时值深秋,天高云淡。

苍茫的大山下,一道铁丝网内,一群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在埋头收割苞谷。他们绝不是农人,一看斑马杠相间的服装,就知道是一群农业点的犯人。

在这群埋头劳作的人中,有一个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犯人心事重重,心思并没有放在收割上。一不小心,镰刀落空,锋利的刀尖割伤了他的膝盖,高高挽起的裤腿很快被血迹染红。他低低地啊了一声,又似乎怕别人听到,忙紧咬牙关,疼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从牙上看,他是个烟酒不沾的人。事实上,他的确没有不良嗜好,当然,这次犯罪除外。如果不是伤了人命,在街坊邻居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个好小伙。即便被公安机关逮捕后,村里的老少爷们还联名写了一封万言书为他请命。可法律无情,出事半年后,他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10年,押送到农场监狱服刑。在这个小型监狱里,他每天出工收工,耕种着几百亩新开垦的农田。也就是一晃的功夫,五年过去了。入监前细皮嫩肉的他,天天接受着太阳的曝晒,皮肤变得黝黑,胳膊、胸脯上也隆起了厚厚的肌肉。

他低着头,四处窥探。犯人们正争先恐后地往地头奔。奔到头,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他的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惊喜。

他放下镰刀,慢慢地往警戒线靠。负责警戒的民警正拎着红色的旗子往地头撤。

天赐良机啊!他在心里暗暗喊了一声,突然直起腰,一个箭步就飞出了铁丝网。随即像逃脱猎人枪口的兔子一样撒腿急奔,很快就逃进了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

有人逃跑了!快追!一时间喊声四起。哒哒哒子弹破空而出,枪声大作。

他拼命狂奔。风干了的草叶划在脸上、腿上,丝毫不觉得疼痛。跑着跑着,面前突然横出一大片芦荡挡住去路。这可怎么办?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鬼地方还会藏着大水泊。

耳边已响起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追捕队正冲着这面追来。

他一咬牙,伸手折断一根手指粗的芦苇,哧刀刃一样的苇皮划伤了他的掌心,肌肉顿时外翻,鲜血止不住地流出。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一头扑进没过头顶的水里。

这可是深秋时节,塘水太凉了!不一会儿功夫,他的手脚就失去了知觉。即使这样,他还是费力地把苇管塞进嘴里,像泥鳅似的趴在芦荡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水里映入了几颗星星,月亮也爬上了树梢。追捕队应该撤了吧?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爬出水塘,精疲力竭地仰面躺着,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僵硬的肢体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索着向黑暗的纵深荡去。

在农场监狱东面有个小小的村落,叫靠山屯,距离监狱大约八十里路。靠山屯里住着不到一百户杂姓人家。姓氏虽然杂,可大家伙儿和睦相处,逢着为难着灾的当儿都能伸手帮一把,日子过得倒也安定。可这份安定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被后来迁居的赖姓人家给打乱了。

赖姓人家有三个兄弟,个个横着膀子走路,瞅人都用半拉眼珠子。这仨兄弟的长相也许是沾了姓氏+的光,嘴巴鼻子眼睛,全挤在一张大脸盘的中央,空出的地方一茬接着一茬地长着大大小小的疙瘩包。街坊不愿招惹是非,都远远地躲着他们,他们便愈加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一赖姓兄弟中的老大人称赖蛤蟆,肚子鼓鼓的,四肢短小,确实像一只站着走路的癞蛤蟆。赖蛤蟆人过三十,还没有成家,整日在街上斜搭着汗臭味能把人熏倒的布衫闲逛,黄豆粒大的眼珠子专往姑娘媳妇堆里扫,招惹得人人叫骂,可他不急不恼,照旧嬉皮笑脸。

就是这个赖蛤蟆,最终撞在了施索的刀上。

施索的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施索的老爹成家后特想要个儿子继承香火,可婆娘就是不争气,肚子大了三次瘪了三次,生下来的都是丫头。施索的老爹天天铁青着脸,好像施索的娘和姐欠了他八辈子的债,是他一见面就分外眼红的阶级仇人。施索娘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就在施索娘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那一回,施索出世了。

施索的降生解放了娘和姐,却克死了老爹。施索不满一岁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老爹抱着他,冒着倾盆夜雨踩着坑洼不平的山路直奔小县城的医院。路滑难行,一不小心滑进了砾石突兀的沟底施索命大,等娘和村里人找到他时,他的烧已退了,正趴在老爹的怀里大睡。老爹头骨碎裂,双手却死死地箍着施索,甚至没碰落一根胎毛。

又过了好几年,施索的姐姐相继出嫁,头也不回地飞出了靠山屯,只留下施索和娘相依为命。娘怕他受苦,村里快嘴的王婆几次上门劝她和村东姓张的鳏夫搭伙过日子,都被她摇头拒绝。那个鳏夫有钱,听说小女儿还嫁了个外国人,和他的岁数相差无几。女婿头一次进院,刚推开门他就诧异地问:喂,大哥你找谁?后来翁婿成了哥们。

施索不负众望,出息了,十几年后考进了城里的大学。转眼四年过去,施索结束学业又被分回靠山屯所属的天水镇,当了一名教师。

施索返乡带回来一个更轰动的消息是,他领回了一个绝非用漂亮、好看就能形容得了的城市女孩子。女孩子叫刘黎,大学毕业选择分配志愿的时候,就固执地要求和施索一同回乡下教书。对刘黎的决定,父母没有阻拦,他们也看中了施索的人品这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善良热心,唯一不足的是有点倔强。他们想,让孩子到还很落后的农村锻炼锻炼,长些见识,也未必不是好事,等他们在农村住烦了,再找熟人调回城里,安排个好工作。那样,他们就更懂得珍惜生活了。

天仙一样美的刘黎来到靠山屯,穿着裙装扭着苗条的身子在大街小巷里一走,顿时晃晕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尤其是赖家三兄弟,轮番跟着,妹子长妹子短地大献殷勤。施索不放心,施索娘更不放心,私下一商量,就到民政局领了一张结婚证。施索娘高兴坏了,逢人就说施家祖坟冒青烟了,一天到晚四处张罗人手,准备办个风风光光的婚宴。亲家得到消息后,雇车拉来了满满两车家具电器,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施索娘实在想不出还应该再添置什么,不过,腿儿跑得更勤了。因为和亲家商定的黄道吉日很快就要到了。

婚期临近,还有人比施索娘更忙活。这个人,就是赖蛤蟆。

赖蛤蟆自从见到刘黎的那一刻起就没睡过消停觉,躺在床上盖着一床破棉被,满脑子都是刘黎的影子。癞蛤蟆清楚自己的价码,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这天鹅肉在那儿放着,吃不着看着也舒服。如今人家一结婚,就连着急的份儿都没了。

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何况是欲望强烈的赖蛤蟆?癞蛤蟆折腾了整整一宿,终于下定了决心。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这模样长得虽对不起观众,可这怨得了我吗?那是我爹我娘的事!我做不了长相的主儿,那是上苍不公,既然上苍对我不公,我就要逆天而行!我就不信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狗尿苔长不上金銮殿!

赖蛤蟆想到了一个歹毒的主意。

这天下午,赖蛤蟆走进食杂店,声音是从鼻孔里跑出来的:三斤老白干,三两花生豆。店主一瞅是赖蛤蟆,一百个不情愿地从酒桶里沽出三斤老白干。递给赖蛤蟆的当儿,店主赔笑着问:老大,我这儿你已经欠

赖蛤蟆眼珠子顿时立起来,像翻白的小死鱼:做得起买卖还怕赊黄了账?再说大爷是欠债不还的主儿吗?等明天一同还你!再哕嗦,拆了你的破店!

老白干56度,地瓜酿的,特冲,一沾嘴唇就上脸。赖蛤蟆招呼了兄弟,三张大饼子脸一会儿全变成了猴腚。别看脸红,哥仨全是海量,三斤酒分装到三个空瓶里,嘴对着嘴吹。特别是赖老二,嗍着生锈的铁钉子也能咽下半斤八两的。

喝到兴头上,赖蛤蟆说:兄弟,他娘的这世道越来越不公平了,你们看看我,那点长得不如那杂种施索?论腰,我比他粗两个来回;论脸,我比他大出一块天来,可人家就能哄回个贴在墙上瞅着都不饿的娘们来!我这口气憋得小肚子生疼!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如抢了她!等生米做成熟饭,他还能怎么着?这地盘儿是咱赖家的,天王老子又能怎样?

酒壮熊人胆,更何况赖氏三兄弟本就是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下三滥,老大一提议,哥仨绾胳膊捋袖子就结成了统一战线。说做就做,赖蛤蟆揣上尺把长的杀猪刀,领着老二老三直奔县中学。

走到半道上,赖蛤蟆和施索、刘黎碰个正着。赖蛤蟆一声招呼:兄弟们,给我打!老二老三就把施索摁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文弱的施索脑袋一阵眩晕,昏了过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刘黎惊呆了,大叫: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我就是这儿的王法!你给我走吧!赖蛤蟆拿出杀猪刀,硬逼着刘黎往赖家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施索醒了,吃力地爬起来,发觉刘黎不见了。施索心头一冷:坏了,刘黎肯定让赖蛤蟆给掳走了。他顿觉热血翻涌,疯了一样奔回家中,抓起剔骨尖刀冲了出去。

赖家的门紧锁着,施索也不知哪儿来的劲,一翻身就从一人多高的土墙上翻了进去。

院子里,刘黎正颤颤抖抖地握着赖蛤蟆的那柄杀猪刀,脸色煞白,身后紧靠着墙,嘴里不停地说: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赖老二老三不住地打着酒嗝,光膀子坐在一张折了一条腿的八仙桌前,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拳地嘻哈打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刚刚发生的英雄壮举。赖蛤蟆摇晃着圆圆的大肚子,见劝说不动刘黎,干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乞白赖地说:刘黎,你别太死心眼儿,你跟着我,我把你当我娘我祖宗供起来,你让我上东我决不敢上西,你让我当狗屎,我要是成了牛粪就不是我娘养的。你就从了我吧。

赖老二突然一拍桌子:大哥,你真是个熊包!跟个婆娘婆婆妈妈。干脆,霸王硬上弓,我就不信她拿刀敢剐了你!

赖蛤蟆回头就骂:你个杂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再胡说就给我滚!

滚就滚,我还懒得管你这破事!赖老二火气也上来了,一巴掌把桌子打翻,气鼓鼓地往外走。这一走,正和施索撞个满怀。瞅见红眼的施索,赖老二妈呀一声叫,麻利地倒退了三大步。施索冲到刘黎身旁,刀尖指着赖蛤蟆,说:让开,放我们走!

赖蛤蟆嘿嘿一笑,球一般一滚,人就立了起来: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说你拿了张破铁片子,就是拿着枪我眨眨眼都是你孙子!

赖蛤蟆说着,慢慢腾腾地凑上前,挺着的肚皮快碰到了刀尖。突然,赖蛤蟆伸出肥厚的手掌,冲着施索拿刀的手抓来。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施索一时不知所措,躲闪中刀尖鬼使神差地攮中了赖蛤蟆的肚子。赖蛤蟆似乎不觉得痛,往前一扑,整个刀身全被他肚子上的肥肉吃了进去。

咚!赖蛤蟆瘫软在地,痛苦地缩成一个圆圆的肉团。赖老二见势不妙,杀猪般嚎叫:杀人了,杀人了!边喊边夺门而出。赖老三也被惊吓得失魂落魄,双腿直筛糠,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又和施索撞到一起。施索一抬刀,赖老三的胳膊被划出了一道半尺长的血口子,黑红的血喷涌而出。

我死了,我死了!赖老三尖叫着委顿下去。

空落落的房间里,施索娘躺在床上,昏浊的目光怔怔地瞅着房梁发呆

在芦荡里侥幸躲过监狱民警追捕的就是施索。

施索绝没有想到,简简单单的动作就打发赖蛤蟆去了地狱。赖老三胳膊上的动脉被割破,如不是抢救及时,也差一点和老大一路同行。虽然村里的男女老少联名写了请命书,可施索还是为自己的失手付出了10年牢狱的代价。

施索入狱,娘一股急火攻心,落了个半身瘫痪。然而,令村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是,还没进洞房就守了活寡的刘黎不但做出了等施索回家的艰难决定,还担起了照顾老人照顾施索的担子。这绝不是一份简单的承诺,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想做出这样的承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促使她不顾一切走上这条路的只有~个理由爱。

空落落的房间里,施索娘躺在床上,昏浊的目光怔怔地瞅着房梁发呆。施索娘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儿子的命就这么苦?儿子刚出生,当爹的两腿一伸就去了,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成人,好日子眼看就到了,谁知又摊上了这官司?施索娘越想越憋屈,不禁老泪纵横。

从学校教完课匆匆忙忙赶回家的刘黎一进门,正看见娘在偷偷地抹泪。刘黎心里一酸,可还是拉着娘的手说:娘,你又在想施索了?你别着急,等你的身子再好一好,我就陪你去看施索。

黎儿,我不是为施索担心,我是想,唉你看你从大城市来到这穷地方,一天福气没沾着,还要受这么多的苦,我心里过意不去

娘,你别说了,施索出事,也是因为我。就是不因为我,我也会陪着你等他回来。

施索娘摇摇头,说:娘想来想去,觉得你母亲的话有道理。要不,你先回城里去?

刘黎的母亲前两天来到施索家,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天天消瘦下去,就一头劝刘黎,一头劝施索娘。刘黎的母亲对施索娘说:黎儿和施索已经领了结婚证,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说句话你也别见外,黎儿没吃过苦,年纪还轻,一个人也打理不起一个家。要不这样,你和黎儿都搬到我家里去,家里有房间,住得开。等施索出来了,要是想回来就再搬回来,不想回来就让黎儿他爸给找个工作。你看

施索娘舍不下这个家。家虽破可毕竟是个家啊。再说落叶归根,人老了,就更不想远走他乡了,何况,自己一个孤老太婆,又是瘫巴,儿子还是罪犯,到哪儿都是累赘施索娘苦笑着说:亲家,你让我想想。

刘黎母亲又和女儿说了半天话,回去了。施索娘瞅着刘黎,心里的苦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涌。这孩子知书达理,心眼又好,可不能亏了人家啊。刘黎听了娘的话,问:你也和我一起回去?

施索娘摇摇头:我一大把年纪了,活也没几天活头,怎能再给你父母添麻烦?你回去了,我就到施索他姐家住。我已打发邻家二兄弟去叫三个闺女回来了。

提到施索的姐姐,刘黎清楚,那不是省油的灯。自刘黎来到施家,三个姐姐一次也没回来。听到弟弟要结婚,每人捎回50块钱,都借口家里离不开,提前请假了。就是施索判刑后,三个姐姐也没回家看看,生怕摊上什么官司,惹来推不开的麻烦。施索娘知道女儿恨这个家,这个家几乎没有给她们多少爱。可如今,也只能指望她们了。

刘黎想想,说:娘,要是姐姐家不来信,你又不想走,我就在这儿陪你,一直等到施索回来。

不行,你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免得老人挂念。他们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再说,施索啥时回来也没个准儿,总不能耽误了你!要是闺女都不管我,我就搬到孤老院去。

娘,我是你的儿媳妇,我哪儿也不去,这个家,就是塌了咱娘俩也一块儿扛!

施索娘眼圈儿一红,抱着刘黎失声痛哭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五年时间转眼过去了。五年里,刘黎每隔一个月就到监狱探视一次,风雨不误,雷打不动,每次都给施索带去大包小裹的日常用品。但施索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让他倍加珍惜的是刘黎的这份真情。感受着刘黎的爱和理解,施索在改造中发奋努力,突出的表现得到了监狱的一致肯定,受到了两次减刑,共减去2年6个月,再有一年多时间,只要不出现意外,再减次刑准能回家,回到刘黎和娘的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就在施索憧憬着新生,鼓足了劲开始服刑生涯的最后冲刺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年七月的一天中午,教完课刚刚走出教室的刘黎被一个陌生人拦住了。陌生人文质彬彬地问刘黎:请问,你是刘黎吧?

刘黎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光景,留着平头,穿着得体,脸上带着一种谦和的微笑。可是,在刘黎的印象中,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刘黎点点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笑了,说:是的,我们不认识,可我知道你,你是施索的女朋友。你照顾施索的母亲,一门心思地等施索回家的佳话早就让我们感动得无以复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受了施索的托付来帮助你的。

刘黎看他说的很真诚,就歉意地说:你等等,我去请个假

男人忙拒绝说:不用了,我就不打扰你了,我给你捎来一封信,是施索的。哦,说了半天忘了介绍我了,我叫孔首涛,是施索在狱里最好的朋友,前天刚刚从监狱出来。判了10年,和施索一样,不过我总共加起来才呆了3年。好了,你先看看信,等明天中午我再去你家,顺便看望一下伯母。

男人递给刘黎一封折叠着的信,很有礼貌地说声再见,走出了学校。刘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其实只是一张字条:

刘黎:为了早日回到你和娘的身边,我想了好久,决定让你帮我一次,这一次,可能让你很为难,可这也是最保险最快捷的一个办法。去找你的孔首涛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舅舅在主管减刑的法院工作,很有能力。我现在还有两年多,只要能拿出八千元钱,让孔首涛给办一下,到今年10月份我就能回家了。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难,本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是想念你和娘啊。等我回家后,我会全力报答你的。

日日夜夜想念你的施索

的确是施索的笔迹。刘黎知道,这年头花钱办事似乎已经成了公理,让施索早日回家固然是一件好事,可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啊。刘黎犯难了。施索入狱后,娘的病能维持到现在的状况,每天都要有一笔不小的花销。父母送来的两车家具早变卖给人家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除了勉强维持生活外,其余的都撒在了探监路上,刘黎已五年没添置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思前想后,刘黎决定去一趟父母家。父母一直要求她搬回家里住,都被她拒绝了。如今正是在用钱的关口上,她决定跟父母开一次口,父母通情达理,也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里,刘黎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家给娘做好了饭菜,叮嘱娘说:娘,我有事需要到城里去,最晚明天中午就回来,饭菜我都给你做好了,到吃饭的时候就招呼一声隔壁的张大婶,让她帮着热热。明天要是来人,姓孔,你就让他多呆一会儿,等我回来。

施索娘忙问:黎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施索又麻烦你了?

刘黎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事儿,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收拾完了屋子,刘黎到隔壁张大婶家嘱咐一声,去城里借钱去了。

刘黎走后的第二天晌午,孔首涛拎着一兜新鲜的水果,满脸笑意地走进了家门:伯母在家么?

正给施索娘热饭的张大婶知道是客,忙把他迎进门,不迭声地说:在,在,你是

我叫孔首涛,是施索最好的朋友,今天我特意来看看伯母。施伯母好多了吧?

施索娘怔怔地想,以前,施索的朋友常来家里坐,可从没见过这个人啊。自打施索出事,朋友一个个都离得远远的,就连亲姐姐都不愿管,更不要谈什么朋友了。这个是对了,刘黎临走时嘱咐,要是有个姓孔的来,就留下,大概就是这个人吧。

孔首涛看出了施索娘的心思,笑笑说:伯母,我和施索是在里面认识的,处得比亲兄弟还亲。这不,我出来了,.也不能让兄弟一个人在里面受苦啊。为了朋友,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穿也得帮!幸好

说到这儿,他侧眼瞅瞅张大婶,张大婶正在收拾屋子,就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幸好我舅舅是法院的,你知道法院吧?他们除了判人还能给人减刑,施索上次减刑就是我给舅舅说的话。没我舅舅,施索想减刑甭想!我这次来就想把兄弟给办出来。我跟舅舅商量,舅舅也为难,说他有同事,有上司,上司还有上司,每个人都得打发。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你就拿一万五吧。一万五就一万五,钱是什么,哪有人情重!可我手里只有七千,这不

孔首涛滔滔不绝,直说得施索娘不住点头。就在这当儿,虚掩着的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村里的二宝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大喘着气说:大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二宝,你慢慢说,出啥事了?张大婶扶住二宝,焦急地问。

二宝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施索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黎姐让我把这个给你,给一个姓孔的,说是八千块钱,救命用的。

孔首涛眼珠子一亮,说:这下好了,我兄弟过几天就回来

施索娘顾不上清点,顺手递给孔首涛,惶惶地追问二宝:你快说,黎儿她怎么了?

刘黎姐让赖老二给割伤了,赖老二要抢钱幸亏被大伙儿看见,赖老二跑了,大伙把刘黎姐送城里医院了!

啊,黎儿施索娘大惊之下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头栽倒在床上。

张大婶晃着施索娘的身子,大叫:施索他娘,你醒醒,醒醒

施索告别了张大婶,很快隐身进无边的暗夜。他前脚刚走,方干事便在村里治安联防队员的带领下,推开了他破落的家门

狱中的施索得知刘黎受伤住院、母亲过世的消息是在两个月后。

赶上探监的日子,焦急等着刘黎前来的施索却等来了刘黎的母亲,这让他大感意外。刘黎的母亲道出了实情,说是受了女儿的委托来的,眼下刘黎正躺在医院里,赖老二刺了她两刀,扎破了胸腔,要不是抢救及时,恐怕两人今生再难见面。刘黎的母亲还告诉他,他安排的事情已办妥了,刘黎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他回家。

施索一头雾水:我?我的什么事?

刘黎的母亲说:你不是托人要办减刑吗,那个人叫孔首涛。

施索突然狠狠地擂打桌子,切齿大骂:这个混蛋王八蛋!他是个骗子!

孔首涛的确是施索的同室犯人,因诈骗别人钱财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入狱后经常骗吃骗喝,结果一天刑也没减,混到头正点出监。在一起改造时,施索还差一点和孔首涛打起来。那是个星期天,施索从厕所回来,看见孔首涛正在翻看他压在被子下的信件,那是施索服刑岁月里的财富刘黎每半月给他写一封信,五年来从没间断过。施索每次看信都小心翼翼,然后精心收藏起来。看到孔首涛卑鄙的举动,施索冲动地冲上去,两人厮打在一起。听到动静跑来的同犯忙把他们拉开,两人从此无话。孔首涛临出监时嬉皮笑脸地走到施索面前道别,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走你留这是命。我马上就要拥抱自由了,难道你还记着过去的事,不肯为我祝福?施索冷冷地说:只怕你马上要回到这里和我再见面呢。孔首涛也不客气:君子不记小人过,希望再见面时你能放我一马。再见,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这混蛋!这王八蛋!施索失去了理智,终于孤注一掷地做出了错误的抉择

施索脱逃了。

就在施索脱逃成功的第二天中午,刘黎病房里走进了两个着便装的监狱警察,其中一个是刘黎在探监时认识的,是施索所在监区的狱侦干事,姓方,他给了刘黎很大的帮助。他们一到来,就让刘黎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刘黎着急地问:是不是施索出事了?

方干事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刘黎,昨天下午施索逃跑了。他走上这条路,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考虑到他是担心你的处境才做出错误选择的,所以我们直接到这儿来了。你一定要配合我们找到施索,争取得到法律的宽大处理。

刘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施索呀,你怎么能这样做?家里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不是还有我吗?埋怨之余,刘黎想明白了,施索是担心自己,是怕自己再出什么意外啊!可是,法律无情啊。

方干事简单交待了几句,留下联系电话,转身走了。就在方干事和另外一名警察走进病房的当儿,施索也换了一件衣服从医院的侧门走了进来。为了躲开方干事,他低头和一群患者挤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方干事他们的身影从走廊尽头消失,施索便匆忙跳起来,闯进了刘黎的房间。

施索扑倒在刘黎的床前,紧紧抓住刘黎瘦削得让人心疼的双手,泪如雨下:黎儿,我回来看你了,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遭一点罪

刘黎真想偎依进施索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酸都哭出来。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承诺,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可是,仅仅就在一瞬间,方干事的话又回响在她耳边。施索现在的身分是个逃犯,获得的不是真正的自由,更不会有真正的幸福。怎么办?怎么办?

施索,你真是逃出来的?

我是逃出来的,我想再看你一眼,哪怕再看你一眼就去死也值得。黎儿,你等着我,我去找他们算账,赖老二,孔首涛,算完这笔账我带着你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方干事他们在到处找你!你回去吧。那两个坏人警察会抓的

我不会指望警察!我们的恩怨让我们自己了结!

施索

任刘黎怎么劝说,施索却已横下一条心,坚定了寻仇的信念,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住赖老二,抓住孔首涛!

就在这当儿,,门外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施索激灵地站起来,两步窜到窗户前。门猛地被打开,方干事去而复返!眼尖的施索一个箭步跳出窗子,落脚处正好有一块石子。他身体一晃,差点摔倒。方干事已冲到窗前,大喊:施索,你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说完麻利地拔出手枪。刘黎艰难地从床上扑到窗口,撕心裂肺地哭喊:求求你,别开枪,他会回来的!方干事一怔,缓缓放下枪,对着守在门口的警察喊道:快追!不准开枪!

病房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夜色如墨。

施索偷偷拐回了小山村。

施索不知道娘安葬在哪儿,就悄悄地敲响了张大婶家的房门。张大婶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把他当成干儿子。张大婶打开灯,披衣下床,门刚开了一道缝,施索就伶俐地钻进去,吓了张大婶一大跳。

借着灯光,张大婶看清了施索,高兴地说:索儿,你终于回来了,唉,你娘的命真苦,也没等到再看你一眼就走了

施索拉住张大婶,压低了嗓音:大婶,我想去看看娘。

张大婶问:你不是回来了吗?看你娘有的是时间,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多买点纸钱,别让你娘在那边受苦。

施索无法向张大婶说明自己是逃回来的,再说大半夜折腾人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想想自己的处境,施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婶,你老人家待我不薄,我谢谢你。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你就带我去看看娘吧。今后,还麻烦大婶逢年过节给我娘上炷香烧点纸钱,我给你磕头了。

张大婶眼泪下来了,扯起衣襟擦了擦眼,扶起施索说:走,看你娘去。你娘能摊上你这么个儿子,还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也该知足了。对了,你娘临走前给我留了个玉坠让我转给你,是你祖奶奶传下来的,戴在身上,能保命。

摸索着出了门,拐了几道山路,张大婶领着施索来到一座坟前。张大婶说:就是这儿了,你娘的坟是你大叔修的,牢稳着呢。等明年春上,我再种两棵松树

施索跪倒在娘的坟前,嚎啕大哭: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张大婶一再劝说下,施索才止住了哭声,默默地对着娘的坟发誓:娘,我一定找到那两个混蛋!说完,施索给娘磕了三个响头。转过身,施索又给张大婶磕头,磕得张大婶心里酸酸的。

大婶,谢谢你的照顾,你的恩德我下辈子再报答吧。我该走了。

张大婶劝阻说:天这么黑,你去哪儿?

正说着,村边有灯柱亮了几下。施索心里咯噔一紧,是不是方干事追到村里来了?万一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撒谎说:张大婶,我得走了,我我买好了车票。

索儿,有空就回来看看,好歹这里是你的家呀。张大婶说着,摸摸衣兜,掏出50块钱塞进施索的口袋,上车照顾好自己。有事了,给大婶大叔写封信

施索告别了张大婶,很快隐身进无边的暗夜。他前脚刚走,方干事便在村里治安联防队员的带领下,推开了他破落的家门

走到天亮,已经近两天没吃饭的施索饥肠辘辘,前胸都快要贴后背了。施索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面装着张大婶塞给他的50块钱。这可怜的数目能维持几天?口袋空空怎么去寻找仇家?寻思了一会,施索拿定了主意,决定先找家小饭店,填饱了肚子后就去百里外的大姐家借钱。小时候,大姐对他还算不错。

姐夫是个精明过头的商人,施索见过他两面,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聪明绝顶,不到三十岁,不大的脑袋就大面积脱发,脱得连地方支援中央的机会都没有。大姐夫长着一双比耗子眼稍微大一点的眼睛,眼珠子除了睡觉片刻都不闲着,滴溜溜地乱转。施索佩服姐夫的精明,当初姐姐出嫁,两家说好了彩礼是五千,当面点清,一迭钞票啪啪在他手里点过,正好五千,等娘回到家里喜滋滋地再点,却少了一千。娘气得直骂,可也没有办法。姐夫专门干些投机倒把的勾当,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唯一让人看不惯的是姐夫太抠门。施索没有太大的把握,走投无路的当头只有试一试了。

施索躲躲闪闪地溜进大姐的家门,姐姐和姐夫正面对面坐着生闷气。姐姐上街里买了三斤生猪肉,遇着熟人光顾着寒暄忘记了讨价还价,多花了一块五毛钱。一进门,姐夫就炸庙了,两人为此吵吵了小半天。施索一瞅这阵势,心想借钱的事基本上是没戏了。

大姐看见弟弟,惊异地问:索儿,你,你不是被怎么回来了?

还没等施索回应,姐夫小眼珠子一亮,马上来神儿了:小舅子,你不判了10年吗?是不是自个儿逃出来的?

施索没有回答,说:姐夫,我想冲你借点钱,你看

哎呀小舅子,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的忙就是我的忙,你有事我哪有不帮的道理?可是你来的实在是不巧,家里的活钱全投在生意上了。等明天,明天怎么样?你进屋歇着,我跟你姐姐商量商量,看先给你收点钱回来。

施索绝对没想到姐夫会如此仗义,忙道声谢进屋了。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听到姐姐和姐夫在屋外嘀咕。

姐夫低声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咱这叫大义灭亲,叫为民除害!你快进屋稳住施索,我去报案。说不定,公安局会给咱们个万儿八千的

姐夫的话音未落,施索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别丧良心了,他是我弟弟。

姐夫反驳说:什么弟弟?弟弟还有钱亲?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怎么死脑瓜骨不开窍!快闪开,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施索一惊,折身推开门,冷冷地瞪着姐夫。姐夫仓皇地后退两步,讪讪地说:你,你坐着,我这就给你找钱去,要要多少?

你的钱我花不起!施索不顾姐姐的劝阻,一脚踢开门奔了出去。

没有借到钱,施索不得不改变原来拟定好的计划。按照原先的设想,他想先找赖老二,由于手头紧,他决定先找孔首涛。他骗走了刘黎借来的8000元钱,还惹来这么多的麻烦,应该叫他本息一块还,最后再给他点颜色瞧瞧!

孔首涛的家并不难找,就在毗邻小县城的一个很小的村落。小村落没有多少户人家,一条街道贯穿整个村子。施索在打听的当儿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被打听的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瞅他,仿佛他是从火星上来的。一个老人冷漠地问:你是他什么人?施索想想,说:朋友。朋友?喏,在村东头。施索走到村东,又冲一个老太太打听。老太太问:你和他什么关系?施索只好说:我是来找他要钱的。老太太笑了:年轻人,他的家不好找,我带你去。结果,两人又从村东转悠到村西。孔首涛的家就在他刚才所打听老者的对面。

老太太一指一间破落的庭院,说:就是这儿了,他跟哥嫂住在一起,你去找吧。

施索向老人道了谢,走上前敲门。门开了,一张肉嘟嘟的女人的圆脸挤在门缝里,涂抹得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你找谁?

施索压住怒气,尽量平和地问:请问孔首涛在家吗?

孔首涛死了,你去乱石岗子上找吧!女人说完,咣地关上了门。

施索也在生气,猜想一定是孔首涛在家里看见他了,故意叫嫂子来赶他走。想到这里,施索又当当敲门。门再次开的时候,着实让施索吃了一惊:女人豁地把门板四敞大开,母夜叉一般叉腰立目,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你找死啊!我说了,他死了,你要是找到他的死尸就替我们埋了,不愿意埋就扔在大路上喂苍蝇!

施索说:我是来找他要钱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总不能撵债主吧?

女人哼了一声,说:那杂种骗了我1000块钱早就没影了。我还等着要钱呢。

施索没办法了,只好在村里闲逛,带着他来的老太太从屋角转了出来,说:你不会找到他的,我们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的影儿了。他是个万人恨,这村里的几十户人家都被他骗了个遍!你要是找他,就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他骗来的钱不会过夜。

施索这才确信孔首涛并不在家,只得满怀失望地走出村子。

施索忙着寻找孔首涛的时候,刘黎在医院里呆不住了。赖老二刺中了她的肺叶,医生给她做了切除手术,三分之二的肺叶被切除。更让医生不能相信的是,刘黎还患有血癌,虽然目前只是前期,如果不及时治疗,随时随地病魔都会夺走她的生命。刘黎再三祈求医生,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她的父母。医生建议她留院观察,可就在施索逃出来的第三天,刘黎也不辞而别了。

刘黎歇歇停停地回到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锁上了门。她要去找施索,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

走到村口,一直和联防队员蹲坑守候的方干事追了上来,问:你有施索的消息吗?

刘黎摇摇头,说:我准备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方干事问。

我不知道。

方干事看到一丝含着痛楚的苦笑浮现在刘黎的嘴角。

方干事觉得不对劲,拦住了她,还通知了她的父母。刘黎又被送回了医院。

施索怒火中烧,跨前一步挥起拳头冲着孔首涛的脸就是一击,鲜红的血从孔首涛的鼻子里喷射出来

几天后,施索兜里分文不剩,肚子又不失时机地捣起乱来,咕咕地叫得心烦,脚步也变得疲软无力。几天来,施索已走遍了三个小县城的酒店、舞厅,可连孔首涛的一根毛都没发现。难道这个小子从人间蒸发了?

天色暗下来。施索精疲力竭。他真想走进路边的酒店,好好地吃一顿,但囊中羞涩,他还要在困窘中维持着那一点男人的自尊。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女人蹑手蹑脚地飘到施索的身边,浓重的脂粉味熏得他头晕目眩,娇气的嗲音直灌耳鼓:先生,我看你转悠半天了,你好像不高兴,让我陪陪你?

施索退了一步,冷冷地拒绝:对不起,我在找人。

嘻嘻,找人?难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吗?女人边说边靠上来,袒露的肩背几乎偎进了施索的怀里。

施索不耐烦了,大声说:走开!

女人看上去足有35岁,是个久经磨练的老站街女了。她不急不恼,笑嘻嘻地纠缠:喂喂,你还是我见到的头一个不吃腥的公猫。对了,你不是说要找人吗,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咱们丑话说在头里,要是我能提供消息,好处费决不能少,这可是公平交易。

施索想想这也是个办法,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什么时候才能撞上?于是说:这个人姓孔,叫孔首涛,是个骗子,人长得还算端正

女人戏谑地捏了一下施索的脸,说:你这么描述等于白说。天下姓孔的男人多了,孔老二也姓孔,他能来找我们这些人吗?再说,来找我们的有几个能说实话?这么办吧,咱们谈谈价钱,我这一晚上呢少说也得挣个三百二百的,今天算是倒霉,碰上你这个稀有动物,你给我拿一百五,我帮你找人。你要是相信我,就这么办,不相信,咱们各走各的。

可我手里现在没钱,等找到那个人才能

女人嘲弄地说:得,我还真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原来是没硬件!我可告诉你,这方圆五百里好这一口的可没有我不认识的,你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我不是有忙不帮的主儿,你要能拿出值钱的物件也行,放在我这里,有钱了往回赎。怎么样?

施索一咬牙,从脖子上摘下母亲留下来的玉坠施家唯一祖传的宝贝,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玉,你保存好了,等找到人我就取回来。

女人轻描淡写地掂量掂量:不会是假的吧?这年头,除了娘是真的,再也找不到真东西了。行了,看你是个正经人的份上,我就当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跟我走吧。

旌索跟着女人走街串巷,拐了好几道弯儿,最后在一间平房前停住。女人从门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拿出钥匙,说这儿是她的革命根据地,一个人住,保险安全,不过房租贵一点,一个月挣来的钱有四分之一要交给房东,四分之一用来买化妆品,四分之一买吃穿用品,剩下的四分之一邮回家,家里有个生病的丈夫和上学的孩子,都张着无底洞一样的嘴,等着填补。施索听了,觉得她做女人也真不容易,心里的厌恶消散了许多。

女人打开门,按亮了灯,回身又把门锁死。施索打量着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椅一桌,桌上乱乱地摆着一堆化妆品。除此外再无他物。女人走到床前,从床铺底下抽出厚厚的一迭照片,足有几百张,照片上一个个高矮胖瘦形态各异的男人光裸得真实而具体。

这都是我偷拍的,也有他们主动送的,还有别的姐妹拍的,这地儿能漏下的少。这些中没有,我再请别的姐妹帮忙。

施索奇怪地问:你有收藏男人裸体的嗜好?

你这人真是幼稚。说实话,我看你本分才敢给你看。我们干这一行也不容易,有些男人沾了便宜不给钱不说,还变态地害命。没办法,只好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哪一天命丢了,这也算线索了。不跟你说了,你是不是还没喂肚子吧,我这儿的饭菜比较贵,一碗快餐面,五十块,吃不吃?

施索没有回答,抓起照片逐张看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翻到一大半时看到了孔首涛龌龊的丑态他光着身子拥着身边的这个女人,还做出回头灿烂一笑的嘴脸。

医院的抢救室里正紧张地忙碌着。

经历了这些变故,刘黎的病愈发严重。抢救了五个小时后,大夫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方干事走上前去:刘黎她大夫摇摇头:我们尽力了。她得了这种病,这么长时间不治疗竟能维持到现在,已经难以让人相信了。

方干事清楚,是对施索的爱让她的生命延续到了今天!方干事心里一酸,快步.往刘黎的病房里奔去。

方干事悄悄推开房门,神情萎靡的刘黎一看见方干事,努力地想坐起来,可她的努力化为徒劳,游丝般的声音缓缓地从嘴角逸出来:方方干事,求你不要告诉施索,就说,就说我会等他出来的我会等他的,一生一世说着说着,她的眼角噙满了一片亮亮的晶莹。

方干事这个热血汉子心潮澎湃,凝重地点点头。

第三天,施索幽幽醒转。他刚想站起来去看刘黎,可双手牢牢地被手铐固定在铁床的扶手上。方干事坐在他的身边。

方干事,求求你,让我看看黎儿,她怎么样了?

方干事平静地说:你好好养病吧。刘黎暂时不想见你。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想见我?

方干事半天才回答施索:刘黎早就离开了,被她父母接走了。她说,你什么时候获得新生了,自由了,她才会再见你。我希望你能从此振作起来。不管经历了多少艰难,只要心中有一份热切的希望,生活还是美好的。

施索低头不语,陷入了深思

施索大声说:就是他,就是这个混蛋!

正在吃面的女人凑过来,递给施索一碗面:人找到了,钱有了,五十,吃不吃?

施索接过面,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说:这个人去哪儿能找到?

女人拿过照片,反过来看看编号施索没有发现照片背后还编着号码。女人说:这个人就姓什么孔啊?长得挺男人的。不过他和我只有一面之缘,我得明天通过姐妹找他,你还得破费一百。今天晚上你没地方住,就在这房子里呆一宿吧,有意思呢我陪你,没意思呢随便,不管你什么意思,都要再拿一百,住店还要交钱,你不能白住吧?总算起来你拿四百五十块

施索不由得气乐了:你是不是太黑了?我不跟你计较,赶紧找到人,我给你五百。

女人出门而去。关门的时候抛给施索一个媚眼,娇滴滴地说:锁好门,听到三声敲门再开,这是暗号。要是私自开了,碰上收水电费的自己交。

天亮的时候女人回来了,一回来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天黑。就像是夜猫子,白天休息夜间活动,施索只好干坐着。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女人冲泡了一袋快餐面,吃过后拉起施索就走。

走了足有四十分钟,两人走到一家洗浴中心门前。女人神秘兮兮地说:今晚开始行动,目标百分之百出现。你就守在这儿,不出两个小时他就会从里面出来。抓住抓不住,那是你的事。反正人我替你找到了,钱你也别赖。我先走了,昨晚没收入,今天再钓不到鱼,明天就该喝西北风了。女人说完,冲着一个单身过路人荡过去了。

施索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瞅着洗浴中心的门。

正等得心烦意乱,洗浴中心摇摇晃晃地走出几个人,两个打扮妖冶的女人扶着两个男人,边走边打情骂俏。其中一个施索一眼就认出是孔首涛!施索刚想冲上去,心里转念一想:不行,万一让他跑了,想再找可就麻烦了。不如看他去哪儿,等到人少的地方再跟他算账!

跟了一段路,剩下了孔首涛和一个女人。施索快步赶上,拦住了去路。女人似乎意识到有事要发生,麻利地从孔首涛的胳膊下闪开,怯怯地说:对不起,我回去了。

孔首涛胳膊划了个不规则的圆圈,想抱住女人却抱了个空:你别走,好好陪陪我,我有的是钱

施索一把打落了孔首涛的胳膊,冷冷地盯着他。孔首涛身子打着晃,醉眼迷离:你是谁?干吗挡我的路?呃,我可告诉你,这儿是我的地盘,公安局都给我三分面子啊,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孔首涛终于看清了施索,酒劲一下子醒了,赔笑着问:兄弟,兄弟你回来咋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走,咱们兄弟再去喝点,我买单!

施索怒火中烧,跨前一步挥起拳头冲着孔首涛的脸就是一击,鲜红的血从孔首涛的鼻子里喷射出来。

孔首涛顾不上擦拭:我说兄弟,有话好好说

混蛋!你这骗子骗得我家破人亡,我找你就是算这笔账!施索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孔首涛的脸上,直把他打倒在地。

孔首涛拱手告饶:兄弟,兄弟,我真打算给你办事,可事儿不知怎么就就那么难办。你放心,钱一分都不少你,给,给

孔首涛来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迭钱,忙不迭地说:这是一千,剩下的你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要不我给你写欠条,白纸黑字

施索接过钱,连数都不数就装进兜里,继续踢打:你这混蛋,我打死你钱就不要了!

救命哇,打劫啦一一孔首涛抱着头大声叫喊。巡夜的两个保安听见嚎叫,快步赶来。孔首涛像见到了救星,叫得更欢了:救命啊,救命啊!

混蛋,我不会放过你!施索想到了自己的身分,扔下满身是血的孔首涛拐进了窄窄的街道

施索不是食言的人。躲开保安的追赶,他返回了那个帮他的女人的小屋,钥匙还在那儿放着,施索打开门,屋里空无一人。施索掏出钱,点出五百,放在敞着的梳妆盒里,没有笔,就拿起一只红色的唇膏,在镜子上留下了一行字:谢谢你的快餐面和你的信任,消息费一分不少,请查收。

刘黎刚想奔出去,秃头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床上

刘黎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只好住院接受治疗。医生告诉她说:这种再生障碍性贫血目前最好的治疗结果就是维持,如果病情继续恶化,只能做骨髓移植手术。做手术成功的几率不高,通常只有百分之五十,但前提是必须有血型相同的人肯捐献。大医院每年接受肯捐献骨髓的人都寥寥无几。从大夫的话里,刘黎听明白了,她这种病治好的可能性很渺茫,父母为了她几乎拿出了全部积蓄,勉强维持着每半月输一次血小板和红细胞。刘黎悄悄问大夫:如果没有人为她捐献骨髓,她还能活多长时间?大夫没有回答,只嘱咐她安心养病。

刘黎彻底明白她的日子不多了,就又一次做了医院和父母的逃兵。

刘黎没有忘记给父母留言。洁白的便签上留下了她清秀的字迹:

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吧。

女儿一生深深地爱着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施索。你们给了女儿生命和成长的快乐,施索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我会为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奉献自己的一切。我得上这种病后,你们操碎了心,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可这份爱不能换来死神的同情。我知道我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应该去为我所爱的人做点什么,哪怕我只告诉他一声我爱他,让他好好活下去,我也心满意足了。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是最懂得女儿的心的。

女儿黎儿敬上

刘黎逃离医院,一路打听着坐车去了赖老二的老家。走下弯曲山路,恰巧遇见了放羊的娃子。娃子领着她回到家,朴实的农家女人留刘黎吃了顿便饭。

农家女人外出打工的男人在外地被人骗了,正窝在家里生闷气。刘黎走进门的当儿,男人坐在房檐下的青石板上狠狠地对着浓烈的旱烟发脾气,一口紧接着一口。刘黎冲男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男人诚惶诚恐,露出满嘴焦黄牙齿笑了笑。

农家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说:明儿个你不是回县城吗?她的男人也在那里,她不识得路。

好好好,一定一定。男人对老婆的吩咐连连点头。

这个男人叫赖夏三,在家排行老三,是夏天出生的。

第二天一早,趁着清凉的晨光,赖夏三带着刘黎翻越道道沟沟坎坎,抄近道赶往小县城。一路上,赖夏三贼溜溜的目光不停地瞟着刘黎,不住地没话找话,说这山里的狍子貔子野狼毒蛇特别多,成群结队的,以前大白天也不敢有人单独行走。你跟紧我点。看着男人不住地往自己身上贴,刘黎不由得警惕起来。

走到县城边缘,赖夏三寻了家叫夜来顺的小旅店,就在紧挨着施索曾住过的小店对面。赖夏三招呼过胖胖的秃头店主,大声说:你赶紧给开两个干净的单间,我们累了,要休息。秃头店主的眼珠子跟玻璃球一般滴溜溜乱转,上上下下地把刘黎打量个遍。刘黎暗想,这个人要是上街,不偷东西也会被警察抓了去,天生的贼样。秃头大声吆喝服务员给开两间上好的房间。赖夏三接过服务员送来的门钥匙,递给刘黎一把,颇有些关心地说:走了一路也早该累了吧?去房里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等养足了精神好去找你的男人。

刘黎没说话,跟着服务员去了房间。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已经落进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刘黎走后,秃头鬼头鬼脑地凑到赖夏三跟前,咬着耳朵说:你小子还挺有眼光,这娘们该不是你家亲戚吧?赖夏三瞪了一眼秃头,低声骂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罗嗦,开价吧。

秃头作出狠心的样子,说:三千,这三千可是周围三十里的天价了。不过,你要是能证明她是黄花闺女,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再给你加一千。

赖夏三摇头:不行,少说也得五千!

秃头冷冷地笑了:你他娘的想砸死老子啊,你以为送来的是聚宝盆摇钱树啊!看在咱们老交情的份上,我也不亏待了你,再给你加五百,你要是不肯,请自便。我可实话告诉你,这段时间大街上溜达的便衣可不少。

赖夏三打蔫了,说:我上次欠你一千,这次扣下,你给两千五,两清。

秃头贼眼放亮:钱的事好说,我什么时候赖过账?保证一分钱都少不了你的。不过我这儿新来了两个服务员,姿色不错,你不想享受享受?

一听这话,赖夏三顿时垂涎三尺:咱可说好了,你别讹我。秃头暗想,等你上了床,我让你一分钱都带不走!

刘黎靠在床边休息,不经意间听到房门发出轻轻上锁的声音。刘黎心下一紧,忙去拽门。坏了,门反锁上了。刘黎意识到自己落进了黑店,大叫开门,门外传来瓮声瓮气的回音:你好好呆着吧,该开门的时候就会开了。刘黎使尽力气砸门砸窗户,可门和窗户都是半尺厚的松木板做的,砸上去连点回音都没有。刘黎无奈地瘫坐在地。

捱到晚上,厚厚的门板打开了,秃头和一名低眉顺眼的女服务员走进来。刘黎刚想奔出去,秃头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死心吧,老子花了五千块买了你,你要是想走,拿出六千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拿不出就在这儿好好干,啥时挣够了钱,我就放你走!刘黎一听,知道自己被人贩子卖了,顿时头晕目眩。沉默了片刻,刘黎勉强退到墙边,咬着牙说:你别想,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做!秃头油光光的脸上绽放出骇人的笑容:你别在鸡窝里自视清高装凤凰!我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来求我的。秃头说完,背着手踱出门,一直埋首跟在后面的女服务员放下一碗大米干饭和几根粗粗的咸菜条,快速握了一下刘黎的手。

等门再次锁上,刘黎端起饭碗,碗底沾着半张纸条:饭里有笔,我可以帮你打电话。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刘黎拔开饭,找到一根油笔芯,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到了方干事。

一直在四处追捕施索的方干事接到求救电话,连夜火速赶到县城公安局,向刑警大队求助。刑警详细研究了旅店所处的位置,布置了解救方案,一行人迅速采取行动,悄无声息地赶往夜来顺旅店,暗中将旅店监控包围起来。

囚禁的小房里,刘黎下了死心,如果电话打不出去,方干事来不了,就坚决抗争到底,哪怕是死!秃头倒也有耐心,等了五天见刘黎不肯屈从,就嘱咐服务员每天只给刘黎吃半碗饭,喝一杯水,就连方便也不许走出门半步。又是几天过去,刘黎的抗拒终于激发了秃头的征服欲望。刘黎在这儿多关一天,收入就少一成,危险就增加一成,万一哪天出点意外,花的三千五百块钱还不打了水漂?就是打水漂也应该听个声响啊,要不可就亏本亏大了。秃头决定来硬的,生米做成熟饭,看你能去死!这女人变坏变骚,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捅破了,赚钱还赚快乐,何乐而不为?捅不破,永远都是个坎,甚至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秃头拿定主意,找到一个跑长途的南方司机商量。南方司机跟着秃头先验货,后订下价来,五百。秃头把钱揣进兜里,还免费和司机喝了三盅高度子的地瓜佳酿。司机借着三分醉意,打开了房门,秃头脑门放亮,对司机说:你放心快活吧,我就在门口给你听着。刘黎紧紧地抱着床上唯一的一件破旧棉被,惊恐地瞅着司机。司机醉眼模糊,边晃便脱衣服,干瘪的胸膛上竟然丛生着密密的黑毛。

刘黎躲过司机的一扑,大叫:你别过来!

废话,我不过来谁过来?老子花了钱难道白花?那叫五百块!司机奸笑着,饿虎捕食般扑向已被折磨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刘黎。

刘黎死命挣扎着,手指划破了司机的脸。司机恼怒地扬起巴掌,狠狠地掴在刘黎的脸上。刘黎一阵眩晕,昏了过去。就在这当儿,房门猛地被撞开了,方干事和刑警大队的警察冲了进来。

方干事搀扶着虚弱的刘黎走出黑店,秃头、司机还有那个看似憨直的乡下人贩子等一千人齐溜溜地抱头蹲在墙角。刘黎真想冲过去踢他们一脚,这帮可恶的家伙!可她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

刘黎说:方干事,有个女服务员给你打的电话,要不是她,恐怕我

方干事幽幽地说:在刑警队采取行动封闭黑店时,有个女孩子突然服毒被送往医院了。她也是被拐卖来的,为了给重病的父亲筹集医药费用,在秃头的控制下不得不接待客人她这样做,想是怕回家无脸见人吧。这帮混蛋,真是害人匪浅!

刘黎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还能有时间,应该去看看她。

在方干事的安排下,刘黎暂时住进了刑警大队的招待所。刘黎认真地看着方干事,说:凭直觉,我感觉到施索就在这座小县城里。

方干事一怔,在刘黎的床边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刘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等刘黎回答,方干事只顾讲起来。两年前,有一名在他的单位改造的犯人脱逃了,他负责前去追捕。犯人日夜思念待他恩重如山的继母,逃出高墙的第三天晚上悄悄地回到了家。这时候,我和另一个同志也紧随其后包围了他的家门,等待他出来。这名犯人似乎觉察到氛围不对头,扭身就往矮墙上跳。跳过那堵矮墙,别说我们长着两条腿,就是四条腿也不可能追上他,况且他手上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就是他的兄弟上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就在这当儿,他偏瘫在床半年多的老母亲突然站立了起来,接连越过好几个人奔到矮墙前,伸出枯枝一样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儿子。儿子被母亲的举动惊呆了,半晌没有动弹。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冲了上去,抓住了他。戴上手铐后,他哭着对母亲说:娘啊,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我是想你才跑出来的,你怎么能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呀?他母亲抱着儿子的头大哭,哭过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娘这一跪,不祈求你的原谅,娘只是告诉你,你一直是娘的亲儿子,娘不想看着你走到绝路上去。你跟警察回去,娘想你了还能常去看看

刘黎懂得方干事讲这个故事的寓意,淡然一笑:方干事,施索虽是我的丈夫,可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放心,施索一定会早日回去的。

方干事的手机响了。电话是监狱打来的,说有要紧的事,要求方干事尽快赶回去处理。方干事办事干净果断,短短十分钟就收拾妥当,辞别刘黎踏上了回监狱的客车。临行,他一再嘱咐刘黎:有困难赶紧打电话,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过来,不管是不是因为施索。

赖老二丝毫没有停止踢打的意思,他抬起脚,沉实的大头皮鞋落向施索的脑袋

施索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一日勉强能吃上一顿饭,还是靠给饭店洗刷碗碟挣的。走在路上,一听到警车的叫声,他浑身的神经就会不由自主地高度紧张起来,碰到查夜的巡警,他唯有疲命奔逃再好的体格也抗不住这样的折腾,施索的体重急剧下降,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身上也瘦削得皮包骨头。这段日子,施索几乎找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可依然没有找到赖老二。但施索坚信,赖老二正躲在某一个犄角旮旯里冲着他得意洋洋地笑呢。

最让施索犯愁的是住宿,晴天还好说,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和衣就地一躺,枕块砖头也能对付到天亮,轮到下雨天可就惨了,想找个干爽的地方都困难。一次,施索实在是又饿又困,卧在人家的门前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脸庞,睁开眼一看,竟然是只健壮的黄狗伸着猩红的舌头舔他的脸。他惊惶地蹦起来,夺路而逃,头上大雨倾盆,脚下恶狗吠叫直追,身后传来路人的捧腹大笑施索心底蓦地升腾起报复的欲望打劫!

只有打劫,才能快速得到钱。

施索走遍了整个县城,终于选准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储蓄所。初步观察,储蓄所里只有两名女工作人员,毫无戒备地伏在桌台上埋首忙碌。就是它了。施索从地摊上买了一把水果刀揣在身上,在距离储蓄所不远的地方瞄着。等到中午时分,施索想想该下手了,就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储蓄所。施索一遍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伤害人命,只要她们把钱乖乖地给我,我绝不伤及她们一根发丝我需要的只是钱!

施索的心通通直跳,抄在衣兜里握着刀的手心里热汗涔涔。好不容易等到所里只剩下一两个顾客了,才磨蹭着往里走。可他前脚刚刚迈进门,就觉得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距离自己很近,几乎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施索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匆忙回身

施索惊呆了。

和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竟然是刘黎!刘黎看见胡须横长满面憔悴的施索,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落下来。

施索紧紧拥住刘黎,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相见,施索说的第一句竟是:黎儿,我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一顿了。刘黎苦笑着说:我也是,我兜里的钱恐怕只够吃烧饼的。两人相视一笑,坐在了一家小饭店的一角,翻出的几个钱全部买了便宜的烧饼。施索狼吞虎咽地大嚼着,可就在这当儿,偶尔一抬头,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人竟然是赖老二!施索突然想起讲评书常用的一句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刘黎发觉施索的目光里突然间充满了仇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赖老二!赖老二正和三个打扮怪异留着胡须的年轻人在猜拳行令,个个喝得红光满面。

施索压低了声音:黎儿,你快走,到汽车站等我。

我不走,你一个人太危险,我去报警!

施索的语气变得冷漠起来:你不能报警,我找了他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报心头之恨,你报警了,谁又敢确定他一定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你快走,跟他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我和他的事。等解决完了,我保证,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刘黎知道再劝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关切地说:你要小心,我等你。

刘黎焦躁不安地躲在路边的一个角落里,她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一方干事,也许只有方干事才能帮助他们。她决定给方干事打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醉气熏天的赖老二一班人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施索低垂着头,紧跟在后面。等他们走过大约二十几米后,刘黎也跟了上去。

赖老二一帮人走走停停,其中有一个人还靠在路边不停地呕吐起来,一摊令人作呕的东西溅了一地。刘黎觉得胃肠里一阵翻腾,也差一点吐了。

不即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天黑。走到街道的尽头,赖老二身边还剩下一个。看来,赖老二是和这个人住在一起了。他们两人推开一扇破旧的门板,打着横挤进去,随后一脚又把门踢上了。

半晌,施索轻轻推开门,透过窄窄的门缝往里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空落落的,没有人影。也许这两个醉鬼早就倒头大睡会周公去了。天赐良机!施索想着,蹑手蹑脚地往门里走去。

一直跟在后面的刘黎心里突突直跳,忙紧走了两步扯住了施索。

你再等等吧。刘黎轻声说。她想,再等等,接到消息的方干事会尽快赶来的。眼下,要是双方动起手来,施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一个弱女子,走一段路都累得直喘,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成为施索的累赘。可此时,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施索去冒险。

施索没有想到刘黎在这关键时刻竟然也跟了上来,凶巴巴地说:我不是告诉你到火车站等我吗?你怎么又跟了来?赶紧走!说到这里,施索意识到自己的口气重了些,接着歉意地说,黎儿,你听话,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处理完了这件事,就和你一起远走高飞,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听话,快到火车站等我。

刘黎拉住施索的手:你,你想怎么处理他们?

怎么处理?施索恨恨地说,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他偿还一切!

施索,还是报警吧,我不想失去你,我

施索摇摇头:我冒着生命危险从监狱里逃出来,就是为了亲手解决这件事情。我要让仇人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放你娘的狗屁!今儿个我就要看看什么是善恶报应!

施索和刘黎万万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小院里突然间变得杀机四伏。随着得意猖狂的大笑声响过,两人被躲在门板后面的赖老二等人一下子推进了院子里。刘黎禁不住推打,摔倒在地。

情势突变,令施索始料不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今天到了这份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一切都该了结了。他扶起刘黎,让她伏在胸前,两人靠到了墙根。这时,大门外又涌进三四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般的年轻人和赖老二在一起喝酒的人眨眼之间又都幽灵似的冒了出来,挤满了小院。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施索明白了,他们早就发现了他,精心设置了这个完美的陷阱!

赖老二恶狠狠地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要进来。这可怨不得我心狠手辣。既然你要把以前的恩怨做一番了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说,怎么个了结法?

赖老二,你天良丧尽坏事做绝,害得我蹲监坐狱,害得我娘过早去世,这笔账,只有用死活来结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施索掏出匕首,死死地盯着赖老二。

赖老二哈哈大笑: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你蹲监狱是你的福分,你娘死是到寿了,干吗算在我身上?再说了,我兄弟死了我找谁去?你这人也别不知道好歹,说话也不怕让风闪了舌头?施索,你要是聪明人,乖乖地把刀放下,把你的媳妇留下,我留给你一条生路。你一百个放心,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等老子厌了,一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流氓,我就是死也要捎带上你!施索把刘黎往身后一推,握刀冲向赖老二。赖老二一闪身,旁边的帮凶麻利地围上来。施索的刀很快被抢了去,拳脚雨点般落在施索的身上。施索觉得喉咙里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在暴风骤雨般的击打中软软地倒了下去。

赖老二丝毫没有停止踢打的意思,他抬起脚,沉实的大头皮鞋落向施索的脑袋。刘黎疯了一样冲上来,竟把赖老二推了个跟头。刘黎蹲坐在地,哭着抱着施索的头:你醒醒,你醒醒

臭婊子,你敢打我!赖老二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恶狠狠地骂着,对着刘黎的后背就是两脚。刘黎紧咬着牙,挨了重重的几击竟然纹丝不动,依然抱着施索。她怒视着赖老二,一字一句地说:你这畜生,你不得好死!

老子从来就没想过好死!赖老二疯狗一样扯开刘黎,抓起施索的脑袋就要往地上狠撞。此时,大门猛地被打破,一声厉喝传来:都不许动!方干事和一队实枪荷弹的刑警迅速占据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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