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由于体检中查出血脂高,我加入了傍晚遛街一族。

妻子迷恋网络,把所有时间都消耗在了电脑前,甚至做家务都像冲锋打仗,分秒必争,拉她出来锻炼根本不可能。记得那时电脑还不是很普及,网络也是刚进入普通人的生活,几乎所有刚接触网络的人都像见到了一个新世界,我理解妻子,也无可奈何,只有一个人出来。

那天,晚霞特灿烂,我沿着小河走得远了一些。小河贯穿整个市区,两岸全是垂柳,柳丝很长,柔柔地探向水面,如画如诗。我喜欢这样的环境,每天散步都是沿着小河。像往常一样,尽量放松心情,调匀呼吸,什么也不去想,随意又懒散地走着。突然,前边传过来一阵二胡声,是《二泉映月》。从琴声能听出来,这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但演奏时却很投入。

我不愿打扰人家,选了个离他稍远一些的河坡,就着柔柔的绿草铺块报纸坐下来,对着小河中泛着细细波纹的流水,守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一轮夕阳,一个独自拉琴的男人,这情这景真的很美。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开始挑剔演奏者的毛病。音调大致是准确的,节拍也凑合,只是噪音太多,演奏中还过多地使用了揉弦。我知道,噪音多的原因除了他琴的质地因素外,更多的是由于力度掌握不好。他不是让曲子从弦上流出来,而是把自已的情绪投入到了力度上,这种过度的投入,如果发生在演奏者还不能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肯定是要出噪音的。我摇摇头,但很快就释然,人家毕竟是业余爱好者。

没想到,演奏者的投入把我也带了进去,我脑海中甚至现出阿炳流浪街头的一幕,仿佛在我面前的小河就是那烟波浩渺的太湖,自己心情竟也随着琴声起伏了。我的心一动:这个人拉琴的技术并不是很高明,为什么呢?仔细听,他拉出的低音中由于过多地使用了揉法,那本该清晰流畅的低音被人为加进去了波动,仿佛拉琴的人真的处在一种悲痛情绪中,是在借琴声诉说着什么。我知道,这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效果并不好。我正在心里评论着,一支曲子拉完了,然后是沉默。我扭过头,发现拉琴的人把二胡放在一边对着河水出神,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像。刚才的琴声被晚霞融化了,细密地渗入到了淡淡的夜色中。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我决定回家,就故意走过那个拉琴的人身边,发现他岁数不是很大,但头发苍白,脸带着愁苦。

是依旧沉浸在曲子中还是心中本就装着愁苦?

这个男人心里有事!我猜测着,想象着,在自己的心里给人家编织故事,但却不知道,故事竟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妻子网恋!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和一个网名叫追风者的人,聊天的内容甚至比热恋中的人还肉麻,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不会砸电脑,也不会打女人,但是我又不是那种心里能憋住话的人,在愤怒和痛苦中考虑再三还是和妻子把事情挑明了。尽管妻子很尴尬,但还是强词夺理,说只不过是闹着玩儿。我质问她还知道什么是廉耻不,我们之间还有没有感情。大概办过错事的女人都是只会哭吧,可我无法原谅她的这种行为,一气之下我搬到剧团去住,我们分居了。

剧团离家不远,在小河的上游,但是,除了偶尔拿东西,我基本不回家。妻子找我谈了几回,说这辈子再不上网,叫我回家去住。我不,我说想起那事就恶心。单位的同事见我不回家,问我怎么了,我说冷战。同事们开玩笑,说看着我表面老实,竟然也会闹婚外恋,追问我是哪个演员。我哭笑不得,又不肯告诉他们真相,就说鸡毛蒜皮,冷战。同事们不相信,我不管,随他们想去。

几天后,我冷静了,开始考虑家庭的前景。我爱我的妻子吗?爱,很强烈地爱,起码在出这件事之前,妻子是我一个人的,她如果和别的男人多一点儿交往我就会吃醋,更不能容忍这种出轨的行为。妻子爱我吗?私密中我问过好多次,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是,如果真的是爱我,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陷进了一个漩涡中,一个能搅动心的漩涡。

分居后,我的业余时间更多了,只要没有演出任务,我还是在傍晚沿着小河散步。但是,此时的散步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消遣,而是怀着满肚子愤怒和痛苦。

河水变了,不再轻盈和欢快,而是呜咽着;柳枝也变了,不再婀娜,而是凄凄的愁苦。我不知道怎么办,离婚?我似乎还舍不得;和妻子讲和?我又不肯。我想要一个说法,但是一个什么样的说法我又不知道。

一个人,一条小河,在夕阳中,在簌簌的柳枝拂动下,我特别孤独和无助。

还是经常遇到那个拉琴的男人。他也是一个人,一把琴,也是在夕阳中,也是在柳枝下。依旧是二泉映月。

再听他的曲子,我不再挑毛病,因为这首曲子突然拨动了我的神经,我的情绪随着曲子起伏了,完全融了进去。我猜想拉琴的男人心里也装满了痛苦,他在倾诉,他在用琴往外倒心中的苦。我猜想,可能那个男人比我还不幸,因为到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主动权还在我手上,而这个男人可能连一点儿主动权都没有。他所有的只能是痛苦。

有的时候,我特别想过去和他搭讪搭讪,但是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我否定了,人家真要有伤心事怎么会和我说?况且,谁都知道,在这个充满了戒备的社会上,和陌生人离得越远越好,即便是自己不怕,难保人家不在乎?

突然有一天,他换了曲子,是同样有难度的江河水。小河的水呜咽着,晚霞如血,曲子低沉悲伤,如泣如诉。

显然,这首曲子他熟练多了,噪音也相对较少。随着琴声,我仿佛看到一个妇人在滔滔的大江边哭泣,那种江水的哀怨,那种女人悲伤时的撕心裂肺完全感染了我,我觉得拉琴的人不是这个男子,而是闵惠芬流着泪在我面前拉琴。此时的夕阳血一样红,映在小河的水面上像极了一河流动的鲜血,除去琴声再没有别的声音,我甚至听到了他的弓杆砸在琴筒上的声音,竟是那么清晰。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在拉琴,他这是在倾诉,他的心里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在琴声里听得出来,那装在他心里的悲痛是满满的,自己就会溢出来。而且,他没有任何地方去诉说,没有一个人能替他化解愁苦,只有借琴声发泄。我的心在跟着琴弦震颤,我相信演奏者的心也在跟着琴弦震颤。

除了大师,我很少听到别人拉琴能出来这种效果,估计是由于我能完全融入进去的缘故吧,所谓的心灵感应。

难道他也知道那个江河水的故事?难道他真能读懂音乐?

我不知道他的眼是否也湿润了,曲子结束后他就是沉默,静静地沉默,像是被压迫在巨大的心事中。

空气发紧,紧的让人感觉有压迫感。

人在生活中的不如意已经够多,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谁又能预料的到?我想和他谈谈,我们两个肯定是同病相怜。但是,个人隐私的问题是不好对别人说的,苦水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走过来,对那个男人说:爸,咱回家吧。声音很轻,也很柔,带着几分哀求。我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觉得她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男人没说什么,慢慢站起来,慢慢拿上二胡,连朝我看一眼都没有就跟着女孩走了。

一连好几天,我散步到这里的时候都看见那个男人拉二胡,每次我都借故休息,听他的二胡,感受那种氛围。女孩偶尔会来叫那个男人回家,每次来叫都是那一句话爸,咱回家吧,然后就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拿上二胡走了,从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和妻子继续冷战。情绪低沉,心情不好,一切都是灰色的,肚子里的话没有任何倾诉的对象。所以,每天散步听到这二胡曲都会产生共鸣。

在同事那里,我知道了那个拉二胡男人的一些情况。男人是个哑巴,有听力,不能说,但有个漂亮女人。同事说很少见到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能叫所有男人动心。我问同事,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嫁了个哑巴?同事告诉我女人来自农村,不知道怎么跟了哑巴。他们有一个女儿,但不是亲生,抱养的。我说看样子男人不幸福。同事说这就是找漂亮女人的结果。我不再想接着往下听,因为我能想象出故事的梗概,可我那个同事追着给我讲,仿佛他特别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女人出轨,要和男人离婚。那男人特别爱他的女人,死活不离,女人就经常离家出走,挑明了外边有情人。同事讲得很上瘾,眉飞色舞,带着一股幸灾乐祸,让我感到厌恶。

我的妻子也漂亮,我妻子起码在心里出轨。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嫉妒娶了漂亮女人的男人?妈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演奏的那首《二泉映月》越来越熟练,只是在指法上还是过多地使用揉弦,那首《江河水》的曲子也是越拉越悲愤。怎么和他交流交流?他能听得见说话,但不能和我说,如果我也把二胡拿来在这拉会怎么样?我为想起这个办法而高兴,但想想还是算了。一个专业演员沦落到和业余爱好者玩儿,同行们会笑掉大牙,直到夏季就要过去,有一天我终于走近了他,甚至还对他友善地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看看我,给我一张木木的脸。我夸赞了他几句,他给了我一点儿笑,有些勉强。我告诉他不要过多地使用揉弦,要掌握好力度。我接过了他的二胡,把音调准,拉了一遍《二泉映月》。二胡使我们拉近了,他比划着和我交流,问我的职业,问我在哪儿住,我感觉,我们能成为朋友。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家,理也没理妻子就选把二胡走了出来。那个男人早已经来到小河边,正拉着他的《二泉映月》,见我走来放低了音量,打量我手中的二胡。我听着,拂开扫到脸上的垂柳,尽量保持安静。等他拉完,才把我的二胡递给他,告诉他是我送他的。他投过感激的目光,比划着,谦让了一番,但还是接过去,用一段儿简单的曲子试验这把二胡。我看着他拉。一会儿,他停住,冲我竖起大拇指,大概是夸赞我送的二胡。我用他原来那把二胡拉起了江南春色,想尽量制造一些轻松。

我拉得很轻,把力度放得很柔,不时地看他的反应。江南春色的曲子有细细的小雨,有蒙蒙的水雾,有柔嫩的青草,有碧绿的春水,有戏水的鹅,充满活力充满希望,我对他说应该多拉这样的曲子。他点点头,看不出任何表情。其实我也知道,我说这些没什么作用,我自己不是也轻松不起来吗?

我知道了他在环卫所工作,叫刘江,但其他事我没问,他也没说。我也知道了,他那个女孩叫媛嫒,上初中三年级。女孩清秀可爱,但眉宇间所透露出来的却不像那么大的孩子,一看是个很坚定很有主意的人。是不是生长在不幸之中的孩子都成熟的早?我的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忧:如果那个女人真的离去,不仅是这个男人可怜,恐怕更可怜的应该是这个孩子。而我自己,如果和妻子闹下去最受影响的也是我正在上高中的孩子。

这以后,我给他拿来了《江南春色》的曲谱,并有意写上我的名字,我们真的成了朋友。有的时候他拉琴我伴奏,也有的时候听他一个人拉,我在旁边看着他脸上的愁苦,从琴声中体会他内心的痛。但是,我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帮助他,也不想和他倾诉我自己内心的苦。只有心里的那一份共鸣。

那是一个挂着半片月亮的傍晚,月色很浅,甚至有些苍白。我们两个拉琴拉到路灯已经大亮。媛媛来了,我正拉着《江南春色》,女孩并没有马上叫她爸回家,而是静静地听完了我演奏,而且还要求我再拉一首,看孩子高兴,我又拉起了《雨打芭蕉》,我注意到在路灯映照下的女孩听琴时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真美,是一种清纯的处子美,没有一丝瑕疵,一点儿没了叫她爸回家时的那种样子。她的清纯和安详,使我随着曲子想起了雨后的芭蕉苗。是的,她正处在生长期,需要的是雨露和阳光,而经不起狂风和暴雨。

刘江!突然,一声女人的暴喝中断了我的琴声。惊愕中我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站在我们面前,那种漂亮已经不是普通的美,而是带着一种妖媚的美。

刘江,你到底想怎么着?把户口藏起来就离不成吗?再不答复我明天就起诉你。我隐隐猜到这个女人就是刘江的妻子,不知道竟怎么找到了这里。这是人家的家事,我站起来想走,回避这种管不了也没法管的事。没想到刘江的琴声却在这时又响了起来,他不理会那个女人,低了头,一曲《江河水》在两根琴弦中突然喷发出来。我这时已经走出了几步,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看着。可能是他心里的波动太大,所以在拉琴的时候用上了全力,而且一点儿也不注意节拍,在不该回弦的时候回弦,不该加力的时候加力,拉出的曲子几乎全是噪音。那个女人起初是站在一边,看刘江不理她就走过去一把抢过了刘江正拉着的二胡,随着嘭的一声断弦的声音二胡划出一条黑色的弧线飞向了河里。

叫你拉!女人吼一样的话喷在一脸惊吓的刘江脸上。我想象着,刘江肯定要发作,也许会狠狠地揍那女人几下,但是,我失望了,他只是用手指了指女人,但又慢慢坐下去,两只手抱住自己的头扎进两腿中间。他指着女人的时候,手颤抖着,似乎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我当时以为他真会揍向那个女人,但他没有,他硬是把汹涌的浪涛压了下去。

爸,你别这样,要离就离,不值得。不嫌丢人。我真想不到这话是出自嫒嫒这样一个女孩之口。

你在说谁?女人像一个泼妇,伸手指着媛嫒吼。

我在说你,你做的事连我都抬不起头。不害臊!

突然,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中小女孩捂着脸弯下了腰,那个叫刘江的男人站起来冲女人依呀着比划,然后拉过了女孩,爱抚地摸着她的脸。女孩没哭,站直了身子用两只喷着怒火的眼瞪着女人。

你离不离?女人拉扯刘江。

你放开我爸爸,没良心!

你敢说我没良心,我白养你这么大,是你没良心。

就是你没良心。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抱养的,我是你私生的,你没办法才找的我爸。

女人惊愕了,愣在那。刘江依呀着比划,仿佛是不想叫女孩说。

爸,和她离,明天就去和她离,没了她我们过得会更好。

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女孩,终于点了点头,又对女人比划了几下。

明天你要不去我就去你们单位闹。女人摔下这句话走了,但刘江却重重地坐了下去,女孩突然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拉刘江。

我走过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手拍拍刘江。好长时间,他站了起来,对小女孩比划着要回家。女孩停止了哭,点点头。到这时我才说出了一句话:回家吧,以后会好的,然后就把我手中的二胡递给了那女孩。

这以后很长时间再没见到那个叫刘江的男人,倒是碰巧遇见了那个女人,也就是刘江的前妻。当时我的心情依然不好,和妻子的冷战没有结束,经常去小河边打发自己的苦闷。一个人,一河流水,两岸垂柳,觉得特别适合我。

尽管再没看到刘江,但耳畔却时不时有他演奏的二泉映月,也依然带着愁苦,带着那份无法排解的孤寂。没想到会在河边碰见那个女人,所以我见了她就是一愣,然后就想把眼神躲开,因为刘江他们前边发生的事,我不想和她说话。但是,晚了,我俩的眼神已经碰到了一起,绕都无法绕过。我只好应付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想走开。女人回答了我,但她的眼睛和表情却不放过我,像是有话和我说。出于礼貌,我又问候了一句:你还好吧?女人没回答我,反问我说你经常来这儿散步?我说是,说完,我看着女人表情问她说有事吗?女人的表情有些惶惑,眼神是犹疑的,对我啊了几声,然后说没事。我笑笑走了。说心里话,我厌恶这个女人,连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迅速地离开她是一种本能。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女人的表情告诉我她有事,肯定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扭回头看看,她依然停在那,冲着我的方向。夕阳下,一个灰暗的影子显得那么孤独,甚至还有些凄凉。回忆刚才看到的她的样子,觉得她好像比以前变了许多,但是什么呢?我使劲儿想,却想不出,就猜测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她不认识我,只知道我和刘江在一起待过,照这点儿分析,她应该是向我问刘江的情况,肯定是,因为再没有别的事情了。想到这,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什么地方变了,变化只在她的脸上,她没了以前那份自信,倒是隐隐有些潦倒。她不如意,八成是在怀念刘江,毕竟刘江是那么爱她,毕竟刘江的身边有她的女儿。那么假如我的判断是真的,我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江呢?揣着这个问题,我在小河边待了很久,最后决定,我不能去告诉刘江,因为我只不过是判断,即便是我的判断是真的,那个女人也应该自己去找刘江,求得刘江的原谅,也求得她女儿的原谅,假如真的是这样,我想刘江会的,她的女儿也会的。

毕竟,那是一个家,一个产生温暖的家。想到这一层,我突然联想到自己,我和妻子也在营造着一个家,如果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家不是一个人的,更不是只给一个人温暖。我的心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快步朝家走去。

一年多了,第一次,我在家里拉起了江南春色的二胡曲。妻子隔着门看了我一眼,我说:进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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