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杜小蕊、吴志文有着令人难以相信的男女关系,我们的关系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初,谁都知道,那是个对男女关系极度敏感和夸张的时代,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几乎影响了我们三个人一生。后来我给妻子讲那段故事时,妻子总是怀疑它的真实性,我一笑置之,不想过多解释,讲出来,有种释放的痛快已经足够了。

杜小蕊,女。吴志文,男。当时他俩和我一样都刚刚二十出头,刚刚进入那家特大型工厂当工人。我和吴志文跟杜小蕊的父亲老杜师傅学徒,我和吴志文因此与杜小蕊也就成了熟人,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所在的那家工厂坐落在一个叫章党的地方,虽然只是个镇子,但那里却有五家职工近万的大型企业。章党距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些工厂的大部分职工都住在城里,每天上班就是坐火车跑通勤。我和吴志文、杜小蕊都是那支通勤队伍中的人。

我和吴志文是在老杜师傅的家里认识杜小蕊的,杜小蕊长得相当标致,看杜小蕊的时候我们的身心很容易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最先喜欢上杜小蕊的是吴志文,见了杜小蕊,吴志文的眼神是躲闪的,但躲闪中又有捕捉,然后面色潮红,额头会很快挂出一层细细的汗珠。起初我对杜小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觉得她不过是个不难看的女孩子罢了,我一点都没想过会与她发生什么男女关系。事情发生变化是在跟老杜师傅学淬火之后。淬火,也叫蘸火,是金属工件热处理的一种方法。老杜师傅教我和吴志文练淬火,通常不会占用工作时间,而是星期日叫我们到他家去,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练。老杜师傅把铁扁铲插进炉火里烧得通红,然后拔出来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老杜师傅说,看见了吧,红透喽,插进水里。说罢,老杜师傅便把红透的扁铲往水盆里一插,水盆里便冒出一股热气来,再迅速把扁铲从水盆中抽出,然后用锤子打,无论怎么打砸,扁铲都安然无恙,坚硬得令人称奇。

我和吴志文照猫画虎地练,都是把扁铲烧得通红,然后拔出来迅速插入水盆中,再拔出来,可用锤子一砸,那扁铲就变形了,显然是没有达到想要得到的硬度。我和吴志文反复地练,招式和老杜师傅并无二样,却始终不得成功。怪了,我和吴志文都十分诧异,不服,请教老杜师傅,老杜师傅也一脸茫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在那个夏日的星期天,我和吴志文是较了劲儿的,都想最先练成,我俩一头大汗,显然都很着急。

我走出院子上厕所的时候,杜小蕊从身后撵上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我看得有点发毛。

你们练功时我一直在边上瞧着,你们没练出门道,我可瞧出门道了。

你瞧出啥门道了?

你没看见我爸把扁铲从炉子里拔出来时总是在你们面前晃上几晃吗?我看问题就出在这晃几晃的时间差上,你和吴志文把扁铲从炉子里拔出来立马就插进水盆了,烧红的扁铲在空气里的时间就会比我爸的要少上几秒。

我立即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顺嘴问道,你咋不当着吴志文的面说?杜小蕊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扭头跑了回去。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也刷地一下红了。

我上完厕所返回老杜家院子时,对杜小蕊已经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我当然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对暗中喜欢杜小蕊的吴志文便也另眼相待了。当时吴志文又一次淬火失败,他十分沮丧地丢掉扁铲,坐到一旁喘粗气。我平静地拾起扁铲,插入炉火中,待烧得通红了,拔出来,又平静地在眼前晃了晃,这才不紧不慢插入水盆中,刺啦一声响,一股热气升腾起来后,我又将扁铲从水盆中抽出来,放在垫板上用锤子砸,扁铲的硬度居然与李杜师傅淬火的扁铲是一样的,我成功了。吴志文又试了几次,依然还是失败,我没有讲出个中奥妙,我觉得我这样做才能对得起偏待我的杜小蕊。

这以后,对杜小蕊,我和吴志文就形成了竞争的态势。我们的竞争不是比着向杜小蕊献殷勤,而是比进步,都争着当先进生产者。在那个时代,几乎每个人的想法都和我与吴志文差不多,认为当了先进生产者,在谈恋爱的问题上就已经占到了先机。每个班组只有两个先进生产者的指标,按惯例,一个归资深的老师傅,另一个则由年轻人竞争。我和吴志文竞争的就是这个指标,在铆工技术上,我淬火的水平略高于他,他打粉笔头的水平却略高于我,我电焊的水平略高于他,他火焊的水平又略高于我技术上分不出高低,我们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品德修养上,怎么修养,很简单,就是做好人好事,抢着打扫班组、车间里的卫生,抢着给每一位老师傅倒水沏茶、热饭,抢着伺候班组里用来取暖的大铁炉子,劈柴填煤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俩的竞争一直分不出胜负来。

这种竞争在当时的工厂里十分普遍,因为都全力以赴,分出胜负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为了一决雌雄,往往要伤透脑筋,想一些常规之外的招数。有一次一个废弃的仓库起火,一个姓赵的青工奋不顾身跳进火海灭火,火灭了,这个青工的身上烧伤面积也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四十。后来调查火灾原因,才查出放火者居然就是这个姓赵的青工。

东北的早春是个让人极不舒服的季节,气温依然低得让人缩手缩脚,空气似乎比冬季还干燥,裹着沙土的北风一路吹来,人便有了被风干的感觉,嘴唇开裂,鼻子容易出血,手一触碰金属物件能啪啪地打出火星儿来。

春天还是个令人躁动的季节,身体干燥,心里也焦躁得虎视眈眈。我的虎视眈眈具体落实到人头上,那便是冲着杜小蕊的。有的时候,也不是单单冲着杜小蕊,是冲着所有年轻的我看着顺眼的女性的,杜小蕊不过是被我硬性规定的这些女性的代表而已,想杜小蕊,便是想所有的年轻顺眼的女性了。

与男女关系有关的,是那个春天我正在偷偷地通读一本名为《卫生知识》的小册子,这种小册子小36开,装帧极为简陋,是我从新华书店顶层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买来的。张嘴说出要买它,仿佛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出了一身透汗,还红了脸。我把它揣进怀里后便鬼鬼崇崇地离开书店,表情有些猥琐。

《卫生知识》是那个年代的畅销书,年轻人偷偷地买,偷偷地读,都宁肯自己花钱买,都羞于传阅。说通读有点夸张,我通读的不过是这本《卫生知识》里的最后两个章节,一章是人的生殖器结构,一章是性生活卫生,我想了解的,我感兴趣的,我特别想解困的,大都在这两章里。读过后该释然的释然了,不该紧张的却紧张得不行了。比如有关手淫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国的卫生知识类书籍里的性观念是偏向于中医理论的,中医的观点是一滴精相当于十滴血,精液宝贵得不得了,把手淫视为恶习,这种恶习的后遗症又严重得不得了。若干年后,西医的手淫无害论,精液的营养成分并不比唾液更具价值的说法令我无限感慨,无限惆怅。

在我通读《卫生知识》的热度最高的那段日子,发生了一个几乎影响了我一生的事件。事件始于一次义务劳动,那个时代义务劳动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年轻人对义务劳动都充满了激情。这种义务劳动有的时候形式是大于内容的,劳动的项目不过是平整一块百十平米的场地,却呼啦啦来了上千号人,大家一人弄一锹土,任务也就完成了。当然也有内容远远大于形式的,比如那个事件发生的那次义务劳动,参加者不过百人,要修的路面却足有十公里。活动是由厂团委组织的,参加者都是团员青年中的骨干,参加这样的活动是一种荣誉,我和杜小蕊、吴志文都参加了,我们的心情自然也就都十分地好。

一个星期天显然是无法完成任务的,领头的厂团委书记罗大姐与厂子做了沟通,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干,义务劳动居然可以占用工作时间。那个星期天我们干得很晚才收工,错过了末班车,不能回家了,大家就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就寝。空间并不算很宽敞的库房要容下百十来号人,密度那是要多高有多高了,地面铺上一层干草,然后便是不分男女一个挨一个地躺下,身体挤着身体,倒也起到了取暖的作用。因为是男女混居,有人提出了问题,说这样睡觉是不是有点不雅呀?这个问题当即遭到罗大姐的反驳,罗大姐说,都是革命青年,思想干嘛那么复杂呀?男女混居怎么了?这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嘛,我倒要看看,我们究竟有没有经不住考验的人。罗大姐在我们这些青年当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她发话了,我们不敢不听,也都觉得没理由不听。

我们都是和衣而卧,我的左手边是一个男青年,右手边就是令我暗中激动不已的杜小蕊,杜小蕊的另一边则是吴志文。初春的东北,这种没有取暖设施的库房里夜间是要多冷有多冷的,但我却出了一身透汗,我想像我这样出了一身汗的人绝不在少数,只要他或她身边躺着的是活生生的异性,他或她就没有理由不出汗。罗大姐所说的考验,我们都觉得用词十分准确。

我想我是个能够经得住考验的人,我想大家也都是能够经得住考验的人。库房里没有照明灯,大家躺下后,用于照明的手电筒也相继熄灭了,库房里一团漆黑,说话声很快在漆黑中退潮,大家都太累了,按理说应该很快都进入梦乡,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库房里静下来时,我听得清每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绝不是睡着了的那种呼吸,而是紧张的,压抑的,却又是夸张了的呼吸,这些呼吸声形成了一种如同阳光般的东西,把这些睡觉的人都照耀了,阴冷诡秘地消失了,温暖、干燥成了感觉中的主流。我好一阵睡不着,一想身边躺着的是杜小蕊我就脑袋里花花绿绿,有肌肤的颜色,有嘴唇的颜色,有眼睛的颜色这些颜色点点滴滴,居然还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虽然香气很淡,但我依然能够辨别出它的出处,它的出处就是杜小蕊的呼吸。我不时深深地吸气,贪婪地想把这些气息毫不浪费地吞咽下去。我担心自己会有什么超常之举,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的躯体沉重得如同巨石,仅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将这块巨石移动起来的。

虽然不能移动,感觉的触须却异常敏感,我觉得空气里充满了蛛网一样的触须,别说是动作,即使心里的每一个波动,这些触须也会准确地传导给另一个人,对我来说,这另一个人就是杜小蕊。我想偷偷看一看她的脸,但库房里几乎没有光线,我的努力没有成功。

我是在后半夜的时候睡着的,也许是太累了,疲劳最终战胜了紧张与燥热,而事情就是在我睡着不久发生的。身边的尖叫像一声霹雳,一下子把我给震醒了,我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右手边的杜小蕊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库房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很多人打开了手电筒,无数支手电筒的光亮都集中到我们这一边,我和杜小蕊、吴志文被照得通体透亮,几乎成了电影院里的银幕。罗大姐顺着光亮走到杜小蕊身边,问,杜小蕊,你怎么了?杜小蕊吞吞吐吐,我、我的乳房被人摸了。杜小蕊的声音不大,但却比刚才的尖叫还有震撼力,大家都被镇住了,库房里静得出奇,连罗大姐一时都哑口无言。我瞪大眼睛,像所有人一样盯住杜小蕊,我看见她的神色惊慌,衣服上边有两粒扣子是开着的,但她的外衣里面有棉袄,棉袄里面有毛衣,毛衣里面还有衬衣,衬衣里面还有背心,隔着这么多这么厚的衣服几乎看不清她乳房的轮廓,若是要摸到乳房,那难度就更大了。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采取高难度的手段去摸她的乳房呢?过了好一会儿,罗大姐才开始问话。

是隔着衣服摸的,还是摸到了肉?

摸到了肉。

可你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呢?

有一只手不知是从我的衣服上边还是衣服下边摸了进去

别说了,杜小蕊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清楚,让这只见不得光亮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罗大姐的话说得铿锵,大家被罗大姐的话所激励,竟然有很多人怒吼起来,对,一定要让这只肮脏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想怒吼一声,以示对杜小蕊的支持,但是,我的嘴刚刚张开,就张着嘴愣在那里,因为我发现罗大姐正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心头一惊,瞬间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罗大姐盯着我看了一阵,并没有说什么,就又把目光落在了杜小蕊右手边的吴志文的脸上。我发现吴志文的脸色惨白,像是浑身冷得不行,竟然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只手会不会是吴志文的?这个念头一经出现,我即刻像挨了淋浴,浑身上下流淌的都是这个念头了。我对吴志文怒目而视,吴志文哆嗦着说,不是我,你们不要看我,不是我!罗大姐冷笑道,我们没说是你呀,你紧张什么?吴志文说我没紧张,罗大姐说你没紧张你的身子干嘛要抖,吴志文说,我抖了吗?罗大姐说,你让大家看看,你是不是在抖。众人几乎齐声说,是呀,你在抖,你确实在抖。

第二天,罗大姐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盯着我的眼睛好一阵不说话,把我盯毛了,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怀疑我呀?

有机会出手的人我们都会怀疑。

都谁有机会出手啊?

你和吴志文。

你怎么能这么讲?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只手关系到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调查吧,反正这只手不是我的。

从位置上分析,杜小蕊的左边是你,右边是吴志文,能够把手伸向杜小蕊的,能够让这只手突破几层衣服摸到乳的,也只能是你和吴志文具备这个条件。

不管你怎么讲,反正不是我。

摸乳事件一时间成了全厂的热点,人们奔走相告,一些被推理得有模有样的故事像精灵般飞来飞去。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相信这些故事是真的了,或者说我根本没有经历这个故事,我不过也是一个道听途说者而已。更多的时候,我是茫然。

下班的火车上,我发现杜小蕊被挤在一节车厢的门口处,我犹豫再三,还是挤过人群,凑到了她的跟前。

我说,小蕊,你认为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杜小蕊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车门外,顺着车门玻璃我看见的是一座座移动的工厂和田野,有的瞬间工厂的烟筒还没有完全从视觉中消失,田野就已经把那只烟筒影印在其中了,好一阵,那个烟筒的影子才会从视觉中淡出,还原一个真实的田野。杜小蕊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你想让那只手是谁的?我愣了一下,这句反问显然令我十分意外,我不假思索地也反问了一句,那么,你想让那只手是谁的呢?杜小蕊冷笑一下,说,我想有什么用,这只手不是你就是吴志文的,这只手是你们俩谁的我都很痛心,你知道我对你们俩是最信任的,不然我也不会睡在你俩之间,可危险往往出自于最信任的人,对这件事,我无话可说。

那只手不是我的。

一个豆,啪啦啦,不是你就是他!

反正不是我的。

不管是谁的,谁摸了我,谁都得为我负责。

那个春天的晚上,我瞪着一双诧异的眼睛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整个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地琢磨杜小蕊的那句话,不管是谁的,谁摸了我,谁都得为我负责。我知道那只手不是我的,那么,那只手显而易见就是吴志文的了。以杜小蕊的理论推下去,吴志文既然摸了她的乳,就必须为她负责,就必须娶了她。本该遭到谴责的流氓居然会有这么大的便宜,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公平。

第二天上午,我把吴志文拉到一个没人处。我盯住吴志文的眼睛问,那只手是不是你的?吴志文冷笑一声,反问,你觉得呢?我说,我心里有数。吴志文说,你心里当然有数,因为那只手不是我的,所以那只手肯定就是你的。吴志文态度十分坚定,尽管我认定吴志文在撒谎,但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一丝庆幸,显然杜小蕊还没有跟吴志文说过那句话,如果吴志文也听到那句话了,一直对杜小蕊有觊觎之心的他一定会换一种说法,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搞定了。

就在这天下午,罗大姐把我和吴志文都叫到了她的办公室。罗大姐用审视的目光看过我,又看了吴志文,然后低头沉吟片刻,这才抬起头说,今天叫你们俩来,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知道是什么原因,咱废话少说,自己交代问题和被我们认定问题那结果是不一样的,说吧,那只手到底是谁的?吴志文抢先说,不是我的。我扭头看了看吴志文的脸,我真想不通实际上摸了杜小蕊乳的他居然会有一副无辜的表情,我鄙夷而又庆幸地用鼻子哼一声,转过头用近乎亢奋的目光迎住罗大姐的目光。罗大姐问,你呢?我说,我交代,是我摸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说是我摸了一个西瓜。罗大姐和吴志文愣愣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有了该有的反应。吴志文说,算你狠。罗大姐说,承认就好,你准备接受厂里的处分吧。

我和吴志文一起从罗大姐的办公室出来,刚走出办公楼,吴志文就一把抓住了我胸前的衣服,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真不仗义,真下流,你怎么能摸杜小蕊的乳?我认定吴志文是在表演,我冷笑几声,然后甩开吴志文的手,大步躲开了他。

几天以后,厂团委组织全厂的团员青年开了一个会。事先并没有说会议的主题,当一千多人坐定,全场静下来的时候,主持会议的罗大姐才说,今天的会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通过摸了杜小蕊的那只手,深挖思想深处的根源有人在下边喊,到底是谁摸了杜小蕊的乳?立即就有很多人附和道,对,我们要知道是谁摸了杜小蕊的乳,我们一定要知道是谁摸了杜小蕊的乳!罗大姐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声浪刚一退潮,罗大姐便说,大家不要着急,在我们做了大量的启发教育工作后,当事人主动交代了自己的不良行为,下面,请当事人自己走到前边来,做公开检讨。会场一下子静得出奇,人们用期待的目光罩住我和吴志文,我浑身冰冷,抖得不行,但我还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了前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边的,我由冷变麻,几乎毫无知觉,冲着众人我的脸上居然充满了阳光般的笑容。

沉默了足够的时间,然后便是集体爆发,大家不顾会场纪律,纷纷义愤满腔地指责我,你为什么要摸人家的乳?你是怎么伸出那只肮脏的手的?你的手是从她的衣服下边还是上边伸进去的摸乳,在这个会场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字眼,大家说到这个字眼时,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阳光般的光芒。

我当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我脸上始终挂着僵硬的笑容,像一尊木雕泥塑。有个人拿着一本《卫生知识》突然冲出人群,对着罗大姐,也是对着所有人高嚷,我揭发,大家看啊,这本《卫生知识》就是在他的饭兜子里找到的。这个人说罢哗啦哗啦把这本《卫生知识》翻到最后两章,接着高嚷,看啊,他看这本书看的就是最后两章,这两章的纸都被他摸薄了,这最后两章都是性知识,他的思想太肮脏了!众人再次爆发,齐声嚷,太肮脏了,他的思想简直就是见不得人的臭狗屎!

我不知道那个会是怎么散的,摸乳事件就此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从此,我的名声坏了,一个有过流氓行为的人是无法进步的,先进生产者与我无缘了,入党提干与我无缘了,甚至升级涨工资也与我无缘了。厂里几乎没有人愿和我做朋友,见了我说句话就算恩赐了,我知道很多人背后会用难听的话议论我,冲着我的脊梁骨指指点点,严重的是杜小蕊居然也不理我了。我主动承认那只摸乳的手是自己的,完全是冲着杜小蕊的那句话,可是,看杜小蕊的架势,她几乎完全没有让我负责的可能,我找一切办法接近杜小蕊,她却想尽一切办法在躲避我。

我陷入孤独的深谷,没事做的时候,我就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练功。我把一百支粉笔头插在一百个小孔上,一锤一锤砸下去,居然无一锤失手。我拎着焊把在各种各样的坡口上练焊接,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铆焊不分家,铆工大都掌握一些焊工的技术,几年下来,我的焊工技术已经不比任何一个专业的焊工逊色。有一次全厂举行焊工技术比武,我居然轻取第一名。

这样的日子在三年后的某一天发生了变化,事情始于一次援军活动,某军港的建设工程中急需一批铆工的支援。军方的要求是,来支援的人手必须有高超的铆工技术,同时还要有高超的焊工技术。厂子在研究人选时,曾把我列入名单,后又因为我犯过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名字被人从名单上划掉了。

我不服气,一个人敲开了厂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门开了,书记困惑地盯住我。问我有什么事。近万人的大厂,我认识书记,书记不认识我,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我首先做自我介绍,没想到书记打断了我的介绍,冷冷地说,我认识你。我没理由不惊讶了,问,书记您怎么认识我呀?书记依然冷冷地说,没办法,不认识你都难。我不得不想起了摸乳事件,身上立马打了一个冷战。

我硬着头皮说明来意,书记又一次打断我的话,说,一个犯过男女关系错误的人,你说能参加国防工程建设吗?我血往脑门上涌,反问,一个犯过男女关系错误的人,怎么就不能参加国防建设呢?我的反问居然一下子把书记给问住了,至少他愣怔了足够的时间,他还极不自在地往窗外瞥了一眼。书记说,干革命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思想过硬,尤其是国防工程,需要的是信得过的同志,我的解释希望你能满意,你可以回去了。我冷笑了一声,说,我承认我犯过男女关系的错误,但我绝不承认我的思想不过硬,我热爱国家,忠于党,我的铆电焊技术数一数二,我要是参加援军建设,这援军建设就能多一份安全,多一份保障。我说得理直气壮,书记又一次语塞。我看出他的犹豫,于是又加了一把柴,说,咱厂组织的是十个人的队伍,他们的技术水平和我都有差距,如果因为技术水平不行而影响了国防建设,我第一个要到上级部门去控告。

书记换了一种眼神盯住我,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知道书记不是被我吓到了,而是我的话成功地拨动了他的心弦。我们的书记就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冒险去找他。我的情绪即刻亢奋起来,觉得自己的眼睛像灯泡一样灼灼地发着光。

你先回去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几天后,在公布的十人名单中居然有我的名字,这个结果立即遭到一些人的反对,罗大姐看过名单后,怒气冲冲闯进了党委书记的办公室,等她出来的时候,她的面色已经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我知道,厂里组建援军队伍的那段日子,也正是吴志文追求杜小蕊的高峰期。摸乳事件发生后的三年间,杜小蕊对我对吴志文均采取躲避策略,无论干什么,她总是与我与吴志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对杜小蕊的好是默默的,低调的,是在常常看似不经意之间帮助她,比如在火车上远远见她来了,待她走近时我会有意站起来,躲开,把难得一觅的座位让给她;比如她在焊工件,她是焊工,她焊工件时脸上是蒙着防护罩的,她此时除了焊点别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就会悄悄凑近她,把工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她的跟前,再把焊条一根一根地摆到她手能抓到的位置;还比如我会偷偷地往她的水杯里倒上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往她的饭盒里添一点点我舍不得吃的肉吴志文对杜小蕊的好是夸张的,高调的,表现在常常当众送她一些东西,比如小食品,也比如小饰品,杜小蕊不收,他便会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据理劝说,声情并茂,直到杜小蕊收下为止。吴志文也在火车上给杜小蕊让座,只要他找到了座位,便会铆足了劲儿,冲着杜小蕊高喊,小蕊,小蕊,你过来,我给你占座了!他的喊是冲着杜小蕊的,也似乎是冲着所有人的,他喊的内容也好像不是在说这儿有座位,而是在高调宣布他与杜小蕊的特殊关系

十个人的援军队伍站到了俱乐部的舞台上,接受全厂职工的隆重欢送。团委书记罗大姐主持了这个欢送会,有女青年为十位队员佩戴了红花,红花虽然是纸做的,但在灯光的映照下却闪烁着晶莹的亮光,仿佛每一个花瓣上都挂着一层露珠似的。会场气氛热烈,当罗大姐说到我们这十个人中将产生一名支军英雄时,大家一起鼓掌欢呼,似乎这个英雄已经诞生,正在接受大家的祝贺。

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欢送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本来按程序罗大姐应该宣布台上的队员退场了,可罗大姐被一股激情所鼓动,她居然临场发挥,走到十名队员跟前,拿着话筒大声问,你们就要踏上征程了,谁还有什么要求吗?可以大声讲出来,只要合情合理,我和同志们一定会满足你们。我摇摇头,我想其他人一定会和我一样都摇摇头,但事情显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展,其他几个人中居然有一个人开了口,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去,既响亮又嗡嗡地带有一种回音的效果,他说,我要求,在这个庄严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向一位女同志求婚。

这是个振聋发聩的要求,整个俱乐部仿佛被这个要求给镇住了,静场片刻,众人爆炸般欢呼起来,也是受这种情绪的诱惑,罗大姐也十分亢奋,当场应允。这个提出要求的人就是吴志文,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儿,一个我最怕听到但又不能不听到的名字随后就出现在了会场的上空,扩音器又令它壮大了数十倍。这个名字就是杜小蕊。罗大姐说,请杜小蕊上台。众人附和道,杜小蕊、杜小蕊我几乎毫无知觉地看着杜小蕊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推上了台。令我奇怪的是,杜小蕊本该窘成红萝卜的脸居然不红不白,看样子十分平静。

吴志文跨前一步,像时下的相亲节目那样,向杜小蕊作真情告白。

小蕊,你知道吗?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我工作这么出色,全因为心里装着一个你呀!在今天这个光荣的特殊的日子里,我向你求婚,你能嫁给我吗?

我想嫁给英雄。

英雄只会有一个呀!

对,我只想嫁给这个英雄,如果你成为这个英雄了,我一定会嫁给你,如果你们这十个人中任何一个未婚者成了英雄,只要他愿意,我同样会同意嫁给他。

掌声涌起,大家用掌声对杜小蕊表示支持。罗大姐顺水推舟,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期待着英雄的出现吧!掌声再次涌起,潮水般淹没了俱乐部。

在望不到边际的滩涂上,悬空着一条据说是输油管线的管道,这条管线距海平面足有十五米以上,我们援军队员的任务就是要在这条管线上作业,该用铆钉连接的地方用铆钉,该用电焊连接的地方就用电焊。高空作业没有胆量是不成的,幸运的是我和其他九位队员都有足够的胆量胜任这一工作。

说是铆工,实际干起来用电焊的活儿更多一些,好在我们这些铆工个个都是电焊的高手,扔下锤子就是焊枪,军方对我们的工作能力相当满意。

最初的工作还算顺利,难题出现在输油管道里已经输油之后,因为需要,军方要求我们在高空输油管道上再动电焊,管道虽然有足够的厚度,但超高的温度却随时有可能使管道里的油燃烧。我们十个队员有九个被难住了,没有被难住的只有我一个,我请缨上阵,讲了自己的工作方案,领导和专家们听了嘀嘀咕咕商量了好半天,然后有一个军官通知我,说专家组已经通过了我的方案。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高空的,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兴奋是主流,紧张在兴奋的挤压下逐渐消失,成了不成形状的东西。我的方案其实很简单,叫得文气一些是冷却作业法,就是在动电焊的时候,由消防战士向焊点周围喷射灭火泡沫。泡沫铺天盖地地在我的周身膨胀开,壮观得像一朵蘑菇云。我在蘑菇云里工作,看到的只是一个红红的点状焊点,其他的便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只能凭感觉判断。后来据其他人讲,在下边观看的人都为我捏了一把汗,谁也没有把握我是否能全身而退。当蘑菇云一点一点地消散,我在白色的泡沫中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时,下边欢声雷动,气势压过了海水的波涛声。

就这样我成了十名队员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军方已经倾心于把仅有的一个英雄称号的指标给我,我们中的其他九个人也觉得我当之无愧,我犯过的男女关系的错误至少在这期间被他们忽略了。一个月后,当我们的任务进入尾声时,也就是工程的最后一天,还是有一个在油管上动电焊的工作要做,但出人意料地我却退缩了,挺身而出的是吴志文,他主动要下这个任务,在大家的注目中登上了高空,很快消失在壮观的泡沫中。

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们不明白我勇敢了一个月,怎么会在最后一天胆怯地退缩了。我木着脸不吭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胆怯,我把机会让给了吴志文,是我的高风亮节。就在这最后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吴志文曾找到我,把我叫到了海边,我们一起沿着海边走,不知走了多久,吴志文才深有感触地说,这回英雄肯定是你的了。我故作谦虚,说,不见得吧,我还差得远呢!吴志文说,你就别装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得便宜卖乖。我发现吴志文的脸有些变形,像是被海风吹歪了。我没好气地说,我的机会是我用自己的技术和勇敢换来的,你不服尽可以跟我较量。吴志文歪着脸说,你认为我还有机会和你较量吗?我说,这是公平竞争的结果,我问心无愧。吴志文说,我虽失败了,可我也问心无愧。一股火气突然就涌上了心头,我恶狠狠地说,摸了人家女孩子的乳不敢承认,能问心无愧吗?吴志文梗着脖子说,你这是在说你自己。我说,不管是谁,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问心无愧。

吴志文没有和我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很快换了一副面孔,用乞求的口气对我说,我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这人心最软,你一定不忍心不答应我。我冷笑了一声,没有急于表态。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啊?

你要是想让小蕊嫁给你就找小蕊去,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说的不是小蕊的事,小蕊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不想争了。

那你是什么事?

我真羡慕你在蘑菇云中电焊的样子,你已经出尽风头了,这个英雄称号肯定归你了,谁都没有条件跟你争了。明天是咱们最后一天干活,也就是说能在高空输油管道上动电焊的机会只有最后一次了,我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让我也体验一把那种在云里雾里的感觉,好不好?

你有把握干好那个活儿吗?

别忘了咱俩是师兄弟,我承认我的技术没有你高,但我不承认我比你差的太多。

仰头看着吴志文在蘑菇云里干活儿,我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如果在这之后我娶了杜小蕊,我就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安了,毕竟这么好的机会我都让给了吴志文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蘑菇云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我眼见着吴志文像一块石头一样跌下了云朵,咕咚一声栽进海水里。

后来事故调查清楚了,我才知道吴志文是失误才掉下来的,他成了我们这次支军活动唯一的一名受伤者,而且是重伤。

一位军官找我谈话,说话前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叹了口气,用歉疚的口气对我说,本来这个英雄称号应该是你的,可是吴志文受了重伤,英雄称号归死伤者是我们的一个惯例,这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委屈你了。我哭丧着脸说,既然是惯例,还跟我说干什么,该给谁就给谁嘛!军官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多好的同志啊,思想境界蛮高的嘛,我给你敬个军礼吧!军官说罢果然起立,啪地一个立正,给我行了一个军礼。

英雄称号正式下来那天,罗大姐带着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去吴志文家报喜。吴志文的老父亲并不领情,他冲着罗大姐大吼大叫,说有什么喜可报,我家志文都成残废了,这叫喜吗?罗大姐说,当了英雄,当然是喜,这喜属于光荣的吴志文同志,也属于他的父亲,您老人家。

吴志文在医院住了半年之久,他是坐着轮椅出院,坐着轮椅走进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的主角就是吴志文和杜小蕊。那是那个年代我们这座城市最隆重的一场婚礼,我们厂里的书记、厂长,甚至市里的领导都出席了。大家一边喝着喜酒,一边称赞杜小蕊品格高尚,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婚礼上杜小蕊一直躲着我,我根本就没有找到机会和杜小蕊单独说上一句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话我已经在婚礼的前几天跟她说过了。我劝她不要嫁给吴志文,即使吴志文是英雄,她也该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负责。杜小蕊的回答用的是反问句,她说,你愿意我成为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吗?我一时无语,我不愿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我当然也没法劝杜小蕊做个不守信用的人。

杜小蕊拿着一把刷子在刷一只缸,那是一只用来腌咸菜的大缸,她弯着腰,把头整个伸进缸里,屁股夸张地撅起来,上衣和她的头一起努力地往缸里去,腰部便挣脱衣裤,露出一截肥白的肌肤来。我推着自行车走进她家的院子时,闯进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自行车停车的声响惊动了杜小蕊,她从大缸里拔出头来,因为头朝下呆了足够的时间,她的脸就涨得通红,她的手里拎着一把刷子,刷子滴滴答答地往地下淌着水,暴露的肌肤被顺下来的上衣体面地遮住了。我吃力地从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搬下液化气钢瓶,杜小蕊放下手里的刷子过来帮我,她的手就势碰到了我的手,倏地一下缩了回去。

辛苦你了。

怎么总说这个?

我不说这个说啥呀?

说啥都行。

我不说这个我心里憋得慌。

那就随便你吧。

这是一段经常出现的对话,这样的对话配着这样的画面频繁出现,形成了流水般的日子。杜小蕊和吴志文结婚后,我就经常来帮着他们干一些女人不容易于的活儿,比如换液化气罐,比如买煤运煤做煤坯,比如上房修缮被雨浇漏的房顶婚后,吴志文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每天大多时间他只能躺在炕上,有的时候在杜小蕊的搀扶下他才能够勉强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上几步,或坐进轮椅,被杜小蕊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对于这样一位有着英雄称号的丧失劳动力的人,工资当然是照发的,但工资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厂里其实并不吝啬的照顾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令人惊讶的是毫无怨言的杜小蕊,无论是她以英雄妻子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演的时候,还是私下里和亲近的人聊天,她几乎从没流露出抱怨或后悔的情绪。用罗大姐的话来说,她就是一个合格的英雄的妻子。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杜小蕊的存在是不真实的,这种感觉潜伏在我的心里,令我时时感到不安。

那个时代的家务活儿是繁重的,有理由经常来帮助他们的我几乎是尽了全力。我也曾担心大伯哥背兄弟媳妇费力不讨好,但吴志文给予的回答令我打消了顾虑,他不止一次拉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帮帮我们,帮帮小蕊吧,你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我点点头算是应答,我知道这其实是我很想做的事情,就是吴志文不这么说,我也会找各种借口来做这件事情。

我随着杜小蕊进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吴志文见了我讨好地笑一笑,我也笑一笑,程式化地问,好点了吧?吴志文说,好什么呀,好不了啦。我说,铁树都能开花,放心吧,慢慢就会好的。

杜小蕊又出去刷她的咸菜缸了,我陪着吴志文闲聊了几句。天南地北的几句话过后,吴志文突然话锋一转,说,你说小蕊她跟了我冤不冤?我知道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就浅浅一笑。吴志文又说,如果我没成残废,如果我不是这个狗屁英雄,娶杜小蕊的就是你了。我皱起眉头,说,还说这个干啥?吴志文说,如果你不是摸了她的乳,能够娶她的也许真就是你了。一股火气蹿上胸口,我恶狠狠说,谁摸了谁知道,别得便宜卖乖。吴志文苦笑道,我得便宜了吗?我都这模样了我是得便宜了吗?我不想和他纠缠,起身出了屋子。

这样不愉快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这并没有阻止我经常到他家来,经常帮着他们干这干那。不管我的动机是高尚的还是猥琐的,我帮助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过。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泥沼,不能自拔,也不会有人帮我拔出来。

事情是在五年后的一个晚上发生变化的。那天晚上我帮着他家更换了一根已经不亮的日光灯管,还送去了三千元钱,那是我几年来的全部积蓄,吴志文那时正在做康复治疗,急需用钱,杜小蕊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做坚决的推辞,她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收下了我的钱。我觉得这不像是杜小蕊的风格,我的感觉怪怪的,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起身告辞,吴志文指着窗外说,下雨了,你现在没法走。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雨,但听得见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下雨我也得走啊,我又不能住在这儿。

你怎么就不能住在这儿呢?今天你就住这儿吧,好不好?

这什么,让你住你就住嘛!

吴志文的态度是诚恳的,我又看了看杜小蕊,我发现她的眼神失却了惯有的常态,有些躲闪,有些暧昧,有些含义不明。我喃喃说,我还是走吧。

吴志文说,你不能走,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不是商量,是请求,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我有话要讲。我只好又坐稳了,直直地看着吴志文。吴志文接着说,我这个英雄就是一个虚名了,厂里除了能给一点补贴外也做不了什么,能真正照顾我们的只有你一个人,凭我和小蕊的收入是无法维持我的治疗和这个家的开销的,所以我求你,答应我的请求吧!我说,我会帮助你们的。吴志文说,不,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不用你的帮助了,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就会理直气壮地接受你的帮助。我只好说,我答应你。吴志文笑了,他看了看杜小蕊,又盯住我说,好,太好了,我请求你的事就是让你留下来,住在我家。我顺嘴问,今天?吴志文说,不止是今天,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你和小蕊就住在那间屋子。吴志文用下巴指了指另一间屋子,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摇头,我觉得我的脑袋里十分混乱。

吴志文说,不管你摇头还是点头,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不然我和小蕊就太难了。我说,我不这么做我同样会帮你们的。吴志文说,那不一样,接受你的帮助我们的心就有愧于你,如果你住下了,我们就不觉得亏欠你的了,就觉得你的帮助是应该应份的了。我盯住杜小蕊,杜小蕊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求你了,你就答应吧,不然我和志文都给你跪下。我拦住就要下跪的杜小蕊,一咬牙说,好吧,我答应就是了。我看见吴志文和杜小蕊都释然了,而我的大脑里依然一片混乱。

我和吴志文、杜小蕊就这样形成了一种新的男女关系。

我跟在杜小蕊的身后走向了另一间屋子,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可我却走得相当艰难,仿佛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走出一步后回头看了看吴志文,吴志文也正在看我,他眼神是温和的,鼓励的,我扭过头来,这才又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个屋子。

这是一间和主卧没有多大区别的屋子,一样的家具,一样的靠阳面的火炕。房子是厂里分的,新婚小夫妻能分到的房子大都只是一间房,大概因为吴志文是英雄吧,厂里破例分给他三间正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主卧,这另一间便一直闲着。我和杜小蕊坐到炕边时心里依然矛盾着,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样合适吗?杜小蕊说,如果你想着这是在帮助我们,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了。我调整了一下心态,然后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下衬衣衬裤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杜小蕊,见她也已经脱到只剩下衬衣衬裤了,她接过我的目光,说,志文的意思是让我们俩像夫妻一样睡觉,但我还是想有所保留,你能理解吗?我说,我理解。杜小蕊说,理解就好,那我们身上就留着衬衣衬裤吧。杜小蕊说罢,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炕上只有一条被子,我迟疑了一下,也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我没法不搂住迥异于我的另一个身体,另一个身体没有排斥,迎合着让我搂住。随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其实已经分不清是我搂着她,还是她搂着我。起初我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搂紧对方。我必须承认,这一年我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是童男之身,因为要帮助他们的缘故,我一直没有娶亲,甚至连恋爱也没谈过,相亲也只有程式化的几次,因为心里在拒绝,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第一次搂着女人睡觉,我当然没有睡着的道理,我火烧火燎地难受,却浑身无力,只那么默默地搂着,不敢也几乎没想有下一步的动作。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胸脯有些湿,这才发现杜小蕊哭了,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也流了眼泪。我们搂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就像一棵深秋的树,浑身都是飘落的感觉。杜小蕊的嘴巴对着我的耳朵时,她呼出的气体在我的听觉里完全是惊涛骇浪,我一动不动,如躲在一叶孤舟上,似乎一动就会从救命的孤舟上跌进海里。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这以后,吴志文和杜小蕊的家就也成了我的家,我下了班就奔这个家来,我把自己的工资一分不差地交到杜小蕊的手里,杜小蕊并不推辞,但她还是会拿出一两张票子塞回来,叫我当零花钱。吴志文每天都要去医院做理疗,那段日子,这个家的确太需要钱了。

一夜无事容易,百夜无事难。身体健壮的青壮年男子搂着一个女人睡觉,怎么会永远无事呢?没用多长时间,我就有了想突破那层衬衣的热望,我的手一点一点地摸进去,先是隔着衣服摸,杜小蕊没有排斥,这样我便很快摸遍了她的全身。我的手乘胜进军,从她的衣角摸了进去,但她立即用手挡住了我的手,我缩回手,蛰伏了一阵,又一次把手摸进去,她还是用手挡住,仿佛是两支球队,一支在进攻,另一支在防守,一来一往,攻守有度。这不是一夜间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攻守在数不清的夜晚保持着平衡。我当然也想过粗暴一点,强行行事,可是每每刚有预兆,杜小蕊总会提醒我。,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好不好?我明知故问,啥约定?杜小蕊说,保留一点东西,这点东西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我问为什么?杜小蕊说,为了你我的人格。我有些激动,说,即使我们保留了一点东西,吴志文也不会相信我们会保留这点东西的。杜小蕊说,我不是为他保留的。我问,那为了谁?杜小蕊说,为自己,懂吗?为自己。

臭流氓,你他妈的也太会享受了,当着人家男人的面睡人家的女人,简直比强盗还强盗!

婊子!

流氓!

大家高喊着,兴奋程度远胜刚才的技术挑战赛,这是一件不无想像空间的事情,大家一边开动脑筋猜想,一边又不甘心,想从我和杜小蕊的嘴里挖出点更刺激的细节。有人高呼,你们两个狗男女快交代,到底你们是怎么在吴志文的眼皮底下做那种事的?众人随即附和道,对,交代,把你们做的见不得人的事都交代清楚喽!我和杜小蕊当然无法交代,只能低着头保持沉默。要不是罗大姐拦着,我们俩肯定会挨不少拳脚的。

当天晚上,我当然是不能回那个家了,其实吴志文也没有回那个家,他借宿到厂里的单身宿舍。我知道杜小蕊是一个人回那个家的,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比我要大得多,也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把贞洁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女人,吴志文这么倒打一耙,无异于扒光了她的衣服给大家看,她怎么能够受得了呢?

不久,吴志文提出离婚,杜小蕊不同意,吴志文便起诉到法院。这件事不可能不牵扯到我,我跟着他们俩一起出庭,不管是作为证人还是当事人,我都没办法不让自己无地自容。

开庭的那天旁听者如云,法庭里坐不下,就有很多人候在法庭外边听消息。简陋的镇一级的法庭仍然不失庄严,大家各就各位,连旁听席上的旁听者都严肃着脸,把气氛烘托到了应有的程度。轮到杜小蕊说话时,杜小蕊的一句话令大家又一次震惊了,沉默片刻,旁听席炸开了一片与气氛极不协调的笑声。

杜小蕊说,我们是清白的,我虽然和他同居了,但我们从来都没有做男女之事。

法官说,肃静!笑声立即退却,吴志文抢话道,我亲眼见他们俩睡在一铺炕上,对,还盖一条被子,杜小蕊,你敢说你们没有发生男女关系?杜小蕊坚定地说,没有。法官问我,你说有还是没有?我尽管底气不足,但还是说,没有。旁听席再一次响起了一阵笑声,法官说,肃静!然后问杜小蕊,你说你们没有发生性关系,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

什么证据?

我还是处女。

什么,你还是处女?

对,我还是处女。

旁听席上掠过一阵微风细雨般的议论声。法官和他的助手们研究了一下,然后宣布休庭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有两名妇科医生被请进了法庭,在一个特定的屋子里给杜小蕊做了身体检查。

两个小时后,继续开庭。

法官宣布:经过两名妇科医生的检查鉴定,杜小蕊系处女,本法庭警告原告,必须立即停止对被告的诬陷

在一片感叹声中,吴志文失态地高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两个人同居居然没发生男女关系,鬼才相信呢!法官说,法庭只相信证据。

厂里很快做出反应,对造谣中伤者吴志文做了处分决定,并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为杜小蕊恢复了名誉。罗大姐说,杜小蕊这个贞洁典型当之无愧。大家也纷纷谴责吴志文,没有人再相信吴志文说的话了。

吴志文的离婚申请被法庭驳回,但随后杜小蕊却主动提出了离婚申请,因为男女双方无异议,离婚申请很快被批准了。

房子留给了吴志文,杜小蕊搬到了独身宿舍。杜小蕊搬走那天我去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进那个家门,我指着吴志文的鼻子说,你太可怕了。吴志文冷笑一声,说,我可怕什么,可怕的是大家都不相信我,而相信你们。我说,你别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摸过杜小蕊的乳,多少年过去了,你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吴志文梗着脖子说,我没摸,我没摸我承认什么?摸乳的是你。我说,谁摸了谁心里清楚。

我离开那个家,追上了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往宿舍走的杜小蕊。我说,吴志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摸乳事件的主角应该是他,不是我,我当时承认是我,其实就是想对你负责,好把你娶到手。杜小蕊并没有惊讶,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苍白的微笑,说,其实我也是糊涂的,时间过去越久,我就越怀疑那只手的真实性,更多的时候,我倒真怕那只是一个梦魇。我说,真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还是贞洁典型,你是贞洁的,我也就是贞洁的了。

若干年后,我对妻子说,我和杜小蕊都守住了,所以我才敢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妻子反问,真的守住了?我说,真的守住了,有杜小蕊还是处女为证。妻子冷笑一声,说,你们守住的不就是一种形式吗?我浑身一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的进攻收效甚微,偶有一些成果,反而是杜小蕊主动让出来的,比如让我的手伸进衬衣里,摸上那对乳房。杜小蕊说,反正你也摸过的,你现在就随便摸吧。我没有辩解,也没工夫辩解,这是我第一次摸女人的乳,它的硕大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想。杜小蕊问,和第一次感觉上有啥不同吗?我喃喃说,都好,都好。我没法说这其实是我的第一次。

有一回,我鼓足勇气和杜小蕊商量,撤掉彼此的衬衣衬裤吧,但被杜小蕊坚定地拒绝了。杜小蕊说,虽然咱们是搂抱着,但毕竟隔着衣服,如果肉挨肉了,也许咱们真的就坚守不住了。我说,坚守,这真的很重要吗?杜小蕊说,重要,至少对我来说要多重要有多重要。我不想让她不高兴,进攻也就适可而止。

后来当我平心静气地评估与杜小蕊同居的幸福指数时,我还是忍无可忍地对这种幸福产生了置疑,与其说是幸福,其实更多的却是痛苦。表面上我是进攻态势,但内心其实一直处于防守状态,这种状态使得我时时在与自己的本能做着顽强的对抗,内心的痛苦远超表面的刺激和幸福。

杜小蕊抱紧我,她把整个身子贴在我的怀里,轻轻地说,你怨我吗?我说,不怨。她说,难得你能理解我,其实我守住了,你也就守住了,我们都守住了,就都成了高尚的人,咱们也就有别于那些偷鸡摸狗的男女了。我苦笑道,这叫什么理论呀?杜小蕊说,是高尚的理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理论。我也搂紧她,当来自身体的冲动一浪高过一浪时,我就用手指甲狠狠地往皮肉里掐,痛感会像寒流一样为我降温,令海水风平浪静。

一天早晨起床时,杜小蕊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她没有问,她猜得出这些伤痕的原因。她默默流泪了,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以为她会因此退让,让我的军队再前进一步,但她没有,她有的只是一个全新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以后你难受的时候,咱们就背诵厂里的技术规范好不好?

为了转移注意力?

嗯。

这,是不是有点别扭啊?

别扭啥,只要咱们都愿意,就不别扭。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愿意配合。

从那以后,我和杜小蕊很快就迷上了这件事。杜小蕊把她所能找到的技术书都找了出来,她还跑遍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书店,舍不得钱买书,她就蹲在书店里,把一些她感兴趣的知识记在本子上,然后,在各种各样的劳动中激动地等待夜晚的降临。

本来我就是一个练功狂人,但我的练功仅限于铆焊技术,练的是手上的功夫,我对读书并无兴趣,甚至有些抵触。但和杜小蕊在一起背诵的东西却宽泛得多,有铆焊技术,有机械原理,有各种各样机器的运行规范,而且大多数的知识来源于书本。我读不进去书,但杜小蕊读得进去,她读过了,就来口头考我,我不会的,再由她翻看书本,然后告诉我。我们身体紧贴着身体,说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完全是在呢喃,需要看书时,也用的是手电筒的光亮,绝不把事情夸大。弄懂了或记住了一些东西,我们通常会一个出题,一个作答,以此来巩固记忆。

6号滚动轴承的温度是多少?

不应超过100摄氏度。

滑动轴承呢?

不应超过80摄氏度。

遇到什么情况应紧急停泵?

在电动机或线路上发生人身事故时,在电动机起火冒烟时,在

电动机人口风温?

25至30摄氏度。

冷油器出口温度?

35至40摄氏度。

数据枯燥无味,如果是为了考级什么的而学习,那么一定会感到很痛苦。但换到被窝里,事情就不一样了,在身体因为刺激而膨胀起来的时候,这些数据就会像美丽的小鸟迅速牵走我的注意力,从而在一问一答中使一些忍无可忍的膨胀迅速萎蔫下来。在许多个漫长夜晚,这样的一问一答令我们的同居生活充满了新的内容,欲望退却,疲惫退却,当进入梦乡时,我们的心态和身体都已经到达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境界。

我从来没有想过,学习生产技术会是件这么愉快的事情。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你的身体必须与另一个异性的身体紧密而又不越轨地团结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推着吴志文去医院理疗,医院离家不算太远,推着轮椅半个小时就到了。阳光白晃晃地刺人的眼睛,我的眼睛发酸,不得不眯起眼睛看一切,我看到的一切便都是变了形的,楼房是歪着的,街道是歪着的,来来往往的汽车也是歪着的。我低头看一看轮椅上的吴志文,发现他的脸也是歪着的。

医院里的消毒水的味道令我打了许多喷嚏,吴志文进理疗室的时候,我就在走廊里东走走西逛逛,走累了就背靠着墙发呆。有个中年妇女低着头向前走,她边走边看手里的什么药品的说明书,走廊里好像刚刚有人用湿拖布擦过,有些湿滑,我看见这个中年妇女突然脚底打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几个药瓶欢快地滚出去,滚到墙角受阻,又返身往回滚。我赶紧上前,伸手将她扶起,四目相对,这才看清她原来就是罗大姐。我叫了声罗书记,她也认出了我,一边揉着腰一边说,是你呀。罗大姐虽然还是书记,但已经不是团委书记,而是党委书记了。罗大姐问,你也来看病?我把拾起的药瓶递给她,说,我是陪着吴志文来看病的,他天天需要理疗,杜小蕊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来帮忙。罗大姐问,天天帮忙?我说,就算是吧。说罢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没事找事。罗大姐嗯了一声,似有所悟,说,你做得好,能够伸出手来帮助有困难的人,这就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说到这她赶紧刹车,拦住了脱离了低级趣味这句话,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摸乳事件,说我脱离了低级趣味似有不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说我是高尚的人已经令我惴惴不安了,我这样的一个男人,能算是一个高尚的人吗?

第二天上班,车间主任把我从班组里叫出来,兴奋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罗书记准备树立你为全厂的学雷锋典型呢!我连连摇头,说,可别,千万别,我当学雷锋的典型,我脸发烧。车间主任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摸乳事件,说,嗯,脸发烧,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人非圣贤,谁没犯过错误呢?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嘛,这个典型你还是要当的。我还是摇头,说,我不当。车间主任说,你当不当我说了不算,你也说了不算,罗书记才说了算,你要是真不想当,就自己找罗书记说去。

我当然是真不想当这个典型,当了这个典型我对不起良心,毕竟我对吴志文的帮助是有偿的。我立马去了厂办公楼,敲开了书记的办公室。

罗大姐见了我很热情,她让我坐下,还亲手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手捧着滚热的水杯,开始说我不想当典型的种种理由。罗大姐听得很认真,我发现她的目光由清浅变得幽深,我说完了,她沉默片刻,点头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如释重负,放下手中的水杯,起身告辞。就在我已经转身之际,罗大姐说,你这个典型可以不树了,但我还是会树另一个人为典型的。我脱口问,谁?罗大姐说,杜小蕊。

罗大姐说,杜小蕊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残疾英雄,心甘情愿地伺候他,毫无怨言,你知道的,吴志文是瘫子,是做不了男人之事的,他们结婚有八年了吧,八年的时间不短啊!一个人做几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八年如一日地做好事,你说杜小蕊不做典型谁又能做得了典型呢?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赶紧走掉了。

几天以后,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杜小蕊被树为了典型。当罗大姐宣布厂党委的决定时,大家起立鼓掌,掌声和笑脸把杜小蕊推上了主席台,接受罗大姐颁给她的奖状和证书。奖状上写有八个大字模范妇女,贞洁典型,杜小蕊捧着奖状目光有些呆滞,该下台时还呆呆地戳在那,要不是有人用胳膊捅了她一下腰眼儿,她还在那呆呆地傻站着。

下班回到家,杜小蕊把奖、状证书都塞进了柜子底下。吴志文说,挺光荣的东西,挂墙上呀!杜小蕊看了看吴志文,又看了看我,说,树我为贞洁典型,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我低下头不吭声,吴志文却高昂着头说,别这么想,咱们三个人的关系别人又不知道。杜小蕊说,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我想说这贞洁典型你是当之无愧的,但当着吴志文的面我还是没说出口。

睡下后,搂着杜小蕊的身体,我还是把这句话说了。杜小蕊流了眼泪,她说,只有你了解我,也只有你才知道我是清白的。作为一个男人,搂着被窝里的女人无所作为,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窝囊,但是,我又实在不忍心对杜小蕊动粗,尽管肌肤接触,但如果我强行深入,那也就和强奸无异。我当然不能强奸,我的进攻只是在经意于不经意之间进行,我的手轻轻爬上她的身体,很多时候会突破衬衣孤军深入,杜小蕊并不反感我的抚摸,甚至有的时候是很享受的,她闭着眼睛,我能感受得到她的心跳加快,呼吸量增加。直到我有了某种预兆,她才会扒开我的手,睁开眼睛说,打开手电筒,我要考你问题了。一股气体一样的东西迅速从身体里消散,我打开手电筒,在刺眼的光线中睁大眼睛。

内冷水器出口水温?

在25至35摄氏度之间,最高不应超过40度,最低不应低于10度。

滑参数停机的主要控制指标?

滑参数停机后,主蒸汽降温速度应为0.5至1.0之间,再热蒸汽降温速度为1.0至1.5之间

除氧器滑压运行,压力应为?

压力应低于0.20。

技术问答真是个控制性欲的好得不能再好的办法,一问一答过后,即使身体再接触身体,体温和心跳也正常得不紧不慢了。对于对方的身体,除了温暖,似乎已无其他,只有这个单纯的温暖像一个外壳,把我紧紧包裹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杜小蕊也会和我一样睡着的。

杜小蕊的贞洁典型当得越来越有名气,系统内的报纸,市里的日报都派记者采访过她。有一次我和她一起上街,竟然有人认出了她,在我们的身后指指点点,说,瞧,那个贞洁典型就是她。又一个人说,贞洁典型怎么会和别的男人一起逛街呀?我俩逃跑般钻进人群,杜小蕊说,以后我们别在外边一起走了,这样会破坏我的名声的。我没有反驳,我当然不想坏了她的名声。

就在那个春天,厂里举办了一次规模宏大的技术挑战赛,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个上午,天上飘着不知是雪还是雨的东西,仰头看,是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到身上、地上,便是湿漉漉的雨水了。我趟着水走,雨水在我的脚底下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呻吟声。我的前后左右有很多人趟着雨水走,哗啦哗啦的声音汇成了波浪一样的气势,听起来十分壮观。我们去的是厂办公楼前的操场,等我到达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千人,趟水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衣服与衣服的摩擦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金属工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已经乱得不能再乱。直到罗大姐登上了办公楼前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奋力一声吼,各种各样的声音才渐渐退潮。

所谓的挑战赛就是同一个系统的厂与厂之间的技术比赛,一个厂子胜了另一个厂子,胜者就要接受其他厂子的挑战,我们厂是上一次挑战赛的胜者,自然也就要接受另一个厂的挑战。这一次来挑战的厂技术实力超强,来者不善,这来自于另一个厂的十名选手个个都撇着嘴,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架势。

我们厂的十名选手是通过层层选拔上来的,我们车间选拔那天我正好请假陪着吴志文去理疗,因此错过了机会。我们厂的技术实力也是很强的,技术好的工人多得数不过来,几乎没有谁把我的落选当成一回事,大家冲着主席台指指点点,都兴奋得不行。吴志文也来了,他是由杜小蕊推着来的,本来我想推他,但杜小蕊没让我推,我理解杜小蕊的心情,就没有和她争。

比赛开始,看雪花飞舞的台子上的比赛,我总觉得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飘舞的雪花像足了舞台的布景,而悬浮在众人头顶的雪花却真实得不容置疑。最初的比赛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你来我往的问问答答,谁也没把谁难住。好看的是挑战方那个最厉害的选手出场,他轻轻巧巧几道题,就难住了我们十个选手,而我们出了几十道题却都被他轻易答出,台下鸦雀无声,大家的脸都红红的,我知道那不是冻的,而是羞臊的,这些以厂为家的人们最经不起的就是厂子蒙羞,厂子蒙羞,就是他们每个人蒙羞了。

那个最厉害的选手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他腆着肚子,昂着头,两只手握着拳不停地挥舞,仿佛击倒了对手的拳击手一般。他要是一直保持这样,接下来不说那句话,他们的挑战也就成功了,可他偏偏太过骄狂,居然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他冲着台下一大片湿漉漉的脑袋吼道,你们的选手不行,你们厂的人都不行,有不服的尽可到台子上来。台下默然,我扭头看了看杜小蕊,杜小蕊也正扭头看我,我读懂了杜小蕊眼中的意思,几乎就在扭回头来的同时,我冲着台上大吼一声,我来了!仅仅三个字,却有了评书中战将叫阵时吼的不要张狂,休要逞强,末将来也的戏剧效果。沉闷多时的众人也炸开了,大家齐声吼起来,声音像膨胀的充气体,整个操场仿佛都膨胀起来。

我几乎就是被这股气体托上主席台的,我不假思考,仅仅靠本能的反应就回答了我方十名选手回答不上来的问题。那个厉害的家伙不敢小看我,又出了一连串刁钻古怪的问题,不过再刁钻古怪,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已经吃透了这些东西的我当然是不会被其难住的,我叭叭叭,一通机关枪般回答了他的问题。还没等我出问题考他,他已经告饶了,他说他服了,他跟我比,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他居然还像个拳击手一般举起了我的手臂。充气体膨胀到了极点,众人爆炸般欢呼起来。对方的选手们灰溜溜退场了,大家仍围着我不肯离去。

挑战赛到这本该圆满结束了,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到,吴志文居然离开轮椅,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主席台。杜小蕊追上去试图搀扶,被他给推开了。

操场静下来,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吴志文。吴志文在主席台上冲着大家说,我想借这个机会,说一件事,我希望大家看在我这个瘫了多年的有着英雄称号的人的份儿上,听我说完这件事。

我大张着嘴巴,那一瞬间我像足了一个傻子,

众人都跟我一样,大张着嘴巴盯住吴志文。吴志文接着说,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比战国时越王勾践被囚禁在吴国过的还屈辱百倍,你们眼里的贞洁典型杜小蕊,就是我的老婆,她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跟一个男人同居,那个男人就是他!顺着吴志文手指的方向,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我的身上,惊讶、疑惑、愤怒、不齿诸多的情绪都交织在这些目光中,把我的脸都看绿了。

吴志文愤怒控诉:他们在我的眼皮底下同居,我还得装出一副十分乐意,甚至感谢的姿态面对他们,没办法呀?谁叫我是个瘫子呢!我站不起来,我得靠他们生活,可我不是个冷血动物呀,我的下肢虽然是麻木的,我的心却是鲜活的,蠕动的,我只能强作笑脸忍着,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卧薪尝胆,就盼着有这一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这口恶气,那个兄弟你问什么?没错,是卧薪尝胆,现在虽然炕上不用铺草,但我还是会往有知觉的脊梁底下垫上一把稻草,没有苦胆,我就拿一片黄连素,每晚睡觉的时候用舌头舔一舔

听这样的控诉,众人没有理由不义愤填膺了。他们开始喊叫,开始声讨,喷火的目光分成两股,一股烧向我,一股烧向杜小蕊。臭不要脸的,还贞洁典型呢,简直比婊子还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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