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9年,康熙大帝第二次巡游江南,在扬州平山堂行宫召见了僧人画家石涛。对于这次召见的经过,历史记载大致如此:在众多被召见者中(他们大多为江南文化名流)康熙一眼认出石涛,喊出了他的名字。五年前,石涛挂单南京长干寺,恰逢康熙第一次巡游江南路过该寺,石涛和寺里僧众一道恭迎接驾,与康熙有过一面之缘。康熙大帝贵为天子,日理万机,见识过的人物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要记住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物并不容易。故此,五年之后再次邂逅,当康熙一眼认出石涛并且喊出他名字的时候,石涛受宠若惊,备感荣幸,当场挥毫泼墨绘制一幅《海晏河清图》献给康熙大帝,以颂扬康熙大帝和大清帝国的伟大功绩。这还没完,召见结束后的当天晚上,石涛还难以平静,作诗两首,再次颂扬康熙大帝,记录下自己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心情。

在中国绘画史上,这是一次着名的召见,也是一次充满争议的召见。对于敬仰康熙大帝的人们,他们认为这次召见,对石涛绘画技艺的提高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因为在此之后,石涛搭上了康熙回京的顺风车,作为皇帝的贵宾进入京城的核心艺术家圈子,得以和王原祁、王白石等当时的画界泰斗切磋技艺,大长了见识,大开了眼界,才创作出了《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样的惊世杰作。正是因为这次会见,石涛才有了京城之行,得以印证自己的技艺,获得了真正的自信,致使他回到扬州之后,画风大变,臻于化境,得以跻身于中国古代伟大画家之列。对于讨厌清朝皇帝和满清王朝的人来说,身为前朝大明靖江王朱守谦十世孙的石涛,在这次召见中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反而对康熙大帝感恩戴德,卑躬晚年的时候曾经和他多次说起,但却嘱咐他不可与外人道之,也不能写进任何野史笔记。对于后面一条,那位弟子谨记在心,终其一生,未着一字记录。但对前面一条,那位弟子虽然牢记于心,但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现在。

据那位弟子所说,老师石涛晚年追忆,那次谈话,是从老师的身世说起的。

康熙:“先生,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扬州那么多名士,知道朕为何单独召见你吗?”

石涛:“圣意不可妄测,臣僧实不知晓。”

康熙:“估计你也不知。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可是前朝靖江王朱守谦的九世孙朱亨嘉?”

石涛:“不瞒陛下,正是。”

康熙:“这么说,你是前朝大明皇室后裔了?”

石涛:“从前是,如今不是。”

康熙:“此话如何说?”

石涛:“天下鼎革之时,纵使国破家亡,但臣僧只有三岁,浑然不觉。臣僧只知随着一位公公,进了一座寺庙。待臣僧稍稍长大了一点,听说当年那些事情,虽然开始的时候也很悲切,但那些事情毕竟早已成为前尘影事,与臣僧再无瓜葛,所以也不怎么挂怀。正所谓过去之心不可求,落发之前,臣僧为大明皇室后裔,落发之后,臣僧法名元济,法名之外,臣僧又自号大涤子、清湘老人、清湘陈人、清湘遗人、粤山人、湘原济山僧……名号只是皮相,臣僧之心不着皮相,只随行云流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康熙:“先生之言甚是。天下鼎革之时,先生懵懂年幼,亡国亡家之事虽堪痛恨,但已是前尘影事,自然不像与先生同宗的那位叔父一般,挂怀切齿。”

石涛:“不知陛下说的可是八大先生?”

康熙:“正是。你那位叔父朱耷先生,朕也想见识一下,讨他一两幅笔墨,可他的画,所谓‘墨点不多泪点多’,对朕和朕的江山可没什么好感,朕可不想自讨没趣。”

石涛:“八大先生人品画技,天下奇绝,臣僧望尘莫及。天下鼎革之际,八大先生可不像臣僧只有三岁,而是十九岁。所见所闻,所感所受,自然与臣僧大为不同。陛下乃万世难逢之一代圣主,心胸气度卓然不凡,对臣僧那位叔父还望海涵。”

康熙:“那是自然。若一位出家人都容不下,朕的江山里又如何容得下天下人?容不下天下人,又怎么能让四海宾服,万方来朝?”

石涛:“陛下圣明,赖陛下洪恩,臣僧等辈能苟延性命于今日。”

康熙:“先生言重了。你们朱家子孙能活到今日,并不全是我的恩德,还有先皇的恩德。先生试想,我们满人入主中原,夺了汉人江山,心中有恨的又何止是你们姓朱的一家?我爱新觉罗一家要想成为天下共主,让天下海清河晏,永享太平,只有推恩天下,才能收拾人心。对你们朱家后人施恩,就是对天下汉人施恩。无论汉人满人还是什么人,只要不反,就是大清的好臣民。”

石涛:“陛下圣明。”

康熙:“回到刚才的话题,先生可知朕为何单独召见你吗?”

石涛:“还望陛下明示。”

康熙:“朕想和你谈谈江山。”

石涛:“谈江山?”

康熙:“正是。实不相瞒,朕为何五年前在南京长干寺见你一面就能记住?你是大明皇室子孙,朕见你之前早已知晓,见了你哪能记不住你呢?朕可没那么笨!俗话说,江山轮流坐,明日到我家,我大清江山以前的主人是你们朱家,你们朱家后裔,朕每一个人都得记着,朕的子子孙孙也得记着。五年前见你,朕就好奇,你对朕和朕的江山,会是一种什么心态?朕察觉,先生好像对朕和朕的江山没有丝毫芥蒂。朕很好奇,朕一家夺了你们朱家江山,难道先生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恨意吗?”

石涛:“陛下如此以诚相见,臣僧只好诚惶诚恐,以诚相答。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鼎革之际,臣僧虽然年幼,但并非完全懵懂无知,亡国亡家之痛,心中怎能丝毫没有?臣僧长大之后,听故老们谈及当年恨事,痛又加倍,仇恨也随之增长。但臣僧已出家,修习佛法,心里知道如此痛恨,乃是心中魔障,必须放下消除,否则不得究竟安宁。臣僧知悉天下之事,一切都是因缘。凡有为法,一切如梦幻泡影,皆不真实。四大皆空,一切法尘影事都逃不过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的无常法门,又何况一朝一代一家一姓的天下江山?两百余年前,朱家夺大元江山建大明王朝是因缘,数十年前,天下鼎革,我朱家失江山,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得江山,也是因缘。既然都是因缘,又何恨之有?”

康熙:“佛法的道理,朕也略知一点。理虽如此,可是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先生难道真的毫无一丝挂怀吗?果真如此,先生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石涛:“不瞒陛下,臣僧实无挂怀。”

康熙:“先生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仅是修习佛法那么简单吗?”

石涛:“除了修习佛法,臣僧还修习山水画艺。”

康熙:“烦请先生细说。”

石涛:“修习佛法无非是课诵、持戒、阅藏、参禅这些事情,想必陛下也有耳闻,臣僧不必多说,还是和陛下说说修习山水画艺吧。”

康熙:“甚好!山水画艺,朕也略知一二,可未曾领略其中三昧,悉愿听闻。”

石涛:“天下山水,并非笔墨中的山水,笔墨中的山水,也非天下实有的山水。然而,笔墨中的山水,也不离天下的山水。大凡修习笔墨山水的人,都离不开这两个途径:其一,观赏前人笔墨里的山水,体会前人心中的山水;其二,观赏天下的山水,体会自己心中的山水。其一不必多言,无非就是观赏前代的山水笔墨,领略其中绘者的笔意。后者却大有可说,若不是亲历天下的山水,不可得天下江山的真意,也不可得笔下江山的真趣。”

康熙:“有趣,何谓亲历天下的山水,得天下江山的真意?”

石涛:“臣僧早年削发,颠沛流离,辗转广西、江西、安徽、江苏、浙江、陕西、河北等地,虽吃过不少苦头,可也浪迹江湖,饱游奇山,浸淫丽水,大慰心怀。为了领略山川韵味,每到一山水奇崛之地,常常入山数日,衣履褴褛,餐花食露,形容有如山中鬼魅,只求与山一体,以便体会山水的脾性。在山中,臣僧有时行走深谷,逐水而行,时行时停,四处盘桓流连;有时四处登临览胜,端坐于山巅一石之上,凝然不动,观察天光山色朝暮晴雨的变化。开始的时候,臣僧也曾步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的后尘,每次入山,都携带一只皮囊,里面放置笔墨画具,每遇到心为所动的胜景,就取出画具,展纸磨墨,摹写草稿。浸淫山水日久,以后再入山,则不必再携带那些玩意。每次得遇山水之奇景,臣僧都牢牢摹写于心中。数十年下来,臣僧搜尽天下奇峰绝水,尽藏之于心田。每当临纸作画,心中山水如波涛云影,汹涌而来,随心取用,信手拈来,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康熙:“先生所言极是,大凡研习笔墨山水,大致如此。可先生并未道出如何得天下山水的真意。难道所谓山水的真意,就是临池作画时胸中涌来的无数山水形迹吗?天下山水,朕也游历不少,如此的形迹,朕胸中也有,朕如何就不能将它们画出来呢?”

石涛:“陛下治理天下,劳心烦神,虽对丹青有所涉猎,但并未专心于笔墨,缺乏习练,心不能使手,手不能应心,心手不能相应,故此心中虽有山水,下笔之时却不能将山水形之于笔墨。”

康熙:“这个理儿朕也明白,朕于丹青,虽有涉猎,可确实缺乏习练。朕的事情太多,没那么多光阴可消磨于丹青之上。再说,朕可不想做宋徽宗,沉迷纸上江山,却弄丢了天下江山。不过,先生猜度,以朕之才,若习丹青,勤于习练,能否心手相应,成为丹青高手?”

石涛:“陛下天纵雄才,若勤于丹青,成为高手恐怕不算太难。”

康熙:“朕若专习丹青,比先生若何呢?”

石涛:“恕臣僧直言,打理江山,陛下是绝顶高手,陛下若专习丹青,恐怕还是比不上臣僧。”

康熙:“为何?”

石涛:“陛下聪颖悟达,若专习丹青,成为个中高手自是不难。但若要成为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则需要悟透江山。”

康熙:“先生怎知朕不能悟透江山?”

石涛:“恕臣僧直言,陛下为江山所缚,故不能悟透江山。”

康熙:“朕如何为江山所缚?”

石涛:“夺取江山不易,失去江山却易。陛下为天下一代圣主,不仅要为自己坐稳江山,还要为子孙后代坐稳江山,继往圣之伟业,开万世之太平,自然要殚精竭虑,费尽移山之力,故陛下不得不为江山所缚。”

康熙:“先生所言极是,世人只知坐江山的好处,不知坐江山的难处。坐江山的苦衷,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世人只知朕为天下江山的主人,岂知朕亦为天下江山的囚徒,朕实为江山所缚!然如何不为江山所缚,还望先生赐教。”

石涛:“悟透江山,便不为江山所缚。”

康熙:“如何悟透江山?”

石涛:“悟透江山,先要失去江山。”

康熙:“失去江山之后呢?”

石涛:“还要放下江山。”

康熙:“哈,先生妙论,如何失去江山,又放下江山?请先生细说。”

石涛:“臣僧祖上自太祖洪武皇帝乘时之乱,奋起于草野,夺取江山,坐江山,曾殚精竭虑,费尽移山之力。然我朱家自太祖洪武皇帝开始,数代帝王子孙之中,虽然也有钟情于丹青的,但却罕见真正精于丹青的人。其中虽有诸多因缘,但皆因坐江山,沉迷于江山,自以为江山为我一家的私物,而生出各种贪恋傲慢,不能悟透江山。待天下鼎革之时,我朱家失去江山,子孙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历经亡国失家之大痛,才开始领略到江山的一点点真意。以前坐江山,自以江山为我家囊中之物,常常不以为意。失去江山之后,才知江山的可贵,爱之极,痛之极,恨之极,悔之极,才仔细思量琢磨江山,开始稍得知江山的一些真脾性。纵然如此,还是未能体会江山真正的妙味。为何?只因心中并未放下江山,仍以江山为失去的私物,故而悲伤痛恨,阴图收复,然我大清疆域辽阔,根基稳固,文治武功,远甚前朝,复之无望,又增添十分悲切痛恨。由此,面对天下山水,无论如何奇崛壮丽,都不过平添愁绪,叹之奈何,纵良辰美景,不过虚设,无一处不是染血染泪之物。如此,也是为江山所缚,不能得江山的三昧。”

康熙:“那放下江山之后呢?”

石涛:“放下江山之后,就开始知道江山自己为江山,乃天地宇宙的江山,非为一家一姓的江山,也非一朝一代的江山,而是亘古不变的江山。天下江山,以前朱家未曾有,今日新朝未曾得。天下太平之时,江山之色未曾增;天下疲困之际,江山之美未曾减。江山亘古而在,不因人兴,不为人亡。如此,才可以用平常心观照江山;如此,所观照的江山才能不染观者的私欲,才能呈现江山之为江山的自在之美、本色之态;如此,习笔墨山水的人,才能以自由自在的心来体悟江山,描绘江山。想我朱家从起于草野夺得江山开始,虽然历代不乏习练丹青的人,但大多心为江山所束缚,两百多年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体会江山的真性。若以一家的人而论,我朱家花了两百多年光阴,对江山得而复失之后才始有人真正放下江山,熟悉江山,悟透江山。江山之于人,和世间许多事物一样,有时拥有反而没有,失去反而得到,挂在心上反而不知其味,放下心后反而得品其中三昧。我朱家昔日虽有江山,而心,实不得江山;今日失江山之后,反而有人心中得江山,故此我朱家今日精于描摹江山的绝顶高手不乏其人。”

康熙:“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如先生说,你们朱家失去江山之后,方始有如先生放下江山之人,而得江山其中之三昧。自古至今,得江山的如尧、舜、禹、汤、秦皇、汉武,无论文治武功如何震古烁今,根基坚固,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都从来没有最终不失去江山的。这是天下常理,无人能够违背。后世的事情不可知晓,朕只想顺天知命,日夜用心,尽力而为,寄望四海清明,天下乐业,为我大清打造一个稳固的根基,延续个三五百年的命脉。无论如何,在朕手上,朕可不想失去江山,若那样,朕就是一个昏君,愧对祖宗和天下臣民。朕也无法放下江山,因为江山就在朕的手上。如先生所言,不失江山,不放下江山,就无法体会江山的真意,就无法悟透江山。话虽如此,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即使不能达到悟透江山的至高境界,朕依旧心向往之,还想细听听先生何为心中得江山,何为悟透江山之三昧?否则,朕这江山岂不是坐得有些可惜了吗?烦请先生再为朕说说。”

石涛:“那好。请问陛下,以陛下看来,天下江山可有中心?若有,又在何处?”

康熙:“当然有啊!以朕看来,天下江山的中心就在北京,就在中原。否则,何来逐鹿天下,定鼎中原之说?这可是你们汉人说的。在你们汉人眼里,中原就是天下的中心,而京城就是中原的中心,是中心的中心,只有定鼎中原,建都北京,才能真正具有天下,使四夷宾服,万方来朝。想我满人原居于关外白山黑水之间,虽也建国、定都、称帝,但在你们汉人心中,那只是僻居于关外一隙之地的小国、小都、小皇帝,作不得数的。所以,我历代祖宗才费尽周折,历经血战入得关来,平复四方,定鼎中原,移都北京,占据天下的中心,让你们汉人再不敢轻视。所以,以朕看来,天下江山实有中心,就在中原,就在京城。朕的看法,先生以为如何?”

石涛:“陛下天下共主,如此看法,那是自然。不光陛下如此,历代帝王眼中何尝不是如此?每一位帝王都有一幅心中的天下《皇舆图》,在此图中,中原、都城确实是天下江山的中心。每一位帝王,都希望《皇舆图》中的边疆无限扩展,而《皇舆图》的中心——都城,无限壮丽,使远在天边的化外之地慕名来朝,称臣纳贡,不断扩展《皇舆图》中的疆域。然而,在画者眼中,天下江山其实并无中心。”

康熙:“何以言之?”

石涛:“不忙,请陛下垂目臣僧所画的《海晏河清图》,图中江山,可有一点着落之处?”

……

康熙:“先生之图,初初看来,似有中心,朕和朕的玉辇,即为中心。但仔细观看,却发现先生图中,朕和朕的玉辇却是悠游移动的,不仅朕在游动,周围的一山,一水,一树,一舟,一人,一骑,一舆,一楼,一观,一厅,一台,一云,似乎都在游动。既然图中所有物事都在游动,就觉满纸空灵,目光并无一处可长久着落,图中万里江山,万千楼台人物,并无一个中心可言。不知朕的观感,可符合先生的笔意?”

石涛:“陛下圣明,陛下观感,正合臣僧的笔意。”

康熙:“那是如何一种笔意?”

石涛:“从山水丹青技法来说,笔下若有目光可长久着落处,此处一点,即为全图中心。全图若有那一个中心统率,表面看来,则图中各种事物秩序井然,森然罗列,丝毫不乱,但仔细观看,便会给人笔意呆滞、趣味落俗、流于下品、毫无生气之感。所以,长于山水丹青者,笔下并无中心一点,也无目光可着落处。然而如此,又并不都是因为丹青着想,而是为天下江山的实相着想。悟透天下江山实相的丹青妙手,心知江山本无中心,本无着落,若形之于笔墨而令天下江山有中心,有着落,那就有违江山本性,实在是欺世诳人,不耻为之。”

康熙:“先生心中江山无中心,无着落,笔下江山无中心,无着落,到底是何个无中心,无着落?”

石涛:“江山为妙有,有如天下百千万物的各种妙有,虽然声色繁杂,但它们的本性却不外一个‘空’字。正所谓,山河大地,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之量。有多大的心量,就看到多大的江山。但无论多大的江山,都不是江山的全部。纵使能把这个世界的江山一览无余,但那也不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全部江山。就如陛下所观的《大清皇舆图》,其所囊括的江山,前所未有,但依旧不是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即使陛下的《大清皇舆图》能囊括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但对这个阎浮提世界之外的江山,却还是一无所知。陛下的《大清皇舆图》就是能囊括此阎浮提世界之外数个、数十个世界的江山,依旧不可搜罗尽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其大其广,不可思,不可议。然而,尽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若论细微处,本性还是无外乎一个‘空’字。既然为空,哪有所谓什么中心和什么可着落之处?所以,在悟透江山实相者眼中,纸上江山,即为天下江山,天下江山,就是禅境中所感所悟的江山。虽然展纸落笔之时,胸中无数奇峰、无数异水如风卷云聚,汹涌而来,随心择其一二者、三五者、十数者、百千者,形之于胸臆,流之于笔端,成之于纸墨。成之后,观者虽觉满目苍翠,目不暇接,赏心悦目,但仔细揣摩,却并无一个实有的物事可着落,并无一处中心可驻留。何以如此?都因为天下江山本无实相,本无着落,本无驻留。故此,天下江山,以凡俗的念头观察,则有中心,有焦点,有要害,何为京畿要地?何为边疆藩属?何为山河险要?何为一马平川?何为关隘锁匙?历历分明。而在悟透江山实相的丹青者眼中,江山妙有,其性本空,没有中心,没有焦点,没有京畿,没有边疆、藩属、险要、平川、关隘、锁匙,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妙,亦无一处可挂怀,无一处可驻留,无一处可束缚。故此,高妙丹青里的江山,虽然能够尽展江山妙有之万千声色,令人玩之、赏之、品之、味之,可怡情冶性,大快胸怀,但其实并无一山一水一物一毫可得。因为无可得,可令人尘俗之念顿消,得失之心顿灭,而能在一纸之上,尽享空灵,悠游骋怀,目骛千里,意接云霄,感悟江山实相,不为所缚,得大自在。”

康熙:“先生所说甚妙,令人大开眼界!朕也知晓,《大清皇舆图》中囊括的江山,并非这个世界的所有江山。我大清为天下的中心,也无非是我大清人这么看罢了。那些藩属之国的臣民,在我大清威武面前,自然也会恭维我大清是天下中心,是万国之中的中心之国。可这不过是他们的权宜之计罢了,不得已而为之,人心隔肚皮,他们背后怎么看,又有谁管得了?再说了,我大清江山之外,还有许多江山不属大清,神州之外,还有别的州土、别的王国不为我大清统属。即使我大清有朝一日能够使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为一统,可正如先生所言,阎浮提世界之外还有三千大千世界中无数的江山,那可是广大无边、不可思量的无尽江山!《大清皇舆图》中所谓我大清疆土、我大清国都——北京城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只是一个假象,只是朕心中一厢情愿的一个妄念,这个道理,朕以前也曾隐约想过,只是没有先生说得这么明白。朕不明白的只是如何面对江山而又不为其所缚而得大自在。江山壮丽,大地妙有,百千万物,活色生香,正如苏东坡先生所说,耳遇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天地无穷无尽的奇妙藏在其中,岂能不令人心动,而生爱怜之心、贪图之心?如先生所言,放下江山,悟透江山,明白江山的无尽声色,无尽奇妙,本性只是一个‘空’字,然后就能不为江山所缚,而得大自在。既然连江山都空掉了,那不是连自己也空掉了吗?既然连自己都空掉了,那先生所谓的大自在又在哪里?如果真还有那么一个大自在,哪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大自在?”

石涛:“陛下智慧过人,直击要害,让臣僧唇舌不知能在何处鼓动。”

康熙:“为何?”

石涛:“陛下所问,不可言说。若要言说,就是糊弄陛下。”

康熙:“那先生就糊弄一下朕如何?”

石涛:“臣僧不敢。”

康熙:“所谓天子,就是被臣下糊弄的。不被糊弄的天子,算不得真正的天子,先生尽管糊弄,无妨。”

石涛:“所谓得大自在,即无大自在。”

康熙:“怎么还是这样的老调?所谓实相,即无实相,所谓江山,即无江山,所谓法门,即无法门,所谓大清,即无大清,所谓朕,即无朕……这谁不会说呢?先生果然糊弄,小心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石涛:“臣僧不敢。佛祖所说,每一言,每一语,实不欺人。”

康熙:“佛祖不欺人,那先生就可欺君了吗?”

石涛:“陛下恕罪,臣僧不敢欺君。”

康熙:“那你就说,江山都空了,还有什么大自在?若有,是一个什么大自在?”

石涛:“那得等陛下把江山空了,才能体会那个大自在。否则,臣僧所说大自在,并非陛下体会的大自在。如佛所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一个人渴了,别人替他饮水,再和他讲饮水的感觉,渴的人会是什么感受?”

康熙:“你别管朕什么感受,你就说你的感受,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

石涛:“臣僧说了,陛下会以为臣僧是妖僧,妖言惑君。”

康熙:“先生好?嗦,就算你真是个妖僧,朕也不会治你的罪。朕要治你,早就治了,何必等到今日?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快说,朕正想听听你的妖言。”

石涛:“那臣僧就说了。说得不好,陛下就当是臣僧戏言。”

康熙:“?嗦,快说!”

石涛:“不瞒陛下,陛下所问,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臣僧也曾深感困惑。岂止是困惑,当年,臣僧也曾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发狂。前面说过,臣僧早岁削发,辗转广西、江西、安徽、江苏、浙江、陕西、河北等地,浪迹江湖,颠沛流离,发疯一样登山临水,寻幽访胜,常常一次入山数日,几乎与鸟兽为伍,浸淫于天地大化之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表面是为了学黄公望,体会山水脾性,饱览声色,搜尽奇峰,取景写生,磨炼画技。实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由头。”

康熙:“是何由头?”

石涛:“正是陛下所说的由头: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臣僧削发之后,虽钟情丹青,但这只是余事,更重要的,自然还是要修习佛法,悟道见性。否则,臣僧这出家,岂不是可惜了?臣僧阅藏,与《楞严经》最为有缘,可最大的困惑却也在这部经中。《楞严经》云;‘大地山河,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知量。’道理上不难理解,可臣僧就是见不到大地山河的那个空性。和陛下一样,道理上虽然略有领悟,可道理上的领悟并不等于实际体会到了。就像一个焦渴无比的人,即使来到水边,看见了波光潋滟,听见了汹涌涛声,但被人捆住了手脚,封住了嘴巴,心里虽然知道喝水的妙处,可任你使出百般力气,就是无法靠近湖水,喝到一口净水。如陛下一般,臣僧虽然也明白江山本空,可浪迹于天下,满目所见的江山,全都充满声色障碍,那个藏在声色之中无尽奇妙的空性,臣僧就是无法触摸,无法体会。既然无法如此,也就无法不被江山所困,又如何谈真正放下江山,悟透江山?无法放下江山,悟透江山,就是无法放下自我,悟透自我。为此,臣僧苦恼不已。表面上,臣僧放逐自己于江山之中,无比洒脱,实则臣僧于浪迹之中,有大迷惑,苦不堪言。有时,臣僧几近发狂,一次又一次,在高山之巅,面对深谷,想要纵身而下,亲身体会虚空粉碎;在大江之旁,面对激流,真想鱼跃而下,把肉身随弱水归于大化。但虽疯狂,臣僧神志还算清晰,知其不可,明白这分明是自戕,不仅于事无补,还有违佛教戒律。”

康熙:“原来如此,先生求道心切,令人敬佩!后来如何?”

石涛:“臣僧颠沛于各地山水之间,心中如此困苦,几翻几覆,不知十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但心中大困惑却依然故我。直至某日,臣僧到了一座高山之中,周围天地奇异壮丽,臣僧贪婪,于是端坐于山巅,观山下长江浩荡,两山之间云卷云舒,顿觉心胸浩荡,神清志澄,一坐不起。不觉之间,一日光阴倏忽而过,落日西沉,星宿隐现于天际。正当昼夜交替、似明似暗、似醒非醒之时,倏然之间,大地山河突然粉碎,顿觉环宇虚空,千山万壑,万水千山,恍如霞光泡影,明光流荡,缥缈变幻,不复再为身心障碍。那个时刻,只觉得身心如一束星光,又如一缕清风,穿山越水,上天入地,随意所至,随意所驻,随心所欲,倏忽而至,倏忽而离,遍体通达,再无滞隔。那个时刻,只觉得大地江山,纤毫毕现,廓尔无形,与身心融为一体,江山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江山,自古以来江山在,自己在,江山万古,自己万古,江山无穷,自己无穷,江山坚固,自己坚固,江山粉碎,自己粉碎,江山自在,自己自在。那个时刻,只觉悲喜莫名,从所未有的舒畅自在充斥天地之间。这种感觉持续良久,亦未消散。之后,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狐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是不是《楞严经》所谓心有五十六种阴魔之一种生出的幻相,不可当作真实,为心魔左右?狐疑即生,稍一定神,发现自己依旧凝坐于山巅,举首望空,银河悬垂,星光璀璨,神清志澄,丝毫分明。垂目远眺,大水奔流,绵延不绝,十余里外江湾宽阔,轻纱薄暮中一舟泊于江边,弦歌谈笑之声,隐约可闻。心想如此距离,如何可闻弦歌谈笑之声?复又闭目,收心凝神。刚刚入定,恍惚之中,只觉自己已经身在小舟之中,只见乌篷之下,有一僧、一道、一儒、一僮、一渔夫,正在舟中煮茶弹琴,言笑甚欢。听其琴声,悠然清雅,正为《渔舟唱晚》;视其茶盏,汤色橙红浓艳,嗅其味,醇厚回甘,正为武夷山极品乌龙。然而,我虽在其中,但他们却对我视若不见。听他们言语,他们次日将要拜访某山某寺。第二天,我也下山了,雇了一只小舟,前往某山某寺。日光西斜时在寺中邂逅他们,几人的形容状貌、言谈举止,与前一日见到的毫无差别。和他们谈到前一日,他们果然说夜里泊于某湾,弹某曲,品某茶,和我所见所闻不差毫厘。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知道《楞严经》所云‘大地山河,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知量’果然不是假的!从此自信悟透了江山实相,放下自在,再无挂怀。”

康熙:“先生所说境界,果然神奇,不可思议,令朕望尘莫及!想朕今生,是没指望达到先生境界于万一了。不过,朕还是有所不明。既然先生已经了悟江山实相,放下江山,不再挂怀,为何还要寄情于山水丹青呢?这不也是挂怀了吗?”

石涛:“山水丹青,不过游戏罢了。可这游戏,也并非毫无意义。想天下芸芸众生,有几个人了悟江山实相,有几个人能不为江山所缚,而不迷于江山声色,而生贪恋,若贪恋不得而又生烦恼痛苦?江山虽藏无尽玄妙,而又有几人能识得江山的妙心,而得自在受用?因此,悟透江山实相之后,臣僧对于江山,就有一种责任。所以,臣僧今日依旧迷丹青,早已不是臣僧迷丹青,而是山川使臣僧迷丹青,山川使臣僧代山川而说法。山川为众生之母,臣僧亦脱胎于山川。臣僧了悟山川实相,丹青所绘的山川,已不是山川的皮相,而是山川的实相,所以,臣僧笔下的山川,也是脱胎于臣僧真心妙明的山川。山川使臣僧迷于丹青,臣僧心中其实不迷,臣僧搜尽奇峰打草稿,无非是为山川的真性真情代言一二。有朝一日,臣僧与山川缘法尽了,这个游戏也就玩完了。至于臣僧留下的那些墨迹,不过是臣僧与江山神交而留下的一点点痕迹罢了。不管后人怎么看,这些痕迹和臣僧的这副皮囊一样,终归是一些无用之物,都要一起消逝在宇宙大化之中的。”

康熙:“先生所言,丹青笔墨之事,虽是游戏,也和生死大事相关。愿闻其详。”

石涛:“请恕臣僧浅陋,生死之事,实在是没法说。以佛法看来,生死流转,而其实没有什么生死。生死之事,实无可说,再说下去,无非又是一堆话语游戏。陛下恕罪,对于生死之事,臣僧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

清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庚午,石涛四十九岁,与康熙大帝在扬州平山堂对话之后,该年秋冬,随康熙进北京。数年后回扬州,不复远游。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丁亥,春,石涛作《梅花吟》诗,其中有“何当遍绕梅花树,头白依然未有家”之句;秋冬,石涛卒,终年六十六岁,落葬于扬州蜀岗之麓。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壬寅,十一月,康熙大帝病逝于北京畅春园,终年六十九岁,落葬清东陵之景陵,留下了还想再坐江山五百年的千古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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