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并不是魏国人,而是卫国人,本为富家子弟,年轻时爱好交游,喜谈功名,自诩为姜太公、管仲一类的王霸之才,不惜花费重金,托人游说国君,希望能进入朝中做官。

然而吴起家室虽富,却非名门之后,身份不够高贵,为朝中大臣所轻,谁也不肯举荐他。

吴起黄金铜钱花了无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大怒之下,远走齐国、郑国,甚至越国,以求得到列国国君的赏识,从而大展其才。只是他数年奔走下来,仍是毫无所获。

这时,吴起的家财差不多消耗殆尽,成为朋友邻居的笑柄。邻居中有一人原先非常穷困,后来得到吴起的资助,购得货物四处贸易,没过几年便大发横财,成为巨富。

吴起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不耐贫穷只得上门向那巨富告借,说他做了大官之后,定会将借得的铜钱加倍奉还。巨富听了仰天大笑,手指着吴起的鼻子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就你这副败家子的模样,还能做上大官吗?我的铜钱就算借给囚徒,也不会借给你这个败家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让你当个驾车的御者,赏你一口饭吃。

吴起昕了,心中怒火大炽,狂吼一声:匹夫无礼!拔出剑来,砍下了巨富的脑袋。

杀了人,吴起在家乡呆不下去,连夜逃亡。临行时,吴起对母亲说他一定会在外国做上大官。这样,卫国就不能将儿治罪了,儿也就可以回来给母亲尽孝。

吴起向东逃到了齐国境内。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齐国。第一回他腰里揣满了黄金,尚且找不到做官的门路,这一次,他成了众矢之的的逃犯,还能做上齐国的大官吗?

愁苦绝望的吴起徘徊在齐国都城的大街上,觉得以天地之大,竟是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正在这时,吴起看到一辆高车驰过,上面乘坐的一人是正在齐国讲学的大儒曾子。

当初吴起来到齐国时,有人劝他去拜见曾子,说曾子名望极大,一个人如果得到曾子的推重,定会受到国君重视,从而做上高官。吴起却说道,如今是乱世,只有王霸之术才能得到国君的看重。儒家好谈仁义,讲究克己复礼,实在是不合时宜。

因此,吴起虽然屡次在道路上遇见曾子,并没有上前拜见。后来吴起阅历渐多,见到大儒们在列国俱是受到敬重,不少人因此做上了高官,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悔。

这时吴起见到曾子后,心中顿时一亮,立即改名换姓,投到曾子门下,成为儒家弟子。

吴起博闻强记,文辞流利,领悟力强,深受曾子喜欢,将他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当时齐国田氏执掌大权,闻听吴起为曾子的得意弟子,遂将族人之女嫁给了吴起。

田氏族人之女并不中吴起之意。但吴起想着成了田氏之婿,就有希望在齐国做上高官,遂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并对田氏之女甚是礼敬,受到田氏族人的赞赏。

一日,忽有吴起的亲戚从卫国赶来,告知吴起,他的母亲已因病去世了。

吴起听了,号啕大哭一场,拔出佩剑,向着空中一阵乱砍,然后坐下,捧着竹简诵读文章,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曾子大为惊讶,召来吴起,问他为何不回到卫国奔丧。

吴起不便说他是杀了人的逃犯,只说道,吾曾对母发誓,不为卿相,誓不返国。

曾子听了大恶,说儒家最讲孝道。父母,天也。为人子者,岂可对父母发誓?父母丧,必守孝三年。尔为儒家弟子,竟敢如此蔑视孝道,拒不赴丧,非我儒家弟子也。

吴起长叹一声道,吾本不喜儒家,只为功名之故,勉从夫子门下,实是有愧。

说罢,吴起对曾子深施一礼,然后携带妻子,投奔鲁国,径直拜见鲁相国公仪休。

公仪休见吴起为田氏之婿,不敢怠慢,立即接见,交谈之下,觉得吴起满腹谋略,实为难得的大才,遂荐于国君鲁穆公。鲁穆公素来对公仪休言听计从,便拜吴起为下大夫。

在普通人眼中,下大夫已算是高官了。但在吴起眼中,下大夫只是豆粒大的一个小官,微不足道,根本不能使他大展雄才,一鸣惊人,震动天下。不过,下大夫好歹也是一个官儿,能够接近国君,吴起并不推辞,白日上朝办理公事,夜晚苦读兵书。数年下来,他已将前代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常常与鲁穆公和公仪休谈论兵战之术,使鲁穆公和公仪休对他十分敬佩。

渐渐地,吴起熟知兵法的名声在鲁国广为人知,许多大臣争相与吴起交往。

一些大臣料知吴起必受重用,纷纷以田产、黄金等等作为礼物,送给吴起。吴起大为得意,对众人所赠的礼物来者不拒,全部收受,然后倾其所得广置美貌姬妾。有时为了得到一个称心的美女,吴起不惜花费百斤黄金。

于是,吴起在熟知兵法的名声之外,又有了好色的名声。

齐国的田氏急于夺取君位,又恐鲁国从中作梗,于是发大军攻人鲁国,想在夺取齐国君位之前,先将鲁国彻底征服。齐国强大,鲁国弱小,两军才一交战,鲁国就已大败。

公仪休忙请鲁穆公拜吴起为大将。鲁穆公却迟迟不能做出决断,他对公仪休说:吴起熟知兵法,本是大将之才。可他又是田氏之婿,倘若临阵投敌,则吾鲁国休矣。

吴起见鲁军战败,心中着急,主动拜见公仪休,请求做鲁军大将,抵抗齐军。公仪休将鲁穆公的犹疑告诉了吴起。吴起沉默半晌,一言未发,转身退出了相府。

次日一早,吴起拎着一个木匣,再次来到相府,将木匣交到了公仪休手中。公仪休在疑惑中打开木匣,不觉惊骇地狂叫起来,差点昏倒在地上。那木匣中赫然装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吴起之妻,齐国田氏族人之女。

鲁穆公听了这等惨事,亦是惊骇不已,只好拜吴起为大将,令他率领鲁军拒敌。

吴起到了军中之后,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不近美色、不近美酒。

日日与士卒同在一起,士卒们穿什么,他穿什么,士卒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士卒们在什么地方睡,他也一样在什么地方睡。

白天行军之时,吴起从不乘车,而是和士卒一样步行,见到士卒负荷过重,他就将士兵们扛着的军器移到自己肩上扛着。晚上宿营时他总要到各处巡查一遍,方才睡下。

一天,吴起巡查之时,见到一个士卒背上生了毒疮,若不及早排除毒汁,必会危及生命。

毒汁的排除,只能依靠旁人用口吸出。在家中,或许有亲人愿意为病患吸出毒汁,但在军营中,却无人愿意为那士卒吸出毒汁。吴起见到这种情况,立刻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为那士卒吸出了毒汁。

身为主将,竟然肯为一个小卒吸出毒汁,众军卒们别说没有听过,就是想也不敢去想。主将在军中就似国君一般,士卒们平日望都不敢向主将望上一眼。

但是吴起却不同于士卒们常见的主将。在士卒们眼中,吴起不是主将,而是他们的父亲。

鲁军士卒们心情激动,以儿子般的热切心肠,渴望着在战场上奋力杀敌,报答主将。

齐军连战连胜,根本不把鲁军放在眼里。不料鲁军在吴起的统领下,由懦弱如羊忽然变得凶猛如虎,人人拼死上前,绝不后退。齐军大败,尸横遍野,狼狈而逃。

吴起毫不松懈,率领士卒猛追,一口气将齐军赶回了国中。齐军逃回国后紧闭边邑之门,竟是不敢出战。

此一战齐国折损数万精兵,战车千乘,为百余年未有之大败。列国见鲁军以弱胜强,不禁大为佩服,纷纷遣使与鲁国通好,将鲁国视同大国。

齐国的田氏遭此大败,只得将夺取君位的图谋暂缓实行,甘居臣下之位。

鲁国的大胜,使吴起名声大震,传遍天下。鲁穆公论功行赏,拜吴起为上大夫。

齐国田氏恨透了吴起,派人携带千斤黄金,到鲁国四处活动,散布流言。

于是,鲁穆公耳边几乎天天听到攻击吴起的言辞。

一个大臣说,吴起原是卫国的无赖、杀人罪犯,用此等人为大臣必为上天不喜。

另一个大臣说,吴起本是儒家弟子,却不守孝道,拒不为母服丧,灭绝人伦。

第三个大臣说,吴起残忍毒辣,为了功名富贵可以杀死爱妻,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公室。

鲁穆公听得多了,不觉对吴起生了疑心,渐渐疏远吴起,甚至不许吴起上朝议事。

吴起叹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妻者,私也。国者,公也。吾公而忘私,反受国君猜疑,难成大事矣。说罢,连夜乘车驰出鲁国,向西疾行,投奔魏国。

魏文侯正在广招贤才,天下人凡有一技之长者,俱可上书自荐,由朝廷量才任用。

吴起一到魏国就上书自荐。魏文侯看到吴起的自荐书后,立即招来翟璜,问:依尔之见,吴起是何等样人,吾魏国可否大用?

翟璜答道:吴起此人,贪图功名,喜好女色,不能算是贤臣。但其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这样的人,我魏国纵不任用,也决不可使其投往他国。

魏文侯皱起了眉头说:这么说来,寡人若是不用吴起,就应该将他杀死。翟璜拱手施了一礼,道:正是。吴起,猛虎也,驱虎不成,则必被虎伤。

魏文侯听了,微微一笑,道:今天下诸侯,俱是虎狼,寡人正需猛虎驱使。吴起上书后的第三天,就受到了魏文侯的接见。吴起大为兴奋,朝见魏文侯时穿着一袭儒袍,手捧他精心所写的兵书六卷说:微臣以此六卷兵书,可为主公霸有天下。

魏文侯对那些兵书看也不看一眼,道:寡人以仁义治国,不喜兵战之事。

吴起立刻说道:微臣苦学多年,自信可以通过外在的迹象来推测人们隐藏于内心的愿望,根据过去来观察将来。主公既有招贤之心,为何面对贤才时,口中所说与心中所想大不一样呢?如今主公派人按四时节候之宜,斩杀各种兽类,剥其皮,涂上赤漆,画上图案,遮护车门,掩饰车壁,所为何来?此等之车乘坐不便,也不适合游猎,只能用来与敌作战。古有承桑氏之君,只知讲求仁义,不知武备,结果国灭身亡,而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不讲仁义,一样是社稷沦丧。贤明的国君有鉴于此,故在以仁义治国的同时,一定不忘兵战之事。微臣观天下诸侯之中,唯有主公可称贤明之君,故不远千里而来,以求尽平生所学,报效主公。奈何主公心有疑意,不愿以真情相待微臣。此为何故?

在魏文侯遇到的众多贤才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像吴起这般言辞锋利,竟使得他无法回答,脸上涨红,过了好一会才反问道:

听说贤卿有大功于鲁,为何不留在鲁国呢?

吴起大声答道:人生苦短,倏忽而过。微臣不愿安居富贵,无所作为,辜负此生。鲁国,小国也。鲁君,庸君也。身留小国侍奉庸君,何能有所作为?魏国,大国也。主公,明君也。微臣侍奉主公,可以大有作为,立不世奇功,名传千秋万代!

听了吴起的这番话,魏文侯心中舒服了许多,立即传命摆下宴乐,招待大贤光临魏国。

宴乐举行之时,魏文侯的夫人亲自捧起金爵,向吴起敬献美酒。这种礼遇是诸侯对贤者最为尊重的表示。吴起大为感动,誓言不惜肝脑涂地,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

礼遇过后,魏文侯拜吴起为客卿,参预朝中机密,尤其是参预兵战机密。

客卿不是一个正式的官职,一般是国君用来安置别国投奔来的太子上卿等身份高贵之人的专设官位。吴起虽然名震天下,论官位只是一个上大夫,以此官位而被魏文侯尊为客卿,对吴起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吴起不负魏文侯的敬贤之意,主动请求充当魏国大将,越过黄河攻击秦国,连获大胜,再一次震动了天下。只是在魏国获得大胜后,吴起和魏文侯之间却发生了争执。

魏文侯将楚国、齐国视为争霸天下的劲敌,不愿为秦国多耗国力。

吴起认为秦国才是魏国的真正劲敌,魏国欲争霸天下,必须先灭了秦国。

秦国偏处西鄙,和戎族杂居,岂可称为劲敌,吴起如此,多半是欲掌握兵权。魏文侯心生疑虑,立下决断,解除了吴起的兵权,将精锐士卒从河西调回,交由乐羊去攻打中山。对于吴起,魏文侯仍然十分礼敬,除继续尊其为客卿外,还赏赐黄金百斤,美女十名,让吴起可以尽情享受。每隔上几天,魏文侯还会将吴起召进宫内,谈论兵书战策。

但是对于具体的朝政军务之事,魏文侯却从来不和吴起谈论。此刻秦军兵临城下,魏文侯不得不将吴起置于身右,以便随时从吴起口中获得应对之策。

魏文侯这时虽对吴起有了疑心,却对翟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毫不怀疑若论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吴起。

魏国君臣登上城楼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听得天边车声隆隆,如滚雷般一阵阵压了过来。

紧接着黄尘大起,如决堤的大河之水,呼啸翻腾着向安邑城漫涌而来,威势极是惊人。

黄尘中,无数戈矛闪耀着夺目的白光,犹似密林一般。更有千百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都绣着斗大的秦字。

城楼上的魏国君臣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但看到了秦军的这种威势,几乎人人都是大惊失色秦军屡遭惨败,为何士气如此激昂?军阵如此严整?武器如此众多?

安邑虽为都城,精兵却是不多。秦军俱是锐卒,若大举攻城,只怕是危险至极。

秦军屡战屡败,怨气极深,如果攻破都城,必是大肆杀掠,安邑城中,将人人难逃厄运。

魏国君臣们想着,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许多人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主公,快,快下诏,让都中百姓上城拒敌!公叔痤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魏文侯强自镇定,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吴起:贤卿,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吴起一笑:秦军不过虚张声势耳,并不会攻城。主公不必诏令百姓上城,以致反被敌军所轻。

魏文侯点点头:寡人料想秦军也只是虚张声势。公叔将军未免太过慌张。

其实,魏文侯在询问吴起之前,并没有料想到秦军是虚张声势,而是以为秦军立刻就要攻城。

公叔痤受了魏文侯的教训,心中很不舒服,问吴起:以客卿大人说来,秦军攻入我魏国境内,莫非只是为了游玩一番?

秦军当然不是为了来游玩的。秦军屡败,士气低落,国势不振,四面戎族争相攻击,日子十分难过。为了摆脱困境,秦国君臣不惜倾其精锐之卒.冒险突人我魏国境内,以图振作士气,威慑戎族。但是秦国又惧我魏国兵强,并不敢真的与我魏国接战。吾料其绕我安邑一周后,定会立刻依原路回返。这样,秦国就可向国人宣示大败魏国,使其躲入城中,不敢接战。秦人闻之,必然举国振奋。而戎族闻之,必然心生惧意,不敢轻易攻击秦国。泰国此举,实为兵法上之励士之法也。吾书兵法六卷,其中第六卷专论励士之法。公叔将军身为大将,当熟读吾之兵书,应该知道此励士之法,奈何一见秦军,竞慌张至此,实在是有失大将风范。吴起旁若无人地说道。

你你公叔痤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吴起的六卷兵书极受魏文侯重视,曾令人抄录了百余部,赐给朝中大臣们研习。公叔痤也得了一部,但却对吴起的兵书一字未看。他认为吴起并无真实本领,不过是生了一张利口,嘴上会说而已。他身为将军世家之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经过了多少苦难,官位也只是个上大夫。而吴起就凭着一张嘴,来到魏国就居于客卿高位,并被拜为大将。

他本来以为吴起一上战场,就会大败而逃,出尽丑态。不料吴起却是屡战屡胜,占尽了风光,使得他相形之下,大为失色,令他在对吴起的不满中,又多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据贤卿说来,秦军会依原路回返,难道他们不怕韩国军卒截杀吗?魏文侯问道。

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吴起。魏文侯的疑问,也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这个吴起向城楼上的众臣们环视了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敌军不会攻城,众位且请回到朝堂去吧。魏文侯知道吴起有机密话讲,忙说道。

除了吴起本人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公叔痤几位臣下外,众人都从城楼上走了下去。

这几位臣下,可说是魏文侯的腹心之臣,凡军国大事,魏文侯都会和这几位臣下商议。

吴起却仍未说话,目光直视公叔痤,意思是公叔痤也应该走下城楼。

他一向认为,欲立功名,须先立威,使国中人人敬畏。如此,一旦他领了国君的出征之命,就可言出法随,谁也不敢和他作对。

但是公叔痤却对他毫无敬畏之心,使他无法忍受。为此,他必须多给公叔痤几次教训。见到吴起如此,魏文侯只得说道:公叔将军,你且代寡人到各处城门巡视一番吧。

魏文侯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对公叔痤来说,仍是奇耻大辱,吴起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国君身边赶走。这件事必会传扬出去,将使他在朝中抬不起头来。

这是为什么?魏文侯问着,心中不觉大跳了一下。

吴起若有所思地说道:魏、韩、赵称三晋,其中以我魏国最强。韩、赵在表面上对我魏国甚是恭敬,甚至对我魏国行以朝见之礼。但在心底里,韩、赵二国对我魏国极不服气,绝不愿甘居我魏国之下。我魏国愈强,韩、赵二国则愈是妒忌。只是就眼前情势而论,韩、赵二国又有不得不求于我魏国之处。韩国所求者有三,一求我魏国为其西拒秦国,保其后路安稳。二求我魏国南下击楚,震慑其所临强敌。三求我魏国助其伐郑,夺取郑国土地。赵国所求者亦是有三。赵国虽然不与秦、楚相连,却在西北方有着戎族威胁,东北方面临燕国的攻击,东南方又会受到齐国的攻击。赵国一求我魏国从西河郡北上助其攻击戎族。二求我魏国为其阻挡燕国南下。当初赵国之所以同意我魏国越过其境攻击中山之地,就是诱我魏国直接与燕国对抗。三求我魏国东伐齐国,使其能夺取东南之地。因为有求于我魏国,韩、赵不敢公然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因为妒忌我魏国,韩、赵必然会在暗中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韩、赵愿意看到魏国强于秦国,却不愿意看到魏国灭亡秦国。韩、赵想让秦国拖住我魏国,使我魏国虽强,但又处处受制,终究不能称雄于天下,完成王霸大业。秦国君臣并非愚者,亦是明白此理。故此次秦国偷越韩国境内,定是在事先和韩国有所勾结,并得到了韩国的默许。否则,秦国决不敢冒险而来。既然韩国和秦国有所勾结,其军卒怎么会截杀秦军呢?秦军偷越其境,韩国不可能毫无知觉,可是韩国却并未派人告知我魏国。此即韩、秦有所勾结的明证。当然,秦军回返之后,韩国立即会派人前来谢罪,以免得罪了我魏国。吴起说着,声音洪亮清晰,透出一种逼人的锐气,魏文侯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听了吴起之言,不免互相对望了几眼。

他们也都知道韩、赵二国在心中对魏国不服气,但都未想到韩国会去勾结秦国。

魏国兵势极强,又居于韩、赵二国的腹心之中,随时能给韩、赵二国以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势下,韩国怎敢冒险勾结秦军呢?

微臣听说,韩侯已重病在身,不能理政。韩国的朝政大事,由相国侠累执掌。侠累其人,喜结险恶之徒,心性亦是好弄险使气。韩侯或者不敢勾结秦军,侠累则什么险事也敢做出。主公今后对侠累其人,要多加防备。

贤卿所言,确乎有理。魏文侯听吴起如此说,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

魏文侯在韩、赵二国派有密使,对于韩侯病重,朝政由相国侠累执掌的情况了如指掌。

侠累好大的狗胆,寡人饶不了他。魏文侯在心中恨恨地想着,忽听城头上众人欢声如潮。他忙和众臣走近楼口,向下探望,见秦军已掉转战车,纷纷退走。

贤卿料敌如神,寡人不胜钦佩。魏文侯转过身来,赞许地对吴起说着。

请主公多派疑兵,尾追秦军,只摇旗呐喊,不与秦军接战,使秦军知我有备,不敢在我魏国过多停留,以免惊扰我魏国百姓。吴起建议道,对国君的赞许并未表示谦恭辞让之意。

在魏国,也只有吴起在国君面前从来毫无谦恭之态。

魏文侯对吴起的建议完全赞同,当即令魏成子率领疑兵大张旗鼓,追击秦军。

几乎是在魏成子领命走下城楼的同时,城门守将奔上来禀告,韩国使者求见。

魏文侯对吴起笑道:!看来又是不出贤卿所料。果然,韩国使者呈上了谢罪之书。

韩侯在谢罪之书中言道:楚国近日在韩国边境集中大军,意欲攻击韩国。为此韩国不得不将秦、韩边境之兵调往楚、韩境。谁知秦国竟然趁虚而入,偷越国境,攻进了魏国。等到韩国发觉了秦军的意图,已不及堵截。韩国上下知道了这件事后都是惶惑不安。韩侯已紧急调回楚、韩边境兵卒,准备从后面袭杀秦军。

秦军已经回返,哪里等得到你韩国兵卒从后袭杀?魏文侯心里冷笑着,口中却道:请贵使转告韩侯,秦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我魏国大军将立刻进攻秦国,让秦军知道我魏国决不可欺。贵国须防备楚军,不必急于调回兵卒。

主公真欲发大兵进攻秦国吗?待韩国使者退出后,李悝疑惑地问道。

他知道,魏文侯正在整顿兵车,修造甲仗,准备南下进攻楚国。如果魏文侯此时发大兵进攻秦国,则南下伐楚的预定谋划就会落空。而魏文侯并不是一个喜欢改变预定谋划的人。

对于李悝的疑问,魏文侯并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众臣,见此,知道魏文侯有重大的军机之事和吴起商量,都知趣地向魏文侯行礼,退下城楼。太子击欲行礼告退,被魏文侯留了下来。

高大而又空阔的城门楼上,只立着魏文侯、太子击、吴起三人,一同望着城外。秦军虽已退去,但却自天际吹来了一阵阵的西风,黄尘依旧是漫天飞舞,迷迷茫茫。

夕阳西下,漫天黄尘已变成了一片红雾,将安邑城笼罩在沉郁的血色中。

魏文侯耐心地在城楼上站立着,想让吴起首先说话,可吴起始终是沉默不语。

贤卿,寡人决不能让秦国的励士之法得逞。终于是魏文侯先开口了。

主公打算如何破秦国的励士之法呢?吴起问道。

寡人愿拜贤卿为西河郡太守,以西河之兵攻击秦国。魏文侯坦率地说道。其实,魏文侯一直在等着吴起主动请战,他料定功名心极强的吴起一定会向他请战。

谁知他的料想却落了空,素喜谈兵的吴起好像对攻击秦国毫无兴趣。

主公,微臣投奔魏国,是想做下姜太公兴周灭殷那般的宏伟大业。以西河之兵攻秦,可胜之,不可灭之。此等之事,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主公又何必驱使微臣呢。微臣既不能为主公所用,羞立朝堂之中,请主公允臣归隐深山。吴起拱手说着。

他早已料定了魏文侯会说出什么话来,心中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语。

魏文侯听了吴起的话,心中大吃一惊。他当然明白,吴起这样的人决不会归隐深山,吴起若是离开了魏国的朝堂,所归隐的地方不是楚国便是齐国,甚至是秦国。

如果真是那样,则楚、齐、秦任何一国,都可以借着昊起的奇谋,将魏国置于必死之地。

哼!你吴起若真敢归隐,寡人就要将你的人头留下。魏文侯心里想着,口中说道:寡人不能让贤明大展其才实是有愧。贤卿究竟如何才能立下姜太公那般的宏伟大业,还望对寡人详细讲来,以使寡人改过,助贤卿尽展高才。

主公,我魏国欲得天下,获取周室九鼎,必先灭掉秦国,才能及其余。吴起道。

此为何故?魏文侯忙问着,他对吴起太过直爽的言辞很不习惯。

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扫灭列国,获取周室九鼎,但他却绝少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国地势的险固,实为天下之最,四面高山环绕,中间是一平原。高山可作城池,平原物产丰富。其四面高山中,只有向东一面称得上有强敌对峙。故秦国只须派出二万甲士,就足可抵挡中原各诸侯之国百万大军的攻击。然有一利必有一弊,秦国北、西、南三面都是荒凉之地,只宜戎族居住。秦国欲成为真正的天下大国,非向东扩充不可。秦国东面的第一强敌就是我魏国。故秦国与我魏国,已成天生的对头。秦国一日不灭魏国,一日不能向东扩充其势。我魏国一日不灭秦国,一日不能消除后患。后患不除,何能与楚、齐诸强争于中原呢?故我魏国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灭亡秦国。吴起慷慨说道。

秦国是我魏国后患,寡人何尝不知。然秦国并非弱小之国。昔者以晋之强大,数百年不能使其灭亡。吴国强盛之时,曾一举攻下楚国都城,却偏偏败在秦军手下。贤卿也说过,秦国地势的险固为天下之最,攻击如此险固的大国,损伤必大。或许我魏国能够灭亡秦国。但秦国灭亡之后,恐怕我魏国耗损之巨,数十年难以恢复。而且我魏国灭亡了秦国,必然会使齐、楚大为恐慌,争相攻击我魏国。如此,魏国危矣。魏文侯说道。

不然,如今我魏国已占西河之地,使秦国的险固地势已崩其一角,我魏国借此一角长驱直入,必能灭亡秦国。若主公稍有迟疑,秦国必倾其全力夺回西河之地。一旦秦国夺回了西河之地,则我魏国欲亡秦国,将难如登天矣。吴起毫不退让地说着。

那么,依贤卿之见,我魏国灭亡秦国之后,又该如何呢?魏文侯问道。

灭亡秦国之后,则我魏国占尽地利,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吴起傲然说道。

魏文侯父子听了吴起之言,心中怦然而动,二十年内一统天下,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对魏文侯来说,他正当壮年,体格强壮,若无意外之事,应该能够活至二十年以上。这样,在他这一代,就可以夺取周室九鼎,一统天下,立下宏图功业。

秦国之外,还有齐、楚、韩、赵、燕、鲁、宋诸国,俱是不可小视,贤卿有何谋划,敢说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呢?魏文侯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

灭秦之后,主公可将秦地之北拿出少许赠与赵,又可将秦地之南拿出数城赠与韩,则赵、韩必会更加亲近魏国。魏、赵、韩三国亲近,则齐、楚不敢轻易与我魏国为敌。然后主公以大军攻入蜀,控制长江上游。最后主公可率赵、韩二国之军,兵分三路,一路南下方城(今河南省方城县一带)、一路斜出武关(今陕西省商南县西北)、一路自长江上游浮船而下。此三路大军楚国万难抵挡,必为我魏国所灭。楚国灭,则齐国势难保全;齐国亡,则天下无人可敌魏国,将望风归服矣。主公若依微臣之策,顶多十五年内可一统天下,就算有了什么意外之事,也决不会迟于二十年。吴起回答道。

这魏文侯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除了此策,贤卿难道别无他计吗?

没有。吴起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呢?魏文侯望着太子击问道。太子击摇了摇头。

寡人倒是另有一计。魏文侯说道,秦兵悍勇,身陷绝境时无不拼死力战,寡人不愿将秦人逼入绝境。寡人想以贤卿守西河,使秦人不敢东犯,让我魏国无后顾之忧。然后寡人亲领我魏国及韩国之军,南下攻楚,一举攻灭楚国。楚灭之后,我魏国军则可南从武关,北从西河,两面夹击秦国,必能一战灭秦。楚、秦灭,则齐国亦可灭,天下归于一统矣。

听了魏文侯的话,吴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道:楚国东有齐国,西有秦国,若是力不能支,定会向齐、秦二国求救。就算微臣能抵挡住秦国,谁能挡住齐国呢?

齐国田氏急欲夺得君位,一时很难顾得上楚国。魏文侯道。

田氏族人中智者甚多,不会弃楚国不救,以坐视我魏国独自强大。吴起道。

就算齐国愿意救楚,也不会派出太多的军卒。何况楚君为盗所杀,新君刚刚继位,国中战乱不堪。我魏、赵、韩三国定会在齐国援军到来之前,灭亡楚国。魏文侯坚定地说。

吴起见魏文侯如此坚持己见,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魏文侯毕竟是一国之君,对臣下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吴起不愿也不能一直和国君硬顶下去。

贤卿,寡人之计如何?是否合于兵法?魏文侯又问道。

敌国乱,则以兵伐之。主公之计,当然合于兵法。吴起不能再沉默下去,只好回答了一句。

寡人之计合于兵法,自然可灭诸敌国。魏文侯满怀信心地说道。

未必如此,苦想灭亡这些强敌,所行之计仅仅合于兵法远远不够。昔者孙武所行之处无不合于兵法,然终究未能灭亡楚国。吴起明知魏文侯听了这话不高兴,还是说了。

若有贤卿为我魏国防守西河,则寡人之计,必能成功。魏文侯道。

吴起拱手向魏文侯施了一礼道:微臣说过,西河郡太守之职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

不,西河郡太守一职,非贤卿不能任之。唯有贤卿防守西河,才能使寡人无后顾之忧,才能使寡人可以全力攻楚。贤卿为西河太守,即是我魏国之姜太公也,即可立下兴周灭殷之大业也。魏文侯说着竟然弯下腰来,对着吴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啊微臣死罪,死罪!吴起慌忙跪下来,向魏文侯行以磕头大礼。

国君至高无上,绝不应该向臣下施礼。国君一旦向臣下施礼,就是对臣下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吴起在这个时候已无法拒绝魏文侯的要求,除非他真的欲归隐深山。

但是他绝不愿意就此归隐,而且他心里很明白,魏文侯也决不会容许他归隐。

他口称死罪,既是向国君表示了惶恐之意,也是表示他答应了国君的要求。

魏文侯见吴起跪下,心中大喜,立刻上前一步,扶起吴起,道:贤卿愿解寡人之忧,实乃魏国之福,实乃天下之福也。中国(指中原)大地数百年之战祸,亦将息矣!

次日,魏文侯在朝堂上拜吴起为西河郡太守,攻击秦国,其官衔由客卿转为下卿,正式成为魏国臣子。

吴起当日即乘车驰往西河赴任,太子击率相国以下大臣送至城外十里。

送行之礼毕后,众大臣各回府第,太子击则驰到宫中,至内官向母亲行过拜见大礼。

他昨日就该行此大礼,因秦兵突至而耽误了。太子击之母是魏文侯的正室夫人,居正殿。太子击行礼之时,魏文侯亦在正殿之内。

魏文侯夫人多时不与儿子相见,有满腹的话语要诉说,但是见到国君在场,却默默退到了后面。

击儿,吴起的兵书你都背熟了吗?魏文侯问。在太子击前往中山读书时,他送给太子的礼物就是吴起的兵书。

魏文侯当时对儿子说过,一旦儿子返回朝廷,他要亲自考问其学业。

儿臣都背熟了。太子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他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父亲的考问,每一次考问都能顺利通过。

那好,你就将其要紧之处给寡人讲讲吧。魏文侯说道。

吴起的兵书,共有六卷,一日图国;二日料敌;三日治兵;四日论将;五日应变;六日励士。图国即为谋人之国,凡兵战之事,其所图者,最终为敌人之国也。谋他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己国治,方可求敌国灭。治国之道,莫过于尊贤,务必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其国方可昌盛。欲灭敌国,须先料敌,最重要的是对其政事料知无误。不知敌,则不能胜敌。知敌之后就可寻出敌人破绽,从而击败敌人。欲败敌军,须强于敌军。强军之道,在于治军,须严守军纪,赏罚分明。更要教士卒学战,精于搏杀之技,精于行止之法。军强之后,就须选将。为将者,须德、才、智、能兼备,文武双全,知晓天文地理,能够施令而下不犯,所在寇不敢敌。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故领军者须有应变之能,不应死守兵法。应变之能就在于能够随时了解敌军之势,随时根据敌军之势的不同作出相应的攻击。军强将猛,尚不足以制胜。欲稳操胜算,领军者还须深知励士之法,必须爱兵如子,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不忘抚恤慰问士卒的家属,以求发号布令而人乐同,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太子击流畅地回答道。

不错。魏文侯赞赏地点了一下头,又问,吴起的兵法,和孙子的《十三篇》相比,孰高孰低?

这太子击不觉沉吟起来。

太子击知道,孙子名武,自称为齐国田氏之后,因祖上伐莒有功,齐景公赐姓孙氏,食邑封于乐安(今山东惠民)。孙武因家族与朝中权贵发生冲突,避难逃往吴国,受到吴王阖闾的重用,将其拜为军师。吴国偏处东南,素为中原诸侯轻视。但其军队经过孙武的训练后,兵锋之锐竟是天下无敌。吴军长驱数千里,攻破了强楚的都城,几乎灭亡了楚国,使天下震惊,无不对吴国畏之如虎。孙武的威名亦是因此震动天下,人人视其为兵神。但孙武却在此时悄然归隐,不知所终。他在归隐之前,曾将其治军心得写成兵法,献给吴王。这部兵法很快就传遍了天下,被人称之为《孙子兵法》,其兵法共有十三篇,故亦被人称为《十三篇》

太子击自是将《十三篇》读得烂熟,但却从未将《十三篇》和吴起的兵书相比过。实际上,他并不怎么喜欢诵读兵书,所以吴起的兵书背得头头是道,或者有点粗浅的认识,仅仅是为了应付父亲的考问。

见太子击答不上来,魏文侯叹了一口气,道:读书最忌死记硬背,须得融会贯通才是。吴起这人就善于读书,吾观其兵法,得益于《十三篇》甚多。如《十三篇》中之六谋攻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由吴起生发成料敌一卷。《十三篇》人称已尽兵家之法,后人无可出其右。然以寡人观之,吴起的兵法却在多处胜于《十三篇》。吴起之兵法首论图国,不就兵论兵,而从大处着眼,一下子抓住了兵法的要害所在治兵必先治国,国若不安,兵势再强,也难以持久。吴国就是例子。当年吴国的兵卒由孙子亲自训练,其兵势之强,天下无国可敌。然吴人不图治国,不修内政,其兵势虽强,却不能灭人之国,反被越国所灭。当年越国并无孙子这等兵神,所以能灭吴国,是其君臣人人奋力于治国也。此外,吴起的励士之法亦是胜于孙子。孙子虽然也说视卒如爱子,却过于看重将帅,只知励帅,不知励士。其实,士卒若不勇于杀敌,将帅本领再大,只怕也难获得胜利。当然,从全书来看,孙、吴兵法可谓各有所长。你要像吴起那样读书才行,切不可只知死记硬背。

是,儿臣当牢记主公的教诲。太子击垂下头,拱手说道。之后他又暗暗地想:我是未来的国君,并不是未来的将军,似吴起那般研读兵法,倒也不必。孙子、吴起再厉害,也只能供国君驱使而已。我真正要学到手的,是主公驱使吴起这等猛虎的本领。其实驱使吴起这等猛虎也不难,高官厚赏,再加上美女就足够了。

太子击在心中不停地反驳着父亲的话。在他未成为国君之前,也只能这样反驳着父亲。

但愿你能真的牢记。魏文侯说着,话锋一转问,击儿,昨日吴起在城楼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儿臣记得。

那好,你就说说,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和寡人的平天下之计,孰高孰低?

当然是主公的平天下之计高于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吴起之策,太过冒险,近乎赌徒孤注一掷。主公之计,循次渐进,先求立于不败,后求破敌,可稳操胜算。太子击口中说道。

主公太过于求稳,其计远不如吴起之策矣。太子击同时在心中说道。

击儿,你错了。吴起之策,比寡人之计高出甚多。魏文侯摇着头说道。

那那么主公为何为何不纳吴起之策呢?太子击疑惑地问着。

唉!魏文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非是寡人不纳吴起之策,而是不能纳其策也。

这儿臣不解。

击儿,秦国地势的险固,确为天下之最。我魏国之中除了吴起外,包括寡人在内,谁也不能灭了秦国。所以寡人如果采纳吴起之策,非得派吴起为大将不可。吴起此人,本领极大,野心也是极大。他若领兵灭了秦国,占了天下最险固的地势,岂肯甘当魏国之臣?只怕他立刻就会反过头来,灭了我魏国。所以寡人虽极欲平定天下,也不敢采纳吴起之策。

吴起他深受主公厚恩,也会也会有反心吗?

吴起,一个奸邪之徒,凭其功名心太重,为了功名,他连爱妻也可杀死,还有何事不可做出?有些人并非天生就有反心,而是情势所激,未反也得反了。身为国君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吴起这样大有本领的人处在能够生出反心的情势下。

太子击默然无语。父亲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使他的心中一阵阵波澜,强臣生出反心,吞灭主上之国的例子,实在太多。小国不去说他,仅就大国而言,强大的晋国不是被魏、赵、韩的家臣吞灭了吗?这魏氏家臣,就是我魏国之祖啊!还有强大的齐国,眼看就被田氏吞灭了。而田氏先祖本是逃难之人,得到齐君的庇护,方才保全了性命。我魏氏可吞灭晋国,吴起他若占了秦国的险固之地,又为什么不可以吞灭魏国呢?可是身为国君,若不任用强臣,国势必弱,一样会被强者所欺,以致宗庙不保。要成为一个既能大有作为,又善于驱使强臣的国君,只怕不会是我想的那般容易

击儿,吴起说得不错,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已之国。寡人这次将你从中山召回朝中,就是要让你熟习治国之术,一旦吴起击败秦军,寡人立即就带领锐卒会合韩、赵之军,南下攻楚。魏成子、翟璜将随寡人南征,朝中之事,你要多向李悝请教。

这时,太子击被呼到后堂,而魏文侯仍是坐在正殿里,翻看着臣下的奏章。以线串起每天在案几上堆成小山的奏章,魏文侯都会一份份仔细审阅,常常看到半夜。今天却怎么也看不下去,心中反反复复地想着谋高深之士,是否看出了寡人心思?是否愿意出力攻击秦国?他若不尽力攻击秦国,寡人又该如何?

西河是秦国的生死之地。秦简公擂着战鼓强渡洛水。秦军屡败于魏,畏魏如虎。秦国遇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赵国君臣自是对这种情势极端不满,千方百计要破除魏国的夹击之势。

魏国伐楚之后,国力消耗巨大,给了赵国一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当然,魏国毕竟是赵国的同盟之国,赵国不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劫,而是在精心策划下射出了两支冷箭先让刺客杀死了既有武勇又善治民的邺邑太守西门豹,然后又发动中山之地的百姓起来造反,逐走了魏国人,从而不动声色地破除了赵国面临的险境。

魏文侯和大子击很清楚赵国做了些什么事情。太子击当时就曾请求领兵教训赵国。魏文侯坚决阻止了太子击教训赵国的企图,并且忍气吞声,向赵国派出了道歉使者。

不,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可攻击赵、韩二国。魏、赵、韩三国同盟,天下无敌。反之,魏、赵、韩三国若互相攻击,则是自取灭亡。寡人伐楚失败,正是赵、韩二国不能与我魏国同心协力之故。

唉!当初寡人去取中山之地,实是失策之举。我魏国得了中山,赵国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现在中山丢了,是祸事,也是好事,可免去赵国的疑心了。其实赵、韩二国也明白,不与魏国同盟,他们就会腹背受敌,处境极为不利。所以,对有些事,我魏国纵然难以忍受,也只得忍受下来。身为国君者,眼光要放远些,要看到大利,别只想着眼前小利。当然,对赵、韩二国,还要多些防备之心,别让他们暗害于你。魏文侯叮嘱道。

是,儿臣明白。太子击说道。

击儿,你还记得,吴起曾告诉过寡人的平天下之策吗?魏文侯问道。儿臣记得。你还记得,寡人为什么没有采纳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吗?

儿臣记得。

你记得就好。寡人还是那句话,吴起之策虽是上佳之策,却绝不能采纳。你登大位之后,吴起定会以此策迷惑于你。你切莫受其迷惑,切莫受其迷惑啊。

是,儿臣定当牢记主公之嘱。

我魏国欲平定天下,必须得到中原之地。

儿臣明白。儿臣当承袭主公之志,南伐楚国,夺取中原之地。

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此乃至理。国中不治,你切勿擅兴兵战之事。

儿臣明白。

百姓乃国之本也。农耕之事,又为百姓之本。朝廷所行之策,切勿扰民,切勿有害农耕。

儿臣明白。

为君者,不可荒淫酒色,不可听信妇人之言。要友爱兄弟,善待宗室,尊老敬贤。

儿臣明白。

为君者,切不可偏听偏信,对臣下之言,要善加体察。为君者咳!咳魏文侯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将话说完。他脸上的红润之色已迅速消退,眼中神采黯淡。

太医,太医何在?太子击慌忙从地上站起,扑到父亲身边,失声大叫着。

几位太医闻声连忙奔过来,或持针石,或倾药囊,或欲诊脉,乱成一团。但是不论他们怎么忙乱,也无法使魏文侯的眼中神采重现。

魏文侯的眼中已昏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兀自大睁着。他不甘心就此闭上双眼,不甘心!

他还有太多的话要告诉儿子,他还有太多太多的愿望要儿子去实现可是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生命无法承担那太多愿望的重压,已轰然崩塌。

秦简公面对敌情决不迟疑,立率兵杀奔西河而来。在秦国国君秦简公眼里,西河是秦国的生死之地。拥有西河,秦国不仅能够生存,还可东出争霸中原。失去西河,则秦国迟早会被敌国灭亡。

列国行军,平常每日只行一舍之地(三十里)。遇到战事,则日行二舍,顶多会日行三舍之地。但这日秦军的行进速度,已达四舍,可谓疾似闪电。

可是高坐在战车上的秦简公,却仍嫌行进的速度太慢,不断传令,让士卒快行。

秦国一直是西方的大国,但自秦穆公后,国势已日渐衰弱,尤其是近百余年来,内乱不休,宗室间互相残杀,国君之位常被公子们以武力夺来夺去,谁也难保大位长久。

朝中的权臣趁势坐大,每逢对国君不满,就勾结逃亡在外的公子,袭杀国君。

秦简公的父亲秦怀公本是逃亡在晋国的一位宗室公子,后来大臣们杀死国君,将秦怀公迎人都城,立为国君。但秦怀公仅仅当了四年的国君,就遭到权臣们的攻击,被迫自杀。秦怀公的太子早死,众大臣就立太子的儿子为国君,秦灵公即位之后,他的叔父们不敢呆在国中,纷纷逃到邻国。秦简公亦逃到了晋国。

此时晋国已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只剩下曲沃和绛城二邑,总算是保留了一个国号。晋国虽然只存有空名,养活几位邻国的公子还是绰绰有余。

秦简公身居晋国,暗中却和国中的权臣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准备从侄儿手中夺取君位。

秦灵公当政之时,正逢魏文侯大力治理国政,广求贤才,其国力日益强盛。秦、魏两国连年在边境上展开大战,结果是秦国遭到惨败,丧失了许多城邑。

秦国上上下下,俱是埋怨国君无能,大臣们也开始密谋用何种手段废掉国君。

秦灵公惊惧之中暴病而亡。秦简公趁势从晋国杀回来。在众大臣的支持下,向秦灵公的儿子们发动猛攻。秦灵公的儿子们力不能敌,除了公子一人逃走了外,其余众人全都被秦简公杀死。公子逃难的地方仍是空有其名的晋国。

秦简公夺得君位之后,为了获得威信,不断地向魏国发动了进攻,以图夺回失地。

不料他不仅没有夺回失地,反而遭到了空前的惨败,将整个西河之地奉送给了魏国,国境线由黄河退到了洛水,使秦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洛水远不如黄河险固,魏国军队可以轻易突破,直捣秦国的腹地,灭亡秦国。

秦国连遭惨败,士卒伤亡极大,每一处城邑都传出痛哭之声,人人都对国君怨恨不已。

许多青壮男子为逃避打仗,纷纷人山为盗,劫掠商旅,甚至攻杀官吏。

府库中应收的赋税亦是大减,以致朝中大臣们的俸禄,也常常发不出来。正在秦简公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时候,宗室大臣赢菌上书请求改革国政。

秦简公素知赢菌大有才能,只因他是灵公的亲信,故一直对其敬而远之。但现在秦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秦简公无奈中只有抛弃猜疑之心,连夜召见赢菌。

赢菌年约四旬上下,相貌堂堂,善于言辞,因此常常被国君拜为使者,出访各国,但并不执掌朝中实权,故秦简公虽对他有防,却没有将他置于死地,仍是经常让赢菌出使各国。大夫有何妙策,使我秦国脱出困境?秦简公一见到赢菌,就立刻问道。

赢菌不答,先反问道:我秦国连败于魏国是为何故?

这秦简公犹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是魏国兵强将猛,我秦国难以抵挡。还是魏国有了吴起这等厉害之人。

非也。吴起未伐我秦国之前,我秦国已不敌魏国。

那么,是寡人的仁德不及魏侯了。秦简公一向自视甚高,绝少在臣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非也。主公的仁德,丝毫不弱于魏侯。

寡人实不知我秦国为何连败于魏国,还望大夫教之。秦简公微笑着,谦恭地说道。

赢茵的话,使他放下了心至少大臣们尚没有视他为昏暴之君,欲废了他的君位。

如果大臣们心有恶意,赢菌就绝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我秦国之所以连败于魏国,只因一字。赢菌说道。

是哪个字?秦简公问。

变!赢菌大声答道。

变?秦简公疑惑地重复着,又问道,这变字何解?

变者,变革国政也。当年穆公称霸,就在于变。可惜自穆公之后,我秦国因循守旧,毫无变意,而列国争相变革,致使我秦国日益衰弱,为人所轻矣。赢菌感慨地说。

寡人也听说列国多有变革之事。寡人亦愿变革,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秦简公皱着眉说道。

他在晋国避乱时,对魏、韩、赵三国的国政极为关心,所得甚多。在他最初回到国中时,也曾想依照着魏、韩、赵三国之法变革国政,但因众大臣反对,又加上和魏国剧战不休,以致没有实施任何变革之策。

变革国政,应先变革田亩井田和立法。赢菌说道。

所谓井田,是周室立国后分配之法,周室有国人和野人之分。国人住都城周围的乡邑中,耕田所得部分交公室,征战时充当甲士,为国君作战。野人住在乡邑之外的村落,多是俘虏或是犯了罪的人。因居于草野之地,故被称为野人。村落中的首领负责监视管理众野人。野人男者耕田,女者织布,所得全部上交公室。野人不参加征战,无权对朝政提出意见。

名义上天下共主,所有田地都属于周天子。实际上,田地又有公田、私田两种分别。公田成百上千亩连成一片,所产之物用来祭祖、聚餐、救济贫弱国人及奉养国君,又称为籍田。私田划成整齐的小块,似井字,故称井田。私田由国人自己耕种,所得除上交军赋的一部份外,其余部分用来奉养自身。一般来说,国人每家可得田地一百亩(合今约31.2亩)。私田虽归国人自己耕种,其实仍非私有,国人到了六十岁,就须将私田退回公室,由公室重新分配。

周室号称农耕之族,最重农耕之事,依照当年周公所定的礼法,须人人参加农耕之事,连周天子也不得例外。每年到了春耕之时,周天子手握长锄,带头下地耕种。

公田虽大,成千亩地连成一片,但其收成很低,往往不及一块百亩的私田。

周天子的田地耕种之法如此,各大小诸侯的田地耕种之法,也是如此。

普通国人的私田每家只有百亩,而公卿百官和宗室贵族们的私田,却多至万亩。周天子往往将整个乡邑的收入都赐给立了功的公卿百官或贵族们,称为食邑。

国人参加征战,立有功劳,私田亦会增加。

渐渐地,国人们有了贫富分别,贫者为了增加收入,不得不开垦私田。富者为了更富,亦是大力开垦私田。这些新开垦的私田自然不用上交军赋,收入全归开垦者所得。

野人们为了改变困境,也偷着开垦私田。

这些私田又不用退回公室,成为开垦者代代相传的私有之财。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对开垦私田的行为异常恐惧,视其为不守礼法的大逆举动。

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严下诏令百官公卿敢开垦私田,削夺其官爵。国人敢开垦私田者没收其财产,将其全家贬为野人。野人敢开垦私田者,将其全家贬为奴隶。

奴隶是身份最低贱的人,甚至不被视为人,而被当作会说话的畜牲。

野人的身份虽低,尚可保持着家室,尚有一处栖身的草舍,尚被称之为人。

奴隶则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属于主人,像牛马一样被主人役使,像牛马一样被卖来卖去。

为了防止奴隶逃跑,有时主人们会用锁套在奴隶身上,用皮鞭驱赶着奴隶。

平日,奴隶们分男女关在不同的百室中。春季时,主人会挑出奴隶中壮实的男女.让他们配对,以生下小奴隶,增加主人的财产。壮年奴隶最值钱,幼年者次之,老年者最贱。秦穆公时的执政大臣百里奚,曾被贬为奴隶,因他善于养马,所值甚高,其价格也只有五张羊皮。

奴隶们一般不从事耕田,主要是充当各种工匠,以及放牧牛羊。年轻貌美的女奴则被训练成歌舞乐女,成为主人们寻欢作乐的工具。

后来国人中有了富者,将其买得的奴隶用来耕种私田,获利甚多。

这种耕种田地的奴隶一般都有家室,待遇稍好。许多公卿百官家的奴隶都逃到乡邑,情愿充作国人们的农耕之奴。对于这种不花钱的农奴,国人们大力欢迎,并多方庇护。公卿百官都住在城邑里,到乡邑中去抓获逃奴不甚方便,以致所拥有的奴隶愈来愈少,大受损失。公卿百官们把逃奴日多的原因也归于私田的开垦。因此,公卿百官们虽也拥有许多私田,却大都坚决支持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

在开始禁止时,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夺得野人们的许多田地。渐渐地,富者国人居多,也有野人。穷者自然是野人居多,却也有少许国人。后来,国人与野人的分别愈是模糊,倒是富者和穷者的分别,越来越明显了。国人和野人们,却是坚决反对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甚至不惜为此造反。

井田之制在大多数诸侯国中已是自然崩废。只有秦国唯一保留着井田之制。

秦国国君势弱,而执政大臣势强,国君并不能以开垦私田之罪处置大臣们。

历代秦国国君,也想废除井田之法,改行列国通行的按亩征收赋税的方法。只是每次国君才提出废除井田,就被大臣们顶了回来,总是无法实行。

此刻秦简公听赢菌又提起了废除井田,不觉犹疑起来:废除井田当然好,只是我秦国大臣俱不赞成。恐怕寡人变革国政不成,反倒反倒会惹出不测之祸。

不然。如今秦国已危在旦夕,国亡,臣子亦亡。大臣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对变革国政。赢菌说道。

秦简公听了,默然无语,隔了一会忽又问道:若非国势如此,大夫会给寡人上书吗?

不会。赢菌坦然说道,微臣心许先君,对主公不甚诚敬。然国势已危,我秦国君臣若仍是像从前那样互相猜疑,则必亡于魏国。微臣身为秦国宗室,岂能坐视秦国灭亡?

那么,大夫现在能否忠于寡人?秦简公逼视着赢菌,一字一句地问着。

秦国到了如此危难境地,臣子还敢不忠于主公吗?赢菌反问道。

好,你问得好!你说,如果有臣子在此时此刻,还怀有叵测之心,寡人该当如何?秦简公又问道。

应该立刻将那臣子处以车裂之刑,并诛灭他的全族。赢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秦简公又是大赞了一声,忽地从席上站起,对着赢菌施了一礼,道:这秦国的变革大事,寡人就交给你了。寡人只管治军,别的一概不问。

秦简公说到做到,次日即拜赢菌为左庶长(相当于中原的相国),执掌朝政。秦简公则住进了军营中,日夜操练士卒,研习兵法,不多问朝政之事。

赢菌执掌大权后,先没有急着进行田亩之制的变革,而是连着做了三件秦国上上下下都十分称赞的事情,既稳定了朝中的乱象,又笼络了民心。

首先,赢菌将他的全部家产拿出来,抚慰阵亡军卒的家属,并宣布,野人曾从军者,升其籍为国人;国人曾从军者,免其三年应纳之赋。阵亡者,免其家属应纳之赋十年。

接着,赢菌又宣布,盗贼凡自首者,可免其死罪,发往洛水岸边修筑城堡、烽火台,以抵挡魏国的攻击。凡修筑时出力多者,如军功论赏。

最后,赢菌宣布:国中卿士百官及吏卒等人,出行之时俱可佩带剑戈自卫。秦国与中原相距较远,剑戈等利器不易获得,故剑戈等利器都收在武库中,即使是卿士百官出猎之时,也只能带着弓箭和大棒及石斧、石戈等粗笨武器,唯有国君行猎之时,才可以携带剑戈等利器。近来因秦国盗贼大起,卿士百官和吏卒们由于缺少利器,常被盗贼们杀死。大臣们不止一次上书,奏请允许百官自置利器,都被秦简公拒绝。

秦简公害怕大臣们会借此武装起一支强大的家兵,给朝廷带来威胁。

赢菌在得到上上下下的拥护后,开始改革国政,废除井田之制,按田亩的实数收取赋税。其赋税之额为什一之税,即田中所产的禾物,每十石中须上交公室一石。秦国的这种变革,被国人称之为初租禾。

秦国的初租禾之法,比鲁宣公实行的初税亩之法晚了一百八十余年。

在面临着魏国的强大威胁下,秦国众大臣虽然不愿实行初租禾之法,却也不敢公然反对。初租禾的实行,使开垦私田成为合法举动,吸引了大量贫困的百姓。

山林中的盗贼纷纷自首,以求在修筑城堡中立下军功,得到赏钱,然后购买农具回到家乡开垦私田。一些中原之地的奴隶闻听秦国荒地甚多,亦争相逃到秦国,开垦私田。

不过五六年间,秦国的田地已扩充了数倍,洛水沿岸也筑起了坚固的城堡。

田地多了数倍,公室所收的赋税,同样是增多了数倍,秦简公大喜,派人从楚国购来犀甲,从赵国购来剑戈,从韩国购来强弩,大力装备军队,意欲反击敌国。

秦简公试探性地向魏国攻击了一下,结果秦军一遇敌兵,就大败而逃,溃不成军。周围的戎夷之族见秦军如此不堪一击,纷纷袭扰秦国的城邑,劫掠百姓,威胁秦国的后方。秦简公大感头疼,只得又召见赢菌,商谈本不属于赢菌过问的军机之事。

赢菌道:我秦军非不勇悍,只是屡败于魏,畏魏如虎。当今急务,是为激励士气,消除士卒的畏魏之心。

如何才能让我秦国士卒不怕魏军呢?秦简公问。

微臣当年出使韩国时,和侠累私交甚好。如今侠累已执掌韩国朝政,有决断之权。微臣可派密使与侠累相谋,请侠累调开秦、韩边境的军卒,让我秦国从其国境穿过,直扑魏国都城。魏国劲卒俱在边境,必然不敢与我大军对抗。如此,我秦国大军在魏国境内直进直出,如人无人之境,士气定会大振,国威亦是扬于天下矣。赢菌献上了一计。

妙!秦简公听了大为高兴,立即让赢菌派密使到韩国去见侠累,他则亲率战车千乘,甲士十万,悄悄移到韩国边境。待到侠累果真将边境韩军卒调开了,他立刻挥军直扑魏国。

魏国万万没料到秦军会突然从韩国境内杀至,果然不敢接战,紧闭城门。

秦简公在魏国都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后,立即回军,稍作休整后,就杀奔西河而来。

在秦简公的料想中,魏国的都城受到威胁后,必然会将西河军卒调回。

他则趁西河空虚之时,率大军猛攻,一举夺回这块关系着秦国存亡的要地。

秦简公熟知兵法,明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在西河之地派有许多密探以随时了解西河之地的情势。而西河之地传来的消息,对秦国极是有利:西河的锐卒已尽行东去,所剩唯本地之兵,且多为迁移的罪徒,战力不强。

在西河诸城中,临晋邑最为重要,其城原为大荔戎族之都,地控四方,形势险要。如果攻占了临晋邑,就可控制要路,进一步攻占整个西河之地。

临晋邑离洛水很近,渡过洛水就等于是攻到了临晋邑城下。秦简公率领大军行至洛水岸边时,天色已是昏暗,依照列国行军惯例,到了这时就应该扎营安歇。

秦简公想取得突袭的威势,命士卒日行四舍之地,使士卒们倍感疲倦,也该扎营安歇了。但是秦简公却亲自擂着战鼓,命令士卒强渡洛水,直扑临晋邑城。

正当天旱之时,洛水很浅,天气又不算寒冷,士卒们可以很容易地涉水而过。

见到国君亲擂战鼓,秦国军卒们顿时士气大振,忘了疲倦,呐喊着向对岸扑去。

魏国在洛水对岸筑有长城,只是由于魏国强而秦国弱,魏国人对秦国不太看重,所筑的城墙既不高大,也不怎么坚固。秦国军卒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攻上了城头。

城上的魏军很少,对百倍于己的秦军无法抵挡,纷纷向远处的临晋邑逃去。

秦简公站在高车上,心里很是得意,对侍立在身边的左将军司马敌、右将军公子方说道:寡人今日所用之战法,即为孙子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

司马敌拱手说道:主公料敌如神,当年的孙武岂能及之。主公所言,未免太过谦让。

公子方说道:大军班师之后,非歇息数月不可。主公只歇息数日,便挥军直捣西河,若非治军有方,焉能如此。即令孙武复生,也远远不及主公。

秦简公笑道:连二位将军都不能料到寡人会攻击西河,魏人何能料知?孙子的兵法,自有其深妙之处。二位俱是统军大将,切莫看低了孙子的《十三篇》。

嗵嗵嗵洛水对岸忽然鼓声大作,似天上滚雷般地压向秦军。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听了大惊,如此鼓声,听上去竟似是上千面鼓在一齐敲。军阵中每百人才有一面战鼓。千面战鼓,就是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啊。魏军的西河之卒不过四五万人,且又分散在各城邑中,何来十万大军呢?

羽箭从秦简公的耳边掠过。吴起早已料定敌军的意图,作了相应的布置。

鼓声中,无数面大旗在昏暗的暮色中迎风飘扬,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吴字。

啊!是吴老虎来了!吴老虎带着几十万人杀来了!我们中了吴老虎的埋伏,快跑!

快跑!快跑!吴老虎来了!

秦军士卒们惊骇地叫着,掉转头,不顾监阵官的威胁,掉头就往回跑。

近年来,秦军几次和吴起率领的魏军大战,每次都是伤亡惨重。吴起已成为秦军士卒眼中的杀神,以致秦军士卒不敢直呼吴起之名,都以吴老虎呼之。

不仅是秦国士卒惧怕吴起,秦国百姓听到吴起两个字都是心惊胆战,连吓唬小儿也会说,别哭,小心吴老虎来了。秦国小儿们听到父母一说起吴老虎,果然就不敢哭了。

此刻,突听到震耳欲聋的战鼓声,见到数不清的大旗,又听到吴老虎来了,深藏在心底的恐惧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兵器都难以握住,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快逃的念头。

有少数军卒并不畏惧敌军,不想逃,但在众多逃跑的军卒挟持下,也不得不跟着向后逃去。

秦军只有一半士卒渡过了洛水,前面往后逃,后面却在往前攻,一片混乱。

嗖嗖嗖,追击的魏军射来密集的羽箭,若狂风暴雨一般。

后面逃得稍慢的秦军士卒纷纷被羽箭射中,惨呼着栽倒在地,使秦军更加恐惧,队形也更加混乱。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拼命呼喊,企图阻止军卒后退,整顿混乱的军阵。

无奈士卒们根本不听号令,很快就让魏军夺回了洛水对岸的长城,居高临下,射杀着河谷中的秦军。

嗖支羽箭带着厉啸,擦着秦简公的耳边掠过,惊得秦简公差点栽下了高车。

主公,您快快走吧,微臣断后!司马敌见势不妙,连忙说道。

老天,老天!你为何偏偏要生下吴起这等人来?秦简公仰天大呼,不肯后退。

公子方强逼御者转过车身,拥着秦简公向后逃去,司马敌则凭借着洛水西岸的秦国长城,抵挡魏军的攻击。秦国长城高大而坚,本来不易攻破。无奈秦国士卒已无心恋战,对于魏军的攻击丝毫不加抵抗,致使魏军轻而易举地冲过洛水,登上了秦国长城。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依照列国通例,交战双方应该罢兵休战,各自安下营寨。

但是魏军却点起火把,竟在黑夜里也向着秦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秦军只有逃,身强力壮者逃在前面,体弱者落在后面,被魏军砍瓜切菜一般杀倒在地。

许多秦国士卒在暗夜中看不清道路,摔倒在地,竟被同伴们踩成肉泥。

秦军狂逃一夜,直到逃进渭河南岸的郑邑城时,才停止下来。郑邑是秦军的驻防重地,在城外的河岸边摆着许多渡船,只是秦军平时很少练过黑夜渡河,致使秦军在渡过渭河时,许多兵卒都掉到了河中,溺毙在水里。

大将司马敌也被乱箭射中,死在了渭河北岸上。

魏军没有渡船,追到渭河岸边停了下来,排成整齐的战阵,列于高高的河堤上。

此时天已大亮,魏军的阵容清楚地呈现出来,其战车不过三百乘,士卒也只二万余人。

在军阵最中间的一辆高大的战车上,站立着身披犀甲、手执短戈的吴起。

他左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名为魏行,是西河郡御史。

他右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三旬上下的壮汉,是临茸县令,名为吕当。

秦简公在西河安有许多密探,却不知这些密探的动静为吴起所知晓。列国大臣门客甚多,吴起也不例外,手下门客多至三百余人。旁人招收门客,最喜欢的是相貌堂堂、言辞华丽、文能诵诗、武能射箭的贤士。而吴起招收门客,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他是杀猪的屠夫也好,卖酒的店伙也好,甚至杀人的强盗也好,都欣然纳入府中,并待如上宾,使其乘高车、穿华服、享美食。

众门客对吴起无不心怀感激之情,吴起凡有所命,则全力而为,纵然拼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吴起素以灭秦为己任,对西河之地十分注重,早遣有门客常居西河各邑,刺探秦国动静。他的门客对秦国密探的行踪了如指掌,有的还和秦国密探结成了生死之交。

秦简公从密探那儿得到的消息,吴起一样能够得到。有些消息还是吴起有意让秦简公知道的。

吴起自视甚高,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议论孙子的《十三篇》,好像对孙子十分轻视。但在私下里,吴起却不知把孙子的《十三篇》看了多少遍,已可倒背如流。

孙子极端重视使用间谍,特别在《十三篇》中列出了《用间篇》,反复讲述了各种用间的方法,并说:为将者不知用间,是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吴起对孙子的用间方法非常赞同,其招收门客的主要用意,就是找来许多适合做间谍的人。

不过,吴起在众人面前,却绝少提及使用间谍的方法,似乎他并不赞同使用间谍。

许多人只知道吴起料敌如神,却不明白吴起是如何料敌如神的,只好称赞吴起是天生奇才,凡人永远不可与其相比,也永远学不到他的兵法。

秦简公的大军才开始向西河行进,吴起就已料知到了敌军的意图,并作了相应的布置。

吴起将能搜罗到的战鼓全都收入军中,每面鼓指派两名壮汉同时擂击。吴起又将兵库中的旗帜全都拿出来,令臂力雄壮者充当旗手,然后征集了三万军卒,战车三百乘。

西河郡地广人稀,吴起也只能征集到三万军车。凭着地势的险要,他把三万军卒立于城头上,秦军将无法越过洛水。但吴起却只派少部分军卒防守洛水岸边的长城,并且下令如果秦军攻击,守城的士卒不必多作抵抗,可以弃城而逃。

魏行是宗室子弟,身份尊贵,亦通兵法,对吴起的布置很是不解,问:秦军气势汹汹,以十万大军直扑而来。我军兵少,宜于凭险固守,太守大人奈何自弃坚城呢?

对于魏行的疑问,吴起只是一笑,并不回答。他知道魏行为什么会担任西河郡御史这样的官职,也知道他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及时禀告给国君。

吴起想通过魏行之口,让魏文侯充分了解他神出鬼没的兵法,从而改变主意,由南下攻楚改为西征灭秦,实现他平定天下、立下姜太公那般功业的宏愿。

大人,秦军攻破长城之后,士气必然大振,只怕我军更难抵挡。吕当也担心地说道。

县令大人但放宽心,本太守自有破敌之道。吴起胜算在握地说。

吴起虽是刚刚到任,但其威名众人无不知晓,魏、吕二人对其布置也不敢再说什么。

吴起将三万士卒中数千老弱者留在临邑城中,其余人马埋伏在城外的野林间。

通过对秦军行进速度的计算,吴起断定秦军会在黄昏时发动攻击,又传令士卒多带火把。

果然,秦军在黄昏发动了攻击,并攻破了魏国长城,一下子冲进了魏军的埋伏之地。

魏军的大鼓其实只有四五百面,但因是两人同击,听上去就似是上千面大鼓同时响起。吴起对魏行、吕当二人说:我魏军大鼓一响,秦军定会大败。魏行、吕当二人口中诺诺,心中却是发慌,心想,野战之中,二万军卒绝对打不过十万军卒,魏军必败无疑。

不料魏军战鼓一响,秦军果是大败,且死伤惨重,竞退到了渭河之南。

此刻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对岸的郑邑城,魏行、吕当二人对吴起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人仅以二万士卒,破敌十万,并一夜追敌百里,虽古之名将,亦不及也。魏行赞道。

御史过誉了,本太守所统之军,应为三万。吴起微笑着说道。大人用兵,实为神矣,敌尚未至,就能料敌必败,使吾辈如在梦中一般。吕当赞道。

用兵在于知兵,不仅知己兵,还须知敌兵。能知兵,即能料敌必败。吴起说道。

平日两国对垒,互有攻守,知兵不难。但假如突遇强敌,立刻就要与敌决战,该如何知兵呢?魏行大感兴趣地问。

这也不难。将来如果你们遇到了这等事情,先须镇定,不能自乱阵脚。首先,你们应将军队屯于险固之地,然后派出一位勇敢的偏将,带着少许轻锐之卒,向敌人挑战。不求打胜,只求打败,在后退中引诱敌人追击,从而观察敌将的指挥能力和敌卒的战斗能力。若敌军进退有序,旗鼓不乱,敌卒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视而不见,那么,敌将就是一位深知兵法、大有谋略的厉害人物。对于这样的敌将,不可轻易与之对敌。应故示我军之弱,坚壁不战,等待敌方将士松懈麻痹,缺乏戒备之后,可乘虚偷袭,一举击败强敌。若敌军在追击时吵吵闹闹,互相争道,队形不整,旗鼓混乱,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就抢,那么,敌将就是不知兵法,纵然率领的兵卒众多,也可向其大举进攻。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在高妙。看来秦君就是这样不知兵法的敌将。魏行说道。

不然,秦君熟知兵法,只是不知活用。其偷越韩境,直逼我魏境,已获励士之功,实不宜再贪大功,夺我西河之地。贪功心躁之人,必铤而走险。故吾料其必行攻其无备之策,当在黄昏之时渡水强攻,吾弃守长城,是使其骄也。骄兵难守军纪,阵形必乱。半渡之军,首尾不能相应。秦军阵形既乱,又不能首尾相应,故我伏兵一出,其必大乱。可惜有此渭河相阻,否则,吾今日定生擒秦君。吴起说道。

假若大人为秦君,该当如何?魏行又问道。

他早已察觉,太子和魏成子之间有些常人难以发现的不合。这不合并非是魏成子有什么错,而是太子故意造成的,魏文侯对此很不高兴,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他知道,太子之所以如此,是担心魏成子威胁他的储位。事实上,魏成子是国君之弟,又为朝中大臣,党徒门客亦是众多,从表面看起来,的确对太子的储位威胁甚大。但魏成子很少执掌实权,与他亲近的人都是坐而论道的儒者,名声虽大,势力却是有限。

魏文侯认为太子应该看得出来,他的储位根本不会受到威胁,因此根本不必与魏成子闹出什么不合的事情来,以致使宗室之间相互起了猜疑之心。可是做太子的,一向对储位之事极为看重,魏文侯没有办法让儿子相信魏成子对他并无威胁之意。

儿臣决不会为难成子。儿臣会让成子永居相位。太子击言不由衷地说着。

魏文侯苦笑了一下,说,成子决不会永居相位,等到你执掌朝政后,他就会辞去相位。

成子若真是这样知趣,我也用不着为难他了。太子击想着,问:朝中大臣,有哪些人可居相位?

这要看情势而定,国家平安无事,可用儒者为相。欲改革政事,可用法家为相。如果国势危急,则须谋略之士为相。总之,为君者用人之道,就在于顺应情势,不可拘束。

那么,吴起这等深通兵法的人,可不可以用作相国?

如果你确能驱使猛虎,又需要灭亡一个大国,不妨暂且拜吴起为相。一旦你灭了那个大国,就应该立刻解除吴起的相位,多给他黄金美女。

儿臣明白了,这就像当年主公使乐羊灭中山一样,中山一灭,即解除了乐羊的权柄。

不错。除了吴起,我魏国最知兵法的臣下就是公叔痤了。公叔痤其人,忠心远过于吴起,可惜气量太小,只怕难成大事。嗯,他的夫人死了,你过些时日可挑一位庶出的公主嫁给他。公叔痤不是猛虎,却可以成为一个好的猎犬,你要驱使猛虎,就离不开一个好的猎犬。

是。我一定会依照着主公说的去做。太子击回答道。

他和父亲一样,对公叔痤非常信任,却又嫌其本领小了些,难成大事。

魏文侯后宫的妾生了好几位公主,有的已经成人,有的尚在幼年,太子击都曾见过几次。

公主不会威胁太子的储位,庶生公主更是绝无危害太子储位的可能。因此,太子击对几位庶妹倒无歧视之意,反而甚是关心,常常赠以厚礼,在后宫赢得了一片赞颂之声。

国中之事,尚不足虑。寡人最担心的,是赵、韩二国。唉!寡人尽了平生之力,方才收服赵、韩,不料到头来,寡人未败于敌手,倒败给了赵、韩二国。魏文侯恨恨地说着。

主公放心,儿臣定当亲率大军,痛击赵、韩二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魏国的厉害!太子击说着,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意。

中山之地的丢失和西门豹的被刺,明显是赵国从背后射向魏国的两支冷箭。

当初是赵国主动请求魏国征伐中山国的,以图使魏国直接和赵国北方的强邻燕国对抗。赵国君臣想借魏国强大的兵势,灭亡燕国,永远解除其后顾之忧,并夺取大片的土地。

可是魏文侯只对南伐楚国感兴趣,并不愿发兵越过赵国去攻灭燕国。魏国占有中山之地,又大力治理邺邑,从北、南两方对赵国形成了夹击之势。一旦赵国背叛了魏国,就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陷于非常被动的危险境地。

吴起和翟璜,亦在祝贺的众朝臣行列之中。

夜风一阵阵从高大的殿堂间掠过,发出呜咽之声,似无数幽灵在时断时续地哭泣着。

后官的内殿上,烛光明亮如昼,太子击跪倒在父亲的病榻前,详细地叙说着吴起和翟璜在饮宴中谈论的事情。

魏文侯大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的脸色多出了少见的红润,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但是太子击已从太医口中知道了,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为即将去世的前兆。

击儿,你说说,吴起所讲的,是不是真心话?魏文侯问道。

儿臣以为,吴起所言,是真心话。翟璜也和儿臣一样,认为吴起说的是真心话。

不,吴起说的,只有一半是真心话,他不是不想成为一国之主,只是不想成为卫国之主。

依主公之见,吴起莫非是想想造反,做我们魏国之主?倒也不是如此。吴起真想造反,就不会来到都城了。吴起想做的是秦国之主。他精通兵法,深知地利的重要,秦国的地利为天下之最。吴起若是成为秦国之主,必可称霸天下,甚至会首先灭了我魏国。他的志向之大,非非常人可比。

既是如此,主公何不下诏杀了吴起,永绝后患!太子击有些不情愿地问。

他刚才对父亲说的话,并不完全真实。

翟璜也说过,吴起的话只有一半是出于真心,吴起胸怀大志,一个弱小之国的国君之位,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

可是太子击却并不敢将翟璜的话完全说出来。他害怕父亲会因此杀了吴起。父亲即将去世,不仅是君位应该由儿子承袭,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朝中的大臣,都应由儿子承袭。大臣们和府库中的黄金玉璧一样,最好能够原封不动地落到儿子手中,任由儿子处置。

吴起这个人,决不是贤臣,也决不会成为忠臣。不过,他又不同于奸邪之臣。总之,吴起此人,本领极大,也极危险,是头猛虎。驱虎不成,必为虎伤。只是如今天下混战,唯力强者方能胜之。我魏国要想平定天下,非得有吴起这样的猛虎驱使不可。所以,寡人对吴起试探了一次又一次,不肯轻易杀了他。如今看来,吴起这头猛虎还未露出凶心,还可驱使。可是日后魏文侯忽然说不下去了。

日后魏国究竟会是怎么样,他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主公放心,儿臣这些年来,也跟随主公学了些驱使猛虎的本领。太子击忙说道。

寡人放心,寡人放心。魏文侯勉强露出笑意,继续说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了些,性子急躁了些。今后你遇事要多想一想,切勿轻易作出决断。

主公的话,儿臣一定会牢记在心。遇到大事,儿臣在作出决断之前,定会和大臣们商议一番。太子击说着,心中却想,为君者,遇到大事,就应该独下决断,方可震慑臣下。

为君者虽为一国之主,智力毕竟有限,多听臣下之言,方可集众人之智谋于一身,大有好处。只是不可使臣下因此有了揽权的机会。对大臣们应分而治之,均用各派,务求平衡。比如,儒者讲礼仪,多无实学,可使其坐而论道,专讲教化,不执实事,虽敬而不重。对法术一派,则可使其多执实事,重而不敬。对善兵法者,可使其为将,不可使其掌控军卒。掌控军卒的臣下,一定要是你最信任而又无甚大才的人。总之,身为国君者,绝不可让臣下独揽权柄。魏文侯说道。

是,儿臣记下了。太子击恭恭敬敬地说着。这类的话,他已不知听父亲说过多少次了。

成子是你的叔父,一向小心翼翼,做了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寡人本来对成子期许甚大,想让他成为周公那样的人,辅佐你平定天下。只是成子他他无心成为周公。唉!成子为寡人做了许多事情,寡人无以报答,就让他做了相国。你放心,成子是一个极知进退的人,不会让你为难。寡人倒有些担心你为难成子,宗室相残,对国运危害最大啊。魏文侯带着些不满之意说道。

吾若为秦君,渡过洛水之后,绝不会引军追敌。因为这样军阵会被拉成一线,易被敌军伏兵攻击,若在干野之地,也还不妨,但在渡河之时,军阵决不能拉成一线,古将者必牢牢记住这个道理。所以渡河之时,敌军纵然大败而逃,也不要去追击,应先派最精锐的军卒在河对岸上结成坚固的阵营,大队军卒依次渡河,相互照应。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为至理,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若拉成了一线,则首尾皆不能相应。吕当思索着说道。

今日秦军大败,军心必散,大人何不顺河西进,直人秦都?魏行问道。

秦军虽败,秦国百姓尚有忠君之心,我军逼之太甚,其国中必群起而攻,使我军片刻难得安宁。不过,我军若有锐卒十五万,就可趁此良机,一举灭亡秦国。我现在顶多能统领三万军卒,大胜秦军,却不可灭亡秦国。吴起感慨地说着。

他的这句话,是说给魏行听的。魏国拥有军卒三十万人,只要分出一半给他吴起统领,就可使他建立大功。可是魏文侯偏偏只让他统领西河本地之卒,使他如被无形绳索捆住了手脚,无法尽展其才。

听吴起如此说着,魏行、吕当二人都是默然无语,不敢应声。吴起的话中.明显地露出了对国君的怨意。依照礼法,臣下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对国君露出怨意。

当然,如果臣下的权势大过了国君,就算不守礼法,国君也是无可奈何。

红日高高升起,滚滚东流的渭河波光闪烁,和魏军明亮的盔甲兵器交相辉映。渭河两岸的田野上空无数雀鸟飞翔着,在大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暗影。

如此大好天地,却不能为我魏国所得,可恨,可恨!吴起仰天长叹着,下令退兵。

魏军高奏得胜鼓乐,押着成串的俘虏,摆着严整的队形,缓缓向西河行进。

吴起在西河大胜秦军的消息传到安邑后,魏文侯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一边派魏成子为使者,携带牛羊美酒、黄金铜钱至西河犒赏军卒,一边派人约会韩、赵两国之军伐楚。

对于魏文侯的伐楚之举,韩、赵二国十分赞同,依约各出十万锐卒,相从魏军。

魏文侯亲率军卒二十万人,战车二千乘,以公叔痤为大将,南下渡过黄河。

太子击则镇守国中,负责征发壮丁输送粮草,随时增兵支援前线,并代国君处理朝政之事。

韩国、赵国军卒都是由相国亲自充当大将。魏文侯自居中路,以赵国军队为左路、韩国军队为右路,三军齐发,向处于中原腹地的郑国发动了猛攻。

郑国是楚国的从属之国,攻击郑国,楚国必救。魏、赵、韩三国军队将因此处于以逸待劳的有利地位。这种战法,是当年晋国和楚争霸时常用的战法。

楚国视郑国为其北方屏障,绝不愿郑国被魏、赵、韩三军攻破。楚悼王熊疑征集了三十万大军,三千乘战车,星夜北上,抵抗魏、赵、韩三国联军。

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各诸侯之国数百年来争战不休,军制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最初各国交战,充作军卒的主要是国人,野人和奴隶并不参战,顶多会为军队作些背粮推车的劳役之事。各诸侯国中,国人和野人、奴隶相比,不占多数。

因此,各诸侯国交战的规模并不太大,一场大战中,双方往往只有百辆战车参战,军卒也只数万人。

最先改革军制的,是齐桓公时的相国管仲。但管仲的改革,只是为了建立一套时常保持训练的军户制度。那些军户依然是国人,故以齐国的民众之盛,管仲也只能建起十五乡的军户,大约可得锐卒三万人。后来齐桓公率领八国之军伐楚,所有的兵车加起来,也只一千六百乘,军卒十余万人。然而这一千六百乘战车的军力,在当时已是震惊了天下,列国无不畏服。齐桓公亦因此迫使楚国向周天子纳贡,成为五霸之首。

到了后来,因井田之制崩溃,国人、野人的分别已渐渐不甚分明了。田地几乎都成了私田,田地多者就算是野人,也能受人敬重,无田地者,休说是国人,纵然是公卿百官的后代一样被人轻视,只得依靠租人田地耕种度日。

各诸侯国征兵也不论什么国人、野人,凡有户籍,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俱须编入战阵中。如此,各诸侯国的兵力大增,一场普通的战役,就可出兵十万,战车千乘。遇到大的决战,双方的兵卒相加,往往有数十万,甚至近百万之多。

此时魏、赵、韩三国与楚决战,双方的兵卒加起来,就已接近百万。其中魏、赵、韩三国兵卒相加,共有四十万人,战车四千乘。楚军兵卒三十万,战车三千乘。其同盟者郑国则可收罗十余万兵卒,千余乘战车。双方兵势大致相当,难分高低。

这等百万军卒的大战,列国间轻易不会爆发,因为双方差不多都倾全国之兵,一旦被击败,轻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难以恢复元气,重则会有亡国之难。

这时,天下各诸侯对魏、赵、韩三国与楚国的大战极为关注,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观战。洛邑地近郑国,周天子唯恐双方的大战会连累周室,也派出了使者,对双方都加以犒劳。

见到天下诸侯如此关注,双方更加谨慎,各自扎下营垒,按兵不动。

吴起对双方的决战却不太关心,他根本不相信双方的决战会真正打起来。

他曾当着魏行、吕当二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说道,主公不是喜欢冒险的急躁之人,赵、韩二国不愿出力死战,楚君也不是愚蠢之辈。双方采取的谋略,不过是坐等敌方出现破绽,趁机攻袭。但是在这等紧要关头,只怕谁也不会露出破绽。

吴起关注的仍是秦国的情势,他希望秦军的大败会使秦国生出大乱,甚至四分五裂。这样,他纵然只能率领三万兵卒,也可灭亡秦国了。

秦国果然有了大乱的兆头出现。

秦简公败进郑邑城后,清点残军,只剩下五万士卒,不觉又急又忧又悲又恨,仰天大叫一声,口中鲜血喷出,栽倒在地。大将公子方忙把秦简公抬到车中,星夜护送至国都泾阳(今陕西省泾阳县西北)。秦简公回到宫城中,已说不出话来,危在旦夕。

吴起精神大振,立即派出许多门客,潜入秦国都城,随时将紧要消息向他禀告。

近百年来,秦国几乎每逢国君之位继承时,就会发生大乱,国人互相攻杀不休。秦国已衰弱至极,若再次发生大乱,吴起必能趁虚而入,直取秦国都城。

周安王二年(公元前400年),秦简公死,由其长子即位,是为秦惠公。

赢菌执掌朝政,一边为秦简公发丧,一边征发全国丁壮,沿秦、魏边境布防。同时,赢菌多派使者,携带黄金宝物,与各戎族首领和谈,同时大开府库,救济国中贫民并免征赋税。朝中百官各升一级,因从军征战者各升二级。

对于从前因内乱被罚为奴隶的大臣之后,全都释放,由朝廷赐给铜钱,使其购买农具,开垦荒地。

赢菌的种种举措,使秦国上下相安,边境稳固,国中十分平静。吴起盼望的大乱,居然没有在秦国发生,使吴起准备好的进攻谋划落空。

此时,魏、赵、韩三国大军和楚、郑二国的大军继续对峙,数十万大军在外,每日的消耗极大,对峙双方都觉承受不起,生出了退兵之念。

郑国不仅要承受本国军卒的消耗,还要拿出牛羊美酒来随时犒劳楚军,府库所积几乎被花光了。郑国的执政大臣相国驷子阳一心想尽早结束双方的对峙,秘密派出使者求见魏文侯以及韩、赵的相国,许愿在楚国退兵后,一定归服魏、赵、韩三国。为了使楚国退兵,魏、韩、赵三国大军应尽早离开郑国。

魏文侯认为只要坚持对峙下去,楚国境内必会生出大乱,三国联军终究可以大获全胜。因此对于郑国的提议拒不接受。可是韩、赵两国却不愿继续与楚军对峙。尤其是赵国,借口北方的燕国有侵赵之意,一再劝魏文侯见好就收退兵回国。

魏文侯不可能单凭魏国之军与楚国对峙,只好忍痛答应退兵。处于双方对峙中,谁先退兵,谁就会被看作失败者。

魏文侯岂肯让人看作败者?虽然退兵,却并不向国中退回去,而是移师向东,宣称要绕开郑国,直接攻击楚国。

楚悼王不明魏文侯的意图,以为魏文侯真的要直接攻击楚国,急忙移师堵截魏、赵、韩三国之军。

魏文侯见到楚军的行军队列较乱,心生一计,有意露出怯战之态,引诱楚军逼近,然后突然向楚军发动了攻击。

双方对峙了数十天,终于在乘丘(今山东巨野西南)爆发了战斗。

楚悼王虽是仓促应战,却不慌乱,指挥得宜,令魏文侯占不到丝毫便宜。

韩、赵两国军队虚张声势,并不尽力攻敌,魏文侯怕孤军深入,不敢全力进攻。

楚军离开郑国腹地,在军力上已不如敌军,不敢恋战,见敌军的攻击力不强,遂收束军卒,缓缓后退。魏、韩、赵三国之军也就顺势缓缓而攻。

双方的喊杀声、鼓角声惊天动地,传出数十里外,威势极大。但双方士卒却远隔一箭之地,别说见不到白刃格斗,就算以弩箭相射,也不能伤及敌方。

七十余万人的一场大战,各自伤亡的士卒居然不过千余人,令观战的各国使者大为失望。

各国的使者在心里都盼望着魏、赵、韩三国和楚国恶战一场,两败俱伤。

虽然双方都只受到了轻微的损失,但从表面上看,魏、赵、韩三国是在进攻,楚国是在败退,因此,魏、赵、韩三国算是打了胜仗,遂高奏得胜鼓乐,班师回国。

楚悼王亦是宣称他获得了大胜,楚军为救郑而来,敌军解围而退,自然是楚国大胜。

魏文侯和楚悼王都各自在国都中大摆宴乐,庆贺胜利,赏赐有功将士。

吴起在西河不能进攻秦国,心中本已烦闷不安,待听到魏国大胜的消息后,心中更是郁结难消,而正在此时,魏文侯却让魏国太子亲往河西,迎接吴起入朝,吴起心中更是似堵着一块巨石。

吴起召来了三位心腹门客,商议应对之策。

东郭狼、尹仲、赵阳生三人仍然依照惯常的次序,在后堂上与吴起相对而坐。

西河中许多人都说,太子亲来迎我入朝,是主公欲让我继任相国。诸位对此传言有何见解?吴起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徐徐掠过,最后停留在尹仲身上。

尹仲在洛邑时曾和许多好学之人有过交往,这些好学之人后来大多数和尹仲一样成为列国公卿的门客。洛邑邻近魏、韩,好学之人也大多在魏、韩两国充当公卿门客。

尹仲因此对魏、韩两国公卿的隐秘之事所知甚多。但他只会谈天下各家文章,很少谈及隐秘之事。不过吴起若主动问,他也会说上几件隐秘之事。

在下以为,主公以太子迎大人人都,只怕是另有深意。尹仲面带忧色地说着。

另有深意?吴起不觉皱起了眉头,尹夫子是说,主公让我入都,不一定是为了相国之事。

正是。在下听说尹仲话说半截,忽然停了下来,向东郭狼看了一眼。

似乎他说的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东郭狼这等清闲门客不应听到。好一个势利小人,居然立刻就以这样的狗眼来看我了。东郭狼心中怒火冲天,却又不敢发作。

诸位乃吾之师友,有话尽可直言。吴起微笑说道。

是。尹仲脸上有些发热,放低了声音,道:在下听说,主公突患重病,已有不起之迹。

什么,主公竟是患了重病,我等怎么丝毫不知?赵阳生吃惊地说道。

不错,主公若非身患重病,力有不及,就决不会坐视中山之地丢失。东郭狼在心中想着,毫无惊诧之意,有的只是悲哀之意。本来,这样的消息他早就应该知道,以前有许多人会将此类的隐秘之事争相告知给他。可是现在,却很少有谁理会他了。

也许主公真的是重病在身。不然,我魏国的朝政怎么会变得如此混乱呢?中山之地丢了且不去说它,西门豹身为朝廷大臣,无端被害,居然不了了之。吴起说道。

主公此时所想,已不是寻常的朝政之事,而是大位的承袭之事。尹仲说道。尹夫子是说,主公让我入都,是当面嘱我辅佐太子?吴起说着,兴奋起来。

名列辅政大臣,就有可能控制朝政。吴起此刻梦寐以求之事,就是控制魏国的朝政。如果他能控制魏国的朝政,就能以魏国强大的国力来实现其平定天下的大业了。

正是。主公以太子亲迎大人,已是将大人视为辅政大臣矣。尹仲说道。他一样非常兴奋,如果吴起控制了魏国朝政,势必在朝中广植亲信。到了那时,他就不只是二等门客了,而是能够光耀祖宗的朝廷大臣。

如果主公真欲以大人为辅佐大臣,大人该怎样应承?东郭狼陡然问道。他发现了一个可以显示他的见识远远高于尹仲和赵阳生的机会。

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吾当然会应承主公之请。吴起毫不犹疑地回答道。

如此,则大人危矣!东郭狼立刻说道。

吴起一怔,心中忽有所动,凝视着东郭狼:依你之见,吾危在何处?

凡为大臣者,功高震主,乃是列国通例。昔者范蠡使越王勾践灭亡吴国,成为一代霸主。然其功成之日,立即隐遁,所为何者?惧其为勾践所忌,将有杀身大祸也。范蠡隐,得以保全性命。越国另一功臣文种未隐,则终于为勾践所杀。今日魏国之中,若论军功,大人当为第一也。功高震主,正是大人的危处也。东郭狼肃然说道。

吴起听了,默然不语,目光又向尹仲和赵阳生二人望来。

东郭兄之言,莫非是说,主公对大人有了杀心么?尹仲问着,眼中全是疑惑之意。

正是。让大人人都.只须派一使者即可,何必要让太子亲自来?所以如此,是主公欲使大人不能拒绝,非立刻人都不可。东郭狼答道。

东郭兄之言,也太过骇人听闻。如今魏国正当兵势大盛之时,正缺护国大将,若因此使将士不服军心离散,列国趁机来袭,岂非亡国也?赵阳生说道。

他和尹仲一样,认为吴起人都会得到辅政大臣的权位,掌控魏国的朝政。

如果吴起掌控了朝政大权,他就有可能充当统兵大将。他苦学兵法,为的就是当上大将,领着强悍的魏国兵卒横扫天下,立下名传千古的大功。

主公若在平时,断然不会自斩大将。然此刻乃非常之时也。列国国君不论多么贤明,首先想到的就是牢牢保住其国君之位,并且父子传袭,代代无穷。主公也不例外,纵然他明知自斩大将会危害军心,但若为了保住其国君之位,将不得不忍痛为之。东郭狼说。

尹仲、赵阳生对望一眼,不再说什么了。他二人在心中,不得不认为东郭狼所说的确有道理。列国国君,无不对立有大功的将军深怀戒心,其中又以魏、赵、韩三国为最。

魏、赵、韩三国的祖先,都是晋国闻名的大将,为晋国立有大功。由于拥有许多名震天下的大将,晋国之强,为天下之最。但是晋国却在天下大国中最先灭亡了,仅存一个空名。灭亡晋国的并非是其敌国,而是魏、赵、韩等晋国的世代大将之族。

魏、赵、韩三国,绝不愿看到国中的大将会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名闻天下,必欲除之而后快。魏文侯是天下公认的贤明国君,这才容忍了吴起这样名闻天下的大将。但是此刻,魏文侯面临着国君承袭之际的非常时刻,还能容忍吴起吗?国君承袭之际,正是大将们掌控朝政,从而生出不测之心的最危险时刻。

大人,东郭兄所言极是有理。人都之事,望大人深思而后行之。沉默了一会,尹仲开口说道。作为门客,他虽然极想让主人人都掌控朝政,但最重要的,还是确保主人的生命。只有主人安然无事,他们这些门客才能有所作为。

是啊,大人不该贸然入都,应先派人打听到了主公的确切消息后,再作决断。赵阳生也说道。

吴起摇了摇头道:天威难测。主公,即是天也。主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怕谁也打听不出来。

那么,大人就先称病,暂不入朝。尹仲道。

不可。为人臣子者,岂可不听君命?吴起道。

这大人该如何应对呢?赵阳生有些着急地问道。

吾身为朝廷大臣,自应听从君命,明日一早,吾将随太子入都。吴起断然说道。

这尹仲、赵阳生、东郭狼三人大出意外,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觉无话可说。

西河重地,不可大意。你们三人中,至少须有二人留在西河。剩下的一人,当随吾人都。你们谁愿跟随?边问,目光如剑一样扫向三位门客。

小人愿意跟随。尹仲、赵阳生、东郭狼三人几乎是同时回答着。然而三人回答的语气却有微妙的差别,尹仲柔弱犹疑,赵阳生高亢尖锐,东郭狼沉稳凝重。

若真是撞上了杀身大祸,跟随之人决无幸免的可能。如果得不到吴起的信任,我这一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不如借这个机会拼死一搏,碰碰运气。东郭狼在心中想着。

好吧,请东郭回去准备一下,明日随吾人都。吴起迅速作出了决断。

吴起觉得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就是国君对他的臣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机。而像魏文侯这样的贤明之君,则更加难以预料。吴起面临的是一条布满杀机的险路,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这条路。他要立下千古大功,就必须甘冒风险,就是明知是死路一条,也硬要闯成活路。不仅他明白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险路,东郭狼也明白。可东郭狼还是愿意和他同行。

吴起进入都城后,不及歇息一下,就立刻被召进了内宫,去拜见国君魏文侯。

他跟在几个魁壮的太监身后,穿过了一重重似永远也走不完的官门,终于来到了内殿,站在了魏文侯的病榻前。虽然是心里早有所知,但见到了魏文侯的样子,吴起还是大吃了一惊,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人竟是一位正当盛年的大国国君。

魏文侯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五官痛苦地抽搐着,扭曲得不似人样。

想起了他初见魏文侯时所受的隆重礼遇,吴起心中一酸,跪倒在地,行着大礼,哽咽道:微臣西河西河太守吴起,拜见主公,祝主公万寿无疆,万寿

他无法祝颂下去了,魏文侯已到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万寿无疆呢?

是是吴爱卿,嗯,免礼,免礼。魏文侯艰难地说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吴起,心中一阵阵如针刺般疼痛。

正当盛年的魏文侯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不得不想到了他的身后之事。他竭尽一生之力,并未圆满地完成其成为周文王的心愿。他不愿身后的儿子重蹈覆辙,要拼出最后的心智,为儿子选好几位辅佐大臣,使儿子能继承父志,完成他未能完成的心愿。他首先想到的辅佐大臣,就是吴起。尽管他妒忌吴起,却又不能不承认,儿子若想完成父亲未能完成的心愿,就不能离开吴起的辅佐。

可是,吴起这等谋略超人、魄力和胆气更是世间罕见的强悍之臣,又极易生出反心。吴起若是真的生出了反心,无疑会成为国君最危险的敌人。

魏文侯断定吴起也知道他的病情,明白魏国到了君位承袭的要紧时刻。如果吴起藏有反心,就会在这个时刻对国君怀有疑惧之情,不敢来到都城。为此,魏文侯反复告诉儿子吴起如果拒不入都,就应立即将其斩杀,切勿犹疑。

魏文侯虽是这么说着,心中却又盼着吴起最好是并无反心,立刻就来到都城。他的这个心愿倒是没有落空,吴起果然是听从君命,来到都城,跪在了他的面前。见到吴起,魏文侯心里深藏的妒恨之意不觉又涌了上来,几乎难以自制。

虽然听到魏文侯让他免礼,吴起还是跪在地上,并未像往日那样站起身来。

主忧臣辱。主公忧心国事,以至如此,实是臣下不能为主公分忧所致。臣下罪该万死。吴起说着,眼中一片晶莹闪动,透出真诚的悲哀之情。

见到吴起如此动情,魏文侯有些出乎意料,一时默然无语,许多想好了的话都难以说出。

主公,臣曾求学齐国,多识齐国良医,愿出使齐国,为主公寻之。吴起说道。

寡人之疾,神医也难治好,爱卿不必费心了。寡人病重,相国又已去世,国中乱矣。此乃寡人无德,得罪了上天,以致国运日渐衰弱。魏文侯叹道。

主公贤明,列国皆知。我魏国之强,天下无人可敌,纵有一时小挫,亦无大害。且国中臣民安宁,毫无乱象,主公不必为此过于忧心。吴起安慰地说着。

唉!魏文侯又叹了一口气,道,中山乃我魏国之地,却已入他人之手,此不为乱象,何为乱象?常言道:家贫须有贤妻,方可免于饥寒;国乱须有贤相,方可免于灾难。寡人一心想选出贤相,以安定朝廷,爱卿可否告知寡人,朝中大臣,何人可作相国?

微臣只知兵法,不善知人。择相这等大事,实不知该如何告知主公。吴起答道。

寡人心里倒有两个人,不知合适不合适。魏文侯说着,心里却很满意,吴起没有在话中透露出丝毫的自荐之意,看来心中的确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对于魏文侯所说的两个人,吴起并没有去问。

在此时此刻,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回答好每一句话,不能使魏文侯生出丝毫的疑心。

这两个人,一个是成子,一个是翟璜,你看谁更适合当相国?魏文侯问。

微臣听人说过,外臣不参预内事。微臣久已不在朝廷,不敢回答主公的问话。吴起答道。

寡人让你说,你你就说魏文侯身上的恶疾似又发作起来,痛得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吴起不敢再次拒绝,只好回答道:相国为百官之首,权柄极重,不仅才能谋略须高于众臣,仁德更须众人难及。

怎样才可知道他他的仁德众人难及呢?魏文侯又问道。应该看他平时接近的是什么人,富贵荣华时交往的是什么人,执掌权柄时敬重的是什么人。遇到困境时他又会做些什么事情。从这些方面去观察,就可知道他的仁德。吴起答道。

魏文侯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对吴起说道:寡人明白了,你回去吧。

吴起恭恭敬敬地对魏文侯行了一番大礼后,方才缓步退出内宫,回到他在安邑城的府第中。似他这样镇守一方重地的大臣,没有国君的旨意,不能回原来的职守之地。

次日,魏文侯传出旨意拜魏成子为相国,辅佐国君管理国政。

听了魏文侯的旨意,众朝臣大出意外。本来,众人都以为相国之职不是属于吴起,就是属于翟璜。谁知魏文侯竟让他的弟弟魏成子做了相国,这似乎不合魏文侯作为贤明之君应该作出的决断。贤明之君重贤而不重亲。魏成子虽也算是贤者,但若使其居于相国之职,他的贤名还低了一些。

魏国的朝臣不明白魏文侯为什么会选择魏成子为相国,一时议论纷纷。虽然不明白,众朝臣还是争先恐后地来到了魏成子府中,向魏成子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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