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杭州湾,湾口本来甚是窄长,站在北沿海一带的望海台上,隐约可见南沿的余姚、慈溪一带景物风光。这里物产富饶,兼收陆、海资源;人物俊秀,并蓄天灵地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旦春潮汛起,千舟竞发,勤劳的人们便及时向大海索取历来属于他们的海鲜珍品,尤其是大、小黄鱼。虽然,附近一带海域里不乏墨鱼、带鱼之类令人馋诞欲滴的海鲜,然而在当时当地的人们眼里,因为更为鲜嫩的大、小黄鱼已是取之不尽,所以除此而外的诸般海鲜,竞不屑一顾;不幸沾上网来,亦弃之如敝屣。遗憾的是,光涌的钱塘江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涨落,冲刷着软弱的海岸,将杭州湾口愈撕愈大,使得风景如画的杭州湾愈来愈汪洋恣肆、令人骇怕。浑浊的江水掺杂着咸苦的海水,在暴风雨鞭策下,又常常爬上岸来,将大片良田、乡镇淹没,犹如汪洋,人反为鱼鳖所果腹。

明际,金山卫来了一位县令,名叫方炳灵。此人并非少年得志之辈。他出身贫寒,曾因生活所迫,混迹于命相占卜行业之中,颇负神算之誉。在学而优则仕这一条泥泞的烂路上爬滚了半世,这才侥幸登第,被派往金山卫充任知县。眼看着沿海一带的人民饱受海潮侵袭之苦,这位深知民情疾苦的七品芝麻官,毅然上书朱姓皇帝请求拨款,并发动地方富绅募捐,亲自督工,修筑了一条从西渡到乍浦一带长达二百里的海堤,迨海堤修成,这位曾经替许多人掐算流年、指示命理的命相学家,却因操劳过度而中年辞世。朝廷为表彰方炳灵的业绩,册封他为金山卫城隍。金山卫一带远近百里的老百姓,感念他的筑堤之恩,第逢大小节日,扶老携幼,有往朝拜,香火之盛,在全国所有城隍庙行列中堪列班首。

讵料事过境迁,到了清朝中后期,因为方炳灵曾经跻身于命相行业之故,一般命相、占卜之士,竞别出心裁,将方炳灵奉为我国东南部的相业宗祖,闽、浙、江、沪一带大凡吃这一行业开口饭的大小相士,每逢清明上元,七月半中元,十月朝(初一)下元,群相前往金山卫城隍庙,朝拜这位相业祖师。冷僻的金山卫,顿时热闹非凡,如同通都大邑。不仅金山卫城隍庙内供奉所用的香炉、蜡台、绸档、神袍,均由名艺人捐送的上品货色所替代,庙内一切费用,尤其各个节日大批相士前来朝拜时善食、住宿等接待所需的费用,也由相业界同人尤其其中的一些名流巨子解囊资助。随着城隍庙性质的蜕变,管理庙内事务的人员,也渐渐由一些相士替代。主持者的身价,不断上涨,一些随着年事渐高的相业耆旧,一旦从相业前线引退,竟以能居此职位视为殊荣。金山卫城隍庙,从此成为相业圣地。

且说距金山卫不足百里的杭州湾北沿,有一个集居着数千人口的古镇。数百年来,镇周围一带村民一直喜种桃树,到了春三、四月,千万棵桃花盛开,将偌大一个古镇团团掩住,这个镇也便因此得名桃花镇。

桃花镇距海岸仅两里路程,一条蜿延伸向海口的河,将桃花镇一截为二。大河尽头的海岸处,一座海娘娘庙凌风而立。娘娘庙其实只是一间屋顶古式、占地五十来平方米的房子,里面除了一座海娘娘塑像,别无它物。这座冷落的海娘娘庙,只有到了渔汛季节,才为那些出海捕鱼的船民所重视。大把大把的棒香,大叠大叠的黄标纸,在娘娘像前大方地焚烧。

被十数丈开阔的大河一分为二的桃花镇,最雄伟的建筑要数大河南沿的夫子庙。在雕梁画栋的正殿前,两株三人合抱粗的银杏树,更显示了这座夫子庙的悠久历史。

夫子庙对面的河北沿,是一座占地颇宽的高宅大院,屋宇虽无夫子庙正殿那般高大宏伟,也不如夫子庙正殿那般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却有井台楼阁,曲径通幽;既阔又深的后院中,更有近百株桃树,争芬斗艳,别是一番情景。

这座宅院的主人,是一个寡妇。

她姓龚,名云卿。是桃花镇的首富。她的父亲龚逸清,是一位仅仅为了读书而读书的书呆子,性喜闲散,自诩散仙。年轻时候,几位朋友屡屡劝他一同赴考,搞个一官半职,也好封妻荫子,他总是一笑置之,我行我素。逸清不仅文才冠乡里,还深谙武术,长拳短打,莫不精通,尤其一柄三尺宝剑,舞动起来出神入化,水泼不进。桃花镇上的泼皮无赖,远远见到龚逸清的影子,犹恐避之不及。膝下一儿一女,儿名云松,女名云卿。及至长大,儿子竟与父亲性清迥异,死认住学而优则仕这个理,舍命读书,结果十年寒窗,屡试屡败,到头来只弄回一块秀才巾,惹得老子几番嘲笑。没奈何,在镇上开了一个学馆,权充教书先生。倒是女儿云卿,不存在搏取功名的可能,便一心一意伴着父亲诵读诗文。不料她的天资,竟是远胜乃兄,四书五经,稍经点拨,便豁然贯通;诗词曲赋,更是过目成诵。龚逸清视之为掌上明珠。云卿年届二八,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绝伦。一镇富家子弟,争相托媒礼聘,以娶得云卿为最大心愿。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最后,与夫子庙隔河相对的方宅少主人、方晓岚一扫群敌,成为才貌双全的龚云卿夫婿。方晓岚之入选,不仅因为他拥有富甲乡里的祖传家产,更兼有满腹经论的才气和温良恭俭的品行,以

及那一张面如冠玉的小白脸。全镇人都从心里发出赞叹: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

方晓岚年仅二十,却因天资聪敏,勤奋好学之故,已是年轻入学,成为桃花镇上除龚云松之外的唯一秀才。他雄心勃勃,决意走通举人、进士这条光宗耀祖之路。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潜力。自从迎娶龚云卿之后,他既留恋娇妻绣房中的温馨气息,又难舍从小立下的仕途期许。新婚燕尔,不免在娇妻身上掏虚了身子;又暗下非蟾宫折桂以报娇妻恩爱之情不可的决心,小立课程,大作文章,加紧攻读四书五经。于是,本来就颇为清瘦的身子,更见清瘦,终于咯血成疾,卧床难支。就在妻子云卿怀胎生子后不久,方晓岚与新生的儿子匆匆见了一面,便两脚一蹬,魂归西天了。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面如桃花的龚云卿,年不满二十,便做了寡妇。她与所有的年轻寡妇一样,深夜无声饮泣。毕竟,她还有一位来到人世间不久的可爱的儿子。丈夫临终前,给儿子匆匆起了一个名字:方玄。一心想蟾宫折桂的方晓岚在病榻上终于悟出了一些什么,在儿子的名字上体现了出来。仕途之梦确实太玄了。他的身子尚未死,心却灰了。云卿是一位才女,也是一位烈女。她决心将儿子抚成人,使丈夫破灭的梦重返方家,成为现实。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刚来到人间的儿子身上。

龚逸清痛失快婿之余,对外孙格外疼爱,方玄年方五岁,这位外祖父便急不可待地向他倾倒满腹的学问。还是做母亲的深知利害,将儿子及时送去舅父云松学馆,接受严格的学馆教育,灌输学而优则仕的正统思想,而将外祖父的满腹文章仅仅作为课余补充。同时,云卿从丈夫的早逝中悟出了强健的身体乃是刻苦做学问不可缺的条件这一道理,十分注意儿子的健康训练,因而索性将父亲接在自己家里,请他督促外孙每天清晨起床练武。

云卿毕竟处在满怀情欲如日中天的年龄,就像人不吃饭便会产生饥饿一样,自从丈夫死后,她时时感到性的饥渴,尤其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百花时节,她常常转辗反侧难以成眠。如何打发无数个寂寞凄苦的漫漫长夜呢?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办法。她找来一百枚铜钱,待夜读的儿子就寝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将这一百枚铜钱撒在地上,然后吹灭清灯,跪爬在地上,再将这一百枚铜钱一个一个地摸起来。待一百枚铜钱摸尽,她早已经累得腰酸背疼,精疲力尽,一挨枕头便能酣然入睡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百枚铜钱已被摸得晶晶锃亮,方玄也已经渐渐长成为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公、母亲越来越发现他的天资超人。他的拳术剑技已经使得外公难以招架,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使自视甚高的舅父云松自叹勿如。眼见得儿子仕途有望,风韵犹存的云卿,越来越精神焕发。自从丈夫死后,她很相信人的命运。她看过冯梦龙等才子编写的小说,对于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尤其深信不疑。为了使儿子将来科举顺遂,仕途无滞,她决定做一件大善事,替儿子积些阴德。

方宅南首十几丈宽的河面上,横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板桥,乃是沟通南北两半镇数千男女老少诸多关系的唯一通道。年久失修之故,断断续续已有十几块横木板断裂。人走在桥上,油然而起履薄冰之感。一遇刮风下雨天气,胆小的人根本不敢过桥,河北的少年子弟必得过桥去夫子庙里上学,往往收起红油雨伞,夹在肋下,身子伏在桥板上爬过去。每年总有几位不慎落水者,即使傍近有船家赶急捞救,也难免有个别捞救不及时而溺死者。

云卿决定捐资造一条石桥。她去找父亲商量。

什么?龚逸清闻言,不由一怔,云卿,你知道建造这样一座石桥需要花费多少钱么?

我已核计过,大约三千两银子。云卿微微一笑。

天哪,这要去掉你大半家当哪!龚逸清惊呼道,你方家虽然号称本镇首富,可是最近几十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大的只是架子,内囊早已空乏。如今你们又是孤儿寡母,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小玄今后还要娶妻生子,你可别胡来呀!

爹,只要老天能保佑玄儿以后科场顺遂,这三千两银子,我舍得花。云卿决意言道。龚逸清见女儿主意已定,不能逆转,沉吟片刻,奋然言道:既然如此,乘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就替你这位大善人料理此事吧。

方寡妇捐资造石桥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成为桃花镇的特大新闻,也遍及方圆十数里的乡村。

毕竟是老户人家,孤儿寡母还能一掷千金。茶馆洒肆里,老头儿们不胜钦羡地议论。

这下可好,风雨时节再无过河之忧了。河边水桥板上,洗衣妇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憧憬着未来。

然而,建造这样大的一座石桥并非易事。龚逸清组织人马,从千里之外来运大批花岗石,聘请来一班石匠,就费了不少精力。然后是监工督造。紧赶慢赶,整整花了两年时间,才将一条二十来丈长、一丈多宽的石桥建成。石桥两头,各雕了一对三尺来高的青石坐狮,颇具神威。

讵知桃花镇上的石桥刚刚落成,爱新觉罗氏却从高高的皇位上滚落到了尘埃里。清王朝的垮台,使一心积善以求儿子登科耀祖的龚云卿大为沮丧。三千两银子,掏空了她的内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方寡妇生了一场大病。老父亲深知女儿病因,天天跑来疏导。方玄也在一旁劝慰道:娘,造桥本为积善,如今桥已造成,善亦已积,常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床,娘何必自寻烦恼呢?况且,科举制度虽然废除,读书人总有可用之处。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勤做学问,孩儿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云卿闻言,这才慢慢振作起来。

方玄并没有因为清王朝的倾倒、科举制度的取消而停止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究。尤其被列为诸经之首的《易经》,因为艰深难懂而更激起了方玄探究其真缔的兴趣。除了向外公、舅父请教之外,每有善易之士经过桃花镇,他总不放过请教的机会。或有心得,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易经》六十四卦卦辞三百八十四爻爻辞。虽然艰深晦涩,他却能够像诵读唐诗宋词那样,连同其《大传》一起,倒背如流。

明月高悬的夏夜,方玄一边挥扇驱蚊,一边与外公探讨着《易经》。外公,中国文化当以易经为其源头,并且最有玩味处,你说是么?

是呵,不懂易经,便不懂中国文化。易经,不仅是华夏文化的源头,也是开启华夏文化宝库的钥匙。龚逸清深得其中之味地言道,中国诸多文化,都是相通的,譬如医学,核心也是一个阴阳问题。懂得了易理,医理也就豁然而通。

外公,你教教我医理好么?方玄知道外公对医理颇有研究,镇上谁人得了什么病,常常来找外公搭个脉,开个方子,去药店抓几帖,很灵。

行。龚逸清点头道,以前,你娘希望你早点登科搏个功名,所以我也不敢与你讲医理方面的话。如今不作登科之想了,你懂点医理也有好处,至少对自己和家人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吧。方玄默默地听着。

医理,可是一门大学问哪。在这位天赋甚高的外孙面前,龚逸清似乎特别喜欢发表宏论,中医的核心乃是阴阳平衡。这平衡两字,看似简单,其实蕴涵着很深的道理。以我看,圣人所倡的中庸之道,实在也是从医家这个阴阳平衡中间化出来的。你在易经方面有一定功底,所以再学医道,就会比别人容易得多。许多艰深难懂处,对你来说就不怎么困难了。这就叫一通百通。

自此以后,方玄一有空闲,便去找外公,听他老人家讲解医理,有时候恰巧遇上有人来找龚逸清看病,方玄便在外公的指导下,进行望、闻、切的观察实践。

且说自从方寡妇作出捐资造桥的豪举以后,人人都道方家虽然孤儿寡母,家庭十分殷实。况且方玄聪明俊秀亦早为乡里所知,不免引起那些待字闺中并且自以为门当户对的家长们的瞩目。他们不顾常规,纷纷主动托媒,欲与方家缔结秦晋之好。先前,云卿迟迟不肯替儿子结亲,是为儿子的前途计。她知道,方家与龚家,都是世代耕读之家,在桃花镇上虽属上流,一出桃花镇便被人视为阿乡,根本没有社会地位可言。将来儿子科举得志,走上仕途,社会关系是极为重要的。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倘若寻个仕宦人家结亲,便可好风凭借力。况且,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读书出头,不愁儿子讨不到如意的媳妇。因此,云卿迟迟未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如今科举已废,方玄也已年届十六,云卿架不住媒人三番五次地上门说项,终于松了口,决定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聪明俊俏的闺女。挑来选去,最后看中了朱镇长的小女儿玉玲。

玄儿,玉玲做你的媳妇,可好?母亲征求儿子意见。

娘看着好,准错不了。方玄心里喜滋滋的,只是她的爹爹有点儿霸气,名声不怎么样。

其实,玉玲姑娘曾在龚云松的私塾里与方玄同窗念过几年书,方玄对她极有好感。现在,听母亲选中了她,如何不愿意。只是年轻怕羞,这才临时找出一些不影响母亲决定的短处,遮掩一下自己的真实心态。

十全十美的事哪儿去找。你娘舅也赞成,说玉玲这姑娘挺聪明,文静的。

嗯,孩儿听娘的。方玄这才见势落篷。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晃两年过去,方、朱两家选定吉日,准备给方玄、玉玲这一对才子佳人操办完婚。

谁知祸从天降。

这一天,方玄同往常一样,清晨起来,挟着一本书,径往后院桃花盛开的曲径间,先是练一套长拳,然后读几篇诗文。不料长拳刚练至一半,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旋即左侧头部、眼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自恃年轻体壮,一向不知头痛脑热为何物,以为这不过是清晨偶感风寒而引起,稍息一会儿自会平定,便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不料稍坐片刻,只觉得偏头之痛愈演愈烈,这才

着慌起来。连忙站起身子,趔趄着奔回房间。

玄儿,你怎么啦?母亲闻讯,急忙赶来,一眼看到儿子五官端正的脸蛋已被痛楚扭曲得冷汗直冒变了形色,顿时腿都软了。

娘,孩儿的头疼得厉害,心里也挺躺在竹榻里的方玄,话未说完,突然一伸脖子,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玄儿母亲急得哭了起来。

娘,孩儿不要紧的。哎哟方玄吐了一阵,强打精神,本想安慰母亲几句,不料一阵炸裂般的头痛,又使他禁不住喊叫起来。

玄儿,你要挺住,我叫人请你外公来给你看看。母亲终于从慌乱中回过神来。龚逸清得讯,大吃一惊,急急赶来。虽然老人身体健旺,毕竟已是年近古稀之人了,又是心急心疼,到得外孙榻前,不免气喘吁吁。

玄儿,你你怎么啦?

方玄闻声,强忍住剧烈的偏头疼,言道:外公,您别急,我过一会儿自会好的。然而,他的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却显示出痛苦的剧烈。

龚逸清挨着竹榻坐了下来,稍稍定了一下神,便给外孙切起脉来。

为了减少外公把握脉象的干扰,方玄紧闭双眼,强忍住剧烈的痛楚。

玄儿,张开嘴让我看看。龚逸清切罢脉象,向外孙言道。

方玄勉力张开口腔。

玄儿,感觉不舒服已有几天了?龚逸清看罢舌苔,皱眉问道。

这几天似乎有些烦躁,此外并无异样感觉。

你把眼睛张开,让我看看。

嗯。方玄强忍痛苦,勉力睁开双眼。不料大吃一惊。外公,我的眼睛

只见方玄的眼珠发赤,瞳孔微微扩大,本来十分犀利的眼神,显出散乱的样子,龚逸清心中顿时大惊。

小玄,你能看清我头上的白发么?

很模糊,分不清。方玄痛苦的言道。

啊呀,这病真怪哪!龚逸清暗暗愁思道。

云卿也看出了端倪,急问道:爹,玄儿这是什么病?

小玄的虚火很旺,先服几剂滋阴降火的药,扎几针止了痛再看看吧。龚逸清言道。他一边拈笔似方,心里却对外孙那一双瞳孔的微微扩大深感不安。又是扎针又是服药,方玄的痛楚稍稍得以缓解,然而那一双瞳孔,却不但不见收缩,反而渐渐扩大。延至第二天,已是五尺之外难辨亲人面目了。

云卿急得一夜未睡。

未过门的媳妇朱玉玲小姐闻讯,也赶来省视,一边温言抚慰方玄,一背过脸却又抽泣起来。

云松,赶快雇一条船,送小玄去上海洋医院诊治。龚逸清见势不妙,当机立断。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送的是一位捐桥大善人的独苗儿子。几班船夫轮流作业,拼命摇橹,终于在翌日凌晨赶到了上海。

爹,据说德国人开办的同济医院很有声誉,就去那里吧。云松打听消息后向父亲请示。

行。龚逸清老人点头。

喔,这位英俊的小伙子患了急性青光眼。身材瘦高、红鼻子绿眼珠的德国医生一番诊视,婉惜地摇了摇头,来晚了,来晚了。

方玄闻言,头脑嗡地一声响。此时,他的视力已经减退到咫尺之内也只能见到摸糊的影子而无法辨认物件的地步。

医生,请给这孩子看看吧,我求您啦。龚逸清为了外孙,顾不得一辈子的清高,竟一撩长衫下摆向着洋医生下起跪来。

啊,老人家请不要如此。洋医生见状笑了起来,摆手道,我会尽力给他治疗的,只是效果不会太大了。

果然如此,方玄住院半个月,白白扔掉几百块大洋,带着一双视物模糊的眼睛,凄然回到了桃花镇。

当方玄戴着一副墨镜,在舅父云松的搀扶下跨入家门,倚门悬望、度日如年的云卿知道儿子瞎眼已成定局,顿时晕倒在地。

卿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还是龚逸清人老持重,顾全大局,待女儿醒转后,也埋怨道,小玄这孩子骤然失明,已是悲观万分,我们做长辈的,理应尽力宽慰他,不能再让他受丝毫刺激了。

爹,我们母子怎么这样命苦哇?云卿一想起自己年轻守寡,如今儿子刚刚长成又忽失明,禁不住悲从中来。

唉,命由天定,谁也强不来,随遇而安吧。龚逸清老人学富五年,却无法解答女儿之问,小玄双目失明,以后担子更重,你可要想开些,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倘若你再有个好歹,小玄这孩子就更苦啦。

在另一间屋子里,方玄斜躺在床上,双手枕头,那一双视物模糊的眼眶里,盈着热泪。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方面,他从大量的古籍中既看到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更看到了人生的艰难困苦,尤其先哲先贤们对世态、人生入木三分的透视、剖析,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幼年丧父,他目睹了年轻寡母独撑家门的诸般艰辛。虽然年仅十六岁,他既有雄心勃勃的抱负,也有脚踏实地的筹算。自从与朱玉玲姑娘订婚之后,他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充满着美好的遐想。

双目失明,使他从鸟瞰美景的山巅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再也看不到深爱着他的母亲那一双美丽而又柔和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溺爱他的外公那一副鹤发童颜的慈祥笑脸,再也看不到到青天里后院那一片盛开的桃花,河堤两岸鹅黄色的依依垂柳。

呵,玉玲怎么不来看我呢?她那一双令人心醉的美目,那一张如桃花一样鲜艳的笑脸,还有她那细如弱柳的纤腰,婀娜多姿的倩影,他是再也不能见了。

她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我么?

蓦然,朱镇长那一副倨傲、势利的脸面,在他脑际闪过。小方玄不寒而栗。

在门当户对观念下结成的儿女亲家,如一杆天平,当一方失重之后,另一方必然作出相应的反应。朱镇长一旦得悉方玄双目失明不可逆转的消息,便毫不犹豫地下定了退婚的决心。但是,他毕竟是一镇之长,不能不顾忌舆论的影响。他知道在方家骤然遭祸,情绪激动,方玄双目失明成了镇上第一号新闻之际,不能火上浇油。随着方家情绪渐渐平息,朱家用暗示的办法,披露退婚的愿望,谅必方家会知趣地交还大红八字。

然而,方玄与他的寡母并不识趣。玉玲也不时瞒着爹娘悄悄溜进方家,劝慰她的未婚夫婿。

半年过去了。朱镇长忍无可忍,终于正式摊牌。他先将哭哭啼啼的女儿送到上海,住在她的伯父家里,进洋学堂念书。然后,他径直来到方家。

客厅里,面对龚云卿,朱镇长毫无愧色地递上一年前方家郑重其事送去的那份聘礼。

亲家母,我日前送玉玲去上海进洋学堂念书,顺便请教了一位刚从四川青城山来的道士先生,这才知道此番小玄突然双目失明,与玉玲八字相克大为相关,这位道士还说

不必说了。龚云卿冷冷一笑朱镇长的意思,我早已明白。玄儿双目失明,是他自己的命不好。玉玲花朵一样的姑娘,我也自知不能委傅,请你转告刘先生,就说我们师兄弟明日上午即去看望他。说罢,掏出一块龙洋,递给工役:谢谢老师傅专程来跑一趟,这块洋细,务请笑纳,买一杯茶解解渴。

工役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龙洋,告谢而去。

第二天上午九时光景,方玄与师兄袁珊叫了一辆黄包车,按着工役留下来的地址,如约来到位于南市区的命相公所。

现任命相公所所长刘诩,两鬓斑白,年近花甲。在面一脸富态,精神很是健旺。眼见进来的是两位年仅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后生,神态举止之间不免流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姿态。

宾主落座之后,刘诩缓缓问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师承何人?因何未在本所注册便去街上行业?

刘先生,鄙人姓袁名珊。这位是我的师弟,姓方名玄。我们师兄弟到上海已经半年多,早就想来拜望先生了,只是怕有扰老先生清雅,故尔迟迟未敢前来。务请刘先生原谅。袁珊言至于此,从衣袋内掏出一封信,递给刘诩,这是我们师父给先生的信,敬请过目。

刘诩接过信件,浏览之后,不禁惊喜道:啊呀,原来你们乃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失敬了,实在失敬了!

说罢,连忙起身,走到袁珊、方玄面前,热情洋溢地拉住他们的手:你们来到上海这么久了,怎么不来通知我一声,也好去府上看望你们呀!

刘老先生太客气了,这如何敢当呢?方玄笑着解释道,我们本想在正工设馆营业时再来打扰先生的,不料现在与人有纠纷,给先生添了麻烦,实在不安得很。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刘诩哈哈一笑,只不知方先生如何将王真威打成了煨灶猫,跑到这里告状的?

方玄便将那天晚上的经过,简约地讲了一遍。

真看不出方先生有此神功,佩服,佩服。刘诩言道,不瞒两位说,王真威自从出道以来仗恃青帮头子季云卿的势力和他一身的武功,欺行霸市,劣迹累累。不少同仁曾来我们公所反映情况,要求取消他的行业资格。可是他有季云卿作靠山,他的师父严九江又一味护短,我们也实在奈何他不得,只好眼开眼闭,听之任之。这次方先生出头惩治了他一下,真是大快人心。说实在话,也只有你们两位,可以治他一下。

刘老先生此话怎讲?袁珊纳闷道。

郑老前辈当年在沪开业时,与青帮理字辈的几个爷们相交甚好,其中与季云卿的师祖关系更非一般。因此之故,郑老产辈虽非青帮中人,却受到青帮大、通辈人的普遍尊重。如今你们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季云卿岂能不买你们帐?

他怎知我们是郑师父的弟子?袁珊不解。

我去跟他讲。说不定,他还会跟你们套近乎,让王真威向你们赔罪呢!

赔罪倒是不必了。只要他们别来找我们麻烦,便已经谢天谢地。方玄笑道。

说话之间,时已中午。刘诩殷殷地将袁、方师兄弟请到距公所不远的家里,酒菜款待。席间,讲论命相、占卜理论,师兄弟俩口若悬何,把一个一向自视甚高的刘诩,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位先生真不愧是郑老前辈看中的衣钵传人!刘诩由衷言道,当年先父最佩服的便是郑前辈,我也曾得郑老前辈的不少指点,只是每一提及拜他老人家为师,总遭婉拒。三、四年前听说收了两位年轻弟子,不知去向,却原来就是你们两位。言语之间,充满着羡慕之情。

刘老先生家传绝学,我们以后要向你请教的问题多着呢。方玄谦虚地说道,说实在话,我们现在是赵括的学问,中听不中用。所以师父要我们在熟悉上海滩上的一般情况之后,还要行街半年。

行街之后,你们开馆的事情,我替你们安排。

方玄道:这岂不太麻烦老先生了,如何使得?

能为两位先生效劳,是鄙人的荣幸。刘诩虽然年长袁、方两人不止一倍之数,却因为论资乃属同辈,更何况已经知道袁、方两人文、武俱精,故言语之间甚是谦恭和谐,不瞒两位说,我已年高精力日渐不济,公所事务纷繁,棘手之事频频。我们这个行业之中,各式样人都有,有时候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有了两位,我的腰杆也觉硬了起来。以后要借重两位的地方,一定不少,到时候,务请鼎力帮衬。

刘老先生言重了。以后有用得着我们师兄弟俩的地方,关照一声就是了。袁珊道。

刘老先生,我想在行街之后,先与人搭伙行业一段时间,您看可好?方玄问道。

刘诩笑道:以方先生的能力,其实完全可以独立开馆了。

方玄道:我跟师兄的情况不同。前些日子虽然了解了不少情况,懂得了上海滩上的许多世

故,但毕竟仅靠耳闻,与师兄相比差得很远。所以想先与人搭个大篷,试几个月,把根基打得更牢固一些。

刘诩听罢,心知方玄乃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不由得暗暗赞好,当即表示:方先生既然有此打算,我一定尽力替你选择一个合适的伙伴。

袁珊与刘诩都不知道,方玄邀人合伙搭篷而不想独立成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的内功修炼正处在即将臻于化境的关健时刻。

气通小周天,内功的修炼虽然有了质的飞跃,用于命相占卜实践,尚难裕如。近来行街算命,他试着借助内功,发放外气,进行同步信息追踪,虽然时断时续,一时之间尚无规律可循,但是他相信时间一长,算命对象一多,总可以把握规律,成为命理演算时的得力助手,弥补自己双目失明的缺憾。他已然隐隐感觉到,能否驱气追踪别人的残余信息,既与能否准确驾御自己的外气发放量与发放方式有关,还与对象的年龄、性别、经历、气质等诸多因素密切相关。将这许多错觉综复杂的关系理顺,仅仅半年的行街实践还是不够的。倘若在此之前便急于挂牌开馆,万一有个闪失,难免贻笑大方。因此,他想在行街之后,再与人合伙搭篷,居于幕后行业一段时间,俟内功修炼臻于化境之后,再亮牌开馆。

且说王真威状告方玄之后,一直等候着刘诩的回音。谁知一连两天,毫无讯息。这一天上午,命相公所的工役前来通知他,刘诩先生要他下午去公所一趟。那天晚上在余庆坊吃瘪,他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恶气?回到家里,寻思再三,决定从两个方面实施复仇。一方面,向公所告状,指控方某人(此时他只知道对手姓方)无证行业、恃力行凶,请公所主持公道,逼令方某人向他赔礼道歉,并赔偿他的经济损失。另一方面,与同门师兄弟联络,伺机群殴方谋人,让他知道一介士绝非可欺之辈。

如今接获通知,以为刘诩一定向方某人施加压力,替他出气。吃罢中饭,立即兴冲冲赶往南市命相公所。跨进公所大门,远远瞥见师父严九江,正在大厅里与刘诩说话。

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

嗯。严九江的脸色很不好看。王真威见状,心头不觉一沉。

王先生,你与方先生之间发生纠纷的事,我详细调查过了。刚才已将调查情况告诉了你的师父。刘诩招呼王真威坐在一旁,微笑着说道。

真威,你可知道那个姓方的是谁么?严九江问道,不待徒弟开口,便又自答道,他就是老夫曾与你说起的那个相业奇人郑清老前辈的高足。

就是三年前上海相业界盛传郑老前辈所收两个徒弟中的一个,他叫方玄。刘诩补充道。

王真威闻言,不由得一怔,嘴巴却仍硬道:既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就更不能行凶霸市了。还请刘老先生主持公道才是。

刘诩苦笑道:王先生,据我调查所知,那天晚上是你先要方先生交出所获的润金,并且不许他继续行业,这才引起的纠纷的。对么?

王真威自知难以抵赖这一实情,便强言道:划区行业,这是大家约定的俗成的规矩,我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

事情虽然可以这样做,但却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讲。我们公所历来都未将这一条作为行业的正式规矩确定下来,放入公约之中,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一点,严老先生也是清楚的。刘诩的强硬态度,颇有些出乎严九江师徒意料。

可是,方玄不是我们命相公所的人,本来就不可以行业。王真威反驳道。

刘诩不慌不记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搁在八仙桌上,笑道:王先生有所不知,方玄先生与他师兄袁珊先生去年夏天来沪之后,便向我报到了。这是当时郑清老前辈写给我的一封介绍信。以郑老前辈这样的身份,有一封介绍信已经足够,再去讨论袁、方两先生的资格问题似已多余。故尔有不少人并不知道袁、方两位已是我们公所中人。

方玄行凶一节,难道也就此作罢了么?王真威不服道。

王先生此言差矣。刘诩哈哈一笑。

刘老先生,此话怎讲?

据老夫所知,你们二人是划下道儿才对仗的。这就不是什么一方行凶一方被欺的局面。何况,方先生在将你击倒的一瞬间,突然化拳为掌,只是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你的内脏位置,却并未伤及你的任何器官。你当时虽然呕吐不止,回家之后只要一碗热茶下肚便一切恢复正常,没有任何后遗症状。倘若方先生真要行凶,那一拳击在你胸口上,度想后果又是如何?

王真威本是习武之人,又是当事人,心中自然比刘诩更明白。听罢刘诩之言,一时沉默无语。

然而,刘诩毕竟是上海相业界的领袖。从王真威的满脸煞气中,早已明白他此时正在想些什么。

王先生,老夫还有几句忠告。

刘老先生请讲。王真威冷然一笑。

你与方先生之间的事情,我看就到这里为止,千万不要再生什么枝节。刘诩说到这里,转身面向严九江,严先生大概了知道,郑老前辈当年在上海滩上行业之时,与季云卿先生、戴步祥先生的师祖乃莫逆之交。

知道,知道。严九江连连点头。

所以,方先生虽然年轻,若论资排辈起来季先生、戴先生也要敬他几分。如果王先生别生枝节,不惟老夫要为难,季先生、戴先生那里,恐怕你也不太好交代。到那时个,只怕吃亏的还是你王先生。

严九江点头道:真威,刘先生所言极是,你务须记住。事情到止,季先生那里也不要提起了。

王真威这才完全弄清楚,自己果真碰上定头货,这场原以为必胜无疑的官司,是必败无疑而且永难翻梢了。

一晃便是数月。江南的五月,到处是色彩娇艳的鲜花、婆娑弄姿的绿柳。繁华的上海滩,季节的变换却只有从人们的衣着时装上显示出来。

袁珊、方玄终于结束了颇为艰辛的行街实践。袁珊有四马路杏花楼附近,以自己的真名开设了袁珊命相馆。初时生意难免清淡一些,时间稍久,主顾渐渐曾多。幸而他有杭州家里不时接济,暂时也还不以生意多寡为意。

方玄在刘诩的热心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伙伴。

真是无巧不成书,刘诩找来的这位伙伴,竟是去年夏海庙笼着鸡婆耍中嘴子金的扬州相士朱明生。

啊唷,您不就是夏海庙救我性命的恩公么?朱明生一见方玄,便激动得流了眼泪。

方玄有过怔不忘之能。如今又听得朱明生重提夏海庙救命之事,更明白面前此人为谁。当下两手抱拳作礼道:原来是朱先生,别来无恙?

两位原来是旧相识?刘诩不免有些诧异。

朱明生便将去年夏海庙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向刘诩叙述了一遍。

方先生真有当年郑老前辈风范,实乃上海相业界之大幸。刘诩由衷言道明生,也是你造化不浅,去年得方先生之援手,如今又得与方先生伴档。

刘老先生说得极是。朱明生垂手唯唯。

我替你们在城隍庙福佑找了一套门面房子,租金比较便宜。如果两位没有意见,随时都可以去那里开馆行业了。

朱明生知道,那块地方乃是开设命相馆的黄金地段,因此同行之间竞争十分激烈。一般的人要想在那里亮牌开业,谈何容易!且不论游生、条林码子的打秋风吃不消,即同行们的盘道刁难,也实在招架不住。

刘老先生,能否再麻烦您替我们给那里的同行打一声招呼?朱明生战战兢地请求道。

明生放心,我已给他们打过招呼了。刘诩哈哈一笑。

刘老先生,你替我们安排得太周到了。深情厚谊,容当后报。方玄知道,刘诩这一番安排实非易事,不禁由衷谢道。

数日之后,在福佑路城隍庙左近,平添了一个高挑着问我来蓝字白底幌子的命相馆。

每逢初一、十五,城隍庙显得格外热闹。城隍庙的旺盛香火,使周围几条弄堂的生意人大沾其光,其中受益最多的,莫过于命相行业了。问我来地处要冲,然而毕竟是新开张,一时尚难取信于广大的善男信女。正是中秋时节,风和日丽。充任前台角儿的朱明生身穿浅灰色派力司长袍,站在单开间门面的命相馆门口,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支撑着前面那一张铺着玻璃板的广漆香红木写字桌,操着略带扬州语音的国语,向着门前熙攘而行的路人亮开嗓门,抑扬顿挫地方道: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天有春夏秋冬,人有两手两足;天有金木水火土五星,人有眉眼耳鼻口五官;天有无数星斗,人有无数汗毛;天有雷雨风雹,人有喜怒哀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有阴晴冷热,人有富贵贫贱,寿夭贫苦朱明生在江湖上混迹有年,这一番天人之间的类比,朗朗出口,一气呵成;手中那一柄折扇,也时张时合,如同乐团指挥一般在胸前点点划划,颇有气派。顿时引动一般闲游男女,渐渐围将拢来。

眼看着这段开场白产生了预期的效果,朱明生精神大振。

石崇豪富范舟穷,朝发甘罗晚太公,袁祖寿高颜(回)命短,六人均在五行中。太白斗酒诗百篇,纯阳贪色成了仙,赵匡胤好赌为天子,周瑜气大保孙权。一段顺口溜,道出一个古代人物,全是众人所熟知的。围观人群中,顿时发生一阵低低的议论。朱明生眼观四面,见状暗喜。当即又断续扬声言道:天高高明星亮月,地高高百草发青,人高高神清气爽,树高高枝叶遮荫。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凋零,人不得时时运不济。这正是,马虽有千里之程,无人骑不能自往;人虽有凌云之志,无鸿运怎能通行?秦甘罗十二岁为宰相,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韩信失时辱于胯下,一朝通运登台拜将!诸位

客官,这都是运哪!运哪!

福佑路上熙来攘往的人,其中大多数本来就是前来城隍庙凑热闹的。见问我来命相馆门前围了一圈人众,听着朱明生那一番招徕顾客的演讲,男女老少,纷纷驻足,继而向前凑去。命相馆的前面里三层外三层顿时热闹起来。朱明生眼见围观者愈聚愈多,越发抖擞精神,口若悬何,滔滔不绝。韩信先贫后贵,原因在于发际过低,少运不佳,所以在二十岁后才得时;他的地角不丰,故寿命不永,得位后骄傲自满,自封三齐王,最终死于六根。姜太公交运迟,因为地角丰隆。甘罗少年得志,实乃发际高耸,虎头龙脑,天庭饱满所致。说到这里,朱明生忽然打住,两眼在人群中慢慢地横扫了一遍,才又说道:面前各位先生、夫人、少爷、小姐中,便有先苦后甜的,也有先富后贫的!众人经他这么一讲,不免各自对号入座,掂量起自己究竟属何类命运了。讵料,就在众人一时默然之际,朱明生又讲出了几句惊人之语。只见他向着左前方一角人群中言道:可惜呵可惜,这里有一位先生,在十天之内必有大祸临身了。

被朱明生注视的一片人众,个个面面相觑,人人自危,不知那大祸九临在谁人身上?就在众人发呆发怔的瞬间,朱明生已经侧转身子,向着另一方向的人群,煞有介事地言道:可贺呵可贺,这里也有一位先生,在两周内必有喜事,而且是双喜临门!这一堆人众,闻言自是兴奋,不少深信命相的观者,不免心中翻腾,作起了对号入座的遐思美梦。

深居馆内的方玄,对于朱明生这一番招徕顾客的演说,声志入耳,不禁感慨万端。在青城山学艺期间,他曾聆听过师父关于相师如同厨师的妙论懂得了掌握顾客心理之于行业的重要性,使他在原来只是抱着替人指示迷津这一善良愿望之上添加了对于一引起社会骗子也不妨施展技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内容。

显然,现在馆门口被朱明生吸引的那些人,只是一般市民,实在不应该采用这一套摆噱头、设圈套的方法去引诱他们,捉弄他们。然而,舍此而外,在这人生竞技场上,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使世人知晓他确实具有可以预测人生吉凶祸福的能力,使他这个双目失明、为世人所歧视的青年像正常人一样凭着自己的才华,享受人生的快乐。

人是矛盾的产物,永远怀揣着一颗矛盾的心。人与人之间所不同的,只是有人自觉地感受到了种中矛盾,有人冥然不觉;有人正视并努力解决这些矛盾,有人极力掩饰并且回避这些矛盾。方玄深深地感觉到了眼前这一矛盾。他采取了任其发展,在矛盾的发展过程中尽可能凭着自己的良知予以解决的态度。

此时,幕前的朱明生,仍在向越聚越多的人们大摆其噱头。只见他左、右分说之后,又正面而立,瞪眼注视一番,立即面呈惊愕,大声言道:啊呀,当中尚有一位先生,目前便有飞来横祸,大则牢狱之灾,小则血肉之苦!观者闻言,不免一阵紧张。喔,还有一位先生,现在却正是枯木逢春,目前便有贵人相助,否极泰来,不必焦心。

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缓和,将众人弄得晕头转向。人众中自不免有一、二清醒者,冷笑着问道:先生,你既有这样好的本事,何不将这些有灾有喜的人明白指示出来?好一个朱明生,临阵不乱,微微一笑:这位先生莫性急。这些情况,我暂不指出,等一会儿自然要给大家谈的。到时候,听知有祸的人不必担忧,有福的人也且慢高兴。哼,你尽吹大牛!又一人从鼻孔中透出气来。那位先生说我吹牛,我是否吹牛,立竿见影!朱明生啪地一声打开折扇,一边摇风,一边目视众人言道,我准备奉送三位手相,分文不取,看看我的本事究竟如何?这一硬招,把那些颇有微言者镇住了。本来就对命相术士深信不疑的人,更是如遇神明,跃跃欲试。

朱明生洞若观火,引而不发。不瞒诸位,在下虽然行业已有十个年头,替人谈相算命不在少数,今天却也只能在这馆门口作作广告,替里面一位方先生扬扬名气。

方先生?

是的,里面那位先生姓方,来自四川青城山,乃是一氓道长的高足。说起一氓道长,在场的老先生亦当有所耳闻,他就是当年名扬上海滩的郑清郑老先生,是我们上海相世界德高望重、身怀绝技的首席元老。他老人家一生只收了两名徒弟,里面的方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提起郑清的大名,几位老人果然应声赞叹起来:倘若真是郑老先生的高足,本领一定错不了!

方先生因得高人的倾囊传授,本领当然远在鄙人之上,判断既往得失,恍若亲历;吉凶祸福,一望便知。等一会儿,各位不妨试试。朱明生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又侃侃言道,大凡看过麻衣,柳庄相法的朋友,均会劈面相,就是在骤见之下,即对来人容貌不自觉地产生或好或坏的印象。就拿五官而论,左耳属金,右耳属木,天庭属火,地角属水,鼻子属土。一个人如果生了招风耳,必定是贫苦出身;两耳无轮,一定夭亡;耳大有轮,当中生有毫毛,必主高寿;耳后有痣,必主聪明;耳高于眉而白于面,必主闻名天下。如果生了鹰爪鼻,必非善良之辈,不可与他交朋友;如果生了三角眼,必然诡计多端,阴险毒辣。麻衣相书说得好:眼睛三角,其人必恶,不是曹操,便是董卓。如果生得龙眉凤目,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像刘玄德那样,便有帝王之尊。关云长生得丹凤眼?卧蚕眉,赤胆忠心保刘轩,人称关圣帝。决定人的寿数,主要看眼,如果生有一对乌龟眼

先生,什么叫乌龟眼,一青年好奇地问道。

就是形状小而且圆,眼珠发绿,闪烁有光,神气十足的眼睛。这种眼睛,再配上地角丰隆,眉有长毫,耳内生毛,就是一尊无量寿佛。当初彭祖和姜太公,均生此相,所以他们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而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鼻梁塌落,所以三十岁便一命归天。

朱明生如数家珍一般地搬弄了阵古人古相,便直切主题言道:在座各位先生,有富相也有贵相,有贫相也有贱相;寿夭孤苦各种情况,在各位之中均有存在。但是像刘备、关公、彭祖,姜尚那样大富大贵、高寿厚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刚才我已经指出,各位之中有大吉大凶之人,也有高寿天亡之辈。现在我就遵照诺言,送看三位手相,分文不取。

众人被他吊了这么长时间的胃口,早已按捺不住。当即你推我挤地涌上前去,伸手要求看相。

各位且慢!我这里有三送三不送,先要交代清楚。朱明生眼见得围观人众纷纷上钩,当即又来一个欲擒故纵,第一种是酒醉糊涂的不送,因为他酒后神志不清,而且酒走皮色,无从辨真;第二种是三年未上街,五年未进城,手伸出来怕被人抓住不放的人不送。第三种是不相信命相的,喜爱奉承的,相信耶稣教的和不满十六岁的儿童不送。这就是我的三不送。但是,对南来北往的贵客,够义气的朋友,爱好命相的知音,我是绝对的欢迎,而且免费接待。身上没有带钱而心里想谈的,尽可以伸出手来,免费送看。有的先生也许要说我在这里发神经,开着这么大的门面,给人看相不要铜钿,岂非发痴?实际上刚才我已讲过,我兄弟在此不过是做做广告,接待各位,主要是里面的方先生天资颖慧,又得高人奇人真传,准备与诸位结个缘。我不过是他的马前小卒,道行浅薄,试着谈谈,尚请高明赐教。说罢,朱明生两手抱拳,朝着四下里一拱,随即从那张香红木写字桌的抽屉内,拈出三个纸卷,向着众人笑着说:现在凭着这三个纸卷,作为挂号单,各位不要争夺,先拿先谈,后拿后谈。这里我兄弟有一个困难,在座捧场朋友不少,而我又无法全送。常言道得好,送你不送他,说我勿到家;送他勿送你,说我瞧不起。考虑一下,我只有凭这纸卷挂号,送看手相三位。关于我的这一点点道行,好不好,灵不灵,当场有验。俗话说,卖酒的不说酒酸,卖瓜的不说瓜苦。闲话少说,请诸位朋友来拿纸卷吧!拿到者依次直谈,请各位看官当场鉴别一下我是否吹牛!

姓方的,放聪明些!发话的是白面狼陆士贤。

朋友有话好说。方玄心知此时处境,百动不如一静。

识相点!陆士贤沉声言道,不识相,就吃辣货酱!

这是什么意思?方玄佯装不知地问道。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陈世仁冷笑道。手中的枪管在方玄的腰际重重顶了一下,

不要与明眼先生们作对了,明白吗?

原来如此。方玄笑道。那么我回家算了,这会议不去参加了。

不行!陈世仁冷笑道,会议仍要去参加,但不许兴风作浪!

就在陆、陈两人突袭方玄之际,阿强亦已走进弄堂口。见两名汉子突然窜出,挟住了方玄,心知不妙。想发喊,于方玄大是不利。冲上去搏斗,更是危险。惊骇之后,很快镇静下来。

两手插在茄克衫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故意东张西望,没事人闲逛一般地向着弄内踱将进去。

陆、陈见有人进弄,不像与方玄有关系的人,也便不加警惕,惟将方玄挟持一旁。在外人看来,乃是三位朋友手挽手商量什么事情。

饶是如此,陆士贤那一双眼眼,仍然紧盯着渐渐走近的阿强。

只有七八步远近了。阿强的两手突然从茄克衫口袋中抽出,两道寒光疾奔陆、陈而来。陆士贤心知不妙,刚待调转枪口,右肩上已是一麻,手中那一支快枪,亦自垂下。

阿强渐渐走近的脚步和口哨声,尔后两枚飞镖的破空声,方玄听得一清二楚。迨至陆、陈两人哎唷声起,他已丢掉拐杖,两手一伸,紧紧扣住了陆、陈的右手脉门。阿强急步上前,从地上拣起两支快枪,端详了一下陆、陈两人,笑问道:这两位朋友面生得很,与我们方先生有何仇恨,用这种劳什子吓人?

陆、陈两人肩上中镖,又被方玄紧锁脉门,半个身子早已麻木。

方先生,我们兄弟今天认栽了,是罚是打,听凭尊便。陆士贤忍住伤痛,兀自充好汉。

是谁请你们来的?方玄笑问道。

这你就不必问了。陈世仁言道,我们认栽便是了。

哼!方玄微微冷笑,你们也太不漂亮了,既认载,就该听我的话,有问必答才是呀?

陆、陈两人沉默不语。

两位也就够朋友了!方玄冷笑道。当即两手加力。

哎唷--陆、陈立时惨叫起来。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

然而,方玄不仅不松手,而且不时加力。

陈世仁终于吃痛不住了:方先生,快松松手,我说就是了。

方玄闻言,稍稍松了手:说吧!

是孔先生请我们来找你麻烦的。

且说丁大炎家里,参加会议的人,大多已经光临,正品尝着袁珊奉献出来的龙井新茶。他的老家就与龙井村相邻,因而对于龙井茶的知识,自有其特殊的发言权。听我家老一辈人说,真正产龙井茶的地方原本只是很小的一片山坡,几十棵茶树。这个山坡属寺庙所有,故尔能品尝龙井茶的人,除了寺庙中那些有地位的大和尚,只有主持方丈的有数几位名人雅士朋友,以及住在附近山村中的几位大施主。后来,由于那些文人墨客的鼓吹宣扬,附近村民也种植起茶树,并如法炒制,标以龙井,以假乱真,牟取厚利。袁珊一边吃茶,一边吹嘘道,到了现在,龙井茶树已在西湖一带满山遍野皆有,其中最著名的则是龙井、狮峰、云栖、虎跑、梅坞五处地方,有龙、狮、云、虎、梅五品之称。

袁先生,你这龙井茶,属于哪一品?吴天宝笑问道。

方玄苦笑道:我何尝不想过太平日子啊,只是此番盲、明争执,关系近千位盲人同道的名誉、人格,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经济利益。我岂能只图自己太平,袖手旁观,听凭盲人同道被人欺侮呢!

再说,孔悦之眼见得盲人委员不肯俯首称臣,十分恼火。当天晚上便将吴氏兄弟邀至家里,一边饮酒,一边商量对策。

擒贼先擒王!吴天宝言道。

对,只要制住方玄,事情就好办。吴天宝附和道,只是听说他兼修内外功夫,十分了得,制住他谈何容易!

吴先生别忘了现在是洋枪洋炮的时代,武士的拳脚功夫,早已吃不开了!孔悦之笑道,真要制住姓方的,实在并不难。

孔先生有何良策?吴天宝喜问道。

鄙人有几个朋友,在沪西赌台抱台柱。我与他们打个招呼,请他们几位出一出场,不怕方玄不服!孔悦之满有把握地言道。

这个办法果然不错!吴天宝赞道。

不过,这几位朋友都是见钱眼开的家伙,钱是少不得他们的。孔悦之言道。

吴氏兄弟闻言,不觉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吴天宝言道:只要事情成功,我们兄弟俩可以凑一部分。

孔悦之这才故示大方地笑道:你们不必客气。请那几位朋友做一趟事情的费用,我还是出得起的嘛!

转眼之间,又是筹备委员会约定议事的日子了。

方玄临出门,朱玉玲再三嘱咐:玄哥,忍让一些,别搞得剑拔弩张。

玉玲,你放心吧。方玄笑道。

阿强,方先生眼拙,你可得多留意一些儿呀!朱玉玲又向司机阿强嘱咐道。

太太放心吧。阿强拍了拍皮茄克的口袋,精神抖擞地言道。自从前几年袁珊被绑架之事发生后,他也便格外提高了警惕。这几年,潜心学得一手飞镖功夫,一扬手之间便可连发三镖,十数步内取人要穴百发百中。平时开车外出,口袋里装下十枚八枚,以备不测。

汽车开至新闸路培鑫里弄口,方玄下得车来,手拄文明棍,如往常一般向着弟四排丁大炎所居寓所走去。他的目盲,其实并非一团漆黑的全盲,本来便能够依稀见得光亮。二十几年来的内功修练,虽然不能令双目复明,所见光亮度却有缓慢增加的趋势。大凡十数步内的人物,也能依稀看出点轮廓。更兼三十年目盲,听觉已经锻炼得非常人可比,十数步内些许响动,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真是艺高胆大,虽知孔悦之今日不会善罢甘休,定有非常之举,方玄兀自神不慌心不跳,不待阿强锁车关门,已自缓步入弄。

却说孔悦之果然已经买通了沪西赌馆中的两名抱台柱兄弟,一名陆士贤,一名陈世仁。陆士贤中等身材,白胖脸庞,虽非近视眼,鼻梁上却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位学贯中西的洋博士,其实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职业杀手,精于拳脚功夫,沪西一带,有白面狼之称。陈世仁瘦长身材,黝黑的脸上,几处刀疤幽然发亮,两颗眼珠内凹,一看面相,便知是一个不逞之徒。他的拳脚步功夫稍逊于白面狼,手中那一支快枪,却准头极佳,大凡撞在他枪口上的,难逃活路,故尔在沪西一带,有陈死人之称。

如今,两人受孔悦之重托,埋伏在培鑫里第二幢房子里侧,眼见得方玄手拄文明棍缓步而来,立时紧贴墙壁,缓气静立。事先,他俩已经从孔悦之口中,得悉方玄虽然目盲,却兼修内外功,心知稍有不慎,便难做成这一笔生意。

方玄走过第二幢房子,忽然觉得身后两侧风动,心知有异,左右腰际已同时被硬物顶住。

话音刚落,一下子便有十数只手伸上前来,讨要纸卷。

其实,朱明生早在滔滔不绝地发青演说的时候,便已从人们的神色变化中觑得真切,吃准了涌在前头几位对命相深信不疑的围观者。如今,当这些人纷纷伸出手来,争夺他手中三个不花钱的纸卷时,便不露形迹地逐一递到他们手里。

拿到注有第一号纸卷的人,年约三十光景,身高一米八十以上,虽然面带风尘,却是肤色红润,肌肉健壮。

先生,我是第一号,先替我看看。他因为侥幸抢到了一个不花钱的看相机会而兴奋。

行,行。朱明生笑应道,请你将右手伸出来,放在这桌面上。

先生,我这手相好么?此人操着一崇(明)戾启(东)海(门)土音。

朱明生用手中折扇按定以方手掌,定睛细看,但见掌肉厚实,五指骨节粗大,手心及拇指内侧老茧特厚,纹杂错、平坦。看罢手形,朱明生又抬头审视了一下对方的面形。

朋友,你可是海门人吧?朱明生笑问道。

是的。海门人肃然起敬,先生真是高明。

崇(明)启(东)海(门)虽属同一语系,其中也有些微差异。这些差异,不要说在一般的外籍人听来难以辨别,即崇、启、海人,倘不留心也难以辨清。朱明生虽非此语系中人,却因为行业有年,职业使然,十分注意对不同地区语音的辨别,故尔自有一功。

贵庚几何了?

整三十。海门人有问必答,甚是爽快。

朋友,你的发际很低,主出道很早,对不对?

对。海门人点头道。

根据相形,你应该十四五岁甚至更早些便已来上海学生意了。可对?

对。我十三岁那年就来上海学生意。

原来,当时农家子弟来沪生意,大我十四五岁光景。这个海门人的遗传基因不赖,长到十二三岁,个头即已如同别家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所以来沪当学徒的年龄也便比别人更小一些。旁观者不大注意这些一般情况的考察,只听得朱明生讲一声可对,海门人应声对,便惊诧不已,连呼灵光。朱明生听得赞叹之声,更是神乎其神。

可怜你朋友自幼贫困,六亲无靠,学生意三年苦头吃足,但是你又偏是交上墓库运,别人学三年,你要学六年,对么?

你怎知道这样清楚?海门人惊讶不已。

从你这掌纹上看出来的呀!朱明生笑言道。

其实,他是凭经验推测的。在当时,愈是年少出门学艺的人,这境愈是贫寒。而那时剥削成性的店主老板收徒,往往在三年即将期满之时,处心积虑找一个藉口,或将学徒辞去,或期满之后再让他无偿服务三年。那些年少学徒仗着年轻,只是另投门路,从头再学起,或者忍气吞声再白干三年。像眼前这位海门人,正是典型的二茬材料。朱明生眼见海门人深信不疑,当即又大改朝换代说道:朋友呵,我不仅知道你学艺六年才得满师,而且学的生意也不太好。

真的?

你学的可是操刀生意?

是的。海门人点头道,不瞒先生说,我就在小东门那一腌腊行里做生意。

如何?我说得一点没错吧。朱明生得意万分。他凭着经验,从海门人手上那些老茧的生成部位,知道此人职业与刀斧有关。

朱明生既已摸到了这许多信息,自然越发料事如神了。

六年满师后,老婆要你自己讨,工作要你自己搞。我看你自创自立自成家,你老婆讨过了吧?

讨过了。海门人点头道。

我说的对吧?

对。

朋友啊,你虽然发际低下,主定先前吃苦,然而你的乙奇线甚好,主体健如彪,只要勤劳,后梢颇有发展。你面部的中停亦佳,主三十一岁发眉运,至少有十年好运。明年今日,朋友你必然已是左右逢源了。到那时,可别忘了替我扬扬名啊!

海门人听说明年即可高运,如何不喜!当即眉开眼笑道:一定!一定!

第二号是哪位先生?朱明生面向人群,明知故问。

是我,是我!一位五十岁光景的大爷连忙扬起手中纸卷,笑应道。

众人一瞧,但见此人五短身材,衣着陈旧,神情委靡,脸上皱纹密布,操的是本地浦东口音。

老先生,请伸过手来。未明生一看此人模样,心中已然有数。

稍一看手相,便道:老先生,我朱某人一向直言谈相,奉承话可是不会讲,请你不要见怪。

朱先生,你直说无妨。浦东老汉苦笑道。

你老先生辛苦一辈子,可惜是劳碌命,成就有限;手上罗纹少,做事便不妙,吃力勿讨好,对么?

一上来,便又施展出逼响刚的手段。

对!浦东人见问,只得回答一声。

你上顾老,下顾小,顾老顾小结果仍然吃力不讨好。对么?

对。浦东人点点头。

馆内的方玄听了朱明生的第二次问话,不禁叹道:废话!他听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替前台搭档脸红。如果这就是命相,实在见鬼了。当然,他也知道,朱明生耍弄这些雕虫末技,哄哄馆门口这些小市民,还是绰然有余的。在上海滩上,历来是噱头高于一切。若是真像他在桃花镇上一本正经地替人看相、占卦,保准净喝西北风。

只听是置身前台的朱明生又在手指浦东人眼角边那些深形皱纹说道:你鱼尾开药鬼见愁,结发夫妻难到头,中年主克妻刑子,四十九岁左右有关口,应在三、六九月出现。如果未见,则要到五十三四岁,最晚五十六岁必见!口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实则从四十九岁延续到五十六岁,活络得很。

不料,浦东人听罢,却触动衷肠,顿时两眼一红:不瞒朱先生说,发妻已经作古两年了。

如何?我说得不差吧!朱明生向众人一张扬,即又朝向浦东人,老先生,我刚才讲过,一向直谈命相,不会奉承。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四十九岁到现在,棺材应买一大一小。如果已死二人,此后平安无事;如果只死一人,那么还缺一个。

相士当众把话说得如此之硬,实出众人意料。大家十分注意倾听那位浦东人的下文。

朱先生所言大致不差。浦东人言道,我家阿五头,才八岁,从小便有弱症,说句不怕大这取笑的话,平时连吃饭也成问题,哪有大把的钱送他去大医院看病呢,只得一直拖着。不料入了今年这个秋季,病势日重。如今听朱先生说来,我这阿五头当真无救了?

能否脱此关口,我光凭着你手相、面相是不行的。里面那位方先生,本事比我不知高明多少,请他替你的阿五头细算一下流年,解一解星宿,或能逃脱这一关口。

浦东人闻言解星宿呈可使阿五头逃脱夺命之灾,自是高兴,然而一想解星宿耗资亦巨,不禁眉头打结,长叹了一口气:唉,是祸逃不掉,挺着瞧吧。说罢,也不待朱明生还有什么话说,转身挤出人群,垂首而去。

众人见状,亦为之动容。

第三位是

不待朱明生问完,便有一个声音响应道:是我!

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国字脸形,眉清目朗,肤色光洁红润,头发油光可鉴,身穿一领质地良好的浅色长衫,足登一双乌黑锃亮的水牛皮鞋。

朱明一观察这人的面貌打扮,只是在极短的瞥之间。当即微微一笑,执定对方的手掌,但觉柔软如绵,掌心滋润。闪目一瞧掌形手纹,便开言道:小兄弟,根据你这饱满的天庭,应是聪慧多才;倘能继续读书上进,将来必在军、政两界大作为。从你这手相上看,出身应是书香门第,你从小便养尊处优,父亲不是做官,便是当老板。可对?

不对,我父亲是个郎中。青年摇头道。

怎么不对?郎中先生开业,与老板开店何异?朱明生笑道。

按着青年要夸的原则,朱明生展开了一番宏论。结果,那位青年满意而去,旁观者更是深信不疑。

人们见他果然有一些本事,便纷纷要求替自己看看相。

朱明生做功十足,连连拱手笑道:对不起,送手相三人已满,如有朋友还要求谈,当然要收取润金了。我早已说过,凭我这一手三脚猫的本事,怎么可以收取你们的润金呢?我只不过在这里做做广告而已,真正有本事的方先生在里面恭候。方先生虽然年轻,却得自青城山高人真传,不用你开口,即能断你过去吉凶,终身祸福,父母存亡,兄弟多寡,妻室贤愚,子息有无。说不准,分文不取。

从人听朱明生对馆内那一位方先生中此推崇,便有跃跃欲试之心。然而,他们也知道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的社会经济原则。当下一人扬声问道:方先生的收费高不高?

如果各位再过一个月来这里,相金非二元一位不行。今天因是本馆开张不久,为了扬扬名,每位号金只取二角。半卖半送,每日只送五位。说到这里,朱明生拿来起写字桌一角上放着的墨笔,笔头在砚台里轻轻舔了几下,向众人说道,哪些朋友欲请方先生看相谈命?请先登记。登记到的不要欢喜,登不到的切莫发愁,明日请早。话音刚落,便有几位顾客争相要求挂号看相。五名之数,倾刻满额。

抢得首号的,乃是一位年届不惑的阿大先生。付掉两角号金,战战兢入得馆门。想着朱明生的一番推崇之辞,对于即将见面的方先生,谁个不敬!内室,居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后生,看光景,仅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显然还是一个瞎子。阿大先生不禁愕然。

他就是那个方先生?阿大先生环视全室,除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别无他人。

请问,你就是方先生?阿大先生的敬畏之心,已经荡然无存。心中不免升起被骗的感觉。

正是在下,先生请坐吧。回答之声清朗异常。

一经交谈,见多识广的阿大先生才知刚才朱先生所言不虚。与朱明生大摆噱头的风格恰成鲜明对照,方玄朴实无华,注重实际,每句话都使顾客受用。

先是拈字测目前疑难,见果然有验,阿大先生暗暗赞叹,当即又亮出八字,要求细算一下流年。方玄虽然馆门初开,,却因根底扎实,又已行街半年,推演流年自是老到;如同行云流水。

花了三块银洋,阿大先生十分满意。临行,又听方玄笑问道:先生可有气管之疾?

有,有,老毛病了。

近日感觉不太好吧?

是的,毛病虽然未发,可是喉头总像有一口浓痰,驱之不去;胸口也隐隐发闷。可大先生一面据实相告,一面暗忖这个瞎子先生如何知道我有此疾?

不妨,我替你看看。方玄说罢,面对阿大先生,遥遥伸出一掌,向着他的喉部、胸部晃动数圈,即收掌笑言道:现在你咳嗽一下,看感觉如何?

阿大先生连忙依言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就吐了出来,顺势又一吸气,但觉胸间爽快无比。

方先生,你怎么一下子便帮我除掉这个顽症?阿大先生如遇神明,愈发敬佩,掏出两块银洋,放在八仙桌上的润金盘内,这两块钱,表示一下先生替我治病的心意,请笑纳。

方玄连忙挡住道:先生不必客气,我是见先生长期受此病折磨,才伸手的,就算是今天先生作成我方某人生意的回敬吧。况且,先生此病确系顽症,我也只能帮你一时痛快,若要彻底驱除此病,我倒可以教你一种简便易行的吐纳练气方法,只要持之以恒,此疾自可根除。只是现在外面尚有几个先生在等着我,你真有除病之心,请改日再来,如何?

好,好,改天我一定来学。方先生,真谢谢你!阿大先生收回银洋,连连点头。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方玄一时慈心,替那位阿大先生治了一下气管毛病,却不料那位阿大先生因此感动不已,回到店里,逢人便赞福佑路上新开张的问我来方先生本事如何高明,不但能断过去未来、吉凶祸福,还能各病治病,神异莫测。他不仅在店里讲,还在居住的弄堂里讲,在同行、朋友中间讲。他是一个持重、有信誉的人,受他感染影响的人,也便不在少数;人们纷纷慕名有去测字、问卦、算命。有病的,干脆去算命之余直陈额外要求。

受惠者日渐增多。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而且愈传愈奇,愈传愈神。方玄的名声,也便渐渐门庭若市。这样一来,却是便宜了前台搭档朱明生。他再也用不到因为招徕顾客而大费口舌、大摆噱头了。虽然,他仍需要每天在馆门口站一会儿市面;但那只是应应景而已,或者更确切地说,藉此以获得周末分红时的心理平衡。

受到严重影响的,是城隍庙大殿后身那条狭长走廊里的一大批命相术士。左近问我来命相馆的兴隆,使这里本来就很激烈的竞争,越发激烈了。更使他们坐立不安的是,有些顾客在这里刚刚命相、问卦完毕,又趋问我来再卜再算,结果,两处难免有相左之处,而事情的发展,又往往在方玄的预测之中。于是,城隍庙里那一批相士的蹩脚伎俩,成了方玄扬名的阶梯。

城隍庙里那一班相士勿灵光!在一般市民中间日渐传开。

绝大多数的命相术士曾因为刘诩的打招呼看得起而一时自喜,然而,如今利害攸关,便又当别论。尤其那向位因与方玄判断相左而出了洋相的相士,更是恼怒不已。又是一个明朗的秋日,只是西风已然掩至沪上。马路上不多的树木,开始纷纷堕叶,偶尔从那些平房大宅院中,随风飘散出一阵淡淡的桂花时问我来命相馆门口,朱明生开演着招徕顾客的串戏。正伸着手掌请他看相的瘦长汉子,年约三十五六光景,衣衫不整,满脸烟色,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朋友,本人直言谈相,从来不说奉承话,说得对,不要笑;说得不对,也别跳。可行?

朱明生笑眯眯的言道。

别噜苏,你说吧。汉子似不耐烦。

你发际发得颇高,手掌之上的乙奇、丙奇两线源于一处且有一段相粘,主二十岁以前生活安定优裕,颇得父母长辈宠爱。言至于此,忽又话锋一转,遗憾的是,你这一条乙奇线紧围天任位,线的末端又伸向天心位,主二十岁以后的十年间,必有丧亲之事,安定的生活也告结束;且丙奇线末端向天蓬位走行,主做事无长性,支出浪费,有日有敷出之象

朱明生正在循着白粉老枪一路人物的一般规律侃侃而谈,骤闻一声嘿然冷笑,不由一怔!

冷笑声,出自这位瘦长汉子的鼻腔。

瘪三,你在诅谁的爹妈死了?烟色甚重工业瘦长汉子怒目圆睁。

我可没说呀?朱明生辩道。

你刚刚老汉是说我二十岁以后的十年内必有丧亲之事么?

丧亲者,并非一定指父母,祖父母也是你的亲人长辈么!朱明生笑脸相迎。他暗暗庆幸在刚才的断语中留了余地。

不料,啪的一声,一个漏风巴掌已经揍在他那清癯的脸皮。

你怎打人--朱明生骤遭袭击,忙用手中折扇架住瘦长汉子的再次攻击。

臭瘪三,你家大爷的祖父母也还健在呢!瘦长汉子一边冷笑,一边又举起了那一只青筋暴露的手。

与此同时,站在写字台一侧刚才还替朱明生喝过彩的两个年轻后生也突然发难,喊道:这个臭瘪三乱话三千,诅咒人家的父母,该打!说着,将搭在门口的香红木写字台掀翻在地,包抄朱明生的后路。瘦长汉子乘机趋前一步,一把揪住朱明生的衣领。

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见事不妙,纷纷散去。爱看热闹的人,自是不肯错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偌大一堆人,不乏粗壮汉子,却没有一个敢于挺身相劝的。

眼见得朱明生要受一顿老拳之苦。突然,一声娇叱: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侮人家!

联手围攻朱明生的三条汉子不禁一愣。循声一看,发话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子,年龄约在二十左右,那一张清灵的脸,一片冷然,颇惧男儿气概。在她的旁边,紧靠着一位年龄稍大,但充其量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子,与发话的女子相比,自是矮了个头,因为激动的缘故,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包抄朱明生后路的一位后生小子,贼溜溜地瞧着这两位大胆女子,难道:这姓朱的瘪三是你的什么人,值如此心疼他?

你这小流氓,说话不要夹七夹八!长身女子闻言盛怒,跨前两步,大有伸手之概。

娇小女子连忙上前,扯住前者衣袖:秀珍--

三条汉子岂会将这长身女子放在心上!其中一人道:别愣着,快收拾这个臭瘪三!

于是,瘦长汉子重新举起老拳,向着朱明生的身上捣去。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瞬间,从馆门内传出一声喝叱:住手!

瘦长汉子竟然一下子被这低沉有力、撼人心魄的声音镇住了,已经递将出去的老拳,半途而止。

年轻的白面书生,手持文明棍,跨出馆门。一副大号墨镜遮住了他的半个脸,正气凛然,在三位作贼心虚者的眼里,不缔天神临世。

就是他?长身女子低声问身旁的同伴。

妩媚的女子两眼发直,紧盯着那个白面书生,对于长身女子的发问恍若未闻。

长身女子嘿地一笑,同伴的眼神无疑已经给了她明确的回答。

方先生,三位游生无理取闹!朱明生见救星出来,顿时精神大振。

朱先生,退篷吧。方玄不动声色。

朱明生见方玄放软档,不替自己撑腰,不免有些委屈。然而方玄是命相馆的主帅,朱明生尽管心有不甘,也只得强颜欢笑,一整衣衫,向众人抱拳言道:各位先生、女士,实在抱歉,本馆今天不能开业了,明日请早吧。

说罢,一甩衣袖,转身入馆。

臭瘪三,你想溜么?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正欲散去的人们,眼见风波又起,也便驻足观看。这种白戏,不看白不看!

朋友,不要欺人太甚!方玄冷然言道。

小瞎子,我们不找你算帐,已是你的造化,不要打肿了脸充胖子。给我退到一边去!瘦长汉子抬起空着的右手,在方玄肩头狠力一推。

方玄辨风起手,一闪之下已以扣住了瘦长汉子的手腕。瘦长汉子欲待挣扎,这才发现方玄这一只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手,竟然中同铁箍一般将他的右手箍住。当着众人的面,他如何肯放软档,连忙松开抓朱明生后领的左手,强言道:小瞎子你待怎样?,

嘿,你这位朋友好不识相!方玄见他左一声小瞎子,右一声小瞎子,心知不让他吃点苦头不会罢休,当即手中一紧。

啊哟妈呀--瘦长汉子如遭电击一般,浑身一震,随即瘫软委地。刚才还是凶光暴射的眼窝里,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珠。

另两名年轻的闹事者,齐声怒吼,发疯一般扑将过来。

人们着实替方玄捏了一把汗。尤其与长身女子一起的那一位姑娘,刚才还泛着红晕的脸,如今已紧张得同白纸一般;纤细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稍稍先至的一位闹事者,就在与方玄相交的瞬间,如同碰上了石块一般,一阵痛彻心肺的感觉,从那只一向引以自豪的右拳上传来。顿时,尚算端正的脸,被痛楚所扭曲,在不自觉的啊哟声中,现出一种滑稽的丑态。

另一位见势不妙,紧欲收势,已经迟了。已然伸至距方玄面颊不足一寸的那一只手已被方详细扣住。不知他的骨头原来就比瘦长汉子的软,还是有鉴于前车之覆?总之,不待方玄手紧,他便已经软了下来:方先生

方玄一松的,微笑着柱杖回转馆内:朱先生,请这几位朋友进来坐坐。

一个年纪轻轻的算命瞎子居然有如此功夫、气慨,令围观的人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人们不知,正本好戏,是在尔后的馆内进行。

瘦长汉子三人,战战兢地坐在命相馆内间的凳子上,听候着方玄的发落。尤其瘦长汉子,在城隍庙一带厮混有年,打秋风、闹场子不知其数,今天还是第一次摔这么大一个跟斗!

不错,我是一个瞎子,所以在这十里光明磊落场混一口饭吃更不容易。你们同位朋友今天这样搅我场子,太不落坎了!方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对对面前这几个小流氓,只得收起高雅的心性,摆出一副江湖术士的派头。

是的,是的三人唯唯。

不过,我这个瞎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若想跟我过不去,尽可一试!方玄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方先生,我等有眼无珠,以后再也不敢了。瘦长汉子一副猥琐之相,讷讷言道。

我很清楚,你们几位只是受人教唆而来。方玄微微一笑,朱先生,这三位朋友,每人送两块钱,买几包香烟抽抽。

好。朱明生依言取出六块银圆,交与瘦汉子。刚才挨了瘦长汉子的老拳,如今又送钱给他们,岂能心甘?然而,他明白,方玄这样做是对的。因为真的与这些地痞流氓结下梁子,他们隔三差五地来捣乱,也着实受不了。

方先生,这如何使得--瘦长汉子手捧银圆,受宠若惊。

我们这个命相馆,生意还不错。大财虽然发不了,香烟老酒铜钿是有的。以后你们手头缺少香烟铜钿,尽管开口。不过,再不允许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方玄软硬兼施,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朱明生在一旁自愧弗如。

三人诺诺告退。

朱明生将三人送出内间,发现外间椅子里坐着两位年青女子。她们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挺身而出的长身女子和她的同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的脸蛋,顿使刚刚挨过揍的朱明生眉开眼笑起来:

小姐,谢谢您刚才的仗义执言。

朱先生不必客气。长身女子落落大方。

两位小姐可是想看看相算算命?寒暄之后,朱明生自以为吃准了她们坐在这里的意思。

不。找人。依然是长身女子作生答。

小姐找谁?朱明生不禁纳闷。

不是我找人,是她找人。长身女子指了指同伴。

找方先生。妩媚女子终于启口,声音就像她那双眼睛一样动人。

正端坐在内间的方玄将外间客厅时朱明生与两位女子的谈话,听得明白。迨至听得妩媚女子的声音,不由一怔!

好熟好熟的口音!呵,是她,一定是她!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来找我要干什么?

他那一颗刚刚平静的心,又因为新的刺激,猛然掀起了波涛,连一向稳如泰山的身子,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来了,来了,已经久违的轻盈脚步声。随着那位女子的入室,近身,他那颤动着的身子也慢慢立了起来。

几乎同时,一声轻呼从这一对青年男女的唇间吐出:

玄哥!

玲妹!

这位妩媚女子便是当年曾与方玄联过姻的桃花镇朱镇长之女朱玉玲。

五年前,朱镇长为了彻底斩断女儿与方玄之间的情线,将她送到上海伯父家里,进洋学堂念书。朱玉玲原本聪慧过人,又是在私塾里打的国语底子,很快考进了启秀女子中学,居然跳了两次级。去年学校毕业,便在《时报》馆当了一名校对员。虽然工钱菲薄,却以自立为乐。逢年过节,她便回桃花镇,知道方玄已经跟随一位相业高人进了深山学艺。凡人,都有情欲,何况是一位芳龄淑女。她的美貌和才情,引来了许多自视甚高的年轻后生的追逐。自从进入报社以后,一些起以风流才子自负的年轻编辑,也一个劲儿地借故往她身边凑。可是她却正眼儿也不看。她并非孤芳自负,而是心中早已有了一位永远也排遣不掉的郎君--她的玄哥。

她等他,找他。她要冲破封建家庭的羁绊,扑进他的怀里,向他颂诉自己的情愫。她要让永远地隐入了黑暗世界中的玄哥看到他的人生旅途中依然充满光明。她知道他是一位绝不会向生活低头的真正男子汉,她要尽自己的力量,扶助他在前进的路上走得更加稳妥、坚实。

这些年来,她做过多少个梦,有惊,有喜;有乐有悲。最多的,是玫瑰色的甜梦。在林中,她与玄哥相聚,然而翻身醒来,依然独身一人。在华灯初上,香风习习的南京路上,看着成双成对的情侣相依而行,她便想起此时正不知在何方的玄哥,禁不住潸然泪下。

忽然,一个同事采来一条新闻,城隍庙福佑路上新开了一家问我来命相馆,坐镇内档的是一位姓方的年轻瞎子,算命奇准。她的心骤然一紧!难道真是他!

于是,她拉着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她在上海滩上最知己的好朋友佘秀珍,来到了这时。

方玄被朱玉玲的真情深深感动了。然而,他那一颗因为朱玉玲的意外到来而掀起了波涛的心,随着她的娓娓倾吐,反而渐渐归于平静。他并没有像一般的男子汉那样,告诉她不应该来找他这个举步维艰的瞎子;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残缺而连累她;她应该去一位堪与般配的俊秀才子因为,他懂得她苦寻苦等了这五年,意味着什么。无论什么形式的拒绝,都意味着对这一颗经过了爱的炽火锻炼而成的纯洁刚毅之心的凌辱。只有坦然受,才是对她的最好回报。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一双柔嫩的手,深情地说道:玉玲,从现在起,恁是风吹浪打,我们同舟共济;海枯石烂,我们相濡以沫!

坐在旁的佘秀珍,感慨万千。虽然是朱玉玲的知己同学,她对于朱玉玲执意追求、等待一个双目失明的男子,仍有诸多不解。目睹了今天的一切,才算对朱玉玲的痴情有了真正的理解。

回家路上,佘秀珍由衷地说道:玉玲,你的眼光真好!

她本是一个豪爽开朗如同男儿的女子,只因错配姻缘,嫁给了一个脂粉味浓重、缠绵不豁达的富家子,有一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感觉。今天,方玄那一副俊逸脱尘的丰采,举手投足之间便将三个闹事游生制服的本领,尤其是坦然接受情人爱情时表现出来的那一种绝无半点矫揉造作的男子汉气质,使她越发感到自己丈夫窝囊。

樊先生说得对!张天笑接言道,公会的义务,我们盲人同样能够承担。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向同人推荐一位会长,这就是方先生。

张先生,你别这么说!方玄连忙言道,诸位先生,会长一席,方某人是决不会承当的。但是,公会若有事情要我方某去做,决不推辞。只是孔先生刚才提议的少写盲人权利一事,本人决难同意!

孔悦之、袁珊听得张天笑等几位盲人委员口口声声提议方玄担任会长,不禁为恼怒。尤其孔悦之,更是怒形于色。

不管你们怎么说,盲人不如明眼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孔悦之言道,章程中必须少写盲人的权利,否则,本人决不答应!

师弟,顾全大局,那就少写一些盲人权利吧。袁珊终于表态了。

师兄,这可不是我个人的事情。方玄笑道,既然顾全大局,你们明眼人又为什么只算计自己的吃亏与否呢?

丁大炎眼见双方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心知今天的讨论很难有什么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言道:大家既然不能统一意见,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回去后冷静考虑一下,一切都要从大局出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呵!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以丁大炎的良好愿望为转移。

孔悦之一走出相家大门,便向方玄为首的四位盲人委员甩下一句话:你们瞎吵好了,非叫你们吃点苦头不可!

方玄一声冷笑:孔先生想学王真威的样子么?彼一时此一时,恐怕办不到!

哼,走着瞧吧!孔悦之怒气冲冲,指袖而去。

且说方玄回到家里,一肚子不愉快。原以为批文下来,可以顺顺当当筹备公会的,谁知明眼委员偏要作祟。师兄袁珊,也是阴阳不定,不肯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人呵,难道真像荀子说的那样性本恶么?

回转家门发现妻子朱玉玲也是少言寡语,不免诧然。筹备会议上的争执,她还不可能知道。她的不愉快,又为何来?

玉玲,有什么事吗?方玄虽然目盲,感觉特灵。

爱珍被关进去了。朱玉玲一声长叹。

方玄闻言,不觉呆了半晌。佘爱珍虽说是汉奸魔头的遗孀,但毕竟是玉玲的同窗好以,尤其方玄被关押在76号特工总部的两年间,佘爱珍没少费精神。

关在什么地方?

南市监牢。朱玉玲答道。

吴世保罪孽深重,爱珍有助纣之嫌,关押几天是应该的。方玄苦笑道,不过,你们小姐妹一场,人情还是要的。过几天,你去看看她。

嗯。朱玉玲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丈夫正在忙乎的事情,玄哥,你们的筹备会议开得如何?

唉--这下轮到方玄叹气了。

究竟怎么啦?方玄遂将会议上的盲、明争吵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太欺侮人了!怎么连师兄也没有一点儿正义感?朱玉玲听罢,忿然道。

师兄是在变了。同情心、正义感,在他身上越来越少。方玄叹息道,这些年,他没有少受别人的挤兑欺辱,可是,他也老是想踩着别人的肩膀上天去。我忖他的心思,也与孔悦之他们一样,想踩着盲人的肩膀登上会长的交椅。星相公会的会长,有什么可稀罕的,值得他们这样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朱玉玲不解道。

首先是名利。方玄言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有名,自然也就有利。生意兴旺不说,命金也可高人一筹。

玄哥,你可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会长这把交椅,白送给你也别要!朱玉玲劝道,孩子都快就业了,我们不缺钱花,太太平平过日子吧!

当下,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便都点头道:孔先生所言极是。

孔先生可否将义务与权利方面的意思,说得详细一些?丁大炎言道。

孔悦之闻言,正中下怀,连忙言道:义务与权利,应该均等。也就是说,尽一份义务,便有一份权利;义务尽得少,享受权利也便少。诸位以为然否?

袁珊点头道:理应如此。

因此,说到会员的义务与权利,道德便要将明人与盲人加以区别。孔悦之终于亮出了底牌。

明、盲区别?张天笑一愣。

是的,要加以区别!孔悦之言道,公会成立后,盲人因为残疾,不便为盲人尽义务、任职做事。与之相称,就应该少写出一些权利了。

孔先生的言极当!吴天宝积极响应道。

盲人委员闻言,才恍然大悟孔悦之排挤盲人的用意。顿时一个个怒形于色。

孔先生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这个意思!周凡乐冷冷地哼了一声。

方玄压住怒火,笑言道:任职一事,有待酝酿推举,暂且不论罢?义务与权利的问题,我看还是根据前辈们创制的公会会员一律平等的传统精神,在遵循盲、明双方义务权利各半的原则基础上拟定具体的条款吧。

不行!孔悦之坚持道,所谓平等,仅仅是指人格的平等,权利是一种有着具体内容的利害关系,它必须与享受权利者所尽义务相联系。

是啊,从人数上看,盲人行业者大大多于明眼相师,然而公众性的事务,明眼人总要比盲人多承担一些吧?倘若权利各半,明眼是明摆着吃亏了。吴天宝不仅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而且又笑着向袁珊言道,袁先生,你说是么?

袁珊微微点头,神情尴尬地笑道:我的想法还没有成熟,先听听大家的。

就在刚才盲、明双方激烈争执的时候,袁珊的心理复杂异常。当丁大炎宣布不参与会长角逐的时候,他也萌生了竞争会长的念头。他替自己这样盘算着:论门第,乃郑清老人的大弟子;论资历,在上海滩上开馆已有二十多年;论人事,既有吴氏昆仲等一批明眼相士朋友,又是师弟方玄在盲人算命先生中起着领袖作用。若论单项分数,或有不如孔悦之处,若算总积分,自忖稍高他人一筹。算来算去,惟一不在他之下的会长人选,是自己的师弟方玄。因为方玄不仅在命理方面的造诣明显地高出一筹,而且为人宽厚,在盲人方面具有绝对的权威,在明眼人相士中也不乏朋友。况且,他还有一段因为抗日而蹲过76号大牢的光荣历史!

当孔悦之明确亮出明、盲权利不能平等的主张时,他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是呵,此说若能成立,师弟也便不能与他竞争了。他可以这么想,却不可以这么说。因为他是方玄的师兄,倘若在众人面前贬低、排挤盲人,既有失宽厚,也有伤师兄弟间的感情。倘若因此失去师弟的感情,那么他与别的明眼人如孔悦之竞争会长的资本,也便失去大半!袁珊的态度,引起了盲、明双方的不瞒。

在明眼委员们想来,袁珊也是明眼人代表,理应站在明眼人的立场上说话。何况盲人中一言九鼎的人物又是他的师弟,他的话,对于盲人起着别人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在盲人委员想来,别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排挤盲人,袁珊是方玄的师兄,即使不为广大盲人,也当替自己的师弟想想,出头讲几句公道话。

樊明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白脸微红,铿然言道:孔先生,吴先生,你们口口声声盲人不便尽义务,我看这个大前提是站不住脚的!

怎么站不住脚?孔悦之冷笑道。前几年王真威主持公所,结果大饱私囊。方先生解囊抗日以致坐牢两年。可见,能否尽义务,并不决定于是明眼还是目盲。何况,公会中义务,也是多方面的。有些事务,明眼人固然易于尽义务;有些事务,即并非仅靠眼珠便能尽义务的。诸位先生当然还会记得抗战前的那一次大小月之争,刘诩老先生固然为排解纠纷尽了不少义务,但是最终拍板定论平息那一场纠纷的却是方玄先生。今天,我们虽然作为盲人一方的代表参与公会筹建,但是我们所尽的义务,并不仅仅为了盲人的利益,也包括为了明眼同人的利益。孔先生说我们盲人残疾不能为盲人尽义务的说法,不仅是片面的,也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歪理!樊明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朱玉玲与方玄相会,使朱父暴跳如雷。他亲自赶来上海,与女儿对垒再三,软硬兼施。无奈女儿心坚如同磐石。

消息传到龚逸清老人那里,老人顿时眉开眼笑。

玄儿有福气,玉玲有眼力,好!

朱玉玲辞去了报馆校对的职务,全力以赴,帮助方玄,筹办课命馆。

为了筹集一大笔购房开馆资金,方玄破釜沉舟,抽出了桃花镇上最大一家布店里的股份,卖掉了十几亩祖传产业田。

父亲毕竟是父亲。朱镇长眼见女儿婚事已经不能逆转,也解囊了。开馆前夕,捧来一笔数目可观的憎仪。玉玲哭了。

太清课命馆,饱浸着一对情人的心血和希望,在法租界内一条颇为清静的马路北沿,正式开张。

前来致贺的客人,有命相公所的刘诩等上海相业界的名人,也有玉玲在报馆时的同事、《时报》的几位年轻编辑。当然,方玄的师兄袁珊、玉玲的知友佘秀珍,也在必到之列。教人想不到的是,龚逸清老人拉着朱镇长,也乘着小木船赶来了。望着双目失明的方玄,手执酒盅的朱镇长忧心忡忡,向着身旁的龚逸清老人苦笑道:你看小玄这孩子,真能行么?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哈哈一笑:放心吧,小玄这孩子,我最清楚,准行!

太清课命馆,这一用爱心和毅力筑构成的扁舟,终于扬帆了。方玄,双目失明的年轻舵手,将以自己的特殊手段,直面人生。江湖中称命相业是金生意,却多有潦倒街头形同乞丐的相士。汰劣存强的自然法则,同样在相业界起着作用。这位双目失明的舵手,却自信是强者!

第二天清晨,《时报》的社会新闻栏上发了一条太清课命馆开张的消息,并另有一篇近二千字的介绍文章,对馆主方玄古镇测字、奇遇高人、身怀绝技等经历,绘声绘色形绘影地渲染了一番。《时报》乃是上海滩上三大报纸之一,畅销苏杭一带,影响自非一般社会小报可比。故尔此篇报道一发表,无疑是一个不花钱的广告,而其影响效果又远较一般广告大得多。这自然是玉玲曾在该报任过职、一般的编辑、记者对她很有好感的缘故。秀才人情一张纸,然而这一张纸的价值却并不轻。

报馆素有无冕帝王、三千毛瑟之称。开罪达官显贵虽非其能,而对付一般的黎民百姓,还是游刃有余。使一个人闻名遐尔、红得发紫或使一个人声名狼藉、遮颜过市,只是举手之劳。

如今,方玄一开张便得力于《时报》的援手,如虎添翼,虽然馆居僻静所在,却应了花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慕名前来测字、占卦、算命的顾客,络绎不绝。甚至有不少同道瞎子,听说是郑清老前辈的高足,也纷纷前来切磋讨都教,有一些人,还是已经成名的人物。

当然,在这些成名人物中,也不乏借口拜访实施盘道者。他们大都出自名师,因而对于郑清老人居然也收盲人徒弟,自然很不服气。

这一天,在太清馆中充任号房的小发,闻得大门铜环啪啪作响,以为来了顾客,便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一副金丝边墨镜,手拄文明棍,虽是盲人,神态却颇为倨傲,看样子,年龄约在四十以上。女的年仅二十余岁,雪白粉嫩的鹅蛋脸,亭亭玉立,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有几分妖气。

先生,你们是小发有些吃不准这一对男女究竟是父女还是夫妻,是来算命的顾客还是来拜访的客人。

伲是来看看耐方先生的。女子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笑言道。

原来是这样,小姐请进!

她是我的太太。瞎子更正道。

刚刚跨入客厅,仍然充任助手,方玄替人批命时担任记录的朱明生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一见来人,连忙笑迎道:啊呀,是张先生!这位是张太太吧?

原来,这个瞎子姓张名天笑,自号小天师,乃是上海命相界中极负盛名的角色,在黄河路上开了一时雨命相馆,隔日挂号,每命定金三元。他还雇用一名助手,替他做些薄利多销的生意。然而,这些收入事实上还只是表面的利润,主要的收入,乃是故布疑阵,替那些发了横财的豪门巨富之家尤其是这些家庭的太太、姨太太们解星宿,从中大敲竹扛,大捞油水。在他手上,有一班落魄的算命瞎子,可谓一呼百应。这些瞎子平时沦落街头,形同乞丐,张天笑一有捞到解星宿做道场的生意,便将他们唤去,充当廉价劳动力。主家是按人头高额付款结果大部分进了一个人的腰包。此外,张天笑还与几大的香烛店串通一气,一有解星宿的生意,他便狮子大开口,列出一大批香、烛、烧纸的货单,介绍主家到他那几穿连裆裤的香烛店去购买。在解星宿中,这是一笔比重很大的开销,而其中的相当一笔钱,也曲线灌进了张天笑的腰包。于是,一场解星宿,张天笑的收入少则上百元,多则数百元乃至上千元。

张天笑的收入实在不亚于上海滩上那些大老板们。幸亏他也是一位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洋钿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嫌糟糠之妻土头土脑,早些年便已纳了一个小妾。讵料时间一长,随着名声日盛,觉得那个小妾也不时髦,与他这个大名人的名头不甚般配,前不久又不知从哪儿掏得一位年以貌美的粉头。成亲那一晚,在杏花楼摆了六桌上好酒菜,成为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头号社会新闻。有几位年轻朋友,一边喝他的喜酒,一边调侃他,无非是聋子放炮仗,响拨人家听,瞎子插花,摆给人家看之类。谁知张天笑不以为然,反以为荣,每每出门、访友,总是挽着这个新姨太,招摇过市,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漂亮老婆。

自然,他也是明白人,深怕别人插一手,害得他这个小天师也戴绿帽子。因此,他便在这三姨太面前,百依百顺,只要她张口,金、银、珠、宝,无不立时办到。不下半年,上海滩上那几家特大的金银首饰店,绸缎庄的老板、伙计,都已认识他,并且成为最受他们欢迎的主顾。

一方面是财大气粗,另一方面也确有几下子扎实的骗人功夫,所以张天笑对于上海滩上那一班瞎子同行,没有几个能看得上眼的,似乎天底下的瞎子,数他最有本事。听得人说上海滩上新来了一个算命瞎子,还是当年郑清老人的高足;年纪很轻,本事却极好,连《时报》也百般奉承他,不禁冲起一团无名之火。什么娃娃,刚出道儿便想骑在别人头里做窝!他愤愤然骂道。也难怪他,大凡吃这碗开口饭的都明白,扎实的骗人技巧是从实践中炼历出来的。一年炼历便是一年功力,取巧不得。那还是头脑十分灵巧的。有一班迂儒相士,干了几十年依然不能开窍,一辈子潦倒街头。这方玄据说只有二十三四岁,悟性再好,怕也不是张牙舞爪成气候的辰光!

于是,他以前辈的姿态,怀着盘道的用心,挽着宠爱的如夫人,叩响了太清课命馆的大门。

朱明生曾中命相公所的一些活动中见过张天笑几面,而张天笑本是瞎子,当然不认识朱明生。

你是谁?

张先生,我是方先生的助手,叫朱明生。

哦。朱明生这个名字,张天笑连听都未听见过,我是来拜访你们方先生的。

方先生正在楼上替人起课,请先生和太太稍候。

虽然来了一位盛名人物,朱明生兀自不敢破坏方玄的规矩。

张天笑这些年来名满江湖,何曾受过同行如此冷待?不禁气冲牛斗,然而又不便发作,只得耐下性了,在客厅中等候。不基寂寞的三姨太,见号房小发人小机灵,便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他搭讪。

小弟弟,几岁啦?

十四岁。小发对于这位妖冶的年轻女子并无好感。出于礼貌,只得笑脸应对。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发。

你当号房能行么?三姨太嫁给张天笑只有两个月,却也知道课命馆晨的号房实是算命先生的得力帮手。

原来,号房掌握一只电铃,每有顾客前来占卜、算命,号房便将来人的主要特征,预先通过按电铃的途径告诉瞎子。按电铃的技法,与行街瞎子与引路童子之间以轻敲铜板暗通信息相仿,在按铃的长短、节奏方面各有一套约定的信号。待至顾客拾级而上,见到瞎子时,瞎子已对来人的大概情况如贫、富、胖、瘦、面相有何特征等了然于胸。于是,往往瞎子一开口,便吃准对方的贫、富情况,或者面部有何特点,象征什么什么,就如明眼人以见到一般,令顾客惊叹如遇神明,也便一古脑儿地掏出自己的家底,悉凭瞎子推算评判。如此一来瞎先生已经了解对方许多了。

哦--,方先生与独眼王真威争斗那一次,你也在场?静坐一旁的张天笑,不知怎地记起了一年前的那个传说,插话道。

当然在场。小发顿时神气起来。

究竟怎么一个经过,你说说看。

从开门起,小发便讨厌张天笑这副倨傲神态。如今听他这一问,心想这倒是抖抖方先生的威风、煞一煞这位张先生傲气的好机会,便一五一十、活龙活现地讲述起方玄神功力挫王真威的经过,直听得三姨太杏眼圆睁,张天笑举舌不下。

姓方的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张天笑暗忖道。脸上那一副傲然之气,不免稍稍收敛了些许。

突然,闻得一阵楼梯响,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笑嘻嘻地走下楼来,在朱明生一叠声请下次再来的欢送辞中,满意而去。

张先生,实在对不起,劳你们久等了。请上楼吧。朱明生送罢顾客,这才热情地招呼张天笑夫妇。

张天笑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按照正常的秩序工作,待客,丝毫没有因为他这个同行巨子的光临而受宠若惊,破格优待。

方玄早已候在二楼课命室门口,迎接张氏夫妇。

张先生,仰您的大名,今日真是幸会哪!他紧紧抓住张天笑的手,不卑不亢,热情、真挚地说道。论年龄,张天笑长一辈;论行业辈份,因为方玄是郑清老人的徒弟,张天笑反而低一辈。然而,张天笑乃是上海滩上的成名人物,自我感觉极好。

方老弟,不必客气。从《时报》上知道你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兼修文武,十分了得,故尔与贱内一起,慕名而来。

哦,张太太也来了?欢迎,欢迎。

方先生,你真客气,让小发陪我们说了一阵子话。三姨太毕竟年轻,一开口便话中带刺,抱怨起来。

刚才正有顾客,实在怠慢了张先生张太太,务请见谅。方玄微笑道,朱先生,快替客人泡茶!

茶是绝对的好,正宗上品龙井,袁珊从老家拿来送给师弟的,张天笑虽是瞎子,却是一位行乐专家。酒、烟、茶三样,件件皆精。浅尝之后,暗暗赞好。

张天笑原为盘道而来,几句话之后,便与方玄较起劲来。

郑老前辈学富五车,上海命相界人人皆知,方老弟既是他的高足,一定得益匪浅。张某想讨教几招,不知老弟肯否?

盘道的帷幄终于拉开。方玄慊慊然一笑。

吾师学识深不可测,确非常人可及;他老人家也曾倾囊相授,可惜区区智拙质劣,只能得其十一。先生名重江湖,过人之处必然良多,尚请不吝示教。

师承不同,必然各有千秋,互相切磋吧。张天笑哈哈一笑,当今江湖之中,命理经典各有所藏,不知方老弟所治何本?

师父传授十数咱,区区自感愚笨,企图以勤补拙,故尔大多记了下来。方玄轻描淡写,浅浅一笑。

张天笑闻言,不由一惊。他知道,世传命理曲籍虽然很多,然而执于地各家各派之手,往往密不示人,以为奇货,可以一朝行,吃遍天。一个命相术士,倘能掌握三四种已经不错了。尤其盲人,能熟练掌握一两种,旁通一两种,便算是功底很好的了。如今听说方玄竟能通晓十数种,岂非有点儿神话兮兮?

老弟能通十数种经典,真是天才,佩服,佩服。只不知令师如何个教法?逐字逐句地教授一个瞎子背育十数种晦涩的命理著作,郑清老人会有如此耐心?

不瞒先生说,我是与师兄袁珊一起学的。

是在四马路杏花楼附近开馆的那个袁珊?

是的。当初由师兄念给我听,开始一两种,我在三五遍后才能记下来;后来入了门,发现这些书其实大同小异,也就容易记了。

老弟能否言之大概,也让我这个寡陋之人开开眼界?

张先生取笑了。方玄不愠不恼,依然微笑言道,倘若先生不以为我在班门弄斧,倒是愿意谈些看法,也好请先生指正。

老弟不必谦虚。

根据我所知道的这些典籍,以《滴天髓经》为最古老,《渊海事平》、《命理正宗》两书最通俗;至于命理演算虽然《紫微斗数》、《铁板神数》、《河洛理数》、《张果老神数》、《白鹤神数》都脱离不了八卦、十二宫、二十八星宿、月将贵人等,其演算方法,却都能别具一格,各有巧妙,其中陈抟老祖之《紫微斗数》,排列之术虽然简单,却深得易经真旨,推演中的衍化灵活性,较之其他诸书尤其显著。倘能准确把握这些变易规律,预测人生自非难事;倘若一知半解,生搬硬套,难免流于诡辩,不惟顾客无益,自己也要出尽洋相。不知张先生以为然否?

高见,高见。张先天笑连连点头。事实上,他对于方玄刚才如数家珍一般的那些书,大多只知有其名而不知其实,尤其《滴天髓经》这一部古籍,不仅是他,整个上海滩上那么多明、盲高手,恐怕也没有几个曾看过学过的。至于《紫微斗数》,他虽承师传,却正如方玄所批评的那样,自忖只是一知半解。若是再谈下去,自己难免要露马脚。于是,话锋一转:鄙人行业十数载,深感于我们这一行最基本也最困难的是在顾客报出出生年、月、日、时之后,准确地演算出他的八字。方老弟以为然否?

张先生所言极是。方玄顺势侃侃言道,我辈不像明眼人,可以随手查阅万年历。而是必须凭借熟练的记忆,准确核算出顾客的八字。比较而言,核算年、月、时的干支容易一些,而每天的干支和每月的主要节气,则稍稍困难一些。

对,对。张天笑频频点头。

幸而各门师传都有一套流星诀,虽然初记之时费功夫一些,熟练之后也与翻看万年历一般无二。

不错,不错。师门不同,流星诀自也不同。不知老弟所受之诀如何?肯否见示一二?

这个方玄不觉有些儿迟疑。原因很简单,流星诀乃是秘诀,非本门弟子不得窥视。然而,今天张天笑盘道而来,不示之一二,他又不肯罢休,所以方玄颇为两难。

老弟若是为难,也不必勉强。张天笑哈哈一笑。

不妨。方玄终于拿定主意。

我这位三姨太,乃是光绪二十七年生的。贵门核算这一年生辰八字的流星诀,不知如何说法?

方玄略一沉思,便朗朗言道:辛丑戊辰娄犬咽,杏桃蔷荷桂梅主。

张天笑听罢,黯然良久,才抚掌赞道:好!好!郑老前辈真不愧奇才之称!

原来,瞎子用以推演八字的秘诀,一般都彩歌诀的形式。由于前来算命的顾客有老有少,所以,每一算命瞎子都要熟记七、八十年的歌诀。而每一流年的歌诀内容中,又必须包含这样四个内容:本年干支,本年正月初一干支,本年立春日时,以及本年固定的小月月次。如何将这许多信息量储存于每一年的流星诀中,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因此,如何使流星诀短小精练,既顺口便于记忆又不容易失密,标志着一个门派宗师常识修养的深浅。

辛丑戊辰娄犬咽,杏桃蔷荷桂梅主这十四字秘诀,便是掐算光绪二十七年各日的干支和全部主要节气交进时日的根据。辛丑两字,表示光绪二十七年是辛丑年,戊辰则是辛丑上正月初一的干支纪日,娄是二十八星宿中的第十六位星宿之名,此处借喻为十六日,犬是十二生肖之一,相应的地支名为戌,此处借为十二时辰中的戌时。六个字统观,即表示:辛丑年正月初一干支为戊辰,正月十六日戌时立春。第七字咽为虚字,但在这里却起着对犬的形象性描写,使记忆者加深印象的作用。

在中国的传统习惯中,杏花、兰花、桃花、蔷薇、石榴、荷花、凤仙、桂花、菊花、芙蓉、水仙、腊梅等十二种花卉,分别代表着一年十二个月份。因此,方玄在下半句中,便用相应六种花卉名称,揭示了光绪二十七年中的一、三、四、六、八、十二月均为小月。十四字既精练、易记,又清雅脱俗;无一字明数,又无一字不寓数。实非市井间的一般流星诀可比。张天笑乃上海滩上算命瞎了中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侥是如此,也使出了吃奶力气,好不容易才理解其中奥义。

核定一个人的八字,还与每个月中的节气有着密切关系。在算命瞎子的推算规定中,倘若一个人的生日在该月中心节气之前,应以上月的干支为标准进行算命,倘若在该月中心节气之后节日,才可按本月干支推算。这些中心节气是:正月为立春,二月为惊蛰,三月为清明,四月为立夏,五月为芒种,六月为小暑,七月为立秋,八月膦白露,九月为寒露,十月为立冬,十一月为大雪,十二月为小寒。因此,记住了流星诀,还须懂得如何据此推算每月的中心节气及其交进时间。

当下,张天笑对流星诀着实赞叹了一番,便又继续探问道:方老弟,贵门主于中心节气及其交进时间的推演方法,是否也有特殊招数?

未知张先生的推演方法如何?可否先请示教一、二?

可以,可以。张天笑当即诵道,今岁要知来岁春,该加五日三时辰,退走三时为惊蛰,一时一刻到清明,立夏九时三刻止,芒种二日退一时,

差不多,差不多。方玄笑道,小暑三日加五时,立秋五日退三时,白露六日退一时,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方老弟的流星诀,共有多少年?

方玄微微一笑:需要多少年,便有多少年。

此话怎讲?张天笑不解。

师传数十年秘诀,自己从中悟出了一些规律,因而可以上溯下推任何一年一月一日一时。至于编排歌诀,自是更容易一些了。

当真?张天笑似乎不信。凭着他自己的功力,自忖还到不了这一步。方玄如此年轻,竟能达到这一步。

张先生不妨一试。方玄泰然道。

民国五十年,当作如何说?张天笑当即发难。下推四十年,这在一般的师传秘诀中是不可能有的。

方玄当即默坐静思,俄顷,才展颜道:张先生,我算出来了。

老弟算得好快。张天笑暗暗心惊,要知道,相隔四十年,若逐年往后推演,即便能够,也非半天时间不可。

方玄不但已经核算出所需之内容,而且已经将这些数字化为本系统的歌诀。

辛丑已卯毕已春,上双菊子记在心。这一年是辛丑年,正月初一日的干支是己卯,正月十九日巳时单立春。这一年中的二、四、六、九、十一月是小月。张先生,可对?

高明,方先生实在高明!张天笑由衷赞道。他再也不敢小觑方玄了,连称呼也从老弟改为方先生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张天笑感慨不已。

方玄又从八字的用神格局、起运的演算,谈到十二宫种类、旺衰术数,从周堂择吉,谈到三元合婚。纵横恣肆,时透玄机,直令一个本来目空一切、号称小天师的张天笑听得自惭形秽,心为之折。

一旁苦了惯作轻浮的三姨太,自从嫁了张天笑,何曾受过这种一坐便是几个小时且无人与她搭话的冷待?她根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也便没有插嘴的乘机抖抖三姨太的威风,顺便也看看这一场瞎子角逐的好戏。不料既看不到剑拔弩张的场面,更无法抖落她这位三姨太的威风,好不懊恼。她终于忍受不住了。

在年轻太太的一再娇叱下,张天笑终于起身告辞。

张先生,请慢一步。方玄言道。

方先生还有何大教?张天笑笑吟吟问道。

今天尊驾来访,示教甚多,区区心中很是感激,所以,考虑再三,意欲送一礼物给先生。

方先生太客气了。不必,不必。张天笑连忙拒绝道。

此件礼物非比它物,张先生别忙推拒。

哦,那是什么?张天笑好奇心顿起。一旁的三姨太闻说,也不由得精神大振。

只是一句话。方玄正色言道。

什么话?张天笑大惑。

张先生近期内有破财之灾。

哦?张天笑闻言一笑。这种吓唬人的口气,乃是他们这一行业中最常使用的办法。心中不禁暗道,这小子,刚对他尊重了一些,便跟我来这一手。想在我身上打主意,真是天大的笑话。

怎么,张先生不信?方玄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在想些什么。

不,方先生既然郑重地向我指出,必有所据理力争。张天笑哈哈一笑,方先生究竟如何知道鄙人有破财之灾,可否见告?

此乃师父秘传,恕不能相告。至于区区所言,希望先生相信,刻意提防,也不枉我们今天相识一场。

侬真拎勿清,人家在触侬霉头,还当补药吃!三姨太早已气得两颊发赤,拉住张天笑的胳膊,往外便走。

张先生走好,恕不远送。方玄抱拳致礼道,以后有空,还请常来走走。

一定,一定。张天笑被三姨太拉着,不由自主地下楼而去。

张天笑夫妇一走,朱明生便问:方先生,你说张先生近有破财之灾,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方玄答道,怎么,你也不信?

我还以为你在同他开一个玩笑呢?朱明生见方玄一脸正经,知非戏言。然而他仍不明白,他们两人一直在谈论着命理演算技巧,方玄怎么会突然之间算出张天笑在近期内有破财之灾呢?

事实上,方玄的同步跟踪别人信息的功能,经过了半年的搭大篷实践,又有了一层进展,已经能够配合命理推演,自如地感知别人在一段时期内的发展趋势。今天,当他一见到张天笑夫妇,便有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凭着他的特有功能以及对事物的细密的观察分析能力,知道三姨太之于张天笑,是一个来自财帛方面的祸根,而且为期已经不远。

朱先生,你是明眼人,应当看见张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而那位三姨太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方玄见朱明一仍然满腹疑团,遂解释道,一个是年逾不惑的烟枪酒鬼,其尊容可以想见。

是的,张先生脸色灰暗,皮肤干枯,容貌实在不敢恭维。朱明生言道。

然而他的三姨太却是妙龄女子,冶容鲜服,一定光彩照人。

你说得一点不错。朱明生笑道。

所以,这位娇嫩的小姐,为何投入其貌不扬、双目失明,家中已有两个老婆、其职业也未见得受人尊重的张天笑怀抱中呢?原因无它,只为钱。方玄呷了一口茶水,又侃侃分析道,大凡有钱总有势,唯有我们这种算命瞎子,有钱已属万幸,断无再有势之理。因此,年轻女人一旦得其所愿,即便扬长而去,亦奈何她不得。何况,张天笑虽然有日时斗金之传说,却极爱虚荣,凡事讲排场,平时又能抽爱喝喜嫖,家中妻妾成群,互相争奇斗艳。稍有风波,便难支应。有些眼光的人,对于他的结局应该是看得清楚的。然而,一个年轻女子却居然肯投入到这个随时都有可能曲终席散的家庭里,她不是白痴,便是别有用心。这本是稍具一点儿常识头脑的人都可意料的,惟有当局者迷。在命理方面,我认为他确是一位并非浪得虚名人物,才有意提醒他。

方先生,听你这一番分析,我总算明白了。朱明生言道,怪不得你一说张先生有破财之灾,那位姨太太就变脸作色。真是作贼心虚啊。

转眼之间,太清课命馆开张已经三个月了。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古老的桃花镇,又一次成了桃花的世界。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肉眼不能见的芬芳的花粉。据说,有神经病史的人,一经吸食这种充满花粉的空气,便会旧病复发。而更多的青年男女,在这鲜花如潮的季节,青春的火焰燃烧得更加艳丽、炽热。

几个月来,一向以文静孺弱著称的朱玉玲,只身回到桃花镇,打开封尘已久的方家大院,请工匠修饰房舍,除芜草,整理花园,紧张地进行着婚前准备。朱镇长见平时手不提篮、肩不荷锄,逢人便先脸红的女儿,此番回归故里,竟似换了一个人儿,豁达开朗,遇事能提能放,俨如男儿一般。

其实,人都是这样。在强有力的保护伞下,都会滋生出一种依赖性;一旦失去了保护伞,甚至自己最亲近的人也需要自己去保护的时候,人的潜有能力便会显现出来,表现出一种坚毅、勇往直前的精神面貌。此时的朱玉玲正是如此。她清楚的知道,方玄在事业上是一位强者,但在生活上却无疑是一个弱者,需要她的全力支撑和扶助。以此番筹备婚事而言,方玄实难插手。因此,她一双纤弱的肩膀,负起了婚事筹备这一副并不轻松的担子。龚逸清父子自不甘落后。他们自告奋勇,老人充当监工,云松充当采办。

玉玲呀,缺什么东西,尽管添置,万不可过于节俭。钱不够,我有!逸清老人再三嘱咐。如花似玉的玉玲又成了外孙媳,他如何不喜!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因婚变而气死的女儿。云卿在九泉之下,也该满足了。

就在桃花争艳的季节,阔别家乡已经五载的方玄,在春申江潮的鼓涌下,一叶扁舟,回到了桃花镇。呼吸着家乡的清新的空气,听着乡亲们的熟悉的话音,他自有一番感慨。

结婚那天,师兄袁珊携着成婚不久的师嫂,也一起赶来致贺。师嫂姓吴,名小倩,吴妈的远房侄女。人如其名,生得十分俏丽;念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却极能持家。

清晨,露若珠,雾似云,桃花、嫩柳绰约。龚云卿夫妇的坟头,跪着一对青年男女。几支棒香,散出缕缕青烟,在雾气颇重的空中,若有若无。一叠纸灰,被微拂的晨风吹得飘飘欲飞。

这一对青年,便是新婚的方玄夫妇。此是,方玄正流淌着热泪,喃喃低语:娘,玄儿成家了,带着您喜欢的儿媳玉玲,看您来了

站立一旁的秘书小王已经收受了一条大黄鱼的贿赂,自然极力促成其事。当即笑答道:局长,上海的星相公所已有八十年历史,只因前几年汉奸霸持,才名存实亡。如今他们申请登记,重建公会,也是郑重的考虑。

批文一发表,不会有助长迷信之嫌么?吴局长言道。

不会吧,战前也是这样处理的么。小王笑道,何况,上海滩上的盲、明命相士将近二千人,设馆开业的也有二三百家。他们分布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整天摇唇鼓舌。有了一个组织机构,也可以对这批人加以约束管理。这对于社会安定是大有好处的呀!吴绍澍听罢,点了点头,遂在那一张申请书上写了照准两字。

丁大炎接获取批文,暗忖道:好快的速度,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当即通知另八位筹备委员,在他家的客厅里举行了第二次会议,讨论各项筹备事务的开展。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这个公会也得有一个章程。每一个会员,都须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如此,才能成为一个有地位、有影响的社会团体。因此,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我看还是讨论起草一份公会章程。丁大炎言道,另外,我要申明一下,本人年事已高虽有筹建公会之热心,自揣并无参与公会事务之精力,公会正式成立后,本人决不担任任何职务。

与会委员,若论资排辈,在九人委员会中,这会长宝座非丁大炎莫属。如今丁大炎既一本正经作出郑重申明,以后的会长人选,就难免要有一场竞争了。不少人在心里暗暗计算着自己当选会长的可能性。一时之间,反而沉默了。

丁大炎微微一笑,以超然的姿态说着:我看,还是先讨论一下起草章程的事情吧。方先生,你带一个头,谈谈高见。

方玄听得丁大炎点了自己的名,便爽然言道:行,我先说几句,抛砖引玉吧。星相公所创立至今已经八十年,我看就以历届的章程作今天讨论的基础。另外,鉴于目前社会上鱼龙混杂,为提高公会在社会上的信誉和地位,会员业务资格的审查标准以及入会以后的业务进修等等,是否在章程中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毫无疑问,与会九人中,方玄的命理业务是出类拔萃的,即便丁大炎与袁珊,也自叹勿如。

现在听得方玄口口声声业务两字,心中不免有些酸溜溜。吴氏仲昆向以命相世家子弟自居,如何容得别人先声夺人?居长的吴天定当即一声哈哈,笑应道:方先生所言不差,章程之中,有关会员业务的标准当然应该写清楚,但是也不宜将门户关得太紧,称孤道寡,自绝群众。只要有渊源,根子正,即便业务稍差,我看也还是可以加入公会。入会之后,还可以不断进修嘛。

鄙人浅见,以为制订章程的关键,乃会员之义务与权利。紫虚上人一字一顿地缓缓言道。此人姓孔名悦之,年逾五旬,身材颀长,面目却颇令人生厌。然而人不可貌相,他的命相技巧,在同行业中堪称上乘。平时道家打扮,目空一切。在南京路口热闹处开了一家命相馆,馆名更是惊人:一声雷。只是脾性如面目,甚是不佳,常与顾客呕气,大宗生意往往被吓跑掉。此番明眼人推其为代表,又晋升委员,更是看中了他的脾性,以便在与盲人算命先生的谈判中发挥其长处多讨些便宜。适才听得丁大炎明确表示不参与公会领导,心中不禁一喜。掐指算来,在座九位中,除却丁老头子,若论年资,当数他为尊。这领导二千人的会长一席,应该非他莫属了。不料听得丁大炎口气,竟有垂青方玄之心,而方玄的发言,又以业务两字咄咄逼人,心中不免有了一团火气。于是,心机一动,来一个别个生面。

张天笑频频点头:对,从筹备委员的人数开始,我们就要寸步不让!

关键是公会的章程,我辈务必坚持权益平等的原则。张奕堂也踊跃发言道。

会长的人选,也极为关键。另一位姓樊名明的代表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此,在会长人选问题上,我们必须据理力争,当仁不让。

对,丁大炎虽然年长一些,但是论功力,讲声望,难与方先生并论。朱明生也在一旁插言。他虽然明眼人,却因为长期与方玄合作,充任助手,从感情上倾向于盲人一边。如今虽然另开命相馆,仍时来方家走动。听得今晚盲人代表聚会,也赶来参谋。旁人知其与方玄的渊源极深,亦不当外人相避。

方玄闻言,连忙笑言道:这是不行的。公会诸事繁杂,盲人主事万难讨好。何况,我是一个性喜清静的人,各位还是莫提此事,饶了我罢!

此事关系到我辈数百个同行的利益,方先生万不可推辞!张奕堂急道。

在众人的再三相劝下,方玄才苦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盲明星相公会第一次筹备会议,如期在新闸子路培鑫里丁大炎家的客厅里召开了。参加会议的人,除了盲、明双方的十几位代表以外,还有吴道光等几位命相业界的前辈老人。

丁大炎以老前辈和召集人的双重身份,首先开言:诸位同人,上海的星相公所,自从潘公子良先生开创以来,已有整整八十年的历史了。八十年来,公所作为星相业同人的唯一公开合法的组织,无论在经济上还是业务上,对于同人都有着很大的帮助。遗憾的是,东洋鬼子占领上海之后,公所为王真威一伙人霸持,搞得乌烟瘴气,后来王真威、屈能伸又携款逃遁,公所数十年积余财产荡然无存。现在,磨难终于结束,值此百废俱兴之际,我等同人又能相聚一堂,共商星相业的振兴大事,真是不亦乐乎啊!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甫定,丁大炎又侃侃言道:上海星相业,目前开馆已达二百数十家,加上摆摊、行街者,人数逾千。倘若没有一个统一的、合法的组织,这千余同人便是一盘散沙,经不起任何风浪。只有组织起来,如以前一样,建立一个自己的组织,将同人凝聚在一块,才能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社会力量,经得起大的风浪。今天,我们聚会在一起,便是要商量重建一个盲明星相公会,加强同人之间的联系,加强盲明之间的合作,以保障星相职业的神圣权利。各位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吧。

吴天宝扫视了一下满屋子的人,提议道:以我看,是否先搞一个短小精干的筹备委员会,具体负责各项筹备事务,包括申请文件、公会章程的起草等。否则,几十个人各抒己见,恐怕难以集中意见、有效地办事。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行!张天笑积极附议道,筹备委员不要超过十人。

我提议,除了丁老先生以外,盲、明双方各推举四人,组成一个九人委员会。吴天宝提出了一个更个体的方案。

这样的组合,形成盲四明五格局,盲人无疑在人数上吃了一点儿亏。然而,筹备一个公会,头绪甚多,明人力事方便,故尔盲人代表们稍稍迟疑一下之后,也便欣然赞成。经过一阵子的酝酿、推举,盲人代表中的方玄、张天笑、张奕堂、樊明;明人代表中的吴氏昆仲、袁珊以及一位号称紫虚上人的名相士,组成了以丁大炎为首的筹划备委员会。申请成立盲明星相公会的报告,很快递呈到了市政府社会局局长吴绍澍办公桌上。

哈,算命先生也冠冕堂皇地动起真格的来了,真是百废俱兴啊!吴绍澍一看呈文标题,便笑着讥刺道,小王,你看怎么办?

玉玲也涌出了热泪。婆母是多么喜欢自己啊,因为爹爹赖婚,她老人家才伤心成疾,凄然辞世

方玄夫妇在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轻烟的桃花镇故居度完蜜月,回到了喧嚣的上海。

上海,依然如昨,除了气温,很难看出季节的变换。

朱明生向方玄报告的第一件新闻,便是关于张天笑的事情。

方先生,张先生果然被你不幸言中了,而且祸不单行。

怎说?

张先生是被号房耍了一下,差点儿让顾客砸掉牌子;不久,他的三姨太又拆白了近万元,与帮他一起做生意的那个小白脸私奔了。

嗨,祸兮,福之所倚。迟发不如早发,这样也好。方玄感叹道,究竟怎么一个过程呢?

于是,朱明生便将听到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方玄。

张天笑日进斗金,平是爱虚荣,能挥霍,对待下人却十分吝啬。号房小宁波跟他已有十数年,眼见着主人一大笔一大笔的进帐,自己成天替他递簧路,却依然薪金非薄,偶或开恩,也只是二三元的东道,心中自是忿忿不平。这一天,一位头戴白花、面呈戚色,头已斑白的富家老太太,在一个所约十五六岁左右的侍女伴随下,摇动着那一双三寸金莲,跨进了时雨课命馆。小宁波察言观色,连忙以电铃这一特殊方式将有关信息传递给正在楼上课命室里端着宜兴紫砂茶壶悠悠然品茶的张天笑。

好!张天笑得此信息,顿时精神大振。待得富媪上楼,他早已成竹在胸。

老太太,您是测字、问卦,还是排八字算流年?张天笑待对方坐定,便和颜悦色地问道。

张先生,替我排排八字。

请问老太太出生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同治三年五月初五吃中饭辰光生的。老太太以前虽也请人算过命,却记不住那拗口的八字,只得以实相报。

张天笑当即口中念念有词,掐指细算了一会,便赞道:老太太的八字,乃是甲子、庚行、甲辰、庚午。

这八字如何?老太太急问。

老太太这八字,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张天笑说到这里,语气一沉,可惜,甲辰乃大败日,日座大败,印绶破伤;年下子水,印用神也受伤。且子午冲破,水火难容。命理书上说,印绶破伤,母年早亡。以命而论,老太太应当早年伤母。倘非如此,则您的母亲八字中必有奇巧。

没错,没错。我是十五岁上便丧母的。老太太连忙说明道。

张天笑闻言,心中窃喜。

老太太,我是一惯直谈命理的,请你不要见怪。倘若说得不对,也请原谅。张天笑故意摆出一副测摸不定的样子。

不妨,张先生请直说吧。老太太反而鼓励道。

老太太月上七煞,八字更硬,伤官两重,有伤夫克子之象。按月建干支逆行推演,此伤夫克子之灾当在今明两年。话至于此,张天笑故作姿态,慢悠悠呷了口茶,抹了抹嘴巴,这才又补充言道,伤夫克子之灾,应是伤夫在前克子在后话音未竟,便已听得一串抽泣之声。

老太太怎么啦张天笑明知故问。

张先生,我那老头子四个月之前已经谢世了。老太太眼见得张在笑连连说准自己家中的隐患,不禁对这位号称小天师的算命瞎子深信不疑,当即收住伤心之泪,将家中近况和盘托出,以便张天笑能够更准确地预测她家的未来。

张天笑闻言,连连顿足道:哎呀,老太太倘能早来这里,或许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老太太急问。

张天笑心知对方已入圈套,不由微微一笑。

办法嘛,自有一些,比中说,换一下八字,或者算一下关口,设法化解掉

八字也可换?老太太惊愕道。

能换的。张天笑点点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就行。只是效果不如解星宿好。

张先生,不瞒你说,自从我家老头子去世后,独养儿子阿德竟又染上虚病,卧床已近一个月了。请了几个郎中先生,换了好几种药,总不见好。因听说先生算命算得准,所以来这里请教先生,我这老太婆的命,为啥这样苦?唉,谁曾想是自己作孽,害了老头子,又要害儿子。老太太说到这里,扭住拳头捶打自己胸口。

老太太别急,你儿子的病还刚刚开始,我替他也算个命如何?或许他的命中有文昌吉星可以化解。张天笑乘势而入言道。

行,行。老太太闻说,也不问命金几何,连连点头,并报出了独生子阿德的出生年、月、日、时。

张天笑正襟危坐,口中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念念有声。细细一查,却没有文昌吉星可以化解。

张先生,再没有什么可以化解么?老太太大急。

化解的方法还是有的。

什么办法?

请和尚道士开堂诵经解星宿,可保太平无事。

解星宿?要花多少钱?老太太入门以来,第一次提到了钱。

这要看你请多少和尚、道士了。一般的情况,三四百元也就差不多了。

这么贵?老太太不由得迟疑了起来。

老太太倘嫌费用大,替你请几位我的同道,费用可以省一些,效果却也相仿。

省多少?

二百来元也就够了。

二百元钱,这在当时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了。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

然而,这只是六个算命瞎子摇铃敲木鱼念经焚纸的工钱,待到择吉开堂解星宿,主持人张天笑又开列了一大批香、烛、纸、布,以及黄裱纸上印满红点的各种经。这一切应用之物,自然是在张天笑所指定的香烛店和寺庙、道观中购买来的。

烛光闪动,香烟缭绕,诵经之声嗡嗡不绝之际,张天笑还向老太太推荐了一位在英租界开业、学贯中西的陈医生。老太太,解星宿只是化解灾星,你儿子乃久病之人,还需物质上的调理,才能很快康复。我有一位做医生的好朋友,世代国医,他年轻时又去英国剑桥学了西医,是一位医学博士。请你拿了我的名片去找他,请他上门来替你儿子看看,开几帖药吃吃,一定见效更快。老太太如奉圣谕,当即手执张天笑的烫金名片,亲自去请陈医生。

这孙医生也是与张天笑穿连裆裤的人物。只是他那学贯中西的本领,却着实不虚。否则,张天笑也不会与他搭档了。

解星宿,吃药,老太太独养儿子阿德的病果然渐渐好转。半个月之后,可以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散散步,透透新鲜空气了。然而,老太太一算细帐,发现前前后后总共花费了近千元大洋,几与数月前料理老头子后事的费用相仿。

分赃的结果,张天笑一人独得四百多元。小宁波将沉甸甸的钱袋背回时雨课命馆,张天笑的三个老婆抢着将钱接去。

小宁波,给你买一包果子吃!大老婆见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的小宁波站在那里,瞪着钱袋不走,便摸出一块鹰洋,扔给他。

小宁波依然站在那里,不走。

怎么,嫌少?二老婆瞪了他一眼。

张先生,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小宁波忍无可忍,那一天,若不是我发给你那么多信号,怎么赚到这么多的钱?

小宁波,你想造反么!张天笑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人工钱,你给我发信号,两不亏。刚才大太太这钱,已是额外赏你的了,还不满足?

小宁波见张天笑并无再给钱之意,只得一声冷笑,退出房门。

这一天,时雨课馆的生意,似乎特别好。楼下客厅里那四张红木太师椅上坐满了顾客。号房小宁波,心着替顾客端茶、敬烟。楼上亭子间里,张天笑雇佣来的那一位助手,也抖擞精神,替张天笑做一些油水不大,不值得小天师亲自顾问的生意。这位助手姓沙,是一个明眼人,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之间,吃过一年洋面包。因为家里突遭变故,无力再供养他,不得不提早回国,在一个专门演文明戏的剧团里当了一演员。谁料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演员生涯未满一年,嗓音突然嘶哑,文明戏演不成,无奈拜在命相名师朱道门人,学习命相占卜。毕竟是一位肚里有墨水的人,一年之后,便已通晓内、外五行的理论。想当年出洋留学之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谁料得此时竟然做了江湖术士!他感慨万千,行业时便替自己取了一个艺名:沙不器。

行业的结果,竟然也应了不器之名。他不谙变通之道,更少设置骗局的勇气,因此,在英租界、法租界相继开设了几处命相馆,到头为都因为不能招徕顾客、生意清冷而关闭。幸而他的英语还算不错,独守空馆之时,便找来几部国外关于手相、面相的书,译成中文,交给一位出版商。书出之日,居然颇为走俏,不仅赚了几个钱,他在相业界中也顿时有了一席之地。一些成名人物,有时居然也会找上门来,与他切磋相学相论。

然而,清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几番开馆半馆之后,自叹这一辈子大器难成,只得去城隍庙正殿后面那条窄长的弄堂里,租了一个小棚子,做些薄利多销的小买卖。开棚伊始,不少人冲着他是几部相学新书的译者,着实热闹了几天。日子一长,又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没奈何,受雇于张天笑,每月总有数十元收入,且远比自己开馆省心。

且说楼下客厅里,号房小宁波正与几位等待命相的顾客闲聊,大门外又走进一男一女。男的年约三十余岁,西装革履,头发锃亮;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女的约在二十四五岁光景,细皮白肉已被浓妆所掩;开叉很高的丝绸旗袍,将身子裹得紧紧的,直透出一股风骚之气。

先生,太太,你们找谁?小宁波见状,早已赶将过去招呼起来。

到课命馆来,当然是算命嘛。男客哈哈一笑。

先生昨天没有来预约过吧?小宁波乃是高级课命馆的号房,并未被对方的气势镇住,本馆的规矩,是隔天挂号的。

规矩?哈哈!男客向同来的风骚女人笑道,你看,这位小阿弟要同我讲规矩了。

女人闪动媚眼,对着小宁波咯咯一笑:小阿弟,你别跟他讲规矩。这个先生,向来勿守规矩的。

这小宁波被这一男一女弄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阿弟,笑话归笑话,我们可是慕你们张先生大名才来让他替我这位太太算命的。你帮的忙,老哥不会亏待你。男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银元及一张名片,递将过去。小宁波接过名片一看,呆板的脸色顿时开展起来,热情招呼道:啊呀,原来您老便是丁先生。小子真是有眼无珠啦。快请坐!

原来,此人乃法租界华捕督察长黄金荣的大弟子之一,号称笑面虎。藉着师父的黑势力,在上海滩上八面威风,人见人避的白相人。因为久闻时雨馆主张天笑算命本事邪好,所以今天携着娇妻胡文绣来这里叩问一下妻子养儿育女之事,也想算算自己的前景。胡文绣外表矫揉造作,一副媚态,心地甚是阴狠毒辣,在白相界,享有文绣辣子之称。

小宁波虽不知文绣辣子其名,而对笑面虎的来龙去脉,却是了如指掌。坐在客厅里等候算命的四位顾客,一个个虎视耽耽,唯恐这一对突然之间受到号房热情礼遇的男女后来居上。然而,小宁波并未作弊。他知道,大凡出得起三元挂号费来这里算命的顾客,都有些头面,不论男女老少,谁也得罪不起。幸而今天坐在客厅里的几位顾客并非大生意,张天笑大都让给沙不器去做了。所以约莫等候了一个时辰,便已轮到丁氏夫妇。就在丁氏夫妇相携上楼之时,小宁波冷笑着按动了挂号处的那一只电铃,以其特有的方式,向楼上的张天笑发出了一连串信息。

张天笑得到信息,自是高兴,想不到这么快便又有一笔大生意要来了。

再说丁氏夫妇乃是一对刁钻成性的白相人,对于被人奉若神明的小天师张天笑,自是不会尽信。因而上得楼为,笑面虎隐在一旁,一声不吭,竟欲先轧轧张瞎子的苗头再说。

胡文绣是个有名的辣子,自然也不会轻易便将底牌亮给张天笑听再由他顺梯上天一味胡谄。

笑面虎的沉默,张天笑居然错认为定是佣人无疑;辣子文绣的少言寡语,他又错认为是心有伤感。于是,依据被故意弄错的信号演绎开来,这位上海滩上享有盛誉的小天师,作出了错误的结论。

太太,我是一贯直谈命理的,请你不要见怪。他一循常规,先给对方打了一针预防药。

不妨,张先生请讲。辣子文绣不动声色。

太太这个八字,与我日前替一位老太太算的八字十分相像。

哦!

太太的八字非常硬,伤官数重,有伤夫克子之象。张天笑见对方沉默无语,以为已被说中,精神愈发抖擞,一如既往,信口侃道,女命伤官月中求,丈夫离别到登州,若要夫妻来相会,除非梦中来碰头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冷笑。辣子文绣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走近张天笑,扬起了那一只平时打惯女佣的巴掌,向着对方的脸上扇去,咬牙切齿地骂道:瞎脱侬的狗眼!侬睁开眼睛看看,阿拉丈夫正好端端地坐在这屋里呢!

笑面虎被张天笑骤然触了一顿霉头,气得脸色发青,揎拳捋袖,上前揪住张天笑的衣襟,一阵痛打。

救命呀,救命张天笑平生第一次发出了呼喊救命的声音。

正在亭子间里替人算命的沙不器,闻声赶来,眼见张瞎子正遭惨打,便拼命挡在他的前头,连连打拱人揖,笑脸相陪。

先生,太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话之间,也难免承受了丁氏夫妇的几下老拳。

临走,笑面虎丢下一句话:张瞎子,老子饶不了你,这破馆嘛,也该寿终正寝了!

张天笑心知今天上了号房小宁波的当。小宁波不但不否认,还反问他:张先生,你知道我今天为啥这样做吗?

你这个脑后生反骨的东西,给我滚!张天笑手摸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气不打一处来。

滚?没那么容易!小宁波有恃无恐,你不怕我将你的老底定宣出去?

你张天笑一下子闷住了。是呵,小宁波若将他一贯依赖号房的电铃暗通信息故示神秘的底牌亮在世人面前,他这时雨课命馆不就完了?

张先生,你难道也不想知道刚才那一位先生、太太是谁么?小宁波继续威胁道。

是谁?快说!张天笑如梦方醒。

你还赶我走么?

张天笑默然,即使小宁波不说出是谁,他也不敢赶他走呀。这不是明着欺主吗?

小宁波,刚才那一对夫妇是谁?沙不器好奇地问道。他虽然下时对张天笑的剥削也深为不满,但在表面上却比小宁波做得光漂一些。

他们就是黄金荣的大弟子、号称笑面虎的丁氏夫妇。小宁波见沙不器发问,这才见势落篷,如实相告。

语惊四座。

小宁波,你今天害惨我啦张天笑腿肚子一软,瘫倒在地板上,泪水挂满两腮。他知道,这地黑社会势力中人,你不去得罪他,平时还要不时孝敬他们月规钱什么的,被他们敲几下竹杠;如今得罪了他们,得罪的又非等闲之辈。这个祸,实在太大了,着实令人骇怕。

张天笑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他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江湖朋友,向丁氏夫妇讨饶。几天后,他以近千元的代价,总算平息了这一场风波。痛定思痛,他想起了不久前方玄关于近期内有破财之灾的预言。唉,果然应了他的话!从此,他对那位不起眼的号房小宁波,也另眼相看,不敢薄待了。蜡烛不点不亮!小宁波却在暗暗发笑。

讵料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自从挨了丁氏夫妇一顿毒打之后,张天笑为了尽快平息这场随时可能掀起灭顶之灾的风浪,各方求援,整天忙于疏通关系,便把一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三姨太冷置一旁。三姨太得此机会,真是如释重负,一个人车来车去,整天兜风、逛街,来去如风,自比手中挽着一个睁眼瞎子爽快得多。

平息丁氏夫妇的怒气之后不久的一天,时已深夜,尚未见独来独往的三姨太归府,张天笑坐天客厅里,不免心焦。然而一直等到雄鸡报晓,尚不见三姨太的影子。刚刚从热被窝里钻将出来的大老婆、二老婆,睡眼惺松,嘴里咭咭哝哝,乘机发泄对三姨太的愤懑之气。此时此境,张天笑唯有苦笑。

一连几天,不见三姨太的人影。偌大一个上海滩,人海茫茫,何处去找?登广告,又怕世人耻笑。只得应了时人一句话:拍脱门牙往肚里咽。

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并未到此为止。

这一天上午,一位身穿长衫的中年汉子,手挟皮包,大踏步跨进了时雨课命馆的客厅。看样子,便知不是问卜算命的顾客。

号房,张先生在吗?来人问。

在楼上,先生有何事?小宁波瞥了一眼来人,见他胸前挂着一块店徽。原来是一家绸布大商号的职员。

收钱。绸布店职员拍拍腋下的皮包。

张天知闻言,莫名其妙。先生,你要收什么钱?

前几天你的太太去我们店里剪了一批呢绒衣料,这是太太签过字的货单,总计五百二十元张天笑的脑子,顿时嗡地一声混乱起来。混乱之中,他隐隐地意识到,一场更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他的头上。

果然,当天下午,又一家在上海滩上牌子扎硬的绸布店,派员前来讨帐,数目更在前一家之上。

第二天,一家银楼的职员,也挟着货单前来讨帐了。

第三天,一家珠宝店的职员,坐着轿车前来结帐。

数目一个比一个大。

张天笑的日进斗金一说,大半是他自己平时爱虚荣,摆阔气,恣肆挥霍所致,与那些银行阔老,赌台老板日进斗金,自是不能同日而语。时雨馆进项虽多,每月也只在千儿八百元左右,最好时的光景,也不过一千二三百元。倘若平时省吃俭用,悠着点儿花钱,这么些年积攒下来二三万元的内囊也许不成问题。然而他既是一位赚钱能手也是一位花钱如流水的主儿,平日间仗着赚钱容易,有钱便花,虽是瞎子,吃喝玩乐方面的享受欲望,甚于明眼人。自从娶了这位第三房姨太太,一个任着性儿使,一个尽着劲儿花,时常入不敷出,只好翻动数量有限的内囊。前几天因为小宁波的捣乱,被丁氏夫妇敲掉近千元竹杠,如今三姨太掮着张天笑的名号,在各大商店欠下的一笔又一笔债,开始一两天还能尽力掏摸得出,到得后来,唯有典当大二老婆的首饰。然而这些年他也并没有在这两个俗物身上多花功夫,所当之物价值有限,而替三姨太所购的首饰珍品,自然早已人走楼空,席卷而去了。顿足长叹之余,张天笑别无他法,唯有老着脸皮,去向各亲友挪拿。不消数日,已经还债五六千元之数。顿时之间,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两个老婆,整天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这个小婊子,害得我好苦!事至今日,张天笑才恍然大悟方玄所指破财之灾,实非指丁氏夫妇的敲榨,而是小老婆的作崇。怪不得那天听了方玄的破财预言,这个小婊子一把拉着他便走。

唉,真是当局者迷呀!张天笑懊恼万分。

就在接连破财之后不几天,沙不器也告辞而去。

于是,流言四起。有人说,风流倜傥的沙不器早就与玉树临风的三姨太媚眼来往,勾搭上了。中间只欺着一个瞎子,朦然不觉。这次三姨太拆白而去,便是与沙不器暗定计划。现在沙不器的辞走,是与三姨太会师去了。五六千元的现货,加上这些年来陆续购置的全部道饰等物,价值近万,足够他俩享乐一阵子了。

是呵,早不走,晚不走,沙不器在三姨太失踪后不久告辞而去,确实令人生疑。

也有人说,三姨太乃是青帮女流氓放出来的一只白鸽,如今时雨馆主的内囊既被刮尽,老板自然要收回这只白鸽了。可怜张瞎子虽无渔色之能,徒担好色之名,落得个倾家荡产,充当瘟生的悲剧。

不管如何,张天笑这些年来尽思竭力、好不容易骗到手里的作孽钱,被势盛的恶棍,更高明的骗子敲诈净尽了。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

方玄听罢了张天笑的破财经过,点头笑道:祸兮,福之所倚,张先生吃了这场大亏,从此痛改前非,未始不是好事。朱先生,你说是么?

朱明生也笑道:方先生所言极是。

玉玲,拿二十块洋钿,让小发送去,聊尽同行之谊吧。方玄向妻子言道。

落难中的张天笑,手捧着这雪中送炭的二十元银洋,干瘪的眼窝里,淌出了热泪。自此,他改变了一个观念,上海滩上算命瞎子中屈指数第一的不是张天笑,而是年轻后生方玄。不仅算命理论,还有为人处世,他都自愧不如。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方玄已是年逾而立、拥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父亲。太清课命馆日渐兴旺,名满申城。原来,愈是乱世,人们愈是对前途关切;灾难愈多,人们愈是祈求摆脱厄运。尤其是那些走马灯似的官场混混儿,更寄希望于那些命相大师,企图抓住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往上窜,在世界上最为肮脏的政治争斗中稳操胜券。

当年青城山上郑清老人借厨师譬喻的命相技巧,方玄在这些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于那些老实至诚的顾客,他一如当年桃花镇上摆摊时的态度,也至诚相待,凭着自己愈练愈精的特异功能所递供的直觉信息,以及自己对事物发展规律的把握能力,认真指点;对于那些图谋不轨的市井歹徒,他便借着命理略示警诫;而对于那些巧取豪夺的大腹商贾,尔虞我诈的无耻政客,他便投其所好,胡编假话。于是,人人都慕名而来,满意而去,大把小把的钱,心甘情愿地往他的腰包里塞。

朱玉玲持家有方,十分珍惜丈夫挣来的每一块钱。几年来,她将积赞下来的钱,在自己伯父经营的五金行和佘秀珍父亲所开的茶叶店里入股。于是,不仅每月有积余,而且每年有盈利,生活日益丰裕,家产逐年厚实,成为命相业界屈指可数的殷实户。玉玲仍将富日子当作紧日子过。她有一个目标,这就是在最近几年里,购买一辆轿车,作为方玄外出时的代步。而大凡有自备汽车的人家,又必与花园洋房配套,否则,买来汽车,也没有地方停。按目前的实力,买一辆汽车自不成问题,然而购买一幢洋房,尚非能力所及。方玄的师兄袁珊,这些年更是得意非凡。娇小的妻子替他生养了二儿一女,个个聪明伶俐,

如同小天使。事业上,生意兴隆,声誉日盛一日,在相业界中一言九鼎。社会人际关系方面,三教九流,交了不少朋友。因为郑清老人的关系,还与青、洪帮中的一些头面人物称兄道弟,频有往来。前不久,花了一万多元,在巨籁达路西部买了一幢花园小洋房,还转买了一部半新不旧的自备汽车。

这一天,是袁珊的妻子吴小倩三十岁生日。按小倩的意思,刚刚购置洋房、汽车,内囊如洗,让其悄然过去算了。袁珊却不依。这几年妻子养儿育女,克勤克俭持家用功,三十岁的生日,是无论如何要像个样子地庆贺一下子的。于是,向师弟处挪借了一千元,邀来亲朋好友,热闹起来。

相士的朋友,自是不乏同行,但也不少是官场报界名士,以及青帮中的人物。

方玄夫妇相携穿过花木扶疏的小花园,踏上一尘不染的洋楼石阶,跨进红毡铺的客厅;袁珊妇迎了上来。

玉玲,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吴小倩满面红光,溢着笑意,一把拉住了朱玉玲的手,亲切如同姐妹。

师弟,我替你介绍几位朋友。袁珊也从朱玉玲的臂弯里夺下了方玄,扶着他向已经从沙发中站起的几位客人走去。

诸位先生,他就是我的师弟方玄。

方先生,久仰,久仰。几个客人同时招呼道。

师弟,这位是万家春命相馆馆主吴道光先生。袁珊将年纪最长的那一位同行朋友介绍给方玄。

此人年届五旬,鬓发斑白,眼梢布满鱼尾纹,显示着经历的艰辛。

方玄一闻其名,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拉住对方的手,真挚言道:啊呀,原来是吴先生,久仰了。

原来,吴道光在相业界的名声很响亮。他二十岁时只身来沪,在夏海庙等几个热闹场所摆测字摊,做了几年漂泊无定的生意。随着经验的积累,终于租房开起了命相馆。然而命相业的生意往往受社会大背景的影响,因而开开停停了好几次,才逐渐站稳脚跟,在新城隍庙建立了一个相对稳定,具有较高声誉的万家春命相馆,成为上海滩上数以千计的命相术士中的一流相士。

吴道光在相业界中的名头,近年来日甚一日。这是因为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同操此业。他的大儿子叫吴天定,已经出道多年,现在吴宫饭店借了房间,开设了一个黄花客命相馆。女儿吴天然,也已经学成出道,在东新桥华通旅馆借房开业。此女虽然出道在后,却比其兄会做人,因而在一些社会小报如《大晶报》、《小日报》上,已是经常可以看到有关于她的命相事迹的介绍。她的生意,也决不逊于其兄黄花客。次子吴天宝,本来是一家炒货店的学徒,眼见兄长、阿姐事业发展,捞钱不少,也便放弃经商之路,改行命相,拜在与父亲齐名的另一名相师门下,已有两年。

今天,吴氏父子四人,竟来了三人。

天定,天然,快来见过方先生!吴道光与方玄握手为礼后,连忙将大儿子和女儿唤上前来,向方玄行礼。

爷叔,我爹爹经常向我们赞叹您的学问,今天以在这里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啦!吴天然果然乖巧异常,未待长兄天定开腔,她便已经拉住方玄的一只手,热情万分地套起了近乎。她已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人如其名,确有几分姿色。一般情况下,无论坐着站着,都显得敏慧而又端庄,颇有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是在一此特殊的交际场合,她又可以将自己塑成一朵艳冶迷人的鲜花。

遗憾的是方玄不能欣赏她那一副诱人的媚笑。

吴小姐,你的大名,我经常在内子读报时听到,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佩服,佩服!

方玄被对方抓住了手不放,只得寒暄几句,吴先生,恭喜你养了这么个聪明的女儿!

方先生过奖了。以后犬子犬女还要请你多予赐教指点呢。吴道光自然知道女儿的名气是那些小报的年轻记者们给捧起来的,心中不免有些虚软。

与吴氏父女寒暄了几句,袁珊又将一年轻俊逸的客人介绍给方玄:师弟,这位是丁督察长的得意东床,申城后起之秀尤子虚老弟。

方先生,小弟久仰你的大名,早就想请袁先生引见。今日幸遇了。哈哈!尤子虚自然知道方玄是个盲人,便主动上前握住方玄的手,连连摇动,以示亲热。

尤先生,请多关照。方玄微微一笑。

方先生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尤子虚的口气,似乎与他的年龄不太符合。然而,倘若知道他的岳父就是上海滩头号黑势力人物黄金荣的大弟子,现任法捕房华控督察长,也就可以理解了。

走出七层大厦,步下光溜溜的大理石台阶,瞥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北四川路,陈哲高才长出一口气,犹如丰都城阎王殿中归来一般,慌忙钻进了自备汽车,疾驰而去。他深知日本宪兵在上海滩上的能耐。即便英、法公共租界,此时也已被日本军所接收。要想跳出盛老三的手掌心,显然不可能。

陈哲高一回转家门,当即取出宣炉宝器、银行支票,分别送往盛、袁两处。尔后,变卖掉房产、家具、汽车,携带巨款远遁他乡,隐姓埋名。

巨额财产失而复得,袁珊喜出望外。陈哲高远遁他乡,更令他欢欣不已。

陈哲高、袁珊都是上海滩上众所瞩目的名相士,一遁一富,立即引起世人的关注。好事的新闻记者,如蝇逐臭一般,盯住时贫时富的袁珊,打探内情。最先探得内情的,当然是那位与袁珊已有十数年交情的甄非儒了。年岁不饶人,当年的风流倜傥的青年才子,如今已是年愈不惑、华发初上的老儒了。那张畅销苏杭一带的《时报》,因为上海的沦陷而早已停刊。如今,他投在以孔祥熙为后台老板的《新闻报》屈居本埠新闻部主任。

于是,一篇详细揭露名相士陈哲高牛肚刺字、富翁盛老三受骗上当的新闻,热气腾腾地出笼了。

如同三年前发表盛老三轮回转世、胎投白占的新闻那样,牛肚刺字的内幕一经暴露于世,又一次激动了人们的好奇之心。命相师们的信誉,不免受到了影响。盛老三更是一百个不乐意。

袁珊因为隐去了敲诈陈哲高一节内情,只将遭绑与揭露串联在一起,便成为命相骗局的叛逆者,受到世人的赞赏和信赖。一时间,生意空前的兴隆。

哈哈哈他久已没有这么开怀畅笑了。一度低沉压抑的情绪,一荡而尽。

方玄却大摇其头。因为他知道内情。

就这样,命相业与整个社会一样,从未停止过尔虞我诈的争斗、恩恩怨怨的纠葛。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前行,大大小小的命相士们,挟带着旧社会赐予他们的污泥浊水,举步维艰地跋涉在坎坷不平的人生路上。

转眼之间,又是二年过去了。中华儿女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终于驱走了日本侵略者。命相业虽未参与抗战阵线,却也如同其他行业的人们一样,享受着抗战胜利之后的欢悦。

自从王真威携款逃遁后,命相公所便已不复存在。如今抗战既已胜利,各种社会团体纷纷恢复,命相业的头面人物,也便自然地萌动起建立同业组织、抬高自身价格的念头。

最起劲的是当年明眼相士中的后起之秀,如今甫入中年的吴天定、吴天宝昆仲,他们联络袁珊等人,推拥前辈成名人物丁大炎为明眼领袖。盲人中的张天笑,虽年逾五旬尤不甘落伍,真心联合张奕堂、周凡乐等盲人同道,拥出一个方玄,作为盲人领袖,积极参与组建同业公会的活动。

这一天,方玄正在替一位浦东老汉推算做坟日子,忽然屋角处的电话铃声响起。

你是哪一位?方玄甚是不乐意地拎起话筒问道。

方先生吗?我是丁大炎哪。

喔,是丁老先生呀!方玄顿时语音欢快起来,有何雅教?

我想和你商量,确定一个时间地点,开一次盲明星相公所的筹备会议。如何呀?

行哪。时间、地点都由您老定吧。方玄道。

那就定于后天下午两点钟,在我寓所碰头吧,怎么样?

行。方玄笑应道。

方玄接获丁大炎的电话,立即遣人邀集张天笑、张奕堂、周凡乐等盲人代表,当天晚上在他住处召开了一个筹备会议前的预备会议。

方先生,我们盲人在命相界的地位,历来底人一等。这次重建公会,有您领头,务必不能再受明眼同行的窝囊气了。周凡乐振臂言道。

命相公所的存亡,丝毫不影响上海滩上大大小小百数十命相馆、课命馆的生意。太清馆的生意,仍然是那样红火得令同人眼红;袁珊的命相馆,也日渐有了起色。用张天笑的话来说龙,还是龙。吃了陈哲高一次大亏,袁珊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向对方面对面地实施报复了。他以转弯抹角的方式,向盛老三的家人暗通款曲,披露白牛事件的真相。盛老三愤怒了。他再也想不到有十几年交情的陈哲高竟会生着法子骗他的钱。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天,他将陈哲高邀请至位于北四川路的宏济善堂。

这是一幢七层高的大厦。本来是中国银行虹口分行,如今已被日军占领。七层高处,便是盛老三主持下的宏济善堂总部。

乘上电梯直上七层楼,两名持刀的日本宪兵已经恭候在走廊上。陈哲高见状,饶是大胆,也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在两名宪兵的寻引下,脱鞋步入铺着榻榻米的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室中央的一只矮几,几上置有一个红漆木架,架上横放着两把极精致的日本军刀,刀柄上镶有珠钻宝石。那两名宪兵,见了这两柄军刀,立时啪地一声,肃立致敬,鞠躬如仪。陈哲高暗忖,这大概便是几年前盛老三东游日本晋见皇室要人时所赐之物了。

盛老三的办公验室宽敞而且极其雅致,唯一煞风景的是在屋中央放着一张红木大烟榻。此时,他正斜躺在烟榻上,微闭双眼,手持烟枪抽着大烟。见陈哲高入室,略一点首示意。

陈哲高与盛老三本是熟人,也便往烟榻另一侧坐下。静待老三抽完那一筒烟,才笑问道:文颐兄召见,有何雅教?

我要告诉你,安徽乡下买来的那一头白牛已经被我宰掉了。盛老三的大烟虽已抽完,却依然又双目微闭,缓缓而言。

陈哲高闻言一怔:为什么宰了?

这就要问你哲高兄了!盛老三突然圆睁双目,逼视对方。

文颐兄千万不要听人挑拨。陈哲高脱口言道。

挑拨什么?

陈哲高顿时语塞。

盛老三冷笑道:哲高兄牛肚刺字,真可谓用心良苦。绑票袁珊,更是手段高明!

这都是袁珊为了当年大小月之争落败一事,挟隙诬陷,文颐兄万不能信

好了,好了!盛老三愠怒道,牛肚刺字一事,我已派人调查清楚。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几句话。

陈哲高知事情败露,狡辩已经无用,此时此境,惟有俯首听训了。

第一,你我十数年交情,从此一刀两断!上次赠你十万元,我也不再追回。但是,那一只回首铜鹿宣炉,因赠非其人,有辱宝器,必须归还我!盛老三一字一顿,厉声言道,第二,袁先生已是我的朋友,不许你再有任何报复行为。上次绑款,必须如数归还。

陈哲高唯唯连声,额头上早已吓得冒出了冷汗。

盛老三又冷笑一声,言道:你是有名的赤练蛇,我算是被你咬过一口了。但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使诈作鬼。目前这上海滩上,我盛老三自信还可以治治你的!

文颐兄

我们情义已绝,不必再称兄道弟了!

是。盛先生!我财迷心窍,有愧您先生,罪该万死。本来在盛老三面前平起平坐惯了的陈哲高,此际自觉矮了一截,低声下气地言道,刚才先生所言,在下都记住了,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盛老三一声冷笑,向门口喊道:送客!

两名持刀宪兵,立即闪将出来。

陈哲高见状,连忙起身,向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的盛老三鞠躬引退。

论辈份,袁、方因是郑清老人的弟子,与黄金荣称兄道弟才对。面前这个奶油小生只是黄金荣的徒孙,袁珊却居然与他称兄道弟,未免有失身份。然而方玄明白,这个姓尤的因为岳父乃是法浦房督察长的缘太,当然不能循常理而论了。作为一个命相术士,能搭上这个关系称兄道弟,已是莫大之幸,极有面子了。

类似的人物,袁珊居然请了不少。有些人,方玄也与他们有过交往;有些人,则仅仅闻其名而未曾交往过。毫无疑顺,这些人都是袁珊的重要社会基础。这些年来袁珊命相馆之所以生意兴隆,牌子红火,与这些朋友的帮忙是分不开的。

即将开席的时候,又来了两位明眼同行。一位姓丁,名大炎,俗家打扮,住新闸路培鑫里;另一位姓陈名哲高。前者乃是当今命相界中间屈指可数的代表人物,后者更是命相界中威势赫赫的人物。

陈先生,您怎么现在才来?尤子虚见陈哲高进门,显得分外热络。

子虚,你也在这里呀!陈哲高并不因为对方是捕房督察长的女婿而易容,只是哈哈一笑,便与别人客套寒暄去了。

原来,陈哲高乃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三条赤练蛇之一,为人极其狡诈奸猾,虽以命相著称,却是头号大亨黄金荣的狗头军师。因而在黄金荣势力所及的圈子里,享有特殊地位。别说尤子虚,即是他的岳父遇到陈哲高,也要礼让三分。今天袁珊以将这尊菩萨请到,实在算得是很大的面子了。

在场的各路朋友,纷纷与他握手,招呼,致礼。陈哲高坦然受之。惟有方玄,端坐一旁,恍若未闻。

袁先生,这位可就是你的师弟方玄方先生?袁珊颇为尴尬,连忙介绍道。

方玄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向着陈哲高一拱手:陈先生,方某眼拙,请别见怪。

陈某早就听说方先生的课命术数深不可测,有机会请赐教几招,如何呀?

陈先生乃是成名人物,不必取笑了。方玄淡淡一笑。

别客气了,大家快点儿入坐吧!吴妈端着一盘冷菜,走了上来,向着众人招呼道。

于是,由命相精英、政界浊吏、社会渣滓组合在一起的朋友们,开始了你敬我让,互敬互让这一具有我国传统特点的酒文化交流。

交流的结果,便是杯盘狼藉、醉话连篇,以及江湖义气为外衣、互相利用为躯干的友情的建立和加深。

然而,方玄、陈哲高、吴道光、丁大炎这些盲、明高手,对于命相理论,却个个讳莫如深,绝口不谈,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些同行,都是混迹江湖有年的老手,稍稍不慎,自己的老底便会被对方盘去,弄得不好,甚至会当场出丑。

与方玄相邻的酒桌上,情况却恰恰相反。吴天然嫩脸逢春,媚眼频抛,措辞着几分酒意,向几个小报的记者、编辑大南殷勤。

当年朱玉玲任职过的《时报》记者甄非儒,如今已是该报主笔。因为方玄夫妇的关系,早与袁珊成为莫逆。他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能赋诗吟词,其内容,大多风花雪月,因而博得了一个风流才子的名号。虽然不无贬意,他却沾沾自喜。家里娇妻如玉,犹不满足,经常在外拈花惹柳,自号赛虎,妄图与唐寅一比高低。早就耳闻吴天然聪敏过人,姿色出众,一时之是无缘相识,引以为憾。今天竟在这里得与相见,并且同桌比肩饮酒,不禁喜出望外。

甄先生誉之太过了。吴天然嫣然一笑,吐气如兰,不瞒您说,区区挣得一点儿小名气,也是这几位朋友捧场所致。说罢,向同桌的另同位小报记者投出一串情深的秋波。

吴小姐太谦虚了,我等只是如实报道而已。既是甄主笔向你求教,见示一二又有何妨?一则我等也好再睹小姐绝技,二则借此助助酒兴,岂不甚好?一位姓柳的记者哈哈一笑,推波助澜。

吴小姐,你可不能厚彼薄此呀。甄非儒话中隐隐然别有寓意。

甄先生当真看得起,我只好献丑了。吴小姐笑道,不过,我们命相行中有一个规矩,要请你谅解。

什么规矩?甄非儒一边替吴天然挟了一筷子冷菜,放在她的碟子里,一边笑问道。

吴天然故意一字一顿地言道:不替酒醉之人看面相!

这又为什么?甄非儒明知故问。

面相看气色。酒醉之后气色难辨。吴天然言至于此,两眼在甄非儒的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如今甄先生红光满面,光彩照人,即便帝王、神仙之相,也没有你这样好。这当然是因为你喝了老酒的缘故,而不是真的什么神仙皇帝。

吴小姐别小看人,你怎知甄主笔以后不会做皇帝?姓柳的记者逗道。

什么以后?鄙人现在就是一个无冕皇帝嘛!甄非儒笑道。

既是皇帝,便当称孤道寡。然而你自称鄙人,便不是皇帝。姓柳的哈哈一笑。

笑话慢讲,言归正传,还是请吴小姐看相吧。甄非儒颇有些按捺不住,吴小姐,相面不能,相手总可以吧?

可以。吴小姐点头笑道,请甄先生伸出手来吧。

甄非儒闻言,连忙将左手凑将上去。

吴天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左手托定甄非儒之手,右手在他的手掌心一摩,同时香腮凑近,吐气如兰。甄非儒侥是情场老手,此际心中不禁一荡。

甄先生,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既是看相,就得依相面言,若有不好听的话,可只能怪你的手相,不能怪我呀?吴天然欲擒故纵。说罢,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向对方深深一注。

当然,当然。甄非儒如沐春风,受用无比,当下连连点头应道,只要吴小姐别趁机捉弄我就好。

民女岂敢捉弄主笔大人。吴小姐嫣然笑道。

旁观者不耐烦了。姓柳的那一位记者话中带刺地笑道,你们俩人别光打雷不下雨,快来真格的。

吴天然将甄非儒的那只左手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又翻回原状,笑道,甄先生指尖细而指根粗,乃是标准的炎上手型。

炎上手型怎么讲?甄非儒问道。

呈这种手相的人,感觉敏锐,才华横溢。想象力丰富,因而极端讨厌定型的生活和规则。吴天然正经言道,甄先生位居主笔,正可谓人尽其才了。

不行,你知道甄先生是主笔、才子,才这么套上去讲的。柳记者异议道。

吴天然笑道:柳先生别净打横炮,我这是一本正经在替甄先生谈相。人的手相,依据手指关节以及指尖指根的粗细,可以分为稼穑型、曲直型、纵草型、炎上型、阔下型以合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道。甄先生正是属火之炎上型。相是外青显然可见的东西,岂以随便迎合?

吴小姐别理他,我相信你便是了。甄非儒连忙安慰道。

吴天然闪动媚眼,冲着甄非儒微微一笑,我先替你看看三奇线如何?

行。甄非儒点头道。

这一条便是三奇线中最主要的线,叫乙奇线。吴天然指点着围绕大拇指一圈成半圆状的掌纹,娓娓言道,先生这条线的末端走向天心位,从好的方面讲,你的兴趣广泛,适于从事自由职业。

从坏的方面讲呢?柳记者呷了一口酒,插言道。

遇事不冷静,容易感情用事。吴天然答道。

不冷静便是热情,感情丰富有甚不好?哈哈!另一位记者也插言胡搅道。

你们少耍贫嘴,且听吴小姐谈下去!甄非儒笑叱道。

这条半圆线的包围范围大小与一个人的吉凶祸福也大有关系。先生这半圆形的范围很宽大,说明您心胸开阔,为人豪放,遇事总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吴天然说到这里,抬起双眼,向着对方挑逗地一笑,不过,手上这许多掌纹之间,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

甄非儒乃情场老手,当然对于吴天然这一笑的含意心领神会,当即嗫嚅问道:怎么一个联系法?

吴天然指点着无名指下方的一条纵线,言道:这一条叫己仪线,您的这条己仪线既深又清楚,意味着您家中一定有一位很漂亮的太太。

什么缘故?甄非儒讶问道。

因为这条己仪线表明您在选择妻子时,一定很注重对方的容貌。吴天然诡笑道,可是您的乙奇线末端不仅伸向天心位,而且呈现波浪型,这就意味着您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因而尽管拥有了一位漂亮妻子,却还时常做一些寻花问柳之事

吴小姐谈得太高明了!柳记者闻言,不待吴天然话尽,便已大笑起来。

甄非儒不以为忤,反以为喜。这位以风流才子自诩的主笔,有一个奇怪的逻辑;有才气的人必然风流,惟有风流才堪称才子,因而平时谁说他风流,他便高兴。作文写新闻,都不离风流,平时作人,也尽干风流事。始时妻子在家大吵大闹,后来见他本性难移,也便不闻不问了。如今听得吴天然半挑逗半正经地谈相,自我感觉极佳。

老柳别打岔,听吴小姐谈下去!他故作愠怒道。

吴天然便又指点着横切掌心的那一条纹言道:这条丙奇线主财利。您这一条线很长,直达小指下部,意味着您的财气很旺,即使没有资本,您本身的才能也可以成为大的收源,一生之中决不会在金钱而受困潦倒。只是这一条丙奇经的末端向着天心位走向,却意味着您以于金钱的支配往往毫不在意,钱财来的容易,去的也快,因而这一辈子不可能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

对,对!甄非儒连连点头笑道,我这个人最看不起的东西便是钱。钱是王八蛋,不花是混蛋!众人闻言皆乐。

甄先生的丁奇线初始处支岔甚多,可见您是一位非常富有感情的人;此线比直延伸到了中指根部,又显示出您的性情非常浪漫,非常说到这里,吴天然忽然显得期期艾起来。

非常什么?甄非儒见状,笑着追问道。

吴天然将粉脸更加贴近过去,轻言道:非常好色。

甄非儒也乘势将散发着酒气的头脸凑近过去,在她的耳畔悄声道:你说得太对了!说罢,又仰脸哈哈大笑。

柳记者抗议道:你们怎么说起悄悄话来了?讲给大家听听!

柳先生,命相涉及的有些事情,相者有义务替顾客保密。务必请你原谅。吴天然朝着柳记者嫣然一笑,又转过脸来向着甄非儒言道,甄先生,我再替您看看指纹,如何?甄非儒自然连声称好。

啊唷,甄先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您这一手指纹,乃是三白纹配九地纹,大吉之相。吴天然用自己那一双柔嫩的玉手将对方的五根手指细细搬弄、搓揉了一番,便连声赞叹起来。

什么叫三白纹、九地纹?甄非儒笑问道。

拇指、食指都是涡纹,便叫三白纹;中指、无名指、小指都是流纹,便是九地纹。三白纹与九地纹配合,叫做白地纹。吴天然讲解道,凡属这种手相的人,具有宽宏豁达的性恪,正直、聪明,心地善良,讲礼义,重人情,轻金钱,愿意真诚地帮助、照顾他人,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的事情还要着意操心。在事业上,既有祖业的承继,又有骨肉亲友的协助,所以,很早便能开拓人生之路。由于乐意助人,所以也能时常得到朋友的帮助,事业发展得很顺利。早年多少辛苦些,但是离开双亲或故乡之后,发展的机会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临,而立之年便会有大的成功,不惑之年会有更大的成功,晚年生活安定。届时,名誉、地位、金钱这三样人们所舍命祈待的,您都会具有。

吴小姐,甄先生这辈子还有多少艳遇?也请讲讲。柳记者对这一大套常规谈相似乎听得不耐烦了,端起酒盅呷了一口绍兴酒,戏言道。

吴天然含情脉脉地瞟了甄非儒一眼,转向柳记者,随口笑应道:和您柳先生的一样多。

哈哈,答得妙!甄非儒顿时捧腹,并趁机将左手搭在她那滚圆丰满的肩上,轻轻地捏了几下。

酒酣人醉之际,吴天然把握时机,将猎不知所云诱至蔽处,提出了要求:甄先生,可否在你们的时报上替我宣扬宣扬?

行!醉汉爽快答允道,我们这就去你命相馆写稿。我是外行,起草后你还得审查修改一下,如何?

太好了!吴天然高兴得跳了起来,几乎要搂住醉汉的脖子亲吻几下子。她是江湖中人,当然知道带着面前这位醉汉去命相馆内写稿的代价。然而,为了自己的声誉,以及接踵而来的大把金钱,她愿意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去做一些不名誉的事情。何况,面前的醉汉飘逸如浮云,乃是上海滩上知名度很高的风流才子。

甄非儒不仅是情场好手,也是文坛快枪手。只两天,一篇题名为《雏凤声清,天然国手》的大块文章便出笼了。

这一天,朱明生一打开散发出浓重油味的《时报》,醒目的目击记便跃然眼前。

方先生,老甄写了一篇吹捧吴天然的文章。我读几段给你听听。

老甄的手法好快呀!方玄笑道。他订了好几种本地、外地的报纸,尤其本埠新闻一栏,他天天要求朱明生读给他听。这也是一种投资,是干这一行不可或缺的信息投资。

这篇目击记,洋洋洒洒数千言。甄非儒从天然女士的家传绝学起势,将她的命相技术吹得神乎其神。

好一个芳林新叶,雏凤声清!方玄听着,不觉笑出声来。

然而,文章所涉内容,还不仅于此。

天然女士慧心其内,秀质其外,其肓若削成,其腰如丝囊,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真乃天生丽质也朱明生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着。

这一来,吴天然的生意,愈发兴隆了。方玄感叹道。

果然,此文一出笔,自有一班既有金钱又有闲工夫的年轻哥儿,慕名前往东新桥华通旅馆,寻找吴天然女士看相、算命。在美貌女子面前,男子的骨头往往又轻又贱。不待天然女士逼刚口,他们已经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家庭情况、个人经历和盘托出。于是,天然女士的命相准确率也就令人十分钦佩。每天的润金,连她的父亲吴道光也自叹勿如。

再说方玄的师兄袁珊,与法捕房华探督察的女婿尤子虚兴冲冲地来到袁珊命相馆。

袁珊笑问道:子虚老弟,什么事情这般高兴?

袁兄,恭喜你了!

我有什么喜事?袁珊不禁诧异道。

黄老板请你去看相。

哪一个黄老板?

还有哪一个?我岳父的师父呀!

袁珊心头一乐:当真?

当然是真的。

他有陈哲高先生充当军师,还用得着我去替他看相?袁珊不解。

谁知道,换换新鲜吧。尤子虚言道:不过,请你老兄去,却是我的极力鼓吹,若有好上,切莫忘了我!

什么时候去?

明天上午十点。

第二天上午袁珊坐着那一辆半新不旧的自备汽车,按时来到了八仙桥恩派亚电影院对面的钧培里黄金荣住处。踏上黄浦滩十二年,几乎天天听人谈论这位黑社会中的头号人物,却从未见过一面。近年来与尤子虚热络,目的就在借梯上天,向这位上海滩上的头号青帮大亨靠近。他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这些年,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而来,不免引起了同行的嫉妒、黑势力的眼红。若想保住既得的利益,巩固并发展日益兴盛的财源,非得有一个坚硬的后台不可。他反复思虑,最后确定了金荣麻子。一年多以来,声色不露,与尤子虚交朋友、套近乎,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钧培里是黄金荣早期建造的一幢居家住宅,因而在花园洋楼比比皆是的法租界里,并不算得如何拔萃。尤其是黄金荣当上为了赢利而在住宅外围的麦高包禄路与霞飞路交界转角处建造了二十几间带面门的四层楼房后,更将住宅掩在里面,毫不引人注目。

当轿车驶进钧培里时,尤子虚已在黄金荣的住宅大门口恭候。

跨出车门,袁珊一边与尤子虚打招呼,一边情不自禁地抬头瞧了瞧这一幢不中不西、土著小叶青瓦盖顶的洋楼,不免有些失望。这里便函是令人色变的青帮头号大亨的巢穴?大客厅,其实并不很大。然而摆投却颇为讲究,尤其两旁八只红木大靠椅上的大理石花纹,如一幅幅泼墨山水画,各有奇景,殊属上品。穿过大客厅,尤子虚一直将他引向后面一间装饰精美的西式小型会客室。

刚刚在紫红色的沙发中坐下,一位年轻的女佣便已端上龙井嫩茶以及冒着热气的毛巾。

阿巧,告诉老太爷,就说袁先生已经来了。尤子虚吩咐道。

其实,早在袁珊的自备汽车驶进弄堂,尤子虚与袁珊招呼之时,正在二楼儿媳妇李志清房里闲谈的黄金荣便已以知道了。因而未等阿巧上楼,只听得一阵杰梯声响,黄金荣已经口衔雪茄烟,缓缓下楼了。

哈哈,袁老弟真是信人,丝毫不爽。黄金荣跨进会客室,便指着墙上正指着十点的镀金挂钟,哈哈一笑。

袁珊连忙起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胖老头儿。年纪在六旬开外,半秃顶,脸色红润,泛着油光,粗大的麻粒分布在十二宫各处。瞧这副架势以及密密订麻的特有的标记,袁珊便能确信,此人定是大名鼎鼎的麻皮金荣了。

黄老先生,晚辈袁珊有礼。说罢,两手在胸前一抱。

袁老弟不必客气!黄金荣一摆手,径自在紧挨袁珊的一张单人沙发中坐下。袁珊见状,也便依旧坐回原处。尤子虚却一时不敢落座。

子虚,你也不必拘礼,坐下吧。黄金荣发话道。

谢师祖。尤子虚这才挨着师祖的另的边坐下来。

袁老弟,听子虚说,你是郑清老前辈的高足?

是的。

这样说来,我们是同一辈份的人。刚才你自称晚辈就不妥了!黄金荣笑道。

黄老先生,这如何使得?袁珊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态。

江湖中只讲辈份不论年纪,同辈便是同辈,改变不得。黄金荣笑着转向尤子虚,子虚,你说对么?

对,对。尤子虚唯唯点头。平时在袁珊面前称兄道弟的架势,早已荡然无存。

听说你还有位师弟,也在上海行业?

是的。他叫方玄,在浦西路成都路口开了一个课命馆。袁珊答道。

时常听人称道你们师兄弟的命相技术高妙,早就想约会一见。当然,你们是郑老先生的高足,他们即便不说,我也知道准差不了。黄金荣又是哈哈一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替我看看相,散散心。

能替黄老先生看相,实在是袁某的荣幸。只是区区技艺不精,若有看走眼的地方,务请老先生包涵。袁珊谦词道。其实,打黄金荣的主意已非一日,对于这位上海滩上妇幼皆知的大亨的底细,他也早已作过详尽了解,能够在黄宅中登堂入室的尤子虚,则无疑是提供近况最详的一位义务信息员。

袁老弟不必谦虚。黄金荣言道,我们都是自家人,你也不必用江湖诀,可照书直谈。

原来,黄金荣混迹江湖数十年,也曾读过几本相书。自从前年位于沪西漕河泾的黄家花园建成后,他去那儿避暑之余,也时常在镇上的茶馆里摆个测字摊,义务替人测字看相,聊以自娱。

袁珊当然知道这一底蕴,靠一般的江湖诀是诓不得面前位老江湖的,当即笑应道:黄老先生既如此说,在下就直言了。

于是,他放下手中茶杯,闪动有神的双眼,细瞧对方面目。略作沉思,才微微一笑,开言道:黄老先生发际太低,不仅功年清苦,而且必得破相,方能保全性命。而眉眼相当,鼻准丰隆,故能中年创家立业,而且成就非同寻常;其间风险虽多,却能逢凶化吉,原因则在早年破相之后所遗麻子不仅颗粒整齐,而且粒大如豆。尤其地角丰隆,主晚年事业更大,福寿双全。

袁老弟,总论大致不错,能不能再详细谈谈。黄金荣平时听惯了奉承话,故而对于袁珊的这一番以捧为主的开场白,并不动容。

遵命。袁珊颔首道,在下就按十二宫情况直谈了。请问黄老先生祖藉是南方还是北方?

黄金荣答道:是南方。

根据八卦方位,额居离位,为南方。所以,南方人能否富贵,主要看他的前额如何。《神异赋》说,南方贵宦清高,多主天庭丰阔。《湘阳歌详解》也说,南人丰额,定做三公。黄老先生前额平坦,肌肉厚实,皱纹虽多,却非常清晰整齐,光泽也很好。并非我要奉承老先生,依古籍而论,实在是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区区踏进上海滩十余载,阅人无数,却学没有见到过像先生您这样好的官禄宫。

黄金荣听罢袁珊这一段引经据典的分析,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前额,展颜道:袁先生说得好。

袁珊眼见这一碗迷魂汤总算灌进,当即抖擞精神,侃侃言道:当然,人的前额还可以分成十六个部位,每个部位管一年。您的天庭位稍为逊色,从司空位开始才渐渐见好,可见先生虽然很早就走上谋生之路,然而真正走上富贵之途,还是从二十二岁那一年才开始的。可对?

老弟真是神相,一点不错!黄金荣咧开嘴巴笑道,正是二十二岁那一年进法捕房任职的。在这以前,一直很不得意。

额部左右两侧是迁移宫。您的额部左侧有一伤痕,说明您的出生之地是在上海以西地方,并且在七岁以前即迁居别处,居住条件欠佳。对么?

对,对。黄金荣连连点头,我出生在苏州,早年即迁居上海,就住在老城隍庙附近,境遇确实不好。不过,我这左侧的伤痕,乃是小时候爬凳子时不小心摔伤,这与居住条件有何关系?

这就是命。袁珊肯定地说,脸上的任何一点伤痕,不管是撞破摔破抑或生瘤子挤破,都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哦,原来如此。黄金荣是一个在城隍庙香火烟雾中薰大的人,迷信思想极浓重。听得袁珊这么有板有眼的解释,自然深信不疑。

您这额部右侧的迁移宫,就迥然不同了。袁珊见黄金荣已被哄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仍有数番迁移,却是越迁越好。五十岁以后,则百动不如一静了。

黄金荣心想,当年钧培里落成,我便在这儿做五十大寿。上海滩上有几个人不知道的?钧培里住宅虽非美轮美奂,也总算是高宅大院了。而前年竣工的漕河泾黄家花园,更是雕梁画栋,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乃上海滩上的一般阔老所莫及。这些尽人皆知的事情,即使不看额部右侧,谁都能够说出个大概,实在不足为奇。

只听得袁珊谈毕额头,又看看黄金荣两眉之间的印堂侃侃言道:您踏上社会之后,从事于种种活动而能够百折不挠,再接再厉奋斗下去,终于开拓出一番事业,并且老而弥壮,年逾花甲依然朝气蓬勃、灿然生辉,源头就在您这印堂的肌肉高高隆起。以后民负的责任也将愈来愈大,事业的幅度也将愈来愈广。

袁老弟说笑话了。老夫今年已六十五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充其量也没有几年可以蹦跳了。黄金荣耳闻马屁,十分舒意,口上却故波吐谦词。

我是根据老先生这印堂的色泽而论,您至少还有二十年的事业,决不会错的。袁珊随口奉承道。他明白,愈是年老的人,愈是希望自己长寿,何况黄金荣这位不择手段地挣得了万贯家财正可以享受一番的黑道魔头?

黄金荣哈哈一笑,那一双因笑而眯成缝的眼睛里,虽然放射出一种做作的和蔼可亲的目光,却依然掩盖不住已经相沿成飞的居高临下的霸气。这种混合型目光,乃是每一个在社会上由低层次中厮杀混出头而成为名人者所普遍具有的属性。袁珊既已成为上海滩的名相师,自然习惯了这种目光。

他迎着和气与霸气各参其半的目光,继续言道:您的左眼比右眼小,而且比较明显,这在相书上称为雌雄眼。

眼睛也分雌雄?一旁冷坐多时的尤子虚,终于憋不住了,插话道。

像黄老先生这样眼睛分雌雄的人并不多。袁珊笑答道,如果一个女人生有这种眼睛,天性灵敏,男人若想甜言蜜语诱惑她,万不可能。然而她却善于察言观色,对于如何打动男人的心,手段特别高明。如果男人有这种眼睛,便是一个很有才干,雄心勃勃的人,不但精于世务,熟悉社会上各行各档的内幕情形,而且很会赚钱。

师祖正是这样的人。尤子虚乘机奉承道,直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我怎么没有生一对雌雄眼呢!

天生有雌雄眼的人财运是很不错的,尤其像黄老先生的印堂如此丰隆,一定财源滚滚,富可敌国。袁珊说到这里,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婚姻方面总难理想,白头偕老之幸,与雌雄眼者更是无缘。

黄金荣默然无语。

黄老先生整个妻妾宫部位的肤色暗然无光,主与老夫人之间正面临着一场感情破裂的危机。这一场危机的酝酿时间已久,至少有一两年辰光。而且,目前已经发展到了分居的地步,即或未曾分室而居,亦同床异梦,情丝已断多时。

袁珊侃侃而谈,一旁尤子虚却如坐针毡。原来,有关黄金荣与结发妻子同床共枕的秘密,全是尤子虚前一时期与袁珊闲谈时作为一种与黄家关系密切的资本向这位新交朋友披露的。现在,袁珊当着黄金荣的面将将这一矛盾连同那些细节和盘托出,黄金荣岂不要怀疑到他泄密?

然而,当局者迷。黄金荣侥是老江湖,此时也只道袁珊是从他的妻妾宫中看出了问题,反以为袁珊的相技高明,情不自禁区地点头道:袁老弟谈得一点不错。事情起因于前年漕河泾那座园林竣工之时,拙荆提出要以她娘家的林姓取名为林家花园,理由是当初我是入赘到她林家的。那一块地方本来就是我们黄家的祠堂扩大建成的,改姓为林,我岂不要犯欺宗灭祖之罪?凭她大吵大闹,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从此以后,她便时常寻事生非,搅得我不得安宁。今年以来,日甚一日,口口声声吵着要与我离婚。我在上海滩上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换得今天的名誉、地位,若结发妻子与我离婚,这老脸如何摆?真是左右为难哪!

事实上,林桂生近年来与入赘丈夫黄金荣闹纠纷,起轩于数年前黄金荣将共舞台戏院坤角儿露兰春纳为小妾,在钧昌里七号金屋藏娇。两年前黄家花园落成时,林桂生不过是借着由头发泄一下心中郁积之气而已。然而经此一役黄金荣反而捏着了话题,愈发疏远结发妻子,以至今年初春之季,又在外头霸占了一位美貌女伶。林桂生本是上海滩上头号白相阿嫂,消息十分灵通,顿时气急难抑,公开亮出了离婚的牌子。黄金荣到了此时,也觉得局面尴尬。然而他毕竟是年愈花甲的大流氓,天大的事情也能丢得开,放得下,正在寻思一个既能保住面子又能摆脱林桂生纠缠的良策。

来人跨进馆门,自我介绍道:唐先生,我是朱明生呀。

哦,难怪声音有些熟。原来不是顾客,乃是同行。

是太清馆的朱先生呀,失迎了,快请里面坐!唐绍元知非顾客,心中不禁一凉,却因为来了同行,可资聊天,又转冷为热。今天是什么风儿把你这位稀客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朱明生甫坐定,便说明来意。

哎呀,鄙人怎可以抢你的饭碗?唐绍元惊喜之作说道。他知道朱明生在太清馆的薪金甚丰。

这是方先生的好意。何况,我现在开的问我来生意很不错,也多少沾了一些方先生的光嘛!朱明生笑言道。

既然方先生看得起我唐某人,朱先生又愿意割爱,鄙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绍元道。

太清课命馆重新开张了。本来就已名满申城如今又添加了一层抗日志士的光环,方玄在一般市民心目中更是如同神明,生意红火空前。两周前预约登记,已经不再是摆摆噱前沿招徕生意的手法,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了。幸而方玄的内功精湛,精力旺盛,虽然整天谈命说玄,晚上静修一个时辰,倦意即可消除。

只是苦了唐绍元,自己开馆之时,生意清淡逍遥惯了,如今整天接待顾客,掐指谈命,时间一长,着实难以招架。无奈,弃掉宜兴紫砂茶壶,换上厚肉白瓷杯,天天泡上几片长白山人参,藉以拔精神。

且说命相公所的王真威,自从小铁拳、大头阿四突然失踪之后整天胆颤心惊。他情知两个徒弟的失踪,必是佘爱珍手下那一批亡命之徒所为,却又不敢对人说。在他的手下,虽然也有七八名亡命无懒供他驱策,但是这些人只能欺凌吓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命相士。若与佘爱珍手下顾宝林等辈抗衡,无异以卵击石。

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怕鬼;越是怕鬼,又偏要撞鬼。这一天,王真威收到鼓鼓囊囊的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匕首,一张黄标纸上草书四字:当心狗头!这是谁的恶作剧?王真威由张、马两人的失踪,大致也能猜出八九分。这几年中,他独霸相业所,向社会商界出租公所街面房屋,向同行出卖行业许可费,征收会员费,逼迫末流相士进修收取昂贵的学费,以各种手段广开财源,中饱私囊,一下子腰缠万贯,成为相业界的富翁。

他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几年发财并不光明正大,因而很有些心惊胆颤之感。尤其在76号特工总部陷入打碎狗食盆,大家吃勿成的局面之后,他自感失去撑腰后台,以后的日子一定难挨,便有了伺机退隐的念头。

屈先生,鄙人接得老家来信,家母不幸染病,卧床不起,明、后天即要动身回乡。公所里的一切就拜托你老弟照看了。王真威虽然打定了携财逃逸的主意,却还是替自己留下了一个日后卷土重来的余地,因而临行之际,冠冕堂皇地向追随他的得力帮手屈能伸博士移交了一番公务。

屈能伸闻言,不禁一怔。相交数年,从未听王真威说起过老家还有老母,更难相信王真威会有如此孝心。他是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乖巧博士,虽然并不知道信函匕首一节,但是从张小铁、马阿四的失踪,王真威的近日言语举措间,察觉到了王零点威此举的真正意图了。

在追随王真威的这几年里,屈能伸也着实捞到了不少油水。他知道王真威这一拍屁股溜之乎也,自己再呆在命相公所里决难讨好。于是,就在王真威席卷所有、回乡省母之后不久,屈博士也乔迁他乡,另筑新屋开新馆去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无人管的命相公所,在此多事之秋,谁也不想染指。于是,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命相公所,从此消逝。

方先生,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民族英雄呀!这些年已经恢复元气的张天笑,也闻讯赶来,看望刚从地狱归来的老朋友,这两年多,你知道我多么惦念你哟!

方玄含糊应付着。他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楚。

这两年多时间,课命馆歇业,家中大小人口却不能歇食。只出不进,坐吃能山空。何况,为了在魔窟中图一个苟安,朱玉玲通过佘爱珍孝敬76号中的阎王小鬼的钱,数额逾万,几乎荡尽家底。如今刚刚被释放,不容休整,又得重操旧业了。

当年从青城山下来,船经三峡时两岸纤夫的号子声,又隐隐在他耳畔响起。对于任何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来说,生活长途中的每一步路,都会像纤夫一样感到沉重若千钧。多么想歇一歇,缓解一下浑身的紧张与疲乏,然而严峻的现实生活又不容许停歇。负着沉重的纤绳,攀着狭窄崎岖的山道,绷紧着每块肌肉,缓慢地行进,直至生命的终点。

方先生,什么时候开业?朱明生第一次来看望便动问道。

这两年多来,太清课命馆不能开业,他便又在老城隍庙旁边,租房扯起了问我来命相馆。这些年,他从方玄处学得了不少东西,其知名度也远非昔比,因而问我来命相馆的生意,颇为兴隆。

朱先生,问我来的生意不错,你就不必再来太清课命馆了罢。方玄笑道。

怎么,方先生不要我了?朱明生也笑道。

多开一个馆,便多一条生路。何必非绑在一处不可呢?

说实在话,这许多年依赖惯了,现在一个人坐镇问我来,总有些空虚不安的感觉,还不如仍归太清馆,在你手下吃一碗省心饭。朱明生实言道,何况,你也需要一个合得来的帮手呀!

朱明生的真挚情谊,很使方玄感动。在见钱眼开的人世间,能有这样一位重情谊而轻名利的朋友,他感到太难得了。既然如此,他就更不能让这样的朋友一辈子委屈于太清馆。

朱先生的深情厚谊,我心领了。方玄坚持道,至于太清馆的助手,这几天我也大致考虑了一位,正想与你商量呢。

是谁?朱明生不料方玄要他独立问我来的话,并非做做姿态。

唐绍元先生。

此人倒是不错。朱明生笑着点头道,此公的课命馆,最近又濒临关门。请他来太清馆,倒也正是时候。

原来,唐绍元也是一位算命瞎子。此人精通命理,业务熟谙,上海滩上一些颇有名声的同行,如张奕堂、周凡乐等人,遇有疑难杂症如做坟日子、三代阴阳宅课,多趋向请教。然而唐绍元却老实本份,有理乏术,真正做起生意来又一筹莫展。行道十数年,事门关门达二十余次,几乎在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挂过牌开过业。

终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吃命相这一碗开口饭,理论水平再高也是对牛弹琴,无济于事。然而他又不屑于去干那种设计圈套布置骗局的勾当。于是张口便得罪主顾,生意清闲不说,有时还遭人斥骂。真是吃力勿讨好。

如今开的课命馆,雅号逍遥子。真是馆如其名,开张半年来,生意清淡,馆主整天逍遥。虽然逍遥,却不自在。因为家里时时告贷,老婆整天斥骂。眼看着又要重蹈覆辙了。

这一天,他正独坐课命馆,捧着宜兴紫砂壶发呆。忽听得门外一声招呼:唐先生--

谁呀?唐绍元精神一振,心想,今天总算来了一位顾客。

这些底蕴,袁珊也早已从尤子虚的嘴里掏到,因而吃准了黄金荣的目前心态。听罢黄金荣的半真半掩的叙说,便笑言道:觅老先生,照理讲,我是不该再谈什么的,但是照相而论,有些话我又不能不说。

什么话?尽管谈,不要有什么顾虑。黄金荣如同一条上钩的鱼,已是身不由己,随着袁珊的思路走下去了。

您的右眼梢妻妾宫上有一块疤痕,注定您与老夫人之间的矛盾不可能调和,非分手不可。若不分手,老夫人甚至会有性命之虞。按相书上的讲法,凡是丈夫妻妾宫位有疤痕,夫妻之间的缘份都不会美满,其结局,不是生离,便是死别,总得经过一次难关。经此难关之后,才能安定下来。即为老夫人计,您也得及早考虑分手之事。

袁老弟,我们是自家人,也就无话不谈了。依你之见,怎么分手才妥当呢?

照例说,这个问题已经超出谈相的范围,何况涉及的又是家庭大事。然而,袁珊既已吃准了黄金荣的思想,乐得讨好一下这位大亨。

按相论,应该分手才行;按场面上讲,你们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夫妻,倘言分手,不免会引起旁人误解,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您弃老迎新。袁珊一本正经地谈道,以我看,莫若两处分居,便不言离婚两字。实分而名不分,既满足了老夫人的离婚要求,又顾全了您老的面子。

一番话,正中黄金荣下怀,不禁抚掌道:如此甚好,甚好。

其实,这个打算,他是早已成竹在胸,今天不过是藉着面相为幌子,借着袁珊的嘴讲出来,再通过尤子虚的嘴传出去罢了。这是今天邀请袁珊来谈相的主要目的。

谈罢妻妾宫,又谈子女宫。黄金荣与结发妻子林桂生本有一男,不料富儿命薄,十九岁那一年便已夭折,落下一个年轻美貌的儿媳妇守寡终身。因为刚才谈妻妾宫时已多伤感,袁珊情知不能再让这个魔头扫兴,便匆匆言过,直取鼻、嘴。因为这个麻皮金荣生就一个大蒜鼻子,四字形阔嘴,可以奉承一番,讨个便宜。

黄老先生的鼻梁不仅中正丰隆,而且气色很好,显见得您的身体健康状况极佳,尤其是准头与鼻翼之间肤色红亮,表明您老目前的财运十分亨通。您的鼻翼向左右开张、鼻孔很大,也正与司空位上下呼应,主二十二岁交运,凭着自己的才干,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开创事业。您的四字形大嘴巴,嘴唇收得很紧很紧,也表明您是一个极富有行动力的人,一想到要做的事,便会奋不顾身去践行;您的上唇部分十分丰厚,表明您很有知人之明,不但在统率部属方面的驾驭能力极强,而且能够很好地发挥他们的长处。这些都表明您老受到江湖朋友普遍拥戴绝非偶然。

师祖乃是当年的孟尝君再世,及时雨宋公明第二。当今江湖上如师祖者,尚无第二人。尤子虚缄口多时,乘机发言,不伦不类地奉承道。

哈哈,我算什么?不过是以前吃得起苦,赚了几个铜钿,愿意结交朋友罢了。子虚你别多言,且听袁老弟谈谈我这地阁如何?

黄老先生的下巴圆而丰满,肤色光润油亮,正如《地角诗诀》所说,地库丰隆富有余,天仓相应始真如;奇形异宝盈千万,两地都全果不虚。《神异赋》也言道,地库光润,晚景愈好而得安匾。据地阁之相而言,您老真是后福无穷啊!愈往下,袁珊愈是唱高调,把一个年逾花甲的混世魔王逗得笑声连连。

谈论之间,已是正午十二点了。一桌佳肴,已在小客厅摆好。黄金荣兴致甚高,破格亲自奉陪。袁珊自是得意无限,庆幸从此可以出入钧培里,借着黄金荣在上海滩上说一不二的赫威势扩大营业而再不怕谁在背后诵上一刀,更不惧怕那些随时都可能冒将出来设施一下的地痞流氓和掮着税务牌子打秋风的衙门浊吏了。

就在袁珊举怀之时,蒲石路上太清课命馆馆主的西侧厢房小客厅里,方玄夫妇也正盛情洋溢地款待着一位年近而立的女客人。与钧培里黄宅小客厅里的气氛恰成鲜明对照,这里的气氛,充满着朋友间的真挚感情。

这位女客人,便是当年陪着玉玲去问我来寻找方玄的佘秀珍。

她在十九岁那一年失身嫁与吴家少爷后,不久便生下一子,倒是聪明可爱。她如何受得住丈夫那种脂粉味浓重、缠绵不清的娘娘腔?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她便将全部的爱,倾注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对于那位瘟情脉脉、唯命是从的丈夫,日渐冷淡,又由冷生厌。总算盼到了儿子能够背着书包,坐在黄包车里上学去了。佘秀珍才脱出身来,参加到一些社会活动中去,结识了一些雄健刚劲、说一不二的异性朋友,感受到沁心爽气,获得了一种回归本性的欢愉。

眼见得儿子可以执着狼毫笔杆儿临写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了,佘秀珍颇有快要熬出头的快感。讵料祸从天降,可怕的猩红热染在了还不满九岁的儿子身上,救治无效,一命呜呼。

痛失爱子,佘秀珍如雷击顶,哭得天昏地暗。从此,她心灰意冷,孑然一身返回娘家,与本无情爱可言的丈夫一刀两断。

独身无聊的生活,使她结识了社会上一批小姊妹白相淘,后来又被著名的花会大王金宝师娘看中,认为干女儿。金宝师娘的丈夫,便是青帮头面人物季云卿。如此一来,佘秀珍又渐渐结识了更多的异性白相人。

近几个月来,她时常听得一些异必白相朋友谈论着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白相界人物。有一次,她不禁好奇地问道:喂,你们讲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呀?

吴四宝。一个姓张的小白相人说道。

吴四宝?他是谁?佘秀珍依然不明白。

他是一位凯旋而归的英雄。小张言语之间充满着钦慕之情,六年前他斧劈奸夫,投军在张宗昌将军麾下,后来又是白崇禧将军手下当机器脚踏车队队长,南征北战,甚是威武了得。几个月前解甲归故里,现在帮丽都舞厅高老板做事。

老吴不是一个久居人下者,总有一天会像黄老板、杜老板那样发迹的。另一位资格颇老的白相人也加入了评论。

佘小姐,你要见见他么?小张讨好道。

去你的,我要见他干吗?佘秀珍娇斥道。然而,她的内心,却很想见见这位小白相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

这一天佘秀珍又应邀来到长江路上的金宝师娘处搓麻将。跨进客厅,只见小张等几个正与一位彪形壮汉高谈阔论。一见她进门,小张便跃然招呼道:佘小姐,快过来,我向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小张,就是这位朋友么?佘秀珍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笑指那位彪形壮汉。

小张点头道:你知道他是谁?

你还没有介绍,我怎么知道?

他就是吴四宝!小张终于亮牌。

哦,就是他?佘秀珍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新朋友。她是一位长身女子,身高在一米七十光景,一般男子中,比她矮的不在少数。然而面前这位大汉,竟然高出她大半个头,总有一米八十以上的高度。那一颗头发蓬松的脑袋,虽无说书人所道的大如巴斗,但至少超出寻常男子的三分之一。黝黑的皮肤上罩着一层油光,在大鼻子、阔嘴巴的周围,长满着钢针似的胡子,每根都是那样的精神抖擞,至少已有半个月没有修理过了。所剩无几的脸面上,几条疤痕,闪闪发亮,似乎在向人们诉说它们的光荣史。

这副尊容,在长期遭受脂粉味浓重的丈夫苦苦纠缠而不得开心颜的佘秀珍眼里,更是那样的迷人。她被这种充满生机活力的阳刚之美吸引住了。

吴四宝在佘秀珍的秀目直视下,不禁有些腼腆起来,黝黑龙的脸微微泛红,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不自然地在裤腿上擦着。

原来你就是吴大哥呀,我经常给小张他们讲起你,果然仪表堂堂,凛凛一躯,好一副英雄本色!佘秀珍终于回过神来,爽爽快快地伸出一纤纤玉手。

吴四宝见状,也慌忙伸出一只青筋饱绽、节粗皮糙的大手。

别看吴四宝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瓜即极其灵活。他一边受宠若惊般地握住那一只主动向他递出的玉手,一边裂开大嘴言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佘秀珍小姐?

哟,吴大哥怎知道?佘秀珍不免诧异。

我常听小张他们赞叹,说有一位佘秀珍小姐极其聪明、漂亮、爽快、有学问,乃是当今上海滩上第一号女中豪杰,如今亲睹你的容颜举止,小张又口呼佘小姐,这佘秀珍小姐除了你还能有第二人么?吴四宝嘿嘿地笑言道。

奉承人而不着形迹,手段已是不凡;倘若出自粗鲁大汉之口,就更难得了。吴四宝便是此类难得的人才。

人都爱听奉承话,尤其是女人。倘若奉承话出自所敬所慕之人的口,自然更感舒心畅快了。此时的佘秀珍便有这样的感觉。

好一条外拙内精的汉子!她暗暗赞叹,嘴里却直埋怨一旁的小张:喂,你这个嚼舌头的,还在背后讲了我什么坏话?

佘小姐,上有天下有地,谁说过你坏话,烂掉舌根!小张急辩道。

佘小姐,你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崇拜的女性,可别冤枉他们。吴四宝了连忙作证道。证词中,又暗含着奉承。

从此,佘秀珍结交了这位五大三粗的朋友。金宝师娘看出了其中端倪,便挑明道:秀珍,我看你与四宝脾气相投,乃是天生的一对,干娘作伐,嫁给他吧?

佘秀珍脸都不红,爽快地点头道:干娘的眼光错不了,行!

回家禀知父母,父亲沉吟道:秀珍啊,我们是有根基的人家。这姓吴的从小就是白相人,如浮萍草一般,门户不相当哪!

上次门当户对,却三扁担打不出那个姓吴的小子一个屁,我受尽了苦楚。这次再不要听什么门当户对话了!秀珍的大眼眶里,滚下了两颗难得一见的泪珠。母亲心软了,劝道:老头子,上次错配鸳鸯,委屈了秀珍,这次就让她自己拿注意吧。

父亲沉默良久,才又言道:秀珍,我和你娘都是过时的人了,这件事情,就照你娘说的办,你自己作主吧。不过,这毕竟是人的终身大事,不能一误再误。玉玲不是你的小姐妹么?我看她倒是一个很有眼力的人,你不妨找她商量商量,顺便也好请方先生起个课,看看此事究竟如何?

秀珍立时转悲为喜,笑道:爹爹提醒得好,我怎么一进把这两个参谋给忘了呢?

于是,佘秀珍风风火火来到了方玄家里。自从轧上了一批白相人小姊妹淘,尤其认了金宝师娘为干娘之后,佘秀珍来蒲石路老同学这里的次数少了。然而她明白,轧淘玩耍的那一班小姊妹,不过是她弥补心灵空虚而凑闹猛消遣的伙伴,真正的知心朋友,惟有这朱玉玲。虽不常往来,却常相念。

听罢佘秀珍的情况介绍,方玄夫妇一时沉默。方玄虽不能见佘秀珍的神态脸色,却从话语中体会到了她的心情。玉玲更知道佘秀珍对吴四宝一见钟情,实在是出于情欲长期受抑之下的一种变态心理,也深知她的性格脾气,说是前来商量,请他们夫妇拿拿主意,其实是已经定论的事情,希望在这里得到支持。想到此,她不待方玄开口,便先发表意见。

秀珍,你自己物色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我真替你高兴。只是嫁给了白相人,以后的麻烦不会少,你可得先有一个思想准备才行哪。

玉玲,与豁达大度、擒得清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便吃泡饭我也觉得舒畅。佘秀珍一边挟了一片火腿肉,一边笑言道,能品品威士忌,吃吃火腿肉,当然更好。

吴先生的性格脾气,你真完全了解?玉玲问道。

他是一个透亮的人,一眼我能看到底。佘秀珍言道,说实在话,他确实太粗了一些,文化层次也很低而且年纪也比我大十多岁。说唏心里话,我又何尝不希望嫁一个年龄相当、英俊洒脱、才气横溢的男子?然而我自知已。无资格。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的昨日黄花!能有像吴四宝这样的人看得起我,已觉荣幸,还能要求什么呢?

玉玲听毕,不禁暗暗叹息。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从佘秀珍刚才的介绍中,也大致能够想象出吴四宝何样人。即四宝这名字,也是够俗的了。一个文化程度不低的现代女性,尤其是一个长身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竟然因为有过一段特殊遭遇导致心理变态而崇拜白相人,在为遭受过一些波折而妄自菲薄、扭曲自己的审美价值,去选择、追求与自己并不属于一个层次的情欲对象。

她想尽一个知己者责任,去认真地规劝一番。然而她又比谁都了解这位老同学的脾气。主意既定,谁劝也是白搭。虽说是来找刀子商量,事实不过是通通气谈谈自己的主见,老同学面前一吐为快。既然如此,倒不如鼓励一番。

想到这里,玉玲微微一笑:你肯嫁给吴四宝先生,这是他的造化,他的艳福。生活的好坏,往往取决于你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我看你对吴先生这么有信心,对以后的生活也必有一番打算,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就拿我们来说,他比吴四宝先生弱,我更不能与你比,可是我们两人一条心,对生活充满着希望,这几年就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方玄,你说是么?

对。方玄笑着点头道。

方先生。这门亲事究竟好不好,还要请你替我占上一卦呢。

怎么,还用得着我占卦么?

是的,这是我今天来你们家的主要目的。佘秀珍肯定地说。

方玄听罢佘秀珍的占卦要求,笑道:古人曾经说,善易者不占。我虽然不敢自称善易,却因为长期初中的缘故,常常不用占卦也能推知事情的吉凶,替人决疑解难。佘小姐的情况我是熟悉的,吴四宝先生的情况,你刚才也讲得很详细,所以,这件事情就不必占卦了。

方先生既是这么说,那就替我说说也行。佘秀珍笑言道。

方玄刚才听了玉玲的一番话,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稍沉思了一下,便笑言道:秀珍,你是一位才女,一定知道马马虎虎作何解释吧?

马马虎虎?佘秀珍一时愣住。这与婚姻有何关系?

马马虎虎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是欢快奔腾富有生气的象征。俗话讲的马马虎虎,就是相合的相宜的意思。方玄说到这里,冲着佘秀珍微微一笑,你属马,吴先生属虎,正是相宜的一对姻缘。

你怎知他属虎?佘秀珍不禁诧然。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吴先生已经四十二岁了么?一旁的朱玉玲笑言道。

真是的,我怎么忘了!佘秀珍不由得笑了起来,方先生,你给具体说说,怎么个相宜?

属马的女子,聪慧活泼,敢作敢为,对生活总是充满生气,对前途充满信心。属虎的男子,更是虎气生生,性格豪爽,始终抱有强人一头的信心。对外人争勇好胜,然而对于自己的妻子却富于温情与热情。马、虎结合,能够致力于同一个目标,家庭不乏乐趣,事业也有成就,是很成功的婚姻。方玄一副言之有据的样子分析道。

佘秀珍见非戏言,自是欣喜无比,嘴上却说:方先生,你可别尽挑好话哄我,老虎可是要吃人的呢。

本馆主从不哄人,何况是你。方玄笑道,要说缺点,人人都有,所以每一对婚姻配合,都难十全十美。老虎虽然对内柔和,尤其配上一位马夫人之后总要患上惧内病,然而对外往往过于激烈暴躁,容易惹是生非。性急之时,甚或会去做一些出格越轨的事情。这就需要马夫人时加劝导、约束。你是一位有教养有文化、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拴住这头猛虎是绰绰有余的。

佘秀珍听得方玄所说美中不足之处不过如此,当下完全放下心来,于是笑语欢声中,谈起了近日在金宝师娘处听得的一些社会新闻,江湖逸事。她知道,这些信息最受方玄的欢迎。

正谈笑之间,一人推门而入,笑言道:啊哈,原来佘小姐在这里,怪不得如此热闹!

玉玲、秀珍一瞧,却是袁珊。只见他满面红光,神情得意,一张口酒气外溢。

是师兄呀,快请坐。方玄招呼道。

师兄,请喝茶。玉玲见袁珊酒气甚重,早已沏了一杯浓浓的红茶,端了过来。

佘秀珍一看手表,连忙起身道:玉玲,我得走了。

佘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呀?袁珊笑道。

袁先生,失陪了。我干娘处还有一个牌局呢。佘秀珍焉然笑道,方先生,谢谢你啦!

玉玲也不挽留,一直将她送出大门:秀珍,嫁了老虎,还得常来走走呀?

佘秀珍闻言,苦笑道:玉玲,你也拿我开心?

怎么,你们不是一见钟情么?玉玲愕然道。

佘秀珍欲言又止。一抬头,看到墙上那一块太清课命馆的铜牌,便似若无意地伸手摸了摸,又朝着玉玲苦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望着女友渐渐远去的背影,朱玉玲不禁怅然。

师弟,佘小姐谢你什么?袁珊待佘秀珍一走,便笑问道。

方玄遂将佘秀珍择婿再嫁、求卦定亲的事情,大略叙述了一遍。

自古红颜多薄命,此言不谬啊。袁珊听罢,叹道,吴四宝这个人,我曾见过一面,真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他的父亲,当年就在这附近开过老虎灶。此人既无才又无财,佘小姐真是搭错了神经。

可是,他有桃花运。方玄苦笑道,在佘秀珍眼里,姓吴的是一个英雄,美男子!

对于师弟,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从此,你又多了一位江湖朋友。袁珊言道,吴四宝如今是高鑫宝手下的一员大将,也收了不少徒弟。有人讲,他是上海白相界的一颗新星,前途未可限量。

此类朋友,素质太差,我唯恐避之不及。方玄摇头道。

吃我们这碗饭的,本来就是江湖中人,如何清高得起来?袁珊嘿然笑道,白相界的黄老板、杜老板,哪一个不是粗坯出身?如今闯出了名堂,那些名伶、商贾,乃至名记者、名律师,纷纷趋之若鹜,甚至那些前朝遗老如杨度者,当朝权贵若老蒋者,也是或递门生帖,或充当幕僚清客。

方玄默然良久转换话题道:师兄酒气甚重,中午何入饭局?

黄老板家里。袁珊不无得意地说。

黄老板?哪一位黄老板?

黄金荣。袁珊呷了一口茶,神采飞扬地言道,黄老板约我今天上午去替他看相谈命。原来我总以为像黄老板这样大名头的人,钧掊里一定非常宽敞舒适,可是进了钧培里弄堂一瞧,原来也很平常。周围的居民房子挨得很近,室内陈设也很一般,毫无大亨住宅的气象。

他不是养着一个陈哲高么?怎会请你去看相?方玄问。

还不是沾了我们师父的光!袁珊道,他听尤子虚讲我是一氓老人的徒儿,精于相术,便约我去谈谈。唔,他还提起你呢,要我转告你,有空也去钧培里走动走动。

我是瞎子,他这副麻子睛相可是不能看呀。方玄哈哈一笑,你是如何替他讲麻子相的?

于是,袁珊便将面相经过说了一遍。

其实,替黄老板看相是最容易的,正像师父说的,食客口味喜好已知,炒的菜当然能够投其所好。袁珊言道,不过,黄老板这个人,以前听人说起来总是凶神一般,其实待人甚是厚道。师弟若有意思,不妨也请子虚兄荐一下?

方玄连忙摇头道:不必,不必。

袁珊本是乘着酒兴,来这里欲与师弟吹嘘一通的。不料方玄对于师兄高攀黄老板一事甚是淡漠,不禁大为扫兴。

师弟的清高,真令人敬佩!

方玄笑道:师兄不要生气。我是不想轧闹猛,你想想,黄老板身边已有一个孙哲高先生,如今你也跻身时去了。倘若我再凑过去,且不说黄老板是否会有如此大的雅兴,陈先生那里,是否也会有什么想法?

原来师弟是在替我着想。袁珊嘿然道。

师兄,你我情逾手足,又都是只身来到上海滩的,理当互相照应。有一句话,如梗在喉,早想一吐为快了。

师弟有何金玉良言?我洗耳恭听。

上海滩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争斗场所,我们还是遵循师父所嘱,只做生意,不去涉足社会尤其是白相界的人事争斗漩涡为好。

此话怎讲?

师兄难道果真一点儿也不知道?方玄诧异道,尤子虚的岳父与陈哲高为在黄金荣面前争宠,暗斗已非一日。此次尤子虚将你引荐给黄金荣,是否有借你之力削弱乃至驱走陈哲高的意图呢?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过。袁珊讪讪言道。

陈哲高绝非善与之辈。他既有与法捕房华深督察长抗衡的力量,对付你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相士还是易如反掌?方玄剖析道,我不是危言耸听,黄金荣的狗头军师也好,华探督察长也罢,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老滑头,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倘若挤在他们中间,到头来吃亏的恐怕还是你。

师弟也太怕事了。事业都是闯出来的。大家凭本事做生意,谁怕谁呀?袁珊冷笑道。今天与黄金荣半日谈,他的头脑渐渐有些发热起来,觉得黄金荣也不过如此。若能像陈哲高那样,不仅将黄金荣作为靠山,同时借助他的势力拓宽自己的生财之道,岂不更好!人的欲望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它是随着人们处境的不断变更而不断调整着的。今天的袁珊,正在权衡利弊,调整着自己的欲望。师弟的忠言,他视为胆小,甚至视为是一种妒嫉。师兄弟俩,第一次出现了话不投机的尴尬局面。在方玄的一时沉默中,袁珊告辞而去。

转眼之间,两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天,朱玉玲从街上回来。一进门,便朝二楼课命室奔去。

玉玲,什么事这么着急?方玄的耳朵特别灵敏。从登楼的脚步声中,不仅听出是爱妻,而且听出了她的情绪。

玄呵,师兄和陈哲高吵起来了!朱玉玲气喘吁吁,从提包里拣出一份尚在散发着印油味的《时报》。

方玄不由得一怔:怎么回事?

今天的《时报》上登了一条消息,说师兄与陈哲高为了万年历上的月份差异,昨天邀同行十数人,假座一乐天茶楼,进行辩论。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之前说起。

这一天,袁珊命相馆里来了一位年方二九、长身玉立的摩登女郎。

袁先生,我是《时报》甄先生介绍来的。女郎轻启朱唇,同时递上甄非儒主笔的烫金名片。

唷,你是甄先生的朋友,请坐,请坐。袁珊热情招呼道,小姐尊姓?

我姓刘。女郎嫣然一笑,又从小巧精致的手提包内掏出一张名片。

哎呀,原来你就是那位在大舞台唱青衣的刘小姐哪,怪不得这样眼熟!袁珊一瞧名片,顿时欢叫起来。

袁先生也喜欢京戏?

喜欢。那天我看你演的小青,太棒了!袁珊奉承道,前天我还在《时报》上看到甄先生介绍你刘小姐的文章呢!

袁先生,甄先生也很推崇你的命相术呢。刘小姐笑道,我今天是慕名而来,请你算算命的。

太荣幸了,一定效力!袁珊连连点头,刘小姐的八字是--

八字可记不大准了。

那么,刘小姐的出生日期,时辰总还记得吧?

这倒记得。刘小姐点头道,小时候听我姆妈说,是民国三年的农历十月十日,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

行。袁珊听罢,便熟练习翻起了万年历。

刘小姐与同班中一位唱小生的张姓青年演员谈恋爱已近半年,最近那个小生的寡母催着她俩早结良缘。她觉得这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便经甄非儒介绍,请袁珊仔细算一算两人的八字是否合适。因此,在袁珊翻查万年历时,她又缓缓道出了真实来意,并报出了恋人的出生年、月、日、时。

袁珊细算有顷,才笑言道:恭喜刘小姐,你们两人的八字甚是般配,乃上婚中的雷火丰,属圣气姻缘,主如胶似漆,夫唱妇随,男女忠贞多情。

真的?刘小姐面呈喜色,竟然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袁珊的手。

怎么不是真的?袁珊微笑道,我是据书直言,决无逛语

刘小姐一阵激动之后,情绪渐渐平息,不解道:陈先生也称据书直言怎么算的与你不一个样?

哪一位陈先生?

就是那位与甄先生也很要好的陈哲高先生。

哦--,真有此事?袁珊瞪大了双眼,刘小姐什么时候也找他算过?

就在前几天。刘小姐说,好像八字的后几个字有些不一样。

是么?

他说我和小张的八字不合,属于绝命姻缘。我有些不信,甄先生知道后,便介绍我来找你袁先生再算算,果然不一样。言语之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么,刘小姐是相信陈先生的!

袁珊暗暗心喜。他是根据万年历查出刘小姐的八字,又根据五行生克制化的理论,排比推演而得的结论,其间每一步推演均极严密,决无任何纰漏。他也相信陈哲高精通此术,如今出现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必有什么特殊原因,比如受人之托,故意插手拆散这一对恋人等等。倘真如此,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人们就会以为陈哲高命理技术不精之故而大倒牌子。

陈哲高在黄金荣心目中的地位也将一落千丈。到那时,他再乘虚而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了。

想到这里,袁珊激动不已。然而,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刘小姐,婚姻乃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不可不慎重。我看这样,既然我与陈先生之间看法不一致,你还是再请别人印证一下。

小铁,大头,别客气,上来送你们一阵!他笑嘻嘻地招呼道。

在旁边的行人看来,无疑是老朋友巧遇的情景。

然而,张小失、马阿四却瞧得真切,汽车内有两支乌黑的快枪口,正瞄准着他俩的脑袋。无可奈何,相继钻进了汽车。

汽车飞驰而去。车内,张、马两人被蒙上了眼睛,反绑了双手。

顾先生,饶了我们吧大头阿四的鼻涕也淌了出来,苦苦哀求道。

快闭住你的狗嘴!坐在阿四身旁的一条大汉沉声叱道。

汽车在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七转八转,张、马两人早已猜不出已到何处了。当他们的蒙眼布被人扯掉时,发现已经站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一位年逾三十,头梳横S发髻的妇人,正坐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张单人大靠背沙发中,抽着茄立克香烟。这位面若冰霜的妇人,自然是佘爱珍了。

师娘--两人齐齐跪倒在地,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

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瘟生!佘爱珍的脸,因为恼恨而煞白,吴先生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们?他一咽气,你们就去抱别人的大腿,与我作对?

师娘,我们知错了,您老人家饶了我们吧两人知道此时抵赖无用,惟有求饶,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知错?若非这般请你们来,恐怕永不会知错吧!佘爱珍冷笑道,我且问你们,去姓李的那里告密,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王先生出的主意。张小失言道。

哪一个王先生?

就是命相公所的王真威。

王真威?当年王、方两人结梁子的事情,佘爱珍并不知道,因此惑然道,他为什么要坑害方先生?

张小铁遂将当年王、方激战横浜桥的事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

佘爱珍听罢,才算完全明白了当年张、马告密的真正底蕴。然而,两人的背叛行为,她如何饶得!

哼,王真威叫你们吃屎,你们难道便去吃屎不成?她顿时脸露杀机,冷然道,吴先生虽然死了,他立下的规矩,我也不敢破坏。宝林,将这两个瘟生送走!

张、马闻言,脸色大变,哭道:师娘,您就饶了我们吧!师娘--

佘爱珍不屑一顾,缓缓站起身子,向内屋走去。

顾宝林向一旁侍立的两名彪形大汉使了一个眼色。只见两人走近张、马身旁,各自挥起老拳,向着他们的太阳穴处迅捷捣去。张、马顿时晕死过去,被拖出客厅,塞进刚才那一辆汽车内,向着荒寂的郊外驰去。

76号里已经今非昔比。李士群一死,各派力量你争我夺,稍有一点儿实力的人,都想占窟为王,替代李士群空出来的位置。因此,两个喽罗的失踪,并没有引起上层人士的注意和追究。即便有几人心疑佘爱珍,也装聋作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证人既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方玄的通匪罪名,当然也就更加查无实据了。在佘爱珍的奔走呼吁下,终于跨出了极司非尔路76号那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漆大铁门,回到了一别两年半的家里。

他是从76号魔窟中得以生还的极少数幸运者之一。

方玄获释的消息不胫而走。亲朋好友,相业同行,纷至沓来。久已门可罗雀的方公馆,骤然热闹起来。

方先生,真想不到你还是一位抗日英雄啊!来看望他的同行朋友们赞颂道。他们只知方玄因为替抗日游击队购买弹药而被捕。

那些因为方玄夫妇与佘爱珍交往而颇有微言的朋友,此时也提着慰问品,怀着歉意,前来看望刚刚获释归家的方玄。

于是,一拍案桌,大声呵斥道:哼,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不用大刑,谅你不会乖乖招认!来人--

方玄心知76号乃不讲理的魔窟,只得垂头缄言,任凭施刑。幸而他的内功修为已臻化境,一番毒刑,只伤些表面皮肉。在旁人看来血肉一片,他却自知无碍。

且说佘爱珍得知方玄被抓,连忙赶到方家。

玉玲,是我们连累了方先生,你怎么骂我都可以。

事已如此,怪你又有何用?朱玉玲早已哭得两眼红肿,此际是欲哭无泪了。

老吴的一些要好朋友还在76号里做事,我会托他们照应方先生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玲心想,你连自己的丈夫都保不住,我如何放心得下?

其实,佘爱珍的话,并非仅仅安慰之词。吴世保之死,是因为他指使门徒抢日本人的黄金车,事关日本人利益,故尔非死不可。方玄的被抓,仅仅是李士群出于某种顾忌。因而当佘爱珍携带珠宝钱钞去寻找丈夫的旧日朋友时,他们个个应诺,愿意照应方先生。

能否保释?佘爱珍得寸进尺。

不行,无论如何不行。这些人马上摇头如拨浪鼓,通匪这个罪名,是不能保释的。

佘爱珍对张小铁、马阿四恨之切齿。然而他们已经投效李士群,她遽然之间也不便下手。

一方面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佘爱珍、朱玉玲大把花钱,买通万里浪等一伙人善待方玄。另一方面,方玄毕竟是上海滩上颇负盛名的算命先生。一般看守,乃至于76号内的科、处级干部,常常将他延至主楼客厅里,好酒好菜相待,请他占卜决疑解难。于是,名虽囚徒,实为清客。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自由。

悠悠两年逝去。这一天,佘爱珍忽然满脸喜色地跑来方家,告诉朱玉玲:你知道吗,李士群快要死了!

真的?

是胡兰成先生刚刚告诉我的。大概也是上了日本人的当,中了毒。现在苏州公馆里请各方

名医治疗。佘爱珍激动地说道,据说症状与老吴那时候一个样子,真是报应!

姓李的一死,方玄总可以出来了吧?

当然!佘爱珍笑道,李士群一死,76号必然闹翻天,方先生就可以乘虚而出了。

果然,三天后便传来李士群的死讯。

爱珍,赶快设法让方玄出来!朱玉玲催促道。

不忙。一向急性子的佘爱珍,此时却不急了,先收拾掉那两个告密的瘟生,再让方先生出来不迟!

朱玉玲恍然大悟。

张小铁、马阿四得悉李士群这棵大树已倒,心中不禁惶惶然,知道佘爱珍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慌什么!李士群虽然死了,76号还有主事的人。王真威安慰道,佘爱珍虽然心狠手辣,毕竟女流之辈,成不了气候的!

师父,你不知道吴世保手下的四大金刚,除了血腥金刚张国震被日本人除掉外,还有三大金刚在奉承那个女人呢!小铁掌颇有些谈虎色变的样子。

王真威何尝不知此情?他默然半晌,才又言道:你们毕竟还是76号里面的人嘛,谅他们不敢胡来的。只要留点儿神,没事。

然而,事情偏偏出在从王真威家里出来以后的路上。两人正走间,突然听得身旁吱地一声响,一辆黑色旧轿车已停在面前。这是他俩也曾干过的勾当。心知不妙,正欲夺路而逃,却见身前身后都有人缓缓逼近过来。一面是车子,一面是街面房子的墙壁。上天无路,入地又无门。

车门开处,钻出一个脑袋,正是当年四大金刚中第二号人物、索命金刚顾宝林。

不必了。我相信袁先生的话。刘小姐忙不迭地说道。说着,从手提包中掏出五元银洋,搁在桌子上。

这如何使得!刘小姐来找我,乃是我袁某人的荣幸。何况你还是甄先生的朋友,这钱我是

无论如何不能收的。袁珊推辞道。

袁先生若不肯收,下次我就不敢再来了。

然而,袁珊还是坚持将五块银洋塞进了她的手提包里:刘小姐只要替我扬扬名,就比什么都好了。

这是实话。演员与社会的各个方面接触甚多,尤其是小有名气的年青演员,漂亮妩媚,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何况,这一次有争议的命理演算,不仅关系到两位年轻人的终身幸福,还关联着两位命相界成名人物之间的名誉。在成名人物心目中,名誉往往比生命更重要。

果然,不消几天,这件事情便已沸沸扬扬传了开去,并且传到了陈哲高的耳朵里。陈哲高火冒三丈。前一次袁珊在尤子虚的引荐下替黄金荣看相已经使他恼怒不已。袁珊进入钧培里,显然是尤子虚翁婿的有意安排,也是袁珊这位自视甚高的同道人向他这位黄府狗头军师的公然挑战。然而事情牵涉到黄老板本人,他怎能够发作?如今袁珊又利用刘小姐的合婚之事,公然与他唱起了对台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刘小姐,更是切齿。他是因她是为甄非儒介绍来的顾客,才一本正以的替她演算合婚。八字,是完全照着万年历查到的,不是上婚、中婚,而是下婚,也是如实排比推演出来的。换了个一般的顾客,他又何必拣些不中听的话说呢?讵料这个小婊子不知好歹,又跑去找袁珊合婚,真正可恨!

想到这里,陈哲高恼怒之余又得意起来。他自信对刘小姐的合婚没有任何差错,因而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惩治一下心怀叵测的袁珊,也让尤子虚翁婿瞧瞧他陈某人的厉害。

这一天,正是命相公所召开一个由明眼人参加的相学研讨会。陈哲高、袁珊、吴道光、丁大炎等人,济济一堂。

相学研讨刚刚告一段落,陈哲高便迫不及待地向着主持会议的命相公所所长刘诩抱拳言道:刘老,在下有一事,欲请您老和在座诸位同人帮助公断。袁珊闻言,心中便已明白陈哲高所言何事,不禁微微一哂。

陈先生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刘诩尚不知陈、袁之间的矛盾。

前几天鄙人与袁珊先生相继替大舞台唱青衣的刘小姐演算八字,不仅所得八字有异,其合婚之结论更是凶吉迥异。因鄙人据书直言,结论为凶,致刘小姐心怀不满,在外面颇有微言。今天趁着袁先生也在这里,我们不妨根据刘小姐一的出身年、月、日、时,当着诸位同人的面,再演算一遍,看看窨谁对谁错。

哦?果有此事?刘诩讶然转脸望着袁珊。在他想来,陈、袁两位都是当今上海滩上屈指可数的名相士,这样的常识性差错断然不会发生。

不料,袁珊竟是连连点头:确有此事,既然现在陈先生提出来了,讨论一下也好。

于是,双方响各陈己见。

在座的毕竟都是上海滩上的一流高手,争执的关键所在很快便被找了出来。原来,在算命排八字中,每日干支的确定是按照天干、地支的次序循环排列的。陈、袁两人在替刘小姐排演八字时,恰恰在日干支上前后相差一天。

难道万年历出了毛病?当下找来这两种版本的万年历一看果然所印有异问题出在这一年的九月份。陈哲高所执万年历,九月份是小月;而袁珊所执万年历,九月是大月。这样,九月份以后的日干支便都出现了差异。

本来满以为自己必胜无疑的两位当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早知万年历有误何苦如此扩大事态,弄得人人皆知;倘若自己所执的万年历有误,岂非凭空招损?虽说错在万年历印刷有误,作为一个成名相士,也跟着以讹传讹,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然而,正因为两位都是命相业的成名人物,而且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谁又肯轻易放软档呢?于是,两人都临时凑了几条理由,以说明自己所执历书的正确无误。与会诸同人,也分为两派,争论起来。

一阵面红耳赤的争辩之后,刘诩摆手而言:陈先生,袁先生,各位同人,今天的争辩暂且到此为止。说实在话,刚才诸位的发言,虽各有所见,然而言之无据,都难令对方折服。依老夫之见,不若各自回去找一下有关资料,准备得尽可能充分一些,同时再约请一些学有所长的同人,找一个地方进行深入的探究。总之,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总要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才行。

一个星期之后,双方便假座一乐天茶楼二楼一间不大不小的雅室,举行第二次辩论。一乐天茶馆座落在繁华的南京路上,开业已有十数年,乃是上海滩著名的茶馆之一。

《时报》的主笔甄非儒,口衔雪茄,闻讯赶来。他是命相行业的宠儿。谁与他近乎,谁便有机会在《时报》上一露头角,登上一篇不用花钱却比花钱的广告效果更佳的介绍文章,谁得罪了他,就准得倒霉。

他被安排在紧挨刘诩的座位上。这次亲临现场采访新闻,他的态度是不偏不倚。双方都是他的朋友,这些年每当逢年过节,这两位名相士都没少给他红包。只要一碗水端平,谁胜谁负,都怨不得他。他也知道,这次辩论的新闻价值极高。在上海滩,相信算命的市民少说也有数十万人。知道陈、袁两位的市民更不在少数。现场采访,然后绘声绘色地对此作一番报道和评论,报纸的销售量必然暴增。

袁珊微闭双眼,悠悠然品尝着清香的毛峰茶。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今天,他也请来了几位同行帮手,然而自知所持根据尚难使人心服。自从上次在命相公所与陈哲高对阵一番之后,他才知道这一场较量实在胜负难测。他回家后曾想起师弟方玄,知道师弟有师父秘传的一掌经,可以推演出民国三年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

然而,他又不好意思去找师弟。虽然两人几乎同时拜师,年龄相差有限,然而毕竟名分有别,一个明眼师兄去向一个瞎眼师弟求援,实在难以启齿,尤其是两个月前,师弟还曾告诫他不要与陈哲高这个人结梁子,他曾出言讥讽师弟胆小怕事,摆出了一副全然不把陈哲高放在眼里的架势。如今稍一交战,便跑去找师弟,岂不要被师弟笑话。何况,事至今日,即便去向师弟请教,亦为时晚矣。袁珊这样想道:如果师弟说是大月,自己无错,岂非多此一举?师弟若说是小月,难道自己便向陈哲高道歉认错?

面子这个东西,实在是一个怪物。有的人对面子看得甚是淡漠,往往大挣面子;有的人因为很要面子,结果反而大失面子。袁珊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因而明知师弟可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也不肯前往请教。这位替人算命、决疑无数的人,对于自己的疑难问题,却不愿作出明智的选择。

陈哲高表面上谈笑风声,气壮如牛,内心深处也与袁珊一样,感到胜券难操。因为他和站在他一边的同行朋友们都难以举证说明小月的必然合理性。

经过三个小时的激烈争辩。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诩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诸位先生,辰光已经不早,另约时间再议吧。

十数位名相士,白白坐了半天,一无所获。唯一有收获的是甄非儒。不管有无胜负,辩论本就是一个新闻。

第二天,一篇两千余字的新闻,在醒目的标题下出笼了。虽无胜负之说,却把陈、袁两人逼上了悬崖绝壁。其中必有一人,要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听罢新闻,方玄深深叹了一口气:唉,碰到了这种事情,师兄怎么不来跟我通个气!

当天下午,刘诩老人坐着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太清课命馆。

方老弟,有一件事情,要请你援手一下了。

刘老有何吩咐?方玄心知,老人一定是为了陈、袁之争而来。他知道,大月、小月之外一天不定论,刘诩这位命相公所的负责人就一天不得安宁。然而刘诩未及言明之前,他也只能装糊涂。

令师兄与陈哲高的争论之事,老弟想必早已知道?

内子刚刚看到报纸,告诉了我。方玄回答说。

令师兄没有跟你讲过?刘诩感诧异。

师兄事忙,已有两个月没来鄙馆了。

昨天茶馆论辩的情况,甄先生已在时报上作了详细的介绍,我就不赘述了。说实在话,这是我们明眼同人深感遗憾的事情,如今争论公开化,倘若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世人对我辈的热情必然大减。言及于此,刘诩深深地向方玄作了一个揖,这件事情,只有请你方老弟援手帮忙了。

刘老不必客气。照理说,这也是我的份内之事。只是我辈盲人一向为明眼同人所鄙视,我即便能够说清楚,大家也未必肯信。方玄委婉言道。数年前,命相公所补选理事,刘诩提名方玄作为候选人,竟遭到许多明眼理事的竭力反对,原因便是盲人难以承担公务,理事名额不宜过多。方玄本无充任理事之心,但对于明眼同人的轻视,至今犹以为憾。刘诩当然清楚方玄的话中之音。

何况,若要说清楚此事,必然牵涉到有关秘诀。既谓秘诀,原不是可以随便让外人知晓的。这一内情,刘老也是清楚的。方玄又亮出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我清楚,我清楚。刘诩连连点头。来此之前,他就清楚此中厉害。然而,争论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又不能不向方玄提出这一不合情理的要求。他毕竟是命相界的领袖人物,倘无必成的把握,焉会轻易前来。

方老弟,我来贵馆之前,也已虑及于此。一些朋友曾劝我不必作此无效劳动。然而我终于还是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刘诩手拈胡须,微笑而言。

为什么?

向世人作个明确的交代,将我辈同人从尴尬境遇中摆脱出来,固然是我来这里恳请老弟一伸贵手的本意之一,然而更重要的,是为老弟提供一个一显身手的机会,让那些目空一切,不敬重老弟的明眼同人见识一下你的真章。至于牵涉多少秘诀为宜,我想老弟是一定能够很好地把握的。

方玄听罢,不由得沉吟起来。刘诩老人这些年一直十分器重自己,数年前命相公所增补理事,他又竭力举荐,虽然未能如愿,但是他的一番好意,方玄是心领的。现在他又情急赶来,名义上是替同行寻思摆脱困境,实在却包含着他对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偌大一个上海滩,算命瞎子有多少!他却偏偏把这个机会送给自己。冲着这一番好意,能再推辞么?

想到这里,方玄连忙作礼道:刘老,这些年来您对我的深情厚意,我没齿不忘。这件事情,我一定尽力,随时听候您老人家的吩咐。

刘诩闻言大喜:好,我就等你老弟这一句话。

关于民国三年农历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的第三场辩论仍然假座一乐天茶馆举行。只是参加辩论的人,已从第二场的十数人增加到了二十余人,闻讯赶来的本埠各报馆记者,也不止甄非儒一人。

最令人瞩目的是会议主持人刘诩老先生的旁边,端坐着一位戴墨镜、年约三十余岁光景的白脸汉子,观其气宇,俨然大家风范。

诸位同仁,关于大月、小月的认定之辩,今天是第三场了。前两场辩论,双方各抒己见,十分热烈,然而所持论据均难令人满意。为此,鄙人以命相公所的名义,请来了太清命馆馆主方玄先生,参加今天的辩议会。诸位大概也都知道,方先生乃是郑清老前辈的高足,所承传的秘诀,能推演任何一年任何一个月的月份大小。为了以民国三年九月的月份大小作出令人信服的严密论证,方先生将适当地引用到一些秘诀,为了保密起见,今天的辩论内容,不准作任何记录,与会的记者朋友,也必须恪守信用,凡是涉及秘诀内容一律不能见报。若有违反上述规定者,我们将以命相公所的名义追究其责任。当然,如果有人以方先生的论证持不同意见,在方先生发言完毕之后,仍可提出异议,展开辩论。现在,就请方先生发言。

听罢刘诩老人的这一段开场白,茶厅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窃语声。

刘老这么做,不是塌我们明眼人的台么?严九江向一旁的吴道光低语道。当年徒儿一介士被方玄挫败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不能这么讲。我们连辩两场,均无绝招,只有另请高明,别无他途了。吴道光笑言道。

丁大炎更是不服,只听得他哼地一声,向着陈哲高言道:这位姓方的真能讲清楚么?

陈哲高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上海滩上成名的算命瞎子不少,刘诩这老头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袁珊的师弟方玄?今天的问题不是姓方的有没有本事讲清楚,而是姓方的会不会偏袒他的师兄?

第二场辩论之后,陈哲高曾经悄悄地向一位在上海滩上也颇有影响的算命瞎子请教过民国三年九月究竟是大是小?那个瞎子虽未向他披露如何掐算的根据,却作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论:民国三年九月只有廿十九天。

今天,他是抱着必胜的信念跨进一乐天茶厅。讵料一进茶厅,便看见方玄端坐在刘诩身旁,心里顿时又乱了起来。刘诩的开场白,证实了他的预测。人家毕竟是师兄弟,倘若编造出一套秘诀,证明九月份是大月,那么这一个本来应该弄得清楚的公案又将陷入扑朔迷离的境地。

因此,听了丁大炎的低语,陈哲高一声苦笑:清楚?天知道!

最激动的大概要数袁珊了。一听说这一场公案的结论将由师弟作出评判,不禁暗自心喜。他感谢刘诩这一个十年来一直很器重自己的老人。今天又将师弟请来加入辩议,显然是这位老人对自己的一种帮助。他也开始后悔最近一段日子不该与师弟疏远冷落,师兄弟毕竟是师兄弟呵!这不,师弟站起来了,而平时趾高气扬的陈哲高,却紧张得脸色也发白了。

方玄的听觉能力,随着这些年内功修为,已经远非一般盲人可与伦比。从低语声中,他早已知道面前二十几位同行的所坐位置。各种各样的低声议论,反映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品格和心态。自视甚高的人类中,不乏高贵、纯洁、宽厚、真诚,也充满着卑劣、邪恶、奸诈、虚伪。人类世界,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藏污纳垢的垃圾场!

他感慨万千,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师兄坐处,微微颔首,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歉意。他虽然看不见此时师兄的脸部表情,然而知道师兄正期待着师弟替自己辩证。遗憾的是,他将告诉师兄的不是佳音。

诸位同仁,在下承蒙不弃,参与今天辩议,殊感荣幸。更感谢刘老前辈给我一个先发言的机会。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抛砖引玉吧。于是,方玄立即切入正题,今天诸位最关心的问题,当然是民国三年农历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所以,在下先把这个结论说出来,然后再作论证。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齐声赞好!

方玄听得众人赞成之声,当即缓缓言道:吾承恩师郑老先生所传百年一掌经诀,其中民国三年的经诀是这样两句话:甲寅壬子虚子类,龙前马荷桂菊子。前一句话中,第一、二两字是本年干支,第三、四两字是正月初一干支,第五字代表立春的日子,虚在二十八宿中位居第十一,所以这里虚字便表示这一年的立春是在正月十一;第六字,是指立春的时辰。后一句话,包含着这一年的小月,其中龙代表三月,前马代表闰五月中的前一个月

,荷代表六月,桂代表八月,菊代表九月,子代表十一月。也就是说,这一年的九月,应该是小月。

茶厅内,顿时响起一阵骚乱。原来持大月观点的人,发出了不满的哄吵声,袁珊更是气得煞白了脸。而持小月观点的人,因为意外的喜悦,欢声不绝。尤其陈哲高,激动得站起身子,向着方玄鼓起掌来。

大家稍静,稍静!听方先生继续讲下去!刘诩向众人连连摆手。

众人一阵激动之后,又复安静下来。

现在,我进行论证。听得众人已然安静下来,方玄又侃侃而言,在座诸位都知道,每月节气的交进日期乃至时辰,对于算命排八字是极其重要的。所以,如何掌握每年的二十四个节气交进日期和时辰,也就成为我们盲人相士必不可少的一门学问。不同的门派,都有一套推算节气的数理方法。只因为这一套方法来之不易,所以各个门派对于这些推算方法看得非常重要。今天,为了尽快平息月大月小之争,使明眼同行继续受到人们的尊重和信任,在下只得将师父传给我的一套节气推算方法向在座诸位作一介绍。因为只有介绍了这一种推算方法,月大月小的问题才有可能得到证明。我相信,今天的这一做法,会得到恩师郑老先生的谅解。说到这里,方玄将脸转向师兄袁珊落座的处所。

袁珊毕竟是一个颇有涵养的人。此时已经从一时的失态中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端坐静听着。见方玄转脸向他,也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

茶厅里,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人们甚至忘掉了品茶,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倾听千载难逢的盲人秘诀。

计算节气,有一个诀窍,即是以本年立春的日子,加上要算的节气前面的所有小月数目,再加上一个有规律可循的数据。关于小月数目,这在刚才所介绍的一掌经中已有提供,至于有规律可循的那一个数据,我的师父编有这样一首定节歌诀:今岁要知来岁春,该加五日三时辰,退走三时为惊蛰,一时一刻到清明,立夏九时三刻止,芒种二日退一时,小暑三时加五时,立秋五日退三时,白露六日退一时,寒露六日加七时,立冬六日八时头,大雪六日加四时,小寒五日九时辰。方玄抑扬顿挫地背诵罢这一首定节歌,众人赞声蜂起。因为是一口气背诵下来,大家也只是有一个很不错的印象而已,想记住,却是不可能的。

请问方先生,这与论证月大月小有何关系?丁大炎发问道。

当然有关系。方玄微笑道,民国三年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我们可以根据刚才所介绍的方法,计算九月以后的立冬、大雪、小寒三个节气,看看究竟是按大月推算的节气日符合实际呢?还是按小月推算的节气日符合实际?

众人听罢,恍然醒悟。纷纷赞道:好办法!

请带了万年历的朋友将万年历翻到民国三年,与我的秘诀所言内容作一个对照。方玄笑言道,根据刚才所说的民国三年那两句一掌经诀,这一年的立春交进时间应该是正月十一日的子时,对么?

一点不差,是正月十一日子时!吴道光大声答道。

这一年的三月、闰五月的前一个月,以及六月、八、十一月都是小月,对么?

陈哲高大声答道:对!

现在,我们来计算一下在九月之后的大雪这一个节气的交进日期和时辰。方玄一边掐着手指,一边熟练地推算道。如果九月是一个大月,那么,本年立春的十一,加上大雪这个节气之前的三、五、六、八这四个小月数,再加上定节歌诀中讲的六日之数,大雪这个节气的交进日便应该是十月二十一日,因立春是在子时,再加四个时辰,那么大雪的准确交进时间是在十月二十一日辰时。诸位不妨查一下万年历,这个时间是否对?

众人一查,不禁笑了起来。戴着老花眼镜也在认真翻阅万年历的刘诩大声言道:不对。这一年的大雪交进时间应该是十月二十二日辰时!

是呵。方玄亮开嗓门,借助于沛然内力,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人们的耳朵里,如果将九月作为小月,那么,按照上述推算方法,大雪的交进日期便是二十二日辰时,而不是二十一日辰时了。这就是鄙人关于民国三年九月乃是小月论证。倘若诸位有兴趣,还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计算一下这一年小寒的交进日期,验证一下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

片刻的静寂,然后是一阵发自内心的喝彩声和掌声。

掌声刚停,陈哲高便情不自禁地走向方玄,握住他的手:方先生,你的论证太精彩了!佩服!佩服!说罢,又转身向着众人:还有哪能一位先生仍然坚持认为是大月的吗?

刘诩见状,连忙站起身来,笑言道:陈先生,坚持大月的同人,只是因为他们所持的万年历上印了大月,这正像陈先生的坚持小月,也只是因为你所持的万年历上印了小月,错谬的责任,在出版社。所以,我希望在座诸位先生,务必不要因为这次争论而引起任何不快。

刘老先生说得对,前两场争论,其实大家都在冥冥之行,可以说是半斤与八两,双方一个样!吴道光附和道。他虽然一直坚持小月的观点,现在目睹陈哲高这一副以英雄自居的模样,却有些看不惯。刘、吴两人一讲公平话,原来坚持大月观点的相士们,也就消了气。

袁先生,你的师弟真行啊!坐在袁珊旁边的甄非儒,笑言道,我真奇怪,你师父既有这样一套秘诀传给他,你老兄怎不早些时候就请他推论一下呢?

袁珊冷笑道:因为我知道这是师父传与他的秘诀,所以不敢为难他。想不到他今天竟会公布于众,不知是何用心?

甄非儒正欲反驳,刘诩老人已经宣布散会,人们纷纷起身。几位小报记者,马上围着方玄提问题,采新闻。

袁珊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方先生,你今天的这一手,太漂亮了,真是一锤定音哪!甄非儒挤到方玄身旁,由衷赞道。

甄先生,各位记者先生,明天的新闻报道,可要给我留些余地呀。方玄招呼道,希望各位能体谅我这个不讲不行,讲也为难的尴尬人的苦衷,报道中务必不要牵涉到刚才讲的那些秘诀,否则

方先生放心,我们既已答应,就决不食言!甄非儒笑应道,何况,你刚才背诵的一大段定节歌,我们也早已记不住了。

那就拜托各位了!

第二天,几家小报的本埠新闻栏里,都以醒目的标题,登载了方玄在一乐天茶馆论证大小月的消息。其中尤以《时报》刊载的以《明眼人争议愈月,盲君子一锤定音》为篇名的长篇报道,对方玄的论证过程,作了绘声绘色的介绍,同时也对方玄的命理技术作了高度的评价。

由于没有透露秘诀的内容,反而给方玄的论证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圈。

一时间,上海滩上竟以瞎子算命目为正宗,连那些平时门可罗雀的课命馆,竟也生意兴隆起来。

方玄的名声,自是更非昔比。每天一大清早,便已有人候在太清课命馆门前排队,以能从号房小发手里领得一纸预约券为幸运。

他妈的,给方瞎子捡了个大便宜!陈哲高原以为辩胜之后自己定会名声大振,谁料胜利的果实竟然会被方玄独占,不禁火冒千丈。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袁珊与方玄师兄弟俩故意设置的一个圈套,让他充当了一次憨大?上海滩历来是冒险家的乐园,无奇不有。真难说!

他不知道,其实袁珊比他更恼怒。

方玄太绝情了,竟然踩在我这个师兄的肩膀上登天!袁珊喝掉了半瓶闷酒,红着两眼,狠声言道。

怎么会呢?你别尽往坏处看人家。妻子吴小倩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将剩下的半瓶酒拿走,事情刚发生时,我就劝你去找师弟商议商议,你偏逞能不去。如今出了丑,却又埋怨人家!

你知道些什么!袁珊第一次向妻子发了火。

哼,莫名其妙!妻子一转身,走了开去。

方玄一锤定音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动了一位失意军阀的算命欲望。

这一天,号房小发正在忙着。他已经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俊小伙子了。因而大家已将小字去掉。叫他阿发。忽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声轿车喇叭声,循声向敞开着的大门外望去,只见一辆崭新的轿车里,钻出一位西装革履、书生模样的陌生年青人。

这些年,由于方玄的名声越来越大,收费标准也日渐提高,一般的平民百姓,已是望而却步,不敢再问津太清课命馆了。大凡前来算命的人,不是政客、富商,便是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或在上海滩上有些脸面的名优名妓,这些人大多轿车来去,因而阿发虽然见此人乘坐轿车而来并不另眼相待。他在思忖,这位有钱的公子哥儿,大概替他的小情人预约登记来了。

待到那位青年跨入大门,来到客厅门口时,阿发才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招呼道:这位先生,可是要预约登记么?请里面坐!

青年向阿发打量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然后一声不吭,跨进客厅,扫视了一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阿发身后悬挂着的价目单上。

嚯,二周前预约,生意真不错!他终于开了腔。是赞叹,惊讶,还是讥讽?谁也分辨不清。然而,他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却是谁都有听清楚了。

先生,请您登记吧。阿发翻开登记簿,微笑着向青年人招呼。然而他的心里,已经对这位傲气十足的青年颇为讨厌。

不忙。我想先见见你们的方先生。

不行,他正在替人算命。阿发的回答十分干脆。

真的不行?阿发点了点头,实在懒得回答。

青年微微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发。

哦,原来您是肖先生,失敬了。阿发的脸上,依然呈着微笑,然而语气之中,似乎热情多了。

那么,还让不让我面见方先生呢?

不行。阿发仍然摇头,不过,肖先生若有事情要谈,我可以通报朱先生。

朱先生是谁?

方先生的助手。

肖先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那就先见见这位朱先生吧。

客厅右侧的厢房,如今成了铺有红色地毯的西式会客室。一架六角形的红木装饰橱里,摆着各式小古玩,平添了几分雅气。

肖先生在会客室里坐不多久,便见一位身穿长衫,年约四旬有余的中年男子,微笑着从客厅出来,穿过天井来到会客室。

不知肖先生大驾光临,实在怠慢了,请海涵。朱明生与肖先生握手为礼。

哪里话,打扰朱先生了。肖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赐教?

你们开着课命馆,当然是来算命的。

是肖先生自己要算命呢,还是替家里什么人预约登记?

都不是。

朱明生不免诧异:那是谁?

我的长官。

他贵姓?

我的长官,还能姓什么?肖先生不禁笑了起来。

哦,莫非是吴大帅?朱明生惊愕道。

见肖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原来,这位姓肖的青年乃是曾经在动荡、混乱的中国政治舞台上混迹有年的失意军阀吴佩孚的亲随副官。

数年前,吴佩孚率领残迹部混变于四川境内,策动四川军阀,企图东山再起,不料事为蒋介石所悉,千方百计将他逐出川境,继后又将他从甘肃驱至宁夏,从宁夏逐回北京。他躲在张学良的保护伞下,蛰居于北京的东四什锦花园胡同内,做一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东山再起之梦。

讵料数月之前,曾经将他追逐得到处亡命,直到缩回北京之后方才对他稍稍放松的蒋介石,突然从南京发来了一个电报,邀请他到南方去居住。吴佩孚虽然失意,政治野心却依然如故,岂肯甘心在蒋介石手里吃嗟来之食,仿效那位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当即回电蒋介石,以示清高:得意时清白乃心,不怕死,不积金钱,饮酒赋诗,犹是书生本色。失败后倔强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园抱瓮,真个解甲归田。

不替先生报仇,誓不甘休!

他们揎拳捋袖以特有的方式,在一向敬畏的师母娘、师祖娘面前宣誓效忠。佘爱珍这才着慌了。连忙叱呵道:不许胡言乱语!李部长是吴先生的要好兄弟,岂会做出这等事情?谁害了吴先生,我自心知,不劳你们费神!

隔壁便是李士群的家,倘若传过去,那还了得!

私下里,她又警告那几位心腹门徒:即便据有证据,如今姓李的人强马壮,丁默村、周佛海这些人都斗不过他,我们这些人焉能是他的对手?

难道先生的大仇就此罢了不成?一位门徒咬呀切齿地言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来日方长。佘爱珍言道。

然而,天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李士群本是一个特工魁首。

告密者并非别人,乃是号称小铁掌的张小铁及其铁杆儿兄弟马阿四。他们先是将佘爱珍请方玄占卜的事情当作新闻告诉已经独霸相业公所的师父王真威。王真威听罢,大喜过望。

自从吴世保暴毙之后,他一直寻找向方玄报复的机会,却又慑于佘爱珍手下仍然集结着的那一批吴世保余孽,不敢贸然下手。如今听得这一消息,心想正可以借助李士群之手除掉方玄这个仇人了。

于是,面授机宜,制订了借刀杀人的毒计。

李士群对于方玄从吴世保那里购买弹药一事,看得并不似王真威所想象中的那么重要,然而对于方玄替佘爱珍分析吴世保死因,吃准有他插手一节,却非常震怒。吴世保虽死,集结在佘爱珍手下仍有百数十人。这些人有勇无谋,并不足虑、心计难测之人,倘若在幕后替佘爱珍出谋划策,则百数十条汉子足可形成一种干扰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威慑力量了。于是,旧案新发,以通匪罪名,亲自签发一道缉捕令,将方玄捉进了阴森可怖的极司非尔路76号。

替代吴世保充任总部警卫处长的,是一个瘦猴儿一般的人物,姓万名里浪。

姓方的,你知道为什么要将你抓进来么?万里浪端坐在案桌后面,阴阴地问道。

方玄明白自己被捉进76号,是因为替佘爱珍占了卦。然而,他知道此事只能意会,不能言讲,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请长官言明。

不知道?万里浪一声冷笑,你向吴世保买过什么东西?

方玄闻言一惊。怎么,是买弹药之事被告发了?倘若此事,可就更麻烦了。

内子与吴太太比较要好,但是我与吴先生从无来往,更没有向他买过什么东西。他知道,此事万不可招认。

你想抵赖?恐怕不那么容易吧!万里浪转向一旁记录的书记员言道,将张小铁、马阿四叫来对证!

张、马两人进得刑讯室,忙不迭地向万里浪哈腰致敬,然后将那一次搬送两木箱弹药至方家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

姓方的,你还有何话说?万里浪面呈得意。

长官,我实在冤枉哪!方玄一听证人乃张、马两人,心中早已计定,当即叫起屈来。

冤枉?

是的。方玄大声言道,这两人都是命相公所王真威的徒弟。十几年前,王真威欺行霸市,被我教训了一顿。此事上海相业界同人全都知道。王真威因此怀恨不已,伺机报复之心已有十数年。现在,他唆使徒弟诬陷方某,实施其借刀杀人的毒计。此中冤屈,伏惟长官明察!

万里浪何尝不知缉拿方玄的真正原因?然而方玄的辩词,又不禁使他一怔。难道李士群也受了王真威的蒙蔽,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

然而,在犯人面前,万里浪又不便向张、马两位部属讯问他们是不是王真威的徒弟王真威是否与方玄结有仇隙等事。何况,缉捕令既经李士群亲手签发,便已成了铁板上的钉子,不可更动了。

吴先生究竟怎么死的?外面的传言很多。

唉,真作孽呀!佘爱珍一声长叹,向方玄夫妇介绍了吴世保暴毙前后的经过。

汪精卫发布通缉令的当一晚上,日本宪兵队便将愚园路吴公馆团团围住。只因吴世保事先已经闻迅躲往别处,日本人自是空手而归。佘爱珍眼见汪伪政府及其后台日本人对她丈夫动了真格的,便拉了相好胡兰成去找李士群。李士群与吴世保的另一位结拜兄弟、江苏省保安副司令唐明生极力主张吴世保去日本人处自首,然后由李、唐两人联名保释。

那怎么行呢?佘爱珍闻言跳了起来,这不是拉他往火坑里跳吗?

老实说,我们有七十六号,有江苏数万保安部队,日本人怕我造反,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要求的。李士群以一副两肋插刀的姿态言道。

在李士群、唐明生的再三劝说下,佘爱珍终于点头应允,将吴世保找出来,由李士群送往日本宪兵队。关押了半个月,果然又由李士群保释,以特工总部主任的名义,宣布将吴世保送至苏州饮马桥附近那一幢前年新购置的花园别墅内,管押三年。谁知一到苏州,吴世保竟一病不起。延挨了三天,便撒手西归,踏上了黄泉路。本来体格如彪的吴世保,死后竟如一只瘦狗,又干又黑。

病的症状如何?方玄问道。

汗流浃背,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四肢酸软,头晕脑胀。佘爱珍描述道。

致病原因知道么?

老吴病重时才告诉我,临出日本宪兵队看守所时,一位日本朋友抬来一桌酒菜请他吃。因为关押期间伙食很差,老吴这一顿酒菜便多吃了一些,吃罢酒菜后,觉得胃中不舒服,开始时以为一时暴食所致,讵料抵达苏州后不仅肠胃不舒服感未见消减,又出现了头晕脑胀、虚汗淋漓等病症。老吴这才联想到了日本人的那一顿颇不寻常的酒菜。连忙延医吃药,已经回天乏力了。

方玄听罢,默然无语。

方先生,我今天来,想请你占一卦看看,老吴的死除了日本人之外,是否还有朋友在投井下石?佘爱珍直言来意。

吴先生已经作古,事情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方玄言道。

不防君子防小人,以免我的背后也被人插上一刀,像老吴那样临死还不知觉是谁插的刀!佘爱珍苦笑道,方先生,看在我与玉玲的多年情谊上,你就替我占一卦吧,我不会泄露出去的。

方玄经此一说,心知推辞不得,遂净手焚香,认真起了一个六爻大课。

怎么说?佘爱珍情急问道。

遇同人而变为离,吴先生所附非人,上位外柔实不柔,居下位而刚烈,难免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方玄一字一顿,缓缓而言,唯恐佘爱珍听不明白。佘爱珍本是一位知识女子,性子刚硬,聪敏过人,仔细体味方玄这一番断语,心中已然明白。

我也猜测老吴的死与姓李的插手大有关系。她冷然道,如今姓李的是汪精卫面前的红人,当上了部长、省长,觉得当年替他流血卖命的老吴这个粗坯再没有用处了,便伙同日本小鬼子抛弃他,,毒死他这一只笑脸虎,好歹毒啊!说着说着,眼泪淌了出来。她伤心丈夫的死,更伤心丈夫死在临终前还握手依依的盟兄弟之手。

她的脾性决定了她对这一个重大信息不可能一直守口如瓶。在吴世保断七的祭日那一天,她终于憋不住,将李士群参与毒毙吴世保的信息,悄悄透露给了几位心腹门徒。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徒子徒孙们又一次震怒了。

找姓李的算帐去!

不几日,蒋介石又通过上海总商会出面,发电报再邀吴佩孚。吴佩孚细思蒋介石屡屡电邀的用心,无非是害怕他在北京借助外国人的力量重整旗鼓,作东山再起之举,当即又回一电,明确表示:生平期关、岳、文、史,春秋内外之义,尤所兢兢。旧京寄迹,殊服异俗之宾,从未一入门庭。意思是说,他所效法的是关公、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一类重义爱国的英雄,蛰居在北京城里,从不与外国人来往,你们大可放心!话虽这么说,南征北战了几十年的吴大帅,蛰居一年有余,久静思动。两次电报,更引动了他的这一欲念。何况,上海商界确实有几位很不错的朋友,他们富可敌国,当年也曾屡次在经济上给予过支持。无论从以前的友情,还是以后的发展,都是不应该与他们断绝交往的。

于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这位年届花甲、壮心不已的失意军阀,终于取道南美上,悄然来到了上海滩,隐居在一位绝对可靠的商界巨子家中。一抵沪上,他便从《时报》上看到了《明眼人争议愈月,盲君子一锤定音》的报道。从朋友的口中,了解到关于方玄的种种传奇。早年,吴佩孚落魄京华,也曾研读过几本如《河洛理数》、《六壬大全》一类的命相书,并在崇文门外摆过几天卜卦算命摊,聊以糊口。只因不久又投笔从戎,此业操未经年,所习有限,未能得窥堂奥。如今听得上海滩上有此奇人,不免动了卜算未来的念头。从朋友嘴里得知,方玄的太清课命馆生意兴隆,因而须在二周之前挂号预约。堂堂吴大帅,自然没有这样的耐性,也毋须这样的程序。所以,他让贴身随侍副官肖汝君,先来联系。

当下,肖汝君说明来意,朱明生笑言道:请肖先生务必原谅,方先生正在替一位太太细批流年,向例是不能中途待客的。至于吴大帅看得起鄙馆主,卜算未来,实属鄙馆殊幸,方先生一定会乐意接待的。

谢谢。只是预约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朱先生能否与方先生商量一下,提前为吴大帅算命?

吴大帅光临鄙馆,理应一切从优。朱明生一声苦笑,只是前来鄙馆预约的顾客,都是上海滩上有些脸面的人物,一个也得罪不起。要想在他们中间插档,实在难之又难。唉

肖汝君原以为亮出吴大帅的名号,太清馆一定会受宠若惊。不料非但馆主拒绝出面,连面前这位馆主的副手,居然也不将吴大帅放在眼里,一脸照章办事的架子,顿时面露愠色。

朱明生早已将肖汝君的神情变化瞧在眼中,心里暗暗发笑。即便吴佩孚亲自在此,一个偷偷摸摸潜来上海的失意军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变色变脸!然而,在表面上,朱明生却依然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言道:肖先生有所不知,自从半个月之前方先生替明眼相士解决了一个大月小月的难题之后,来本馆的顾客日愈增多,连我这个只懂一点三脚猫功夫的人,也勉为其难,整天劳苦帮着方先生做掉一些生意。本来二周产挂号预约的规定,也已经无法兑现。

朱先生的意思是说,今天挂号预约,二周以后也不能轮到算命?

正是。朱明生点了点头。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方能轮到呢?

本人确切地回答先生,至少三周以后吧。朱明生言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

朱明生微微一笑:肖先生有所不知。大凡前来预约的人,只是扔下两元挂号费,却未讲是占卜,还是算命;是要求决疑解难,还是细批流年。费时的差别甚大,实难估计。更有一些顾客,本来只是为某一件事情来问个卦,或者合个婚什么的,可是见方先生算得准确,便临时又提出要求。在这样的情况下,照例是有求必应,直到顾客满意而去。这样,原来估计二周以后可以挨到顾客,我们也只好临进通知他们延后,然而究竟延后多少,仍然不能一次定论。所以,我现在说的至少三周以后,也还是一种比较乐观的估计呢?

肖汝君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肖先生,倘若能够等待,就先挂一个号,倘若不能等待,在下愿意帮大师推荐一个可靠的命相馆。除本馆以外,别的命相馆的预约期至多不超过一周时间。你看如何?朱明生欲擒故纵。

肖汝君不禁为难起来。吴佩孚潜来沪上,虽然布置周密,难保日子一长消息走漏。以吴佩孚的老谋深算,只要稍有一点不安因素,便会逃遁归京,实难为了一时好奇而一等再等。然而,他今天来这里面目的便是挂号预约,空手而归又难免吴佩孚怪罪。真是左右为难。

朱明生见他沉吟不语。早已猜到了原因,遂又笑言道:肖先生是否还要请示一下大帅?我们这里有电话。

不需要。肖汝君年轻气盛,如何愿意被别人看作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当即掏出二块银元,递给朱明生,挂号吧。

朱明生微微一笑:大帅来算命,是我们的荣幸,这挂号费如何再敢收?何况,大帅的名字,写在挂号簿上也不方便吧?

说罢,径自走到客厅号房处,取了一块黄铜号牌,交与肖汝君道:这块号牌,你且拿去,权当挂号了。只是请你留个电话号码,轮到时我们也好通知一声。

抱歉,电话号码是不能留下来的。二周以后,我再来跑一趟吧。

那就麻烦肖先生了。

临走,肖汝君再三叮嘱:朱先生,吴大帅在沪上的消息,请你们务必不要外传。倘若因此惹出什么事情来,贵馆是无论如何担待不起的!

朱明生哈哈一笑:肖先生放心吧。此中利害,我们清楚得很。何况吃我们这一行饭的人替顾客保密乃是职责所在。

肖汝君不无遗憾地钻进了那辆豪华型轿车,与朱明生挥手道别。望着绝尘而去的轿车,朱明生那一张瘦削的脸上,绽出了猎手捕得猎物时一样的笑意。

好大的猎物!方玄听罢朱明生的汇报,也笑意盎然。这不仅是一个挣百儿八十块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可以藉此扬名。一个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不惜等待要求算命,这样的消息,真可以惊世骇俗了。

朱明生故意拖延算命时间,是出于调查吴佩孚的六十年生涯,什么时候了解清楚,什么时候就替他算命。于是,一个一拖再拖的方案,终于决定了。

只是苦了吴佩孚,一等再等,一直等了六个星期,才总算将他的算命日程确定下来。肖汝君带回来的消息说,这还是方馆主说服了几位顾客让出来的位置呢,若按正常排队,还得一个星期。

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吴佩孚此时的心情,便是如此。在最上层的官场上,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见识过多少风云人物!但是都不如今天这个算命瞎子令他如此急欲一见。他要睁大眼珠瞧一瞧,这位害得他苦等了六周的瞎子,究竟是一个何等样的神密人物!

吴佩孚轻车简从,悄悄然来到蒲石路,叩响了太清课命馆的大门。

两扇黑漆大门缓缓启开,朱明生身穿灰色长衫,侧身而立,向着两位客人拱手道:欢迎,欢迎!我们馆主正在楼上恭候大驾,请进。他不敢口称来者姓氏,自然是怕隔墙有耳,泄露客人身份。

吴佩孚颔首作礼,一撩袍襟,率先跨入天井。天井墙根处的几盆白兰花开得正盛,幽香轻吐,弥漫在空气中,煞是爽人。穿过天井,便是客堂。客堂的落地长门大敞着,平时顾客盈门,今天旷无一人,惟有客堂两侧的茶几靠椅,一尘不染,一如平时。很显然,主人为了吴佩孚的光临,今天不但摈退了一切算命的顾客,也停止了挂号预约的业务。

曾经摆过几天占卦测字摊的吴佩孚,仔细打量了一番客堂的布置。但见靠窗的右侧安放着一张小型红木写字桌,桌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块书有挂号处字样的搪瓷小牌,上方又悬着一块红木镜框的价目单,课命项目繁多。其中命一栏中的项目,如触机论卦、细谈命理、直谈流年、批命、单批流年、细批婚姻,口合婚姻、周堂择日、合寿择日、筑灶择日、安葬择日、文定择日、开张择日、进学择日、小儿剃头择日、竖梁上柱择日、营造择日、裁衣

择日、居殡择日等等,计有三十余种;课一栏中的项目,如阴宅、阳宅、三代家宅、投机长跌、失物、逃亡、地理风水、婚姻、子息、终身大课、求财、谋望、疾病、讼事、开张、出门、买屋、造船、来人、音讯、进货出货、袭产分家等等,也有近三十种。课命金额,从五元起至二百元不等。价目单下方,另有两条注说,第一条是两周前预约挂号,每日五名。第二条是四岁以内花甲之外命金加倍。吴佩孚看到这里,不禁暗想,看来这瞎子的生意确实不错,命金又高,收入必定可观。联想到自己戎马一生,两袖清风,如今只靠着张学良这位贤侄提供的每月四千元维持一个不大不小的破摊子,心中不免升起世道不公的感慨。

与价目单遥相对应,另一侧墙上悬挂着的红木镜框内是一幅文王八卦图。待客的八椅四几,一式红木,分列两侧。客堂内侧,居中一条长形红木供桌,精雕细刻;供桌中央是一只不知何朝何代的铜鼎香炉,高有一尺二寸,绣绿斑斑,古色古香,十数枝棒香散插其内,散发出清雅的檀香味。青烟缭绕处,挂着一幅不知因日久还是烟熏而已经发黄的太清老君神像;神像两侧是一副石鼓文体对子,上联课通天地,下联命属阴阳。对子下方的供桌两侧面,是一对明代永乐窑的青瓷花瓶。

一个算命瞎子的客堂里,居然也有如此摆设,真令这位落魄巨子吃惊。

沿着墨绿色地毯铺盖的楼梯拾级而上,便是馆主的谈命室。在朱明生的引领下,吴佩孚一踏入谈命室,便见一位身才颀长,面色红润,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之间的男子缓步迎上前来。他的脸上,如同所有的算命瞎子一样,戴着一副墨镜,但是那一股奕奕神采,轩昂气宇,依然令人起敬。

可是大帅驾到了么?方玄微笑道。

朱明生连忙介绍:大帅,这位就是我们的馆主。

吴佩孚哈哈一笑:老夫仰方先生大名,今日一见,竟是这样年轻,实在可敬,可敬!

大帅,请恕方某未能远迎。方玄不卑不亢地向着吴佩孚躬身施礼。

不必客气。吴佩孚以一副长者的姿态,颔首作答。

落座后,自有阿姨奉上碧螺春茶。

大帅驾临,乃是太清馆的荣幸,只是在下技拙,探感惶恐。方玄正襟危坐,谦虚一番。然而,他绝口不提延期六周之事。因为这种延期只说明了他技高生意忙,恐有自吹之嫌。

吴佩服饰笑道:老夫已经解甲归田,一介寒士,方先生不必再称我什么大帅。

唉,倘若真是如此,老夫也不必蛰居京华了。吴佩孚一声苦笑,我倒是羡慕方先生,凭自己的技艺挣钱,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生活。

方玄笑道:大帅说笑话了。我辈相士,实是世人轻视的下九流,不得已而操此业。侥幸者或能温饱,不幸者形同气丐,甚至倒毙街头,岂能与大帅您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吴佩孚言道,不瞒方先生说,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临时抱佛脚,啃过几本命相的书,在崇文门外摆过几天卜卦算命摊。自然,我是只懂一些皮毛,生意不会景气,命金也不敢多收,仅仅能够糊口而已。今日得瞻方先生的景象,才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话果然不虚。倘若当初便知道卜卦算命也可以搞得像方先生这样红火的话,我是绝不会投笔从戎的了!言罢,哈哈一笑。

吴佩孚潦倒亦城、摆卜卦摊糊口的事情,方玄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本来打算在替吴佩孚算命的时候,以推测的方式予以揭示,不料吴佩孚却在算命之先便自动亮了出来。吴佩孚这种毫无架子、直言豪爽的谈话,大出方玄意料。一度叱咤风云政坛巨子、手下曾经战将如云的大帅,竟是这样一位不忘卑微落魄的过去,亲切近人的老人。

哎呀,原来大帅也是命理学家,在下更感惶恐了。方玄故意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清。

用你们上海话说,我不过是三脚猫。所以一听说方先生的算命出神入化,便禁不住要来亲身感受一下了。

不知大帅是要卜卦决疑,还是排八字算流年?方玄当即直切主题。

吴佩孚看着房间中间那一张红木桌上的卦签筒,缓缓言道:占卦问未来。

好。方玄当即起身,如同明眼人一般,大步走向房间一角的水斗旁,用香皂将双手擦洗一遍,然后神情肃然地走向中间那一张案桌南侧。

案桌之上,放置着课筒、课盘、香炉、香盘等物。课筒是由红木雕成的竹节圆筒,精细地雕刻着二龙戏珠的图案,课筒上面还配置有盖,盖上刻一阴文的云头蝙蝠,实在算得上是一件品相极好的工艺品。课盘的直径约有十寸左右,也是红木做成,课盘内用阴文象牙镶成诚心则灵,求精则明八个篆体字,盘底配有一只刻花的红木座子。香炉是一只暗绿色、釉头极好的小号细瓷炉,炉内香灰几近于口。

大帅,请您上前来焚香。方玄言道。

吴佩孚如奉圣旨,连忙起身,趋前案侧,从桌上那一香盆中,取出二、三支棒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

肖副官正瞪着双眼好奇地观看,却被朱明生一把拉住,离开课命室,进入对面那一间七八平方米大小的二楼亭子间,嗑瓜子消闲去了。

吴佩孚毕竟是一位摆过卜卦摊的三脚猫。当年他替别人占卦时,虽然没有像方玄这样正规,却也知道正儿八经的占筮仪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因而在点燃棒香之后,并未退回坐处,而是侧身西面,垂手肃立。

只见方玄从那只签筒内,轻轻取出五十根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为深色的竹签,捧在两手中,抬于香炉上方,环绕于轻烟之间,口中念念有词: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筮有常,大帅吴佩孚,今以前途诸事,未知如何,欲质所疑于神于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虑,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祷告既罢,方玄缩回双手,用右手从五十要卦签中拈得一根,放回到签筒中,然后将四十九根竹签,一分为二,分别置于左右手中,又从右手竹签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无名指与小指之间。接着,先用右手以四根为一组,分数在左手中的竹签,未被数尽的三根竹签,随夹在左手的无名指与中指之间。然后,又用左手以四根为一组,分数右手中的竹签,未被数尽的一根竹签,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方玄如此熟练地搬弄竹签,直看得吴佩孚惊叹不已。虽说熟能生巧,然而一个瞎子能做得这样迅速而又准确无误,殊非易事!

方玄放下左手指缝间的五根竹签,置于一旁,又拿起余下的四十上根竹签,迅速而又准确地般弄起来。如此三番之后,方玄手中的竹签,已剩下三十二根。

第一爻是少阴。吴佩孚看在眼里,默默语道。

方玄数罢三十二根竹签,又将所有竹签合在一起,如法进行第二回合来搬弄。

香炉内的那几支棒香即将焚尽时,方玄也终于将六爻占毕,复归于签筒之中。

吴佩孚连忙又从香盒内取出几支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之中,然后向方玄拱手道:谢谢方先生。

方玄微微颔首,手指椅子:请大帅归座。

两人坐回原处。方玄才恢复笑容,言道:刚才所占之卦,大帅也已经看清楚了吧?

看清了,是大过。吴佩孚点了点头。

大帅以为此卦与所问之事相符么?

吴佩孚笑道,似乎相符。然卦爻辞记不全了,如何说得清楚,尚祈方先生保加剖析。

那么在下就班门弄斧了。言有不妥处,请大帅海涵,教正。

不必客气,方先生直言无妨。

此卦象上兑下巽。兑为泽,巽为木。水本应浮木,如今却是水淹没木,实兆不寻常之征。值此不寻常的过渡时期,应当效法木虽被淹却依然屹立其中无所畏惧之精神,这样即或不得已而遁世隐居,也不会忧心烦恼。所以象辞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吴佩孚听至于此,不禁连连点头:方先生解得好!如此一说,此卦真与老夫目前处境极为相合了。不知卦辞又当如何解释?

方玄微笑道:此卦初爻与上爻均为阴爻,二、三、四、五均为阳爻。如果将这一卦形当作一根木料来看,中间坚实而两端软弱,用作栋梁,必然难以承受屋顶重压,呈现弯曲的形状。用于人事,就好比人的地位很高,却有不胜重任之感。所以,卦辞说,大过,栋桡。然而,栋梁受压弯曲,高位之人因不胜重负而萌生退志,都并不是坏事。而是应付非常情况所不得不采取的一种非常手段。古代的尧帝,将帝位让给平民舜,就是这样一种因时利宜的举措。乘时而起是英雄,及时引退同样是一种壮举。所以,卦辞又说:利有攸往,亨。

吴佩孚听罢,默然良久,点头道:方先生说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能否请再阐释一下爻辞的意思?

方玄侃侃言道:非常时期的及时引退,虽然是一种因时利宜的办法,毕竟不得已而为之。即便遁世,危险的因素依然存在,不能因为遁世而高枕无忧。就好比祭祀时在供品之下铺上一层清洁的茅草,以示对神灵的恭敬一样,暗然大帅已然遁世,仍需保持慎重,对于新的权贵,务必要保持恭敬的态度,惟其如此,方能不出差池。初六爻辞说的藉用白茅,无咎,便是这个意思。此爻主本年内当局定有邀请大帅南迁参政之举,然而值此非常时期,大帅似宜遁世为善。

吴佩孚笑道:不瞒方先生说,蒋介石先生今年已经两次电邀我南迁了。

九二爻辞说,枯杨生禾弟,老夫得其女妻,表示明年将有一批朋友集结在大帅麾下,非常时期,当有非常的组织形式,才会无往而不利。方玄顺着爻辞,继续侃侃而谈。事实上,他已经了解到,吴佩孚正利用手下原有八大处属员,纠集一批失意政客,准备倡办一个救世新教会。听了第二年的前途,吴佩孚自己暗暗点头。

方玄听对方默然无语,遂继续言道:第三年中,危机四伏。大帅倘有刚强之象外露,必遭不测。即使有力的朋友想助你一臂之力,也终因路途遥远难以援手。所以大帅在这一年内,一举一动务必慎之又慎,不可稍有疏忽大意!

谢谢方先生提示。吴佩孚因为方玄对前两年的预测都很准确,所以对第三年的前途预测,自然也深信不疑。

第四爻的爻辞,提示了两个方面的内容,栋隆,吉,意思是栋梁高高隆起,可以负担重荷。这表明大帅虽然年逾花甲,依然有肩负国家重任的能力。正因如此,邪恶势力便要利用大帅,千方百计设置陷阱,拉你下水,与他们一起淌浑水。此爻辞中的有它吝,便表明在第四年里,大帅有被邪恶势力牵累的危险。所以,在这一年里,大帅务必注意邪恶势力的投其所好,趁虚而入。古代圣贤说,道不同,不与为谋。惟其如此,才以避免它吝而保持栋隆吉的优势。

吴佩孚微微一笑:方先生不必抬举我。这栋隆之材,比喻老夫之残年,不亦太过乎?

我是据爻辞而直言,决无过誉奉承之意。方玄也哈哈一笑,是啊,庄周先生的古人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甚至以信千岁为春,八千为秋之说,不过是如同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一样的豪言壮语罢了。实在而言,还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说得真切。正如此卦的九五爻辞所说,枯萎的杨村开花,衰老的妇女重新嫁人,都毕竟来日无多,难以形成什么气候了。在第五年里,大帅必将重新成为举国瞩目的政坛骄子,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壮心虽有,力所不逮。

吴佩孚听罢,默然无声。

大帅,请恕在下放肆。吴佩孚的情绪变化,方玄洞若观火,不过,我是据卦爻辞和卦象直言,对与不对,仅供大帅参考而已。

吴佩孚一脸苦笑:方先生尽管说,老夫正洗耳恭听呢!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大帅今年正值花甲之岁。方玄似乎转换了一个话题。

方先生如何知道的?吴佩孚不免讶然。

第六年对于大帅极为不利。若非六六大关,绝不至于如此凶险。由此推知,大帅今年内应是花甲之岁。

如何凶险?吴佩孚不免心惊。

上六爻辞言:过涉灭顶,凶。这一年,大帅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犹如涉水而不知河之深浅,以致灭顶。不过即便有灭顶之祸,大帅的英名,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方玄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大帅也不必过虑。倘若谨慎处事,渡过这一难关,仍有十二年风平浪静的生活。

方先生可否预测,第六年的灾祸,起于何事?吴佩孚对于第六年之后的十二年风平浪静生活,似乎不感兴趣味而对于第六年的灾祸,却非常关注。

方玄默然良久才缓缓言道:六年以后的事情,在下也很难说清楚。不过,大帅务必记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口乃诸祸之源。

吴佩孚听罢方玄的一番释卦,心中甚是惊恐。他曾经替自己算过命,当有一百二十年之阳寿。如今听方玄的口气,似乎六十六岁都难以渡过。即便渡过这一难关,也不过是七十八岁的

阳寿。若是当真如此,东山再起的雄心,也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了。

且说课命室对面的亭子间,朱明生与肖副官正边嗑瓜子边聊天。

朱明生,已非当年流落街头摆弄小嘴子金的穷酸了。今天,他穿着一领浅灰色哔叽长衫,脚上那一双火箭式的棕色牛皮鞋,擦得一尘不染。甫入中年然而依旧乌黑的头发,三七分式,凡士林涂得光可鉴人。那一副本来很是干瘪的脸面,如今也容光焕发。

肖副官出身书香门弟,当睥乃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追随吴佩孚有年,更是自视甚高,目空一切,对朱明生这位陪客,很不以为然。

然而,当他知道面前这位朱先生的月收入竟达二百多元,顿时肃在而生敬意,再也不敢小觑了。因为他自己的月薪,也只有一百挂零。

两人正说笑之间,案桌上的一盏小红灯突然亮了几下。肖副官诧然欲问,朱明生笑道:方先生谈得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两人进入课命室,吴佩孚与方玄果然已在天南海北聊天了。肖副官向吴佩孚投去一瞥,吴佩孚微微点了点头,他便从随身一只牛皮拎包内,取出两郑银圆,约有一百之数,恭恭敬敬地放在方玄一侧面的茶几之上。

方先生,这些钱,权充命金,请笑纳。吴佩孚同时言道。

方玄连忙道:别人的命金,我是多多益善;大帅的命金,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取的。

朱明生闻言,连忙从茶几上拿起那两卷银圆,重又塞入肖副官的那一只皮包内。

方先生莫非嫌老夫的命金太少?吴佩孚笑言道。

这命金,在下是决不敢收的。如果大帅看得起我方玄,有一个请求希望能予满足。

什么要求?吴佩孚不免一愣。

求大帅的墨宝。方玄微笑道。

行!吴佩孚二十二岁即中秀才,倘若当年不因抽大烟而惹事生非、避祸他乡,中个末代的举人或者进士,也无不可。然后来投笔从戎,在戎马倥偬之中,仍不忘吟诗赋对,舞文弄墨。如今听得方玄求他写字,真是搔着了痒处,岂有不允之理?然而口中却不免谦虚几句,只是老夫久未拈笔,怕要怡笑大方了。

朱明生闻言,立即将房间中间那一张案桌上的香炉子、签筒等物拿掉,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副已经裱好的空白对子,平展在案桌之上。笔、墨、面也都是现成的。

吴佩孚手执毛笔,略一凝神,便在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只见上联写的是八卦通理先天外,下联写的是六爻神算定吉凶。

临走,方玄一反常规,一直将吴佩孚送至天井处。

不几天,听到吴佩孚已经悄然离沪返京,方玄才让朱明生将吴佩孚前往太清课命馆占卦算命的消息传播出去,一时之间,方玄与太清课命馆的生意,越发红火。那一副落款吴佩孚的对子,也理所当然地取代了吴昌硕那一副石鼓文对子,它向人从头进一步证明了吴大帅在太清馆求卦问吉凶的事实。尽管这位吴大帅已经是明日黄花,从中国最高一层的政治舞台上退了下来。然而他的知名度、人们对重要历史人物的神秘感,对于太清课命馆的生意来说,无疑起到了别人所无法替代的积极作用。

朱明生直到现在才深刻地理解了方玄向吴佩孚说的那一句话:在世人的心目中,您永远是大帅。当时,他还以为这只是方玄奉承吴佩孚的一句平常话。

那一副八卦通理先天外,主爻神算定吉凶的对子,也无疑比那两卷银圆的价值大得多,大得无法比。

方玄又一次替算命瞎子在同行业中争得了脸面。上海滩上数以百计算命瞎子,无不因此雀跃。算命瞎子在命相公所中的地位,日渐提高。

有一位相士,在听得方玄为吴佩孚算命、吴佩孚书赠对联作谢的消息之后,却一声冷笑:哼!方玄这人,我算是越来越看清楚了!

他便是方玄的师兄袁珊。

吴小倩知道丈夫自从方玄当众证实陈哲高所持小月观点正确之后,一直对这位胳膊朝外弯的师弟心怀不满。虽然师兄弟两家人仍然时有酬酢,尤其吴小倩与朱玉玲之间一如既往情同姐妹,但是师兄弟坐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坦诚相待、无话不谈的气氛了。她是一位明理的女子,知道孰是孰非。她只愿随着时间的流逝,由她与朱玉玲居中协调,师兄弟之间的不快情绪便会逐渐消弥。如今看到丈夫煞白着脸,动了真气的冷笑,不免有点儿反感。

你这人的气量怎地如此狭窄?师弟露脸,你作师兄的应该高兴才是呀!

我的气量狭窄?袁珊因为妻子对自己的不理解而愈加动了肝火,你知道不知道,那一次我替黄金荣老板看相之后,方玄语带讥剌,要我少与那些社会名流权贵拉关系。可是他自己却拼命巴结吴佩孚,命金也不收取,还求吴佩孚写中堂对子,挂在客厅里招摇,登在报纸上吹嘘!现在我才明白,他先前是在妒嫉我!你倒说说年,究竟是我袁珊的气量狭窄,还是他方玄的气量狭窄?

师弟替吴佩孚算命,是姓吴的自己找上门去的。报上不是说,师弟还冷落了那个姓吴的,一直让他等了一个半月,才为他算命的么?吴小倩替方玄辩解道。

这是方玄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才如此故弄玄虚的!袁珊言道,,我这个人好命苦,不但师弟向着别人连你也帮别人说话!袁珊不想与妻子多争论,以免伤了夫妻之间的感情,言至于此,转身走开了。

事实上,袁珊也很清楚,是自己在妒嫉师弟。既妒嫉他在算命术中另有一手绝招,更妒嫉他那种不露形迹却极有实效的处世谋略。

转眼之间,又是几年过去了。

这几年中,太清课命馆的生意久盛不衰,投股的几家店铺也年年都有一笔红利。方玄夫妇勤俭持家,居然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资金。朱玉玲终于如愿以偿,在朱尔典路上买了一幢带有一个小花园的洋房,以及一辆虽不豪华却是崭新的轿车。

方玄默然片刻,开口言道:吴先生恐怕会有牢狱之灾。

有否消灾之法?佘爱珍闻言,不由得大急。

是祸躲不过。方玄摇头苦笑,不过,车到山前自有路,你也不用太着急。

闷坐了一会儿,佘爱珍也告辞而去。她是一个硬性女人,虽然事关重大,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怯意。

吴小倩出卖洋房、汽车的事情,因为托了陈哲高,果然进展极快,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已经办妥转让手续。然而,价格却是极低,比预料的,还少二、三千元。

袁太太,这个价钱,还是我托朋友与买主再在交涉才成的呢。陈哲高做功十足的苦笑道。

捧着这两笔钱,吴小倩的心碎了。丈夫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家业,就这样空了。

将八万元送达北新泾小石桥堍下的第二天凌晨,袁珊回到了他的命相馆。这里的几间旧式房子,便是他在上海的唯一产业了。他后悔莫及。真是偷鸡不到反蚀一把米呵!

得悉袁珊已经平安回家,方玄夫妇驱车前来看望师兄。

师弟,我真后悔,不该将你的忠告当成耳边风。

事情已经过去,别再想它了。方玄笑着安慰道,破些财,买一个乖。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了一会儿话,方玄夫妇便告辞出来。刚欲钻入汽车,忽听得卖报童子的嚷嚷道:大家快来买《中华日报》哟,汪精卫发布命令,通缉吴世保

方玄耳灵,忙向妻子道:玉玲,快去买一份报纸。

朱玉玲买来一瞧,便道:当真是汪精卫发布的命令,通缉吴世保。

为了抢劫黄金车的事情?

是的。

一回到家里,朱玉玲便打电话给佘爱珍。

我已经知道了。佘爱珍在电话中说道,方先生的话果然应验了。

吴先生被抓走了?

他事先得到了消息,已经藏起来了。佘爱珍言道,他们不会找到他的。

放下听筒,朱玉玲不无忧虑地言道:玄哥,吴世保一旦被捉住,我真担心上次托他买弹药的事情也会被扯进去。

方玄点头道:是呵,我也在想着这件事。那天送货来的两个人,都是王真威的徒弟,这几年与吴世保亲近,无非是想仗着他混水摸鱼捞点儿油水,其实并无什么渊源关系。王真威一旦策反,那件事情说不定真要被端出来。

那可怎么办呢?朱玉玲急道。

只有一个办法:矢口否认。方玄苦笑道。

不料十几天之后传来一个消息:吴世保暴毙于苏州。

吴世保的徒子徒孙们狂怒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将吴世保的尸体运回上海,举行隆重的葬礼。三山五岳的江湖朋友也蜂涌而至,表示出他们的侠肝义胆。

方玄夫妇知道此时不宜与佘爱珍接触,便从每天的报纸上,关注着吴世保的善后。朱玉玲终于松了一口气。姓吴的一死,以前托他买弹药的事情自然也一起带进了棺材。

吴世保死有余辜,只是苦了爱珍,年轻便守寡,真是红颜薄命啊!朱玉玲叹息道。

大约过了五六天,头插白花的佘爱珍忽然来到方玄家里。

爱珍!

玉玲!

只招呼了一声,两个女人的眼眶中便都满盈了泪水。佘爱珍是因为失去了丈夫,朱玉玲则是可怜好友成了年轻寡妇。

前一阵子你很忙,我没有去看你,请包涵。朱玉玲言道。

我知道。那种乱七八糟的场面你去了也不合适。佘爱珍谅解道。

陈哲高情知方玄这一番话全是瞎编乱造,不禁暗暗心喜,表面上,也便装做没事人儿一般,尽替袁珊扼腕:袁老弟好不容易挣下这么一个家当,怎可毁于一旦,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唉,前些年买房子、车子,其实全是空架子,图一个虚名。说来惭愧,内囊其实十分有限。吴小倩知道自己一味不吭声并非良策,便勉强虚与委蛇一番,即便将房子、车子卖掉,恐怕也凑不够数,尚请师兄他们挪借帮忙呢。

既然如此,我一定托人打听,尽快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陈哲高慨然言道,不过,现在是战乱年代,又是急于出手,价格方面必要吃些亏了。

这是自然的。吴小倩点头道,一切都请陈先生费心。

陈哲高走出方家大门,登上自备汽车,不禁得意万分。事情真是意外地顺利,不仅八万元有了着落,而且可以乘机将袁珊的洋房、自备汽车廉价买进。以后再看准机会出手,从中又可捞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油水。真是财运亨通呵!

当然,他也明白今天佘爱珍在场的用意。一想起她那一双冷峻的目光,他的后背心就不禁生出一丝寒意。这个女人的手条子太辣了。他此番捉弄袁珊的每一个步骤,都须小心谨慎。一旦被佘爱珍抓到什么把柄,后果就很难设想了。他知道,目前的黄浦滩上,头号魔头不再是黄金荣老板,而是吴世保。吴世保的一举一动,又都受着这个女人的制控。

陈哲高一走,方玄夫妇又向吴小倩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去按排搬家的事情。

小倩,你放心回去吧,袁先生那里决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破点财算不了什么。只要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佘爱珍也在一旁劝慰道。

吴小倩点了点头,掩面饮泣而去。

爱珍,袁先生的事情,万一有什么变化,还得清你援手呀?朱玉玲言道。

唉--佘爱珍一声长叹,若在平时,以我的脾气,哪容得陈哲高这般装腔做势,早就叫他交出袁先生了!

怎么?朱玉玲听得佘爱珍话中有话,不免惊讶道,你也遇到事情了?

遇到了比袁先生更严重的事情。

原来,这几年吴世保打着汪伪特工总部的旗帜,挎着日本人的快枪,网罗了一大批地痞流氓。这些地痞流氓惟吴世保马头是瞻,根本不受日本特务机关和李士群的约束。日本人忍无可忍,不久前,终于以汪精卫的名义,免去了吴世保的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的职务。吴世保认定这是日本小鬼子在作梗,便向他的几个心腹学生子授意,找机会搞一搞东洋小鬼子。

十天前,他的得意门生张国震从一个在海关供职的内线处获悉日本军在海关搜刮到一批金砖,准备用汽车运到位于不远处的日本正金银行。便向吴世保请示。

先生,这笔生意做不做?

做!一汽车的黄金,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何况做惯了打家劫舍生意的吴世保,手脚干净点,别留下尾巴!

于是,张国震率领几个精干贴心的小兄弟,身藏短枪,上演了一出伏击日本人黄金车的闹剧。结果,黄金车劫到,自己反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虽严刑拷打,张国震硬是不肯招出后台老板吴世保。他相信着拥有百余条枪杆的吴世保,一定能将他营救出来。

自从张国震被抓进日本宪兵队,吴世保夫妇也自惶恐不安。他们深知日本刑罚的厉害,张国震能否挺到底,实在没有把握。

当下,佘爱珍将张国震劫车被抓之事向方玄夫妇作了叙述。其间吴世保授意张国震一节,自是略去不谈了。

本来,即使不接到玉玲电话,我也正打算来找方先生,替老吴占一个卦,看看能否安然度过这一关?佘爱珍苦笑道。

表妹,我来开车!朱玉玲的表兄胡亮,闻讯从乡下赶来。

自从方、朱两家重新联姻后,胡亮自知再也不能向方玄报复了,便以表兄的身份常来上海表妹家中走动,在方玄面前讨讨近乎。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家里早已讨了婆娘,子女也已成群,先前那种横行乡里的蛮劲,渐渐收敛。只是生财无道,还得时常去娘舅家刮些儿油水。

娘舅早已不当镇长,可是家大业大,一个穷外甥还是招架得住。胡亮虽然生财无方,却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大凡来上海表妹家走动,总要肩背手拎一些乡下土产出来。当然,朱玉玲也决不亏待这位表兄。给表嫂剪几块布料。给表侄买几盒糖果。临走时,还总要不时给他一些钱,够他一家子几个月的开销。包满、袋满,胡亮好不得意。如今一听说表妹家住进了花园洋房,还买了一辆锃亮的小汽车,顿时萌动了替表妹夫开车子的念头。

朱玉玲听罢表兄来意,笑道:表兄什么时候学会开汽车的?

学嘛!胡亮一拍胸脯,我也上过六年学堂,保证一学就会。

在上海滩开汽车,还要对马路很熟悉才行呢。朱玉玲笑道,何况,你又是我们的兄长,怎好意思我们坐车子,你却开车子呢?

朱玉玲所说表兄不能开汽车当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是,她知道表兄是一个性情鲁莽的人。方玄一经坐上汽车,生命安全便算是交给了把握方向盘的司机。朱玉玲如何肯将丈夫的生命安全交付给这位禀性暴躁的表兄呢!

最后,还是由朱玉玲的老同学佘秀珍从她丈夫吴四宝的众多徒弟中,挑了一位胆大心细,本来就会开汽车的年轻人,推荐给方玄夫妇。

行,就这个小伙子吧。朱玉玲拍板道。

小伙子叫阿强,二十三岁,中等身材,膀宽腰细,人极机灵。阿强十分感谢师师母替他找了一份美差。

这几年中,方玄失去了他最敬重的两位老人。先是他的外祖父龚逸清老人在一场伤寒病中一卧不起,迨至方玄夫妇得知消息,赶回桃花镇,老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外公,外公方玄哭着连声呼唤,硬是将老人从黄泉路上拉回转了一步。老人见是方玄,便伸出那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方玄的脸上摸了一遍,突然一撒手,溘然西归了。

外公辞世的第二年初冬,一位从青城山下来的道士,途经上海,找到了吴妈住处,报告了郑清老人已经仙逝的消息。当吴妈红肿着两眼将这一消息告诉方玄时,方玄哭得很伤心。他沉浸在三年青城山生活的回忆中。师父慈祥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眼前。

这是两位只知付予不冀求索取的慈祥老人。方玄对他们的爱,同样纯净得不搀杂任何一点点尘埃。

如今,他们都走完了人生的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方玄虽然还有爱妻娇儿,有朱明生、阿发这样忠诚不二的助手,然而这两位老人的谢世,仍然使他产生出一种孤独、失落之感,花园洋房、轿车,都无法填补失去两位老人引起的空虚感觉。

玄哥,有生总有死。何况,两位老人都活到八九十岁,也算是难得的高寿了。你不必如此心伤呀!妻子劝慰道。

方玄苦笑、长叹。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呢?由师父的辞世,他联想到了最近几年与师兄之间的别扭。虽然扪心自问,并无对不起师兄之处,可是他总感到有一种对不起师父的内疚感。他记下了师父的去世日期,在太清课命馆内辟一静室,为师父立了一个长生牌位。每年忌日,必率妻儿敬祭一番。

在人生的旅途中,真正无忧无虑、怡然享受人间乐趣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幼年霄父,少年丧母,双目失明的方玄,感触尤深。

他刚刚从痛失外祖父、师父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便听到了从吴淞口传来的隆隆炮声。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上了上海滩。携儿带女的难民从沪北涌向沪南,一批又一批地从蒲石路太清课命馆门前经过,惶恐悲呼之声,不绝于耳。方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听清楚了。

上海沦陷了。虽然是一个算命瞎子,但是他明白国难意味着什么。

一个春雨霏霏的黄昏,方玄从蒲石路课命馆回到朱尔典路的家中吃罢晚饭正坐在客厅沙发里听妻子读当天报纸上的各种新闻,只听得大门铃声嘟嘟作响。一会儿,便又听得去开门的阿强喊了一声师娘。

哎呀,是爱珍来了!朱玉玲顿时喜形于色,连忙放下手中报纸,迎将出去。

来客原来是朱玉玲的同窗好友佘秀珍。自从那年与白相人吴四宝缔结连理后,吴四宝果然对这个漂亮老婆敬爱万分,为了表示自己的爱心,干脆将老婆的名字,由秀珍改为爱珍。读了十几年书的小知识分子秀珍,则觉得丈夫的名字充满铜臭味,太俗气,便改四宝为世保,音同字不同,含义果然不俗。又托人请来一位姓沈的清末翰林,替丈夫取了一个更雅的字:云甫。

当下,朱玉玲将佘爱珍接入客厅,笑问道:爱珍,今天晚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现在能吹什么风?当然是春风!佘爱珍春风满面地说道。三十几岁的女人,风姿依然不减当年,神清气爽。

看你这脸色,一定有什么喜事!朱玉玲一边沏奶茶款待,一边笑言道。

是福是祸,还得请你的方先生替我占一卦呢。

方玄闻言道:吴太太,什么事情?

昨天下午,干爹季云卿陪着一个姓李的徒弟来我家找世保,说是姓李的正在建立一个政治性的组织,需要一位贴心的朋友负责保卫工作。干爹觉得此事有利可图,便将世保举荐给姓李的。姓李的来我家与世保一见面,也很满意。我们因为这件事情是干爹介绍的,也便愿意跟姓李的合作。可是,昨晚在枕头上反复考虑,又觉得事情重大,还是先请方先生占一卦看看吉凶如何再处。

姓李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方玄问道。

他叫李士群,早先参加过共产党,还去过俄国,后来不知怎么又参加了国民党。佘爱珍便将干爹季云卿说的一些情况告诉方玄夫妇。

怎么成了季先生的徒弟?朱玉玲不解。

那还是早年时候的事情,听我干娘说,这个徒弟不管参加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对师父却是一直很孝敬的。佘爱珍言道,干爹说,李士群有学问,很能干,是个做大事情的人。世保若是跟着他一定大有奔头。

他要建立什么组织?方玄问道。值此困难当头的非常时期,是凶是吉,是福是祸,只有一步之差。

说是要建立一个不同于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第三势力,利用日本人,赚一笔大钱。

利用日本人?方玄不免惊诧。日本人凶顽奸险,是这么好利用的么?

李士群现在就是华中内河轮船航运株式会社的常务董事,已经赚了不少钱。在云飞汽车行对面的大西路67号买了一幢洋楼。佘爱珍介绍道。

与日本人打交道,难免有与虎谋皮之险。方玄言道。

是啊,所以来请你占一个卦嘛。

那就占一个卦吧。方玄点头道。

方玄家里本来就备有一套偶或替亲朋好友服务之用的占筮工具。当下取将出来,认认真真地占了一卦,遇《困》之《萃》。

怎么样?佘爱珍神情紧张地问道。

方玄言道:发财是没有问题的,而且锦上添花,能够获得很高的地位。但是稍不注意,就会因招摇而致凶险,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当然,只要待人做事谨守本分,也是能够避灾免祸的。

听说能够发财,还可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佘爱珍顿时心中大乐,喜形于色。自从与吴世保结婚之后她曾聘请了几位扬州师傅,开了一剃头店,虽然有利可图,却难与方玄的课命馆相比。这些年,眼看着同窗好友朱玉玲与瞎眼丈夫兢兢业业创起了偌大一个家当,入室住洋楼,出门有轿车,心中不免有些儿酸溜溜的。自知单凭她与吴世保的能耐,要想在上海滩上聚钱成富是不可能的。昨天被李士群一鼓动,她便认准只有跟他合伙,吴世保才有奔头。如今,对于方玄的话,她也便只拣发财、地位等字眼听了进去,而将凶险之类的话,置于一旁。她想,有了金钱、地位,即便有凶有险,也是容易化险为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佘爱珍的神色,方玄虽然目盲而不能见,却从她的言语情绪之中,完全感受到了,因而不禁暗暗叹息。世上有多少人便是被金钱、地位蒙住了双眼,甘心情愿地往陷阱里跳去的!作为二流白相人的吴世保,以白相阿嫂为荣的佘爱珍,自然更难幸免了。

作为佘爱珍的朋友,朱玉玲也深为吴氏夫妇参与李士群与虎谋皮的活动感到不安。这些年来,因为佘爱珍热衷于白相阿嫂的活动,朱玉玲已经对她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了。如今又眼见得她要挺而走险,把方玄的戒言全然不放在心上,暗自扼腕叹息。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方玄苦笑道,以后少与她来往便是了。

那个姓李的葫芦里不知道卖了什么药?朱玉玲依然替佘爱珍忧心忡忡。

多半是做汉奸。方玄言道,刚才我说姓李的与虎谋皮,不过是怕你这位老同学的面子下不来罢了。

唉,爱珍这个人,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事情的发展,很快便证实了方玄的预测。李士群在极司非尔路七十六号建立了一个以日本侵略军为其后台的汉奸特务武装。吴世保腰插双枪,成了李士群的警卫总队长。佘爱珍终于实现了住花园洋房,坐高级轿车的愿望。

且说自从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有骨气的中国人奋起抗争,难免惨遭残害;一些人,来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或溜或藏,正应了潜龙勿用这一句古话;无骨气的中国人,便卑躬屈膝充当顺民良民。也自有一班无骨气的人,凭藉着日本鬼子的淫威,干起了为虎作伥的营生。不少报纸、民间社团纷纷大换班,顺应着侵略者的种种需要,火中取栗,牟取着个人的私利。命相界自然也不例外。德高望重的刘诩先生,见势不妙,便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了命相公所所长一职,隐居起来。陈哲高、吴道光等一批年富力强有实力的相士,虽然早已对公所所长一职垂涎三尺,却都是识时务的人,深知此非其时。于是,沉渣泛起,一位本不可能登上命相公所所长这一把金交椅的二流相士,凭藉着日本人的势力,趁机入主命相公所。

此人并非别人,乃是当年被瞎子方玄修理过的独眼龙、号称了然客、一介士的王真威。

王真威虽非上海滩上的一流相士,当年也是花了大钱拜在长江帮名宿严九江门下,得其真传的人物,多少也有几手绝招。后来又向青帮头面人物季云卿投了门生贴子,站稳了地盘,开了一家了然命相馆。可惜世人闻其恶名,生意平淡,只能勉强支撑局面,与发财两字却是无缘。迨至李士群扯起了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旗号,他又通过季云卿的关系,将手下一班小兄弟,如虹口夏海庙地痞小铁掌、大头阿四等,纷纷介绍入七十六号,

在警卫总队长吴世保手下充任打手。同时,与同门师兄弟李士群套近乎,送厚礼,央其撑腰,让他入主命相公所。李士群深知数以百计千计的明、盲命相士,在上海滩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几乎每一个测字摊、命相馆,都是一个信息中心、情报站,对于他们特务活动甚有利用价值。当即点头应允。

于是,王真威春风得意,坐上了命相公所的第一把交椅。盲人眼不见为净,明眼相士却实难忍受这位独眼龙的管辖。

明眼相士中,不乏自视清高的落魄文人,要想在学历上镇信这批人物,王真威自忖甚难。于是,他物色了一位戴着博士帽儿的帮手。此人姓屈名能伸,自称毕业于震旦学院法政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出洋西欧,啃了两年洋面包,是一个有案可查,如假恨换的正宗命理哲学博士。先前曾在老城隍庙那一条狭长的小街棚子内,头戴博士帽,混过两年,因生意日渐清淡,便捧着那一张不知从何处觅得的博士证书,戴着那一顶永远崭新的博士帽儿,闯荡于僵各大码头,以后又窜到泰国、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区。每到一地,即住进第一流旅馆,在报纸上刊登头戴博士帽儿的巨幅照片广告,吹嘘一番学历,说什么来人不须开口,只要咳嗽一声,便可明了你的过去、现在、未来底细。来客受骗后,还不能略有微辞,因为他常常雇佣着一两名打手,以对付那些出言不逊的客人。如此行径,当然难以在一地长居行骗,于是到处漂泊。一旦囊空,连旅馆房钱也难支付,便将西装革履往当铺里一送,换几个盘费,溜之大吉。使那些替他服务的广告荐客,西装跑街大吃倒帐,连呼上当。

屈能伸博士可以典掉西装、革履乃至于博士帽子,却将那些刊有巨幅照片的广告报纸视同瑰宝。于是,四处兜了一圈回到上海,别无长物,却平添了全国各大码头乃至东南亚各地数十种登载着屈能伸博士神通广大的报纸,披挂在命相室内,琳琅满目,堪称相业界一绝。使那些末流相士敬慕不已,那些不知其底蕴的顾客也信任如遇神明。

然而,刘诩等一班相业头面人物都是知道他底细的。在高手如云的上海相业界,他充其量也是三流角色,任何同行聚会的场合,都没有他的发言权。

现在,时机来了。王真威独霸相业所,为屈能伸提供了露脸的机会。他需要王真威,王真威也需要这位屈能伸心甘情愿受其驱策的博士。

位于南市居易堂的命相公所,有四开间门面的临街平房,长期以来一直出租与商人开店营业,所得租金,供一年三季中同业人员前来进香以及致祭同业先辈之用。日积月累,居然还有不少积蓄,后来又在漕河泾购地十余亩,置房十八间,除划出一部分土地作为同业公墓,其余土地均出租牟利,作为公所活动基金。王真威一经接管公所,便改组董事会,分封经理、协理。一口吞没了二十多年来公所的所有积累基金,还新翻花样,进行会员重新登记,交纳入会基金。倘若没有办理重新登记手续、未交纳入会基金而继续开张营业者,自有一班充任公所工役的打手找上门来,勒令停业。幸而从事命相行业的明、盲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敢怒不敢言,交付几块大洋图一个太平光景。

交掉几块大洋而能继续开业者,还算是幸运的。还有不少技业稍逊之辈,即使愿意交付会费,也仍被拒于公所门外。王真威藉口整顿相业队伍,提高命相水平,对这些人进行了一次业务考核,大凡成绩不及格者,必须参加由他主持的业务进修班深造,俟获得肄业证书之后,才承认其会员资格,设摊开馆,继续营业。深造,自然要交纳学费。一期不及格,便留下来参加第二期。人们很快便醒悟,能否通过考核的关键,是纸币,或者由纸币转化出来的礼品之多寡。仅仅交纳学费,是永远拿不到肄业证书的。更有一些头脑精灵、能屈能伸的,干脆备了一份厚礼,拜王真威为师父,以永绝后患。

王真威八面威风,财源滚滚。

十来年来,王真威时刻不忘横浜桥北堍永美里之耻,做梦也在想有朝一日将方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然而,当他今天倚仗极司非尔路76号的势力坐在命相公所第一把交椅上之时,却并未向他耿耿于怀的仇人方玄复仇。因为他知道方玄的妻子与佘爱珍是同窗小姐妹。佘爱珍又是一个管得了杀人魔头吴世保的白相阿嫂。太清课命馆这个马蜂窝,是无论如何不能捅的。不但不能捅,而且还要拢。他在戏班子混过几年,知道如何演戏。

这一天,太清课命馆的石库门铜环被拍得叭叭直响。阿发快步走去,启开大门,一位年约四旬,西装革履而且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汉子当门而立。

先生可是挂号算命?阿发笑问道。

找你们方先生,但不是为了算命。来人笑言道。

方先生正在课命室替人算命,概不会客。既非主顾,又非他所熟悉的方先生亲友,阿发也便不客气地挡驾了。

来人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发:我有公事要与方先生谈,务必请你通报一声。

阿发接过名片一瞧,笑道:哦,你就是公所协理屈能伸先生呀,失敬了,请里面坐吧。说着,便将屈能伸引至客厅中,沏上一杯茉莉花茶。

屈先生,我们方先生确实在楼上替一位太太算命,委屈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阿发没有将屈能伸引至侧厢房会客室沙发里等候,已是明显地瞧不起屈能伸了。如今又话带讽味,更明显地不把这个博士放在眼里。

屈能伸如何知道此中招待等级?他端坐在红木大靠椅中,手捧二级茉莉花茶,还以为是受到了优待呢!一边喝茶,一边环视这一流课命馆的客厅布置,羡慕之心油然而起。

直等待了一个时辰,才见楼梯声响处,从二楼下来一位年约三旬、珠光宝气的富家太太。屈能伸长舒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只见阿发向他摆了摆手:屈先生别急,方先生见与不见,还得去问过他才知道呢。

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何况,他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只得一声苦笑,继续端坐在硬梆梆的红木椅子里等待。

终于,阿发下得楼来:屈先生,请上楼吧!

屈先生光临鄙馆,不知有何赐教?方玄与屈能伸从无往来,今日忽然见他找上门来,不免有些意外。

鄙人久仰方先生神算,早就想过来请教了。屈能伸道。

方玄微微一哂:屈先生客气了,你我明盲殊途,道本不同,难与为谋,何言请教两字?

屈能伸文化底子原本不弱,如何听不出方玄话中之音?当即转换话题道:同时也受王真威先生委托,与方先生商量一件公事。

鄙人并非公门中人,焉有公事可说?方玄哈哈一笑。

屈能伸的涵养功夫果然不差,虽屡委嘲讽,依然不愠不恼:公所最近举办业务进修班,明人命相课列有中、西两门课程,分别由王真威先生和我任教,盲人命课一门,经理事会商定,拟请方先生执教。

方玄听罢,连连摇头道:不行,方某才疏学浅,如何敢充此任?请你转达王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们知道方先生平时润金甚丰,所以对先生的授课费也另有考虑,即学员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充作讲义,场租等费用,另三分之一留为公所基金,其余三分之一,即作为先生授课之酬金。以方先生之名义,学员一定不在少数,每次授课酬金估计决不少于五十元之数。屈能伸以为方玄推辞之因,不外乎想摸一下酬金之底,于是便滔滔不绝算起了细帐。

讲两三小时便能拿到数十元的讲课金,这确实是一个令人眼红的肥差。即便上海几所名牌大学里的那一些名教授,恐怕也要咋舌不已,自叹勿如了。然而,方玄并不为此心动。他依然摇头。方玄很明白,王真威此番引诱他出山,是想借助于他在相业界的声望以壮其声势。

屈能伸眼见利诱不成,便笑言道:方先生,我也知道你与王真威先生之间曾经结有一段梁子。王先生此番请你出来授课,其实也有借此机会化解双方恩怨的意思。如果方先生拒绝讲课,王先生会作何想法呢?

方玄听罢,不禁沉吟起来。

屈能伸见方玄沉吟不语,以为事有转机,于是抖擞精神继续摇唇鼓舌道:听说方太太与吴世保先生的太太是同窗姐妹。吴太太是季云卿先生的干女儿,王真威是季云卿先生的徒弟。他们之间也是熟悉的。说实在话,此番王先生能坐上公所第一把交椅,便是仰仗了吴先生的大力。方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出来支持一下王先生的事业,就是吴先生吴太太知道了,也会领你的情。方先生,你说呢?

屈能伸七转八变,居然将方玄与王真威串在了一条线上,不免令方玄啼笑皆非。他刚才沉吟不语,是在想着如何找一个替身。王真威是一个小人,在这非常时期,犯不着再与他结梁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他同流合污的。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位合适的替身,既使王真威、屈能伸有一个体面的台阶可下,又能借花献佛,给朋友提供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

屈先生,并非方玄不懂人情世故,无奈从未授徒讲过什么命理。大庭广众之间,更不善言辞了。所以,我是决不能去讲什么课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们推荐一位朋友,倘若他肯执教,一定比方某强过许多。

不知方先生所荐是哪能一位高手?

方玄郑重其事地答道:张天笑。

哦,就是南京路上那一时雨课命馆的馆主,号称小天师的张先生?

方玄点头道:正是他。张先生在上海滩上成名已有二十年,论资格,比你我之辈还老;论学问,他不在你我之下。你看如何?

方先生推荐的人,当然错不了。不过,我还得回去请示王先生后才能拍板。屈能伸笑言道。

王真威见方玄不肯就范,也便干脆将戏做足。当即聘请张天笑主教盲人业务进修课。张天笑自从当年被爱妾折白之后,心灰意冷,业务一直维持在一般水平,近年儿女长大,家庭经济难免拮据。如今忽然获此肥缺,不免饥不择食。对于聘用他的王真威、屈能伸无限感激。后来知道内中详情,才将感激之情移向方玄,找了一个空闲,备了一份礼品,登门致谢。

张先生不必言谢,要说谢,我倒要谢谢你呢!方玄笑道。

方先生此话怎讲?张天笑不解。

十年前,我与王真威结下过梁子,他是输家。如今他不仅不计前仇,而且主动邀我合伙,你知道姓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么?

不知道。

他知道我的太太与吴世保的太太是知己同学,想讨个近乎,进一步结交佘爱珍,加固他在相业界的霸主地位。

原来如此。张天笑道,王真威的算盘打得真精呀!

你说,我能倚仗汉奸的势力,与姓王的合伙去狐假虎威、欺行霸市么?

张天笑闻言笑道:那你也不能让我去跳这个火坑呀?

你就另当别论了。方玄言道,你是凭自己的学问、资历任教的,与王真威亦无任何瓜葛。拿一笔丰厚的报酬,理直气壮。我感谢你,是因为你替我机了这个缺,使王真威有了一个体面的台阶可以下来。

这个财源是你替我开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张先生,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

什么话?

值此非常时期,小人不可得罪,更不可相与。

我理解你的意思,放心吧。张天笑笑道,若不是手头拮据,看在几个臭钱份上,我也是不会接受王真威这个聘请的。沐猴而冠,姓王的算什么东西!

两人正说话间,忽捉得噔噔噔一阵楼梯响,朱明生推门而入,手中还捏着一份印油味未尽的报纸。

哎唷,张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一见张天笑,他连忙招呼道。

朱先生么,好久不见了。张天笑连忙起身道。其实他是一个瞎子,只是听声辨音知是朱明生。

张先生快请坐。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奇闻。

什么奇闻?

今天的《大晚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说是陈哲高先生不久前替盛老三卜了一课,推知盛老三来生堕入畜生道为牛,并且已在西方某地受苦,牛腹上有字可证。盛老三信以为真,立即派人前往,果然找到此牛,如今已经运抵沪上,供养在盛家大花园内善养超生呢。

陈哲高先生真高明啊!方玄笑道。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张天笑惑然不解。

事情的缘起,还须追溯十几年前。

偌大一个上海滩,百万富翁数不胜数。然而家资最富者,首推盛家。盛家的前辈人物,便是中国近代史上赫有名的盛宣怀官至清朝邮传部大臣,却不同于一般官僚,满足于凭借手中权力进行敲诈、受贿。他不仅开设招商局、汉冶萍煤矿公司,还开办了中国交通商银行等等,真个是富可敌国。清王朝倾倒,宫廷大臣纷纷作鸟兽散,顷刻之间沦为平民。惟有实业雄厚的盛宣怀,依然如故享受豪富生活。在上海,他在租界中心地区早已广置地产、住宅。仅静安寺路一处,从成都路口绵延至同孚路口,几乎全是姓盛的房产,堪与拥有半条南京路的洋人哈同一较高下。

盛宣怀死后,留下了一大笔谁也说不清的财产,也留下了一大批姿色可人的姨太太。其中第七号姨太太,年轻貌美,便被黄金荣勾搭上了。黄金荣虽然满脸大麻粒,手中却有着令租界中华人所骇怕的权力。于是偌大一个盛氏家族,却没有一个敢于出头干预的汉子。黄金荣进宅,还得小心奉承。

黄金荣也不是一个只知揩油不肯帮忙的奸诈之徒。大凡盛家在商业上遇到硬头,有什么排解不开的事情,只要去找他,总是有求必应,从没有他出场而排解不开的道理。于是,盛家的人便一眼睁一眼闭,甚至有人还作这样想:老太爷既死,对于盛家来说,七姨太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陈哲高既是黄金荣的狗头军师,又是上海滩上著名的三条赤练蛇之一,大凡盛家有事需要黄金荣援手,自然也少不得他了。很快,他便成了盛家大宅的常客。先是男子汉们与他清谈,发现这位黄金荣的僚属竟是位学富五车的才子,后来女眷们知道他是一位能知过去未来,轮回转世的命相大师,便一个个央他占卜,起课、解星宿。他抖擞精神,卖弄玄虚,居然测个百发百中,博得大小娘们一片赞颂。盛宣怀的儿子甚众,都在事业上担负着要职,一年到头忙得不亦乐乎,更有两位靠着当年的家庭英文教师宋子文的牌子,在财政部所属的税务机关中担任着要职。独有盛宣怀的一个嫡亲侄子,名文颐,号幼#,一年到头闲游无事,居然与陈哲高交上了朋友。

盛文颐在兄弟辈中排行第三,人称盛老三。此人虽然长得又小又瘦,如同猴儿一般,当年却是同文书院的高材生,说得一口流畅的日语。他虽然也是盛家的后代,住在盛家花园大宅内,但与盛宣怀的子女们相比,便成了一个穷酸。他性喜收藏古玩字画,居然觅得不少国宝。他恃才傲物,不屑于一般的经济之道,堂房兄弟屡次替他安排了在别人看来求之不得的职位,他却总是摇头,宁肯吃一口闲散饭。既无工作,对祖遗之宝又视同性命不肯转手换钱,日常的消费,自然尽向着有钱的亲友们伸手了。

他毕竟是一个豪门子弟,见得广,识得多,吃、穿、嫖、赌,件件皆精。虽然不务正业,却长年都作挥金如土之举。想到吃的时候,便去中意的高级菜馆,尽点他们的拿手菜,酒足菜饱之后,一抹嘴,签个单,扬长而去,积欠的帐款,且待逢年过节时向亲友讨了再来还清。吃鸦片之道,更是从十八岁时便已上瘾,躺在烟馆的红木烟榻上,微闭两眼,呼呼吸一口,便知烟土的优劣出处,从侍者装烟的水准,可以准确地说出他装烟的工龄。

他的穿着,极是捉摸不定。阴寒的冬天里,他有时穿着极珍贵的皮裘,有时却只穿一件极平常的阴丹士林的布长衫,或是一领印度绸长衫。然而,极平常的衣衫襟上钮子,又总是嵌着一颗黄豆般大的钻石,显示着他的阔少身份。他虽然经常囊无分文,这一颗价值千金的钻石钮扣,却是永远保持着的。越是手头拮据的时候,他越是往高级堂子里跑。因为熟识的富翁阔少进高级堂子,是不必带一文钱的,一切开销全部记在帐上,按时定节一并结算。嫖客图一个方便,开妓院的谋一个长利,何况还可以向那些糊涂的爷们混凝土水摸鱼捞一些虚数。在赌博方面,更是行家里手。他宣称曾经拜过师傅,有一套绝技,无论牌九、麻雀,抑或扑克、番摊,都能十赌九赢。因此,与他赌博的朋友愈来愈少。

陈哲高对于盛家诸多阔少均无兴趣,惟独与盛老三一见如故,时常停下命相生意,与之交游。有一年中秋节前的一天,陈哲高刚刚用罢早餐,便接到了盛老三派人送来的一张条子,约请当晚到群玉坊赴宴。盛老三设宴,往往多有情趣,何况今晚的宴会设在群玉坊。陈哲高属非好色之徒,此中乐趣也是经常享受的。

当天下午,陈哲高正在替一位老太太占卦,忽然桌上电话铃声起,拿起听筒,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哲高兄,我是文颐哪!条子收到了吗?

救回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方玄摇头道,只能按师兄信上所言,用钱换回来。

为什么不能救?我去找佘爱珍,请她想想办法。朱玉玲言道。

那就更不行了。方玄苦笑道,无论陈哲高的设骗局,还是师兄的敲诈,都是不上台面的行为。一旦事情闹大,公诸于世,两人都会身败名裂。所以,此事只能悄悄地解决。何况,人在他们手里,倘若冲突起来,最有性命之忧的无疑是师兄而不是陈哲高。

难道只有送上钱去,听凭姓陈的占尽便宜?

方玄点了点头,向着吴小倩言道:师嫂,若是一般绑票,你我两家向亲朋好友们挪借一些,凑个三万元钱还是可能的。然而,现在是陈哲高在捣鬼。他的目的并不在钱,而是存心要搞得你们倾家荡产,让师兄从此难抖威风。倘若我们悄悄地凑钱,外面看来丝毫无损,即便凑足钱送给了他们,也未必能真地换回师兄。所以,我看还是照着师嫂的原来想法,不拘多少钱,先尽快将房子、车子卖掉,若还不够数,我们再凑。你看如何?

吴小倩本是明理人,听方玄这一分析,自然连连点头。只是事情这么急,一时之间如何去找买房、买车子的主儿?

找陈哲高,请他帮忙。方玄言道。

找他?吴小倩、朱玉玲惊愕道。

是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去找他,又能找谁呢?方玄说罢,便拎起桌子上的电话机,

缓慢却很准确地拨起了号码。

电话通了。接话人恰是陈哲高本人。一听是方玄的声音,不免一怔。

哲高兄,好久没有聚会了,请你中午来我家里聚一聚。顺便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有空吗?

陈哲高沉吟起来。他不能不防这顿午餐可能是鸿门宴。然而不去也不行。倘若这是方玄试探性的动作,不去岂不让人怀疑他是做贼心虚,袁珊被绑票之事定然与他有关了?真是左右为难。

怎么,哲高兄中午不空?电话里,又传来方玄的询问。

本来中午确有一个饭局,既然方老弟相邀,那一个饭局就作罢了。我中午一准去你那儿!陈哲高终于在两难中作出了选择。

与陈哲高的电话刚挂断,方玄又让朱玉玲打电话给佘爱珍,邀她来参加午宴。

为了打鬼,只好借助这位钟馗了。方玄笑道,等一会儿佘爱珍来了,你先把内情告诉她,说只借助一下她的威势,其余不必她帮忙。

时近中午,大门外喇叭声,先是陈哲高,继之佘爱珍,接踵而至。

陈哲高一见佘爱珍也来了,暗暗心惊,思忖道,今天这一顿午饭,肯定是鸿门宴会无疑了。不过,袁珊在他手里,即便鸿门宴,谅方玄不敢太为难他的。

午宴会一开始,陈哲高看着吴小倩,故作惊讶地问道:今天袁老弟怎么不来?

吴小倩勉强一笑,低头不语。暗恨道:好一条歹毒的赤练蛇!

方玄闻言,马上解释道:师兄的杭州老家有急事,刚刚赶回去了。今天请老兄来,正为此事,想请你帮帮忙呢。来吧,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慢慢地谈吧。

陈哲高呷了一口花雕,挟了一片清薰火腿肉,放进嘴里缓缓细嚼。心中不禁暗暗发笑。待一片火腿肉咽入腹中,陈哲高才微笑着问道:袁老弟的老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我出力帮忙?

唉,只因师兄的父亲不服老,偌大一把年纪,还经营什么生意,还倒欠了货主一大笔钱。老人如何能够受此打击?当即病倒在床。家里人着急,才来上海告诉师兄。师兄闻讯赶回去了,临走,委托我帮他找个主儿,尽快将现在住的那一座房子以及那一辆自备汽车卖掉,将钱送回去找到主顾,这才想到你老兄身上。你与黄老板交往了这么多年,那一条线上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否请他们想想办法,尽快替我师兄解决这燃眉之急?

一路上,袁珊的脑子里一直思忖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是凶杀,还是绑票?是要他的命,还是要他的钱?主谋又是谁?猛然,他想起了陈哲高。一定是他主谋、报复。他后悔莫及。当初应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白牛内幕公布于世,让陈哲高一下子身败名裂,而不应该敲他那一笔竹杠。如今倒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必将被这条赤练蛇反敲一记竹杠。弄得不好,这条性命也将搭进去。即使回得去,明知陈哲高主谋,又能奈他何?内幕一旦揭露,自己不也得身败名裂么?他后悔,更恐惧。

当揭下蒙眼黑布,环视小屋中景象之后,他的惊恐心情稍稍得以缓和。绑票已成定局,性命可以无虑。一关便是数小时,无人过问。连那两位看守他的蒙面大汉,也将门锁上,在外间堂屋里放对赌沙哈去了。

大约半夜光景,小屋门重又推开。在两名看守的陪同下,进来一位身材颇为瘦削的蒙面汉子。

袁先生,我们请人来这儿的意思,想必清楚吧?此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国语,态度也总算和蔼。

袁珊点了点头:你们想要多少?

哈,袁先生果然痛快。瘦汉笑了起来,你自己说一个数目吧!

袁珊沉吟片刻,苦笑道:我是一个走江湖吃开口饭的人,能有多少积蓄呢?倾囊相送,一万元吧!

袁先生,你这就不漂亮了!瘦汉的语气,顿时冷峻起来,实不相瞒,你有多少家底,我们很清楚。何况,你也仅仅是一位走江湖吃开口饭的相士吧?

所指何事,一听便知。袁珊更吃准了主谋必是陈哲高无疑。

袁珊苦笑不语。

至少得这个数,怎么样?瘦子抬起右手,伸出拇、食两指。

八万!袁珊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他倾家荡产了。好一条狠毒的赤练蛇!

袁珊呆坐在小床沿上,一时作声不得。

袁先生,爽快点儿,行还是不行?

袁珊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吴小倩因丈夫突然失踪,急得整夜未曾合眼。第二天清晨,从大门口捡得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丈夫手笔:

小倩吾妻:昨晚被朋友请至某处,款待尚周,请释念。该朋友因生意亏空,向我借款八万元。务请尽快筹足,第三日傍晚时送达北新泾西首小石桥堍下。此事千万不要声张报案,否则于我不利,袁珊亲笔。

吴小倩明白,丈夫被绑票了。她一下子联想到前不久丈夫敲陈哲高五万元竹杠之事。当时,她是极力反对丈夫这种做法的。丈夫却以不义之财,人人皆可得而用之为由,一意孤行,终于以一纸换得五万元。谁知弄巧成拙,如今反而被人家绑了票。这个苦头,向谁去诉?

说是八万元,除却陈哲高处敲来的五万元,实在是三万元。然而,自从大小月之争失利后,命相馆生意日渐清闲,加上子女渐渐长大,家庭开销逐年上升,积蓄委实有限,手头流动之数,不过有三四千元的光景。除非将这一幢小花园洋楼连同那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一并卖掉,尚能凑近三万元之数。多年的奋斗,半辈子的拼搏,竟然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吴小倩不禁伤心落泪。

为了换回丈夫,必须尽快卖掉洋楼、轿车。然而,在两三天内寻到买主,实非易事。尤其在这日寇横行的战乱时期,有钱人往内地溜都来不及,谁还有兴趣置买房产、小车呢?吴小倩焦急万分,只得去找方玄夫妇商量。

方玄夫妇本不知道师兄敲诈陈哲高五万元之事。今天吴小倩为了说明丈夫被绑票的前因后果,只得红着脸统统抖落出来。

唉,师兄好糊涂啊!方玄听罢,一声长叹。

你别唉声叹气,先想想办法,如何救回师兄?朱玉玲不满地言道。

原来是盛老三。

是文颐兄呀,收到了。

今晚我请客,你老兄非到不可,届时我介绍几个重要的朋友给你认识!盛老三虽然瘦同猴子,精神却特好。

好,好,好。陈哲高连连应道,我一定去!

向晚,他驱车来到群玉坊那一家堂子,只见盛老三正躺在红木烟榻上抽烟恭候他。一室之中尽是莺啼燕语,既无什么牌局,酒局,更无什么重要朋友。

见陈哲高进门,盛老三便从榻上坐起身子,笑道:哲高兄,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位丰盈的姑娘叫春兰,那位长身玉立的姑娘叫秋菊,都是刚来这里不久的朋友。两位姑娘,这位便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陈哲高先生。

陈先生,请您多关照!春兰、秋菊连忙上前施礼。

盛老三自视才高八斗,一般俗物,如何在他眼里?

不一会儿,鸨母亲自端上可口的菜肴、陈年的花雕。

两人举杯畅饮,春兰、秋菊一旁劝酒助兴。海阔天空,谈笑风生之际,鸨母又端上一盘时鲜热炒,并且亲自执壶敬酒。

待敬罢酒,盛老三漫不经心地问道:妈妈,中秋节的帐,你们算清楚了没有?

鸨母笑道:三少爷又非陌生人,慢慢叫好哉,急点啥。

陈哲高知道,这一笔帐,中秋节是一定要结算的。鸨母说不急,只是一句客套话。

盛老三手指陈哲高,向着鸨母笑言道:这笔帐,你明天到陈先生那里去取好了。

陈哲高此时方才明白,盛老三今晚邀他来此间的真正目的。盛老三是大来大往、不拘小节的

人。在场面上,陈哲高自然也不能小家子气。当即哈哈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将过去:妈妈明天上午到我家里来取就是了。

那我就谢谢陈先生了。鸨母接下名片,嘻笑着走出房去。

第二天上午,群玉坊堂子里的鸨母果然如约前来索款。陈哲高接过帐单一看,竟高达六百余元。昨晚既已应允,自然如数付给,他是一个老练的垂钓者,深信撒了去的鱼饵,总有收获的一天。

下午,盛老三便打来一个电话:这次中秋,真是窘极了,昨天要不是你解围,我盛老三可要大跌面子了。哈哈钱的事情,却只字不提。这便是盛老三的一贯风格。

文颐兄,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陈哲高的姿态更高。

过了一个星期,盛老三不请自来,突然光临陈家。几口清茶刚罢,便掏出一叠钞票,放在陈哲高面前:这是老兄替我支付的中秋款项。

此举颇出陈哲高意料。文颐兄,你这就太看不起我陈某了。言罢,将钞票推了回去。

不,我喜欢亲兄弟明算账。盛老三言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下次我还会不客气的。话说到这个地步,陈哲高只得收下了。

临走,盛老三掏出了一句心里话:哲高兄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我盛老三没有看错人。

自此以后,盛老三便将陈哲高视为知己。

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终于使潦倒勾栏院破罐子破摔的盛老三有了转机。日本首相是他从前同文书院的同学。他亲赴日本,在首相的陪同下觐见天皇。天皇听说他就是当年帮助日本人在中国做了许多大宗生意的盛宣怀后裔,也便另眼相待,不仅敕赐有加,而且特许他在日军占领区经营特殊商业。

十八岁便成为烟鬼的盛老三当即制订了一个扬长避短的计划,一回国,便组织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宏济善堂,独霸热河烟土的经销业务。日军的膏药旗插到哪里,宏济善堂的热河烟土也便推销到哪里。

一个常常泡在长三堂子里躲债的瘪三,只二三年时间,便成了连汪伪政府财政部长周佛海也眼红不已的百万富翁。囊空如洗的时候,他常常发愁。如今富可敌国,他居然也会发愁。满洲国的部分行政费用,需要从他的宏济善堂中开销,华北临进政府的部分经费,也要由宏济善堂拨付。汪伪财政部长千方百计算计着他的烟土包销业务,沪西76号的李士群也对宏济善堂虎视眈眈。这一切,搅得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盛老三也知道包销鸦片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所谓平时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如今做了这样一桩天地难容、害国害民的亏心事,时常眼睛一闭,便见成千上万倒毙街头的瘾君子伸出枯瘦的双手向他索命,更是心虎恐惧。他与陈哲高相处有年,近墨者黑,早已是一个酷信命相之术的人了。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结局,更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所犯的罪孽,是否会影响到下一辈子。

一次,他从北平回到上海,便拨了一个电话给陈哲高,请他到静安寺路成都路口的盛家老宅一聚。

自从包销沦陷区的烟土以来,盛老三大部分时间奔走在北平、热河一线,呆在上海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到了上海,因为业务关系,也是为着安全起见,大多数住在座落于虹口北四川路上的宏济善堂总部。如今在旧宅内召见故旧,陈哲高心知有什么私人要事了。

陈哲高进屋时,盛老三正坐在沙发中,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几件古玩。

一件是高约盈尺的宋代釉里青瓷瓶。釉头虽不见厚,然透明度极高,釉内之青花,本用当年阿拉伯人所贩来的苏泥槟榔屿之勃青,以及印度的佛头青等精心画成,经薄釉透射,愈发美丽绝伦,实为宋瓷中上乘精品;如此薄质,经千数百年的流传而完好无损,更是难乎其难,人见人爱的无价至宝了。另一件是高约六寸的明代宣德香炉。它的造形,是一回首梅花鹿,前足伫立,后足下蹲,似在欲走还停的徘徊之间。鹿角斜向,回首上扬,两眼传神,口齿半露,当在欲鸣未鸣之际。远看如一团栗邓柔物,近视方见金栗宝色隐跃于肤里之间。两银片,象征着梅花鹿斑,嵌在颈侧、后腿,恰到好处。更有数片石朱砂斑,点缀在前心、两股,显示着此器实非世间易得之物。其他几件古玩,虽不如前两件名贵难得,却也都是品相既好,品位也高的稀世之宝。

这两年,盛老三忙于北方数省之间奔走,上海老家所珍藏的这些古玩,已经久违教了。今天忙里偷闲,得与把玩,真个其乐无穷,把一切烦恼全都置诸脑后了。以致陈哲高的来临,他也并未发觉。

文颐兄的哎唷,哲高兄来了我还不知道,失礼了。盛文颐笑道。依然是那样的热情。

文颐兄经营全国各省庞大业务,仍有余暇把玩古董,陶情冶性,真乃旷古绝后之济世奇才,钦佩,钦佩!

哈哈,哲高兄也给我戴起高帽子来了!盛老三干瘦的脸上溢着笑意。被人奉承,总是舒服的。

老兄此番来沪,总要逗留一段日子了吧?

盛老三苦笑道:我现在已是身不由己,有情况就得走。究竟能呆多少日子,自己也不知道。唉,早知如此烦人,当初就不去包揽这个业务了!言语之间,不无真情。

陈哲高落座后,盛老三便将诸多烦恼和忧虑,向这位贫困时代相交的知己一一披露。

哲高兄善知过去未来,轮回因果,今天能否也替我卜上一课,看看我盛文颐的来来究竟如何模样?

陈哲高闻言,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十年来的苦心垂钓,眼见得要有分晓了。表面上却仍保持平静,施展起了欲擒故纵之术。

咳,其实不算也罢。若是测将出来,吉则自好,不吉却又平添一层烦恼。

你知道我是个丢得下的人,但卜无妨!盛老三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将陈哲高请来卜课的,当然不会因他的一句话便作罢休,即或不吉,也可以有些思想准备,琢磨一个对付之策嘛。文颐兄既如此说,我替你起课就是了。陈哲高顺水推舟道。

当下,这一条闻名沪上的赤练蛇,拿腔做势,熟练地施展起那一套看家本领。先是将一张白纸折成长方形,写上鬼谷先师神位,竖在靠墙那一张半圆形案桌上,又顺手将刚才盛老三把玩的那一只回首梅花鹿形的宣德炉放在神位前面。然后讨来六枚康熙铜板,放在一只青花瓷杯中,盖上杯盖,权充课筒。

准备就绪,便令盛老三手执一枝棒香,恭立祖师神位前面,先是向外作三个揖,然后转身将那一枝棒香插在梅花鹿背部的香眼中,再捧起课筒在香头上绕了三个圈子,并揿住杯盖将课筒上下摇动数次,再向神位三鞠躬。才把课筒交给陈哲高。

陈哲高双手捧住课筒,煞有介事地向外向里连摇三下,再用右手执定课筒,一边摇动,一边口中抑扬顿挫,念念有词道:

伏以易明圣道,卦合神明,仰明先天之造教,诉闻上帝,点后进之迷途,敬请伏羲、大禹、文王、周公、孔子五大对人,孔门卫道七十二贤,陈抟、莫秀、邵康节、鬼谷老仙师列位大圣大贤,六丁六甲神将,年月日进四值功曹,土地福德神明诸神,闻此宝香,颐赐降临,占卜弟子盛文颐,为来世吉凶祸福,竭诚占课,祷各位仙师,如吉者占上上之课,青龙发动,白虎受控;如不吉者占下下之课,白虎发动,青龙受控。或吉或凶,弟子犹豫未决,谨求灵卦,伏望诸位圣人,灵通报应;或福或祸,卦勿乱动,或兴或衰,爻莫乱对。人有诚心,卦有灵验,如在卦中,分明判示。祝祷既罢,便揭开瓷盖,将杯中六枚铜板扣在案几之上。如此摇而倾倒,反复六次,口中单、拆、重、交,念念有词。

六爻既定,又双手捧定课筒,作送神祷告:适才冒渎神灵,起手奉送,各回虚空,后有告诉,亦望降临。稽首皈依,还当奉送饶是技法娴熟,这一番有板有眼的卜课,仍然花掉半个多小时。待一切终止,陈哲高肃然端

坐在一张沙发中,双目微闭,一言不发。盛老三紧张地注视着陈哲高,预感到情况不妙。

哲高兄,刚才所占结果如何?请道其详。当事人终于憋不住了。

陈哲高这才睁开双眼,看了看神情紧张的盛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言道:据神灵所示卦象,文颐兄前世为人不善,今世又未积大德,是故上苍已罚吾兄来生堕入畜生道为牛,且为母牛,备受耕作、生养之苦,目前当在西南方向五百里处水田中耕作受苦。因吾兄平生喜洁,故投生之牛的毛色,亦为白色,与当地一般水牛之色迥然不同。

盛老三本来对命相之术极是迷信,对于陈哲高的命相术尤为信赖。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如今听得陈哲高说得如此活龙活现,神乎其神,不免将信将疑。

哲高兄所言,果然真实?

文颐兄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前往探视。牛腹之上,天生有吾兄姓名,可以作证。陈哲高胸有成竹。

盛老三当即派出十数人,前往陈哲高所示地区,查访探寻。不几天,果然在徽州休宁境内的汪家村找到了一头肚皮上长有盛文颐字样的白色母水牛。于是,不惟盛老三,整个盛氏家族,都惊骇了。

盛老三诚惶诚恐,问策于神灵莫测的知已陈哲高。

此牛与吾兄之间,有着极强的感应性,大凡生殖受累、挨鞭受苦、患病遇险,皆会影响到吾兄健康。所以,务必购得此牛,运回家里,善养送终。如此,吾兄方能太平超生。陈哲高缓缓言道。

行。盛老三如获圣旨。当即遣人赴休宁汪家村。

不行!白母牛的主人汪老儿听了来人的购牛意图,连连摇头。

摇头的原因,自然是想索高价。几经硬唬软磨,终于以五百元的身价拍板成交。五百元钱,这在当时当地,足可以买下二十头体壮膘肥的水牛了。汪老儿手捧五百元,自是喜不自胜。而对于暴富百万的盛老三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白牛抵沪,静安路成都路口盛家大宅深处的花园里,也早已搭好一座饲牛草堂,掩映在花木扶疏之间。听着白牛哞哞叫唤的声音,盛老三便有一种太平超生之感,同时伴生出对陈哲高的无限感激之情。

这一天,他将陈哲高邀至老宅书房内,两人浅饮小酌,叙情论谊。酒酣耳热之际,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通商银行的支票,放在陈哲哲高面前的桌子上。陈哲高一看,上面填写着十万元数额。

这次得蒙老兄指示迷津,使我能够太平超生。此恩此德,我老盛耽然于怀,中心铭感。区区此纸,聊表谢忱。盛老三不待陈哲高发问,便满腔激情地道出了馈赠巨款的原因。

文颐兄,你我相处十数年。今次能替吾兄效力,乃是理所当然,何况亦仅举手之劳而已。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收你的!陈哲高不愧此道中的老手,明明见了巨额支票心喜如狂,表面上却平静如春水。

盛老三笑道:老兄不必推拒。三年前要我拿出一千元酬谢你,恐怕也力所不逮。如今莫说区区十万元之数,即使三十万、五十万、对我来说也很轻松。何况,我当年落难之时,你老兄也极有情义。今天我老盛囊中有了钱,分点儿给你老兄花花也是应该的嘛!

你既如此说,我就愧领了。陈哲高见好便收,当即笑着将支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盛老三眼见陈哲高收下支票,笑逐颜开,又言道:钱是流动之物,我还想送件东西给你,作个长久性纪念,不知老兄肯否赏光?

陈哲高微微一笑:不知文颐兄还想送我何物?

盛老三手指红木古董架,笑言道:这架子上的玩物,你可任意选择一件,作个纪念。如何?

这岂非夺人所爱?不行!在下心领就是了。

架子上这些东西,我确实都很喜爱。然而我现在整年奔走在外,做生意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把玩它们?盛老三至诚言道,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在北方也觅得不少宫廷玩物,都收藏在北平居处。你这里拿一件去玩玩,作个纪念吧。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拿一件就是了。陈哲高笑着站起身子,慢慢踱向古董架,反复端详着架子上一件件稀世珍品,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老兄,不必客气,自己挑吧。盛老三一旁鼓励道。

文颐兄,你可知道太清课命馆的方玄这个人?陈哲高突然问道。

听说过。盛老三有些莫名其妙。

他那课命室里,有一古代香炉,极名贵,据说便是汉代西缓所作的博山香炉。他常以此炉夸耀于同行,招徕于顾客。陈哲高言道,然而,无论造型之精巧,还是色泽之璀灿,均难与架子上这一具回道梅花鹿比肩。如果老兄肯割爱,我就讨这具回首鹿,放在案桌上,既可燃香实用,又可时时观赏消遣。另外,也可以此压一压方玄的傲气。让他知道天外有天楼外有楼。世上除了博山香炉还有宣德香炉呢!

盛老三这才恍然大悟。兜了一个圈子,原来用心在此。

哈哈,哲高兄是然有眼力!你拿去就是了。

说罢,从一旁壁橱里取出一只精巧的檀香木盒,从架子上取下铜鹿,装在这木盒内,交给陈哲高。

陈哲高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笑出了声:谢谢文颐兄厚赐,愚弟愧受了!

他深知此物价值,决不在刚才那一张支票数目之下。手捧木盒,沉浸在苦守十余年,垂钓到了大鱼的欢愉之中。可怜盛老三,如何知道面前这位知己的真相?上了大当仍在鼓里浑然不觉,见陈哲高捧盒欢笑,也跟着欢笑不已。

且说方玄从报纸上知道陈哲高替盛老三预测来生应验的当天晚上,久未走动的师兄袁珊来到了他的家里。自从数年前因大月小月那一场争议之后,师兄弟俩的关系一度紧张,很长一段时间不相往来。后经吴小倩和朱玉玲两位太太的不断缓解,尤其是吴小倩对袁珊的屡屡指责,关系终于缓解,师兄弟俩又互相来往酬酢了。然而,那一道裂痕,若隐若现于心底,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消弥于无形的。

袁珊在客厅里落座后,劈头便问方玄:今天报纸上发表的陈哲高那一则奇闻,你以为真假?

当然不会是真的。方玄微微一哂。

这条毒蛇终于露出了尾巴!袁珊恨声道。

这些年来,因为大小月之差,他不仅生意受到影响,还时常遭到陈哲高一伙人的讥刺。在同行聚会场合,只要有陈哲高在,便没有他姓袁的发言权。压抑之苦,刻骨铭心。他无时不在寻找着复仇的机会。然而对手既号称赤练蛇,如何会轻易给他这样的机会?今天忽然见到报纸上发表的这一则新闻,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赶到师弟家里,是希望思虑缜密的方玄助他一臂之力,师兄弟俩联手向陈哲高发动致命的一击!

方玄何等敏感。他从师兄不多的言语中,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

吃我们这一行饭的,谁都难免起用这一手。何况,盛老三这几年捞了不少作孽钱,陈哲高伺机诈他一笔,也不为过。方玄轻描淡写地言道。

你--袁珊不料师弟如此态度,一时语塞。默然良久才冷笑道,师弟一向主持公道,这一次为何又替姓陈的作辩解?

师兄此言差矣。上次大小月之争,本有一个事实根据在,即便我不说清楚,也自会有人说清楚的。此番陈哲高哄骗盛老三,所用手法符合我辈同行中规矩。来世因果,乃冥冥中之事,所谓诚则信,信则灵,谁也说不清楚。盛老三自知作孽太多,也无非是花钱买一个心安。冤主甘心情愿,我们何必去拆穿西洋镜?方玄平心静气地分析道,总之,此事不能与大小月之争相提并论,师兄千万不要误会。

你这么尽力替他辩护,可有什么关系?袁珊冷笑道。

当然有的。方玄点头道。

袁珊见方玄点头承认,不禁讶然:什么关系?

同行关系。方玄泰然言道,吃我们这碗饭的历来遭人物议。陈哲高的西洋镜若被拆穿,对于我辈有何益处?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这些年来,陈哲高在我面前趾高气扬,这口恶气,我是非要出一下不可的!袁珊执意言道。

话说以这个地方,方玄唯有沉默。袁珊略坐片刻,告辞而去。

袁珊前脚刚走,玉玲的表兄胡亮后脚步便至。

玄弟!一跨进客厅,便瞧见方玄正怅然若失地独坐在沙发中。

哎唷,是表兄来了。方玄回过神来,招呼道。

胡亮一身短打扮,满脸络腮胡子。虽然已有五十来岁的年纪,却还神采奕奕。岁月的流逝,也早已将他身上的愣头青磨灭掉了。如今,他已是金山卫一带拥有数十条快枪、被老百姓尊称为司令的抗日游击分队队长了。此番来沪,是想通过方玄夫妇,从吴世保夫妇那里买一些弹药,补充自己的实力。

听罢胡亮的来意,方玄夫妇一时作声不得。此事非同儿戏,弄不好,便有杀身之祸。

你们倘若为难,我也决不勉强。胡亮察言观色,自是明白表妹夫妇的心思。

不,打日本小鬼子,我们责无旁贷。方玄终于下定了决心。当年日本鬼子从金山卫一带登陆,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以至方玄那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院,也未能幸免。毁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胡亮上门求援,理应尽力。

第二天上午,方玄夫妇携带几条大黄鱼,驱车来到愚园路吴世保家中。他们夫妇虽与佘爱珍交好有年,方玄来到吴家,却还是第一次。

佘爱珍喜出望外,热情款待。是什么风儿将贤伉俪吹来了?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惑然。朱玉玲遂低声将来意讲明。

佘爱珍沉吟片刻,毅然道:方先生第一次托我们办事,一定尽力。待老吴回来,我叫他想想办法。你们放心吧。

方玄夫妇听得佘爱珍慨然应允,十分高兴。当即留下黄鱼,回家静候佳音。

吴世保本是一个一见黄灿灿的金子便可以将什么都忘掉的人,何况又有爱妻一旁说情。隔天便从七十六号里搬出两木箱弹药,派人送往方玄家中。事有凑巧,送货之人恰与方玄认识,乃是当年夏海庙一带的泼皮,绰号小铁掌的张小铁,及其铁杆哥儿大头马阿四。如今,他们都因为王真威的推荐,在吴世保手下供职。张小铁心狠手辣,居然混上了一个分队长的职务,成为吴世宝的心腹爪牙。他们曾是方玄的手下败将,但知道方玄夫妇与师娘佘爱珍之间的关系,因而见方玄夫妇,反而一口一个方先生,方师母,喊得甚是热络。方玄虽是瞎子,却是一个明白人。见货物送来,当即烟酒款待。临走,又每人奉送五块银洋。

待小铁掌、大头阿四离去,方玄不免有些担忧。他知道这两个泼皮与王真威的交情甚好。此事若传到姓王的耳朵里,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且说袁珊未听从方玄的劝告,悻悻然回转家门,找来两位精明能干的助手,向他们布置了赴皖南察访白牛的来龙去脉之事。一个星期之后,两人便已将肚上有字的白牛真相了解得详详细细。

原来,早在三年之前,陈哲高眼见盛老三倚仗着那位日本政府首相的关系,包揽了日占区烟土买卖业务,感到自己的收获季节亦将来临。当即亲赴皖南,以五十元的代价,在休宁县刘家术刘老儿家刚生的一头白色牛犊肚上刻了盛文颐三个字。

先生,刻这几个字有什么用?刘老儿得横财,甚是兴奋,然而对于牛肚上刻字,大惑不解。

刘老儿,这头小白牛,你务必好好饲养着,今后还能卖一大笔钱。陈哲高言道,不过,以后无论谁问起,你都要说牛肚子上这三个字,是胎生就有的!

刘老儿点头应允,却依然大惑不解。

临走,陈哲高又留下一笔钱,叮嘱刘老儿:以后附近村子倘有白牛犊,你都要全部买下来。钱若不够,我自会派人再送来的。

这一下,刘老儿似乎明白了:奇货可居。

一晃,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小牛犊,山经长成膘肥体大的大白牛。牛肚子上刻下的三个字,也如同胎生一般,丝毫看不出有刀琢之痕。这些年中,刘老儿也忠于诺言,附近村庄中陆续生下的几头白牛犊,都被他以高于一般市价的价钱买了下来,以致被方圆数里的乡民目为酷爱白牛的怪老头。

他望眼欲穿,盼着有人高价来觅他的大白牛。

这一天终于来了。陈哲高派人告诉他,近日内有人来觅此牛,可索价千元。事成之后,陈先生还将另有酬金。

第三天,盛老三所遣之人果然来到刘家村,查到了这位酷爱白牛的刘老儿,并且从众多的白牛中发现了肚子上长有盛文颐字样的白色母牛。

一番讨价还价,迨数字高达五百元时,刘老儿已经心喜如狂,早已将陈哲高带信说可索价千元的话忘个一干二净,拍板成交。一头价值仅数十元的水牛,能卖到五百元巨款,刘老儿如何还不心满意足?

越数日,还是上次来传话的那一位先生,又到刘家村,交给刘老儿三百元钱,并转达陈先生的话:此事务必守口如瓶,否则他将一无所有!

他不知道,陈哲高派人送来的,原本一千元。到达他手上时,已经被这位跑腿先生吞吃掉了七百元。

养了一头白牛,竞获千元厚利。刘老儿也从一个家境一般的农户,一下子富冠全村。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酒酣耳热之际,刘老儿及其家人难免忘乎所以,在村邻、亲友面前吐露一二。迨袁珊所遣的两人来到刘家村,未曾费多少周折,便已了解到一个大概。

刘老儿,你知道盛文颐是什么人么?来人直奔刘老儿家,劈头便问道。

盛文颐?刘老儿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这三年来,几乎天天都要在这三个字上抚摸几遍

。他知道这三个字可以卖大价钱,却并不知道这个盛文颐究竟是什么人。他摇了摇头,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便是盛文颐先生派来的。两人其中一人诈唬道,实话告诉你吧,盛先生是日本首相的朋友,不仅在上海,在全国都有很大势力。陈哲高是上海滩上的一个相士,骗了盛先生一大笔钱。现在事情已经败露,姓陈的已被抓进监狱。我们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核对此事经过。

刘老儿闻言,犹如炸雷击顶,脑子嗡地一声,乱了,晕了。黄豆一般的汗珠,直从脑门子上渗出。

两人见状,乘机进击:刘老儿,我们知道此事主谋乃是陈哲高,你只是一个被他利用的工具。只要将事情经过照实说出来,盛先生表示既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收回那一笔买牛的钱。

这刘老儿迟疑不决。

倘若你不肯说出实情,那就别怪盛先生不客气了。

刘老儿这些年听多了日本人的凶残。如今听说盛文颐乃是日本首相的朋友,如何再敢违逆?当即点头道:我说,我说。

于是,从三年前的牛犊刻字,一直到前几天陈哲高派人嘱语的话,以及三百元酬谢,一一说了出来。

两人连忙掏出纸笔,整理成文,让刘老儿在上面签字盖印。

太好了!袁珊看罢笔录,顿时眉飞色舞。

第二天,他便电话邀约陈哲高,在新雅粤菜馆二楼雅座共进午餐。

袁老弟,有什么事吗?陈哲高问道。自从大小月之争以后,两人很少有交往了。骤然邀约上馆子吃大菜,不免诧异。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见了面再告诉你老兄。袁珊打着哈哈。

新雅粤菜馆二楼餐厅里,午餐生意照例并不兴旺。一个幽静的雅座里,袁珊面呈得意之色,等待着陈哲高的光临。

陈哲高怀着种种猜测,按时应约。杯酒下肚,陈哲高憋不住了,启口问道:袁老弟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见告?

昨天来了一位徽州朋友,说刘老儿带个口信,向阁下问安。袁珊轻描淡写地言道。

骤闻刘老儿三字,陈哲高的心不禁一沉。千猜万猜,无论如何未曾猜到这件事情上去。然而,他毕竟闯荡江湖数十年关键时刻沉得住气。

沉默片刻,脸上重又泛起笑意,缓缓问道:刘老儿还托你转告我什么话么?

仅此而已。袁珊摇了摇头,不过,他却送给了我一份厚礼。

哦?陈哲高心头一紧。

哲高兄想看看这份礼品么?

送给你的礼品,于我何干?陈哲高强笑道。

我就带在身边,老兄不妨看看。一睹为快嘛。袁珊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从西装里边口袋内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轻轻地展开,摊在餐桌上。陈哲高伸过脖子,仔细一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纸上,有着刘老儿的签名指印。

他真想伸手去抢夺这一张薄纸,撕成粉末,扔在对方那张得意的脸上。然而他毕竟是老江湖,决不肯贸然行动,极度的愤怒,瞬息间便已转化为微笑。

袁才弟这一手,实在出人意料。陈哲高笑言道,不过,我很为老弟破坏江湖上的规矩感到遗憾。

有福同享,难道不也是江湖中的规矩?袁珊收起那一张薄纸,也报以微笑。

陈哲高神情自若地挟起一筷鲜滑大虾仁,送进嘴里,边嚼边言道:有话可以明言,何必多此一举?

只怕老兄未必有此襟怀?袁珊一笑。

既如此说,你就开一个价吧。这纸,究竟值多少钱?

袁珊伸出一个手掌。

五千?陈哲高不动声色地问道。

袁珊咧嘴一笑:老兄太看不起我了。

难道是五万?

袁珊点了点头。

老弟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陈哲高苦笑道,你可知道,为了这笔生意,我苦守了多少年?

三年。

不,整整三十年。陈哲高言道,所以,老弟想平分秋色,未免太过分了。

袁珊笑道:怎么是平分秋色呢?那一只珠光宝色的鹿形宣炉,恐怕也值十万八万吧!

陈哲高忍无可忍,不由得作色道:袁老弟,你不要欺人太甚!

哲高兄何必要动肝火呢?这不是在商量吗?袁珊依然笑容可掬,我知道你事先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时转不过弯来。你看这样好不好,三天以后,我们仍在此处碰头,作最后定论。说罢,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望着袁珊远去的身影,陈哲高愤恨之情难抑,将一只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袁珊低估了这个多年来充当黄金荣的幕僚、军师的赤练蛇的能耐,也忽视了狗急可以跳墙这一常识。

就在他从陈哲高手中接过一张五万元支票的第五天傍晚,刚走出命相馆,走向自备汽车准备回转家中时,一支乌黑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腰眼。

显然,此人的武功也绝对差不了,以致如袁珊这样武功甚佳反应敏捷的人,也竟然事先毫无察觉。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车门开处,那位手枪掩在宽袖之中抵住袁珊腰眼人,乘势将袁珊拥入车内。车内后排座上,另一位大汉手执快枪,脸露煞气。汽车绝尘而去。

街上的行人以及袁珊那辆自备汽车的司机,都浑然不觉。袁珊一钻入车内后座一人便用一块黑布将他双眼蒙住,汽车七转八弯,约行一个多小时,才在一个寂无车声、人声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被推下车来,推推搡搡地被送入一间阴气袭人的小屋。双手被反绑后,蒙眼的黑布才被揭下。他环视四周,原来是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破旧小屋,墙角处,有一堆如垃圾一般的破旧东西,显然刚拾掇过,一张小木床横放在靠里墙处,小床上是一条散发着杂臭味的破棉被。一扇小木窗,已被严严遮住。

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挂在小屋正中,发出昏黄的光亮。两名蒙面大汉,叉腰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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