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游侠令一直存在,只是由明转暗。

三月初三,依旧长安。

按唐时风俗,这一天正是上巳节,在千年之前是与立春、端午并列的重要节日。士女云集,金吾不禁,晨昏旦暮,一城轻狂为一春。自骊山以西,南至少陵原,北至龙首原,芳草如茵,绿柳如织,繁花如海,春色如醉,恰似一幅缓缓展开的锦绣画图。

春色最浓处在城东灞河。一座百丈长桥横跨两岸,堤上杂花乱树争先恐后,纷纷将倒影投入河中,使得清澈的河流融汇了这个春天至为富丽的色彩。花树丛中随处可见踏青游人,身披彩绡的女子鬓边簪着带叶花枝,面上红云比鲜花更为妖娆:与之相对应的是轻袍缓带的公子王孙,青骢马、银丝鞭,顾盼间尽显风流年少。另有一班贵族富贾,领着家中伎乐,便在灞桥上搭起长长的彩棚,丝竹歌舞竞豪奢,引得路人围观喝彩。倘若此刻有仙人从九霄云外拨开云雾窥看下界,必以为俗世繁华远胜天上百倍,永日欢愉,长乐未央。

游之乐不在景而在人,相比而言,仅一水之隔,桃花反倒闲了下来,游人大多无暇赏看。清风拂过,一朵桃花悄然从枝头坠下,回旋良久,最终轻飘飘地落到了一只手掌中。花瓣嫣红,边缘处已褪成浅白,显示出萎谢的迹象。

未到落花时

身边那人显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应声道:当然。真是春光无限好啊!

说话的二人就站在灞桥之上,前者身穿一袭灰色儒衫,面目端正,双眉微锁。服饰简朴无华,却有一种令人不敢轻忽的严正肃然;后者则身材高大,眉宇之间有勃勃英气,头发略有些卷曲,这特征和他那号称勇冠三军的伯父尉迟恭甚为相似。

后者正是勋卫府校尉尉迟方,另一人名叫方恪,是京畿华原的县令,因为赈灾有功,刚刚调京叙用。二人文武虽别,但年龄相仿,性情相投,因此一见如故。

方恪淡淡一笑,顺手将那朵残红收入袖中:良辰美景,是至乐之境。回想起数月之前那一场大雪,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错,尉迟方望向方恪,神色敬重,方兄治理华原,井井有条,将自己的俸禄尽数捐出抚恤灾民,京城官场提到方兄的名字,无不敬仰。圣上这次特意召你进京,必有封赏。

尉迟谬赞了,我不过尽自己的本分。

如果大唐多几个像方兄这样的本分之人,那就什么也不怕了。校尉诚恳说道,这几天和方兄盘桓,得蒙教诲,每每令我茅塞顿开。小弟是武人,只知道枪刀棍棒,对朝政一窍不通,还望方兄多多指教。

哈哈,尉迟才是热心肠的好男子啊。此次上京,无意中交到了你这样的好朋友,实在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眼望江水,方恪语气突然沉凝,我是寒士出身,自小便在战乱中丧了家人。自古兴亡,最苦就是平民百姓,这一点感同身受。圣上委任我做一方父母官,我便当尽心竭力,为民求福。不论文武,不分贵贱,只管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倘若人人如此想,何愁天下不平,江山不固?

此言一出,尉迟方刹时热血如沸,想也不想伸手与方恪紧握:说得好!不论文武,不分贵贱,有一分力便尽一分力,正该如此!

双掌相交,彼此都能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温度。正默契之时,耳边突然传来语声。

这位公子。

路旁出现一名女子,容貌秀丽,姿态娴雅,梳着双丫髻,穿一件鹅黄衣衫,看起来是对自己说话,校尉却从未见过。

是叫我么?

当然。女子双手递上一只木盒,式样古雅,绘着缠枝莲花的图案,请您收下。

尉迟方伸手接过,正要询问主人是谁,那女子福了一福,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了。

尉迟果然人品风流。目睹此情,方恪不禁面露微笑。唐风通脱,女子常趁上巳、中元等出游的节日与心上人暗通款曲,收受信物,早已见惯不怪。

咳,方兄误会了,我不认得这位小姐。

不必推托,若有不便,在下回避便是。

尉迟方忙道:不必,不必。拿起木盒,伸手就想打开,却找不到接缝。端详片刻,才发现盒盖上有一朵莲花微微凸起,试着一按,机簧立刻弹开,露出一张薄绢。尉迟方好奇地揭起,突然睁大了眼,啊地一声,盒子险些从手中掉落。

薄绢之下,是一对干涸的人眼,看起来已经离开它的主人多时。原先瞳孔的位置只剩下一层灰翳,似是仍在瞪视这个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方恪脸色突然苍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方才那朵花从他的袖中飘落到了地上,原先粉白的颜色刹那变作鲜红,如同血色。

随随便便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件青布长衫,随随便便结起的长发。阳光温煦,照得眉宇清澈;神色懒洋洋,有几分落拓模样,偏偏清爽干净之极,好像长安城漫天尘土沾不上这人木屐。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人注意不到他手中牵着的物事一口肥猪。

一人一猪逍遥自在地走着,来到一处道观。山门上有玄妙观三字,古意盎然,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地方虽大,看上去破落已久。草木极之繁盛,因为不曾有人管理,自顾自地生长着,似乎要占尽一春的生机。斑驳院墙边是星星点点的牵牛,花已合拢,藤蔓却牵缠攀爬,映得白墙绿意深深。墙内墙外则是一望无际的桃花,如火如荼,繁盛得竟有妖艳之感,处处都是粉白轻红,浓丽渲染。不知为何,这样的妖娆景致却令人无端兴起惆怅,仿佛天边残霞,瞬息变换,万千魅影终将归于沉寂。

来人却毫无伤春悲秋之意,脚步不停,自顾自往里走去,直到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喂!

青衫人这才站定脚步,扬起脸。白色身影流星一样在树梢上穿行,瞬间到了面前,跳了下来。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赤足,亮闪闪一双眼,稚气中透着桀骜不驯,一头长发却是雪一样白。

小猴儿。青衫人举起手中糖糕,在对方鼻尖上方晃了晃,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是要确认来人身份,突然咧开嘴,圆圆左颊现出一个酒窝,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老道士,快出来!是木头先生来啦!

拉住青衫男子衣袖,一把抢下他手中的糖糕,几乎没看见动作,迅捷又轻盈地攀上了一棵桃树,坐在树权上专心地啃起了手中食物。双脚一荡一荡,模样神态竟真的像是一只白猴子。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株桃花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移动,向两边分了开去,立刻,茂密桃林中现出一条通道。来客却似司空见惯,径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桃林最深处,那里有一团消长不定的白光,定睛看,却是一人舞剑,白色身形被裹在耀眼剑光之中,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剑刃劈空,突然一声厉啸,宝剑宛如闪电,挟雷霆万钧之势向青衫男子飞了过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简直匪夷所思。剑风瞬间及体,眼看就要穿胸而过,正所谓离弦之箭,以剑势而论,即使出手之人本身也断然无法收回。

青衫男子仍然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丝毫闪避,甚至脸上表情也还是镇定自若。就在这一瞬间听见仿佛琉璃破碎的轻细声响,紧接着光芒流散,宝剑已寸寸断裂,碎片接连落地,发出铿锵之声。满天桃花便在此时飘落,一场红凌乱。

好剑法。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的人毫无所觉地拍手笑道,可惜了这柄剑。

在他对面,是一双比剑光还要锋利、还要冷冽的眼,正凝视着他。逐渐地,那眼中寒意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笑意。

不可惜。

哦?

天绝之剑,有去无回。剑意一尽,这把剑也就到了尽头。

唉呀,世间哪有尽头之事?走到无路可走之时,回头便是。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祸福相倚咳,不说了,这道家的道理你比我熟悉得多啊。

哈哈。持剑的人顺手将剩下那一小截断剑抛去,刚才那令人不可逼视的气势此刻方散。终于看清舞剑人身形,道士装束,一袭白袍上有清晰的灰色纹理,是以丝葛织就,腰间束着质地相同的长丝绦。单看面貌,竟不知年龄,凤眼修眉,飘然如仙。

虽说否极泰来,毕竟有生有灭。此剑不灭,灭的便是你了。

这么说来,我该感激观主将我的性命看得比剑重要么?

何止。

嗳,李某幸甚。

青衫男子正是随意楼的掌柜李淳风,道人则是玄妙观观主,此人来历奇特,又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他的姓名。只因为这里桃花繁盛,便称其为种桃道人。

桃林深处,以古拙桃根雕成桌椅,形状大小不一,式样也不拘一格。炭火炉上水正沸,清幽茶香和馥郁花香混在一起,弥漫于空气之中。白发少女依旧躺在桃花树上,手中握着一根树枝,悠闲地逗弄着树下那头一心想睡觉的猪,主人则与访客对坐在春日阳光下,这情景似可入画。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这句话当真无情,难道无事便不能叙旧了?小心,莫伤了它,那是我今晨出诊的酬劳。

后一句却是对正在跟那头猪戏耍的少女说的。道人并不答话,只是双目凝视。李淳风只得咳了一声,收起嬉笑之色。

这个,其实是想请你帮忙参详一物。

伸出手掌,现出一粒黑沉沉的东西,约有核桃大小,看起来像是一个弹子。道人接过掂了掂,方才觉得沉重,竟是铅做的;放在鼻边嗅了嗅,有淡淡血腥气。道人面色为之一变。

你从何处找到这个?

李淳风不动声色道:捡来的,信么?

不信。

回答干脆之极,李淳风不禁苦笑,摇了摇头:人若太过严肃,未免无趣。

道人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调侃,直接问道:死去几人?

六个。两位内侍,三位朝廷命官,还有一位则是萧妃之弟。李淳风转动着手中弹丸,死状相同,弹丸均是从眉心射入,不偏不倚。被杀者之前都曾接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一片耳朵、一颗人齿、或一枚断指之类,后不出三日,即遭杀害。此外,死者无一例外脸孔扭曲,面带恐惧,似乎在临死之前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刘学士死得最离奇;他接到警讯后便躲在家中足不出户,四门均由家丁严密看守,结果还是难逃厄运,横尸自家床上,门户紧锁,没有丝毫破坏痕迹。

道人哼了一声,道:这世上哪有不留痕迹之事。

正是,因此才要向观主请教啊。

不是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

世间以讹传讹之事甚多,这便是其中一例。李淳风笑吟吟地放下弹丸,捏开一枚花生,李某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有几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朋友吧。

少奉承。探丸借客之事,道之(李淳风字道之)不会没听说过吧?

汉以来,长安便有行刺组织,称为游侠令,以替人报仇为业。目标选定之后,在革囊中盛以铅丸,摸到红丸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负责料理后事,称为探丸借客。行踪诡秘,人莫能测,正是职业杀手的雏形。后世渐渐绝迹,至隋唐一代,已是传说中的人物。

有所耳闻,却不知内幕。修长手指敲着桌面,李淳风若有所思,汉之尹赏曾筑虎穴,网罗追捕,坑杀者数以千计,从此销声匿迹。难道这组织并未被摧毁?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尹赏能毁去游侠令,可不是他能力过人,而是令中内部分裂。莫氏一派以红阳侯王立为靠山,暗地介入外戚篡汉的阴谋,出力为王家剪除朝廷中的阻碍势力;羽字系则是江湖散客,奉行替天行道、惩恶锄奸的原则,不杀善类。两派理念不合,矛盾也越积越深,终于莫氏借尹赏之手,将敌对派别全数清剿。

难怪。我读《汉书》,便曾奇怪此事。当年游侠令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势力何等庞大,而尹赏却能在短短一月间一网打尽,未免过于神奇。原来却是毁于内部纷争。

不错。所以说,游侠令一直存在,只是由明转暗。直到王莽败亡之后,莫氏失去靠山,党羽也死伤殆尽,于是辗转江湖,代代相传,逐渐演变成秘密杀人组织。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秘传术法,武艺高强,身份隐秘,靠杀人获取酬劳,除非令中人士,旁人一无所知。

你是说,城中发生的暗杀与这组织有关?

道人却摇了摇头:难说。据我所知,为防止泄露身份,游侠令中人此后便很少以弹丸杀人。

嗯了一声,李淳风将弹丸收入怀中,起身拱手:多谢观主告知,在下告辞。

目送男子远去,道人亦站起身来,负手喟然,意兴萧瑟。少女己吃完糖糕,此刻懒洋洋地蜷在树上,似乎已经睡着。透过繁密的桃花,依稀看见高而澄蓝的天空,薄云微卷,真是个好天气。

包裹中是一只断手,血淋淋的,看起来新鲜热乎,似乎刚切下不久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微弱光线只在东侧青砖墙的上方逗留,狭长小巷已经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跛腿陈六挑着糖糕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这是他最熟悉的一条小路,但即使如此,生性谨慎胆小的商贩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担子碰到墙壁刮坏了家什,或一不留神踩到碎砖扭了脚。直到看见自家那简陋茅屋才松了口气。屋顶炊烟袅袅,一派安闲气氛,空气中散发着新鲜的馒头香气。

陈六放下担子擦了把汗,顺手拿起里面那块与其说是卖剩下、不如说特意留下的糖糕,叫道:阿大!爹回来了!

以往伴随着这样的喊声,门口便会探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稀疏黄发用红绳绑成冲天小辫儿,笑嘻嘻张开双手向他扑来,可是今天却毫无动静。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香气依旧,烟囱中的烟却微微发黑,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沾湿了柴草。

他猛然停住脚步,从半开的柴扉中可以看见炉灶,火舌从灶膛中逸了出来。旁边地上露出一角衣裳,原本是蓝底白花,此时已完全染成鲜红。深褐色液体在地上流淌,一直蜿蜒到灶中。

陈六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把抽出扁担,毫不考虑地转头飞奔。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道铁链已经凭空而降,紧紧锁住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拉倒在地。随即,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怪不得你能在那次伏击中活下来。连自己妻儿都可以弃之不顾的人,才会做出背叛宗主、出卖同伴的事吧?

饶命饶陈六一面挣扎,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铁链勒住了脖颈,用力巧妙,将他的头拉得仰起,无法看到身后的人。

哼,十年前,冷血十三这条命倒还值得几文铜钱。可是现在一个残废的懦夫,又能做什么?

不、不,我不要死!感觉到颈上铁链又在收紧,小贩失控地大叫,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留下小人性命!

身后那人犹豫了片刻,在陈六而言,这短暂一瞬简直长过一生。

看来为了保命,你什么都肯。羽之竟然有你这样的弟子,难怪被灭。也好,便给你一次机会。

伏击者走了过来,在陈六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他黑色的身影仿佛鬼魅一般,消失在长巷之中。在他身后,火舌挟带浓烟从茅屋中窜了出来,陈六像是死一般俯伏在地上,连最后看一眼妻儿的勇气都失去了。一只手仍然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扁担,另一只手中则是捏得粉碎、再也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糖糕。

夜色已深,崇化坊中一座大宅依然亮着灯火。仓促间蒙上白纸的灯笼发出黯淡光线,反衬得四周更加漆黑如墨。后堂隐隐传来一声女人的嚎哭,凄惨厉烈,却又猛然顿住,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断成两截。

黑衣男子以左手举着一只蜡烛,右手托住左臂。在他下方是一张大床,床沿倒卧着一具尸体,胡须花白,面容干瘪,张大着嘴,现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形的血洞,血迹已干涸,看起来就像是第三只眼睛,和另外两只无神的眼一起,冷冷与他对视。

旁边一人早已扭过了头,此刻还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战。无论是谁,被人从华丽的歌舞场、温柔乡中拖到这阴森可怖的地方,感觉都不会好过。更何况他是易秋楼,名满长安的贵胄公子,向来风流自赏,出了名的讲究舒适。只是身为雍州府长史,这案件确实是他分内之事,脱身不得。黑衣人则是有天罗地网之称的荆烈,长安城中第一捕,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咳了一声,易秋楼道:如何?

死者刘钧,是翰林学士,也是死在铅丸之下。荆烈伸出右手,探入刘学士额上伤口,而后收了回来,在鼻端嗅了嗅,这动作看得易公子一阵恶寒,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芸香薰过的绢帕,捂住自己口鼻。

与此前几人一样,铅丸入脑一寸。仔细看着那可怕创口,名捕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平静语调说道,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是高手所为。

可是这屋子四面都有人看守,刺客是如何下手的?

伤口下斜,很明显,攻击来自上方。我已登上屋顶查看过,屋瓦有被移动的痕迹。就在此处。

荆烈向前走了两步,停下,仰面:看伤口情况,当时的情形必是刺客以声音或其他手段引得刘钧注目,然后就在他抬头的刹那飞出铅丸,将他杀死。

易秋楼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向边上移动了一下,好像生怕那致命的弹丸还会从那里落下。

不必担心,看出上司的畏惧,荆烈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刺客杀人之前必有预警,此事已成惯例。

易秋楼不禁尴尬,好在他虽然惜命,个性倒豁达大度,不以为忤: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话音方落,一人接道:不错,这便是此事的关键了。

听到这声音,易秋楼不禁喜形于色,叫道:李先生!门口那人青衫木屐,身形修长,正是李淳风。

上前一步,抓住李淳风的袖口,易秋楼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嗨,你总算来了。

公子有约,不敢不至。来人话说得悠闲,倒好像约的不是杀人查案,而是风雅诗会一般。

荆烈皱起了眉头:这位是

随意楼中李淳风。不等易秋楼开口,李淳风先行拱手,见过荆大人。

久仰李先生大名,长安城中都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荆烈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易秋楼,原来易大人请了这样的高人相助,却胜过荆某多多。

弦外之音连易公子这样一向迟钝的人都听了出来,刚想张口,李淳风已接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八个字,该当璧还荆大人才县。除了长安第一神捕,还有谁担得起这个名头?至于在下,拿人钱财替人筹谋而已,小小营生,不足挂齿。

那么这件事,李先生如何筹谋?荆烈步步紧逼,竟然不留余地。

有因方有果,追根溯源,无论怎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必有其因。找到它,事情便迎刃而解。

高见,虽是称赞,荆烈脸上的揶揄神色却显而易见,可惜在下愚鲁,只知道勘查行踪,追寻痕迹,至于因果,便不能明了了。

其实也不难。丝毫未觉对方敌意,李淳风笑吟吟说道,比如荆大人此刻身在此地,便是因;下一刻府中来人传唤,即是果啊。

哼,我府中何曾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名亲随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叫道:荆大人!不好了,你家孩儿晕厥了,夫人要你赶紧回去!

室中突然静了下来,亲随有些发愣,左右看看,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过了片刻荆烈方才醒悟过来:你这你怎知道?!

这句话却是对李淳风说的。李淳风毫不在意地道:如前所说,因果而已。至于令郎病症,药方中须去掉青蒿一味,便无妨了。

眼看荆烈仓皇告辞,易秋楼竖起了拇指。

原来李先生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秋楼今日可是大开眼界呀。

哈,其实不过是见到他身上药渍,偶然想到。

药渍?易秋楼细一回想,荆烈袖口处确实有一块显眼的痕迹。

近日城中小儿疫病盛行,医者往往依照神农方加入青蒿。殊不知此次疫病以寒毒为主,青蒿性寒,一旦过量,两个时辰之内病儿便会抽搐晕厥。荆大人身上青蒿气味甚烈,因此断定他家必有病孩,且用错药物。

但你怎知他家人会来寻他?

依常理判断。荆大人袖口、衣领均有药渍,显然是亲自为孩儿喂药,怜子之情可知,家人又怎敢怠慢?李淳风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名震长安、冷面无情的天罗地网,竟是位慈父。

妙啊!双手一拍,易秋楼显得兴高采烈,难怪马周对你推崇备至对了,你方才说追根溯源,是什么意思?

常人行事必有目的,作恶者也是如此,真正的无头案极少。寻得了动机,祸首便呼之欲出。公子可知死去六人是什么样的身份背景,平时是否经常来往,囱何特殊之处么?

这易秋楼抬起头来仔细想了想,两名内侍一人隶属东宫,一人侍奉杨娘娘,其余几人似乎也并没有特别交情。至于身份背景,有山东士族,也有江南寒士,更有前朝降臣,实在想不出为何被害。

嗯,如此说来,为钱财杀人的可能性便增加了。凶手不可能与这些人同时有仇,除非收了别人的买命钱。啪地一声捏开一枚花生,李淳风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也许当真是刺客集团死灰复燃。

什么?易秋楼刚想问个究竟,门口突然卷入一阵旋风。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老师?

在场众人眼前都是一亮,那是一名女子,带着两个侍女。侧面看去,身上穿着的并非绫罗绸缎,而是男子式的素白长袍,袖口紧束。发髻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高髻,却是天然云鬓挽起,只插了一支艳红通透的珊瑚簪子,簪头刻成一朵莲花。

易秋楼脸上表情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连忙拱手行礼,道:郡主!你怎会来这里?

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小侍女已经开口:刘学士是郡主的老师,教习琴艺已经好几个月了,郡主为何来不得?

咳,岂敢岂敢。下官的意思是,这里刚发生凶杀事件,恐怕对郡主不利。

无妨。女子这一句斩钉截铁,毫无辩驳余地。转头看着地上死尸,脸上竟无一般女子常见的恐惧之色,而是叹了口气,郑重行弟子礼。而后才转过头去,低声道:谁杀了他?

正在勘查,易秋楼终于有了插话机会,连忙殷勤道,郡主不必担心,有下官在此,定能擒获真凶,为刘学士

截断了他的话,女子道:不必多说,只要你担保一件事:三日之内,让凶手伏法。

这这

这是强人所难。接话的却是一直袖手旁观的李淳风。女子霍然回头,如惊鸿一瞥。恍惚一道白光,又或是一轮明月,李淳风突然明白方才易秋楼为何如此诚惶诚恐。她额际开阔,双眉淡远,是聪明智慧之相;鼻高而挺,李氏皇族特有的隆准显示出柔弱外表下隐藏着的决断和勇气。总体说来,这面貌绝非十全十美,但只要看她一眼,便再难将眼神分向别人。如皓月当空,群星自然黯淡无光。

你是何人?

闲人。

目光转过,女子不再看他:长史大人,官衙办案,何时允许闲人旁观了?

既不容我旁观,为何又容郡主限定时日?

你说什么?郡主双目注视对方,隐隐含有怒气。这女子虽然容貌秀雅,却天生有一种威仪,令人不可逼视。年长侍女已经喝道:大胆!怎敢对拂云郡主无礼!

长安城中,拂云郡主之名无人不知。她是太宗二姊平阳公主与柴绍的女儿,一向深得皇帝欢心。平阳公主性情坚毅,胆略过人,曾为李渊起事召集兵马,俨然女将军。后病逝于军中,高祖痛悼,亲手以军礼葬之,女子而葬以将军之仪,王朝历史中可谓空前绝后。此后不久柴绍也谢世,太宗与长孙皇后对这孤女颇为怜惜,诏封郡主,并将当初宇文化及私邸赐予。京中盛传她的美貌,与杨淑妃、莫邪夫人并称。

郡主息怒。李淳风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之色,微笑拱手,在下只是就事论事。郡主虽是皇亲,却无实职,对于官衙来说,你我都是闲人。何况凡事皆有来龙去脉,水到渠成,急不得也缓不得,倘若硬要以威势相压,限定时日,除了打乱正常办案步骤之外,毫无用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易秋楼在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暗地里扯袖子,不欲他说下去,李淳风却置之不理。果然,话音方落,女子脸上便起了两朵红云,双眉也拢了起来。她地位尊崇,深受皇恩,加之容貌美丽,身边人对她的意旨,往往不愿、不敢也不忍拂逆,便是小小违拗,也将视为怪事,何况当面顶撞。长史生性风流多情,对拂云郡主一向甚为心仪,此刻见她变色,顾不得官场威仪,连忙圆场道:全怪下官办事不力,郡主莫要动怒

拂云郡主摆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脸上红色渐渐褪去,忽地敛衽为礼:此事是我孟浪,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啊?大惊之下易秋楼几乎忘了回礼,这哎呀这

拂云郡主不再理会易长史,目光转向李淳风:先生所言甚是,拂云受教。

微微一笑,李淳风恭敬一揖,目送拂云郡主远去。易秋楼这才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看了身边人一眼,正要责怪他不知进退,门外匆匆走进一名兵士,手上提着一只小小包裹。

易大人,刚才有个乞儿,说是要将这包裹交与你。

什么东西?易秋楼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包裹是青布的,看起来甚是平常。

不知道,但他说与大人所查案件有关。

哦?

易秋楼伸手接过,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层油纸,再往下,忽地惊叫起来,将那包裹一抛,面无人色,仿佛随时都会昏倒。李淳风眼明手快,一把接过那只包裹,只一眼,便叹了口气。

包裹中是一只断手,血淋淋的,看起来新鲜热乎,似乎刚切下不久。

只要二位肯直言相告,是谁说出游侠令在我这里,我便将它的下落知会你们。

夜色缠绵,空气中细细密密都是花香,令人未饮先醉。远处有头戴毡帽的醉客,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并不年轻的声音,唱着久远的战歌。苍凉沙哑,却与这春夜意外地契合。倏忽之间,时光已将当年的金戈铁马席卷而去,纵有千种风情,亦化作萧瑟心事,溶解在骀荡春风、朦胧花月之中。

李淳风袖着双手,木屐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越声响,似有似无地应和着远处歌声。这大约是此人独有的特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能自然而然成为景中一角,而不显突兀。不过此刻心情,倒是和悠闲步态相差甚远。

此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站住!

李淳风停下脚步,眉头随之皱起,又展开。

借问,这条路走不得么?

眼前黑影一晃,紧接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拦住去路正是之前高歌的醉汉,毡帽将整个面孔笼罩在阴影中:别人走得,你却走不得!

为何?

少废话,交出来!

噫,莫非壮士手头不便?李淳风伸手拍了拍衣裳,又将空空如也的衣袖亮给对方,可惜李某身无长物,未免辜负了两位的期望。

身后那人哼了一声,道:不要装傻,快将游侠令交出来!

三字入耳,李淳风心中登时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阁下怎知游侠令在我手中?

背后那人明显迟疑了一下,由此断定,头戴毡帽者身份较高,应是主事之人。

问那么多做甚么?交出来,留你一命。

两位要的本来就是东西,不是李某这条小命。李淳风神态自若,反而令眼前人觉得莫测高深,不过在下是生意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若无利益,岂可轻易放货?

你身后那人性情较急,刚叫了一声,已被毡帽客阻止了:你要什么条件?

只要二位肯直言相告,是谁说出游侠令在我这里,我便将它的下落知会你们。这小小条件,想必不成问题。

毡帽客明显犹豫了一下:你说的是真?

当然。我要那东西也无用处,何必骗你?

以眼前局势而论,李淳风已在二人掌握之中,所说也是实情,毡帽客终于点了头。

好。那人就是

话音未落,突然面色一变:半空中传来一声大喝,一个巨大的身影猛扑过来。他心中一惊,手中长剑直刺对方;来人竟没有丝毫闪避,只是侧过身,用一只手抓住剑锋。而后剑身便轻了,未见对方作势发力,已被那钢铁一般的巨手折成两截。

毡帽客这一下魂飞魄散。练剑多年,从未见到这样古怪的招式、这样神奇的力量。眼前是个如同巨灵神般的大汉,上身赤裸,油黑的皮肤在月色下闪出亮光。心中蓦然掠过关于随意楼主人的种种传说,一瞬间几乎以为这是用术法招来的神将。

身盾那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情势有变,长刀立刻劈向李淳风,却在半空中被另一把刀架住。刀的主人身材魁伟,英气逼人,一身校尉服色,正是勋卫府的尉迟方。

快走!

被大汉折断长剑的毡帽客大声喝道,随即转身飞奔。另一人早有默契,从袖中飞出一蓬白烟,烟雾弥漫之际,人已隐没在黑夜里。

当真及时。李淳风顺手掸了掸衣上的落花,不过,可惜呀

这可惜二字显然意有所指,确实,倘若再迟一些,线索也不致就此中断,但尉迟方显然并不知道。

我去随意楼寻你,等了半日没有等到,却在回家路上遇到你被这两个歹徒所胁。转头望向大汉,尉迟方惊讶道,你是钟馗?

是我。大汉脸上放光,显然很高兴对方还记得自己,你,大人?

叫我尉迟便可,你怎会在这里?

你你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

李某是这酒肆的老板,并不是捕快。对我而言,你只是来此喝酒的酒客。你喝了酒,我收了银子,那就再无干系。

可、可是

既然答应了荆烈,李某自当信守诺言。迟疑片刻,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只拨浪鼓,放入目瞪口呆的易秋楼手中,去吧,记得好生照顾他的家人。

桃花林中,白衣道人手中长剑挥出,扁担应手而裂。一样东西从中掉了出来,发出金属声响。

这就是那块游侠令?将令牌捡起,扫了一眼,李淳风问道。

不错,这就是莫氏宗主交给我师尊的那一面。死里逃生的陈六垂手而立,眼光也看着地面,不敢与人相接。八年隐身市井的低贱生涯已将这个人彻底改变,现在,无论是谁也难将这位面相老实、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与当初羽之最得意的弟子联系在一起。

八年前,师尊接到一封神秘书信,而后便带着我们十三个人秘密潜入京城。临行之前,他将刻有莫氏各地组织联络方式的令牌交给我保管,要我哪怕牺牲生命,也要确保令牌不失。这是他当年对莫宗主的信诺。后来,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朝廷官兵大肆围捕。当时情势危急,我们的人已死伤大半,师尊也身负重伤。他他要我要我佯装背叛,砍下他的头

说至此处,陈六浑身颤抖,双腿更是如同筛糠,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但脸上卑怯神色却依然未变,仿佛刻板表情已深深印入了皮肤。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掌心温暖,却是李淳风。

从此,我的性命就只为了保护这块令牌而活在世上哪怕再将这张琴看得重逾性命。因此三天前当他来找我,要我收下它的时候,我甚是惊讶,他却说,命不久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张琴,定要为它寻个好去处。

三天前想必是收到寄来的残肢了。

是。后来我便听说他的死讯。老师痴于琴艺,为人良善,从不与人结怨,实在想不出有谁要置他于死地。因此想拜托二位,帮助查找凶手,也可告慰他的家人。

李淳风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凝视着那张古琴,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中酒盅,忽然道:除此之外,刘学士还说了什么?

拂云托着腮想了想,道:对了,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目中倏地掠过一丝亮光,仿佛猎鹰发现猎物一般:什么话?

因爱成痴,悔之已晚。

一字字缓缓道来,却听得在场两个人都怔住了。

曾有人总结世间败兴之事,如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之类。但在尉迟方看来,最败兴的莫过于自己一腔感想急于倾吐之时,偏偏遇上了一个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听众。

当真意外,竟然见到拂云郡主

嗯。

连酒量也如此出众,真是出乎意料啊

啊。

你觉得她会不会

哦。

什么,我还未说完

闭嘴。

这两个字倒是清晰明了,简洁有力,登时将校尉一肚子话都噎了回去。默默走了一会儿,李淳风才如梦初醒。

抱歉,刚刚一时走神。你方才说什么?

呃算了,没什么。有头绪么?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

恰恰相反,不是没有头绪,而是线索太多。

对了李兄,袭击你的那些人似乎说,要你交出一样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他们怎会认为在你手中?

扔了一颗花生入口,李淳风模糊不清地说:这便是第一个线索了:至少有一群身份不明之人在争夺游侠令。起先我只知道它是刺客集团的名字,现在看来,它应该还是一样宝物,很可能便是用以号令这个组织的令符。

那就该说明你不知道此事,东西也不在你手中。

摇了摇头,李淳风道:那样一来线索反而断了,不如将计就计,令人不知虚实。再者,即使我说不知,他们也必不肯信。真正有趣的倒是将这线索引向我的人,倘若只是为了要我性命,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如果不是,目的便耐人寻味了。

月光下,李淳风眼眸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倒像是孩童发现了新奇的游戏,一副跃跃欲试神色。尉迟方看在眼里,只好肚里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还有其他线索吗?

尉迟练过腕力么?

当然。

好。从怀中摸出那枚铅丸,交到尉迟方手中,用最大力气,掷向那株柳树。

柳树距两人不到一丈,虽不明白同伴的意思,还是依言出手。劲风掠过,夺地一声,铅丸钉入了树身。

好大力道!赞了一句,走过去细看。铅丸入木半寸左右,牢牢嵌在树中。李淳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将它剜了出来。

以你的力量,也只能入树半寸。比起柳木,脑骨要硬上许多,而凶手却能入骨一寸,功夫未免匪夷所思。

入骨一寸?尉迟方不禁咋舌,莫非用了连弩之类的机括?

果然是行家。

但军中所见的机括只怕也无此威力。

江湖中的邪门秘术和两军战阵自然不同。如果是机括,凶手便不仅限于武艺高强的人。即使老弱妇孺也可以轻易用它取人性命。这样一来,凶手的范围便扩大了。此外,就是那张琴

听到这句话,尉迟方精神一振:你是说,郡主手中那张?

到目前为止,死去的六人我已请易长史查勘过背景,大多并无可疑之处。而刘钧这张琴,很可能是个突破口。凡事皆逃不过因果,除非偶然失手,杀人一定有其原因,或谋财,或报仇,或灭口,这其中必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联系。

难道凶手杀刘钧,是为了那张古琴?

倘若属实,冷静地看着前方,李淳风缓缓道,嫌疑最大的便是它现在的主人。

什么?!尉迟方突然明白了对方话中之意,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你竟然怀疑郡主?!

只是就事论事。

那也不该!郡主折节下交,何等雍容可亲,你却说她谋财害命!

正是这一点才可疑,岂不闻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你!理屈词穷之下,尉迟方只得恨恨瞪着对方,李淳风却是一脸坦然无辜。

唉呀,假设而已,莫伤和气。

无凭无据,算什么假设!

当然不是一点凭据也没有。不理会同伴的恚怒,李淳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还记得船上见到的那只琴匣?

不过是个普通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依稀想起木匣上刻着一朵浮雕莲花,与自己接到的那只装有人眼的盒子极为相似。

看来你也记起了。

说不定是巧合

自然有此可能。但反过来说,巧合之中,或许正有玄机隐伏。

这回尉迟方是真正无话可说了。

默然走了一段,李淳风看了兀自气鼓鼓的校尉一眼,笑意隐现:呵呵。我是第一次看见不担心自家生死,却为别人惹闲气的。

尉迟方这才想起早间之事:嗨,那有什么好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我可没你那许多猜疑念头,只有一身武艺,好歹要派些用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刺客手段诡诈多端,跟战场上一刀一枪的对抗毕竟不同。

怕甚么,我又不曾做过亏心事校尉突然想起对方先前的话,对了,你刚刚说杀人必有原因,可我当真想不出谁要置我于死地。

是啊,这就是先前所说的难解之处。说到这里,李淳风手指轻弹前额,呆呆出神。

见他如此,尉迟方心中倒有点过意不去,安慰道:李兄放心,结交朋友,讲的便是信任二字。恕我冒昧,你有时实在是猜疑过多了。

哈哈,好好,我不疑郡主便是。

咳,尉迟方脸上一红,分辩道,我可没说她对了,改日我引见另一位朋友给你,就是华原县令方恪。那可真是位好男子,品格见识都是一等一的。你见了他,一定投缘。

嗯。应了一声,又回到心不在焉的状态之中。良久方才抬头,你说什么?是谁?

华原方县令,如今刚调入京中任职。今早正是和他一起游览的。

突然伸手抓住校尉肩头,猝不及防,让尉迟方吓了一跳,再看对方脸色,竟是意料之外的严肃。

你是说,今早他与你一起?

没错。

接到木盒之时他也在场?

不等他说完,李淳风立刻问道:他现在哪里?

这他应该住在驿馆吧。尉迟方被弄得昏头转向,怎么了?

快走!

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来,没入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不!易秋楼的脸色看上去比起死人好不到哪里,别的都好商量,要我去当诱饵,万万不可!

荆烈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李淳风,一脸我早知这样不行的神情。此刻这位风流自负的雍州长史、世家公子,正靠在最宠爱的侍婢身上,裹着两床锦被瑟瑟发抖,丝毫没有往日脂粉丛中那倜傥模样。

这可不是我胆怯李先生你也看到了,我如今重病在身,实在起不了床。

易秋楼投来的目光可怜巴巴,任是铁石心肠,也要不忍,偏偏眼前这青衫男子却好像一无所觉。

哦?长史有恙么?无妨,在下可以代为诊治。

哎、哎,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李淳风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左寸浮而洪数,右尺沉细,是心火郁积之相。不宜卧床,倒要多劳动才是。

荆烈易秋楼眼光转向下属,求救一般,我平日待你不薄啊

叹了口气,荆烈道:长史大人既然病了,这诱敌之计不妨缓行。

对,对,缓行,缓行。如逢大赦,易秋楼立即连声附和。

长史可以缓,刺客却不会。昨日,华原县令方恪在驿馆被杀。李淳风垂下眼,令人无法窥见他眼中神情,此事本可阻止,只可惜阴差阳错,刺客误将残肢送到了另一人手中,以致错延了时辰。我与尉迟赶到之时,刺客刚刚离开。

什么?方大人也

荆烈点了点头,低声道:就在昨夜,是李先生发现的。

老天!

一声呻吟,长史倒在床上,双眼翻白。

目前为止,刺客已杀七人,无一失手。看了看周围,李淳风道:恕我直言,易大人这里的防卫对付小贼还可,若要对付杀手,只怕无效。

那那该如何是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故意将最易受到攻击的破绽亮给对方,引诱他来入网。荆大人这条计策不失为妙着,李某也认为可行。

可是,如果刺客不上当,我

放心。荆烈上前一步,双唇紧抿,卑职会布置一切,确保万无一失。

望着眼前两人,易秋楼只得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两日来一直紧闭的易府大门敞开了,八名轿夫抬着一乘青绸软轿从中走了出来。轿帘上以彩墨绘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影影绰绰现出轿中人影。轿前轿后各有五名精壮士兵跟随,荆烈按着佩刀,没有乘马,徒步行走在轿侧,神色如常,一双鹰一般的眼左顾右盼,不放过身侧每一个人、每一点异动。

天色已暗淡下来,路上人大多形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队。转过街角,迎面一名跛腿小贩,肩上挑着糖糕担子,一瘸一拐地向着软轿走来。粗糙而敦厚的面容上,满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皱纹和印记。一眼望去,正和这城中寻常中年商贩一样。

青绸软轿向北,商贩往南,眼看便要擦肩而过。就在此刻,树上一只乌鸦突然惊飞而起,荆烈本能地抬头一望,几乎同时,一点光芒如闪电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飞入轿。

几乎在那道劲风袭来的同时,荆烈也立即拔出刀来,但仍然迟了一步。寒光一闪,已没入轿帘。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小贩此刻判若两人,身体旋转的同时飞出两脚,将糖糕担子踢向荆烈,自己则抽出了那根扁担,向后疾退。动作潇洒敏捷,一气呵成,显然训练有素。

但荆烈是何等人,他号称京城第一捕,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大喝一声,竟丝毫不理会向自己直飞过来的箩筐,而是猛一跺脚,身形如疾风一般从间隙中插了过去,与此同时,袖中飞出一条铁链,黑沉沉地套向对方脖颈。刺客显然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身手如此快速,稍一分神颈项已被铁链缠绕,眼中顿时流露出惊恐绝望之色,嘶声道:你不等他说完,荆烈右手拉住铁链发力,勒住刺客咽喉将他带向自身,耳边只听到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之声。

留手!

一个声音喝道。荆烈闻言顿了顿,手腕一翻,铁链兜了半个圈子,刺客要害受制,只得跟着旋转,重心不稳,一跤摔在地上。荆烈正要上前,突然啊了一声,一手捂住腹部,身体屈了下来。

这的确是个好时机。刺客解下颈间锁链,抓起扁担便要飞奔。却在刹那间硬生生顿住脚步,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张大了嘴,然后就这样缓缓双膝跪地。

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来,没入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把前胸染成鲜红。刺客颓然倒地,一动不动。一直紧紧抓着扁担的右手此刻才松开,带着临终前的挣扎与不甘。在他身前,种桃道人负手而立。

你想重建游侠令?

出乎意料,似乎清醒了些的易秋楼摇了摇头:不,这么多年来,游侠令的内部分化已令它伤痕累累。派中弟子有恃强凌弱,也有只为钱财胡乱杀人。我不愿重蹈覆辙,只想凭借自己力量,为那些被冤屈被枉杀的弱者复仇,让那些害人者也尝尝报应不爽的滋味。

所以你就和荆烈联手,暗杀那些你们认为该杀的人?

是。易秋楼醉眼朦胧地望着对面之人,你没杀过人吧?那样的话,你便不会知道从世上除去一个恶人是怎样快乐。那些混蛋心怀鬼胎,一发现自己成为刺杀目标便惶惶不可终日,从前他们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真痛快啊,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放,大笑道,哈哈,真他娘的痛快!

但你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该杀?

易秋楼闻言一怔,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他们滥杀无辜。

那么,若你自己杀错了人,算不算滥杀无辜?

当然不会。易秋楼神情自负,我所杀之人,都是有确凿证据的。

李淳风微微一笑,道:譬如说我。

你?想起什么似地一拍脑门,不错,你不过,那是出于无奈。

杀人者都可说,出于无奈。若荆烈杀了我,我又如何申辩?再者,莫、羽之争,羽氏那些人难道都是罪所应得,其中会否另有隐情?

易秋楼被烈酒麻木了的头脑似乎无法跟上对方思路,呆了一呆。李淳风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木盒误交到尉迟手中,是故意为之么?

是。负责此案的人就是我,本来绝无败露之虞。但案件一多,风声便紧,圣上要常中郎协助,马周又荐了你,必须要有人来顶罪,平息风声。我们便定计嫁祸给羽字系的余党以脱干系。不料最后,还是被你看穿。

(注:马周其时为中郎将常何舍人。)

易秋楼伸手抓起桌上酒壶,仰头便饮,浑然不觉酒水淋漓洒了一身。手一松,啪地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望向李淳风。

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为何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还等什么?

自然是等你付账。李淳风回答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一坛桃花酿,啊,还有这酒壶,合计十二两四钱。

易秋楼一声苦笑:对,我险些忘了。伸手将怀中钱袋摸了出来,往桌上一扔,拿去!

承惠。掂了掂钱袋,李淳风将之收入怀中,钱帐两讫,你该走了。

走?原本颓然如同烂泥的长史吃惊地抬起头,到哪里?

不等他说完,李淳风截口道:当然是回你自己的家,难道要住下?这里只是酒肆,却没有留宿的地方。

荆烈只是一名衙官,虽然武艺高强,却没有足够势力。他的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风道,现在你应当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实是我的安排。

不错长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行刺,谁知竟真的

生死关头,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戏,惶急之下自然会使出求生之招。说到此处,李淳风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铅丸,当时在场数人,尉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他并不知情;佯装刺客的则是小猴儿,不会使用这丸匣。那么,现场铅丸的来源只有一处,那就是你。是你为了保命,射出了这粒铅丸。

你没杀过人吧?那样的话,你便不会知道从世上除去一个恶人是怎样快乐。

短暂寂静过后,易秋楼嘴角牵起冷笑,醉眼迷朦地说道:那又如何?

你的确伪装得很像,谁能想到,名满长安、只知道眠花宿柳的易大公子,竟然就是刺客集团的主使。

可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易秋楼索性将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随意楼中李淳风,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我起初也未发觉,直到你说了一句话,露出破绽。

什么话?

李淳风凝视对方的眼,一字字道:你那天说,被杀数人身份背景各不相同,有山东氏族,也有江南寒士、前朝降臣。事实上我曾调查过死者,那时被害的人中并无江南人。开始我只当是口误,直到那天晚上,尉迟对我说,接到木盒人眼的时候还有一名同行者,我这才领悟,这位县令才是刺客的真正目标。

方恪祖籍扬州,家道贫穷,正是江南寒士。我因此知道你那句确实是口误,但并非记错,而是无心泄露了你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在你心中,他已是你的牺牲品,于是顺口便说了出来。

啪啪一阵乱拍手,易秋楼大着舌头道:没错没错,那姓方的,哈哈,我记得他。这混蛋为了邀功请赏,杀死无辜百姓,早就该死。那些人、呃、统统都是混蛋,统统都该死。刘钧老儿是个琴痴,因为贪爱卓家家传古琴,将卓东野一门构陷下狱;还有那两名宦官,收受了人家贿赂,便捏造书信,把王司马说成图谋叛乱的东宫余党,害死了他一家忽地呆呆出神,但荆烈荆烈不该死,他是一腔热血的好汉子、好朋友不该为我舍了性命

抱歉,是我未能阻止。我也不曾料到他会求死,否则的话

李淳风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住了口。空荡酒肆之中,只听见醉人在喃喃自语。

其实灭羽之那一战可说两败俱伤,莫氏在京中的精锐全部折损。我的师父,宗主大弟子林飞,也死在那场恶战之中。宗主死得突然,没来得及交待身后,而事后在羽之尸体上又没能找到那块刻有各地联络方式的游侠令。这样一来,流传数百年的游侠组织几乎完全被毁。

可惜方才说话的人此刻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伪装成易秋楼的李淳风。手中握着一只青铜面具,面具的眉心有一处凹陷,却是方才刺客铅丸射中的地方。

荆烈面色灰白,摇摇欲坠,正要直起身,却被李淳风一把按下。

别动。

揭开衣襟,只见胸腹之间一片乌青。幸好荆烈贴身穿了护甲,否则刺客意图逃走时发出的那一枚铅丸便要将身体洞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倒在掌心搓散了,而后涂抹在伤处,顿时疼痛大为减轻。见他已无大碍,李淳风这才将目光转向站在刺客身旁的白衣道人。

还有救么?

默然片刻,种桃道人冷冷道:你请我出手,就该知道后果。

叹了口气,李淳风望向地上毫无生机的躯体:天绝之剑你的剑果然是无情物。

荆烈显然有点愣神,此刻才反应过来,是眼前这鬼魅一般的道人杀了刺客,救了自己,忙道:荆某谢道长相救之恩!

不必。种桃道人两个字吐出,弄得荆烈怔怔发呆。李淳风心下了然,拱手道:承蒙援手,多谢多谢。此间事了,他日必携桃花酿,与君共谋一醉。

道人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好,莫让我久候。

再不多话,转身便走。荆烈好奇道:这位是谁?

朋友。

李淳风抛下面具,径直走到尸体旁,翻检了片刻,手中多了一只小小铁盒,长而扁,看起来毫不起眼,却令他双目为之一亮。荆烈忍不住问道:什么物事?

看了荆烈一眼,李淳风伸手一拨旁边机括,夺地一声,一枚铅丸从下方圆口中射出,钉入地下,将坚硬的地面凿出一个深坑。

凶器!

正是。

顺手将盒收入自己怀中,翻转尸体,一样东西从身上掉了出来。那是块木牌,因为摩挲日久,表面黑漆已褪,变成乌油油的润泽光彩,牌上刻着一个羽字。

原来是叛逆余党!

李淳风目光中露出一丝异色:荆大人见过?

没错!接过李淳风递来的木牌,仔细看了看,八年前

夏王窦建德是隋末另一股割据势力,其人慷慨豪侠,骁勇善战,盘踞山东河北一带,后因援助王世充被擒。王是险诈小人,他则甚有英雄气,颇得人心。这样的人,自然是唐王朝的心腹之患,于是饶了王世充,却必须要将窦建德斩首。临刑之前,朝廷收到密报,有死士谋劫法场。

那些人大约有十来个,个个武艺高强,而且似乎有邪术。一边回忆,荆烈一边说道,围捕的百余名官兵死伤大半,直到后来出现了几名蒙面神秘人,局势才得扭转,全歼了逆党。事后检看,死者身上都带着一块这样的木牌。

看来羽字系最终投奔了窦氏。

羽字系?

嗯。种桃道人曾对李淳风说过游侠令秘史,其中提到以江湖散客为主的一支,便是羽字系。

这可麻烦了。荆烈蹙眉,难道这里有叛逆的阴谋?

此刻还不能断言。荆大人还能行走么?

荆烈活动了一下,伤处疼痛已减轻了不少:无碍。

好,回长史府上。李淳风湛然双目此刻微微眯了起来,若我猜得不错,他们的经历想必更为有趣。

倘若突然违反常理,其中必有缘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绽。

要尉迟大人为我守卫,当真过意不去。

依旧没了骨头一般靠在侍婢身上,易秋楼开口向面前之人道谢。

说哪里话。尉迟方直率说道,方兄遇害,我没能救下他,已是万分抱歉。如今只有尽快抓住凶手,免得他再害人。

正是,正是。不过,易秋楼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周围,不知道那刺客会不会中计?倘若被他发现了

此刻二人正在易秋楼的卧室之中。诱敌之计本是计中计,乘着长史平日常用软轿出门的是李淳风,而尉迟方则被请来埋伏在易府,以防万一。

放心,尉迟方显得信心十足,有我在,刺客决伤不了你。

如此便好。可李先生那边

荆烈已随同保护。李兄行事向来有分寸,一定早有应变之方。提起李淳风,尉迟方看似比对自己信心还要多出十分。

一定是上次搜捕山东响马的时候得罪了这帮亡命之徒。长史府中,易秋楼愁眉苦脸道,可我也是奉命行事尉迟兄你也知道,上命不由人,为何要将仇结到我身上?这才叫祸从天降

易秋楼一面自顾自地说着,一面坐立不安四处张望。尉迟方开始还安慰两句,眼看毫无效果,也只好省些力气。易秋楼又道:李先生那边还是没消息。会不会

放心,不会有事。

可天色都这么晚了

确实,原定日落之前回来,此刻天已漆黑。尉迟方本来极有信心,也被弄得有些焦躁起来。看了看易秋楼,无奈道:不然我便去瞧瞧?

别!别走!易秋楼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你若走了,我怎么办?

一筹莫展,校尉只得坐下。就在此刻,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响,长史顿时面如土色,尉迟方立刻拔刀在手,沉声喝道:谁?

请大人们用膳。

听声音,正是府中管家。易秋楼这才松了口气,道:进来。

门开了,卷入的却是一阵狂风,呼地将房中灯火吹灭。耳旁只听见尉迟方大喝一声,刀光骤起,缠住一道剑光。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人目不能视。尉迟方退了一步,剑光飘忽如灵蛇,两个翻转便摆脱了刀光的纠缠,长了眼睛一般直向易秋楼藏身的角落逼来,紧接着当地一声大响,似乎是重物撞击声。剑光急停,又再度暴涨。

住手!伴随喝声,另一道刀光卷入。与此同时,狂风再起,人影如飞冲出门去,速度之快不可思议,只余惊鸿一瞥。

火光亮起,照见室内暗影。尉迟方长刀护在胸前,另一人则是刚刚赶到的荆烈。长史坐在地上,安然无恙,只是脸上全无血色。视线移向门口举着烛火的人,青衫束发,正是李淳风。

荆烈!李先生!易秋楼终于缓了过来,脸上神色便似要哭出来,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的话

打了个寒战,下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李淳风点了点头,将房中灯火点燃,俯身拾起地上一样东西。

是那铅丸!尉迟方叫了出来。

轻轻摩挲铅丸表面,李淳风不发一语。

灞桥边上垂柳,依依似留人住。和风吹拂,拂得人心也暖洋洋、软融融,这正是春日独有的意趣,何况是如此温暖闲适的午后。男子将木屐脱了放在一边,背靠柳树,赤足席地而坐,看上去颇为悠闲。手中握着一根钓竿,身侧一堆花生壳,说明坐在这里有些时候了,但身旁的鱼篓却还是空的。

脚步声轻微,越来越近。正在垂钓的李淳风眉头舒展了开来,并未回头,只闲闲招呼:荆大人。

身后那人停了下来,隔了很久,方才沉声道:你知道是我?

一丝笑容从李淳风嘴角浮现:既然来了,那就是了。

哦,愿者上钩么?

在下姓李,却不姓姜。放下钓竿,李淳风伸了个懒腰,而后站起身来,转过头去。一道阳光从斑驳树影中直泻下来,正照着来者出鞘的利剑。

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荆大人手中之剑,将为我而鸣么?

沉默片刻,荆烈缓缓抬手,长剑指向对方咽喉:抱歉。

这么说来,你已发现了?

昨晚我遣人去找陈六尸体,却发现他失踪了。将那日之事连起来一想,恍然大悟是你布的局。

不错。观主那柄剑本就是断剑,刺入胸口不及半分。只是我在剑上加了些药物,可以令人麻痹昏死。李淳风真心赞赏道,小小障眼法儿,果然瞒不了长安第一名捕。

过奖。荆烈面无表情地说,无论你是靠妖邪法术,还是当真未卜先知,我都不能留你。

哦?难道你以为,只有邪术才能破解你的秘密么?

不理会对方剑尖,转过身去,将后背暴露在对方剑下,李淳风自顾自地说道:你找到陈六,胁迫他重操旧业,同时又劝诱易长史,要他出门诱敌。原定计划应是你杀了陈六,这样一来,长安城中的刺杀事件便都嫁祸到羽字系的头上,却隐藏了真正的凶犯,这正是李代桃僵之计。同时又一石二鸟,打击了游侠令余党,杜绝他们向你报仇之心。

荆烈手中长剑骤然握紧:向我报仇?为什么?

因为八年前那场屠杀,其实是借刀杀人。李淳风霍然转身,双目盯着荆烈,羽字系并不曾投靠夏王窦建德,更不曾要劫法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无中生有的陷阱,而你或你的同党,正是掘陷阱之人。

荆烈沉声笑了起来:阁下是在主持正义?还是说,自认为有权审判于我?

当然不是。李淳风在谨慎选择措辞,免得触怒对方,莫氏与羽氏两大宗支的恩怨纠缠已有数百年,李某一介外人,怎能知晓?凡事必有因果,你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有你的理由。

荆烈面色缓和,长剑也垂了下来:好吧。能猜出我的来历,你也是聪明人,不妨将此事说个透彻。游侠令自王莽纂汉之后,就已分崩离析,两派之间互相残杀。直到二十多年前,两派分别出了两位首领,一名莫祁,一名羽之。那时隋室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莫祁、羽之都是见识卓著之人,也有一副侠义心肠,便相约定盟,放下往日恩怨,同心协力救民水火。为表诚心,双方将自己在各地的组织与联络方式刻在一块木牌上,交给对方。

难怪有人向我要游侠令,原来便是此物。李淳风沉吟道,对于一个秘密组织来说,这就相当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正是。当时群雄逐鹿,中原局势混沌不清。二人均看好李唐势力,便定下计划,莫氏在明,羽氏在暗,共助李家。莫氏弟子本来就有很多世家少年,于是纷纷从军,不少人累积军功成了大将,自然也有无数好男儿血溅沙场。终于唐皇登基,天下太平,莫氏弟子却纷纷离奇暴毙,仅一年之内,便折损了大批精锐。

难道此事和羽氏有所关联?

弟子身份本来隐秘,不是宗派中人很难知晓,而羽氏拥有莫氏的游侠令,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仅这一点,羽氏的嫌疑最大。但宗主莫祁与羽之早已成为知交好友,不信对方会背叛友情。于是他便约见羽之,打算问清事实。预定之日已过,弟子却未等到他归来。情知不妙,赶往相会之处才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属于羽氏的那一半游侠令已被抢走。显然,正是他所信任的好友羽之下的手。

那么羽之可曾承认?

哼了一声,荆烈道:那懦夫自然不认账,极力辩驳。但事实俱在,他也无法抵赖。当时莫氏在京城中的势力几乎被暗杀殆尽,本以为报仇无望,谁知道正好逢到了一个天赐良机。一名神秘人物前来寻找莫氏,透露了羽之的行踪,说道他和他的弟子冷血十三将在某月某日聚会于长安,并定下了告密之计,借朝廷之手,将羽氏连根翦除。

羽氏为何齐聚长安?那人是谁?又怎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凿凿,并说这是为死去的莫氏宗主报仇最佳时机。事实证明他的消息没错。围捕当天荆烈目光微微涣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场恶战,到处是鲜血我也曾从军参加过大小数十场战役,但那一天的场景却是我永生难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数箭。长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肠流出,却依然神勇非常,无人敢近身。最终还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亲手将他的头颅砍下,才将之结果。

那人就是陈六?

不错,也是当天羽氏在围剿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衙门将他带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装疯癫,伺机逃走,隐身于市井,直到上个月我才找到他。这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只得答应我行刺官轿。原先的打算是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杀他灭口,将刺杀的嫌疑转移到羽氏。没想到这厮还有胆垂死反扑,又被你将计就计,救下他来。

其实这也是你的破绽所在。李淳风心平气和地说道,马周曾向我说起过你的办案手法,称你是个极其谨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罗地网的绰号。但,你要易长史出门诱敌的计划可谓相当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护,也未加以预防,简直就是故意在制造刺杀机会。人之性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这其中的规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运行之道还要恒定。倘若突然违反常理,其中必有缘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绽。

这便是你说的因果么?荆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还有别的。荆大人可知,李某随意楼中什么东西最出名?

桃花酿?

没错。一拍双手,李淳风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处境,显得甚是得意,说到酿酒,在下便当仁不让了。其实酿出好酒,原料与功夫都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敏锐的嗅觉,何时出窖,如何勾兑,鼻、舌要能分辨出极细微的差别。而这,正是李某所长啊。

这跟我有何关系?荆烈不耐烦地说道,手中剑又再抬起。

说来也简单,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极淡的青蒿气味,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闻到的。正是这丝气味,让我疑心到你。其后你提出诱敌行刺的计划,我便知会了道长,让他跟踪官轿。一旦发现刺客,抢在你之前出手。

难道那时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风摇了摇头,诚恳地道:李某并无法术,所依靠的只是一点推测。直到陈六苏醒后,我才从他口中证实,你便是那凶手。

凶手?荆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后,不妨去问问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谁才是凶手!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剑光摇曳不定,窄细的剑尖仿佛一条灵蛇,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杀你。荆烈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惋惜,你其实并无当死之罪,可惜太过聪明。

过奖了,李淳风仿佛不曾看见那凛冽剑光,欣然道,只不过我既然如此聪明,怎会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呢?

这一句话出口,荆烈表情突然变了,手中长剑也随之挥起,剑光如匹练一般向李淳风卷去,却在未到身前时蓦地顿住,浑身颤抖起来,而后仿佛醉汉似地左右摇晃。

你!一阵天旋地转中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荆烈显得愤怒而惊奇,你用的什么邪术

不是邪术,是那日我为你用的伤药。药是好药,不过掺上了几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内不可妄动力气,否则便会像现在这样。

咬了咬牙,荆烈道: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风又坐了下来,如此和暖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条鱼。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只听一声闷响,荆烈手中长剑已插入自己胸前。

荆烈!

李淳风敏捷地跳起身来直奔过去,扶住了对方,随即发现,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术。经验丰富的捕头将长剑直刺入心口要害,脸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静。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话说到此,骤然顿住,头也低垂了下来,缓缓坐倒,从此再无声息。一只拨浪鼓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发出清脆声响。红漆的鼓身绘着一对白胖娃娃,看起来圆滚滚甚是可爱,正是孩童喜欢的玩物。想必是做父亲的在集市上买来,准备带给大病初愈的孩子。

李淳风将那只拨浪鼓拾起,默然良久。而后开口,向再也听不到的人郑重道:好,我答允你。

我却记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见到。

灞桥之上,依旧春浓,依旧是故事开头的两人,但此刻却是送行。

当真要走?尉迟方有些迷惑地问道,他对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实上他们赶到驿馆时,刺客尚未到达,于是李淳风让方恪在帽中衬垫了铁片,预作准备,诈死逃生,又在荆烈意图检查尸体的时候闯入,令其来不及发现布局。除了些微震荡,方县令并未受伤。但此时危险已过,方恪却在金殿上主动提出,辞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远赴当时处于突厥与唐交界之处的原州。

牵着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长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绿色官袍迎风而起。他来长安,是孑然一身;此刻离开长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带战乱频繁,屡屡有突厥犯边,甚是危险,万一没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迟方仍旧热心诚恳地为对方谋划。

没有万一。还记得你我在这桥边所说的话么?戍边抗敌,本是毕生所愿。此次赴京,为的就是一展抱负,纵然马革裹尸,也无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义君子!尉迟方肃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当死之人。

什么?

校尉惊愕地看着方恪,而对方则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迟可知道华原当日景象?不等尉迟方回话,方恪自顾自说道,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从入秋开始,一直断续下到深冬。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购粮赈济,却是杯水车薪,整个华原存粮已不足万石。每一天都有人冻饿而死,甚至县衙门前,也常见到灾民的尸体但,朝廷已在秘密征调粮草,为攻打突厥做准备。一边是国事皇命,一边是黎民百姓,我无法选择,只有下令将救命的粮食运往京城。

可可是尉迟方张口结舌,可是圣上不是说你赈济有功

方恪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调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城中灾民联合起来,意图抗捐夺粮。当时华原城中局势,可谓一触即发。得到通报后,我便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将粮食太平运送进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寝食难安,最终定下一个计策,在城中张贴布告,说道要开仓赈济,但需要招募青壮帮助搬运,这样一来,那些人便踊跃前来报名。

他的语气平和,却似乎藏着一种危险,尉迟方隐隐觉得不妥。只听他续道:在此之前我己事先由内线得到企图劫夺军粮之人的名单,便按照这个名单取人,将他们召集到米仓地窖中,锁起地窖大门。另一方面,则令差衙将粮车伪装成柴草,悄悄运送出城,如此一来,粮食才得以安全转运长安。

那么,那些人

双目直视,方恪低声道:六日后打开地窖,无一存活。

啊地一声,尉迟方伸手指向对方,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难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摆,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了地底幽灵,那些尸体你可知什么叫做死不瞑目?我从地窖之中走过,突然有只手从尸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么也没说便死去了,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我却记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见到。此后,我的官袍上就多了这块污渍,任凭如何浆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迹在这一刹那变得清晰无比。天气虽暖,尉迟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朝廷之命不可违,何况粮食是征召用于攻打突厥。至于灾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意图抗捐劫粮,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祸根,杀之亦不为过,方恪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是尽忠职守。这样想来,华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对方恪的褒奖并非褒其赈灾,而是褒奖他的大局为重、阻止了一场乱象。思及此,尉迟方突然明白了他将方恪离京一事告知李淳风时,李淳风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屠杀百姓!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尉迟方瞪视眼前好友,你的作为,与杀良冒功有何区别!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不计得失、为民求福?!

那么朝廷呢?金吾卫难道不曾奉命驱赶城门口的灾民,长安城外乱葬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弃之不顾?方恪毫不退缩迎上对方谴责的眼神,我是寒士,生来便无世袭,也无人举荐。若想求得官位,只有凭借自己努力,否则的话,空有一身抱负,也无处施展。试问我这样做,又有何错?

以手扶额,尉迟方心乱如麻。突然之间,他有些希望李淳风就在身边。以他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够分清是非,解说黑白,而不像自己这般迷惑惶恐吧。

抱歉令尉迟失望了。那天我对你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但我无从选择

住口!

这一句出,当真静了下来。尉迟方心中忽觉不忍,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于黯然道:罢了。无论如何,你总算得偿所愿。

无声地笑了笑,方恪道:尉迟兄可知我心中是什么感觉?

什么?

县令转过身来,沉默许久。

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拉起袍服下摆,嚓地一声撕了下来,抛在地上。随后跃上马,头也不回,向长安城外行去。绿柳如烟,将方恪背影隐没其中,瞬间不见。

年轻男子挽着衣袖,肩上一根钓竿,左手拎着鱼篓,无精打采地走进夕阳下的随意楼,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门前有一头肥猪,打着呼噜躺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看上去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甚为满意。见到他只哼哼两声,动动耳朵,又闭上了眼。柜中少年也于此时抬起头,面色却不好看,眉心皱成川字,嘟着一张嘴。

总算肯回来了。

嗨,甚么话。李淳风晃了晃鱼竿,你家先生办的可是正事。

正事?一把拉过鱼篓,少年摇光嘴撇得更加厉害,没猜错,果然又是空的。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无奈,运气不好而已。鱼不上钩,总不成将它们挂上去?

那么里面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摇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惯常的座位上此刻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衣领敞开,帽子歪戴着,原先一丝不苟的仪表此刻也变得邋遢了起来正是以风流潇洒闻名长安的易秋楼易公子。当下叹了口气,取过一坛酒,抱在怀中,向那人走去。

易大人。

易秋楼抬起头,一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也有些发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李淳风并不答话,在易秋楼对面坐下,拍开封泥,将对方身前已经空了的酒杯斟满。

请。

用双手将酒杯捧起,长史贪婪地一饮而尽。

好酒!

喜欢便多喝几杯。

毫不客气地再度举杯,易秋楼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荆烈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还有呢?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应诺了。自始至终,他没有提及你一字。

易秋楼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捧不住杯子。酒水从杯中溅了出来,越溅越多。

他不该死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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