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蔸香柴悬系在黑帐篷内主枝柱端彻夜弥漫野味沁香。在清晨干枯萎蔫白皙的花萼已变灰暗与黑帐篷外朦胧凌晨空杳一色。

这年吉央年仅十三从缩在藏袍里的脑袋上爬出了几条细碎的辫子身下的羊毛毡和身上的藏袍间捂热出了少女身体内的汗味和羊毛的膻味两种味道捂在藏袍里浑弥散少女初次流出辛涩血液般的气味。

黑帐篷内最早将右襟袍系在腰间的叔父纽哇移出埋在土灶灰中的火种用干牛粪燃起火苗。正中间的土灶一时灰飞一时青烟漫帐。睡在帐篷左沿的大表哥多热和嫂子拉措被牛粪青烟呛醒。随即他俩的咳嗽声和青烟就弄醒了二表哥边巴。三表哥多丁。四表哥多拉。各自利索的将盖在身上的藏袍系于腰间在土灶右侧逐个晨兴。牛粪青烟渐消。嫂子拉措在土灶上座好铜锅连续往里舀水。一勺勺短促反复的汩汩像是她嗫嚅的私语未曾对这四个伴侣单独倾诉。土灶上铜锅里的水温渐热嫂子拉措从铜锅里舀一勺水走出帐篷外叔父纽哇早已蹲在帐篷外环顾着草原朦胧的天色蹲下伸出双手。嫂子倾斜从勺子里引下的细细水柱嫂子目光只是盯着水柱。叔父纽哇洗手浸脸呼出白袅的哈气进了帐。

大表哥随即走出帐篷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彷佛暗示着昨夜在藏袍里将嫂子拉措压于身下几次。嫂子拉措将羞涩脸庞微微放低微微侧过倒出水柱断断续续。像她对大表哥多热的情感不能全心灌注。大表哥多热进帐回头目光还留在拉措脸上拉长到帐篷内。二表哥边巴走出帐篷时才隔断了大表哥延伸拉进帐篷内的线嫂子拉措将脸上笑容收回。二表哥边巴蹲下并合手掌心。细细的水柱在双手间四溅细小水珠嫂子另一只手作挡水珠样目光却瞟见二表哥边巴有意投来的爱慕。嫂子另一只手遮住了眼和鼻只留上扬的嘴唇让边巴心有思忖的进了帐篷内。嫂子打量铁瓢里的水位时三表哥多丁已经走出帐篷将双手伸到铁瓢下她倾下水柱。三表哥多丁一边在水柱下挫着手一边环顾四周顺便瞟一眼嫂子拉措的脸庞三表哥多丁看到嫂子拉措微露的笑颜认为只是对自己流露。三表哥多丁甩甩双手走进帐篷时四表哥多拉窜出帐篷。四表哥多拉的目光僵硬的落在自己的手和水柱上并未抬头。四表哥年纪还小。一条水柱未倾完湿潞双手擦拭着脸窜进帐篷。

嫂子拉措竟能一瓢水盥洗一个岳父四个丈夫清晨污浊的手。她将瓢低余留的水抛洒于空中划出一条半圆细线。深吸一口叹出一圆团白哈气进帐。

<二>

大表哥将帐篷上顶帘掀开帐篷内烟逐消渐清晰。叔父纽哇这才推醒吉央。

吉央辫满百条细辫的脑袋从藏袍里钻出。薄细的双唇里发出模糊的嗯呀抽动着翘挺的鼻子嗅到帐篷内拌着糌粑的味道。轻揉紧闭的眼睛渐渐睁开稀松潋滟的圆眼这双圆眼分明借于麋鹿。闭目时突起睁开时有神注视时野性眈眈。她巡睃帐篷内的叔父四个表哥和一个嫂子的面孔。

帐篷最里侧整齐堆磊四层装满青稞的皮囊袋皮囊袋底部统一朝向帐篷门口。皮囊袋下方就是叔父卧榻厚厚的氆氇毡旁排列着几个小皮囊里面是叔父自制的藏药。有晒干碾碎的狼毒草有捣碎的野蒲公英还有一袋吉央尝到过极苦的藏茵陈叔父总拿这藏茵陈煎水服用给肝胆不舒前来投医的牧人。不消说叔父的医术一些是民间配方一些是家族传下来的老药方。招就近牧人爱戴也因为正规医院路途殊远买汉药则花钱。叔父自制藏药倒不必花钱。这三样植物是叔父指定吉央采回的所以她很轻易的分辨三样花的位置。

帐篷进出门口磊着几只马鞍、牦牛鞍和厚厚的方形氆氇。这些东西也许是父亲和叔父捍卫草原圈地或叔父和四个表哥迎娶当时蒙头入门的嫂子拉措所用的。现在珍藏着远去的故事静静的堆磊着。帐篷门口另一侧堆着一堆牛粪这些牛粪不知会烧出多少茶水能熏亮出他们一双双透彻亮丽的眼睛也许这就是牧人眼力好的原因。嫂子拉措在铁瓢内舀了水握着铁瓢把儿朝向帐篷外吉央就随即跟了出去。帐篷外嫂子拉措让吉央提着铁瓢回头望着帐篷走了十几步又回头再大踏几步蹲下。上身保持端直顺臾藏袍裙底冒出与雾气相同的白气裙底尽像是女人毒辣的咒骂低贱肮脏的诅咒遮掩着一些羞耻不得露出的廉耻。却不能抵挡对四个男人投来的情感像是演绎母系氏族女权慰藉不能单存一份忠贞的情结。起身抖抖袍裙返步吉央前。

吉央倾下摇摇晃晃的水柱嫂子拉措在水柱下洗完手取回铁瓢将细细的水柱倾倒在吉央的手上。她俩进帐叔父和四个表哥围坐土灶旁在嘴里嚼着拌好的糌粑。叔父从自己的木碗里抓出一团糌粑递给吉央。

嫂子拉措未接大表哥递来的糌粑团自己在铁瓢里拌起了糌粑。

<三>

晨餐后各自着手每日重复的活。嫂子拉措提着木桶去挤牛奶四个表哥则帮嫂子将母牦牛与牛犊分开栓。叔父会将附近逃窜的绵羊圈笼。吉央则要去翻山将游牝的八头公牦牛圈回。

吉央听过叔父和嫂子还有表哥们的叮嘱后开始挪动着步伐往弥漫浓雾的山上走去。吉央帮叔父家放牛已数月可叔父今日则反常的担心起走进浓雾的吉央。对着浓雾大喊小心走慢。

远处山边与天际连绵着锯齿状山峰锯断了吉央此生知晓山那边的那边的世界。山峰边沿的边天际与山沿连接处能将行走的物体放大。这是牧人寻找牛羊所掌握的一种本领。可漫山雾气黑夜像一张血盆大口将整座草山嘬嚃漆黑的口腔中。凌晨时分吐出草山微湿山体往外蒸发着白气弥彰重山浓雾。

吉央巡睃目力所及之处雾气恰似在眼前铺展一道道白纱布。前行几步需要拨开一层。她踩稳着视线内极小范围的碎步经过脚边的红蚂蚁丘像一座固若金汤安泰的小帝国蓄力地关上地宫城门暂无卫兵放哨。继续前行蓝色针叶绿绒篙叶上尖刺间晶莹水柱叶不奓刺。吉央在山间的雾中近乎挪步伛走身上穿着的藏袍中间夹絮一层极薄的羊毛倒也轻盈。只是随处坑坑洼洼的旱獭洞导致她踩到洞口仄步趔趄拖延速度。吉央倒有闲心揣测着洞内旱獭是否无忧的蜷缩着旱獭也许终生将在凿通的狭小洞中度过余生。其实吉央也没有想到过今生会离开这片草山。

嫂子拉措挤完半桶牛奶又返步另一头母牛的腹部底下。将木桶放稳在挂有两颗肿胀的牛乳下。两只手拇指和食指间夹着圆柱短条的乳头上下反复捏挤。从乳头到木桶间断断续续连绵一条条细细白线。这两只手竟像是一头饥饿牛犊的舌头与下颚。用牛嘴含着乳头反复嘬吸。木桶内又响起汩汩短促声响。这让嫂子想起大表哥二表哥还有三表哥对她私下倾诉的倩语。她的脑海里审阅着他们仨说过的倩语孰轻孰重。突兀一头牛犊对嫂子着正在挤着奶的母牦牛猛冲母牦牛四肢慌乱踢翻木桶嫂子拉措仰面而倒。离嫂子拉措最近的大表哥见吉央倒地以迅捷的动作朝拉措奔去可他又止步。瞧见二表哥跑十几步将拉措扶起。嫂子一边应着二表哥的话一边用眼睛余光瞟着大表哥大表哥转身将牛犊牵走。嫂子脑中突然浮现一句但忘记是谁说的如果我为草山圈地战死或远去做生意未归其他兄弟会照顾你。嫂子一手扑打身上杂草一手提起木桶走到另一头母牛腹侧蹲下。

叔父还在担心着吉央。四表哥远远的吼叫着走来嘴里念念有词残忍呀将抱在怀里垂危绵羊搁到地上。叔父和其他三个兄弟簇拥。各自嘴里先后念着经文。叔父蹲下抚摸着羊头肯定道是狼该杀的畜生。

咬破咽喉的羊从小拇指粗细的獠牙咬伤中漏出哀嚎的呻吟伤口处竟像是鸟蛇类发出唼喋嘶哑声溢出血。最终还是睁着眼睛眼球里映出围观人影和死寂的潋滟两眼无光如同两碗死水。渐渐地腹部停止急促涨缩。可怜悯被狼咬破喉咙的残暴但此时用冰冷锋利的藏刀刨肚显得是结束痛苦之举。叔父脸色凝重念着经文。大表哥和二表哥脱掉藏袍的右襟袍将两双长袖系结在腹前。进帐篷提着刀和锅逼进羊的方向。三表哥与四表哥还要将剩下的几十头母牦牛和牛犊分开栓。

<四>

吉央俯伛挪步到另一座山丘草山天色虽然亮了一些但雾气依旧未散浓雾中隐藏着庞然野兽吉央脑海闪出这种念头。他又想起大嫂与二哥消失在浓雾回来时嫂子藏袍背后沾着杂草嫂子就让吉央悄悄摘净吉央就能闻到嫂子藏袍底下散发着形成人类液体的气味。吉央思忖着翻过一座山岗后果然遭遇一个庞然大物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像是一头牛犊又像是一块黑岩石。向前几步觉竟是一头牛犊大小的棕熊。她尖叫了起来趴着的熊直起身子吉央转身逃跑。奔跑的几步内心里涌起恐惧她也知道跑不过棕熊。也许转身逃跑只是碰到危险的下意识举动。嘶叫着用所有的力气逃奔。这也就激起棕熊追逐她的动机。在十几步内棕熊还是将吉央扑倒她继续顽强的向前爬行像是一只跃倒的羚羊活蹦的逃窜。紧随的棕熊再次猛扑吉央与身上的藏袍一同抛至几步像一朵花蓓蕾被狂风击打到地上。她顽强的逃跑心理彻底被身后燃起野性的棕熊扑灭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像是接受了大自然的野性于残酷规则的昭示。

瘫在原地脑袋里只浮现一句话人遭遇熊先会撕掉脸皮。她用左右长袖盖住了头部趴在地上。棕熊已在腿部上方用粗狂的鼻气嗅吸呼出低沉的呼声。这呼声像是雪崩像是地震震颤了吉央弱小的身躯和心脏只待死亡快点结束。棕熊两前掌压在腿部使吉央动弹不得。只感觉到它重如两百斤的沙袋强壮的更像是一块峭壁上滚下的岩石。

吉央瘫趴着从腋下窥见棕熊大如铜锅的圆脑袋上有两颗小黑眼如同两粒羊粪球。嘶哑的獠牙黄而锋利像出鞘的女用小腰刀上面淌着粘液。嗅到大腿根部狠狠咬了一口。

大表哥将藏刀的尖刺进羊的胸膛。用锋利的刃顺腹膛划了下去。羊的腹中散出一股热热的腥味。

吉央的被棕熊咬破的后腿上顺臾散出一股腥味腿部极为疼痛眼角流出滚滚的热泪。藏袍一口撕破破口处肉体暴露在棕熊口下。她像一只嫩弱的软体虫被雏鸟的吸嘴轻易戳破皮流出一些液体。

大表哥将刀从羊的腹中拔出刀身染噬鲜血冰冷的刀身吸附了羊体内的温度。再次将刀刺深顺力划下伴随一股浓烈的膻气内脏混着鲜血刨膛蔚蓝的天空下。

棕熊舔舐着獠牙间的鲜血更显兴奋。再次咬下时吉央几乎昏厥觉得在大腿根上剜下一块木碗底大小的肉。嘶哑着哀叫像是被雄鹰尖爪覆压的兔子正要一口一口噆嘬。

<五>

吉央几近绝望软弱地等待更凶猛的咬噬。顷刻从浓雾中冲来一团黑影发出咆哮之声犹如雷霆。重重的顶撞于棕熊的腹侧棕熊退了几步冲来的牦牛鼻中发出粗狂的哼哧。牦牛前蹄登着草地棕熊直立身抬高两只前掌。牦牛鼻中发出白色的雷霆棕熊仰天张嘴发出低沉的嚎啕。吉央在牦牛与棕熊的咆哮下再次倍感卑微与脆弱。牦牛再次猛顶棕熊时棕熊前掌顺势猛拍。棕熊撞退几步牦牛前腿右侧划下几道伤痕鲜血直淌。吉央迷糊中看见自家的牦牛竟然如此勇猛她心里清楚这是动物间发自天性的解救行为。牦牛放低头作以攻击之势。棕熊嚎啕着站直身不敢攻击。接着雾气中又闪出几团黑影是几头鼻中发出雪崩声般的牦牛亮着双角作以顶撞之势。棕熊龇牙嚎啕转身逃匿浓雾中。

吉央用余下的所有气力起身往山丘下蹦跑。除了感觉大腿根发热已失去了疼痛感侥幸着胸口逃脱冲破一道雾气一直奔跑。踩到红蚂蚁丘上此时红蚂蚁像受到侵犯自卫而叫嚣的国民爬于吉央脚上用鏊狠咬。吉央并未感觉到红蚂蚁螯咬之痛继续猛跑像是从猛兽嘴里逃生的羚羊。最终栽倒在蓝色针叶绿绒篙前蓝色针叶绿绒篙叶上的尖刺像锋利的长矛矛尖对着吉央的脸不让靠近。

吉央眼前逐渐模糊尽管山脚的雾已散。模糊的眼里隐约出现了叔父的身影等叔父将吉央抱于怀里临近识别出叔父惊吓的脸时才知晓不是幻觉。

今日由于叔父莫名的担心加之吉央圈回自家牦牛比平日用时过长叔父就走进雾里来接应吉央。果然山脚碰到瘫趴在山脚的吉央。

叔父抱着激灵的吉央手背上已流出是鲜血叔父途中嘴里不断唼喋像是念经像是咒骂也像是求祷。到帐篷前四个表哥们和嫂子焦急的簇拥。大表哥和二表哥边躺着泪边擦拭着手上的羊血。叔父催促着表哥们取出小皮囊里药物表哥们一人取来一种草药。叔父摩挲着吉央染血的藏袍慌乱地往伤口附上了三种草药。黑帐篷里外一片哭声。

数月后的冬季里草原成了一片银白的山界。纷纷白雪像一层厚厚的牛粪烧尽的白灰盖住整片山岭。积雪中步履踉跄的一个瘸腿女孩赶着一头右前腿裹着咬破藏袍的牦牛。在雪地中留下四只牛蹄印和一窜一脚深一脚浅的足印。将行进的一串步子印延伸到雪山那边的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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