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飞云山庄一个少年眉清目秀。但是他年少却失了双亲只得寄居在他舅舅家中。他舅舅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飞云山庄庄主为人侠义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妹妹的遗孤待他自然也不薄。尽管舅舅待他与亲生儿子一样但我每每遇见他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只是见他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每当天色拂晓飞云山庄的剑客们都要起身练剑了他也不例外。我还清楚记得他第一天练武时他和比他矮一头的堂弟并肩站在庭院里。他的堂弟好奇地四处观望笑嘻嘻地摆弄着手中的剑模仿着江湖侠士挽出一朵朵不成形的剑花。而他只是静默地伫立在一旁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只有我闪动的光芒映入他一双深沉的眸子。
周围突然安静了许多连那刚才嘻嘻哈哈的堂弟也开始规规矩矩地站好。原来是庄主到了。
庄主朗声说道“俗话说‘百日刀千日枪万日剑’剑是侠客最重要的东西但其招数繁多练一套足以克敌制胜的剑法绝非朝夕可成。在修习飞云剑法之前你们先练一些剑术的基本功。”庄主的声音饱满既震慑人心又鼓舞人心。
“基本剑法包括刺劈点撩挑崩裁斩抹削。天下任何剑法也不过这几招而已这基本功一定要打好。”庄主说着便拔出腰间的剑做起了示范。不愧叫飞云剑法庄主向前一个弓步剑光便好似一朵银云飞到身前。“这是刺。下一个是劈。”他说道。他推着剑横劈出来宛如一阵天风吹动半面天空堆积的云山。“这是点。”剑光顿作寒光点点想是这天风太大了刹那间就把云山吹散吹作雨后天空那些细碎的云瓣。“看好了这是撩。”说着剑势突转自下而上逼近了少年的面庞。
我心中不由得一紧多想大叫着提醒他躲开。他也是一惊不过却表现出少年人少有的冷静抬起了还未来得及入鞘的剑硬生生地接下了他舅舅凌厉的一剑。
我长舒一口气又不禁自嘲起来明知道危险你又哪里叫得出声来
庄主脸上现出赞许的神色冲他微笑地点了点头。
庄主又舞起剑几招过后零碎的剑光又好似浮云聚散。“看好了这是截。”前几剑的光芒未断这一剑又斜劈而出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又似一把剪刀裁开了一面云锦。剑尖在空中轻点了几下转而刺向了那个呆呆望着剑光的男孩。
他的堂弟在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扑面而来的剑却手足无措忘了手中还握着的剑急忙向后躲闪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庄主脸上现出不满的神色低声斥责道“你手里不是有剑吗只知躲闪不知反抗吗”小男孩红着脸低下了头。
而他还是微微低着头仿佛这世界与他毫不相关。
他学武功并没有多少天赋但他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胆识正是这副胆识让他的舅舅对他赞不绝口。他舅舅逢人就说起这小儿将来必是名倾一方的侠客。
一日他堂弟正练着飞云剑法中的“截”字诀剑光飞向了石桌上的一截木头但他功夫还远不到家再加上他年幼没多少力气竟然只是将那截木头粗糙的树皮上划了几道深痕。这少年侠士气愤不已转身将剑抛了出去。那一道亮光飞入了花丛。
他劝慰道“这是何必呢这毕竟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这铁木入水即沉就算是铁的也未必有它这么硬啊。”说着就要去拾起剑来。
偏偏这时庄主路过一眼就看到他心爱的兰花倒在地上旁边就是他儿子的佩剑。他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怒喝道“怎么剑练不成就拿我的花草出气吗”小男孩被吓得呆立在石桌旁无话可说。庄主爱怜地看了一眼他的兰花长叹道“用心如此浮躁如何成大器呢”他望着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凝视着我良久。我十几年前是见过庄主这样的目光的那是他也是个少年他曾用指尖细细摸过我身上古朴的纹饰。
庄主对着他郑重地说道“孩子伸出手来。”他顺从地伸出了双手掌心朝向天空。一样沉甸甸的东西触及他的掌心冷如寒冰亮如秋水。
他和他的堂弟都是一脸的惊愕。
他疑惑地望着舅舅抬头却看到舅舅坚定的目光“不许推辞。”他努力地点了点头。庄主黯然道“记住无论身在何处只有它不会背叛你。这世上它才是你唯一的知己。”
当他的目光和我的光芒相触时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信任我的忠诚信任我的锋利。但我能顺着他掌心的温热感受到他脉搏有力又急促的跳动。
这些年我一直陪伴着他替他挡过无数的刀锋剑刃饮过无数对手的鲜血当每一次恶战过后他轻轻擦拭我霜刃的时候他会跟我说“谢谢你惘生。”
我的名字叫惘生。
与伙伴闲聊的时候我常常说起只恨此生不为人身。他们听了都近乎嘲笑地说道惘生啊惘生枉你一生不必烦忧白发苍然草木枯零竟然还这般贪恋世事凡尘。你也几度易主难道还不明白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永恒
我只说道你不懂。
他们也回答道我们只是一些粗俗鄙器自然不懂你有一颗人一样的心。
庄主经常为主人布置一些任务不论难易主人每次都是义无反顾。有时他受伤了我暗自埋怨自己不够锋利也埋怨他为什么这么不懂得推辞。但转瞬一想我尚且百炼淬火而出何况侠士庄主让他在江湖游历奔波自是对他的一番磨练。
那年刚入冬庄主就染上了恶疾久治不愈。山庄的一切事务渐渐落到他堂弟的身上但是他堂弟却极少让他出去。从此他好似山庄的一个闲人每日除了练剑以外就是对着空空的庭院出神。
直到有一日他堂弟告诉他庄主派遣他到九龙阁去取黑龙的项上人头。主人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心中却是一紧九龙阁是龙潭虎穴之地而这黑龙也是江湖中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再说就算黑龙人人得以诛之但飞云山庄与他并没有什么过节为什么偏偏要派主人去呢
但是我毕竟阻止不了他。
我只能选择和他一起拼命。
忘归崖的一战是我历经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场。黑龙最终坠崖而亡但主人也身受重伤他的血滴到我的身上殷红宛如梅花。他朝着黑龙坠崖的方向一拜继而倒在雪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风雪越来越大积雪已经掩盖了我身上的血迹。我多想叫醒他否则他一定会被活活冻死的。可是他双目紧紧合着只有睫毛上的雪被风吹落了几片。
在绝望时我好像听到那边的雪地传来咯吱的声音想必是有人来了我兴奋不已如果有人路过主人一定有救了
但那咯吱响的脚步声并没有停留却越来越细弱可能是那人已经走远了。我悲叹着人世的冷漠但又无可奈何。这周围四处都是荒草连天再加上主人身上厚厚的积雪本来就不易被人发现。连年的灾荒早已导致尸横遍野路过的人哪里会想到这里还躺着一个活人
风雪已经彻底把我掩埋了我已然绝望。我看不到外面的一切只是在想也许千百年后有人在这崖边发现了我们主人会变成一堆白骨说不定已化成乌有而我还完好无损。
难道这世上最可贵的便是永恒吗
可是这样的永恒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此生惘然。
等到我重见天日的时候我看见一位女子笑盈盈的目光。
她是我的新主人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我想抖动一下身躯试试我的锋利。这才意识道那只温暖的手还是死死地抓着我。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似要努力睁开眼睛。
当然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和我一样是那位女子如沐春风的笑容。
原来这位女子就住在忘归崖下的一间茅屋里是她救了主人一命。
之后的一切就像书中的故事一样她陪着主人一起打猎一起在山中漫步她清脆的笑声在崖边久久回荡。我有时欣喜地想说不定她可以陪伴主人一生。
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寂寞。
忘归崖边主人却并没有忘归。他时时刻刻也没有忘记在病床上的舅舅。但每当主人向她提及一起回到飞云山庄时她却只是微笑地摇摇头。
“为什么”主人有些焦急地问道。
“忘归崖才是我永远的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凝神望着外面的飞雪。“你也别离开这里好吗”
主人叹了口气“可是我舅舅恐怕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她知道留不住他。
她不肯走但他还是会回来的。
回到飞云山庄时庄主却已经逝世了。
这几天江湖中来悼念的帮主侠客无数他也顾不得悲伤帮着表弟应酬客人。我被悬在了庭堂上又见到了那些伙伴。他们七嘴八舌地要求我讲讲这次的经历和以前不同这次实在太险恶了虽然情况惊心动魄但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的敷衍他们的好奇心。
其中一个伙伴突然说道惘生你知道吗这次你的任务可不是庄主布置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怎么会
他又说道你走的时候庄主就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把主人推向死地的任务难道就是他表弟存心设计的吗主人到底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惘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说山庄的少主本来就嫉恨你的主人啊。
我不明白他嫉妒我主人武功比他强为什么要让他去杀了九龙阁的黑龙啊
哎他要么被黑龙杀死要么就是杀了九龙阁阁主的得力干将。惹了九龙阁的人江湖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正在我为主人的处境烦忧时一道身影闪进了庭堂。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身上的纹饰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打湿了我身上的流苏。
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心中不禁一震。这不是忘归崖边的那个女子吗她不是说她永生都不离开忘归崖吗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飞云山庄的少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冷笑道“你任务完成得不错参透他的剑法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道“他的剑法和你的没有什么区别再说你才是飞云山庄的少主你父亲和你才更亲啊老庄主没有理由隐瞒你什么剑法的。”
“嗯说得有道理。”他故作姿态地点了点头“但你知道我会怎么理解你这句话吗”
她盯着他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却面无惧色。
她淡然说道“现在是我办事不利以后又是我得知你的秘密。不论我有没有发现他剑法的高明之处你当然都会杀了我的。”
他用目光死死逼着她说道“那你就故意把他拖了这么久”
她惨笑道“就算他现在不知道你的歹毒他起码也要起疑心。庄主的尸体被你掩藏了这么久下人们早已议论纷纷了。”
我被他从墙上一把拔了出来抵住她的喉咙。他慢慢说道“你放心我自会借助九龙阁的力量杀掉他的。”
她不由得仰天大笑。他问道“你笑什么”
她说道“我七岁就入九龙阁了九龙老大的手段你比我清楚吗九龙舍得牺牲黑龙来满足你那小小的奸计吗”
他听到这话脸上渐渐流下汗珠。他有些颤抖地问道“你是说黑龙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黑龙的武功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不是说好了只是假装坠崖迷惑他吗”
他突然目露凶光缓缓说道“我明白了是你捣的鬼”
她微笑道“说好帮你一个小忙却让九龙阁失去了黑龙你猜九龙阁的人会怎么想”
他勉强地笑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置我于死地了吗”
她依旧微笑地说“你请九龙阁帮这个忙已经相当于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九龙手里了。九龙阁扳倒你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何需我处心积虑”
她话音刚落他已经强行把我推了出去。我不能抗拒他的力量她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躯。
这一年是飞云山庄最惊心动魄的一年。山庄基本被九龙阁的人夷为平地九龙阁对外扬言道飞云山庄的少庄主为了除掉自己的表兄竟然假意称表兄毒死了自己的父亲请九龙阁的黑龙舵主帮忙报仇。但他后来发觉事情败露竟然趁黑龙舵主不注意下了黑手。飞云少庄主这般人品九龙阁自然要为江湖除害。
九龙阁说话做事向来都是这么冠冕堂皇。
主人呢他似乎被这个江湖遗忘了。
那日九龙阁夜袭他本来打算与飞云山庄共存亡的来回报舅舅的养育之恩但九龙阁主的一番话让他彻底明白了表弟的居心何在。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在心里默念道无非只是你没学会的飞云剑法就能让你这么铤而走险。
他想到了还在忘归崖等他的人几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的堂弟没人在意他的存在。于是他躲过了几道剑锋趁着夜色逃走了。
我伏在他的背上随他四处奔波。忘归崖他去过了春光已在崖边织出了一道风景但那人那间小小的茅屋都已经不见了。
春来春又去燕飞燕又回。他已经在江湖中苦苦寻找了她多年。他越过冰河寻遍了塞外他顺着江水找遍了江南。又是一年雪飞时他回到了忘归崖。他问过一个在山中打柴的老翁这老翁说他已经在山中砍柴多年并没有见过崖底有什么茅屋。
那间茅屋是她临时建起来的。
但他已经不知道再去哪里寻她了。
这一切难道只是我的幻想吗他望着忘归崖边坠下的雪花喃喃说道。
忘归崖的人却已无处可归。
惘生你说她到底在哪里他时常捧着我问道。
我该怎么告诉他呢
倘若我会说话又怎么忍心告诉他呢
他还是相信她会在这里等着他的而我只能默默看着他一生为相思变得须发苍白。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是他腰间的一把剑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