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范老爷正要叫店里的伙计将临街的木板门上好准备关门打烊的时候门前一黑快速地走进一个人来。
来人一袭青布长衫中等个儿稍稍有点儿显瘦的身材。
尽管光线不是很好而且来者将头上圆形毡帽的帽檐压倒了眉梢但范老爷还是从来人脸上那副古铜色的眼镜和镜片后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里认出了来人是谁。
范老爷丝丝吸了一口凉气。
很显然来人并不是小镇上的居民但范老爷对来人却并不十分陌生。
我们还是把故事从头说起吧——
范老爷在家行三。
范府在小镇上虽算不上首富但也家境殷实镇外有良田百亩还在镇上开了米行、布庄、百货店等。范老爷头上一兄一姐姐姐按山里多年的习惯已经出阁嫁人而范老爷的兄长却生性散淡不理家事。所以当范府老爷子年事渐高处理家务明显力不从心的时候当家理政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范家老三的肩上。虽然范家老三年纪不是很大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光景小镇上的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为范老爷。
这位范老爷虽不像其兄长那般闲云野鹤却也在料理家里家外诸般事务的闲暇养成了两大嗜好一是进山打猎二是平时喜欢收些杂七杂八的古玩家什。
范老爷打猎在小镇上还很有名气的尤其是那杆土枪玩得十分娴熟当年在小镇上曾获得过“神枪”的称号也上演过诸多很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关于这一点我的另外一个故事《神枪》完全可以作为佐证这里不再多说。
至于这位范老爷为何还喜欢收藏当年的小镇人却各有说法。
其实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说范老爷那确实算不上是收藏。
一般而言范老爷所收极杂且从不刻意四处钻营。只有当小镇上的人甚或小镇以外的什么人家里遇到什么急事、难事而又一时无处开销的时候便会从家中找出一件、两件老旧的玩意儿送到范老爷的柜上。
这时范老爷也并不十分仔细的把玩、琢磨人家送来的东西只是让柜上的伙计给来人泡上一壶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来人放在柜台上的家什、物件一边和送来东西的人唠嗑、闲呱往往是三言两语便弄清了来人家中发生了何事大约需要多少银两。
然后范老爷便会站起身来将来人拿来的东西随手递给伙计让伙计帖上便于辨识的字条收进库房转身又从柜后抽屉里拿出一些银钱来对账房先生说道
“张三送来老砚一方并无裂痕、瑕疵暂押范府付纹银三两二钱。”或是
“李四存范府古旧烛台一对年代不详付大洋五块。”甚至还有
“王五暂存老皮袄一件付铜钱一吊。”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对于今天的访客一向沉稳、持重的范老爷怎会如此略显不安呢我们还是不得不先说说来人与范老爷的那次不谋之面。
那是去年冬天。
头场雪过后范老爷便在家中呆不住了。
他让柜上伙计将那杆土枪从库房里取出亲自动手用清油反复擦拭直到擦得枪柄、枪管铮光瓦亮十分满意为止。
大雪稍有停顿范老爷便全身披挂单枪匹马闯进了山里。
也是该着那天会有点儿故事发生。
范老爷进山不久本已停了下来的的大雪竟又铺天盖地的泼洒了下来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山里人狩猎一般都是冬闲雪停后。遇到今天这种情形大都会退回镇上或是就地找个能暂避风雪的山窝、树丛、窝棚等等静候雪停。
但这次范老爷一进山便从数寸厚的积雪上发现了众多禽兽惊慌四窜的足迹范老爷实在是按耐不住那般急于收获的心情不顾雪大、山高、路滑沿着大小禽兽们留下的痕迹一路向深山猛追。
等到范老爷在一处断崖处停下追击的脚步抬头四处一打量发现自己已误打误撞一头闯进了石笋冲里土匪们盘踞多年的地盘里。
此时范老爷想要抽身而退已经没有可能了。
因为就在他略一驻足四下打量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前身后已有数杆土枪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他赶紧将自己手上的枪扔到雪地里双手高举大声喊道
“鄙人姓范乃管家渡镇上的范家老三此次进山只为想打得一二山鸡野兔没想误撞山门但本人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各位好汉看在都是乡里乡亲的份上放鄙人一马。”
话音未落已有四五个人围了上来。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一边从地上捡起范老爷的土枪一边说
“范老爷呵呵我认识。我得先告诉你我们现在可不是什么土匪山大王了我们现在是……是抗日游击队专打小鬼子的早就不干打家劫舍的事了。不过要放了你我们可没这个胆你还是到寨里见过我们大当家的噢不见过我们队长再说吧可行”
听口气像是在征求范老爷的意见手上却没有停止动作而是示意另外的几个人从四面围着范老爷将范老爷向山寨的方向裹挟而去。
也许是真的认识或是听说过小镇上的范府和范老爷这个人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这几个人没有像过去的土匪逮着人那样过分的为难范老爷——既没有将范老爷的双手用绳子捆住也未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只是让范老爷在几个人的包围下向山寨走去。
进得山寨大门迎面是一大排原木搭成的房子中间的一间略大一点好像有前后两进估计应该是这伙人的头领住的。几个人也正是把范老爷带进了这个房子。
进到门口后范老爷感觉屋子里面光线很暗虽然点了松树明子但还是看不太清屋子里的东西和人。
那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在门口大声地喊了一声
“报告。”
听到喊声从房间的一角走出一个人来问道
“什么事”
那个小头目便把范老爷向前推了推说
“报告队……长我们在崖下抓到一个人是管家渡的范老爷。”
屋里的人没有搭腔那个小头目只好又补充一句
“范老爷是进山来打猎的。”
“哦”
里面的人终于“哦”了一声半晌才说
“他来打猎你把他弄到寨子里来干什么让他走吧。”
这时范老爷总算看清了屋里的人。
原来屋子里不止一个人而是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前面的人也就是刚才说话的人穿了一身老土布的棉袄棉裤头上的头发和脸上的胡子可能有些日子没理过了都有些长还有些脏和乱。后面的那人却是一身皂青色的长衫眼睛上还架了一副古铜色的眼镜单看外貌竟像是哪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看范老爷和那几个人都在那儿发怔站在前面的人有点儿不耐烦了正准备发火后面那人赶紧在他的肩上按了按然后走到范老爷的身边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一下柔声问道
“贵姓范住管家渡镇上”
见范老爷点头认可那人又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
“刘队长我想找这位范老爷问点儿事行吗”
看到那位被称为刘队长的人没有反对这人又转头对范老爷一拱手说
“范先生请跟我来。”
范老爷心下想到看来这个戴着眼镜看似十分斯文的人在这伙人里还是有点儿身份和地位的也就顺从的随他向门外走去。
出门七拐八弯范老爷随那人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进屋以后范老爷习惯性的地四下打量。发现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素雅而且略显洁净屋内一床、一桌、三五只木凳而已。墙角的床很小仅能容一人躺下身子而那张桌子却很大虽是木板拼凑而成但却铺了罩布罩布上又放了一些皮纸当年大别山里的人用一种叫“纸皮”的树的树皮经土法研磨、浸泡并添加其它的什么材料后制成的一种纸张可书写亦可用作灯捻等它用有的皮纸上已写满了毛笔字桌子的左上角放了一本翻开的拓本一看字体和内容范老爷认出那是颜真卿的《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
看得出这人正在潜心临摹颜楷。
字帖的旁边还放了一本书范老爷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竟是本《颜氏家训》。
看到范老爷在注意桌上的书和字帖那人又冲范老爷拱了拱手一边请范老爷坐下一边说道
“不好意思范先生耽误你的功夫了。鄙姓颜清臣先生应该算是鄙人的家祖。”
说着话从桌子一角的茶壶里到出两杯茶来将其中的一杯双手递给范老爷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坐定后俩人沉吟着都没有开口似乎不知从哪儿开始讲起。最后还是那位颜先生打破了沉默。颜先生说
“范先生不必紧张我也是刚到冲里不久我还有外面的那些弟兄们现在不能算是土匪了都是穷苦人出身就是当初上山为匪也多是出于无奈。范先生你是当地人这一点应该比我还清楚。况且现在东洋倭人大举入侵占我河山杀我同胞可谓是无恶不作。我想只要是还有一点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容忍这些夷蛮如此横行。我来这儿就是劝说这些弟兄们想让他们和我一道为早日赶走东洋鬼子尽一点心、出一份力。范先生虽然住在山区的小镇上但对这些夷蛮的恶劣行径也应该早有目睹耳闻了吧”
范老爷点头称是。
颜先生话锋一转问起了管家渡镇上的一些事情特别是驻在镇上的那些小鬼子们的事问的尤为详细。
范老爷也尽自己所知把能想到的都仔细地一一告之。
俩人谈的竟是十分投缘。
不觉一盅茶的功夫过去了颜先生站起身来又是一拱手说
“真的不好意思耽误范先生这么长时间。这样的天气本该留范先生在山上住下来但这儿的条件范先生也都看到了实在是不恭怕范先生也住不惯。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说不定以后还真的有许多事情会麻烦到范先生的。”
范老爷亦一抱拳说道
“颜先生不必客气。与先生一夕长谈让我心里敞亮不少以后有用得上范某的范某一定鼎力。”
说罢俩人一道向外走去。
出了山寨大门颜先生让两个年轻人送一下范老爷并一再叮嘱要两人务必把范老爷送出冲外。
山中一别不觉已有数月。想不到今天找上门来的竟真的就是这位颜先生。
范老爷赶紧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一边吩咐伙计关门一边将颜先生领到后院内室。
俩人坐下范老爷先开口
“颜先生此刻造访定有什么大事”
颜先生并未搭腔而是从怀里慢慢拿出一个薄薄的包袱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
“斗方一帧。”
范老爷一惊
“何人所书”
颜先生略一迟疑
“家祖”
范老爷又是一惊脱口便问
“颜鲁公真迹”
颜先生又是一个迟疑缓慢道
“此乃家传之物应该……”
“先生这是”
“想暂押在范先生这儿。”
“哦——噢——”范老爷回过神来
“先生是需要点什么”
颜先生也不客气略一沉吟
“粗粮五百担食盐一百斤菜籽油五十桶。另外还得烦请范先生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尽快送到山上运输费用另计。”想了一想又补充道
“至于要押多长时间可能还要请范先生担待不过请范先生相信我们等把那些东洋蛮夷赶出中国的时候我是一定会亲到贵府加息赎回并表示谢意的。”
所需数目不少范老爷有点儿犯难但看到颜先生那期待的目光他还是咬了咬牙应道
“好吧。只是要把这么多东西送到山上确实有点困难得容我好好想想。”低头想了一下
“嗯我看这样分期分批送去先生看是否可行”
颜先生点头同意。
两人很快将一应事情谈妥。
范老爷欲留颜先生在府上住一晚上说是天色已晚而且上次相谈回来后总有意犹未尽之感难得有今天的机会一定多向颜先生请教。
颜先生却说天黑正好赶路山上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就不叨扰了。至于请教实不敢当等到赶走了小鬼子有机会的话一定到府上住下来到时还望范先生多多赐教。
听颜先生如此一说范老爷只好起身准备送客。
看到范老爷双手捧起桌上的包袱打算放进身后的立柜时颜先生脱口问道
“范先生不打开看看”
范老爷呵呵一笑
“颜先生见笑了对于书法我只是略知皮毛而已。先生既然能将家传之宝送来定是山里有了难处就是不押此物先生开口我也责无旁贷。只是真心希望能像刚才先生所说早日将那些倭鬼赶走赎不赎的倒也无所谓到时我自会璧还的。”
说罢拱手送客。
目送颜先生出门走远了范老爷回过头忽然问账房先生和几个伙计
“刚才来的人是谁你们有谁看清楚了吗”
看到众人皆一脸茫然范老爷长长的嘘出一口气来。
数日之后颜先生所需之物范老爷想方设法几经辗转全都如数送到了山上。
至于这批物资送到山上以后所起的作用也就无需我在这儿赘言了。
最后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说当初颜先生送到范府上的那帧斗方真迹吧。
我想新中国成立后凡是去过我们县革命历史博物馆的人应该对此都不会陌生尤其是数寸见方的皮纸上的那一笔颜楷仿佛得过真传却是十分的遒劲、传神……
补注颜真卿公元709年—784年字清臣别号应方。唐代名臣著名书法家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其书法精妙擅长行、楷创颜体楷书与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并称“楷书四大家”又与柳公权并称“颜柳”素有“颜筋柳骨”之说其主要作品有《多宝塔感应碑》、《劝学诗》、《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等。
据考证颜公并无斗方真迹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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