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小镇突发大案,妖人横行,危机四伏。县衙众人为抓真凶通力合作,各显神通。

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是,知人知面难知心……

古语有云:国家将亡,必出妖孽。

可怕的不是妖孽横行,而是那些反把妖孽视作祥瑞的人。

“正邪”二字,亘古永存,既立乎于天地,亦藏之于芥子,此消彼长,不可取代。

故正气沛然时,总存一丝邪气蜿蜒蛰伏,伺机而动;恶虐横行时,必有一股正气擎天不坠,力挽狂澜。

但生存于正邪交替间的世人们,却总逃不脱被造化所折磨,粉身碎骨的命运。

造化为炉、万物为铜。此为天道。

第一章

靖安县城在江西以北,是个有干余户人家的中等县城,九岭山蜿蜒起伏在县城西北,周遭村落星罗棋布,潦河水从县城南门绕过,向东流转直奔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而去。

依山傍水的小县城有渔有樵、有耕有读,民X淳朴,每到各家各户升起炊烟的时候,县城里总能飘散出极诱人的辣椒香味。

正是初夏时节,靖安县衙内槐树繁茂,蝉鸣初起,知县胡士亭穿着一袭月白色的中衣,于二堂内坐在烛台下独酌,桌上托盘里放着一捆驱蚊的艾草。

一更鼓响过,堂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差役走上堂来,屏息垂手远远立在门边。

胡士亭抬头看去,正是靖安县新任的暂领总捕头赵大力。

胡士亭放下酒杯,捏起布巾净了净手,笑问道:“赵捕头,可有事要回禀?”

赵大力沉吟一下,走上前来躬身道:“回老爷,方才小的们在签房商议案情,卑职夜深回家,路过二堂,见大人还在忙于公务,特来请安。”

提到案情,胡士亭不由得眉头微皱,随口问道:“还没有进展么?”

赵大力叹口气道:“回老爷,还是……无从查起。”

胡士亭也叹口气:“三天啦,从前靖安县的案子都是不过对时继可告破,怎么这一个就……也可以征询一下旁人的意见嘛。”

赵大力脸色微红,沉默片刻道:“是卑职愚钝,办事不力。但夏捕头还是那样子,退职后就诸事不理。”

胡士亭点点头,又摇摇头,挥手让赵大力退下歇息,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烦闷之气,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庭院中来回踱步。

靖安县是赣北古城,虽然只有南北两门、一路相通,但来往的客商不绝。

胡士亭在此任职转眼间已逾三年,三年来他将全部心思放在打点上司上,上面对他的考评也很是不错,谁知就在这述职晋升前的节骨眼上出了一个大案子。

山海镖局押运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十五辆铜钉铁包的银车,居然就在靖安县的地面上丢了,押运的二十三名镖师趟子手尸横遍地,无一存活。人命加失劫,一下成了惊动州府的大案。

胡士亭是捐官出身,更多心思用在发财晋职上,理政安民兴学尚且吃力,江湖上的事情更是分毫不晓,只能督促手下一帮捕快限期破案。

可偏偏半年前县衙总捕头夏洛生毅然辞官不做,回家给妻儿守墓,眼下暂领的总捕头赵大力又才智平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着自己的大好前程就要毁在这案子上,让胡士亭怎能不急?

胡士亭心中焦急,赵大力也是心急如焚,刚刚顶替夏洛生上任,就遇到这么大一个案子,偏偏作案的人手法老道,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十五辆银车凭空消失了。

衙门发动了数百保长、壮丁,从九岭山一直找到潦河边上,就是生生找不到一点痕迹。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消逝,不光县太爷脸上不太好看,自己手下三班捕快兄弟们也开始颇有微词,赵大力这新官上任,却被一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各班的班头、高阶的捕头们照例聚到签房里签到,赵大力皱着眉头把人拢到桌子边上,商讨案情。

摘头钱福将拿在手里把玩的镣铐往桌上一扔,没好气道:“又商讨,咱哥们在南北路的卡口蹲了两天一夜,也没见到一个可疑的人,那十五辆车就能飞啦?坐在这儿能商讨出个什么来!”言毕愤愤地坐在一边,睁着熬红的两眼,低着头给自己打绑腿。

另一边上,几个捕快自顾自地取出磨石打磨单刀,刺耳的声音让人心烦。

赵大力重重一拍桌子,道:“别磨了,大伙都静静,这案子要是破不了,不光县太爷这帽子怕是保不住,咱哥们几个也要丢了官衣回家了。但是,丢官衣事小,咱爷们的面子可丢不起!”

钱福点头叹口气,接茬说道:“是啊,夏大哥在的时候,咱爷们破了多少案,办了多少有头有脸的大事?州府有案子都要到咱们县来客客气气地借人。如今夏大哥一走,头一个案子就把人愁成这样。”

赵大力脸上一红,扫视众人一眼道:“谁也不可能吃一辈子的公门饭,夏大哥回家料理家事,将来想通了也许就能回来跟兄弟们再聚。可眼下这案子不等人,咱们得先想办法把它破了再说,不能让州府那一帮怂人看了咱们的笑话。钱福,你把案子经过再说一遍,去个人把没当班的兄弟们都叫进来听听,大伙都动动脑子想想办法。”

钱福把挖鼻孔的手指拿出来,在桌腿上抹了抹,摇头说道:“得,又讲一遍。三天前我值班,辰时两刻有进城的菜农来报案,说城西九岭山进城的山路上有死人,看样子像是打架厮杀的江湖人。

“我带着几个弟兄赶了过去,是辰时三刻到的现场,发现死尸二十三具,无一活口。

“从现场遗留的东西上看是山海镖局的镖师,我马上安排人找马仵作验尸,同时派快马联系山海镖局,然后召集兄弟们守紧两门和要道卡口,严查夹代运输的过往行人。

“第二天,山海镖局的总镖头向赫通快马赶过来,说他们镖局这次出镖二十三人,押运十万两白银去九江,还带来了一式三份的行镖货票。我跟从死尸身上搜出来的货票核对过,分毫不差。

“山海镖局这次是一个活口没留,一两银子没剩。这家伙看来要赔个砸锅卖铁,拆房卖瓦了。”

钱福说到这里端起茶碗来喝水,赵大力接过话头来道:“两个城门、三处卡口都没发现可疑人等,我召集了各村里长、壮丁在山上搜了个遍,没发现镖车,也没发现有车队离开靖安县境内。”

众人中有跟着在现场忙碌了整天的捕快,挠着头皮咬牙道:“真是怪了,难道这十几辆镖车就飞了不成!”

“昨天中午马仵作把尸体都验完了,刀砍斧剁什么伤都有,看不出武功来路,现场也没留下什么独门暗器、奇门兵刃。”钱福喝完茶接口道。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皱着眉头。转眼间过了半晌,还没有人说话,赵大力咳嗽一声,缓缓道:“其实依我看,我们要是想找凶手,就如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但是银车目标大,不宜轻易带走,只要找到银车,这案子就算破了一半。”

钱福叹口气无奈道:“可这银车到底在哪儿呢?现场附近又没有车辙痕迹,难道几百斤一辆的银车就长翅膀飞啦?”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年轻捕快杨玉琳忽然小声道:“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笔银子?”

赵大力闻言猛然抬头,瞪眼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杨玉琳看了看身边众人,起身正正帽子缓缓道:“我是个候补捕快,就是瞎猜……有没有可能是这银车本就是空的,或者里面都是石头,被连车一起沉到潦河里,而这次押镖本就是一次山海镖局内部的利益争斗?据我所知,山海镖局是五省联号的大镖局,大股东就有六家,如果这些银两一家独吞,就算赔出来六分之一也是大有所赚啊!”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大力一拍桌子喝道:“是啊!你说得有道理,报案的山海镖局本身就有嫌疑!监守自盗的事情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他们这案子做得也太过天衣无缝,所以才露出了马脚!若不是有内鬼,行车路线、押镖人物等等底细又怎会泄漏?我也感觉此案下手之人一定对镖局了如指掌,所以才能轻易得手!”

钱福在一边也点头道:“有理,这一点咱们倒是疏漏了,从来做坏事的主谋都是最像好人的样子。山海镖局不无嫌疑,而且镖银如果真的被劫,也是他监守自盗获利最大!”

赵大力手撑桌面厉声道:“找两个兄弟去客栈把向总镖头请来,就说是了解案情,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钱福留在签房里布置,这点子扎手,一定要诱他进来,干净利落地拿下再审!”

靖安县的三班捕快里有不少好手,其中最能打的一个就是钱福。

他是当过边兵,见过阵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两军厮杀中练出厉害身手。

赵大力耿直威武,沉稳严谨,钱福则豪爽直接,狠辣刚强;因此赵大力主管街面,钱福主管拿贼;正所谓各有所长、各有所用。

当下就有捕快去客栈,也不多说,叫向赫通去县衙回话。向赫通不敢怠慢,叫上一个趟子手跟着,直奔县衙而来。

向赫通是山海镖局的大股东之一,镖局中两成股份为他所有,山海镖局五省的十九家分号中,有四家是从他原有的向通镖局改名过来的。

出事的银子正是在他原来的向通镖局、现在的山海镖局南昌分号所接,验货、签票、封箱的时候他都在场。丢镖的大事一出,他委托手下一名镖师料理镖局事宜,自己带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过来,同时飞鸽传书给其他大股东,请他们发动黑白两道的朋友,挂出重赏打探消息。

十万两白银,更还有二十三条性命,这在江南一带已经成了一等一的大事件。

银子是好东西,如今这世道没有用银子买不到的,珍宝宅田、山林河泽、赤胆忠心,都要用银子来换。

跟银子贴合最紧密的往往就是流言,不论是大把地赚进银子,还是大笔地花销银子,都会有人在远处说三道四。

向赫通人还在去靖安县的路上,就已经听到了事件的种种传闻,而监守自盗就是诸般传说里最绘声绘色的一种。

这说法让向赫通很是不安,但办差的捅头却又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向赫通也只好盼着其他几个大股东早点到来,一同拿个主意。

向赫通进到县衙签房,赵大力坐在条桌后面沉似水,既不让座,也不招呼,只是上下反复打量着向赫通。

向赫通几天来心乱如麻,一天一夜没睡,两眼通红血丝遍布,当下强忍了怒气,抱拳道:“赵捕头在上,在下山海镖局向赫通,有礼了!”

赵大力猛地一拍桌案,厉声道:“好个向赫通,我问你,这失劫的镖银当初是谁接的?”

“是在下!”

“主持封箱的人是谁?”

“是在下!”

“镖车路线是谁布置的?”

“是……是在下。”

“那如果丢了镖银,谁最有可能获利?”

向赫通闻言一愣,一团火气在心中压了又压,冷声道:“那捕头老爷是怀疑我向赫通监守自盗?”

“嘿嘿,你果然是心里有鬼!”赵大力手捏茶碗嘿然冷笑,他眼光向向赫通身后一探,四五名捕快已经偷偷拿好筋索,准备一扑而上,只要他将茶碗一摔,旁边的差役就会继刻动手拿人。

但赵大力知道向赫通一双铁掌纵横江南六省十余年,决不是一般的庸手,要拿他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赵大力偷眼扫了一眼远处的杨玉琳,只见杨玉琳正冲着向赫通后背飞快地捏着各种手印,朝赵大力连使眼色。

赵大力想再拖延些时间,故意哈哈一笑来回走了几步接着道:“若不是你走漏了行镖路线,车队怎会被伏击?若不是你偷换银车,那十万两银子难道长翅膀飞了不成?向赫通,你虽然不承认,我这里却有铁证如山!”说着伸手指指面前凳子,“你坐下来看。”

向赫通强压怒气,迈步上前,却猛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竟如同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但向赫通此时上身重心已动,当下直挺挺向前倾倒下来。

向赫通心中大骇,忙调运内息冲击两腿上的穴道,同时伸手去扶桌子,可自己的两手也紧贴着衣服,一分也抬不起来,就如同未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咣当当”一阵桌倾凳翻,向赫通木桩般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他身后的杨玉琳两手拼尽全力捏着手印,累得满头是汗。

向赫通知道自己着了埋伏,大喝一声要翻身而起,但自己体内内息明明流转如常,却偏偏一丝都动弹不得。

向赫通瞬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明白:自己今天这次真的要栽了!他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几名差役奋力扑上前去,挥动铁链、牛筋将向赫通牢牢捆住,另有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制住那随行的趟子手。

向赫通岂肯乖乖就范,他催动内力死命挣扎,但四肢却始终如同被钢箍牢牢圈住,不能移动分毫。

片刻间三道牛筋索、两重铁链捆绑完毕,被压在地上的向赫通双目圆睁奋力仰头,瞪着赵大力嘁道:“我冤枉!放了我,我冤枉啊!”

赵大力冷哼一声喝道:“冤枉?进到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自己冤枉,一顿板子下来又都说自己该死。别废话了,后面有的是你说话的时候,押下大牢严加看守,明早上堂用刑!”

杨玉琳见已拿住向赫通,长出一口气,缓缓松了手印,只觉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身上的内衣已经湿透。

赵大力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许。

杨玉琳苦笑道:“这人的内力当真了得,我用拘拿咒差一点就控制不住了。”

赵大力笑道:“真有你的,小道士,你虽然不会功夫,但你这身本领不亚于十个好身手的捕快!行,在茅山没白呆。”

拿住了嫌犯向赫通,赵大力心中并没轻松多少。向赫通虽然实力强悍,但二十三名镖师也决不会引颈受戮。

从马仵作验尸来看,当时伏击镖局车队的应该不下四十余人,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他们现在藏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那十五车银子又藏在什么地方?这些只能等明天审问向赫通才能知道了。

赵大力吩咐捕快准备好软筋散掺在酒水中,骗向赫通吃下去,不然这等江湖人物到了堂上要是突然暴起,惊吓了县太爷那可就不大好了。

等明日一早,软筋散发作,继便他不招,到时候就是打板子也会容易得多。

杨玉琳看着向赫通被绑成粽子一样抬走,暗皱眉头,小声嘟哝道:“不会这么简单吧?”

抓住了疑犯,暂时有人可审,赵大力终F可以稍稍松口气,回到家难得地对老婆孩子也有了些笑脸。

媳妇识趣地烫了一壶酒来,给赵大力解乏,也好让他睡个安稳觉。赵大力自斟自饮,忍不住暗自叹气,自己月俸不过十两银子,养活着上下三代五张嘴,十万两对他来说,那可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足足一千年的薪俸啊!

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人腰缠万贯、挥金如土;有人寒酸穷困、家无余粮。自己若是向上比,也只有平添羡慕;只有跟不如自己的人相比,心下才能痛快许多。有朝一日自己若是不干这捕快了,一家老小又该如何度日?

想起前两年迁任的知县临走时写了幅字送他:“浮生如燕垒,年年为底忙。”

赵大力这些天才闹懂这句话的意思,这人活着就像燕子一样,一年不停地忙,到头也就只够刚刚保住窝底,一旦停歇了,这曰子那就连底都要漏了。

赵大力只盼自己在任的时候能多几年太平,少几件案子;他不想天天疲于奔命地忙公事,也不想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妻儿就得靠领那买糠谷都不够的抚恤银过日子。

半夜里起了凉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赵大力正梦见自己和县太爷把酒言欢,连受称赞。忽然一阵擂门声急促响起,“咣咣”地敲进赵大力耳朵里。

赵大力一睁眼,先探手握住枕下的刀柄,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保命习惯,低声问道:“谁?”

门外是钱福的声音:“捕头不好了!有人劫狱,向赫通被杀了!”

赵大力大吃一惊,随继怒火上涌,踢开被子大骂道:“夜班干什么吃的!让人死在牢里!这下不管案子是不是他做的,咱们都逃不了干系!”

这一吼把床上睡熟的孩子吓醒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媳妇不敢埋怨,忙把孩子搂在怀里不住地低声安哄。

赵大力才睡了半夜,一壶酒带来的好心情像冰水泼火一般,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又烦孩子哭闹,这一股起床气无处可撒,套上靴子一脚踢飞了挡路的夜壶,几步跑到门口,拉开门怒目问道:“他娘的怎么回事!”

钱福急得直嘬牙花子:“夜班说,才一眨眼的工夫,从牢房外面进来一个人,两下就敲断了牢门,点住了兄弟们的穴道,进去就把向赫通给杀了。那向赫通身上软筋散的药劲正好上来,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您赶紧去看看吧!”

赵大力听罢,烦闷地一跺脚,抓起衣服拉上钱福朝县衙跑去。

靖安县的大牢跟其他县城一样,外面三道门是木栅栏,到最里面死囚牢才是横二竖四的铁栅栏。

赵大力快步走进牢里,见外面三道门栏都被人用掌力整齐地打断了,看来来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闯了进来,但他到底毁不掉铁门,于是点了值班衙役的穴道,摘下钥匙才冲进死牢。

杨玉琳正忙着给值班的两名衙役推宫过血,那两人的穴道受了重击,趴在地上疼得“哎哟”不止。

再往里走,只见死囚牢里向赫通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气绝多时。

钱福道:“据兄弟们说,向赫通不是立刻死亡的,他们倒在地上听到向赫通在里面大喊心口疼,喊了有半炷香的工夫,才渐渐没了声息。”

“那听到向赫通临死时说什么没有?”

“没有,当班的兄弟虽然被点了穴道,但只是不能动弹,视觉和听觉都没有问题。只见一个黑影快如鬼魅般一进一出,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就听见向赫通在里面喊心口疼,但兄弟们穴道被制无法动弹,向赫通喊了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赵大力狠狠一拍桌子骂道:“他奶奶的!到底是谁干的!”

杨玉琳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小声道:“依我看,难道是山海镖局其他的股东干的?他们这样,一是要杀人灭口;二是要让咱们被动,毕竟人没定罪就死在咱们牢里,向赫通家属决不会善罢甘休;三是死了一个人,他们正好也能多分一成不是?”

钱福斜了杨玉琳一眼,冷笑一声:“嘁,说得轻巧,你怎么知道是山海镖局的人干的?你有人证、物证?再说了,就算是人家干的,你又能把剩下那五大股东一块儿抓来吗?你怎么设局抓人?骗他们说来县衙签房里打麻将?”

杨玉琳被训斥得一时无话,低头嘟哝道:“我没能耐,可我也想把这案子破了,也露露脸,省得让人家外县看笑话,说咱们靖安县就指着夏大哥一个人吃饭!”

钱福闻言大怒,起身手指杨玉琳喝问道:“说什么呢你!你夜班不好好值班,关键时刻跑出去上厕所,我看你就和这案子有重大关系!”

这些话赵大力听在耳中极是不悦,却又不好发作,自己破不了案子,前任夏大哥的功劳又在面前摆着,这些兄弟们遇到硬茬子,有些不满也是难免,他也只能充耳不闻地受着。

赵大力摆摆手截住二人话头:“别吵了!碰到硬案子,兄弟们要多多包容才是,怎能相互指责?杨玉琳,去请马仵作来,先给向赫通验尸。钱福继续严守路口,盘查过往闲杂人等。”

钱福沉着脸拿起帽子走出大牢,“哼”一声嘀咕道:“盘查、验尸,盘查、验尸,再验就切成熘肉片了!”

第二章

赵大力本指望凶手能在向赫通身上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马仵作的检验结果却让他又吃了一惊。

“赵头儿,这人身上没有创伤,也没中毒,内脏完好,也不像内力所伤,老头儿我愚钝,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怎么被人杀的。”

赵大力愣了片刻,一众捕快也是目瞪口呆:“马仵作,您说您找不到伤痕?没弄错吧,要不您再查一遍?”

马仵作两眼一瞪道:“赵头儿,我马一瓶虽然好酒,但是我眼不花手不抖!我入行十五年,什么没见过?州府要调我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江赣两省的同道哪一个不尊我是‘江赣第一眼’?‘看不出来’这样折名声的话,我能随便说出口吗?”

赵大力连忙赔笑:“您老神眼,江湖皆知,烦劳您再说说,这向赫通身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马仵作“哼”了一声,翻了翻记簿道:“对了,你说这人临死前喊心口疼,我重点查过他的内脏,只是未见家属不能轻易动刀开腹,从外表只在死者心口上发现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虽然很古怪,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银子被劫的事情还未了,这又出了一条人命,此时赵大力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正毫无头绪间,钱福跑进来撇着嘴道:“赵大哥,您快出来看看吧,山海镖局来了十几号人,带着家伙兵刃,要保向赫通出来,”又朝验房里一撇嘴道,“可人都挺在那儿了,怎么让他们保出去啊?”

赵大力苦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此时赵大力只觉浑身乏力,就像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恨不得不管不顾躺在地上蒙头大睡,诸事不理。

可是这些事儿都堆在他脑门上,他是暂领总捕头,出了事情、有了案子,他不扛又让谁来扛?

赵大力叹口气,心中一阵翻涌,当初夏捕头要离职的时候,虽然自己也和其他捕快一样,兄弟情谊难分难舍,但从心里却也有一丝窃喜,因为夏洛生要是退了,这靖安县总捕头的帽子当仁不让应由他来戴。

可如今赵大力心里却后悔得连连叹气,要是夏洛生在的话,自己哪至于如此焦头烂额?做个办事不扛事,清闲悠哉的副总捕头多好。

赵大力无力地挥挥手道:“你去打发他们走,说衙门不会冤枉好人的,向赫通被人刺杀在县大牢里,我们也有好几个兄弟为保护向赫通而遭了刺客的毒手。就说这案子关系重大,省府马上就要来人督办,让他们明天再来。这事情,先拖过一天算一天吧。”

钱福撇嘴而去,马仵作摇摇头,叹口气道:“这要是……”话没说完,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赵大力,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赵大力自觉无趣,起身要走,马仵作忽然两眼一亮,拉住赵大力道:“慢着,赵头儿,你可记得夏头几妻儿的事情么?”

赵大力一愣,不解地看着马仵作。

马仵作手拈山羊胡,眯起眼睛道:“我忽然想起来,半年前夏头儿因为妻儿同时忽然故去,心灰意冷退了官差回家去了。当时据他说,他的妻儿都是心口疼了半日疼死的,而且两人心口上有一个小红点!当时我就感觉很奇怪,想不出有什么死因会导致这个症状。今天忽然想起来,如果夏头儿所说是真,那他的妻儿和这向赫通的死状完全一样,而向赫通是被人所杀,难道夏头儿的妻儿也……也是被人暗害致死?”

赵大力心中恍如电光石火般一闪:“难道都是同一个人干的?”他来不及理会马仵作,抄起腰刀跑出院外,高声喊道,“备马!我要去西城夏家庄!”

夏家庄在城西五里处,背山临路,土地肥厚,多产河虾,从前赵大力等一帮兄弟们经常去夏洛生那里喝酒吃虾。

夏洛生的妻子擅长用本地桃子做的果酱烹虾,味道极美。

一大群二十多岁的光棍捕快们一迭声地喊“大嫂”,就能吃到端出来的大盘烹河虾。

这个丰润贤惠的大嫂每次都倚在厨房门口,一边看他们闹酒闲谈,一边偷偷地发笑,临走时还会给几个年轻捕快的手里塞上一双干层底的布鞋。

可如今却再也吃不到那样美味的河虾了,善良的大嫂撒手西去,这三班捕快们的大哥夏捕头也因为伤心而辞了差事回家种瓜。

赵大力骑马到了夏家庄口走岔路向南,转过一个土坡,远远就看见一个用竹竿凉席搭的瓜棚,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赤着上身正弯腰在地里锄草,黝黑的后背上遍布着亮晶晶的汗珠,不远处是几株垂柳,柳树下有一大一小两座新坟。

赵大力行到近处下马,牵着马走到那汉子身边,招呼道:“夏大哥!”

夏洛生直起腰来朝他笑笑,指指身边道:“兄弟来啦,跟你嫂子打个招呼吧。”

赵大力依言放了缰绳,走到那两座新坟前行了一礼:“嫂子、虎头,我看望你们来了。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夏大哥长命百岁,保佑我们一帮兄弟平平安安。”

话一出口,赵大力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位手巧心细的好嫂子,还有喜欢抢了自己腰刀围着桌子跑的小虎头。回头再看看一边身形憔悴,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夏洛生,赵大力不由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

赵大力坐在树阴下,向夏洛生诉说案情,夏洛生却毫不理睬,转身继续锄草,仿佛身边那两亩瓜田比二十几条人命还要重要得多。

赵大力知道他的脾气,以前夏洛生离职的时候,兄弟们以家国天下、利民社稷为由,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留住他。

夏洛生对付这些说辞就是一个观点:“家国社稷与我何干?总归是一天三饱两倒。天下英杰辈出,少我一个又能如何?我就想要给自己老婆孩子种几亩瓜,成不成?”当下交了腰牌、官衣,真就回家修坟种瓜了。

于是,赵大力话题一转说起了向赫通的死因:“夏大哥,我记得当年嫂子走的时候,你正在值夜班。嫂子病得很重,央人来签房找你,却不让你带她去看大夫,难道她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还是另有隐情?现在回想起来,这是疑点之一。

“小虎头死前也是心口疼,怎么大人孩子都是一样的病呢?都说娘疼孩子,就算嫂子知道自己命不长久,难道就不为孩子着想么,怎么不让你带孩子看病呢?这是疑点之二。

“嫂子临死时为何要你立誓为她种瓜三年?她明知道你是一心忙公事的好汉子啊,怎么会要你放弃大好的前程?这是疑点之三。加上今天向赫通被杀的经过,我怀疑,嫂子和小虎头的死有五成可能是……另有隐情!”

夏洛生停下锄头眉头紧锁,转头盯着赵大力一字一顿道:“你说向赫通也是心口疼了半日疼死的?他是被人刺杀的?”

“夏大哥,千真万确!”赵大力见夏洛生已经被他说动,连忙站起来,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又细细说了一遍。

夏洛生手拄锄头沉默半晌,“嘿”了一声道:“果真是当局者迷,我这半年来一直觉得你嫂子和虎头死得蹊跷,难道真是有歹人作祟?”夏洛生牙关紧咬,将手上握着的一节锄杆捏得“咔咔”作响,“好兄弟,带我回县衙看看去!”

夏洛生当下就背上了瓜棚里的腰刀和三眼镜,与赵大力同乘一马驰回县城。

街上的百姓见辞官半年的夏洛生忽然被赵大力带回县城,都有些兴奋,站在街边挥手朝夏洛生打招呼,夏洛生坐在马后对乡亲们抱拳还礼。

进得县衙,先由赵大力出面召集捕快们在签房集合,将案情详细地说给夏洛生听。

众捕快见夏洛生竟然肯回来,都分外高兴,坐在他面前话说得也多,夏洛生问得也细,到关键处还搬开水碗,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图指点,将案子前后仔仔细细地问过。

厨房的师傅听说夏洛生回来了,也开心地煮了一大锅消暑的绿豆汤,送到签房来。

刚刚说完案情,夏洛生坐在桌前沉思,一屋子的捕快都屏息静气,眼巴巴地看着,等他说话。

正在这时,知县胡士亭怒气冲冲地推门进到签房,见夏洛生坐在桌前,满屋子的捕快都聚在一起似乎是在开会,他的脸上因此难得有了一丝喜色,却先指着赵大力的鼻子大骂道:“没用的东西!怎么能让疑犯死在牢里?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赵大力慌忙施礼,口称该死。一顿呵斥后,胡知县不理赵大力,转头向夏洛生笑问道:“洛生啊,可是来帮衙门里的这些旧部、兄弟们破案的?你有何高见啊?”

夏洛生起身施礼道:“大人,草民并没有什么高见,只是认为此事大有蹊跷。我看过马仵作的验尸记录,遇袭毙命的那二十三人都是向赫通在山海镖局内的亲信旧部,向赫通要做大事不可能先向自己旧部下手,而他若要买足够的杀手行凶的话,花费也太高了。

“另外,向赫通已死,说明主谋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山海镖局其他股东则难以在短时间内调动如此多的陌生人马而不被发觉,但十万两镖银、二十三条人命,非是普通江湖组织能干得出来的,因此真凶恐怕不是眼下成名的黑道组织,而是极陌生的人物。”

胡知县见夏洛生已有计较,很是高兴,追问道:“那夏捕头,你看这真凶究竟会是何方人物?”

“还未可知,但有一点,这些恶匪现在必是欺我靖安县小无人,派人隐藏在县衙边窥探我等动静,所以才对我等行踪了解得极为清楚。他们必然已经事先侦知我们拿住向赫通的作为,因此才能从容直闯大牢,对向赫通下手,好故意把水搅浑,做成一件无头案子。”

正说着,外面巡街的杨玉琳急匆匆大步跑进来道:“赵头儿!啊,给太爷请安。”杨玉琳一眼看见胡知县在场,忙正冠施礼,“赵头儿,我刚才外出巡街,遇见讨饭的鲁狗儿。我见他眼神闪烁,总是跟在我后面,很是可疑,就把他引到一个僻静地方喝问。他说他昨晚在县衙临街的张家门楼上乘凉睡觉,半夜抬头,见一个黑衣人越过院墙进了县衙,看方向是冲大牢去了。今天早晨他想找个捕头报案,却一上午都没见到捕快。”

赵大力腾地跳起来:“人呢?怎么没带进来!”

“这小子人小鬼大,说夏捕头一直对他很好,他要报恩,非得见夏捕头才肯说,就是不跟我回来。我没办法,只好让他在奎元楼门口等着。”

“糟了!”方才听过夏洛生说话的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案子到了现在忽然柳暗花明,这鲁狗儿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破案关键,一旦有他指认,必定能有刺杀向赫通的凶手的线索,再顺藤摸瓜,找到银车、捉拿恶匪。

但如果按夏洛生所说,县衙周围有那劫车恶匪的眼线,方才杨玉琳的一举一动也许都被入跟踪了。而现在所有捕快都聚在签房内,外面无人,那鲁狗儿的性命岂不危在旦夕!

夏洛生立刻领头出发,所有捕快紧随其后冲出屋去。

胡知县先是莫明其妙地愣在当地,被众人挤撞得一个踉跄,待一屋皆空后他也豁然明白,撩起官服的前襟,跟在众人后面朝奎元楼跑去。

这奎元楼是靖安县一等一的大饭庄,楼高两层,占地数亩,装饰得雕梁画栋,颇有气派。

这馆子早年原有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后来一位曾在此饮酒题诗的赶考举子金殿跃龙门,成了状元,馆子老板就借题改名为奎元楼,那首题诗也被碧抄笼罩,以供后人瞻仰。

每到赶考时,总有大量的举子绕路来此用餐,图一个好彩头,却不想在这奎元楼里吃过饭的,除那个撞着大运的幸运儿以外,就再没出过一个状元。

赵大力跑在最前面,远远地望见奎元楼门口围着一大群人,他的心就开始下沉,口中默默念道:“菩萨保佑、阿弥陀佛、无上天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

待他跑到近处,只听人群中有人喊道:“分明是你们饭馆给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吃……”

“天地良心,我们一粒米也没给过他,谁晓得他会在这里打滚啊!”

赵大力的心陡然沉到了底,他忙拨开人群,只见衣衫褴褛的鲁狗儿躺在地上蜷成了一团,双手捂住心口,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赵大力一口气从胸口喷出,心里暗道:完了,又晚了!

夏洛生抢上前一把将鲁狗儿抱在怀里,大声唤道:“狗儿醒醒!我是夏大哥,是总让你送信换馒头的夏捕头!”

夏洛生连唤几遍,鲁狗儿努力地翻翻眼皮,却一歪脖子,再无呼吸。他扒开鲁狗儿的双手,在鲁狗儿瘦骨嶙峋的前胸心口处,赫然又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

夏洛生抱着鲁狗儿的尸体,又悲又怒,鲁狗儿的死状和半年前他自己的儿子夏虎头的死状一模一样,触景生情,勾动了他心中最痛的那处地方。

而凶手居然敢尾随差役,肆意杀害无辜,视靖安县如同无人之地,这在夏洛生的伤处上无异于狠狠撒上了一大把盐!

夏洛生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冰冷的目光从围观的人群脸上扫过,他知道凶手就隐藏在其中!

对方必定是在用一种自己以前不知道的手段连杀多人,这凶手也许正为自己轻易得手而暗暗得意、窃喜。

当年杀害自己妻儿的那人,必定也是这般隐藏在附近,看着自己哭得号啕磅礴的样子而暗暗得意,将自己妻离子散的莫大悲痛当作美食慢慢品味。这是一个何等恶毒阴狠的家伙!

围观众人被夏洛生的眼神扫过,无不纷纷避开,都转了头作鸟兽散,却又不肯走远,只围在远处不住地朝这里指指点点。

夏洛生拉过赵大力道:“兄弟,这里围观的人太多,先把鲁狗儿的尸体带回去,找马仵作验尸,然后叫奎元楼的老板、伙计、街坊去签房问话。”

赵大力点头而去,分派人手,众捕快有的驱散围观众人,有的去找老板伙计,各自忙碌起来,完全不像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比赵大力指挥时快了许多。

赵大力见此情景,既高兴又有些生气,在心中骂道:这群臭小子!

回到县衙,胡知县先将夏洛生叫去,好言安抚,又拿过早已备好的捕头衣冠亲手给他穿戴好,再执手勉力一番,显然是要效仿汉高祖拜托韩信了。

夏洛生也不推辞,但言明自己只是怀疑此案与自己妻儿有关,一旦抓住真凶,将事情查明,自己就还乡继续为妻子种瓜守灵。

胡知县拗不过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心道:多留一刻算一刻吧。本有心想介绍县里几家大户的姑娘给夏洛生,也好让他有个寄托,但是看他的情形,心里一时半会怕是容不下他人了。

胡知县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宿命,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宿命,官宦人有官宦人的宿命。

就像自己,读书时一心想着功名,功名在手却又想着挣钱逐利。说到底世上人都只不过如同这廊前的笼中鸟儿一般,各在笼中空多情罢了。

一身官衣的夏洛生下了堂,赵大力早在堂下等候,见其衣着便知夏洛生已官复原职,也终于有了替自己扛事的人,想到从前两人的兄弟之情,赵大力心中由衷地高兴。

二人并肩回到签房,一进门,众人不约而同地起身,笑嘻嘻地来和夏洛生打招呼。“夏头儿、总捕头”的招呼声络绎不绝,跟在夏洛生身后的赵大力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多少有些尴尬。

夏洛生拉赵大力进里屋坐下,让人先叫杨玉琳过来问话。赵大力对杨玉琳做了简单介绍,他是省城一位致仕翰林的远房侄子,替多病的父亲在茅山当了三年的荐福道士,还俗后托人在县衙里谋得候补捕快的差事,刚来不到半个月。

杨玉琳乖巧地按规矩行礼后站在一边。夏洛生指指条凳让他坐下,问道:“既然鲁狗儿不愿跟你说明,你为何要把他放在奎元楼门口,而不是领到县衙门口?”

杨玉琳微微冒汗,想了一下答道:“他说不跟我说,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奎元楼在县衙附近,比较好找,于是把他带到了那里,让他等着。这样我和赵头儿回来方便找他,他在那儿也能讨到饭,就不会到处乱跑了。”

“那鲁狗儿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就说他躺在门楼上,半夜想起夜撤尿,无意中见到有个黑衣人从他身下走过,翻墙进了县衙。但是我要他细说,他却说他要报恩,只给夏捕头一个人说,我连哄带吓唬都没用,只好回来找你们。谁知道就这一转头的工夫……”

夏洛生点点头,让他出去,转身问赵大力:“兄弟,你方才说杨玉琳不是做咱们这一行的?”

赵大力点头道:“没错,你退职后三个月,他带了咱们胡老爷一位至交的举荐信来投,胡老爷问他会什么,他说会做法、驱鬼。胡老爷听了大笑,以为他是个跑江湖的郎中、巫医,就把人给了我,让他当了个候补捕快,连带刀的权力都没有,只先交付些杂事给他磨炼。

“这人自称在茅山修过道术,后来家里说没前途,这才退了道籍托人来求差事。不过他小子倒也有些旁门左道,擅长念咒结印拿人,比锁链还管用。要不是他,向赫通凭着那几十年的功力,怎么能那么轻易地被拿住呢?”

“向赫通就是他拿住的?”夏洛生闻言抬头。

“对,当时我们大家都在场,就是他最先提出可能是向赫通监守自盗,于是我安排大伙儿拿人。他用茅山咒制住了向赫通,怕向赫通越狱,又给向赫通灌了软筋散。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夏大哥,你怀疑是他?”赵大力猛然一惊。

“抓捕向赫通的事情关系重大,你们怎么能轻易下手呢?何况此事只有咱们自己一千兄弟们知道,恶匪怎么那么快就知道向赫通已被我们拿住?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些恶匪的眼线就在县衙门口,县衙中进进出出的人都被他们所监视,而向赫通进来时是两个人,出来时却只有那趟子手独自回去……趟子手!那趟子手呢!”

赵大力也是猛然醒悟,走出里屋喊道:“去个人!去客栈,找那个随向赫通一起来的趟子手来问话!”

片刻后,去找人的捕快一脸铁青地跑回来道:“那趟子手也死了!镖局人说昨晚饭后他独自出去喂马,一直没有回来,镖局的人出去找,就发现他死在离客栈几十步远的井台上。也是全身无伤,胸口一点红,时间正好在向赫通被刺之前!”

夏洛生与赵大力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沉,这已经是第三个人死于非命了,都是胸口一点红,凶手无疑是同一个人!

夏洛生低声道:“昨晚是杨玉琳值夜班,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出去上厕所。向赫通的死太过蹊跷,正好在软筋散发作之后,而鲁狗儿死前也恰好见过杨玉琳,这人与两宗命案都有关联,咱们不得不防啊!”

赵大力犹豫片刻问道:“那你看他有几分嫌疑?”

夏洛生面色铁青,缓缓道:“他至少有三分嫌疑!”

一时间,夏、赵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两人心中都明白,有一分嫌疑就已经可以拘捕用刑审讯了,更何况三分!

赵大力不再言语,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到背后,反复摩挲刀把。夏洛生紧皱双眉,继续自顾自地想事情。

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外敌,再厉害的对手也总有破绽可寻,总有弱点可制。

最可怕的是祸起萧蔷,敌人就在身边,令自己备无可备、防不胜防。

所以身边最熟悉的人往往都是伤己最深的人,就是因为对他从不曾设防,能让他轻易地伤及己心。

第三章

片刻后,夏洛生似乎已经略有头绪,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走,先去验房看看!”

验房在县衙内东南角,从签房出来,转弯就到,验房外虽然种了丁香和木槿,但是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那种血腥味,但对于夏洛生而言,这一股往日很厌恶的血腥味,今天却莫名有些亲切,毕竟他在县衙里果了八年,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夏洛生轻轻敲门。“谁呀!”马仵作端着一个青花大碗拉门探出头来,见是身着官衣的夏洛生,笑道,“是夏头儿啊,你……您这是又回来啦,好,好啊!”

夏洛生感激地笑笑,询问鲁狗儿的情况。

“经我查明,这凶手果然非同一般,是用了一根极细的东西迅速刺入小乞丐的心口天池穴!而且带着内劲一击破坏了心脉,所以从外面几乎看不到伤口,血也不会流出来,都淤积在心脉中,用不了一会儿便把心脏中的血管都堵死了。从外面看虽然只在心口有一个小红点,但是心脉已经被震烂了。”

说着,马仵作将手中的青花大碗向夏洛生面前一递,里面是血肉模糊的一堆:“这就是那小乞丐的心脏,说起来,我听说夏头儿您的孩子也是……”马仵作话说到这里,才发现赵大力正在一旁拼命给他使眼色,眼球都快飞出眼眶了,而夏洛生的脸色也随着他说的话变得越发阴沉,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这才意识自己说得有些多了。

夏洛生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大碗中那一堆血糊糊的肉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出半年前妻儿在自己怀中哭喊心口痛的一幕。

一样的心口痛,一样的小红点,一样的手法,这个凶手无疑是在连续作案!

若是他杀了别人,夏洛生也许只会像对付其他犯案的恶匪一样,拿住他下狱,自有相关法司判他的罪。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被杀的是他的妻子、儿子!夏洛生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拿住真凶亲手杀了他!

赵大力见夏洛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忙道:“夏大哥,冷静点,还有向赫通的尸体没验呢。马仵作,快去检验一下向赫通的心脏!”

夏洛生和赵大力焦躁不安地站在验房外,短短一刻钟仿佛等了十年一般。性子耿直的赵大力在树阴下安坐,老练深沉的夏洛生却有些按捺不住,在廊下阴凉处来回走动。

赵大力看夏洛生眉头紧锁,面色铁青,心中感叹这才是关心则乱,往日里谁不说他夏洛生干练果断、机谋百出,可真到了事关己身的时候,也是一样会心烦意乱啊。

终于门声响动,马仵作托着青花碗皱眉而出。夏洛生紧走几步迎上去道:“怎么样?”

马仵作点点头,看着赵、夏二人,一字一顿道:“如出一辙!”

夏洛生猛然转身,看着赵大力眼神如刀:“这个杨玉琳住在什么地方?”

“昨晚他夜班,除了当班应该在他自己的小屋里……他自己住。”

“他独居?”

“独居!”

“他有时间、也有机会!”

“可他不会武功啊!”

“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会武功?”

“没有……”

夏洛生大步赶往签房,赵大力紧跟在后。夏洛生推门问道:“杨玉琳呢?”

当值的钱福坐在桌后正研墨,闻言抬头愣了一下,答道:“不知道,方才你们问完话他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赵大力一拍桌子道:“快,把他给我找回来!他要是不听,就给我捆回来!”

话音刚落,“腾腾腾”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撞门而进,众人扭头一看,却是杨玉琳跑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抱着一个铜盆。赵大力右手悄悄握住背后腰刀,沉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买琉璃粉!”杨玉琳气喘吁吁地说道,“好贵啊!但是,我能用这个找出凶手!”

夏、赵二人闻言一愣,暗自交换一下眼色,几乎同声问道:“怎么找?”

杨玉琳并不多言,带着众人直奔验房。

验房里,向赫通和鲁狗儿并排躺在一起。这两个一个是武林大豪、家财充盈,一个是孤儿乞丐、瘦骨嶙峋,可谓身份悬殊。

他们之间最大的差距不在姓氏、籍贯、职业,就在于拥有金钱的多少,他们在生前恐怕决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但死亡是最公平的,它将所有人不分贵贱、贫富,统统引向了同一个归宿。

杨玉琳将手中铜盆放在两具尸体头前,又分别在尸体头边点起油灯,接着挽起袖子将一包包奇奇怪怪的东西撒进盆里,不时用手搅拌一下,铜盆中的水时黑时绿,变幻着各种颜色。

杨玉琳边忙碌边道:“茅山的道长教过我们,有一种法术是能将人临死时看到的东西重现出来,只不过这法术需要的材料极多,我几乎花尽了这几年的积蓄才凑齐。鲁狗儿被杀时一定见过凶手的样子,他是因我的疏忽而惨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让这凶手显形,将凶手绳之以法,慰藉鲁狗儿的在天之灵!”

夏洛生看了一眼赵大力,两人都有些半信半疑。

杨玉琳将盆中水搅匀之后却不忙做法,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本,背过身去就着灯光翻看,低声读着上面的文字:“瞳影法是借助人的瞳孔之像,影于水中,需铜盆一个,盛水三升三两三钱、明矾五钱、云母沙半两、石英半两……结内狮子印、念咒日:太上感应……”看上去却是一副懒散学生在考前临时抱佛脚背书的样子。

赵大力右手握刀,左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一盏油灯的下面,以防情形有变;夏洛生则双手抱胸,眼睛眯成一条线,将杨玉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片刻后,杨玉琳收好书本,平心静气屏住呼吸,两手曲折亲口说的!”

此言一出,夏洛生与赵大力眼色一对,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赵大力是吃惊,而夏洛生却强烈地预感到要出事了。

如果按杨玉琳所说,这是术士为迅速补充精力而导致的,那这术士的作法场所没有渐行渐远,而是一直围绕在县城附近,说明他迅速恢复精力以图的目标就在这靖安县城里!

而这术士毫不遮掩地就在城外作法,说明他对恢复精力的急迫心情已到了何种程度,必是有什么要事逼迫他迅速出手!

而且他如此嚣张的做法,很明显是对靖安县城非常了解,自认为这里没人能是他的对手。

这“没人”中,很显然就包括了自己手下这一票捕快们。

这一个个的大圆圈,与其说是一封挑战书,不如说是一手恐吓立威的警告。

众人都与夏洛生共事多年,看脸色神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大力沉声道:“今晚都别回家,带刀、带狗巡逻!”

“不!”夏洛生拦住赵大力的话头,“所有兄弟今晚都到签房来。这点子扎手,出去巡逻的话人家在暗处对咱们更不利。咱们就聚在签房里,站得高高地看,哪里有事再奔哪里。”

众人点点头,一齐回衙门做准备。

夏洛生按住杨玉琳的肩膀,正色道:“你要好好准备,今晚你就是咱们县衙的杀手锏!”

杨玉琳先是一愣,继而满脸兴奋,却搓着手道:“夏捕头,您知道的,我勉强算是个本等出师的茅山道士。我怕……我怕干不过对方,看这圈子的大小,我看对方绝对是博等水平的高手!”

夏洛生冷冷一笑:“下过象棋么?小卒子还能拱死车呢,今晚你就是我的博等道长。”

杨玉琳先是一笑,继而面色惨白,嘟哝道:“小卒子拱车……那车临死前要是吃卒,可怎么办?”

这一晚好月色。签房屋檐下挂了一串气死风灯,院中央支了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桌上茶壶、手弩、短刀、手盾,应手之物摆了一堆,桌边上还靠着十几个火把。

夏洛生一边擦着自己的三眼铳,一边问杨玉琳:“你估计对方擅长什么法术?”

“不知道。”

“看得出对方什么来头么?”

“不知道。”

“对方几个人?大概男女?”

“不知道。”

“对方冲谁来的?”

“不知道。”

这几句话问过来,气得夏洛生直嘬牙花子。

杨玉琳看得出顶头上司的不满,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您知道现在茅山道观扩招,学两年给个带印鉴的凭证就让下山了。好学歹学都得自谋生计,所以为了好找活干,算命看相、风水堪舆这两科就学得多,术法学了也是没用。我就这拘拿咒还是选修时缠着师父学的,就为了行走江湖防身用……”

夏洛生也不出言责怪,只把擦好的三眼铳在背后的铳囊里一插,指着杨玉琳道:“你眼力好,上望台去看看。”

望台就在县衙当院里,是一个木架子搭就的三丈高台,台上安有刁斗,斗内还立有一杆六尺高的旗幡。这台子平日就是了望火情用的,城中哪家哪户走了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上面当值的捕快见杨玉琳过来,从台上抓住绳子一顺而下,换杨玉琳上去替他。

要说这杨玉琳也真是勾事的小爷,别人望了好几班都平安无事,他上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急速地扯动台边垂下的绳子。

这绳子另一头连在桌边的火把上,火把头上面还罩了一个粗瓷碗,为的就是绳子抽动后,火把倾倒、瓷碗落地,动静大、声音响,这样上面的人不用大喊大叫就能给下面的同伴报信。

瓷碗摔碎,闭目养神中的夏洛生等人猛然起身,看绳子抖动急如一条奔逃的蟒蛇,知道上面出了大事情。

赵大力忙打手势让大家披挂家伙,与夏洛生手脚并用地爬上望台。

望台不大,仅能容下两人周转,后上来的夏洛生与赵大力只能骑在刁斗沿上。

两人顺着杨玉琳发颤的手指处望去,一瞬间都脸色大变。

赵大力深吸口气道:“我的娘啊,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圆月如银,群星似玉。就在这如水月光下,只见城西黑压压地飞起来一大片的影子,这些影子远远看去分不清模样与大小,只见一堆堆、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蝗虫一般遮月而来,如同黄沙卷地,又似群鸟出林,直将半个夜空都遮蔽了起来。

“蝗虫?”

“蝙蝠?”

“蝴蝶?”

“嗯……鸽子?不大像吧?”三人各自说了几样东西,又都觉得不像。

一阵恐惧感瞬间在众人中间弥漫开来。

杨玉琳握紧了刀把,咬咬牙问道:“这……这东西会吃人么?”

再过得片刻,这片黑影子飞得近了,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杨玉琳手指远处,颤声道:“人……这飞起来的是人!”

众人凝神仔细一看,黑影透过月光显示出头脚四肢,竟明显是人的形状,这些“人形”物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又或是具有太高的飞行能力,竟然以很多不可思议的角度,用鸟儿也无法完成的动作在空中穿梭。

杨玉琳就亲眼看见几个黑影从西向东疾飞而过,数十丈后在半空中一个急停又调头回去。

如果现在在刁斗上站立的是几个孩子,那么他们一定会欢呼雀跃,兴奋得不能自已,也想飞到天上去。

但此时刁斗上的三人,心头却一点点地发沉、一点一点地冰凉。

因为,没人知道自己目前面对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也没人知道这股力量究竟要干什么,更没人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战胜这股力量。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半空中的人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县城,而从刁斗向下望去,家家户户依旧平静,街巷静默、犬马不惊。夏洛生双目一立,率先拉住绳索滑下刁斗,赵大力紧跟在后面,杨玉琳又闭上眼使劲用手揉了揉,再睁大看了一眼,才跟着跃身而下。

夏洛生随手点了几人护卫县令老爷的安全,然后指挥众人齐齐向北而去,因为靖安县的粮库在北面,那可是全县除了县太爷的性命之外,最重要之地。

靖安县的捕快与其他县城不同,是在边军中做过小头目的钱福训练出来的,杀法凶狠,讲究配合。

一般来说捕快拿贼都是先四面围起来,打服了后再上铁链子拿人,往往混战成一团。而靖安县这三班兄弟却最擅长组成阵列,多厉害的土匪都是被一冲而散,然后分头拿住,在他们熟练的相互配合下,也有不少过路的武艺高强独脚盗栽在这里。

夏洛生抄起三眼铳在手,也不说话,右手举起摆了几个手势,众捕快纷纷抄家伙整队而行。

赵大力带着四个兄弟呈三角形跑在前头,左臂套着木盾,右手持短矛护在胸前,身后是四个手端弩箭的兄弟。

夏洛生带着几个手持钢叉、朴刀,身背绳索的兄弟跟在后面,一众身挎腰刀手持火把的兄弟们断后。最后是身背一个大皮囊,气喘吁吁的杨玉琳。

一行人越向前跑,头上半空里乱飞的人形黑影越多。

起初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其间穿行,生怕沾染上这些“怪物”,惹恼了它们。

待行进渐深,众人发觉这些人形怪物不过两岁孩童大小,而且长得十分单薄,扁扁的,体轻如絮,从它们身边快速跑过时,都能带得它们在空中一晃。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轻薄,这些怪物才能在空中用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变换飞行方向。

众人正急匆匆直奔粮库而去,忽然冲在最前头的赵大力低吼一声:“混蛋!”竟一转身向西疾奔而去。

原来赵大力的家就在西边,老婆孩子都还在家里。赵大力见此时自己家上头盘旋着几个黑影,似乎正在寻找时机落下,顿时心中一怒,便直接掉头冲过去。

他是全队的尖兵,这又是平日操演过多少遍的阵式,他这一变向,全体兄弟从前队到中队再到后队,众人自然而然地画过一个弧线,都朝着赵大力家奔去。

夏洛生心下无奈,却来不及发言阻止,只好约束后队紧跟而行。赵大力跑在前面一脚踢开自己家院门,朝那已降到屋檐下的怪物奋力一戳。

赵大力这一矛势大力沉,又是借着步伐跃身出枪,想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给这怪物来一下,虽然可能没办法伤到它分毫,但也要它知道些厉害,别打自己老婆孩子的主意。

可这一矛没等刺到那怪物身上,那怪物身形一晃,竟然轻飘飘地一个侧身,从赵大力的矛头滑开,并似乎借着这一矛的冲劲,向上又飘起了数寸。赵大力这一矛刺空了!赵大力待要收矛再刺,却已经够不到它,这怪物在空中如鱼戏水般一个盘旋,飞到赵家屋檐下,在窗框上找了一条缝就要往里面钻。

这一下吓得赵大力面色如土,他跳起脚来,连戳几下,都没能刺中这黑影,眼看着它就要钻进窗户里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哧哧”两声,弩箭射到,一箭射中那黑影的左腿,另一箭射中小腹。

后面跟上来的两名捕快后退半步绞弦压弩,剩下两名还未射弩的捕快手捧弩机死死盯住那被钉在窗框上的黑影。

剩余人等“哗啦啦”都闯进了院里,有的围在赵大力身后,护住同伴,有的持刀朝外警戒异动。

院子外面这一阵响动,早把屋里面熟睡的娘儿俩吵醒了,赵大力的妻子高声喝问道:“外面谁啊!”问完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可是本县赵捕头的家!”

赵大力一梗脖子低声喝道:“是我,给我睡觉!你们把眼闭上!”赵大力怕这二人害怕,想了想又平顺了口气道,“我们这……逮几个山上下来的猴子。别出来啊,赶紧哄着孩子睡觉。”

旁边有人上前,伸手轻轻用朴刀将钉在窗框上的那黑影拨了拨,又接过火把仔细看看,忽然上手一把将那黑影扯下来。

夏洛生开口道:“兄弟,小心!”

赵大力伸手抓过来道:“纸的!”

众人一齐看去,只见怪物的黑色渐渐褪尽,显示出一个用白纸剪裁出的人形来,这人形也就如同两岁孩子大小,剪裁得圆润流畅,头颈、四肢清晰分明,只是在腿上与小腹位置上被弩箭戳了两个小洞。

赵大力将纸人接过来,拿在手里抖了抖,又抬头看看漫天飞的黑影,心下更是疑惑,说道:“怎么会是纸的?飞这么多纸人干吗?放风筝么?”夏洛生略一思索,急忙回头寻找,却不见杨玉琳。

夏洛生正待找人叫杨玉琳赶紧上来,却隐约听见几声笛音,这笛音高而尖,听在耳中有一种扣箭扳弦的感觉。

夏洛生仔细听着,这笛声偏偏极远却极清晰,令人分辨不出确切的方位与距离。

这笛音夏洛生等人听不懂,而天上飞的纸人们却听懂了,原本半空中高低错落乱飞的纸人们忽然一顿,紧接着各自分团簇拥在一起,在半空中凝聚成十余个黑压压的漩涡,仿佛散乱的鱼儿们忽然凝聚成了鱼群。

一时间,夏洛生等人几乎有种这黑漆漆的夜空是湖海的错觉,旁边的街道房屋是礁石,而自己正站在水底仰望水中呼啸而过的庞大鱼群。

而且这些纸人汇集而成的鱼群们边聚拢边拉开距离,缓缓地将捕快们围在中间,远处空中还有纸人不断地飞快拥来,继续凝聚成一个接一个的巨大漩涡。

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意识到不好,这分明是对方在聚集力量,准备致命一击的架势,很可能方才这两支弩箭就是惊惹了对方的炮捻子。

夏洛生与赵大力几乎同时喊道:“快聚成一团!”

夏洛生又多喊了一句:“躲到房檐底下!背靠墙围成内外两排,前排的兄弟坐下!”

话音刚落,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漩涡骤然爆散开,无数的纸人们凝成一股洪流,如潮似浪地直扑众人而来。

众捕快或举起手盾遮挡,或挥动兵刃拨打,在“噼啪”乱响中将大团的纸人打落、打散。

而这些纸人却像有脑子指挥,不同于黄蜂的盘旋不去,也不同于一拥而上的虎狼,却如同三九天冷如刀割的西北风,在刀丛盾缝里见缝就钻,一穿而过决不停留,然后在远处会集盘旋。

十几个大漩涡轮流着呼啸而来,彼此间配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决不给捕快们喘息的机会。

一开始众人还以为,都不过是纸人,搞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过是吓吓人而已。但等到这纸人潮一旦发动,不停不歇的时候,众人才开始暗自叫苦。

纸人们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对兵刃挥动的空子钻得也越来越准。薄纸虽软,但若以极快的速度从身上划过,其锐利丝毫不亚于刀锋。

交手不过几个回合,外圈的捕快们就已经人人带伤,身上的官衣被划成条条缕缕,遮护不及的皮肤也被纸边削出无数的血口,有的血顺着伤口涌出,将衣服沾湿一大片,有的血点子甚至直接迸溅到了后排捕快们的脸上!

不到几个照面下来,靖安县的捕快们便已人人带伤,而手中的兵刃也逐渐沉重,挥动起来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彻心扉。

众人不得已将圈子缩得越来越小,夏洛生百忙中偷眼看了一下圈外四散落地的纸人,如大雪般厚厚地铺了一地,还有些纸人似乎心有不甘,或在纸屑上面折着身子抖动,或拖着残躯翻滚,还想飞起攻击。

而更多的纸人则不断地从漩涡中冲击、分散,又聚拢成一个个新的漩涡,一步步压向众人,正如同嗜血的豺狼,开始张开血口,将全部利齿一一显露。

照如此这般下去,再招架不过五个回合,众捕快中就会有人因失血或乏力倒下,而这个圈子一旦有了缺口,原本车轮战的纸人们必然会抓住机会全力拥入。

届时倒地的伤者无暇救治,各自为战的众人难以自保,再用不了半盏茶的工夫,靖安县的三班捕快就会被这些轻轻薄薄的纸人给削成肉馅!

赵大力在众人中最恐惧,却又最卖力气,苦苦支撑,因为身后屋子里就是他的老婆和孩子。

赵大力右臂从手腕到大臂,已经被快速飞过的纸人削出无数血口,方才还有一个纸人斜斜冲他右眼飞来,赵大力无法招架又避之不及,情急中奋力张口,竟将那纸人一口咬在嘴里,三嚼两咬之后,狠狠吐了出去。

又是两个回合过后,西侧两名捕快精疲力竭,软绵绵地倒在同伴的脚下。夏洛生捡起一把落地的单刀,赶紧上前补住缺口。

半空中的纸人们缓了一缓,转瞬间几个大漩涡朝西偏移,在圈外十几步远的地方凝聚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巨型漩涡,直指夏洛生所填的缺口。

很显然,经过之前的扰动与冲击,现在纸人们已经发现了捕快们这个防守圈的致命弱点,马上就要施与全力一击了。

赵大力一声虎吼,将身后地上的竹筐挑起来朝这大漩涡砸过去。他当然知道此举能给纸人们带来的伤害微乎其微,自己这边伤一个少一个,而对方那边却几乎用之不竭。但眼下是能缓得一刻就缓一刻,能拖得一分就拖一分。

竹筐凌空飞至,砸到纸人大漩涡的正中,漩涡一张一收,竟似乎将竹筐吞了进去。而漩涡内立刻响起一片怪声,竹筐被削成数十片粗细、长短一致的竹签,哗啦啦地从漩涡中落地,砸在满地纸屑上。

这是在示威!是掌握了绝对优势一方,对弹指继可取其性命的另一方的示威,这些纸人们要把靖安县三班捕快们削成竹签!

这一刻,所有的靖安县捕快都已经面露绝望,眼前这些哪里是什么单薄的纸人,分明是有生命、有灵性、知进退、懂兵法的刀片!

纸人大漩涡骤然一紧,压缩成一团,就在它要喷薄直冲过来时,一条白龙斜刺里飞到,直射进漩涡的中心。

白龙在漩涡中心散开,如炮仗炸蜂窝一般,将纸人漩涡崩了个粉碎,大片大片的纸人坠落如雪。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杨玉琳带着两个捕快推着一架不知道何处找来的水龙,关键时刻压出水花疾喷而出,将纸人打湿,这才将众人救了下来。

杨玉琳指挥水龙不住地喷水,驱赶着转向自己这边来的纸人漩涡,同时高喊道:“快跳进水沟!”

众人恍然大悟,忙架起地上的自家兄弟,踹开院篱笆,争先恐后地跑向不远处的水沟。杨玉琳则指挥水龙拼命地阻挡追过来的纸人。

众人这一动,纸人们似乎也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几乎所有的纸人同一时间齐齐转头,怒蟒一般在空中翻滚着,追咬着捕快们的后背直扑而来。

“扑通通”一片入水声响起,这河沟本来不过膝盖深浅,平时排污,秋冬排雨。众捕快一跃入沟齐齐趴下,将身子埋入水中。

只听得身后如雨打浮萍般,纸人入水的“噼啪”声细密而至,响成一片。

纸所怕的,最是水火。纸人轻薄,飞行再快,一旦遇水也会湿透,去势再疾也难以深入水中伤人,所以这浅浅一条河沟,等于给众人裹上了一层护身甲。纸人们追势太急,来不及变向,纷纷紧随着捕快们一头扎进河沟里。

夏洛生闭住气,伸出右手足足数到七,纸人击水的声音才停歇了下来。又过了一小会儿,夏洛生将单刀伸出水面晃了晃,又将左手伸出水面,感觉没什么危险了,这才跃水而出,一边将脸上的水抹掉,一边招呼众人出水透气。

众人出了水面,大口喘气,两位之前晕倒的兄弟这次被呛得着实厉害,趴在岸边咳嗽不止,不过能捡了一条命回来,也应该相当知足了。

众人低头看去,水面上漂着一层大约两寸厚的纸人,慢慢地被浸透,逐渐沉入水底。而从水沟到赵家院子这一路,白茫茫地铺了一地的纸人,四处迸溅的鲜血,墙上、地上、纸人身上到处都是,白中透红,煞是醒目。

此时天色已明,一抹亮色由东边透出,众人再看自己的身上,官服支离破碎,每人的伤痕都不下十几处,长长短短的划痕交错如网。

赵大力一屁股坐在水沟边上,想要抬手叫人,手动处牵扯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众人回想起昨夜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的死战,都暗叫侥幸。

夏洛生看着杨玉琳,用力点点头,他也无力再抬起手臂,只是冲他挑了挑大拇指。

杨玉琳腼腆地笑笑,带着两名没受伤的捕快搀扶着大家陆续站起来,去医馆疗伤。

第七章

回春馆的伙计早起来卸板吓了一大跳,几十条汉子左搀右扶地正好踩上门前台阶。

这么多人看上去像是乞丐,却个个拎着刀枪家伙,穿着像是衙门口里的官衣,却偏偏破烂得不成样子。

伙计眼力好,认得领头一个是县衙里的赵捕头没错,可出了什么大事,能让全县捕头们齐齐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这可一定不是件好事。

伙计有心抱着门板朝后边走,装作看不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他刚转过脚跟,赵捕头的话就已经追了过来:“板子挂上,晚点开张,把窦老大夫赶紧请出来,多预备外伤药!”

伙计应着,又挂上板子,转身朝里面跑,赵大力的话又追了过来:“小子口紧点,要是让……”

话未说完伙计远远地应到:“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您打断我的腿!”

窦老爷子皱眉出来,看了看众人的伤口,说都是皮肉伤不妨事,暂时没伤到筋骨,不过这皮肉伤都沾了脏水,怕以后要流脓。所以先让伙计找烧酒,给大家先擦洗一遍,他或缝针或包扎,再给大伙一一处理。

烧酒淋过,医馆里响起一片叫嚷声。

“啊呀呀,我的娘啊!”

“嘶……嘶……嘶……”

“看看,我说老黄准疼得蹦起来吧,你们几个下注压他不蹦的,给钱给钱。我就啊……啊……轻点啊祖宗。”

赵大力的右手用药布缠了挂在胸前,问道:“老夏,你说咱们这次算赢了么?”

夏洛生沉吟半天道:“对方行事被咱们打断,没能得逞,漫天的纸兵也让咱们都给毁了。至少这一仗咱们没吃亏,打成这样也不丢人。”

杨玉琳在旁边帮他将左臂吊在胸前,听了这话犹豫片刻道:“夏头儿,这一战咱们恐怕没占什么便宜。”

这一句出口,夏洛生与赵大力齐齐转头看向他,杨玉琳看着夏洛生鼓励的眼神,舔舔嘴唇继续道:“这一晚上兄弟们跟您二位就都带伤了,可咱们连对方是谁、几个人,还有些什么手段都不知道。况且对方折损的不过是些纸人罢了,这也就是些工具,明天到县城里买几领纸,剪几下照样就又是一批士兵,但咱们兄弟们的伤却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的啊。”

夏洛生笑笑道:“那你说咱们这次是吃亏了?而且也没有还手的机会?”

杨玉琳沉吟片刻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以前对付的都是大盗、凶犯,没跟术士交过手,这两路人本来就不一样,因此咱们才吃了这么大的亏。

“但对咱们有利的是,兄弟们虽然差不多都受了伤,但战意还在、还能动,而对手却只能找机会积累灵气,恢复之后才能再战。对方恢复的这段时间,正好是我们占尽优势的时候,只要能在对方积累了足够的灵气,发动下一次攻击前找到他,我们就赢定了!”

夏洛生眼中神采流动:“你感觉对方恢复需要几天?”

“慢则二十四个时辰、快则一个对时!”

为了抓紧时间,众人胡乱吃了些馒头稀饭,夏洛生点了两个伤重的兄弟留下来在县衙值守,集合起众人或骑马或坐车,直奔西门而去找纸人的源头。

出西门半里,有土岗,岗上有亭。远远地就看见什么东西在亭子里飘,待众人近了,愕然发现好多好多的白纸被风卷着,四处乱飘。

赵大力等人昨晚吃了那纸人的大亏,一见风吹纸动,赶紧跳下车子就找水沟钻。

等了半天,待众人小心翼翼地围上前去,却发现亭子里吹动的都是些纸屑,是剪下了人形的边角纸。看来对方应是昨夜在此做法,最后功亏一篑,无意中败在杨玉琳手里。

赵大力嘿嘿一笑道:“找两个人,回城里挨家在纸铺问问,买大量纸张的生人面孔。既然对方不是本地人,就一定有人认得他们。”

夏洛生摇摇头道:“不行,太费时间。而且继便认得了对方,画了相貌出来,也一样要搜找这一带。不如把人散开,直接找。”

“可是,这如何去找呢?”

“那边!”

众人顺着夏洛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十几只鸟儿箭一般地从一个山坡后面飞出来,喳喳叫着向高空冲去。

“倦鸟惊巢!”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动。那背后是一片桃林,能把鸟儿们惊吓成这样的,绝非一般的普通野兽。

夏洛生做了几个手势,赵大力转身各自点了几个捕快,拉开架势向两边分别包抄过去。

夏洛生则带了杨玉琳等几人,悄悄地直接摸了过去。

现下正是瓜熟桃落的时节,一阵阵果香漫过山坡远远传来,浓郁香甜,比起桃花的清香别有一番味道。

但这股香味在夏洛生闻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因为桃香味太浓了。眼下并没有到桃子全部熟透、熟烂的时节,哪里来的这么浓的桃香味?

众人弓着腰快爬到山坡顶上,又是一群鸟儿惊叫着从众人头上飞过。

夏洛生摘铳在手,又指了指身边几个捧着手弩的捕快,两手回指双目,再指向前方,又竖起拇指做了个扣动的动作。那几个捕快会意,朝两旁散开几步,再前行几步半跪着身子走到前头,跟着夏洛生一齐悄悄探出头去,向山坡那边张望。

桃林之中,正是好一场厮杀。

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身高丈二,如庙中金刚一般高大宽阔的纸人。这纸人圆头扁脑,侧面远远望去单薄得简直滑稽。但就这个看似单薄的纸人,却左手卷着一颗手臂粗细的桃树,右手卷着一个井台上拆下来的辘轳,正与对手奋力酣战。

这纸人的对手身材细瘦,黑巾蒙面.,脚下是一双土黄色的抓地快靴,两手合握一把几乎与身子等长的天王斩鬼刀。

黑衣人刀拖身后,两腿缓缓而行,一施施然朝纸人走去,这架势不像是要拖刀砍人,更像是拽狗散步。

可偏偏这丈二金刚一般的纸人反倒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而且是两腿微屈、右手辘轳拄地,左手卷着的桃树不住向前虚刺着,竟是一副极为恐惧的样子。

众人再向纸人后看去,只见在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葛袍道人手扶桃树正在步步后退。

这道人面色惨白,右手朝着纸人后背平举,用五指控制纸人的举动进退,左手却伸到背后去触摸桃树。凡是被他摸到的桃树,都在弹指间叶枯枝痿,焦枯而死。

不过几呼吸工夫,葛袍道人后退了十余步,五株桃树先后在他手下枯委,而他也借此吸收了不少精气,随着右手加劲,前面的纸人也挺直了腰杆。

黑衣人右脚踏上,长刀下劈,纸人摇头晃肩,甩动桃树上架。一道匹练刀光闪过,桃树被削掉一半,黑衣人刀势不停,长刀在右侧一个圈转又回到了头顶,又是运足气力的一刀当头劈下。

这一刀去势更快,纸人手中的桃树转眼就成了扫把头,只余两尺多长攥在手心中。

被削落的树干未及落地,黑衣人圈转而至的第三刀又已当头劈下,这一次是将纸人握桃树的手腕斩落。纸人仰头乱晃,体如筛糠,似是在痛苦嘶吼,可偏偏又无眼无口,发不得半点声音。这情景坡后众人看在眼中,只觉惊惧诡异无比,不知不觉都将手中兵刃紧紧握住。

夏洛生轻轻碰了碰杨玉琳,用力指指那持天王斩鬼刀的黑衣人,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杨玉琳看了一愣,心想:你说你眼熟?难道你见过他?

夏洛生见他发愣,又用手做了一个水波状的手势,蜷起中食两指朝下连动几动。杨玉琳看了恍然大悟,这眼前的黑衣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僚河上,刀劈那个绑架县令、要挟镖银、手使一对跨虎篮汉子的高手。

那人当天救了夏洛生一命,若不是他突然出现,别说夏洛生,这一整队的捕快们都有可能回不来。

那人一刀劈死敌手,仰头而去,一个字也没留下,怎么今日又抢在他们前头出现在此呢?

众人正疑惑间,葛袍道人嘶吼道:“牛老二!你我当年名号同列,也有朋友之谊。你为何做事如此绝情!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么!”

黑衣人长刀不停,两刀过后又将纸人右手的辘轳削成了擀面杖。葛袍道人大急道:“你这倔牛!你不念咱们之间喝酒的交情,连上生星君的情分都不念了么?”

这旁人耳中莫明其妙的一句话如同千斤铁索般,瞬间缠绕在黑衣人的天王斩鬼刀上。这黑衣人的刀法全凭一股杀气,一旦启动就如同高山落石一般,越滚越快、越滚越重,不斩敌手决不罢休。此间刀势一缓,一口杀气再也提不起来,长刀终于缓缓停下,刀头垂地,如同一头伏地闭目的狮子。

那道士连喘了几口气,手扶一颗桃树站住,开口骂道:“你这倔牛、死牛、蛮牛、臭牛!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情了!亏上生星君还一直念着你,你可对得起她么?”

这句话绕过长刀直钻进黑衣人的心里,夏洛生们远远地望见黑衣人肩头微震,竟缓缓开口道:“上生星君……她,她还好么?”

那道士狠狠道:“好好好,人家吃得好睡得好,红颜不老,人家女儿的个头都及得上你肩膀了!人家天伦之乐,可别提多快活呢!”

黑衣人闻言,微微垂头道:“哦……那便好……她好那便好。她应该过得好,她是有福之人。”

那道士叹口气,默然片刻道:“老牛啊,你当年……唉,你这头倔牛,我怎么说你好呢!上生星君此刻还想着你左臂上那条疤呢,你知道她这些年攒了多少蓝星葵么?满满一屋子啊!就为了等你回来治伤用。”

黑衣人此时终于将满胸的杀气吐干净,变回成一个含胸、缩脖的平庸样子,他刀交左手,右手缓缓轻抚自己的左臂,叹了口气,仿佛已经深陷入当年往事的回忆中,立身低头不语。

道人连声长叹,摇头道:“想当年我们六人,相互间虽有隔阂,却也能算是手足之情,怎么就闹成今天这样子,每见必斗,不死不休呢?我常想要是能有什么术法,把我们都送回二十年前去该有多好?游山玩水、坐卧林下,好不自在!”

话音未落,那道人话语一变,叱一声:“疾!”忽然间数百条纸带同时从地下涌出,犹如万蛇出洞,瞬间就将黑衣人的两足两臂死死缠住,接着更多的纸条、纸带汹涌破土而出,将黑衣人如秋蚕做茧般紧紧包缠住,只留下头面露在外边。

黑衣人怒喝一声,要提气挥刀,但两手已被纸带分开,长刀更是被裹住拉扯按在地上,饶是他天生神力,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葛袍道士“嘿嘿”冷笑,直起身子催动大纸人前行俯身拾起两根桃枝,冷笑道:“臭牛,这辈子你就别想见到上生星君了,那贱人在五年前就瞎了眼睛。你今天想要大爷我的命,大爷我宅心仁厚,不与你计较,我今天留着你的命,但我先戳瞎你的一双眼睛,让你们两个贱人今后就是面对面站在一起也看不见对方。”

黑衣人大怒吼道:“你这狗贼!她眼睛怎么瞎的!必定是你陷害她,你这狗贼、狗贼!”黑衣人怒不可遏,几近疯狂,随着声音越喊越高,身上捆裹的纸带一寸寸迸裂。葛袍道人忙催动纸人上前,高举起树枝朝下便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局面混乱时出手参战的真理。

夏洛生左臂平抬胸前,小臂圈回,将火铳架在左臂肘弯上,左手在胸前托住铳柄,含胸侧头瞄准葛袍道人,右手扣动扳机。

击锤砸动火帽、火帽引燃雷汞,一声爆响,铅丸出膛,正中对方右手。

这一铳在三十步外瞄准葛袍道人的右手,不偏不倚,正中目标,将对方手掌打了个洞穿,两根手指打飞,是很值得骄傲的准头了。

那道人右手被伤,纸人失去控制,顿时委顿在地。这一瞬间黑衣人也挣脱了束缚,一跃而起,他看也不看半蹲在山坡上的夏洛生,反握长刀架在那道人颈上,低吼道:“她怎样了?怎样了?”

葛袍道人微微一笑,盯着黑衣人道:“她见不着你,她再也见不着你了,因为她瞎了眼睛,她到死也不会再见到你。你这死牛后悔了吧,为你当年做下的龌龊事后悔了吧!哈哈哈哈!”

这笑声如猿啕枭鸣,显然有太多的仇恨与怨怒掺杂期间。黑衣人在怪笑声中整个身子抖成了一团,他晃了晃,单腿跪地强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葛袍道人犹自喋喋不休:“我不会弄死你们两个,我要慢慢、慢慢地折磨你们,我发誓要砍掉你们的手脚、挖掉你们的眼睛、割掉你们的舌头、耳朵、鼻子,然后把你们绑起来,就摆在我眼前。我让你们就隔着一寸的距离,让你两人触手可及,却偏偏相互及不到!看不到!听不道!闻不到对方!我要折磨你们,却不让你们死!在我手里你们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夏洛生等人远远地看着,却不敢走近,他们知道对于眼前这两人来说,他们这帮捕快就像是旁观狮子打架的一群蚂蚁.随便哪一方的发怒,都会把他们所有人踩得粉碎。

夏洛生盯着黑衣人身上的变化,发觉黑衣人右臂一动,忽然起身高喊:“刀下留人。这位前辈请听我……”

他“刀”字刚出口,黑衣人反握几乎一人长的天王斩鬼刀,如切豆腐般轻巧划过葛袍道人的脖颈,看不出丝毫停滞。

“下”字刚喊完,系着道簪的头颅冲天而起,血光飞溅。

“留”字喊出口,道士的尸体已经栽倒在地,溅起片片尘土,只有道士脖颈处忽然青光一显,有一物小如珍珠,朝西南疾飞而去。

“人”字喊完,黑衣人运刀如笔在树干上勾勾画画写下一行字。

既然人已经死了,夏洛生后面半句说得便有些底气不足,此时也不知是该拿下黑衣人,还是先领着兄弟们后退到安全地带再说。

虽然说这黑衣人是自己敌人的敌人,但保不齐现在情况有变,黑衣人如果暴怒之下迁怒于人,举刀追杀过来,以对方的手段,绝对是如同卷席一般,一众兄弟谁也逃不掉。

正犹豫间,黑衣人手腕一挑,将一截桃木远远抛过来,低声道:“照这个立块碑,埋了他。”众人再转头看去,黑衣人似乎转头朝青光的去处望了望,接着拾起脚下的皂布将长刀裹住,胡乱用绳子绑了背在后背上大步远去。

杨玉琳将抛过来的树干捡起递过来。夏洛生接过来检视,只见上面用刀尖刻下了一行漂亮行书:度厄星君埋骨处,磨刀人立。

众人被那黑衣人的杀气所震慑,莫说去追,连话都不敢说出口来。

赵大力看着那树干舔舔嘴道:“要不,就埋了吧……咱追也追不上,追上了打又打不过……”

众人一时也为之气短,只有杨玉琳笑道:“夏头儿好运道,每到点子扎手时,就有贵人出来帮忙。”

夏洛生将树干扔给杨玉琳,打发他去埋人,自己却两手抱胸围着方才道人与黑衣人相搏之地踱步深思起来。

赵大力陪他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贼道士到底是什么来路?”

夏洛生摇摇头,索性蹲在地上,岔手为尺一点点量了起来。

赵大力随他蹲下看了好一会儿,叹口气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夏洛生微微一笑道:“老赵,说说看。”

赵大力一指脚印道:“但凡高手相争,时时刻刻无不用力提防,功力运转处,周身如控弦,出手如发击。这黑衣人与那道土方才是性命相搏,因此将全身功力都激发出来,所以他在地上踩出的脚印深有半寸,间距一致,几乎不差分毫,而且是步步向前直指那道人,中间没有丝毫偏移。这人用最大的劲力走了一条最近的直线,只破对手的中路。这份眼界、功力与胆气,可称是高手中的高手!”

夏洛生笑道:“还有呢?”

赵大力又愣了愣,接着道:“那道人脚印肤浅,似乎功夫不怎样,全凭法术取胜,单看他脚印迷乱恍惚,似乎是受了什么伤,才因此一败涂地。”

夏洛生问道:“还有么?”

赵大力又想了想,继而摇摇头。夏洛生伸手轻轻点了点脚印道:“那黑衣人,他穿的是官靴,八寸二分的官靴。”

众人结群回城,大敌毙命,无需劳神,从方才生死攸关的时刻,瞬时转回到安静舒服的小城生活,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知足与满意。

于是坐车的横躺斜卧,骑马的伸着懒腰,还有人哼起了小曲来。只有杨玉琳拿着一本从道人身上翻出的书本,坐在车上专注翻看,读得津津有味。

“城南走七里啊,水边的刘家庄,树下站着谁家的好姑娘……”小曲在马蹄声中飘来飘去,软绵绵地缠在众人身上。

一夜的激战,加上一早晨的紧张,这时候疲惫像游丝一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在身上穿来穿去的,一时间众人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劲来,只盼着早点回到县衙,洗澡的洗澡、睡觉的睡觉。

众人在县衙门口分了班值,便一哄而散,赵大力挂记着自己的婆娘与孩子,与夏洛生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夏洛生看着众人离开,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身子,却拉马上鞍,直奔粮库而去。

他先在粮库里小坐了片刻,与守库的小吏们聊了小半天,又转到驿站看了看,快到中午的时候,这才回到了县衙,却随身带了一小坛酒、一包切好的卤肉、一小捆鲜灵灵的嫩葱。夏洛生带着这些东西,径直去到了马仵作住的小院。

马仵作天生好酒,一见夏洛生进来,目光便牢牢地锁在了酒坛子上,眉开眼笑地收拾桌椅,还用自己油腻腻的袖口给夏洛生擦了擦椅子。

用不着什么酒具,两个小碗足矣;也无需什么爽口的佳肴,就是一口卤肉、一口鲜葱。

江湖人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活的时候快意痛饮,明天的生死到明天再说,今天要把握的就是让自己痛快。

两人拉拉杂杂说的都是些陈年的旧案,还有身边谁人的可笑之事。

不知不觉间酒去了大半,两人喝得都有些恍惚,马仵作更是脸颊泛红。夏洛生伸手抓葱,不料抓了个空,他哈哈大笑着起身两手去抓,胳膊肘一不小心将酒坛子碰倒在地。

“啪嚓”一声,坛碎酒洒,马仵作心疼得一个劲嘬牙花子。

夏洛生将葱扔回桌上,对马仵作笑道:“牛大侠,你心疼了?”

马仵作一愣,眼神迷离地瞅着夏洛生问道:“你说啥?”

夏洛生眼神一凛,脸上酒色全无,他正色道:“那道士我已经让兄弟们埋了,碑也按您的要求立了。但此事该如何善后,还请您不吝赐教。”

马仵作盯着夏洛生半晌不语,夏洛生不急不恼、不惊不惧,就这样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马仵作哈哈一笑,两臂一展,挺腰而坐。他这一展腰背,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仅眼中精光四射如电,身子也仿佛伸长了数寸,肩胛腰身的姿态,犹如庙里的金刚韦陀不怒自威。

“小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夏洛生微微笑道:“您早晨在桃园一战中,留下的脚印是官靴。我上午在县城里察了一圈,凡是穿靴的人都见到了,就差您一个,而且您的鞋码就是八寸二分,这是其一。

“古人说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是说他熟悉牛的骨骼肌理;而您刀法几近神道,因此必定熟悉人身骨骼,所以您才是咱全省第一仵作,这是其二。

“方才我故意碰倒酒坛,一般如您这样的好酒之人,继便是接救不及,也会有个伸手的动作,而您却能纹丝不动,分明是在心中提防着在下,而全身肢体又能控制到收发自如,这是其三。有了这三点,您已经有五成是那个磨刀人了。”

马仵作哈哈大笑:“夏洛生,你果然非同一般。唉,后生可畏啊,你比我当年这年纪时,强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夏洛生伸手入怀,重新摸出一瓷瓶好滔,斟满一杯递到马仵作面前:“晚辈以此酒,为老前辈寿!”

马仵作点头道:“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夏洛生又满上一杯酒道:“老前辈,晚辈无意窥探您的隐秘之事,只不过这些天来,发生的莫明其妙的事情实在太多,而我等晚辈本领低微,家中又老幼尚在,因此还望前辈能够成全。”

马仵作又是一声长叹,蓦然片刻后缓缓道:“那道人本姓司,名作司泰,是江湖人称南斗六星君之一。”马仵作看了一眼夏洛生道,“古老相传,北斗注生,南斗注死。于是就有江湖人,给当年六个叱咤江湖的魔头凑了一个南斗六星君的绰号。

“南斗六星君横行江湖的时候,你也就是个娃娃吧。这司泰就是其中的天枢宫度厄星君,此人当年号称术法海内第一,但因为修习术法不能近女色,所以性子急躁了些,他早前其实还能算是个好人的……”

夏洛生道:“这魔头虽然术法独步天下,但今早在桃园之内,还不是被您一刀所斩么?”

马仵作摇摇头道:“这厮是先受了重伤,后又被人消耗了精力,身上术法威力十不存一,所以我才敢冒险主动寻他一搏。但你以为我真的杀了他?那你就错了,这司泰修习术法已经超脱了生死境界。早晨他临死时逃逸走的那道青光,乃是他的真魂,待他找到附身之体后,用不了多少天,就会鸠占鹊巢,重新得了肉身。他还会卷土重来。”

夏洛生大吃一惊,问道:“那……那他岂不是杀不死了?他要多久能得肉身?”

马仵作手按桌面想了想道:“嗯,只要真魂不灭,他几乎能永生,不死,只不过在他真魂附身,而未能完全控制所附身体时,是他最弱之时。一旦他控制了所附身体,精气神又得到恢复,那天下便几乎无人能制得住他。”

夏洛生眉头一皱,沉默不语。

马仵作饮尽杯中酒,遥指前院道:“去找高主簿吧,在这地方,也只有他能帮到你了。”

夏洛生起身告辞,临走时却停了停脚步,回身问道:“老前辈,晚辈记得当年南斗六星君中,有一位延寿星君。这位前辈善用长刀,武艺卓绝,遇敌有进无退,一生挑战高手无数未曾一败。您可知道此位前辈?”

马仵作闻言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拍桌跺脚,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晌后才应道:“什么有进无退,那个蠢材只不过是欲借人之手求死而已。什么未曾一败,那些狗屁高手有几个是名副其实的?大家一样都是一群草包罢了。”

夏洛生欲再说几句,却见马仵作眼光迷离,神态颓废,转眼间又回到了那个嗜酒如命、邋遢老迈的仵作样子。

夏洛生心机一转,知道这其中事件盘根错节,更夹杂着诸多的私人隐秘,当下不便细问,转身径直向高主簿所居的小屋走去。

走到屋外,夏洛生忽然想起自己此时两手空空,贸然进屋言事,怕有些失礼,便想出去买些手信带上,也好与高主簿攀附。

心念刚一动,却听见屋内有人高声道:“夏捕头请进吧,高某不是那贪利拘礼的世俗人。”

夏洛生闻言一惊,暗想:他竟然能读出我的心意?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只见高主簿正坐在条案后,笔走龙蛇地处理往来公文。

夏洛生整衣上前深躬一揖,他还未开口,高主簿已然叹口气放下手中笔道:“是那头倔牛让你来的吧?唉,他惹下的祸事,偏叫我一同来背,命苦啊命苦。”

夏洛生将昨晚今晨的事情简单说与高主簿听,又说起那度厄星君司泰真魂逃脱,寻身附体的事情。

高主簿听完,不问事情,反而笑问道:“夏捕头,你属虎?三月生人?”

夏洛生点点头。

高主簿哈哈大笑道:“我算到昨晚司泰大闹靖安县,必有一属虎之人将其破之。我暗中查问,赵大力、杨玉琳等人都不是此属姓,我还道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算筹。原来应在了你身上,看来我还未老、还未老啊。”

高主簿也不理会夏洛生,先伸手在纸上写了几个极难辨识的字符,而后抓起六枚铜钱,“哗啦哗啦”地一遍一遍在桌上撒去。

夏洛生识得这是在起卦,也不敢出言询问打扰,便静静站在一边看着。

片刻后,高主簿叹口气道:“唉,造化弄人啊。人有千算,不如老天一算。只是都落在你身上,颇有些无奈。那司泰的真魂明日正午时继从东而来,同行有六男一女,两车四马,司泰的真魂就附在其中一人身上。你有九天时间将其找出,九天后司泰便可将那躯体为其所、用,届时你便有干般本领,怕也无回天之力了。靖安县也就会成为一片修罗场。”

夏洛生在一边听着,心中却有些计较,这高主簿又没见过司泰的真魂,难道仅凭算卦就能算得这般详细?有鼻子有眼,连同行人数、几车几马都能说得出?他要是真有这般神奇的本事,为何还要窝在这小城里做个小小的主簿?

高主簿见夏洛生不言不动,知他此时心有所想,便笑笑道:“今日若赵大力回家,你定要跟他一同回去,他家里儿子今日必有一劫,而你却是他家小儿渡劫的贵人。”

言毕高主簿将桌面上的铜钱收了,自顾自地继续处理起公文来,夏洛生看得出这是在下逐客令,便一揖到地,告辞而出。

片刻后马仵作绕到门前,轻咳一声:“是他吗?”

高主簿点点头:“属相与面相都对,但是还要看劫数,能过得这个劫数,那就是他了。”

马仵作轻抚左臂,叹口气:“这几天多亏你了”

“唉,谁让我当初就应了你呢?跟你跑来这小地方。要说这也是天命,星相里有飞星穿井宿,主司泰当有大劫,所以他才会心浮气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没想到这么一座小城里不但有你在明处,还藏了我在暗处。”

夏洛生想到此处,眼泪再也忍不住,哭号一声道:“好兄弟,是我欠你啊。”

高主簿来不及陪着夏洛生掉泪,急慌慌道:“没时间了,快找司泰!”

就在这当口,四边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大团的乌云,这些乌云如同浪涌一般朝众人所在的方向凝聚而来。高主簿情急之下直接高声驱使众捕快道:“快就近找有水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十丈之内,快没时间了!”

这院子里有水的地方只有一个水井,其他的位置既没水沟,也没水坑,这司泰到底藏身何处呢?

众人片刻的工夫就将能藏身的位置统统搜了一遍,但就是没见到司泰的影子。

此时四周的乌云已经开始聚集,在众人头顶上空快速凝聚成一个气旋,黑浓的乌云就在蓝天下且旋且凝,犹如搅动不止的一盏笔洗。

高主簿抬头仰望,口中犹自低声念叨着:“完了……完了……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再找不到就真来不及了!”

这时候杨玉琳忽然大叫道:“西边有家……”话未说完,墙头上五六只红眼猫猛然跃起当头扑过去。

这钱家四周院墙上,早就密密麻麻或蹲或站地排满了活物,以猫狗等灵巧的居多,这都是司泰召唤来的耳目,为的就是远远监视众人一举一动,他隐藏在暗处才能先发制人。

众人方才四下乱搜时,这些活物们就躲在远处看着,不上前拦阻,也不再出言搅闹,乖巧得很。但杨玉琳刚一出声,隐藏在他身边附近的猫儿们就猛地蹿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朝他扑了过去,完全是一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说话的架势。

这一下更坚定了杨玉琳的想法,他踢打划拉,揪住猫脖子远远扔开,顾不得擦脸上被抓出来的血痕,急声道:“西边有家酿醋的!醋也是水!大水缸!”

众人来不及从大门出院子,一起齐刷刷地翻墙向西,高主簿手拎着长袍,被马仵作架着也越墙而过。

墙外是一个百步宽敞的大场院,院子里东南西北四面,层层叠叠码着三层大缸,每一缸都是四尺高,一人怀抱粗细,红胎亮釉、大口粗肚,拦腰贴着五寸见方的红纸,上写:乔记醋坊。一眼望去,光看得见的醋缸怕就有二百多口。

夏洛生暗自叫苦,抄起边上一把锄头带头冲向醋缸,只能把司泰砸出来为止。

现在司泰护身的六臂纸人被杨玉琳烧了,充作耳目的猫狗活物没什么战力,必须趁他体弱的时候把他找出来,一刀斩了他的头颅,再迟片刻待他恢复了元气,在场众人怕是谁也在劫难逃。

一时间院子里醋海翻波、酸气扑鼻。醋缸的碎裂声中夹杂着乔老板的哭喊:“你们……你们这是疯了不成!谁惹了你们各位大爷,非要翻墙过来拿我家的醋缸出气啊!”

夏洛生单手抡锄专挑底层的醋缸下手,下层的缸碎,往往上层两三个连带着的大缸会跟着倾倒,这样省事不少。

他正忙着,猛然一物从头上飞过,呼啦啦砸倒了一片大缸。夏洛生定睛一看,那飞过来砸缸的竟然是县衙门口上挂着的“明镜高悬”银杏木大匾。

众人顺着来路扭头望去,屋檐上一个独臂人笑嘻嘻地跷腿而坐,正是被司泰真魂占据了身体的钱福。

捕快中有与钱福平日交好的,还忍不住喊了声:“钱班头!”

钱福微微一笑,淡淡道:“某姓司、名泰、字宝华。淮安人士。”

杨玉琳面如死灰,懊恼道:“上当了,不是缸。是醋池子!”

夏洛生托枪在手恶狠狠道:“没酸死你,我就轰死你!”

司泰独臂轻抬,右臂拇指一动,角落里一缸陈醋轻飘飘飞起来,瞬间飞到夏洛生身后,半空中犹如小儿泼水般当头浇下。

这一下打湿了燧石和雷汞,夏洛生的三眼铳立时哑了。

马仵作拔刀而起,还未跃上屋顶,司泰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齐动,地上飞起来钢叉、铡刀、铁锨三柄农具,通灵了一般迎上前去,有进有退地与马仵作战在一起。

杨玉琳眼尖,高声叫道:“大伙儿一起上啊,他就五个手指头能用,指挥不了太多的东西!”

司泰听了轻轻摇头,右手小指轻轻一画,两间正房的瓦片、檩条、横梁、门窗飞起在半空,劈头盖脸地朝众人砸了过去。

一众捕快们此时再也无法坚持,不得已纷纷把兵刃举起护住头顶,转身跑向县衙。

高主簿被夏洛生架着一同后撤,犹自懊悔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子曰……”

城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胡知县的书自然也看不下去了。他带着负责保护他的两个捕快朝外走,正好在县衙大门处遇到了赵大力与平姑娘。

赵大力将妖人作乱的事情挑紧要地给他汇报了几句,胡知县刚要说几句“自古邪不侵正”之类的大道理,就见一群捕快鼻青脸肿、满身污垢地跑了回来,里面还有拎刀的马仵作,与跑丢了一只靴子的高主簿。

这群人还没进来,身上的一股醋味就已先到,险些没将胡知县熏个跟头。

胡知县捂着鼻子皱眉问事情来龙去脉,夏洛生来不及详细回禀,一迭声地忙唤人抬滑竿出来,要送县太爷走避。

胡知县在混混乱乱中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顾及面子不愿马上逃走,只拉住夏洛生不住地问话,一时间这两个人与围住的几十个捕快搅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墙头外一阵喧哗,呼啦啦地跃上来成群的猫、狗、猪、鸭,个个红着眼睛盯向院内。

胡知县看得出这些活物来者不善,他手指四周问道:“这些……它们来做什么的?”

夏洛生等人知道大敌转眼将至,顾不得解释,纷纷散开阵势四下警戒,随口答道:“来告状的吧!”

正此时,墙头上猫狗猪鸭一起龇牙,合唱般地嚎出众人出娘胎以来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这声音尖得刺耳、哑得磨人,听在众人耳中犹如巨锉磨心。

胡知县手捂耳朵颤声道:“本县……本县只受理人告状,不受理动物官司!让他们退堂!退堂!”

众人举头看去,只见街对面奎元楼屋顶上,司泰长袖飘飘正站在屋脊之上,面朝二楼侧壁龙飞凤舞地画符。

司泰笔走龙蛇,弹指间便用手中朱砂笔在侧壁白墙上画了一道大符。笔落符成,司泰将笔横叼在口,单手结印默念口诀向西一指,顿时一阵轰隆的雷鸣声从西向东滚滚传来。

这是学的上一次司泰夜闹县城的时候,杨玉琳面对漫天纸人用的法子。纸最怕潮,一旦沾水必有破绽。

众人见水龙车赶到心中俱都一喜,可这欣喜劲儿还没从心里蔓延到脸上,只见大纸人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半成品墓碑“呼”地一下掷过来,将水龙车砸了个车翻水洒,一名捕快躲闪不及,也被砸倒在地。

夏洛生抓过一柄钢叉扑上去给马仵作助战,同时高呼道:“缠住他,快救人!”

这些举动都被周边的活物看在眼里,这些活物与司泰心神相连,就如司泰在当场亲见。

司泰催动念力驱动大纸人,那纸人左边三条手臂招架马仵作,右边两柄铁叉连戳夏洛生,空出来的一只手顺手将路边的一辆货车掀起,百十个拳头大小的梨子飞起来,冰雹一般朝救人的捕快们砸过去。

众人被逼得无奈地再退几步,那大纸人高举着两把铡刀,直奔被水龙车压在下面的捕快而去。

四周的活物们“嘿嘿”齐声冷笑道:“聪明的人从来就活不长!”

正在这时,旁边的巷子里突然跌跌撞撞跑出来两个半人高的小纸人,前面一个小纸人低头弯腰连滚带爬,它绕过铡刀与铁锤,跳起来一把将大纸人的脚跟抱住。

这小纸人虽说有半人高,但跟高有三丈的大纸人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直如老鼠一般,继便抱住了大纸人的脚跟,也根本扳不倒他。

跑在后面那纸人两手举着一物,轰苍蝇一般边跑边挥。待跑到大纸人脚下时,它举的东西“呼”地一下燃起一团火苗,原来是个火折子。那纸人手举火折连人一起扑到前面那个扳住大纸人脚跟的小纸人身上。

眨眼间一团火光从纸人足下腾起,大火三两下就将那纸人烧了个干净,铡刀、铁锤“叮叮当当”纷纷落地。

此时,胡同里跑出来一个捕快,年轻瘦小,手里没提钢刀,却在身后背了一个大皮囊,正是杨玉琳。

第十章

靖安县捕快们每次办案,别人都是收拾刀枪弩箭,唯独杨玉琳是收拾皮囊道具,所以总比别人慢上一小会儿。

等他出来时正赶上大纸人逞凶,众人束手无策,于是杨玉琳催动两个小纸人,前面的一个蘸了火油去抱人,后面的举了火折子边跑边晃,如生火点灯一般简单,轻易地就将大纸人烧成了一片灰。

众人一声喝彩,将杨玉琳接回本队。四周观战的活物们一阵默然,忽然有鸭子开口道:“年轻人,你的人形操控之法,是哪里学来的?”

杨玉琳一窘,如偷了东西遇到失主一般脸红起来,笑道:“您老包袱里留下了一本书,我没事就拿出来翻翻,看着这技巧不难,还挺有意思,我就学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司泰的意料,鸭子闻言顿了一顿,又道:“好吧,你果然天分不浅。这样吧,你将身边这些人全杀了,我就将一身的法术都传给你。你就是我继承衣钵的弟子,我可让你长生长寿、不老不死!”

杨玉琳笑笑道:“说实话,我学这个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用来对付您老人家的。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学习的兴趣,我还真不愿意像您那样,都活成妖精了,人不入、鬼不鬼的,我这样干着捕快挺好的。”

这几句话气得司泰大怒,咆哮的声音通过活物们的口隆隆地传出来:“小子猖狂!你以为老夫只会这剪纸的把戏么!好好好,一炷香内,我叫你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夏洛生听这些活物们说话听得烦躁,抬起火铳作势欲击,活物们识得厉害,“呼啦啦”地纷纷转身而逃,可又不愿意走远,就分散着在屋檐上、墙头上、树枝间蹲伏着,一双双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些人。

夏洛生转头朝高主簿问道:“先生可否推测一下司泰的藏匿之处?”

高主簿袖手沉思片刻后道:“‘坎’性陷,宜雨润之,司泰原神初凝,所藏身方向,必在‘坎’位。我方才为其卜算了一卦,所得为‘雨润禾苗’之卦象。我们可向‘坎’位寻找,重点留意有水之处。”

这话虽然低声,但依然逃不过老鼠、兔子等善听且警觉的活物,一字一句原汁原味地传进了司泰的耳朵。

司泰大怒,借众活物之口高声叫骂道:“你这臭算命的,非要站在那杂毛老牛一边么?你得了什么好处,非要舍命舍财地守着这破匣子!好歹南斗六星君也有同名之谊,你这般出死力地对付我,就不怕损了你的寿数么?”

高主簿面包不变,带领众人向西而行。

这个方向正是钱福家的方向。一行人小跑前行,众活物追在旁边,一边在墙头房檐蹿上跃下地并行,一边开口聒噪。

这些活物们有的声音沙哑,有的声音尖细,交杂在一起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

而且这些活物的言语中一会儿用上生星君说事,扰乱马仵作的心神,一会又大骂夏洛生,诅咒高主簿;这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惹怒众人,好拖延众人寻找的时间。

众人强压心中怒火,一路向西,穿院过屋,很快就推进到钱福家的大门口。

钱家大门附近血腥气扑鼻,门外青石板路面上,一串串猫爪印四下里散开,这爪印的颜色鲜红如梅、朵朵清晰,分明是猫儿们的脚爪踩了血迹后在青石板上留下的印痕!

众人冲进院里,只见派来抬钱福的两个捕快坐倒在门前,后背倚着门框,右手紧攥钢刀,而胸口处却被穿了一个直透到底能看到身后的,碗口大小的窟窿,地上扔着不知是谁的一条胳膊。

门前石阶被血染成了黑紫色,两名捕快原本红润的脸庞,此时也因为失血而成了惨白色,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众人凝立在院中无语,夏洛生咬牙上前,颤抖着手将那条断臂从地上捡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接着转过头来含泪朝高主簿道:“这是钱福的胳膊,他……他到死也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附身,最后也没能下得去手!”

钱福平时爱说笑,手脚上的功夫也最硬,但凡有拿贼、蹲捕的活儿,十有八九是他做领队,这是个最能让兄弟们放心的好班头。

钱福好喝酒,却不因醉闹酒,喝多了就呼呼大睡,喝得再多也不会惹出麻烦来。

钱福不存钱,兄弟中几乎一多半的人都朝他或多或少地借过钱,有的还了,有的没还,也没见他跟谁急过。

而夏洛生此时仿佛就看到几天前那个钱福活生生地坐在眼前,对着高主簿手指自己道:“我没什么问的,我那一卦送他了。”这好兄弟把他那一卦让给了自己,如果他不让,也许就会知道自己今天会有一场血光大劫。

“是啊,若没有你这十几年来不动声色布下的机关,哪里能消耗掉他那么多的术法,否则我根本没有向他拔刀的机会。”

“惭愧!这可算是我一生里最凶险的三天了,没想到他这些年术法修为竟然精进到如此地步!若不是占了隐在暗处的先手,我也几乎招架他不住。还好,现在多了这一头老虎做帮手。”

马仵作忽然皱起眉头:“那你看他能行吗?”

“若是他能狠得下心,就有至少一半的机会。”

回到签房,正好赵大力睡足了觉刚来,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夏洛生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拉起来就走。赵大力猝不及防,脚下捌步紧跟,旁边的捕快们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纷纷抄家伙跟着往外走。夏洛生让众人回去,却拉着赵大力直奔他家。

夏洛生心中自有思考,那高主簿说,赵大力回家时他儿子有劫,现在是他拉着赵大力回家,也算是回家;而且现在是午后,还未到傍晚散班的时候,他拉着赵大力提前回来,看看这所谓的一劫应不应得上。

眼看到了赵家院门口,夏洛生心念一动,让赵大力自己推门进院,他却绕到东边墙后,踮起脚尖来扒着墙头往里看。

只见赵大力满腹狐疑地大咧咧推门进院,他的婆娘正在屋里收拾锅灶,屋门敞开着,儿子赵平山正骑在门槛上摆弄自己手里的布老虎。这孩子一仰头见赵大力回来了,唤一声“爸爸”,把布老虎一扔就跑了过去。

而夏洛生此时全神贯注盯着赵大力的儿子,不自觉地手中一紧,按塌了墙头的一块小土坯,土坯下落正砸在赵家靠墙垒的鸡窝上。

这一下群鸡炸窝,“哄”地一下都蹿了出来,乱叫着直冲而出,朝赵平山的小腿撞上去。

赵平山忙扭身闪躲,往旁边跑了两步,却没看到脚下扔着的一盘井绳,左脚一绊右脚一趟,就冲着井口摔了过去。

赵大力“哇呀”一声大叫,跨步就扑向井口。夏洛生饶是早有防备,却没想到祸起突然,仗着他距离井口近,手按墙头翻身跃入,一个虎扑合身扑上去,伸右手硬是从井里将已经坠下去的赵平山脚踝一把抓住。

赵大力此时已经赶到,左手按住夏洛生肩膀,右手抓住自己儿子的另一条腿,两人合力将他拉了上来。再回头看赵大力老婆端的面盆扣翻在地上,人已经吓得瘫倒在了门口。

赵大力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在原地一边转圈,一边拍哄着,还不忘赶过去踹一脚自己的老婆,骂道:“欠打的!怎么就扔了一地的井绳!”

他老婆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这是我的娃啊,我害他不成?分明是你临走前打的水,自己把井绳扔了一地啊。”

这一幕夏洛生在一边看得毛骨悚然,显然不论他早来还是晚到,必然都会有此一劫,而正是他的好奇,才惊了群鸡直接导致赵平山落水。

这样看来,高主簿的卦爻不仅能预知未来事,而且细致到了几乎通神的地步。

这两天来怪事迭出,怪人也是迭出,不过一早一晚的时间,夏洛生就已经亲眼见到了一个刀法通神的仵作、一个术法通神的陌生道士,还有一个爻卦通神的主簿。

仿佛天下的强者高手都云集在此间一个小小的县城,而这些人之前偏偏却都是一眼看不出深浅的普通人,是他们隐藏得太深,还是夏洛生这些年都看走了眼?

夏洛生看着还在哄孩子的赵大力,与追在他屁股后面,边委屈掉泪边跟着哄孩子的老婆,这两个人是不是也是绝世高手?也是深藏民间的隐士,甚至御剑飞行的剑仙?

乱了,乱了,全乱了。

夏洛生头脑中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畏惧与怀疑。因为自己对身边人的无所知,对暗处隐藏的那些恐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手段所畏惧。对之前自以为三铳响过无盗不降、自诩天下第一捕头的自信而怀疑。

夏洛生甚至偷偷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真疼,这不是做梦。

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夜的百思不解。夏洛生躺在床上,眼中看的是窗外月光,耳中听的是更鼓梆子声。

一幕幕事件在他脑中翻来覆去地来回缠绕,半年前自己老婆孩子被人用云母丝所杀,在街头被自己诱杀的灰衣人杀死向镖头等多人的兵刃却正是云母丝,但这身上刺着“八月廿九”的家伙能喊出自己老婆的名字,却临死也不承认杀过她。

而这家伙的同伙认识马仵作,在河上交手中叫破了马仵作的本名,马仵作本姓牛,这不知是牛还是马的仵作与玩纸人的南斗度厄星君是旧相识。

马仵作认识算卦的高主簿,高主簿也认识这被砍了脑袋还能活的倒霉星君,但在此事之前,却几乎从没见过牛马仵作与算卦主簿说话……

夏洛生隐约感觉这些事情有如一串珍珠,其间虽然乱糟糟的,但必然有一根线把所有的事件曲曲折折地串起来,自己却找不到那根线。

可是他却不能不找,因为这根线的一头很有可能系着三班捕快兄弟们的性命,与他自己的性命。

长夜深沉,寂寂无梦。

第八章

第二天正午时分,靖安县的东门里杀气弥漫。

摊贩、闲人、乞儿们早就被轰赶得远远的,门口的千斤闸在绞轮上重新注了油,藏在地上的绊腿索被细土仔细盖住,六把手弩隐藏在城门口街两边的高处,路边棚下几张竖起的席筒后面埋伏着结拘拿咒手印的杨玉琳。

五十步之外当街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三眼铳与计时的日晷,桌边坐着夏洛生,右边是两手抱胸斜倚着桌子的赵大力。

靖安县三班捕快此时严阵以待,就等那司泰的真魂附体来自投罗网。

随着日晷的针影与午时刻线重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传来,期间还夹杂着车轮哑哑的摩擦声。

夏洛生探手按住三眼铳,赵大力微微起身,手握住刀柄,埋伏在暗处的手弩也俱都平端起来。只等来人一进城,城头上落下千斤闸封住城门;有人扯起绊腿索、杨玉琳念咒拿硬点子、赵大力指挥控制住场面,有胆敢反抗的直接用弩箭招呼,务必要把七个人全部拿住。

马蹄声走的不是官道,是贴着城根而来,先是蹄声渐实渐密,继而一匹杂毛壮马露出马头,再一侧身,拐进了门洞里。骑马人居然是前天去州府送粮的钱福!就在诸人一愣间,车马辚辚,后续的人车马一起跟了进来。

钱福刚入城头,一眼就见到了远处的夏、赵二人,喜道:“哎!两位头儿,等我哪!”再侧过头见到满脸疑惑站起来的杨玉琳,哈哈笑道,“这么着急啊?没忘了给你带东西!”

夏洛生千算万算,将来人的可能身份假想了数十遍,因此他对一众人说来抓司泰的附魂人,却没说到底要抓谁。没算到正时正点上居然是钱福领着交粮队伍赶了回来。

赵大力、杨玉琳等人也是一愣,齐齐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夏洛生。

夏洛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几步走过来拦住钱福问道:“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嘿,还没进州城,就遇到了押往北边的粮队,直接就在半路上交割用印,连大车一块转给了粮队,送到边关上去了,让咱们凭收据两个月后到州城领车销账。我是快马跑进城里把你们要买的东西带回来的。”钱福拍拍鞍后面的几个褡裢笑道。

“那你回来路上可曾遇到些怪事么?”夏洛生面无喜色,追问道。

“怪事?连只野狗都没遇到!顺顺当当地就回来了。”

夏洛生往钱福身后看去,只见两车四马正鱼贯而来,连同钱福一共六人排在大街当中。

夏洛生心中琢磨,车、马的数量跟高主簿说的是对上数了,但少一个人,回来了六个,不是七个,少一个女人在。难道是高主簿的卦算错了?

他正犹豫间,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县衙中的小吏。来人跑到夏洛生近前道:“夏头儿,高主簿让我告诉您一声,说如果运粮队午时回来,让您带着大伙儿到县衙里一块儿吃饭,他代老爷给大家接风洗尘。”

夏洛生暗想:高主簿知道钱福回来!那他的卦里所说的时间、车数、马数到目前为止都应验了,单单只人数不对。难道……难道那司泰的真魂就附在尚没出现那女人身上?

想到这里,夏洛生拨开钱福,转头看向桌上的日晷,日晷针影偏移,已过了半刻的距离。

看到钱福回来,埋伏的捕快们以为情报有误,纷纷从隐藏处慢慢直起了身子。

钱福四下看看,有些惊讶道:“兄弟们都在这里做什么?还怕有歹人敢抢我给你们捎回来的东西么?”

夏洛生望向车队,心中猛地一闪,一字字问道:“好兄弟,你回来路上,可曾见到过一个女子?”

这话出口,钱福大吃一惊,他诧异地看着夏洛生,不敢置信地笑道:“几天没见,头儿能掐会算啦!”说着拉住夏洛生的手道,“来,我带你看个人。”说着就拉动夏洛生走向队后的一辆篷车。

高主簿的卦没错!这一队果然是六男一女,两车四马!

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女子,就藏在这篷车里面。

夏洛生心中一紧,右手火铳不由自主地横在了胸前。钱福走在前面,没注意到夏洛生的脸色,自顾自地抬手揭开车帘,让夏洛生看。

车帘挑起,不仅夏洛生,连同赵大力等人,全都是脸色一变,大吃一惊。只见车内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斜斜倚在篷壁上,这女子布衣钗裙略显褴褛,身子细瘦,脸色苍白,大眼、细鼻、下颌微尖,一卷刘海遮影在额前。身材、相貌、神态,分明竟然就是夏洛生已故的亡妻方铃儿!

这相貌形容,夏洛生不知在梦里见过多少次,这神情姿态,更与她当年生时无二。夏洛生乍见之下浑身发抖,几乎难以自持,他颤声道:“铃……铃儿?”

那女子不但不应声,反而如受惊小猫般一转身飞快地爬进车篷深处,抱住双腿紧紧缩成一团。

夏洛生情急之下就要上车,钱福忙拦住他使劲晃了晃他肩膀,小声道:“这不是嫂子!我看着也像,但真的不是,她是我在半路上遇见的。这女子不知是谁家姑娘,浑浑噩噩失了魂一般,不知自己是谁,也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我怕她遇上歹人吃亏,这才一同带了回来,回头在周边打听一下,看是谁家闺女就送回去,如果还没婚配的话……”

钱福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明白,如果还没婚配的话,让夏洛生提亲也好、收妾也罢,也算是个寄托,有个人照顾。

他是一番好意,但在他身后的赵大力却忍不住暗自叫苦,看这意思,那司泰的真魂必定是落在这女子身上了。

不然哪里会这么巧,她浑浑噩噩地满处悠荡,就碰上了钱福的车队,还正好在午时回来,又是高主簿特意交代的六男一女中的唯一一个女人。

但这女人偏偏跟夏洛生的老婆长得一模一样,这让他如何能下得去手?他要是万一下不去手,几天一过司泰的真魂得了肉体,那必然就是一场屠戮。

杨玉琳年轻冲动,尚未成家,见这样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在车里,忙殷勤上前扶她下车,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姑娘别怕,我们都是捕快,是专拿坏人的,到了我们这你就算是到家了……”

那姑娘被安置在县衙的柴房里,隔壁就是县令家下人们睡觉的屋子。钱福将人带到屋里便出去,有意留下夏洛生在屋内好与这女子说话。

杨玉琳兴冲冲地端着一木盆温水小跑送进来,正好被钱福一把拉住,揪到签房里去了。

这女子布衣钗裙,怯生生站在屋里,两手拧着腰带侧身低头,远远偷眼看着夏洛生。

夏洛生只觉嘴唇发干,一颗心没来由地乱跳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然眼前这女子身材相貌与自己的爱妻方铃儿如出一人,但毕竟她不是方铃儿。

夏洛生定了定心神,看口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士?”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夏洛生又问:“那你贵姓芳名?令尊与高堂又如何称呼?”

那女子脸色惨白,再次摇头。

夏洛生皱皱眉又问道:“那你能说话么?”

那女子再次轻轻摇头,泪珠却已潸潸流下。

夏洛生叹口气笑道:“没关系,你在这里好好修养几天,睡几个好觉,肯定能想起些什么来。这样吧,你若没名字大家喊你也不方便,我们就暂且喊你‘平姑娘’好了,如此大家说话方便,也算给你安个好兆头。”

那女子低头想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朝夏洛生笑了笑,用力点了点头。

一早州府来人送信,胡知县叫夏洛生来见,将信递给他看:“山海镖局不如改名叫倒霉镖局吧,你辛苦给他们追回来的镖银又丢了,而且还是一个活口没剩。

“不过这次是三天前在三百里外的泮州府,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是泮州府要调咱们破案的卷宗看看,你让人抄了给这信使带回去吧。州府里也出了一起大案,有八名江湖人士一夜之间横死,州府让咱们严查过往行人,留意疑犯,你吩咐下去吧。”

夏洛生回到签房,众人正围着钱福、赵大力、杨玉琳边看着桌下边笑,乐得前仰后合。夏洛生凝神望去,只见杨玉琳右手指头上绑着一根丝线,丝线的另一头黏在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后背上,那纸人的形状歪斜丑陋,一看就是出自杨玉琳之手。

此时这小纸人抱着一把鞋刷子,正在杨玉琳的控制下,在桌子底下左摇右晃笨拙地给钱福等人刷靴子。

这操控之术分明是那司泰的得意手法,却被杨玉琳从他遗留的书册中学来,照方抓药、现学现用。

夏洛生奇道:“你这么快就学会了?”

杨玉琳忙摆摆手:“这操控术看似简单,却是博大精深,一开始只能以线驭人,到后来就是以气驭人,至大成时才能做到以意驭人,像那天晚上那样漫天飞纸人,我这连门边还没摸到呢!”

夏洛生支开众人,只留下赵大力、钱福、杨玉琳三人,敛神安坐,将纸人夜扰县城、自己试探马仵作、高主簿算卦、司泰真魂附体等等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三人越听脸色越凝重,待到夏洛生讲完,杨玉琳第一个开口道:“夏头儿,您是说今天中午回来的这几个人,都有被司泰附魂的嫌疑?那……那钱大哥也有可能?这是高主簿说的,还是您也这样认为?”

赵大力微微思索片刻道:“不对啊,这其中疑点甚多。首先,高主簿如果有这般神通,足可以封侯拜相啊,干吗憋屈在咱们这小县城里,当个月俸八两的主簿?

“其次,如果你怀疑那司泰、高主簿、马仵作都是南斗星君之一,天底下一共就六个南斗星君,咱们县城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三个,这事儿也太巧了吧。

“再者,如果是司泰与马仵作有私怨,干脆上来就突袭他家,直接拼命好了,干吗弄得漫天纸人乱飞,还在自己精力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出手?还有那几个劫镖银的家伙认识牛仵作,高主簿说他们又与司泰是一伙,那这几拨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谁是咱的朋友?谁又是咱的敌人?”

钱福是个有股犟倔性子的人,他一脚把擦鞋的纸人踢开,“哼”一声道:“我决不会被人附体!是姓高的想利用咱们!”

他言语中已经把平日的“高主簿”变成了“姓高的”,其敌意已然非常明显。

杨玉琳第一次与捕头坐在一桌参与讨论“大事”,很是起劲,他兴奋地伸开手臂比画道:“这分明就是一局棋么!一边是司泰和他所属的秘密组织,一边是高主簿与牛仵作,而咱们就正好是被他们相互利用的棋子而已!”

赵大力摸摸下巴,忽然道:“我怎么就感觉……感觉咱们就像是一条夹在两群打架的老虎中间的狗呢。”

夏洛生点点头道:“没错,你跟杨玉琳说的都对。眼下这形势咱们帮谁,谁就可能赢。但赢了的一方完事后,必定会翻过头来咬死咱们!因为咱们知道的已经太多,足以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在场四人想到马仵作那威猛必杀的刀势和司泰诡异凶狠的术法,不由得都面色一变。

杨玉琳看看对面三人,话音已经有些发虚:“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报官!调州府捕快、卫所兵马!”钱福这次倒抢着开口。

“哼,你说纸人成妖,府台大人信么?州府的人手赶到这来又要几天?再说了,放眼四边州县,还有比咱们兄弟更能打的捕快么?那卫所兵马除非有人谋反,否则就是府台也调不动呢。”夏洛生摇头。

“那……那要是咱避一避呢?”杨玉琳试探着说。

“得了吧!老婆孩子都在这儿,往哪儿避!再说了,你又能避到哪儿去?那司泰是咱们帮马仵作杀的,而高主簿、马仵作的底细咱们也都清楚了,两边都想要灭口,你还能往哪儿避?”赵大力踢了杨玉琳一脚,不耐烦地应道。

夏洛生走到窗前四下看了看,又屏住气昕了听四周,回身在桌上摆开三个茶碗压低声音道:“我有一计。”

赵大力等三人都压低了头凑过去,夏洛生推动茶碗用极低的声音道:“这边是两头虎,虽然他们装作彼此之间没有来往,但明显是高主簿在帮马仵作,往前支使咱们。那边虽只有司泰一头虎,却躲在暗处,咱们摸不着。而我们这群狗就在这两拨老虎中间。”

夏洛生用手按住左边一只茶碗道:“我们拿住一头虎,’让剩下两只虎去拼命,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好。假如它们其中一方得胜,我们手中握有人质,至少可以谈谈条件;继便是需要咱们拼命了,咱们面对一虎也比同时面对三虎,局面要好得多。”

赵大力恍然道:“这叫……这叫反咬一口,驱虎吞虎?”

三人沉思片刻,纷纷点头。

杨玉琳看看三只茶碗,问道,“那咱们拿哪一个?”

夏洛生深吸口气,下决心般的把左手一只茶碗掀起来道:“当然就拿最弱的那一个!咱们先从高主簿那边下手,拿下了他,摸清楚口供,然后再作打算。此事不宜人多,而且兄弟们要是知道了动手拿官人,怕也有顾忌,就咱们四个,今夜子时!”

这夜,月暗无光,漫天星也被乌云遮掩得点滴不漏。四人备好了渔网、绳索、挠钩等物,又换上黑色衣装、无声的薄底靴子,准备奔扑后院。

赵大力点亮灯笼正准备前头领路,突然回头问道:“哎,老夏,你说高主簿会不会算出来咱们今晚要去拿他呢?”

夏洛生摇头道:“不会吧,我听说算卦的都是掐算别人很灵,到自己这就不行了,这叫天机不可测。不然都知道自己的生死运霉,那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赵大力舒了口气,笑笑道:“也是,继便他能算出来又如何?他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还能拧过咱们哥几个的胳膊根?他跑起来都没我儿子快呢。”

钱福忽然顿了一顿道:“不过我晚饭时看见下人们往他家搬条凳,说是高主簿要的,把县衙里的条凳都搬他那儿去了。”

这话说得三人一愣,大家相互看了看,心中都暗自疑惑,那家伙要条凳干什么?搭台子舞狮子么?

夏洛生琢磨片刻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低声招呼大家:“老赵提着灯笼在前面,钱福第二,我跟着,杨玉琳压后,遇到下人问就说咱们巡夜。不要纠缠,直接去东跨院拿人。”

四人排成一线,拉开两三步的距离,一起弓腰向东跨院摸去。

不多时就来到东跨院外,只见院门紧闭,私下里寂静无声,‘赵大力将灯笼靠墙根放好,仰头仔细看了看牌匾,又伸手轻推了推院门,转身朝夏洛生打了几个手势,示意正是此处无疑,院门没闩可开。

夏洛生看看四周,手拢耳后仔细听了听,发现没有动静,于是示意赵大力先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赵大力将门推开一线,脸贴在门缝上向内望去,隔着院子只见屋内窗棂处隐约透出烛光来。

这光弱且薄,看过去只有一点点黄晕。接着一阵箫声悠悠然轻轻响起,正是高主簿平日里常吹的一首曲子。

高主簿就在里面!

夏洛生轻轻拍了一下钱福的右肩膀,示意他加快步伐冲进去,四人迈阶入门进到院内。

刚一进院,赵大力猛然发现方才那微弱的烛光不见了,房屋的轮廓也模糊起来,面前就是一团黑灰掺杂的雾蒙蒙的影子,整个人如同陷进黑夜里的大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队伍陡然停滞,夏洛生在后面压低声音急道:“前面怎么回事?”

片刻后钱福回过头来低声应道:“老赵说下雾了,什么都看不见!”

夏洛生举头四望,果然不但星月不见,连远处屋宅中的灯烛光也一丁点都没有。四周全是黑漆漆的,如同被扣进一个大肚坛子里。

夏洛生伸食指入口舔了一下,拿住来举在高处,指尖上的清凉顺着手臂传过来,他放心了许多,有风,看来是没被人捂在坛子里,随继回头低声招呼杨玉琳:“你回去把灯笼拿进来!”

既然正主就在里面,那干脆明亮着冲进去,快进快出,先拿住人也就有了依持。

后面传来鞋底捻地的轻微“沙沙”声,是杨玉琳转身回去了,几弹指的工夫,“沙沙”声又响起,光亮却没应声出现。

夏洛生心中猛然一凉,后面传来杨玉琳的急声:“夏头儿,后面是一堵墙!找不到门了!”

夏洛生眉头微皱,低声道:“大家收缩,左手按住前人的肩膀,慢慢后退!”于是钱福手搭赵大力的左肩、夏洛生手搭钱福的左肩、杨玉琳手搭夏洛生的左肩,四人舞龙一般小步缓缓后退。几步之后,后面传来杨玉琳的声音:“到了。”

这形势必须要退出去拿到灯笼再进来,不然的话,像这般黑夜与大雾,连屋门都摸不着,更别说进屋拿人了,对方随便在地上挖个深坑、再栽上些带尖的,就能要人命。

夏洛生解下绳子一头攥在自己手里,一头递到前面让赵大力握住:“靠墙向左走二十步,找院门拿灯笼!”片刻后“沙沙”声传来,赵大力没找到院门。夏洛生又将绳子递给杨玉琳,让他靠墙向右走二十步找院门。片刻后杨玉琳回来,同样也没找到院门!

夏洛生额头上的冷汗开始冒了出来,高主簿的小院他来过不止一次,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跨院而已,沿墙两边各走二十步,早就超过了这院子的实际大小,居然没找到院门!这就意味着这边根本就不是院墙,根本就没有门!

夏洛生心念一动,从钱福的背囊里摸出一个五爪铁钩,绑在绳子的一头,抡起来转了几圈,奋力向上抛去。既然你没有院门,我翻墙出去总可以吧!

可这铁钩带着绳索向上飞了丈余,“叮”的一声又坠落下来。夏洛生第二次用力抛钩,铁钩把绳子全带了出去,却仍旧没有勾到院墙上。见鬼了,这跨院的院墙比县城城墙还高么?

猛然间夏洛生心中闪出一个故事:鬼打墙!想到这里,夏洛生想起神鬼怕秽物的说法,忙拉开裤子挤出一泡尿来浇到墙上。可那墙却丝毫没有变化。

这情况下,回是回不去了,干脆只有向前扑,拿住高主簿,才可能破了这黑雾!

夏洛生咬咬牙,拉出自己随身不离的三眼铳,叫三人跟在他身后,以他为首站成一线,一脚一探地向前摸索而去。

天黑、雾大,又没有光亮,更不知道对方在这黑雾里布了什么埋伏,众人只能屈腿弯腰,往前一步一步地探着走。

没走出二十步远,前面又是一堵高墙横在前面,四人折行向左,想沿墙绕过去。

行过了十余步,前面果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缺口出现,众人心头一喜,拧身拐了进去。就这样,每行十几步、二十步的时候前面必出现一堵高墙,旁边或是有条胡同,或是有个缺口,四人顺墙而行,也不知转了几转。

这样屈腿弯腰全身戒备的走法最耗体力,众人直累得两腿发麻、气喘吁吁。钱福忍不住一拉夏洛生的右肩,喘气道:“停下歇会儿吧,我们定是迷了路,高家伙的小院,哪会有这般大,这么多高墙啊!”

众人一起蹲下来喘气,隐约闻到一股臊臭气传来,赵大力提着鼻孔摸过去,却原来是方才夏洛生对着高墙浇下的-泡热尿,众人辛苦摸爬了半天,竟然又绕了回来!

这一下子如同抽走了众人的脊骨,大家瘫坐在地,都是满脸惊恐。

钱福按住杨玉琳的肩头问道:“这是什么法术,有解么?”

杨玉琳睁大双眼摇摇头。

赵大力怒道:“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个混了几节课,因扩招结业的茅山道士,他能想个什么办法出来?”

钱福闻言也暴躁起来:“那要怎么样?难道要像驴围着磨盘一样,走死不成么?”

杨玉琳在一边又急又怒,满脸通红,却也是束手无策。

赵大力道:“你自己不会带火折子进来,还怨谁?”

“什么火折子,你要是拿着灯笼进来还要什么火折子!”赵、钱二人正压低声音吵着,却猛然发现没听到夏洛生说话。待回头看去,发现夏洛生已然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在地上,双臂平放,呼吸均匀,竟似睡着了一般。

其他三人心中害怕,万一夏洛生这主心骨此时要是再出了什么事,那大家可就真要困死在此地了。

待到他们闭嘴,夏洛生微微睁眼,看着三人片刻道:“不吵了?吵出来能出去的法子了?”

三人一时语塞,都低头不语。

夏洛生叹口气接着道:“这次是我轻敌了,没想到看起来最容易对付、最没威胁的,却是最难缠的。若是选了别人,能面对面交手,至少还有个翻盘的机会,现在被困在这重重高墙之中,连正点子都见不到,什么法子都用不上了。”

四人一时沉默,周围依旧黑漆漆的,不见星月、没有光亮,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道高墙,或者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有隐隐约约的箫声,似乎从远处飘过来。

夏洛生转头问杨玉琳道:“你操控的纸人,能走多远?”

杨玉琳沉吟了一下答道:“应该是只要丝线不断,就能一直走下去,但线越长就会越沉,走得越远牵扯越多就越容易断。”

夏洛生一字一顿说道:“你别想前面是不是墙,你就闭着眼放纸人,让它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杨玉琳点点头,盘膝坐在地上,从怀中摸出纸人挂好丝线。先呼吸几下平复了心绪,然后默运咒术,催动纸人前行。

只见那纸人摇晃晃从地上站起,直腰迈步朝前而去,它先是摇晃着蹒跚而行,继而大步跨动,最后竞小跑起来。

三人眼看着这纸人踉踉跄跄,越跑离墙越近,最后竟一头扎进墙里去。

而它身后的丝线却依然快速抽放着,显示这小家伙还在朝前跑!

夏洛生来不及向众人解释,一个虎扑朝高墙撞去。常言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次可看见有人真往墙上硬撞了,饶是夏洛生空中团身用后背撞墙,也必然会碰个筋骨酸疼,摔个鼻青脸肿。

赵大力要伸手拉他却已不及,钱福一咧嘴,“哎哟”声还未出口,夏洛生就已经撞在了墙上。

墙倒了,墙居然被夏洛生撞倒了!那摸上去厚重坚实的砖墙,竟然被夏洛生一撞而倒,而倒地的声音竟然是“哐当”,而不是“轰隆”!众人定睛看去,那被夏洛生撞倒在地的,竟然是一张旧条凳!

就在这一瞬间,浓黑的大雾猛然消散而去,东方一片薄柔的白色正缓缓蔓延开来,一股夹着花香的清冷空气钻进众人鼻窍中,此时竟然已是刚刚破晓。

大家环顾四下,这还是在高主簿独居的小院内,矮墙依旧,卵石小路,只多了数十条长凳横横竖竖地排列在周边。

看到这里,众人心中不禁一寒,难道这后半夜,大家都一直在这几十条长凳之间绕来绕去?

夏洛生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这一夜折腾得腰酸腿软不说,不但没抓到人,还让人家像耍老鼠一样摆布自己,这脸面可真是丢到家了。

四人正茫然闾,前方人影晃动,高主簿手提一盏小巧的灯笼,站在数丈余外,手拈长须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正主终于出来了!

夏洛生垂在身侧的右手一动,向后捏了两个手势,赵大力与钱福看得清楚,这手势是坚决的两个意思:现在!拿下!到现在夏洛生竟然还要抓高主簿!

就在赵大力、钱福作势要扑的时候,高主簿仿佛已经猜到了夏洛生的心意,眼前他的身影一晃,竟然凭空多出两个来,三个一模一样提灯拈须的高主簿站在一起,笑吟吟地看着四人。

夏洛生咬咬牙,抓过三眼铳,拇指勾开机锤,他自信能在一呼吸间连发三弹,命中眼前这三个高主簿。可未等他瞄准,对面却人影一晃,又多出五个人影来,八个高主簿提灯拈须,看着这四人。

这下赵大力都有点傻眼了,明白着算下来,夏洛生连打三铳,自己这边全同时扑上去,也就能对付七个,人家那边还多一个呢,到底先扑谁?三人侧过头来,齐刷刷地向夏洛生看过去。

夏洛生却缓缓放下三眼铳,将身上背的绳索也卸了,单腿跪在地上,开口道:“高主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还望您高人雅量,海涵我等的鲁莽。”

夏洛生认输了!赵大力与钱福心中都是一惊,两人跟在他身边多年了,可还没见他跟谁这样说过话。这不是来抓高主簿的么?怎么这就认输了呢?赵大力心中猛地一闪,难道是诈降?

正此时,背后一声咳嗽,走出来一个提灯的老者,手拈短须,吟吟而笑,又是一个高主簿。

赵大力走上前去,先摸了摸对方手中的灯笼,再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转头对夏洛生道:“这个才是真的!”

赵大力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明显,这正主儿真的出来了,要不要拿?只要夏洛生一声令下甚至一个眼神,赵大力就能把对方扑倒在地,搂头捏肘地绑成一个粽子。

可夏洛生却摇摇头,郑重地起身,再次向高主簿单膝跪地抱拳道:“小子今日乃知天外有天,昨夜我等无知蠢人惊扰了先生,小子在此特地给先生赔罪!”这声音缓和诚恳,全然是实心实意认错的态度。

这几句话说得赵大力与钱福都是一愣,难不成夏头儿真的服软了?

夏洛生面色凝重继续道:“我等一拜先生高人雅量,先生教我应敌之道,我却用小人之心猜度先生,先生不因此恼怒,反而真身相见,足见坦诚,更衬我等鲁莽无礼。二拜先生关爱后辈,先生若真想取我等性命,方才在阵中稍做布置,我等早已死过百次了。由此我等知错了,愿受先生责罚。”

这话说得在理,四人在阵中老鼠般摸黑钻了大半夜,人家在外面明处看得清清楚楚,想要他们的性命,不过是随便动动手指而已。

而高主簿只是罚众人摸爬了半夜,却并没伤他们一个手指头。想到这里,余下三人都不由正色起身,规规矩矩向高主簿行了一礼。

高主簿哈哈一笑,就近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伸手招呼几人坐近,笑吟吟道:“昨日傍晚我院子里燕雀失巢,我看这征兆不详,就随手卜了一卦,占得你们要来,也知道你等疑我。因此才仓促摆个阵势,仅求自保而已。

老夫这长凳摆出来的奇门遁甲阵虽说简陋,但要破它也非易事。你等未到天明,就破阵而出,足可见你等哪一个也不是等闲之辈呢。

“你我今日一场相逢,也是有缘,老朽现在高兴,在此送你们每人一卦,你们可问你们的寿数、前程、儿孙、家运、财运,老朽虽不敢说出言必中,也能测算个八九不离十。你们哪一个先来问?”

赵大力是知道高主簿神算厉害的,抢先开口道:“我先来,我请您老算算我家娃儿的运程!”当继报了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

高主簿两手拢在袖子内,微抬下颌,两眼眯起掐算了一阵子,张目笑道:“这是个才子呢!是个州牧的官运,将来禄位可至五品,不过此子早年坎坷以致神气劳损,若能知足乐道不强求禄位,可延寿一纪。”

赵大力笑道:“那好,那好,他出人头地我也能沾光呢。”

高主簿却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杨玉琳起身,他不开口,却把怀里的一张纸展给高主簿看,众人只见这纸背面颜色偏黄,还有几处撕裂,似是久远之物。

高主簿接过来细看时面色凝重,直到半盏茶之后才交还给杨玉琳,先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杨玉琳拜谢而退。

按惯例,夏洛生一般都是会等到最后才开口。但这次他忽然一改习性,右手按在钱福的大腿上,抢先站了起来开口问道:“杀我媳妇和孩子的凶手何在?”

高主簿盯住他看了半晌,答道:“杀人者已死于非命。逝者已去,你还是看开些吧。”

夏洛生知道,他此时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他面色潮红,两手攥拳高声追问道:“过程呢!他为什么要杀他们!我要知道真相,我要报仇!我夏洛生后半辈子只干这一件事,就是报仇!凶手死了我找主谋报仇,主谋死了我找协从报仇,协从死了我找支使的报仇!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必报此仇!”此时的夏洛生双目泛红,两肩轻抖,完全不是平时里那个沉着镇定的夏捕头。

而高主簿却轻出一口气,缓缓转向钱福道:“他的一卦已经问完了。”显然是不想再过多说。

而他此前说明,每人一卦,夏洛生再想问,就已经没了机会。

钱福看看敢怒不敢言的夏洛生,又看看面色如常,扶膝而坐的高主簿,伸手指指夏洛生道:“我没什么可问的,我那一卦送他了。”

高主簿有些吃惊,笑道:“你就不想问问你的前程、寿数、财运、

钱福嘿嘿一笑道:“该我有的都会有,不该我有的求也求不到。早知道了它是它,不知道它依旧是它。所以,问不问都无所谓。而且……”钱福转头看看神色激动的夏洛生,“夏头儿看来比我更需要这个,我送给他了。”

高主簿赞许地点点头,转过头来注视着夏洛生,竟已是默许了这笔“转让”。

夏洛生此时心中热血翻涌,高主簿乃是神卦,而且言语中绝无虚妄,只要自己开口,荣华富贵、血海深仇,尽可以问个明白。

但自己若真的自私地只问恩仇这一件事,而不问司泰的去向,那七日后司泰还魂,又该如何抵挡?难不成自己就指挥这一干兄弟们去拼命么?

夏洛生看了看高主簿,又看了看钱福.心中暗叹一声,说起来这一卦是钱福让给他的。而有司泰附身嫌疑的人中就有他钱福,就算是为了钱福,他也不该自顾自地只为自己。

思量许久,夏洛生终于叹口气问道:“被司泰真魂附身的人,有什么特征?”

“不喝酒、不吃肉,有时手脚不大协调。”

第九章

第二天赵大力就暗中吩咐了下去,派人盯梢押粮车回来的众人。赵大力负责盯钱福,盯平姑娘的差事被杨玉琳主动抢了去。

第三天,从州府回来的众人中,除去钱福与平姑娘之外,其他人喝酒、吃肉、回家抱老婆睡觉。

钱福昨晚在条凳阵里跑累了,染了风寒,在吃素,而平姑娘没吃饭。

第四天,钱福风寒未好依旧吃素,平姑娘也是稀粥咸菜。

第五天,钱福还是吃素,平姑娘依旧稀饭咸菜。

赵大力有点坐不住了,来找夏洛生商量对策。夏洛生摇摇头,要再看一天。赵大力问道:“你希望是哪一个?”

夏洛生苦笑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你不如直接问我对哪个下得了手吧?”

赵大力撇撇嘴道:“反正我对钱福下不了手,那哑巴姑娘那边,要是她真的长出尖嘴猴腮、脑袋开裂的妖怪样子来,我就能下手了。对了,听说你给她起名叫平姑娘?”

夏洛生点点头。

赵大力怪笑道:“怎么,你心疼她?”

夏洛生淡淡一笑,缓缓道:“就算再像,她也不是她。就算再像,她也及不上她。就算再像,她也成不了她。”

第六天,钱福吃了肉,平姑娘就着稀饭吃了小半条鱼。

赵大力与夏洛生对坐在桌前,一时无语。赵大力道:“难道是错了?另有其人?”

夏洛生道:“不会错。决不会错。”

“他们都吃肉了,这怎么分辨啊?”

“绝对不会都吃,肯定是有一个人在说谎!别急,还有一天时间。”

赵大力看着夏洛生平静镇定的眼神,想了片刻,也笑道:“也是啊,急什么,还有一天时间,这事儿早晚都横在那里等着呢,急也没有用。走吧,回家去。还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还有三个饱、两个倒,外加一个热水澡。”

第七天中午,夏洛生背起三眼铳去找平姑娘,远远地看见平姑娘怀里抱着装满衣服的大木盆走在前面,杨玉琳抱着一捆晾衣服的竹竿笑嘻嘻地跟在后面。两人一起将竹竿架在空地上,再将衣服一起抻开、晾好,配合得竟似颇为默契。

夏洛生站在远处看了良久,转身去寻钱福。钱福此时正与几个商户在酒楼喝酒,喝得初具醉态,连衣衫前襟都洒上了酒。

远远地,夏洛生看钱福打开话匣子谈性正欢,举手做架铳瞄准的姿势,又抬起右腿指点自己的伤处,似乎在向人讲述不久前那凶险的一战。说到尽兴处,钱福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夏洛生低头出门上马,却坐在马鞍上低头想事,不知不觉间信马由缰走到了城西夏家庄。

夏洛生心念一动,催马前行来到自家瓜田外。草棚依旧,青草莹莹,两座新坟就静静地矗立在草棚旁边,仿佛一直在守望着他回来。

夏洛生就这样垂手安静地立在坟前,一任杨柳拂面、水声潺潺。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用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远处有人高歌而来,所歌的乃是前朝潘岳的悼亡诗,歌声悠长深沉,犹如弓弦一下下割在夏洛生的心上。

高主簿且歌且行,行至夏洛生身边,缓声问道:“你可下决定了?”

夏洛生点头道:“我已经知道真魂在谁身上了,但我要知道司泰是不是杀死我妻儿的主使人,我要他亲口说出来,我才肯下手!”

半夜卯时,靖安县所有捕快都披挂整齐聚集在签房中,唯独缺了钱福。夏洛生叹口气,问道:“钱福呢?”

众人相互看了看,.却说不出话来。

夏洛生冷笑一声道:“他以为他将酒洒在前襟上就能瞒过我?他以为将他自己捆在屋里就能制住司泰?去,把他给我抬过来!”夏洛生派了两人前去抬钱福,另一边让赵大力把平姑娘接到签房来。

杨玉琳看着夏洛生问道:“怎么一定就会是钱大哥?”

夏洛生道:“哪个大老爷们甘心变成一个女人的?再说了,女人有天葵,怎么行术法?就凭这一条,我断定是钱福无疑。让人去带平姑娘是以防万一,万一司泰真附了女身,你下得去手么?”

正说着,一声鸡鸣,东方破晓。

不过这鸡的叫声却不似以往那般高亢嘹亮、自信满满;完全是一种被踩了脚爪、割断半截脖子、被追得蹿墙上树时的叫声;声音中听得出四分惶急、五分惊恐,还有一分无路可逃。

随着鸡叫,呼啦啦飞起一阵黑影,那是原来在檐下、树间筑巢的燕雀们,不管是麻雀还是乌鸦、喜鹊,黑红黄绿一哄而起,一团风似的从屋顶上掠过,叽叽喳喳地直冲城外而去,好似一群炸了营的逃兵。

紧接着胡同里一片嘶鸣声传来,猫藏狗蹿鸡上树,兔躲驴伏猪撞门。

众人相互看看,心中都知道大事不好,飞禽走兽多有灵性,这样的情景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玉琳脸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这……这是哪边出事了?是平姑娘那边,还是钱二哥那边?”

很明显,事情已经出了,但这两边的花旗火箭谁也没放出来,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继便要去跟司泰拼命,也得先搞清楚去哪儿拼吧?

夏洛生紧握三眼铳回头高喊:“快去请高主簿和马仵作来!让县太爷紧闭门窗千万不要出来!再分几个人去接应老赵,如果是他那边出事,拼了命也要把他抢回来!叫所有兄弟抄家伙过来集合,准备跟正点子拼命了!”

正说着,只听西边传来“轰隆隆”一阵墙倒屋破的声音,一个三丈高大的纸人摇摇晃晃蹒跚而来。

这家伙身材高大,头大臂长,从肩下到两肋一共有六条胳膊,卷攥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铡草铡刀、打铁的大锤、挑草料的铁叉、撑门的木杠,有_只纸手看来是实在找不到称手的家伙,竟然举了块凿刻了一半的墓碑,碑上的红字都还油漆未干。

看来这司泰记得上次与马仵作交手时吃的亏,剪纸人时特意多留出几条胳膊来,存心是要以多打少,时刻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

夏洛生把牙一咬,带着捕快们冲出县衙,迎头上去拦在那纸人的前面。

那纸人穿街过巷,所到之处居民皆尽胆寒,无一不是抱头鼠窜。

纸人乍见到这一群胆子大,来送死的,手持刀枪拦在前面也是一愣,继而认出来夏洛生众人,纸人一抖双肩,六条胳膊齐齐前伸,铡刀、铁锤、墓碑直指众人笑道:“来得好!省得本尊费心去找。”纸人指着面前的夏洛生,以及刚刚小跑赶来的马仵作、高主簿等人,“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死!”

这纸人说话声嘶哑,犹如夜枭哭嚎一般难听。可众人明明看见纸人在正对面,斗大的头距地三丈,但这说话的声音却从大家侧面平肩高低的位置传过来。

大家扭头看去,却见不远处墙头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只鸭子,这鸭子拢着翅膀两眼通红,摇头晃脑嘴里赫然吐出入语:“有道是报应不爽,天道循环。我要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像捻蚂蚁一样碾死!”

众人再看那纸人,它正挥动手里杂七杂八的兵刃,配合言语做着动作。这两个物件一个说一个比画,配合得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看上去好笑,却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上次桃园一败,司泰苦思良久,知道自己的纸人无目无口,全凭术法操控,因此在敏捷上远远不及马仵作的斩鬼刀,于是才练了这样一个“双物接引法”。

借活物的耳目口舌,接合纸人的肢体动作,这样自己躲在暗处用法力操控纸人,既能看清一切,又能隐藏自己,不与敌人直接面对。

这鸭子,此时就是充当了司泰的耳目口舌之用,他方才也是借鸭子之口传话,先威吓众人一番,出出这些天来心里郁积的愤恨之气。

夏洛生略一思考已经想通了其间关节,抬手举铳瞄向墙头的鸭子。

那鸭子见势不好,慌忙摇翅要逃,却怎么跑得过夏洛生的火铳?一铳之下被打断脖子,羽毛纷飞,尸坠墙下。

这鸭子一死,那纸人果然两肩一耸,仿佛立时没了筋骨。众人大喜,就要上前乱刀将它剁了。

不料纸人忽然间向后一仰头,做了个仰天大笑的动作。接着一阵笑声在众人四周响起,这笑声“吱吱啦啦叽叽咕咕”,有的尖细、有的粗哑、有的如同铁杵磨铜棒,有的如同破锣撞漏盆。

众人捂着耳朵四下看去,见四周高高低低围了一大圈的老鼠、鸭子、刺猬等动物,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众人,这笑声就是从它们嘴里发出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众活物一起开口道:“姓夏的,我看你能开多少铳?你杀得完么?”

很显然,司泰竟然控制了全城的活物,让它们的眼睛成为自己的眼睛,让它们的口舌成为自己的口舌。

这样他随便躲在什么地方,几乎可以视无不见、言无不达。无论夏洛生诸人要做什么,他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对方却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他。

高主簿面带忧色道:“夏捕头,必须在一炷香时间内找到司泰,斩断他的首级。此时司泰的原神初聚,尚且柔弱,一旦这一炷香过后,司泰的原神旺盛了,那天下就更难有人制住他了。”这话说得夏洛生等众捕快暗自撇嘴,如果这般神通都算是“柔弱”的话,那“强盛”起来岂不是要翻江倒海?

夏洛生再举火铳,正中那纸人头面,将它脸上打出一个小洞。身边的捕快们会意,几支钢弩疾射而出,又将纸人的胸肩位置穿了几个洞。

那大纸人只如同抖虱子般晃了晃肩膀,浑然无碍地举起兵刃兜头砸来。四周的活物们合唱一般齐齐开口配合道:“挨家伙吧你!”

众人不敌那纸人的六臂连击之威,连连后退。马仵作拔刀上前,几个回合后刀势难成,连连遇险,也被迫退了回来。

他的刀势本是用作破天下兵刃招式的,但普通人谁有这般高大,又没有三头六臂,马仵作刀势再快,也快不过那纸人五六条手臂轮番地进击。

继便是马仵作能拼命断它一臂,但它还另有五臂可用,马仵作又有几条命可拼?

众人在一群老鼠、鸭子、刺猬等活物的围观中不住后退,马仵作挥动大刀顶在前面断后,捕快们忙不迭地将弩箭不要钱一般射出去,却被那纸人搔痒一样从身上拂落下来。

就在这窘迫时刻,有两名脑子快的捕快从胡同里推出来一架灭火用的水龙车来,直推到距纸人不远处,架水枪压杠杆要水射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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