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灵魃

深秋九月,细雨如丝的甘凉古道之上,一骑青骢快马,踏烟绝尘,正飞驰而来。马上乘一男子,面貌疏朗神俊,年纪有三十上下,一道血痕贯穿两眉之间,正竖在额头之上,眉心一皱,便红得血亮,虽是满面风尘,一对眸瞳却是神光毕现,宛若鹰隼。腰间缠着数截铁索,一袭黑布长衫此刻正迎着秋风冷雨,猎猎飞扬。

马上这黑衫男子便是刑部神捕方鸣鹿,奉当朝仁宗皇帝诏令,前来凉州查案。

天色渐晚,秋雨如注,已是下得愈发的大,眼见得前方一座宅院立在风雨之中,门口正立着一个灰衣汉子。方鸣鹿不禁暗自庆幸,心中思量:“前方就是凉州地界了,且待避过这场大雨,过了今晚,再赶路不迟。”当下打定主意,翻身下马,向着眼前的宅院走去。

在路旁枯树之上拴好了马匹,方鸣鹿便往那宅院迈步而去,愈走愈近,眼见那灰衣汉子呆呆地立在宅门之前,两眼紧盯着宅院的朱门,动也不动。

方呜鹿不禁莞尔一笑,走到雨檐之下,一抹脸上的雨水,抬手拍了拍那汉子肩膀,扬声说道:“这位老兄……”话一出口,方鸣鹿心中一惊,暗道:“不对。”连忙撒手,不料方鸣鹿刚刚将手拿开,那汉子便“嘭”的一声,直挺挺的栽在了地上,一柄钢刀自下而上没入胸膛,一张长方脸上已没有半点儿血色,额头之上,条条青筋迸起,眼球爆裂,怔怔地盯着方鸣鹿,倒地的一刹那,竟有两行血泪从眼眶之中汩汩流出,淌了一地,扭曲着一张大嘴,仿佛心有不甘。

方鸣鹿见此情形,连忙俯下身来,将右手食指中指并在一处,探向这灰衣汉子的颈下,顿觉冷气透骨,了无生机。方鸣鹿不由暗自嘀咕:“已是死了多日了,难怪刚才拍他肩背,触手僵硬,不似活人。”抬眼看了看四周,方鸣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得长叹一声,开始细细地打量起死者。

死者年纪有四十三四岁,中等身量,肩背很宽,手臂比常人略长,头部皮肤,自额头起延伸至两耳,有一道淡白色印痕,肤色略差于面部。身着一袭灰布劲装,踏一双黑色薄底官靴,指节粗大,遍生老茧,甲缝中有暗红色血块透出,靴底光洁,并无泥垢。

方鸣鹿抬手握住刀柄,略一用力,将钢刀拔了出来,而后将那死者长衫解开,查验伤口。那刀刺得极深,乃是从死者小腹气海穴刺入,穿过胸腔、脖颈,直插头顶百会穴,出手干净利落,足见功力。

验罢尸首,方鸣鹿自腰间解下酒囊,灌了一口老酒,开始仔细端详起这柄钢刀。三尺余长,一尺余宽,颇为沉重,刀柄略长,适于劈砍。方鸣鹿屈指轻轻弹了一弹刀身,铮然有声。

回身看了看死者,又端详了一番手中钢刀,方鸣鹿眉头一皱,将钢刀捧起,轻轻嗅了一嗅刀身,而后又俯下身来,摊开死者掌心,默视良久,这才长身而起,呼出一口浊气,嘴角竟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他踏前两步,接了雨水,将手上的血渍洗去,转过身来,沿着宅门,走到院墙之下,足尖一点,凌空一翻,飘飘然已落在了院墙之内。

此时,天色已然入夜,又是阴雨连绵,不见半点儿月色,方鸣鹿自院墙下,快走了数步,踏上了青石板的石阶。迈出不过三两步远近,绕过影壁,一只脚刚要踏进堂屋,只觉身后一阵冷气吹起,激得方鸣鹿一时间汗毛倒竖,心神一紧,回身便是一掌,眼角间瞟见一道白影一闪,这一掌竟击在了空处。

那方鸣鹿位居刑部第一名捕,也是心智卓绝之人,只这电光石火之间,掌指一动,已将腰间铁尺握在手里,脚下步法灵动,宛若流星曳电,直奔后堂追去。径直穿过数个回廊,借着云间透出的惨淡月光,方鸣鹿渐渐瞧见前方一道身影正闪转腾挪,若隐若现,当下大袖一拂卷起一地落叶,舒掌一抓,捻起一片,运足内力,弹指发出,正中那身影肩头,只听一声惨叫凄厉绝伦,隐隐不似人声。正在方鸣鹿心内暗暗吃惊之际,那身影忽地猝然加力,数个起落,钻入一座殿阁之内,没了行踪。

方鸣鹿足下加力,一起一纵,也落在了这座殿阁之下。此时风雨交加,乌云又遮住了月光,只瞧得出是座祠堂,墙体斑驳,殿门虚掩,屋檐上的碧瓦已脱落了大半,破败不堪。方鸣鹿见此,深吸了一口气,掂了一掂手中铁尺,慢慢走上前去,将殿门缓缓推开。那门扇久经风雨侵蚀,甚是破旧,一推之下,“哗哗”掉下不少尘土,落了方鸣鹿半身的灰尘。

进了殿门,四下里全是黑漆漆的一片,模模糊糊中可以看到前方四五步远,立着一道屏风。方鸣鹿见状,收住了脚步,将铁尺衔在口中,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纸包,拆将开来,取出一个小竹筒,拔开盖子,抬手一晃,映出一道火光。借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方鸣鹿隐隐看到那屏风上似乎画着一个人像,张着两手,歪着头颈,若有所指。

待到方鸣鹿走近几步,那人像似乎色泽突然变淡了许多,方鸣鹿顿感蹊跷,连行数步,那人像竟越发暗淡,屏风上只余一道淡淡的红影。方鸣鹿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竟发现这屏风好生高大,一时间竟没有找到绕过去的路口。再看那屏风上张着双手的人影,在火光映射之下,面貌头脸也渐渐清晰起来。

方鸥鹿眉头一皱,一步跨出,来到了屏风跟前,正对着那歪头张手的人影。为了看个真切,方鸣鹿抬起手来,将那火折子凑向那屏风,借着火折子的亮光,自己也将上身探出,愈凑愈近,愈凑愈近,那人影也愈发清晰。殿外的风雨愈发大了,瑟瑟的秋风夹杂透骨的寒意从虚掩的殿门徐徐吹入,将火折子的亮光吹得明暗不定。方鸣鹿的鼻尖儿眼看要贴在屏风之上,这时,一股大风夹杂着雨水将方鸣鹿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吹了开来,吹得方鸣鹿手上的火折子猛然同亮光大盛,火星四溅。只这一个刹那,方鸣鹿已将那人像看个真切。

哪里是什么屏风上的人像,分明是雪亮的蚕丝屏风后立着一个女人,趴在屏风上,一头长发,不盘不柬,此刻正被风雨吹起,宛若草絮。捡上更是毫无血色,柳眉之下已没了眼珠,只剩下两个血框。隔着一层蚕纱,那女子的鼻尖与方鸣鹿的鼻尖正碰在一处,那女人正咧着一张血盆大口,也说不清是笑是哭,一对血框,留着两行血泪,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方鸣鹿的双眼。

饶得方鸣鹿久经刑狱,此刻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足尖儿一点,抽身后退,与那屏风拉开三步远近,慌乱之中,一掌劈出。那屏风不过是普通的蚕丝楠木,哪里经得住方鸣鹿这一记开碑裂石的掌力,霎时间,摧枯拉朽,将那屏风劈开一段缺口,余劲不止,直轰在一处石台之上,碎屑横飞。

眼见那女尸被掌风一带,倒飞而出,方鸣鹿略略定了一定心神,踏过方才劈开的缺口,一步迈到了屏风之后。借着亮光,瞟了一眼那女尸,发现那女尸身上并无兵刃伤口,致命之处在颈下,血肉模糊,不似人力所致,倒像是被大型猛兽啃噬撕咬而成,眉骨眼角之处,尚有指甲划痕,应是被猛兽的利爪将眼珠生生掏出。方呜鹿心中明白,此时敌暗我明,根本无法俯身验尸,唯有先退强敌,再作计效。

正当方鸣鹿一边向祠堂里面走去一边暗自思量之时,一阵滴水之声,自殿内隐隐传来,“滴答,滴答”,在这空无一人的祠堂之内,不断回响,久久不绝。方鸣鹿心内一紧,握紧了手中的铁尺,循着声音,绕过一角回廊,迈进了一间侧室,这突然出现的流水滴答之声便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的。借着微弱的光亮,方鸣鹿扫视一周,只见屋子里摆满了血红的牌位,眼前一排木雕坐像,隐在一座座神龛纱幔之中,那神龛基座颇高,足有半人高下。

方鸣鹿不敢大意,一步一顿,调整内息,沿着那神龛,缓缓向前走去,一座祠堂之内除了寒风吹雨的响动与这雨水滴答的动静,便唯有方呜鹿的心跳之声最是清晰。

眼看方鸣鹿路过一排排神龛坐像,那雨水滴答之声竟蓦然间消失不见,方鸣鹿不由得心头一紧。猛然间,眼睛向身侧一瞟,竟然瞧出些许端倪。原来身侧神龛里这尊坐像的衣角与其他的不同,方鸣鹿清晰记得其余坐像均是双手自然下放,置于膝头,衣摆自然垂下。而眼下身侧的这一尊坐像,双手虽是放在膝头,却牢牢地攥着衣角下摆,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可以依稀看出,这坐像的衣角竟是湿漉漉的。方鸣鹿顿时明白,唯有从外面进来的人,才会被大雨淋湿,方才的雨水滴答之声,应是这人假扮坐像,端坐于神龛之中,却不料身上被雨水浇湿,周身雨水顺着衣角滴落下来,将方鸣鹿引来至此。那人眼见行藏败露,又不敢贸然出手,情急之下,将衣角攥在手里,虽是止住了滴答之声,却被方鸣鹿瞧出了端倪。

想到这里,方鸣鹿的嘴角缓缓泛出一丝笑意。吹了吹火折子,只装作不知,继续向前走去,走了三四步远近。猛然间,他大喝一声,左手一甩,将那火折子凌空抛出,直向那坐像面门射去,同时,方鸣鹿足尖一挑,身形冲天而起,铁尺一荡,直取那坐像胸口。

谁料,当那火折子飞至那坐像面门之前,将那坐像面容映出时,竟惊得方鸣鹿手中铁尺险些脱手!

只见那坐像身着服饰与周边佛龛均是一般,唯有在火光映照下,照出半张猫脸来,一头白发迎风而动,一双紫瞳之内竟没有眸子,左半边脸上,须毛虬结,须毛之下,隐隐有紫篆符文闪现,盘过头颈,遍及全身,张着一张大嘴,满是獠牙,正盯着方鸣鹿怪笑不止,犹若夜莺啼血,甚是凄厉。

心头虽是万分惊恐,方鸣鹿却也不愧是久经战阵,当下将心一横,掌指齐发,手中铁尺脱手而出,直取那怪物咽喉,同时身形一荡,凌空一掌将佛龛击得粉碎,巧借这一掌反震之力,凌空直上,破开头顶瓦片,立在了屋顶飞檐之上。

那怪物也是彪悍至极,左臂一挥,挡在咽喉之前。那铁尺来势极猛,只听“笃”的一声竟穿透那怪物左臂,去势不减,扯着那怪物身躯,钉在那祠堂墙壁之上。那怪物吃痛,怪啸不止,手脚并用,握住那铁尺,较力一拔,将方鸣鹿的铁尺拔出,丢在地上,同时身形一动,宛若壁虎爬虫,沿着墙壁攀行,一闪而没。

见此情景,方鸣鹿吃了一惊,连忙将腰间铁索取下,握在手里,心里暗骂了一句流年不利。

抬眼一看,屋檐东北角处,那怪物正手足并用,攀爬而上,动作之快,不输于猿猱,犹胜轻功高手。一呼一吸之间,那怪物已经张开双臂,合身扑来,一双利爪遍生白毛,与方鸣鹿铁链相撞,隐隐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方鸣鹿与那怪物且斗且行之际,心头忽地忆起早年尚未出山之时,曾听师父说过在滇南虫谷,十万大山之中多蛮荒古术,虽非正道,却是奇诡绝伦。其中有一门养尸之术,能御使阴尸为己用,练到极致之时,选用灵智卓绝的女子,以巫蛊之术强行封闭其心智,以巫法虫蛊熬肤炼体,假以时日,所成之尸,不避水火,不惧刀兵,不畏生死,号之日“灵魃”。

想到这里,方鸣鹿心中已有了打算,要破这灵魃,一则需要找出控尸人藏身之地,二则需要探明控尸人以何法操纵阴尸,然后寻其原理,依法破之。

然而,这古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时之间,若要找出控尸人藏身之所,也是殊为不易,想到这里,方鸣鹿灵机一动,暗自寻思:“与其大海捞针,倒不如引蛇出洞,敲山震虎!”

正当此时,那灵魃手脚并用,挡开锁链,搭在方鸣鹿肩背之上,龇起满口獠牙,张口便咬。方鸣鹿心头大骇,扬手一掌,直劈那灵魃面门。谁料那灵魃不躲不避,被方鸣鹿一掌劈在面门之上,也只是微微一顿,却来势不减,依旧张口咬来。亏得方鸣鹿眼疾手快,将手中铁链一抖,那锁链犹如蛟龙出海一般,自方鸣鹿肩头绕下,射向那灵魃口中,被那灵魃一口咬住。方鸣鹿借机凌空而起,一脚踢在那灵魃胸口之上,反手一提,那铁链另一端尚还被灵魃咬在口中,被方鸣鹿发力一拉,只听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之声。再看那灵魃,口中獠牙与铁链相磨,已有火星迸发,隐隐透出一股皮肉焦灼之气,被那灵魃嗅到,反而更加激发凶戾之气,紫瞳暴涨,又要扑上。

方鸣鹿此时身居半空,不等招式用老,铁链一抖,便已缠在那灵魃脖颈之上,凌空而落,一脚踏在那灵魃头顶之上。那灵魃吃痛,扬手便是一爪,向头顶抓去。此时方鸣鹿早已借这一踏之力,翻身落地,那灵魃一爪并未伤到方鸣鹿,反而抓下自己头顶一块皮肉,痛得嗷嗷厉啸。方鸣鹿眼见灵魃凶性大发,转身拔腿就跑,手中倒扯着一端铁索,铁索那端正缠在那灵魃脖颈之上,方鸣鹿此时运起轻功,绕着祠堂,足不点地,便是一阵飞奔。

这方鸣鹿号称刑部第一名捕,轻身功夫自是冠绝当代,登萍踏水,千里缉凶,凭的就是一手轻功绝学,号做“踏清风”。此时放开身形,全力施展,只见一道人影宛若淡烟,足不点地,在祠堂周围上下奔行,犹如凭虚御风,流星曳电。那灵魃哪里追得上这般速度,被铁链拖着脖颈四处乱撞,或是假山湖石,或是殿角飞檐,或是窗棂门扇,均极那灵魃的头脸撞得粉碎,碎屑横飞。那灵魃被这一顿乱拖乱撞,一张脸早已是血肉模糊,唯有身上那紫篆符文愈闪愈亮,凶性更是有增无减。

方鸣鹿略一思量,气运丹田,脚下也不停步,依旧拖着那灵魃奔行不止,口中一声长啸骤然而起,气势雄浑无匹,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于沧海怒潮之上,吼声之中更夹杂有狮吼雷鸣、象呐龙吟之声,周身雨水被方鸣鹿吼声中的内力一激,四散飞扬,打得周遭林木叶落纷纷。

那灵魃猛然听到方鸣鹿的吼声,身上符文一暗,竟不再挣扎,动也不动,任凭方鸣鹿拖拽。眼见得这般情景,方鸣鹿心头暗喜:“看来所料不差,那控尸人定然是以什么只有灵魃才能听到的声音催动符文来指珲灵魃行动,此刻被我啸声压制,灵魃听不到指令,所以才一动不动。”想到这里,方鸣鹿暗道了一句:“胜象险中求,拼了吧!”当下守住身形,足尖一点,绕到那灵魃耳旁,猛然将啸声止住。方鸣鹿啸声刚落,那灵魃周身符文顿时一亮,正在灵魃将动未动之时,方鸣鹿真气已经蓄满,只听一声惊雷突然从方鸣鹿口中炸响,宛若晴天霹雳,饱含真气,落下的雨水被这真气一冲,竟全部倒飞回去。

正当此时,身后一声轻微的响动传人方鸣鹿耳中,虽然只是一瞬,但对方鸣鹿来说,已经足够了。眨眼间,方鸣鹿身形一动,连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座偏厅墙外,纵身而起,抬手就是一掌,快若雷霆,将那墙壁轰开一个窟窿,去势不减,探掌而入,足尖一点墙体,抽身而返,一个不足五尺高的小人,状似猿猴,被方鸣鹿擒住后颈,抓了出来。方鸣鹿掌指连动,封了他穴道,铁链一抖,将那小人捆在地上。眼下控尸人被制,灵魃便也失去了控制,直挺挺地立在庭前,符文渐暗,一动不动。

这一场恶斗总算过去,方鸣鹿暗自松了一口气,解下酒囊,将一壶老酒一饮而尽,便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奇装怪发的毛脸侏儒。

看了许久,方鸣鹿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也不顾那侏儒目光中的怨毒之色,盘膝坐下,拍着那侏儒肩背,开怀大笑。只见那侏儒身上里里外外不知围了多少层毯子,让人看不清手脚,脸上浓眉虬髯,与那灵魃倒是酷似无比,只是这侏儒的须发似是被他精心修理过一般,左盘右束,极小的眼神里透着凶光,厚厚的嘴唇向上翻卷,衔着一根状似苇管之物,通体雪白,上有紫色符篆,非金非石非木。侏儒口耳七窍之内,鲜血横流,乃是被方鸣鹿内力所伤,动了经脉肺腑,再配上这等相貌,甚是滑稽。一时间看得方鸣鹿忍俊不禁。

方鸣鹿瞧了瞧那侏儒嘴上衔着的苇管,抬手将它取下,放在自己嘴边,吹了一吹,竟吹不出响。正暗自疑惑之间,只觉身后一股冷风袭来,回身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灵魃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符文闪烁,垂手而立。方鸣鹿不敢再吹,数个呼吸过后,那灵魃符文渐暗,凶气渐消。方鸣鹿立时明白,这控尸人就是以此物控制灵魃的。

想通了这道关节,方鸣鹿屈指一弹,解了那侏儒哑穴,扬声问道:“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谁知那侏儒也甚是硬气,哑着嗓子,阴恻恻地向方鸣鹿说道:“方捕头,我劝你还是速速回京吧,凉州的案子,不是你能查得了的!”

听了那侏儒这话,方鸣鹿眉头一皱,思量许久,张口说道:“这灵魃如此威力,炼制不易吧?”

那侏儒听了这话,甚是得意,扬声说道:“那是自然。”

方鸣鹿接口说道:“记得早年学艺之时听师父说过,这灵魃一物,尸器相生,也就是说,要是我折了这根苇管,是不是便能毁了这灵魃呢?”

那小侏儒听了方呜鹿此言,眉宇间一丝焦虑一闪而没,随即扬声说道:“胡言乱语!”

方鸣鹿身为刑部名捕,察言观色乃是个中好手,又岂会这般好骗。眼见这小侏儒抵赖不认,方呜鹿也不说穿,口中轻声说道:“哦哦,看来是我多虑了。”语气虽是柔和无比,手上却猝然加力,“啪”的一声,将那苇管折为两段。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爆响,方鸣鹿身后的灵魃也齐腰折为两段。却是骨断筋连,仍然连成一体,只是上下对折,头脚重叠,很是滑稽。

方鸣鹿一声轻笑,又将苇管凑到嘴边,吹了口气,却见那灵魃身上符文闪了一闪,向前挪了几步。再看那小侏儒,满面痛色,眼中凶光爆射,似要喷出火来,直直地瞪向方鸣鹿,只可惜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方鸣鹿看着那小侏儒粲然一笑,张口说道:“看来我猜对了。这灵魃现在还是能动的,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使你来的,和凉州的案子又有什么关联?倘若你再不老实交代,我便毁了你这灵魃!”

只见那小侏儒满脸痛色,眼珠乱转,思虑许久,张口说道:“你别动手,有话好说,我也是拿人钱财,受雇于人。好,我说,是……”

“是’字刚刚出口,只见那小侏儒头颈一歪,方鸣鹿连忙上前,伸指一探,已没了呼吸。再将那小侏儒翻过身来,只见那小侏儒背后,一根银针正插在颈椎之上。

方鸣鹿骤然起身,大喝一声:“何方妖人,装神弄鬼!”足尖一点飘上屋顶,扫视整个古宅,却是毫无发现。方鸣鹿一声长叹,翻身而下,想来想去气苦不已,恼起火来,将那手中的苇管折得粉碎,只听噼噼咖啪一阵筋骨爆响,那灵魃也已瘫在地下,筋骨尽碎,身上符文渐暗,消失无踪。

此时天光见亮.浓云渐散,方鸣鹿走进方才争斗的祠堂,在墙上取回铁尺,插在腰间,越过墙头,牵过马匹,一跃而上,双腿一夹,沿着甘凉道,直奔凉州,飞驰而来。

二、义庄

又奔行了半日,远远地已望见了凉州城头。这半日行程,方鸣鹿一路走来,沿途所见,净是饥民当道,饿殍遍野,更有饥民求生无路,易子而食,宛若人间炼狱。

实则,甘凉蝗灾,旬月之前,朝廷已向甘凉运送赈灾粮款,共计白银二百万两、粮草五百余万担,先往重灾的甘州救济,由从五品游击将军秋白羽同正六品昭武校尉周廷辅调令禁军三千,一路押送,行至凉州地界。宿了一晚,第二日,正往甘州开进的途中,途经一片荒漠戈壁,领军将领与三千禁军连同粮食白银一并失踪,从此人间蒸发,不知去向。凉州城地处西北,乃是大宋门户,兵家要塞,如今赈灾粮款不知去向,饥民遍地,迟早生乱。因而仁宗亲笔诏令,着刑部方鸣鹿赶赴甘凉,调查此案,追回粮款。

刑部的案卷文书,现就揣在方鸣鹿的怀里,案情发展,至今可以说是毫无头绪,一塌糊涂。

尚未人城,便见城下黑压压一片,聚满了灾民,足有数万之众,此刻正摩肩接踵,往凉州城下拥去。那凉州城此刻大门紧闭,被这数万灾民发疯一般的冲来,直撞得大门晃动不已。

这时,只见城头一面杏黄的军旗上下一挥,流矢飞蝗一般地从城墙上落下,城下灾民,死伤无数。

方鸣鹿眼见这般情景,不由得怒火万丈,两腿一夹,座下马匹吃痛,发力狂奔,眼看就要跑到饥民人群当中,正当此时,方鸣鹿一勒缰绳,那战马骤停,觑准这一瞬之机,方鸣鹿足尖一点,正踏在那马头之上,同时手腕一抖,那腰间铁链已握在掌中。此时方鸣鹿凌空而起,脚下饥民无数,方鸣鹿借机又是一点,踏在一名饥民肩膀之上,借力前行,反复施为,脚踏饥民肩背,运转铁链挡开飞蝗流矢,数个呼吸之间,已到凉州城墙之下。他扭腰转身,将手中铁索一抛,径直插向城头,运起那“踏清风”的轻功,凭着铁链,脚踏城墙,身形犹如一片飞羽,倚天而行,连连避过身围流矢,越上越高,眼看城头就在眼前,只听方鸣鹿爆喝一声,一掌拍在城墙之上,假借反震之力,身形冲天而起,众军士只觉眼前一花,方鸣鹿犹如一道青烟,飘飘然已落在了城头之上。

他一连数掌,将周围军士打倒,冲到那执令旗的将官身前,右手抽出铁尺,抵在那将官咽喉之上,左手自腰间解下金牌一面,大喝一声:“刑部方鸣鹿奉谕旨公干凉州,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那将官抬眼一看,那金牌之上镌刻了九条金龙,云纹古篆,苍劲古拙,刻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确是御前圣宝,当即倒身跪下,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鸣鹿抬眼看了一眼城下,冲着那将领大声喝道:“快下令停止放箭!”

谁料那将领动也不动,方鸣鹿一拨铁尺,冲那将领朗声问道:“你敢抗旨不成?”

听得此言,那将领朗声答道:“末将不敢!只是,现如今甘凉两地的灾民都在往凉州城下集结,足有数十万之众,凉州城内一无充足的粮食赈济,二无妥善的房屋安置灾民,这数十万灾民进得凉州城势必烧杀抢掠,到时,整个凉州势必一片混乱。方捕头宅心仁厚,同情城下灾民,无可厚非,然而这凉州城内也有数万百姓啊!他们也是无辜的呀!所以,请恕末将斗胆,实难从命!”

听了这一席话,方鸣鹿一时间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流矢破空之声,饥民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方鸣鹿心里也是思绪万千,乱成一团。就这样默立良久,只见方鸣鹿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双目陡张,霎时间精光爆射,有若鹰隼,眉心那道血痕仿佛有一道红光闪过,看得那将领心头一惊。

一个沉稳肃冷的声音就这样徐徐传来:“走!去现场看看。”

两名亲兵、一个姓孙的班头、四名衙役带着方鸣鹿在凉州城内穿街过市。那孙班头,年纪已经五旬开外,别看他身形伛偻,而且驼背,但他自小在凉州长大,在公门当差也有三十年了,对这凉州可算是了如指掌,因而这被知州派来,协助方鸣鹿查案。

下了城头,孙班头引着方鸣鹿在城东一家唤作“宾客来”的客栈,投了房间,而后便向着案发的现场走去。尽管走在凉州的街巷之间,城外饥民震天的惨叫之声依旧回响在方鸣鹿的耳边。方鸣鹿心里明白,想要救人,就一定要查明真相,追回那笔粮款。正思量之间,他忽地听到身后一声长叹,清晰入耳。

方呜鹿循着声响,回身看去,只见身后不远之处走来一人,看打扮,似是一个算命的先生,身着一身蓝白道孢,面如冠玉,飘三绺长髯,穿一双青布麻鞋,提着一根竹杖,杖上挑着一块白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仙人指路,衣带飘飘,颇有几分神仙气度。此时正看着方鸣鹿,摇头叹气。

方鸣鹿上前拱了拱手,轻声问道:“老先生,不知你看着方某,摇头叹气,却是为何呀?”

那算命先生,朗声说道:“唉!我看这位仁兄面带黑气,印堂发黑,当是霉运缠身之相啊。不过不妨事,有贫道在此……”

正要再说,方鸣鹿身后那引路的孙班头,抢上前来说道:“方捕头,你莫要理他。这老头儿不知何时来的,在这一带市井之上游荡,惯会坑蒙拐骗,游手好闲。”

那算命先生见得衙役上前,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口中笑道:“是班头大哥呀!小的眼拙,冲撞了,冲撞了,看错了,看错了。唉哟,我仔细瞧瞧,哎呀,这位兄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间有一股披罗紫气萦绕,好一个遇难呈祥的贵人相,贵人相啊!几位慢走,慢走啊!小人这便滚到一边去!”神色慌里慌张,惶恐无比。

方鸣鹿扭身欲走,谁料那算命先生脚下一空,一个踉跄栽倒,直朝方鸣鹿撞来。方鸣鹿眼疾手快,左手伸出搭在那算命先生肩膀,用力一带,那算命先生顺势而起,连连拱手,口中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见那衙役眉眼一瞪,吓得那算命先生连滚带爬,夺路而去,被一众衙役军士看在眼里,大笑不止。

唯有方鸣鹿,望着那算命先生的背影,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那身后的衙役眼见方鸣鹿怔怔出神,叫了一声:“方捕头!”听到衙役呼唤,方鸣鹿回过神来,说道:“走吧!”一行人又继续向前走去,转过前方两个街角,眼前出现一处院落,白墙黑瓦,大门紧闭,门前吊着两个白纸的灯笼,迎风乱摆。那宅院的墙体极高,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院里的情景,唯有片片纸钱不时从院内飘出。

方鸣鹿暗道了一声“蹊跷”,向身旁的孙班头问道:“当晚,押粮的军队,可是在这里过的夜?”

那衙役听见方鸣鹿问话,连忙答道:“回方捕头的话,不错,大军当晚就驻扎在这儿!”

方鸣鹿又问:“这是什么地方?谁家的宅子?”

那孙班头答道:“这哪是什么宅子!早年啊,这是一处城隍庙。后来荒废了,这一废,可就废了许多年。前年呢,新来的知州大人下令,将这儿改成了一处义庄。”

方鸣鹿听了孙班头的回答,沉思了许久,又接着问道:“粮草押运,怎么能将大军停进义庄过夜呢?”

孙班头听到方鸣鹿问话,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方捕头,事情呢,是这样的。前不久,刺史大人曾下令放进一批灾民来,将这批灾民尽数安置在了知州府里,从州府粮仓里拨粮赈济。怎料灾民越进越多,不但刺史、知州府人满为患,连城中驻军的大营,也住满了灾民,一时间哪还有那么大的地方住得下运粮的大军呢,更何况这三千大军与粮草还不能分开停放!一时间,知州大人也是万般无奈,本来想把知州府或是守军大营的灾民迁来义庄,给运粮大军腾出地方来,但当知州大人把这事情的原委同领兵的秋将军禀告之后,那秋将军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当即下令,大军开进义庄,暂住一夜,而后便率军离开。谁料,第二天在前往甘州的半路上,竟出了这档子事。”

方鸣鹿一边听那孙班头讲述,一边绕着义庄走了一圈,发现这义庄果然不小,停驻三千大军,倒也绰绰有余。待孙班头说完事情经过,方鸣鹿接着问道:“这义庄出口,只有这一个吗?”

孙班头听了这话,不禁面上一笑,开口说道:“方捕头您真会取笑,自古阴司一条路,有去无回。这天下的义庄都是只有一个大门。要不要小的带方捕头进去看看?”

听了这话,方鸣鹿也是粲然一笑,回过身来,笑道:“罢了,就先看到这里吧!方某来凉州公干,总是要拜见一下当地的父母官的。”

那孙班头连忙应承道:“那是,那是,方捕头可是要去知州府?”

方鸣鹿笑道:“不错!”

那孙班头赶忙说道:“那方捕头,您这边请!”

方鸣鹿笑了一笑,忽地猛然一个转身,只这一瞥之间,方鸣鹿突然看到一颗头颅正趴在义庄的墙头,正紧盯着自己。

瞧见方鸣鹿猛地转身,那人头也是一惊,猛地一闪,转眼之间便已消失无踪。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待到那衙役与军士转过身来,方鸣鹿早已缓过神来,拍着脑袋,口中说道:“绕晕了,绕晕了,分明是记得走那一边的!”

孙班头听言一笑,说道:“方捕头,小人自小在凉州长大,您只管跟着小人便是了。”

方鸣鹿也是一声豪笑,放声说道:“快与我前边带路!”说罢,迈开脚步,跟着那衙役,直往知州府而来。

几人边走边说,路过一间茶棚,方鸣鹿便径直走了进去,要了几样点心糕饼,分与随行的人吃了。而后,便与那孙班头攀谈起来,聊聊凉州的风土人情,气节物候。聊到兴起,只见方鸣鹿招呼众人脱下官靴,松松双脚。众人走了这一上午,早已是两脚生疼,听了方鸣鹿这话,纷纷脱下鞋来,喝茶谈天。聊着聊着,便谈到俸禄之事。只见方鸣鹿一手提起自己的官靴,一手拿起孙班头的官靴,向着众人说道:“诸位且看,我这双京城刑部发的官靴,与你这凉州府发的官靴一比,可有什么差别吗?”众人凑将过来,略略一看,就看得分明,纷纷说道:“自然是方捕头的靴子好!”

方鸣鹿听了这话,豪笑一声,说道:“那是自然。要不都说,要做官,便做京城里的官,哪怕一个小小的捕头,跟地方州府的比,也是滋润不少!诸位若是想来京城发展,尽管来刑部找我,我给你们谋个差事!”众人听了这话,纷纷言谢。

方鸣鹿瞧了一瞧天色,扬声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说完这话,便和众人一起,离了茶棚,向着知州府走去。

将到刺史府,还未进门,便看见一伙军士衙役拥着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官服老者奔着方鸣鹿走来,这老者矮胖身量,圆脸,高鼻梁,八字胡,眯着一双小眼。

方鸣鹿刚要开口,旁边那孙班头倒是甚会观人眼色,上前一步抢先说道:“方捕头,这便是本州的父母官,凉州知州鲁国平鲁大人。”方鸣鹿听了这孙班头的话,轻声一笑,上前几步,拱手施了一礼,张口说道:“刑部方鸣鹿见过鲁知州。”

那鲁知州眼见方鸣鹿上前行礼,不由得诚惶诚恐,连忙上前,一把托住方鸣鹿双手,张口说道:“方捕头言重了,折煞老朽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方鸣鹿也是一笑,说道:“大人请。”入了州府大门,果然见到不少饥民,坐了一地,眼见方鸣鹿进来,俱都直怔怔地盯着。方、鲁二人进了内堂,分宾主坐定后,一个穿青衣的师爷奉上茶来。方鸣鹿喝了一口热茶,笑道:“好茶!想不到甘凉之地,亦有此等茶味。”

那鲁知州听得方鸣鹿此言,大喜道:“方捕头谬赞了,待到方捕头公干圆满,归京之时,鲁某便与方捕头带些回京,闲来无事,冲来解闷!”方鸣鹿听了此言,放声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有劳鲁知州啦!”那鲁知州也赔笑道:“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眼看气氛越发融洽,寒暄了几句,方鸣鹿张口问道:“鲁知州,你可知我来凉州,所为何事?”

那鲁知州听得方鸣鹿如此一问,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张口答道:“知道…一知道……是为了……”

后话刚要出口,却被方鸣鹿大袖一挥,将那鲁知州后半截话打断,截口说道:“不用多说,知道就好。天色不早了,进城之时我已在城东投了客栈,客栈名字唤作——宾客来,住甲字一号房,知州若有差遣,可差人前往客栈寻我。方某还有些琐事,这就告辞了。”话音未落,方鸣鹿早已迈步出门,那鲁知州连忙快步赶上,将方鸣鹿送至门外。

行不多时,方鸣鹿转过数个街角,走到四下无人之处,手并剑指,在气海、期门、肩井三处大穴连点数下,运气一震,吐出一口水来,正是方鸣鹿在知州府饮下的那口茶水。此时方鸣鹿为防不测,以内力将其逼出体外。

只听方鸣鹿低声暗骂了一句:“老混蛋,不简单。”

而后他又转过两道街角,来到那“宾客来”的客栈门前,进了店门,要了两壶热酒,将身上的酒囊灌满,信手提上楼去。进了房间,灌了一口老酒,便将那酒囊丢在桌上,抽出铁尺,在房间里四下查看,过了良久,确定无事。方鸣鹿不禁长出了一口浊气,坐在桌前,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从袖子之中,抽出一截竹筒来,正是那算命先生一个踉跄之时趁机一把塞在方鸣鹿袖中的。此时方鸣鹿拧开盖子,发现里边卷有一条白布,隐隐透着墨迹,方鸣鹿将手指探人,将那白布取出,摊在桌上,只见那白布之上,铁画银钩地写着十六个大字——火龙烧仓,阴兵镇粮,酆都鬼判,谁主闹罗。

刹那间,方鸣鹿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转瞬即逝,未能抓到头尾。想到这里,方鸣鹿蓦地起身,将那白布在烛台上点燃,烧作一团灰烬。而后他把将酒囊系在腰上,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推开窗户,眼瞧得四下无人,翻身而出,施展起那“踏清风”的轻功来,借着夜色的掩护,宛若一片柳絮,向着那义庄的方向飘去。

数个起纵,方鸣鹿已然落在了那义庄门前,阴森的月色下,白墙黑瓦的义庄此时更显凄厉。到了门前,方鸣鹿四下里略一张望,便俯下身来,借着月光,仔细地检查地面泥痕。方鸣鹿心中里明白,甘凉雨季,地面潮湿,再加上案发不久,三千军士、百万石粮草在这义庄门前出入,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果然,在义庄大门东西两侧,各发现数处印记,在义庄大门东侧的一条道上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脚印和车辙印。都朝向义庄大门。方鸣鹿伸开手指,探入那车辙印里,略一估量.足有两寸深。心念至此,方鸣鹿又走到了大门的西侧,俯下身来,细细观察,果然看出些许端倪。

这西侧的辙印,深不足半寸,却是背向义庄大门。方鸣鹿心中明白,这大门东侧的车辙印深达两寸,朝向大门,可见是满载银钱粮食入的义庄,这西侧的车辙印深不足半寸,可见乃是空车而出,徒为掩人耳目,银钱粮食现如今一定还没运出义庄。那么,也就是说,那三千军士在这义庄之内,已经遇害。那第二天,载着车马出城前往甘州的又是什么人?

银钱粮草既然是在义庄内被劫的,现在又藏在哪里?

既然已经成功劫了钱粮,凶手又为什么还要再驾着车马,扮作官军继续往甘州开去,造成途中遭难的假象?

凶手到底是为了隐藏什么呢?

假扮三千军马,到底幕后主使者是什么人,有这般庞大的势力?

在甘凉道古宅门前暴毙的是什么人?

伏击我的又是什么人?

想到这里,方鸣鹿的脑袋里一时间乱成一团,心中思量:“但愿所有的谜团,都能在这义庄中找到答案!”想到这里,方鸣鹿收敛心神,提身一纵,落在了义庄之内。三、火龙烧仓

当夜,月明星稀,惨白的月光洒了一地,秋雨的甘凉,难得的晴天啊。方鸣鹿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湿气,缓缓移动脚步,沿着地上的辙印,渐渐向义庄的深处走去。

此时正当深秋时节,满树的枯叶早已落得精光,被夜里的寒风一吹,夹着地上铺的厚厚的纸钱,四散飞扬,时不时传来几声寒鸦嘶哑的叫声,将这夜幕下的义庄衬得越发的凄凉。

沿着车辙印走了许久,忽然前方出现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车辙印到了这里,便骤然消失。方鸣鹿抬眼望去,依稀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破败的荒殿,方鸣鹿心想:“想必这就是那城隍庙了吧?”

方吗鹿抬脚迈进了庙门之内,抬眼打量这座破败不堪的城隍庙。当先映入眼底的是几尊残破不堪的泥塑,左边乃是地狱天子阎罗王,右边对的是黑白无常,夹在中间的是一个紫袍皂衣、青面獠牙的恶鬼,紫金冠束发,捧着一本账簿,倒提一杆朱笔,瞪着一双鬼眼。殿门两侧俱是面貌不一、形态各异的恶鬼泥塑,足有十余座,色泽鲜亮,栩栩如生。在这惨白的月色映照下,甚是狰狞可怖。

在这森罗殿内,来回走了数遭,方鸣鹿不由地想起了那算命先生塞给他的那十六个字——火龙烧仓,阴兵镇粮,酆都鬼判,谁主阎罗。

面对着眼前情景,方鸣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就在方鸣鹿的眼光在这些泥塑之上不经意地一扫而过时,突然,一丝灵光在方鸣鹿头脑中闪现。霎时间,方呜鹿看出了疑点,心想:“这城隍庙如此破败,墙体泥塑,受风雨侵蚀,早已难辨真容,为何这十几座恶鬼塑像,这般鲜亮?当下走上前去,将手指在一尊恶鬼泥塑上一抹,竟蹭下一块朱砂来。方鸣鹿见状,从腰间抽出铁尺,搭在那恶鬼泥塑肩头之上,真气贯入,手臂一挥,将那泥塑肩头削下一块来。

方鸣鹿向那恶鬼肩头的缺口定睛一看,不由地一股冷气自后脊而人,直钻向头顶。原来那塑像仅是外围薄薄地裹了一层泥彩,当中竟立着一个人,肩头被方呜鹿一尺削下,连骨带肉,砍下一大块去。

见到眼下这般情景,方鸣鹿撕下一截衣角,从腰间解下那酒囊,将囊中老酒倒在那衣角之上,将衣布蘸湿,在那恶鬼塑像的脸上擦拭起来。那塑像上的油彩本就不厚,才擦了数下,便露出本来面目,八字浓眉,颏下无须,国字脸,分明是白日里给自己引路的孙班头,此时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方鸣鹿,嘴角正挂着一丝诡笑。方鸣鹿心头吃了一惊,暗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他又走向旁边的一座恶鬼泥塑擦拭起来,不久便露出真容,圆脸,高鼻梁,八字胡,依旧眯着一双小眼,看得方鸣鹿是越看越惊,这不正是刚刚还与自己喝茶寒暄的那位鲁知州吗?

一时间,方鸣鹿懒得多想,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将剩下的酒水,一股脑全泼在长衫之上,一个一个地擦起那恶鬼的泥塑来,却不知正当方鸣鹿全神贯注地擦拭泥塑的同时,城隍庙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狠狠地盯着方鸣鹿。

只一会儿工夫,十数尊泥塑已擦了大半,其中裹着的尸首,却都是方鸣鹿见过的人,有和方鸣鹿品茶寒暄的鲁知州,有带路的孙班头,有随行的衙役兵丁,有那夜甘凉道古宅里伏击方鸣鹿的控尸人,暴毙门前的灰衣汉子,还有知州府奉茶的师爷,“宾客来”的掌柜、小二,一时间,方鸣鹿如遭雷击,脑子里充满了疑惑——

甘凉道一路走来,到底什么是真的?谁是真的?那算命的先生是谁?知州府里的知州又是谁?孙班头,店老板,哪一个才是真的?

“火龙烧仓,阴兵镇粮,酆都鬼判,谁主阎罗”,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方鸣鹿完全陷入了一片沉思,负起手来,在城隍殿内来回踱步,惨淡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投进殿内,将殿内的尸身泥塑映得越发狰狞,仿佛随时将要扑下来,择人而噬。

也不知道方鸣鹿在这殿内来来回回走了多久,突然,方鸣鹿猛地抬起头哭,嘴角隐隐挂上了一丝笑意,低语了一声:“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一步上前,走到那判官座前,自言自语地道:“最明显的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判官居中,阎罗在侧,岂不荒唐?”说完便在那判官像上来回摸索,果然,发现一处破绽,原来这判官手中的账簿竟然可以活动。

方鸣鹿会心一笑,将那判官手中所握的账簿上下一翻,只听基座之下一阵机关轰鸣之声,那判官像向左挪去,那阎罗像向正中间缓缓移去与此同时,只听两侧厢房之内,机关轰鸣不止。方鸣鹿身形一动,直奔两侧停尸的厢房,只见所有的棺材,无论大小,此时竟然全部掀开了盖子。

方鸣宪一个一个探身看去,果不其然,所有的棺材里都躺着年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无一例外的面部青黑,嘴唇泛紫,双目圆瞪,眼球突起。只是有的颈下皮肉一片模糊,周身毫无伤痕;有的嘴角隐透着一丝诡笑;还有被刚猛的掌力震断周身骨骼而死的。这义庄所有的棺材加起来,林林总总,足有数千之众。毋庸置疑.这些便是那些失踪的押粮官军了。

查到这里,方鸣鹿将上半身探进一座棺材,看了看那棺中的尸首,叹了一口气,抓住那尸体双肩,略一发力,将那尸体从棺中扯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下,抬手在那尸首脸上一挥,合上那尸首圆瞪的双眼,只听方鸣鹿低声说道:“你们放心,方某拼却性命不要,也一定为诸位兄弟讨个公道。”说完,对着那尸身拜了一拜。反身将手臂探入那棺材内摸索了许久,竟摸到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一阵机关作响,那棺材底竟然翻转过来。

方鸣鹿探身一看,只见金灿灿的黄金,齐齐地铺满半截棺材,耀得方鸣鹿双眼一花。见到眼下情景,方鸣鹿又依法连连拉开了几座棺材,果然,所有的棺材下面都有夹层,满满地铺着黄金,方鸣鹿探手取出一块金锭,仔细一看,那锭上整齐地印着“大宋仁宗皇帝景佑元年赈”十一个大字。

方鸣鹿心想:“原来失踪的银钱都藏在这里,那算命先生生说‘阴兵镇粮’,人死为阴,这棺材里躺的全是遇难的官兵,便是说的阴兵了;‘镇粮’二字,就是说失踪的银钱便是藏在这遇害官兵的尸身之下;至于酆都鬼判,谁主阎罗,便是指将阎罗与判官各归其位,就能开启这棺材里的第一道机关;那么这‘火龙烧仓’四字,又是什么意思呢?火龙烧仓,火龙烧仓,难道是他?”想到这里,方鸣鹿有一种预感,要想知道答案,还得往城隍殿一行。

再入这座城隍殿,方鸣鹿已不像方才那么迷惘了,脑中其余的问题现在已然迎刃而解,唯一不解的,便是那“火龙烧仓”四个字到底何指。

天色已近三更了,一阵寒风乍起,吹过城隍殿破败的大门,“吱吱呀呀”晦涩至极,如泣如诉,看了看那鲁知州、孙班头铸在泥塑里的尸身,方鸣鹿一声长叹,轻声说道:“鲁知州,孙班头,还望诸位在天英灵能相助方某解开谜团,为你们讨回公道。”

正当方鸣鹿这一轻叹之际,一道冷气自方鸣鹿后脑吹来,方鸣鹿未及回身,便听见一声嘶哑至极的老妪之声紧贴着自己脑后传来:“方捕头,别心急,早晚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哈哈哈!”有如夜枭呕哑,一口气吹在方鸣鹿的身后。

方鸣鹿心中大惊,手上却不迟疑,回身便是一掌,大喝一声:“装神弄鬼!”谁料待到方鸣鹿回身,只看到惨淡的月光投进空旷的城隍殿内,静得可怕,分明空无一人,方鸣鹿这一掌击在了门扇之上,木屑横飞,将那破烂不堪的大门劈得粉碎。

长呼一口气,定了一定心神,只听方鸣鹿朗声说道:“孙班头,哦,不是我身旁立着的这位,但我也不知道称呼你什么为好,还是叫你孙班头吧。好手段!方某心服口服,你出来吧!”

只听殿内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惊叹,扬声说道:“你怎知道是我?”随后,只觉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背对月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来人身着一件衙役的差服,背着一个木盒。

方鸣鹿见他现出身形,也不慌张,朗声说道:“你果然是不驼的!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开始怀疑你。不得不承认,你的言行举止、一字一句,无不是天衣无缝,从中完全推敲不出破绽。只可惜,你忽视了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那孙班头闻言一笑,说道:“愿闻其详!”

方鸣鹿扬声说道:“是靴子!一个驼背的人走路,重心必然前倾,因而鞋的前脚掌势必磨损要比后脚掌严重,然而在茶棚之中,我借机拿起你的靴子查看,却发现,你的靴子前后脚掌磨损并没有什么大差别。由此可知,你并不是真的驼背。那么,一个不驼背的人,装作驼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不蹊跷吗?”

孙班头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说道:“好贼的眼睛!你还知道什么?”方鸣鹿听了孙班头这话,放声笑道:“原本我在知州府尚有不少问题,然而今夜城隍庙之行,已解开了我所有的疑团!孙班头,你可要听听?”那孙班头不屑地一笑,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还多的是,不妨说来听听。”

只见方鸣鹿骤然肃起神色,朗声说道:“事情还要从我在甘凉道古宅的那场恶斗说起。那晚,我在给暴毙在古宅门前的那名灰衣男子验尸时发现,那男子中等身量,却肩背很宽,手臂比常人略长,可见是常年习练外门硬功的习武之人。灰布劲装,指节粗大,遍生老茧,可见他常年手握兵器。死者甲缝中有暗红色血块透出,说明他曾经身中剧毒,但中毒不深。死者靴底光洁,并无泥垢,可见他不是从古宅门外走来,而是一直身在古宅之内。另外,我查验过死者身上插的那柄钢刀,刀柄上的纹路,与死者手上的老茧完全吻合,也就是说,插在死者身上的是死者自己的刀。还有,钢刀自气海穴斜插头顶,如此凶戾的一击,为什么没有大量的鲜血涌出?而且,我仔细查验过那柄钢刀,发现在刀身血槽之上并无鲜血流过的印迹,留在上面的反而是成形的血块,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死者是在古宅之内被杀,而后搬到了门外,而且死因也不是刀伤,而是被阴柔至极的掌力震碎了肺腑,致使血液凝结而死。那柄钢刀也是在死者死了之后才插进去的,那么,凶手画蛇添足地一刀,又是为了隐藏什么呢?而后我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死者,发现死者头部皮肤,自额头起延伸至两耳,有一道色差,推断形状,应当是头盔一类。腿部的骨骼隐隐内屈,乃是常年骑马所至。真正习武的高手,易经洗髓,骨骼是不会变形的,功夫练到皮下,可以褪去死皮,由此可见,这人的身份应当是一名军队里的武官。再看死者年纪,不由地令我想到了一个人——押送钱粮的正六品昭武校尉周廷辅。”说到这里,方鸣鹿抬眼看了一眼孙班头,目光卓然,犹若实质。

那孙班头涩声说道:“不错,正是周廷辅。”

方鸣鹿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而后,我进了古宅,受到了控尸人与灵魃的伏击。其后,正当我逼问控尸人之时,控尸人却惨遭灭口!致死原因,乃是一枚银针。也就是说,当时除了我与控尸人之外,在那古宅之内,还有第三个人!那么,他是谁呢?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在我刚刚走进祠堂之时,在屏风后见到的那个女子,当时情况紧急,由不得我多想,只当她是被灵魃所杀,然而此后我细细推敲,周廷辅乃是因为幸免于难,在逃出甘凉的途中被截杀灭口,合情合理。而那女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那古宅之内?她出现得太蹊跷了,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身份给她。直到今天下午,在义庄的墙头,当我感觉也有人窥视之时,我猛然回头,竟然又看到了这个曾经在古宅死过一次的女子。那女子的身形虽是一闪即没,却让我豁然开朗。

“当日,在那古宅之中,应当是那女子与控尸人一同截杀周廷辅,将那周廷辅的尸身以蛊术定住不坏,而后算准我的行程,将周廷辅摆在古宅之外,引我进门。怎料到我一进门,就看破了那女子身形,一路追去。那女子将计就计,将我引至有灵魃埋伏的祠堂,并假扮被灵魃所杀,横尸祠堂,意图借机逃遁。而后,一方面借控尸人之手将我击杀,一方面也是为了待到我二人两败俱伤之时,除掉控尸人灭口。因此,在我与灵魃搏命之时,那女子并未出手。谁知最后我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将控尸人制住,破了灵魃。这一切变化太快,让那女子一时反应不及。同时,没了灵魃辅助,仅凭她一人根本没有把握将我击杀,仓促之间,只能发出银针,杀了那控尸人灭口。待我查看祠堂之时,她依旧扮她的死尸,因而没被发觉。之所以让我想通关节,是因为我在追踪那女子之时,曾将一片落叶击在那女子肩头之上,将其打伤。最开始,我以为是打在了灵魃的肩头,可后来我才想起,灵魃一物,凶戾非常,区区一片落叶,就算打入肩头,也是不会有痛觉的,又怎么会将身形打得一颤呢?凭借这一点,我证实了我的推论。孙班头,你看我说得对是不对?”

那孙班头闻言叹了口气,说道:“名捕方鸣鹿,名不虚传。”

话音未落,只听方鸣鹿接口说道:“再说这城隍庙,白日里查看辙印,我便知钱粮尚未运走,还在这大殿之中,直到我勘破了这里的机关,查验了死去官兵的尸身,终于明白,原来那夜三千官兵在这义庄之内被施以蛊术,中毒后,当时有灵魃、控尸人、你孙班头,还有那女子,三人一尸,以及数千饥民在场吧。哦哦哦,哈哈,我险些忘了,那知州府里,哪里是收留了数千难民啊,分明是几千精兵嘛!”听了这话,那孙班头神色大变,紧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四、一品堂

方鸣宪见状,大袖一挥,伸出三根手指,朗声说道:“漏洞百出,其破绽有三。其一,既是赈济饥民,为何城内放粮赈济,城外却万箭齐发?其二,饥民之中尽是青壮男丁,怎么不见老弱病残?其三,你那知州府里的饥民,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似的,哪有个饥民的样子!哈哈哈,可笑,可笑!”

不等那孙班头答话,方鸣鹿正色说道:“如此一看,本案的动机,也就明了了,如果我所料不差,几位应当是西夏一品堂的人吧?”

听了方鸣鹿这话,那孙班头瞳内杀机顿现,右手已摸在了身后的木箱之上。

这一举动早被方鸣鹿看在眼里,张口笑道:“孙班头且慢,不忙动手,不忙动手。如若我所料不差,这一切,怕是自年初蝗灾之时,就早有预谋了吧?”说到这里,方鸣鹿也不领会孙班头惊愕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甘凉道,为我西北边塞抵御西夏之门户。你西夏国主雄才大略,怕是早有东进之意,正逢年初蝗灾,知晓朝廷必定发放粮款赈济,因而先派遣尔等心腹高手,潜进凉州城,在半年的时间里暗中将知州、师爷、班头等一群人等换个干净,再以易容之术瞒天过海,是为偷天换日之计,并在城中设下各处暗桩,我投宿的那家‘宾客来’不正是如此吗?同时,你们发现了这处城隍庙,于是精心营造,建造机关消息。在我第一次来这义庄之时,我便觉得蹊跷,凉州城不过万余人口,为何要建造一处容得下数千人的义庄,岂不可笑?原来,你们早就为劫取这批钱粮作好准备了!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你们便将假扮成灾民的西夏精兵一批批地放进城中,整个一座凉州城就变成了你们截取钱粮的一处陷阱。正如你们所策划的,大军开进了义庄,并中了你们在饮食中下的剧毒,无声无息中便被混进城中的西夏精兵和你们这些高手全军屠戮。而后,你们便将银钱化整为零,藏在事先准备好的带有夹层的棺材里,并将遇难将士的遗体,放置于棺材之内,掩人耳目。待风声过去,更可假借义庄出殡为幌子,将银钱分批地运出城去。第二天,再让一部分假扮成灾民的西夏精兵换上死去的宋军的衣甲,推着空车,走出甘凉城去,这就造成了钱粮不是在凉州城内遇劫的假象。你西夏国得了这批钱粮,一则可以招兵买马,二则可以动摇大宋民心,可谓是一举两得。待到我大宋灾民,群情汹涌、饿殍遍地之际,便是你西夏国主起兵之时。这一系列的连环计,心机不可谓不深,用心不可谓不毒啊!”说完这番话,方鸣鹿默然不语,负手而立,看着面无人色的孙班头冷笑连连。

那孙班头此时早已是杀机毕现,狠声说道:“方捕头,你知道的太多了!”

却不料那孙班头话音刚落,只听方鸣鹿扬声笑道:“非也非也,方某至今还有一事不明。”

那孙班头听了这话,沉吟了许久,涩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吗?”

方鸣鹿开怀一笑,说道:“我只是不理解,你们一品堂的高手,怎么都喜欢扮成雕像呢?哈哈!”言罢,略略一侧身形,瞟着右侧的那座白无常像笑着说道:“鲁知州,或是鲁姑娘,这样称呼,不冒昧吧?”说完这话,只见方鸣鹿信手一挥,高声说道,“西夏一品堂的诸位高手,何必藏头缩尾,还是现身相见吧!”

方鸣鹿话音未落,只见那白无常蓦地一动,震起一阵尘土,而后白影一闪,只见一名妙龄女子,纵身而起,飘然而落,回过身来,冲着方鸣鹿盈盈一拜:“小女子素文清,久闻方名捕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言罢抬起头来,向着方鸣鹿浅浅一笑。

方鸣鹿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身前的素文清,只见她身材婀娜,肤色莹润,虽是不施粉黛,却堪称绝色。与此同时,只闻衣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只一转眼之间,方鸣鹿身后又多了两人,一个是在知州府奉茶的那名青衣师爷,一个是那“宾客来”的掌柜。

场内气氛骤然一紧。只见方鸣鹿脸上却依然笑容不减,只是右手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柄铁尺,眼看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忽然,素文清张口问道:“方神捕,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易容术的?”

方鸣鹿听言,一声轻笑,轻声说道:“姑娘的易容术高妙非常,只可惜身上香气太浓。鲁知州,五旬老翁,脑满肠肥,身上哪里来得粉黛香气?品茶之时,方某以言语试探,对你说你凉州的茶好,实则是向你勒索银钱,你却要带茶给我回京,冲来解闷,可见你并不熟识我大宋官场。由此可知,你并不是什么鲁知州!”说完这话,方鸣鹿涩声一笑,也看不出是悲是喜。

素文清正错愕哑然之间,一道人影踏进殿内,缓缓走来。只见来人穿一身蓝白道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面上没了那三缕长髯,正是前日里在街上‘坑蒙拐骗’的算命先生。只是今日并没有带这那“仙人指路”的白幡,而是背了一囊铁箭,手持着一把巨大的长弓,苍劲古拙。他看了一眼方鸣鹿,微微点了点头。方鸣鹿也是会心一笑,扬声说道:“好一个秋白羽,一句‘火龙烧仓’,让我好费思量啊!”秋白羽听言,也是一笑,说道:“那你不也是猜到了吗?”

只听方鸣鹿肃然说道:“仓者,粮也,粮者,禾也,火龙烧仓,岂不就是一个字——秋,哈哈!”

那唤作素文清的女子见了秋白羽,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说道:“你,不是死了吗?”

秋白羽瞟了一眼素文清,轻笑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诈死不行啊?”气得那女子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五、尾声

依旧是秋雨连绵的甘凉,凉州城头之上,方鸣鹿一袭黑衣,提着一囊老酒,看着城下兵来将往,自酌自饮。

蓦然间一道金光电射而来,方鸣鹿看也不看,大手一抬,将那金光接在手里,瞟了一眼,只见那金光乃是一道令牌,上面镌刻了九条金龙,云纹古篆苍劲古拙,刻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只听一个清劲的声音传来:“多亏你这金牌,一夜之间连调甘凉七座大营,八千多军马,不到两个时辰,就全歼了城内的西夏精兵。眼下,一品堂的素文清等一群高手已关在了凉州死牢,过不了多久,便会由刑部来人,押解回京。”正是那“神箭雕翎”秋白羽负着双手,依旧是一身蓝白道袍,迤逦而来。

听了秋白羽这话,方鸣鹿灌了一口老酒,扬声说道:“你这姓秋的,当真不是个东西。方某人昨夜奔行求援,来回八百余里,这金牌是皇上的,可这双老腿却是方某人自己的,你却在这里谢皇上的金牌,不谢方某这双老腿,当真可恶至极!”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放声大笑!方鸣鹿将手中的酒囊扔给秋白羽,秋白羽喝了一口老酒,向着方鸣鹿扬声问道:“案子破了,你可有什么打算吗?”方鸣鹿看了看天边,沉声说道:“甘凉的雨,就快要停了!我也得回京城复命了!至于以后吗,我还做我的捕快,赏善罚恶。”秋白羽接口道:“好志向!”方鸣鹿问道:“那你呢?”

秋白羽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待甘凉平静下来,我便辞了官职,浪迹江湖,做一个闲云野鹤!”

方鸣鹿顿了一顿,大笑一声,拍了拍秋白羽的肩膀,转身便走,口中说道:“你才是好志向呢!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走到城头之上,一跃而下,飘飘然落在城下,牵过马匹,也不回身,打马便走。

天地司只听得一个激越清扬的男声,弹剑作歌,朗声唱道:“故国江山外,江湖数十载。明月依旧,折戟沉沙几千秋。烽烟叹滚滚,七雄倾轧春秋乱,机关几重重。青骢阑珊客,老酒不醉人,翩然何所似,孤鸿天地间。”声音渐行渐远,直至被这秋雨里的寒风吹得四散无迹,远扬天外。

素文清听言,也是一叹,口中说道:“方神捕,不愧为当代人杰,只可惜,为我西夏大业,你注定是走不出这座城隍殿的!”

现场众人听了这话,纷纷取出兵刃,将方鸣鹿围在中心。只见素文清左掌平推,护在胸前,右臂下垂,指间寒光闪烁,将数枚银针扣在手中。那青衣师爷从袖中抽出一把铁折扇来,双眼死死地盯着方鸣鹿。那“宾客来”的掌柜,从腰间解下一把算盘,搭在肩上,拨弄不休。那孙班头回身从木箱中抽出一柄钢刀,摆了个门户,直指方鸣鹿。

此时,在场众人无不屏声静气,暗自调息,准备各逞手段,将方鸣鹿一击而毙。谁料方鸣鹿竟然毫不慌张,面上笑容不减,仰头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地道:“五更天了,差不多也该到了!”

听了方鸣鹿这话,那孙班头一愣,不禁问道:“谁该到了?”

听见孙班头这话,方鸣鹿微微一笑,缓缓地说道:“忘归箭,秋白羽。”

在场众人听了方鸣鹿这话,俱是一怔。就在这一怔之时,一道冷光突然自殿外激射而入,直奔向那客店的掌柜。

那掌柜也是一名绝顶高手,面对如此险境,毫不慌张,大手一扬,算盘上颗颗算珠排成一列,带起数道劲风,向那寒光射去。却不料任凭那算珠如何击打,那道寒光依旧去势不减,那掌柜见势身形连变,想要避开那道寒光,谁想那道寒光如影随形一般,将那掌柜身形牢牢锁定,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寒光径直射在那掌柜眉心之上,去势不减,带着那掌柜的躯体,冲天而起,将那掌柜钉在了大殿的梁柱之上。众人不禁心惊不已,这惊世骇俗的一击,到底是什么兵刃?数个呼吸之后,寒光渐熄,现出本来面目,正是一枚羽箭,通体由寒铁铸成,箭尾之处一羽雕翎正迎着秋夜的寒风瑟瑟飘扬。

现场众人,唯有那孙班头反应最快,大喝了一声:“快找掩体!莫要当了活靶子!”转身奔向殿内梁柱而去。那青衣师爷眼见形势不对,足下一点,直奔那阎王像后,想要藏身,却被方鸣鹿抡开铁尺直向脑后削来。

只听方鸣鹿朗声笑道:“铁扇书生,换了相貌,方某人便认不得你吗?还不随我回刑部归案?”话音未落,展开身形,拦在那青衣师爷身前,两人各逞手段,斗在一处。

素文清正背靠一根梁柱,眼见那青衣师爷与方鸣鹿斗在一处,连忙劲贯右手,将右臂抬起;正欲将手中银针射出,只听门外一声弓弦作响,又是一道寒光射来,素文清只觉右臂一阵剧痛,满手银针一时拿捏不住,落了一地,低头一看,一支铁箭正插在肘部,贯穿右臂,血流如注。

此时,那青衣师爷与方鸣鹿也正打得火热,只见数十个身影绕着那青衣师爷上下翻飞,逼得那青衣师爷一把铁扇使得流水一般旋转,将周身要害护住。正酣斗之时,那青衣师爷只觉有人拍了自己右肩一下,当下运转铁扇向右后方削去。招式才用到一半,便觉不对。正要变招,不料左后方一股大力袭来,迅猛绝伦,那青衣师爷抵挡不及,被那一股大力硬生生打在颈右处,眼前一黑,转眼间,身上数道大穴被制。原来是方鸣鹿运起“踏清风”的轻功,化出数道身影,于正面佯攻,真身早已经绕到了那青衣师爷左后方,与那青衣师爷同向而立,右手手持铁尺,绕过青衣师爷的肩背,在他右肩轻轻一点。那青衣师爷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变招向右攻去,左边肩背立马露出空门,被方鸣鹿运起十成功力,抬手就是一掌,将那青衣师爷打得一口鲜血呕出,眼前一黑。只这一瞬间,便被方鸣鹿抓住时机,封了他身上各处要穴,一脚踹翻在地,自腰间抽出铁索,将那青衣师爷掴了个结结实实。

那青衣师爷兀自挣扎不已,口中骂道:“方鸣鹿你卑鄙下流,胜之不武。”

方鸣鹿听言,一边紧着铁链,一边回道:“你给我闭嘴!老子这叫兵不厌诈!”抬手就是一掌,劈在那青衣师爷后颈之上,将他打晕过去。那孙班头眼见形势不对,暗道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从身后木箱之中取出一捆麻绳,通体金色,上书紫红符文,向着天上轻轻一抛。

只见那绳索无风自动,将那殿上的砖瓦破开一块,冲天而起。那孙班头提身一纵,抓住那根绳索,宛如灵蛇架风,一闪而没。从屋顶破开的漏洞,遥遥可见那绳索直插青云,不知通向哪里,那孙班头正手脚并用,向上蹿去。

方鸣鹿也不追赶,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唉,又少了一个活口。”说完,迈开脚步走到素文清身侧。素文清右臂被秋白羽神箭所伤,流血不止,她不知试了多少方法,却始终不能将血止住。眼见得方鸣鹿一步一步走来,素文清张口说道:“方神捕,堂主的神仙索飞天遁地,你捉不到他的。”

却不抖方鸣鹿只是淡淡一笑,轻声说道:“不妨事,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人影自天外落下,将城隍殿内的瓦片砸得粉碎。

随着一声闷响,一人落在殿内,将地上铺的青石板砸得寸寸龟裂,周身骨骼节节爆响,已然摔得粉碎,咽喉处已被一支玄铁长箭贯穿,一张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正是那借神仙索逃遁的孙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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