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侠骨刚肠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朝诗人刘禹锡这首《乌衣巷》写的乃是六朝都会金陵的衰败景致。那朱雀桥原是东晋咸康年间所建,其东北一带即为乌衣巷所在,因当时聚居于此的王导、谢安两大家族子弟喜着乌衣,人呼为“乌衣诸郎”,谢混有诗云“昔日乌衣游,戚戚皆亲姓”,巷因此而得名。

其时乃明朝正德十五年,当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便定都于此,虽然成祖年间已经迁都北京,那帝王旧都的富贵气象因了这岁月的涤濯,反而变得厚重、沉稳起来。这一日六月十三,快到大暑节令,正是热得人眼冒金花之时,马太平的马都已浑身淌汗,他罩在灯芯草帽下微微发福的面庞却不见汗星。他爱惜马匹,刚入巷时在一家茶楼讨了半桶凉水饮马,自己手端着一杯凉茶却忘了喝。

他年不足五旬,已是北直隶地区最有名的捕头,向有“马神捕”之誉。近两年来,他手下人才济济,一手栽培的七小名捕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很多时候,马太平已不必亲力亲为。居家纳福的日子长了,原本剽悍紧实如猎豹的身体便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富态。此刻他手端茶盅,眉头微微打皱,漆黑锐利的鹰眼若有所思,待马饮过,他放下两枚小钱,牵马往巷里走去,不多一会儿,到了巷左首一户人家面前。

房子有些古旧,可是高门大宅,正是那种古玩字画般的旧和雅。门边墙上挂着一块黑漆木牌,漆已陈旧脱落,刻着“汤宅”二字,便是马太平此行的目的地。

这汤家数代前就已定居于此,算得上老南京了,只不过汤家素不与外人往来,既不经商,也不致仕,只靠着祖产度日。汤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到今户籍上所载只得一个名叫汤逸臣的公子。这公子年不过二十七八,尚未娶妻,据说生得是谢安一流的人物。他自己喜着黑衣,家中下人等也一律穿黑,偏又住在乌衣巷内,故得了个乌衣郎的雅号。

如果汤逸臣只是个读书自娱的公子哥儿,马太平当然也不会到这里来,可是据他所知,这汤公子不仅习文,还学了武,而且武功还有些莫测高深。幸而汤公子秉承祖风,深居简出,倒没给地方惹过事。马太平本来对他也是放心的,然而自五月中旬以来,素来歌舞升平的南京城中接连发生了三起血案,马太平及一众捕快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地乱了一个月,并没查到半分有关凶手的端倪。知府大人吴错的脸色越来越阴暗,马太平心中也越来越沉重。他必须尽快捉住凶手,将南京城中的恐慌平息下去。“汤逸臣”这三个字是在极度烦闷苦恼时跳进他脑中的,只有这个人是他所不了解的,不管此人与血案有无关联,他都必须前去拜会拜会。他没有带人同行,他不想让汤逸臣对他的来意有任何戒心。

他叩门递上名帖,很快便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毕竟他是官差,所行之处无不受到礼遇。

那管家道:“家主人现在西花园听雨堂中,因脚上旧疾发作,不便出来迎接马大人,就请马大人移驾前往听雨堂如何?”马太平应声“好”,便随那管家往西花园行去。园中假山上清泉涌出,泉水三叠而下,淙淙有声。回廊曲折,石桥凌波,马太平穿行其间,那水风爽爽净净地吹来,一时胸中大感畅意。

回廊尽处、听雨堂外有座敞轩,三面悬着黑纱做成的帷帘,帘子随风轻轻晃动,帷帘上的压风细竹撞上栏杆,发出轻微而低沉的“笃笃”之声。一个一身黑袍的青年人坐在轩中凉榻上,一足踏着身前矮几,身畔跪坐着一名女子,正给他敷治脚踝处一个黑色的疮口。管家已经躬身而退,马太平也不打扰,静等汤逸臣敷药。

纱帷掀动之间,轩中二人时而清晰时而蒙眬,汤逸臣低垂着视线看那女子,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宽鼻挺,长相极为俊美,右手垂在凉榻上,白晳细长的指掌中握着一管白玉笛,肤色与玉色几无分别,赤足上的肤色也极白净,那个茶杯大的黑色疮口愈发显得狰狞。他身上黑袍又轻又薄又软,在风里微浪似地轻摆,衣襟上滚着半指宽的银白边子。他家下人衣襟上滚的都是红边,只有那女子没穿乌衣,一身淡绿的纱裙像春天的薄雾,轻盈而曼丽。她纤腰一握,神情专注中透着怜惜,先是细心刮去了疮口腐肉,再将大半碗墨绿色的药泥尽数敷上,以白纱缠裹起来。

她敷治完毕,捧了玉碗走进听雨堂,汤逸臣这才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马大人,这可怠慢了。”一笑之间露出一口洁白莹润的牙齿。

马太平心中赞叹:“好个俊俏郎君。”他自见了汤逸臣脚上疮口,便知他是血案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那样的疮口至少历时半月有余,任何人脚踝处有了这样的疮口都很难行动如常。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抱拳一笑,道:“马某来得鲁莽,打扰了。”

二人寒暄客气一番,那绿衣女走了出来,道:“屋里已备下茶点,请进来说话。”她扶住汤逸臣一臂,汤逸臣站起身来一跛一跛地进屋,马太平随之而入,分宾主坐下。汤逸臣面前的茶杯是白瓷的,马太平面前的茶杯却是白银的。马太平心念一转,知道这是主人示以茶中无他之意。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汤淡绿,茶味清香,甜而微酸,极是爽口。

绿衣女道:“这是今年春分那日梅花上的露水泡的龙井,再将茶水浸过新鲜荔枝肉,马大人可还喝得惯么?”她杏脸桃腮,姿容秀丽,神态温雅,约摸二十岁左右,瞧上去既不像丫环,也不像侍妾。马太平道:“姑娘此茶甚有新意,马某十分喜欢。”绿衣女嫣然一笑,退到里间去了。

汤逸臣含笑道:“春雨是我的表妹,素爱调弄汤水,常常如饮牛马,灌得我腹胀如鼓。”马太平笑了一笑,道:“素闻汤公子乃高人雅士,必定智慧超拔,马某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案子,今日是特来向汤公子请教的。”汤逸臣道:“请教不敢当,既蒙马大人高看,在下倒愿听听案情。”马太平便将三桩血案择要说来。

五月十五,当地镇守太监乔某义子乔大用在秦淮河凝光楼纳妓,却被作陪的妓女俞碧溪以金簪刺入头顶心而死,案情属实,官府判了斩立决。不料在五月十六处斩当日,死囚法场被劫,不仅刽子手,连亲自监斩的乔太监也命丧当场。

五月二十七,库钞街一不知姓名的卖唱女被当地豪强秦晋的三名家奴当众凌辱,三人当场被杀,二十三名围观者尽被刺瞎双眼,次日,秦晋在家中被杀。

六月初九,金家大少爷将其妾如花送给了指挥使赵弁,进赵府后不久,心不甘情不愿的如花即自缢身亡,赵弁将其尸送还金家。初十夜里,赵弁及金家父子即同时被杀。

虽然三桩血案发生时都有人在场目睹,凶手分别为形貌不同之人,但所有遇害人的伤口都是给一刀削断了右颈动脉致命,伤口的大小、深浅、方位无不相同,而凶手每次行凶时,都有耀眼的一线白影夹着一星乌光,用的兵器也是一般,可见凶手实为同一个人,只是经过了化装易容。

汤逸臣听罢,沉吟片刻,道:“凶手是一名女子。”马太平一震,道:“此话怎讲?”

汤逸臣道:“这三桩案子都是因女子而起,案情牵涉的三名女子既是肇祸之端,亦是受害、受辱之人。只有女子,才会为女子所受的欺辱如此愤恨,仅看库钞街一案,连二十三名围观者都被刺瞎双眼,除了对男人心怀仇恨的女子,别人是万万下不了这等辣手的。”马太平道:“汤公子此言有理,马某这便回去调派人手,必要捉住这丧心病狂的女凶犯!”

汤逸臣微微一笑道:“马大人何必大费周章?只需小小布一个局,何愁那女子不自投罗网?”马太平眼睛一亮,拍手道:“一言惊醒梦中人!马某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脑中一团浆糊。等捉得女凶犯,马某必定前来致谢。”汤逸臣笑道:“马大人言重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也是合城百姓的夙愿。”

马太平告辞而去,身后笛音清越悠扬,自是汤逸臣以玉笛吹奏。他成竹在胸,那笛声听来愈觉悦耳。无论如何,这一趟没有白来,汤逸臣虽有些莫测高深,毕竟与眼前的三桩血案无关,他甚至有些遗憾,没有早一点与其结交。

六月十五,阳光灿烂,乌衣巷口,人来人往。路边,一名衣裙敝旧的年轻女子双膝跪地,怀抱一个堪堪周岁的男婴向路人乞讨。女子黄黄的脸儿,有几分姿色,以河南话哭诉着家乡遭遇旱灾的情形,丈夫与人同来南京谋生,大半年没有音讯,公婆病死,只得抱了幼子前来寻夫,盘缠用尽,求好心人施舍。她跪求良久,也有人丢给她几枚铜钱,不少人只是看看热闹便走过。

过了半个时辰,两名敞胸露怀的无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方脸无赖一扭头看见了那女子,左右瞄了几眼,扯住同伴笑道:“这娘们儿生得不赖。”圆脸无赖亦笑道:“倒有些像万花楼小金宝那狐狸精。”

二人杵到那女子面前,圆脸无赖笑道:“给大爷唱个风流小调,唱得好,大爷有赏。”那女子拾了地上的铜钱,慌慌张张便要离去,二无赖哪里肯放,一左一右将她挤在中间。女子脱身不得,求道:“小女子出身山村农家,不曾学过唱曲儿,求二位大爷放过小女子去。”圆脸无赖道:“你跟了大爷去,大爷教你唱。”伸手便在女子臀部捏了一把。女子一声尖叫,脸上腾地红了,将婴儿紧紧抱在胸前,挣扎着要冲将出去。

方脸无赖劈手去夺婴儿,女子怕伤了孩子,不敢使力抢夺,婴孩便落到了方脸无赖手中。他举起婴儿,喝道:“臭婆娘不听话,信不信老子将这小崽子摔成肉酱!”婴儿悬在半空,手足舞动,惊哭不休,女子脸上渐渐变色,道:“我……我听话,我唱……”她眼泪一滴滴落下,双眼紧盯着婴儿,口唇颤动,却哪里唱得出来。

街对面茶楼中正在吃早点的马太平忽觉有些不是滋味。如果那不是他布下的局,大约他也会忍不住一怒出手。五月二十七日,库钞街上卖唱女被三名豪奴凌辱,其悲惨远胜于此时这女子吧,那二十三名围观者,其冷漠麻木的程度自也不下于今日这些看客。只不过今天这事是个局,是诱出那偏激狠辣的女凶犯的一个局。

看客之中,混有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而老大高举扮成了方脸无赖,老二韩威扮成了圆脸无赖。马太平冷眼旁观,发现他的下属差不多都有演戏的天赋,两个“无赖”活灵活现,韩威推荐的万花楼妓女小金宝更将那受辱女子扮得入木三分。小金宝是韩威的相好,本就是河南人,河南口音十分地道,绝无破绽,那婴儿也是万花楼某妓女所生,因缺少奶水,长得黑黄瘦弱。他们考虑到了每个细节,整个局天衣无缝,马太平将布局的地点设在乌衣巷口,一是此处人烟稠密,事件易引人注意,众捕快又不易暴露,二是马太平还想试试,汤逸臣跟凶案到底有没有关系。他锐利的目光隐在茶水的热气之后,细细扫过他看得见的一切地方和每个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戏还在进行,韩威扮演的圆脸无赖淫笑着将手伸进了小金宝怀中乱抓乱捏,突然,“受辱不过”的小金宝双手拉住他手臂,低头狠狠咬落。韩威一声怪叫,暗骂:“小娼妇倒是卖力!”另一只手抓住她发髻往后猛拽,同时膝盖一挺,重重撞在她腹间,只痛得她叫也叫不出声,冷汗涔涔滚落。他大骂道:“臭婆娘不识抬举,老大,弄死那小崽子,看看臭婆娘还狂不狂!”高举叫声“好”,双臂将那婴儿举过头顶,狠狠掼向石板地面。

这一刹那,马太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端住茶杯的左手背上青筋迸起,右手摸到了腰间。他看起来大腹便便,其实是因他长衫底下缠着他的成名兵器——长达丈余的软鞭“狂蟒”。他不出手已久,可是他的狂蟒鞭法并未搁下,且大有精进,这许多年来,他就是以“狂蟒”捆住了数不清的案犯。当此之际,那女凶犯若在场必定会出手,若不在场,这起鲜血淋漓的事件还会纠缠下去愈演愈烈——他同高举、韩威事先已决定,哪怕牺牲那“母子”二人的性命,这个局也一定要成功!

婴儿离地原本不过七八尺,这般疾速跌下,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到达地面。就在这人人心跳加速的刹那,一道灰影快捷无伦地滚将过来接住了婴儿。马太平等人没有动手,因为他们都认得这人!

灰影站了起来,那是个中等身量的弱冠少年,轩眉秀目,清秀的脸孔上满是怒气腾腾的火焰。他怀抱那哇哇啼哭的婴儿,逼视二无赖怒喝道:“你们疯了么?”高举和韩威面面相觑,突然扭身狂奔而去。灰衣少年并不追赶,将婴儿递入小金宝怀中,道:“快走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小金宝惊疑错愕地抱过孩子踉跄离去。她没想到韩威安排的戏文会这样收场,她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命丧戏文之中,犹自恨恨地想:“那死东西一腿子撞得老娘好痛,老娘决不轻饶他!”

人群渐渐散开,灰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向茶楼中的马太平,神色微有些歉然。马太平的脸比锅底还黑,闷哼一声,将茶盅在桌上重重一顿,起身离去。他径自穿了半个城回到衙门,那灰衣少年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也进了衙门,原来,他正是马太平最喜爱的、七小名捕中的老七——江浪。

捕快班房中,七小名捕吵得犹如一锅沸粥。韩威特别生气,用巨雷般的嗓门怒斥江浪妇人之仁坏了大事,其余弟兄纷纷附和,认为一个婴儿的性命比起抓获要犯来毕竟轻得多。江浪排名最末,年纪最轻,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在群相攻击面前示弱,他拔高了嗓子连连冷笑,讥刺韩威如果肯为那婴儿偿命,他就承认自己错了。他也没有放过众人,连连质问有没有人肯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当诱饵牺牲掉。

吵着吵着,七小名捕开始跑题。他们平时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弟兄,可是驴有驴性,马有马性,难免没有相互不满、相看生厌的地方,这一月来人人心里都憋闷了一肚子气,既吵开了头,索性夹七杂八吵个痛快,只苦了捕头马太平,满耳里驴嘶马叫,差点气得发疯。他全身颤抖着忍了一阵,终于震天价一掌拍在身前几案上,咆哮道:“通通给我闭嘴!”几案哗啦啦坍塌,房梁扑簌簌发颤,七小名捕尽皆住口,班房中一时鸦雀无声。便在此时,一名差役踱了进来,道:“马捕头,吴大人有请。”马太平恨恨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垂头丧气跟那差役去了。

知府大人吴错正在临水的花厅回廊下喝茶打扇,对面又细又软的丝竹声借着水音送来,婉媚的音韵里平添了丝丝清凉,半塘荷花遇风生香,吸进肺里,马太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眼见上司闭了眼摇头晃脑地陶醉,便在一旁垂手肃立。

丝竹声告一段落,吴错睁开眼来,笑道:“马捕头缉拿凶犯辛苦了,快快请坐。”马太平哪里敢坐,讷讷道:“今日布局未成,那凶犯尚未捉得。”

吴错脸色一变,道:“马捕头昨日不是拍胸担保,一定能捉住女凶犯么?”马太平惶然道:“卑职夸下海口,事既未成,请大人重重责罚。”

吴错盯着他哼了一声,道:“乌衣巷口的事我已尽知,你就是护短!若依着我的性儿,即刻便将江老七几百大板活活打死!罢了,你手下之人我也不想直接干预,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最迟七月中旬,大将军便会来我城中,若不速速将女凶犯捉拿归案,倘教她冒犯了天威,那时候,合城大小官员都等着掉脑袋吧。”

马太平道:“卑职请问,是哪位大将军?”吴错冷笑道:“你当真教那女凶犯弄糊涂了,除了威武大将军,还有哪个大将军?”

马太平一惊,通身冷汗。原来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素爱自封威武大将军,历年来南北巡游,乐而忘归。这南京城是本朝故都,钟山南麓尚有太祖孝陵,皇帝南巡至南京,自是理所当然。听闻这正德帝喜好女色,巡游之中,往往掳获无数女子行乐,吓得民间连未成年的女孩子都急急嫁人,若是这般来到南京,那胆大妄为的女凶犯定会愤然而起,若竟教她近了君侧,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马太平又回到捕快班房时,一屁股瘫在椅子里闷不作声,七小名捕见他神色有异,一时不敢作声,闷了半天,高举试探道:“马大人,有事便请吩咐我等。”马太平这才想起众人还在跟前,不胜其烦地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七人吐一口气,鱼贯而出。江浪走在最后,回看一眼,光线渐已昏暗的班房中,马太平歪在椅中的身形颓丧之至,料想是挨了吴知府训斥。无论如何是自己坏了今日之事,才累得他如此烦闷,忍不住停下脚步,道:“马大人,今日之事,当真对不住了。”马太平怒火骤燃,恶狠狠道:“你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江浪道:“我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并没认为是我错了,若是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举动。”马太平怒不可遏,抡起一张椅子劈面给他掷来。椅子声势猛恶,江浪一跳闪开去,椅子撞碎在门板上。

江浪笑道:“马大人,我请你去玄妙观吃素面——”一语未毕,马太平跳起来大喝一声:“滚!”江浪吐吐舌头,一溜烟出去了。

玄妙观建在西城外清凉山上,道观不大,却有一绝远近驰名,便是素面。一碗素面端上来,汤清面白,也不见有特别的佐料,但面汤极鲜,面条除了柔韧筋道外,竟是越嚼越鲜美。江浪吃过两回,总忘不了那美味,可惜离衙门太远,便是快马而往,也须个把时辰,这一回他勾起了肚中馋虫,见日头尚高,不顾天热,乘兴打马而往。

玄妙观背崖而建,危崖下江水滔滔,观前满山竹树郁郁葱葱,紫阁凌宇掩藏其中,一派蓊蔚洇润之气。进得山门,东首树阴下摆着七八张桌子,旁边两间耳房,便是玄妙观道士设在此处的面馆。吃面本不收钱,但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功德箱,既吃了这等美味,又有哪个好意思不布施几文?若遇得心念虔诚的香客,布施的银子连几百碗面也够买了,因此上,玄妙观不收面钱非但没亏,反而大有盈利。

江浪三下五下,将一大海碗素面连汤带汁地吃个干净。依着他少年时的作派,自然是拍拍屁股走人,这时年纪既长,面皮却反薄了,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数了十文出来丢进了功德箱。捕快本是清水苦差,一月俸银不过几两银子,江浪手又散,往往月不过半,俸银就花得精光。好在他有六个弟兄可以借债,捕头马太平那里更是蹭饭没商量,一个月的日子总能混得下去。他将剩下的最后七文铜钱放回衣兜,打着饱嗝便要站起,蓦地,一声“道士,你过来!”的喝叱声响起,声音又冷又脆,吓得他刚离椅子的屁股重又落了下去。

他转眼瞧去,边上桌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白衣少女,面前摆了一碗素面,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少女冷着脸儿,不知为何掷了筷子。一见之下,江浪胸口就如给铁锤重击了一记,一时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忍不住低低道:“姐姐,姐姐。”原来这少女像极了当年的林霜红,只不过林霜红神情温婉柔和,这少女则年轻许多,气质也如玄冰利剑,冷漠而犀利。

一名小道士应声走了过来,道:“女施主有何吩咐?”少女冷冷道:“你这素面果真是素的么?”小道士微微一惊,道:“玄妙观素面远近皆知,女施主何出此言?”少女冷笑不已,目光如电,打量他道:“你敢谎言相欺!”素手电光般一探,小道士已给她当胸揪住,手臂一振,小道士哇哇大叫着直冲上天,高高挂在了树枝上不断晃荡。

除了江浪,其他几个吃面的客人都变了颜色一径跑出山门。“站住!”少女喝斥的却是那意欲溜上山去的另一个道士。那道士慌了神,跑得更快,突然腿弯里一麻,一跤跌倒爬不起身,却是给少女投出的筷子打中了穴道。

少女并不过去,只盯着他道:“你说不说实话?”她眉目间一股森冷之气,大热天里却如寒气扑面,那道士叫道:“面粉里和了鸡肉干粉,汤是野雀子煨的,咱们这面原是素面荤做!”

少女冷冷一笑,江浪也扁了扁嘴,怪不得这素面滋味这等鲜美,却有如此文章在其中,自己枉为捕快,哪里及得这少女精明。“姑娘心似明镜,口中那个自有乾坤,玄妙观素面之名,自今日起更是声名远播了。”他笑着搭讪,少女转过脸来横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霎时觉得,自己丑陋腌臜如阴沟里爬出的老鼠。

少女素裙飘飘,沿阶直上山去,江浪怔了片刻,到底还是厚着脸皮跟在其后。行得一阵,便到玄妙观大殿门口,已有两名腰间佩剑的道士过来将少女拦住,说天色已晚,道门不便接待女香客,请回云云。

少女目中冷光闪动,道:“不便接待女香客,就方便藏匿女香客了?”两名道士神色骤变,一人怒道:“姑娘休要胡言乱语,坏我道门清誉——”一语未毕,少女出手如电,一掌重重掴在他半边脸上,打得他连转数圈昏晕在地,口鼻中流出血来。另一名道士拔剑大叫:“快来人啊!”剑只拔出一半,少女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便见他喷着血倒飞出去,扑拉拉撞倒了大殿一隅的香烛架,衣袍顿时着火。

少女提足跨进门,殿中涌出十二名道士,个个扬剑出鞘,排列如半月,将少女截住。为首一人喝道:“姑娘何方神圣,如何到我玄妙观来生事?”少女喝道:“去叫云抱朴那无耻妖道出来!”众道大怒,齐声怒喝,右首两名性急的道士跃出队列,剑光闪动,便向少女身上招呼。

江浪隐在殿门外静观。少女几次出手,虽未露招式,却都是既快且重,显见武功甚是了得。这当口只见她右手在腰间一抹,原本系在腰上的一条细细银链便如长蛇般活了起来。那银链极长,少女并不放完,只挥出七八尺,一端连着三寸多长银白色月牙状一物,江浪原只道是姑娘家的饰物,此时见她银链挥动之间,那月牙状银白色的外壳倏地脱出飞落,露出里面三寸许黑亮亮的一弯利刃来。他内力深湛,目力过人,这才于瞬息之间看清了少女如何取出兵刃,如何挥刃迎击。众道却只觉眼前一花,似有一星黑光闪过,那挥剑攻上的二道手上长剑齐柄而断,断剑落地并无先后,听来便是“当”的一响。

众道呆若木鸡,江浪亦是呆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这般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手,那样一线凌厉绝伦的银光乌影,想必就是一月来在南京城中连犯血案的女凶犯!他自见这少女容貌酷肖林霜红后,一颗心便在温柔缱绻中飘飘荡荡,少女这么挥刃一击,便连他心中那点绮念也一起击碎。

但见她冷冷扫视众道,冷冷道:“谁先告诉我山下王老实家三个女儿在哪里,我便饶他性命。”她的声色并不如何狠厉,但那一股子冷到心腑的寒气却令人毛骨悚然。

一名道士神色迟疑,似想言语,瞧瞧众同伴,又没有开口。少女眼光犀利,已经瞧见,腕际一抖,银链倏地伸得笔直,黑刃刃尖闪烁着一星阴森寒光,指在他喉头寸许处。那道士喉头肌肤冒起一片寒栗,惊恐得几欲晕去,却不敢就晕,吃吃道:“抱……抱朴真人要修……修那采阴补阳之法,正好……不,不,刚巧那三个姑娘来拈香,真人说,那对三个姑娘也是大……大有好处的……”

少女寒冰似的脸上突然飞起一抹怒红,神色分明怒极,却自竭力忍耐,冷冷道:“听说这两年来,山下人家陆续失踪了几名女子,说,跟你们有没有关系?”她此言一出,立刻又有两名道士挥剑砍来,少女身手奇快,银链如有灵性般盘曲飞舞,乌光掠动,二道颈中鲜血旗花火箭般喷射,兀自冲了两步,这才倒地,而那粒乌光森然湛然,早停在先前那道人喉前。那道人在群道中最是胆小,惊惧之下,颤声叫道:“那几名女子也是给采阴补阳了去!师父修习过了,又给众位师兄修习,我并没参与,我天生……天生不能……”江浪气得满脸通红,万想不到这清净之地,竟是淫辱妇女的罪恶渊薮!

少女目中杀气腾腾,厉声道:“她们人呢?”那道士叫道:“怕她们泄露出去,都给埋在——”一语未毕,突然“啊”地惨叫,前胸穿出一段剑锋,却是他的同门恨他口若悬河,自后将他一剑杀却。群道这时个个杀机毕露,一起挥剑杀来。少女愤恨已极,怒喝“该死”,银链飞舞,黑刃掠动,那薄似轻烟的黑气电光般掠过,便见群道颈中鲜血齐飙,一转眼尸横遍地。

江浪惊得脸都白了,尽管他深恨群道奸恶,见了少女这般杀人如麻的手段,仍是不禁倒抽凉气。他怔怔凝视那少女,见她周围污血横流,身上一袭轻衣犹是皎洁如雪,那原本熟悉的面容看在眼里,也有一些陌生起来——在他印象里,那张面容上只有温柔亲切的微笑,不曾出现过这般愤激狠厉的神色。

“你下手也太狠了!朗朗乾坤,清平盛世,纵有作奸为恶之事,也当由衙门按律法惩办,怎由得你擅杀人命?”他突然大喝。少女漆黑冰冷的眸子转过来射在他脸上,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盛世?当真好笑!想必你是闭着两眼来看这人间!作奸为恶之事都叫你衙门管尽了,为何天下还有这许多女子受尽蹂躏?我只知道,恶人多死一个,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你若当真觉得我错了,今日乌衣巷口又何必自破其局救那孩子性命?”

她白衣如雪,神色清寒,肃杀之中自有一股堂堂正气。他微微沉吟,道:“原来日间乌衣巷口姑娘也曾在场,若非我出手,你会救那孩子性命么?”少女冷冷一笑,道:“我怎么料得到你们会假戏真作?今日那孩子倘若当真死了——”她眼中冷漠的光芒陡然炽热,微微一顿,厉声道,“我便拿合城捕快的狗头给他偿命!”拾起地上那银白色的小小刀鞘插在腰上,也不待江浪言语,弹身掠入殿去。她这般声色俱厉,江浪也自恼了,强抑心头猛蹿的怒火,随后穿殿而出。

殿后又是一层台矶,台矶之后右首斜坡上一所院落,便是云抱朴的道房。少女也不耐烦拾级而上,身形拔起,越过台矶,行动如风,眨眼便到院前,一脚踹飞院门,直冲进院子。

当中一间正屋烛光摇晃,屋门关闭,少女似有所避忌,止步喝道:“妖道出来受死!”房中阒无声息,江浪劈空一掌,便将那门震倒,屋中情形一入眼中,二人便都是脸上失色。房中衾枕凌乱,三名全身赤裸的女子尸横就地,每个人都是头部挨了一掌致命,脑浆流出,满脸血污。

江浪震倒房门时已知门乃自内上闩,四壁萧然不似嵌有暗门,正对房门的墙上开有两扇窗,窗门半敞,犹在微微晃动。他箭步蹿到窗前,提掌当胸,向外望出。原来窗外正是一壁悬崖,隐隐听得江流湍急之声,窗下不远处,树枝勾住了一件道袍,显是云抱朴正行采阴补阳之事,见情势紧急,慌急中杀人越窗跳崖而走。

少女亦至窗前,盯着那件道袍,目中神色恨怒欲狂,突然挥链投刃,将那道袍连同周遭树枝割得粉碎。她收回银链,纤手捉住了那弯细巧锋锐的刀刃,低声道:“总有一天,我这斩月刀要将妖道碎尸万段。”她回过头来,眼光掠过那三具女尸,满脸恨怒转为伤心哀怜,虽然咬住了嘴唇竭力忍耐,那眼泪仍是扑簌簌地直落下来。

江浪本道她杀人如麻,必定心肠刚硬,这时看了她的眼泪,才知这少女下手虽狠,心却善感。他心中一阵恍惚,少女这般伤心欲绝的神色,不正像当年洞庭夜舟上林霜红临死前的模样么?“姐姐,姐姐。”他忍不住再次低唤出声。

灯影摇曳,血腥迷漫,少女垂泪片刻,走将过去,伸手扯下床上棉布被单,腕际微抖,被单“噗”地展开,云一样覆盖向三个无辜惨死的女子。便在此际,变故突起,扬起的被单后,一柄利剑破空而出,速度奇快,来势猛恶,直刺少女娇躯。少女脱口惊呼,全力侧避,然而这一剑既极突然,出剑者功力亦是不凡,虽然她应变很快,这一剑仍是刺入了左腰。紧接着砰然大响,突袭者在被单笼盖下横飞而出,却是被江浪发出的掌力击中。

江浪正值心神恍惚之际,出手不免慢了刹那,便是这毫厘之差,少女即身罹重伤。他情切关心,出手极重,突袭者撞破墙壁直堕下崖,虽未见其面目,料来便是妖道云抱朴。他布下越窗跳崖而逃的假象,一时江浪也被瞒过,孰料他藏于床底伺机突袭。他中了江浪重力一掌,也不知是死是活,江浪也无暇理会,只见那少女腰际鲜血泉涌,一张脸苍白痛楚得宛如风中霜菊,往事蓦然兜上心头,胸口一紧,含泪叫道:“姐姐,你不要死!”抢步上前,便要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胸前微微一痛,却是那少女手执斩月刀抵住了他。

少女一手按住了腰间创口,那血从她指间不绝渗出,她并不理会,因为脸色苍白而愈显漆黑的眸子满含恼怒和惊奇:“谁是你姐姐?”她的语气仍是冰冷的,可是气息低弱,听来但觉可怜。

江浪定了定神,道:“你从幽冥谷来,姓林,名烟翠,因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小名就叫九九。”少女神色大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来历?我杀了你!”激动之下血流更急,她也不顾,手臂一伸,斩月刀刀尖立时刺入了江浪胸口肌肤。

江浪微微向后一让,道:“多年前我就知道世上有你林烟翠了,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让我给你止血治伤!”他提步欲前,林烟翠挥动斩月刀又将他阻住。她满脸狐疑,怒声道:“我不用你假惺惺!今日我不慎中了暗算,要么你放我走,要么就杀了我,想让我跟你去衙门受辱,那是休想!”她手执斩月刀,慢慢移向门边,鲜血随着她的脚步一路蜿蜒。

她身受重伤,江浪轻易就能将她制住,可是她那一股不管不顾的决绝之气却令他一时下不了决心。片刻之间,她已移到门口,身形一掠,人已不见。江浪眼里看去,仿佛是她身后那无边的黑夜伸出了无数触须,顷刻将她一个雪花似的身子摄去了一般。他追到门口,夜风扑面吹来,风中一股血腥之气,黑夜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二、美人仇重

江浪回去后,连夜到马太平那里具了案,只不过他亲眼目睹的玄妙观惨案变成了事后为他发现的凶案现场。玄妙观其余道士怕担干系,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他也不虞谎话露馅。马太平听完了,自又派人勘察现场、取证收尸不提。

这一夜,一向沾枕即睡的江浪辗转难眠。他手上握着一枚精巧的红玉雕成的枫叶,那是当年他取自林霜红颈中的遗物,此后从未离身,玉叶的那一点温润就像林霜红的灵魂,温柔而怜惜地观照着他。

他十三岁那年于决斗中除去了道貌岸然、恶行多为的武林盟主孟不凡,“江浪”二字就响彻了整个江湖。他身负林霜红、卓凌风两大高手的毕生内力,功力之高,在江湖中已难逢对手,可是他年纪既小,又兼天性放达,却也没将这武功声名放在心上。林霜红经历之惨曾令他抑郁伤感了一阵,可是年少的心向往的是海阔天空、欢声笑语,它天生就能抵抗那些有害情绪的侵蚀。时光如清风流泉掠过,留在心里的,只有那样温柔的笑容,那样真挚的关怀。

他隐姓埋名地四处浪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少年,有时向人乞讨,有时替人帮工,十四岁时在一家有名的书院充当仆役,大半年下来不免多认得许多字,一时他听厌了书生们的叨叨聒语,又堵着耳朵狂奔而去。其后不久,在一个无名的荒山谷里,他却一过就是三年。

那三年的山居生活起因于一条奇异的小红蛇。那日午间,他在那山谷里刚烤熟了一只山鸡,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突然一条三尺余的红蛇自脚边飞快滑过,一下射入了丈余外一块巨岩下的缝隙里。他并没看出那小红蛇是受到追击而觅地藏身,好奇之下,便去搬动巨岩。他使足了劲儿,那巨岩虽然山丘似的半陷在地里,仍给他“轧轧”推了开去。小红蛇暴露出来后,急得团团乱转,突然飞起身来,哧溜一声钻进了一只长长的竹筒。江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灰衣老者。

竹筒上系着草绳,灰衣人塞住竹筒后,将其背在了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江浪,自是惊讶于这少年一身罕见的功力。江浪发了性,说小红蛇是他搬开石头找到的,必要灰衣人还来。灰衣人也很执拗,坚称小红蛇是他所豢养,适才只是不慎给它溜了出来。一老一少嘴上争论不清,很快就订下“比武夺蛇”之约。江浪内力虽然极深,武功却粗陋,三两个回合就败在了灰衣人手下。他横了心大放厥词,三言两语就将灰衣人说成卑鄙无耻、强取豪夺之徒。灰衣人武功虽高,却颇有些呆性,竟被江浪言语僵住,无可奈何之下想出了一个法子,由他传给江浪武功,二人再公平交手。

灰衣人拙于口舌,所授的武功又很精深,江浪又爱打岔胡闹,是以三个月后,江浪从灰衣人那里只学全了一套掌法。江浪迫不及待,二人再次交手,第十一招上,江浪又败了,可是灰衣人取胜的那招偏生是没传过他的,他仍然不服。接下来,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这三年当中自然又有多次争斗,虽然每次仍是灰衣人取胜,不过胜得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没传过江浪的武功也越来越少。

就在江浪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学完了灰衣人的所有武功,比武日期定在了九月初六,但这天他们没有交成手,因为机灵无比的红蛇小火龙又溜了,这一次它溜得很远,藏得很隐秘,江浪陪着灰衣人找了七八天,仍没有找到。他丧失了耐性,但小红蛇对于灰衣人却似有极为特别、重大的意义,灰衣人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江浪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模样,突然心软了,宣称他不再来争夺小火龙了,灰衣人找到了就归其所有。

他自行甩手出山,精神焕发地、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火热的生活。他闲荡了一阵,适逢南京府衙招募人手,当时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就报了名。捕头马太平亲自挑中了他,于是他有了生平第一份正式职业——捕快。他十分力气只使了三分,便很快自众捕快中冒出头来,马太平点拨了几回,他就跻身七小名捕之列。他已经长大成人,用的虽是本名,却没人将他与当年那个江浪联系在一起,何况事隔多年,那些旧事沾满尘埃,已经湮没在了潮起浪涌永无休止的江湖中。

江浪其实颇有些喜欢这个职业,不仅能挣钱吃饭,而且很刺激,很精彩,也受人尊敬,当然最重要的是有马太平这样的直属上司。马太平脾气不错,对属下很宽容,若有人捅了娄子,他能背的都背到了自己身上,所以七小名捕对他都很服气。以江浪身负的内外功夫,只要稍有野心,一举成名不成问题,然而两年多来,他都一直很满足于现状。

老二韩威曾经带他到万花楼,说要让他变成真正的男子汉。款待他的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貌妓女,女人腻笑着脱掉他的上衣,一眼看到了他颈中青绦上缀着的红玉枫叶,她撒着娇要他送给她,这句话却将半身麻木的他惊醒过来,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林霜红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忽然推开女子穿好衣服大步离去。他的纯情自不免在众捕快口中受到善意的嘲笑,可却因此得到了马太平的青睐,成为他心中的东床人选。马太平对他的关照也多了起来,七小名捕中的其余诸人都渐渐领会了马捕头的用心,只有江浪本人懵懵懂懂。

也许林霜红在他心中的烙印过于深刻了,她不仅是他少年时的偶像,她为救护他而不惜一死的的情谊更令他常怀一瓣感念的心香。林烟翠是她至死仍牵挂的亲妹妹,他本当竭尽所能去照护她,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一月来令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的要犯!

他是捕快,本来应该将她捉拿归案的,可是,当他接触到她那刀剑般锋利、冷锐的光芒,他就不自觉地迷糊了,“恶人多死一个,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他甚至觉得,她说的也不算错。她受伤不轻,失血又多,他真后悔就那样放她离去。

江浪迷迷糊糊睡去后醒来,已过了辰牌初刻衙门点卯时间。他就在衙门附近的皂角巷租住了一对王姓夫妇的一间空屋子,他嘴甜手散,老王夫妇年老无子,倒把他像亲子侄那样来照顾。王大婶扯住江浪,逼着他喝下一碗豆浆,这才放他去了。

他狂奔到衙门,大门倒是开着,只没有半个人影,问值夜的老姜,也说卯辰之交开门后,江浪是第一个到的。那时衙门里并无休息日之说,所以江浪奇怪之至。他独自等了大半个时辰,仍无人来,百无聊赖之下,决定亲到马捕头府上问个明白。

马家的千金马惜香正在院子里练功,她学的是家传武功,使的也是软鞭,只不过她的软鞭长不过七八尺,使动开来,俏生生的也不像狂蟒,而像灵蛇。她虽不确定父亲的心思,与江浪却是极熟的,见他跨进门来,娇喝道:“来得好!”小蛮腰一拧,那鞭子就嘶嘶卷向江浪。江浪逗她高兴,故意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东奔西逃,马惜香兴致勃勃地挥鞭猛追,看来好像随时都能卷住他了,偏偏就差那么一分一厘。没过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撅起了嘴。

江浪嘻嬉笑道:“爹呢?”马惜香怒道:“你说谁的爹?”江浪“啊”了一声,笑道:“自然是我们的——马捕头、你的爹呀。”马惜香使劲板脸,到底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自知失了姑娘家的矜持,扭头进屋去了。

她一阵风般消失,忽又从门边探出头来,眨眼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告诉你我爹他们哪去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脸儿红扑扑的,江浪心中一动,也不觉得丢脸,当真“汪汪”叫了两声。

马惜香忽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糯米细牙咬了咬唇,道:“昨天深夜,我爹带人搜城去了,他跟我说,你若来问,就让我告诉你,准你休养半个月,俸银他也会照发给你——不如你陪我去莫愁湖划船吧,反正你也不用上衙门。”她说话间早又蹦到了江浪面前,两眼里满是企盼。江浪笑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陪你去。”马惜香竖起眉毛呸的一声,一冲走了。

江浪离了马府,在街边吃了一碗鸭血粉丝。他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马太平撇开他去搜城,又让他休养半月,显然是对乌衣巷口之事耿耿于怀。合城捕快倾巢而出,林烟翠重伤在身,她能不能躲过罗网?他跳起身来,边跑边反手掷出几枚铜钱。

他奔回衙门时,老六顾西正在门外,见了江浪奔至,反迎上来拽他到一边低声道:“马大人让你在家养伤,你又跑来作甚?”江浪哼道:“我正要去问他,我到底伤在哪里。”顾西道:“吴知府在里面升堂,他正不待见你,你这般进去,又让马大人为难了不是?”江浪道:“他倒费心替我遮盖。”顾西窃笑道:“你是马家的准女婿,他不遮盖你遮盖谁?”

江浪伸手截他一指,道:“吴大人升堂作什么?抓住那女凶犯了?”顾西道:“昨夜马大人亲自去了玄妙观,细细看过现场,断定那女凶犯受了伤,于是连夜召了我们以玄妙观为中心向八方搜索,我跟老五一组倒没发现什么,马大人亲领的那一组却发现了时隐时现的血迹。血迹在秦淮河下浮桥处不见了,虽没捕到那女凶犯,但在桥南金粟庵却抓到了一个女子。”

江浪暗暗松了口气,道:“什么女子?跟那女凶犯有关么?”顾西点头道:“可不是,就是杀了乔大用那小子的凝光楼妓女俞碧溪,她为那女凶犯所救,自然脱不了干系,咱们忙了这一月,总算案情有了突破。”

二人距衙门有数十步之遥,此时清晰听得门中传出来女子的惨叫,显然正在刑讯追问女凶犯的行踪下落。顾西又道:“俞碧溪娇怯怯的,未必熬得住刑,缉凶破案应当就在这两日了。马捕头悄悄让我等在门外,叫我跟你说,玄妙观的事他心里有数,这件事你就别再插手了,回家好好养息。”

江浪心中一凛,马太平此言显然是已经看破了玄妙观之事另有隐情,他没来追逼真相,反而帮他圆场,这份情意当真不薄。江浪无话可说,自回住处。挨到下午,终是放心不下,遮遮掩掩地又溜进了衙门,笑嘻嘻地跟值班的老三、老四打个招呼,便直奔衙门后暂时收押人犯的牢房。

韩威正同几名衙役在外间掷骰子赌钱,瞥他一眼,摇着骰子哼道:“你来干什么?那女子受了重刑,没得又引你大发善心。”江浪赔笑道:“我闲不住,来瞧瞧热闹。她招了么?”韩威道:“这娘们儿骨头贼硬,拶子断了两副,还是一问三不知。”他一把下去掷了个豹子,忙着收钱,也不理会轻轻走进牢房去的江浪。

牢房中间是条走道,两边用铁条分别隔出了四间监牢,其余的都空着,左首最里一间的地板上倒卧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子。受过刑的人犯江浪见得多了,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是这女子拶断了两副拶子也不招供,却叫他心生敬佩。十指连心,许多江洋大盗受得住棍棒板子,却受不了一副小小的拶子。俞碧溪刺死乔大用在衙门受过审,江浪自是认得,她姿容原很秀美,只是受过酷刑之后,面无人色,容颜憔悴,昏然不醒,一双手红肿破烂直至见骨。

江浪心中微微一酸,开门进去,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她敷上。药粉沾肉生疼,俞碧溪醒了过来。她黯然无神的眸子瞧着江浪,忽道:“你们来硬的也好,软的也好,总之,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她气息极弱,说完这两句,又闭上了眼。

江浪凑嘴到她耳边,以极轻极细的声音说道:“那姑娘姓林,二十岁年纪,爱穿白衣,相貌生得极美。她用的兵器很特别,名叫斩月刀。”俞碧溪霍然睁开眼来,满脸骇异。江浪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茶褐色的小丸子,道:“这是两粒固本培元的药丸,你若信得过,就张嘴吃了。”

俞碧溪微一沉吟,依言张嘴吞下了丹丸,药一入腹,须臾自腹中升起一股热气,暖洋洋地涌向四肢百骸,一时手上疼痛大减,脑中亦渐觉清明。她低声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担干系么?明早又会提我上堂,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江浪道:“那日你刺死乔大用,到底为了什么?”

当日俞碧溪杀人后,只是供认了杀人属实,却缄口不提缘由,江浪一直感到好奇。然而不管她有什么缘由,官府也只是判个斩立决。俞碧溪道:“妓女杀死嫖客,只为了不甘受辱,试问天下有谁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她微微冷笑,虽在自嘲,却有一股不折不屈的傲气流露出来,神情气质之间倒颇有些林烟翠的影子。

江浪心中微凛,郑重道:“你告诉我,我能接受。”俞碧溪眼中忽然湿润,轻轻道:“我原本生在官宦人家,十五岁那年,我爹犯了事被处斩,家被抄了,男的罚为奴,女的卖为娼。我一心寻死,老鸨用尽家法也无法,没奈何答应了我做清倌人。我会弹琵琶,也作得几首歪诗,五六年来,也给凝光楼挣了不少银子。那一日,姓乔的来到楼上,说要听我弹琵琶,他仗着乔太监的势力横行惯了,老鸨得罪不起,非要我接。我铁了心洁身自好,倒也不惧,可是没等我弹上半曲,姓乔的就扑上来扔了我的琵琶扯破我的衣裳。他不管我据理相斥、挣扎反抗,说女人进了这窑子就得千人骑万人跨,什么清倌人红倌人,通通是母狗。我抓破了他的脸,他几拳将我打倒在地,说先破了我,再让整个凝光楼的男人免费来乐一乐。他爬在我身上,我感到身上压的是毒蛇,是野兽!我已经是掉进深渊、落进泥坑的人了,这恶魔还要剥去我最后一分尊严!我抓起散落在手边的金簪,狠狠一下刺进他的头顶心……”

她苍白的脸爬上了激动的红晕,眼里的火苗又亮又热,那双白骨嶙峋、满是血污的手痉挛着、抽搐着。江浪但觉喉头哽住,哑声道:“杀得好!换作是我,也必先杀这恶贼!”俞碧溪闭上双眼深深呼吸。她服下丹丸后精神好了许多,但这番言语又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韩威在外吆喝几句催江浪快走,他没有理会,韩威倒也没进来。

俞碧溪睁开双眼,慢慢道:“我明知一旦堕身娼门,这一生从此就算毁了,世人不将妓女当人,可是,我却不能让自己沾上泥污,死也不能!”顿了一顿,凄然一笑,道:“本来我只道自己遭遇甚惨,跟小凤妹妹一比,却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库钞街上那个卖唱的小凤吧,那时候她哀求,呼救,哭喊,惨叫,二十几个人眼睁睁看她被三个恶徒强暴,却没有一个上去阻止!她救了小凤回来,小凤已经疯了,可是即使她疯了,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世。第二天夜里,她跳了井,我们把她葬在庵后,我看见她在坟前握着斩月刀,发誓杀尽天下欺凌妇孺之人——她握住的是刀锋,鲜血从她手心里一串串滴下来……”

江浪明白她口中的后一个“她”是指林烟翠。他突然想起了玄妙观前她站在群道血泊中的样子,想起她对着那三具女尸掉下的眼泪,一股酸痛自心灵深处冒涌上来——那女子,她是如此锋利,又是如此脆弱!他掉过头,不叫俞碧溪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低声道:“今晚别睡着,我来救你。”

他立起身,大步出了监牢,经过韩威时,突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赌钱的桌子。

江浪大步走在下午的阳光下,心头竟微微有一点寒意。很多年前,促使他去挑战武林盟主孟不凡的那股气又重重压在了他的腹间,压得他好生难受。林烟翠曾嘲讽他是闭着双眼来看人间,其实他只是年纪太轻不够仔细,他追捕凶犯时心里体验的是行侠仗义的快乐,他满心希望能让这人间真的变成朗朗乾坤!依着他内心的冲动,便要当场打破牢笼救走俞碧溪,谁敢阻拦,他就一脚将其踢到三山五岳外,但是,毕竟他是一个捕快,毕竟他还是很在意马太平的感受。

他径直回到住处,正在门口翻晒干辣椒的王大婶笑道:“快进去,有个漂亮小姑娘等你呢。”他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林烟翠。

他的房门是虚掩的,他有些慌张地轻叩两下推开门,一个一身嫩黄纱衫的少女侧身向里睡着,细细的腰肢深深凹陷,体态轮廓十分动人。他没想到马惜香会来这里找他,瞧她模样,应已等了一阵子,竟在他床上睡着了。

江浪的房间王大婶天天都会清洁整理,所以他的屋子干净整洁,充满健康新鲜的气息。屋里桌上有一盘晒干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江浪拈起一粒花生投到马惜香头上,直投到第三粒,她才搓着眼醒来,略有些腼腆地爬起身坐在床边。

江浪故意扇着鼻子,怪声道:“好臭好臭,谁在我屋里放屁了?”马惜香脸一红,骂道:“胡说八道,你才放屁了!”冲上来便去揪他耳朵。江浪伸手扣住她手腕往旁边一扭,她“啊哟”尖叫,眼眶顿时红了。

江浪松了劲儿将她一推,哼道:“没出息的丫头,又没伤筋动骨,叫成这样!”马惜香揉着手腕,大眼睛一眨,泪珠儿纷纷坠落。若在以往,江浪自会哄她,这时他心中郁闷,反而恶狠狠道:“别人拶断了两副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偏你生得娇贵,什么臭德性!”他这一骂,马惜香反而不哭了,道:“你见过那个姓俞的女子了?她生得美不美?”江浪冷笑道:“十根手指头只剩下白骨,披头散发的,只得一口气在,你说美不美?”

马惜香道:“中午爹回来心情就很不好,他说捉住了那个法场被劫的女犯,吴知府一味用刑,那姑娘竟比男人还硬气,生生拶断了两副拶子,也没有招出同伙来。爹说,风尘之中有这样的奇女子,当真叫人敬重。明日吴知府还要亲自升堂,那姑娘未必再熬得住,只怕便要丧命在大堂上。江浪,你帮我个忙,好吗?”江浪道:“说来看看。”

马惜香道:“我想救出那姑娘,你帮我劫狱吧。”她两眼亮晶晶地瞧着江浪,十分热切。江浪心中一动,道:“好大胆子!你爹知道了,连我也要打死。”马惜香道:“我看爹也很同情那个姑娘,只不过他是捕头,却是无法可想。我们今晚悄悄地救了她出来,旁人只道是她同伙救的,绝对怀疑不到咱们身上。”

江浪道:“你为什么想救她?你跟她非亲非故,连面也没见过。”马惜香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算我心血来潮吧,总之我听了爹的话,心里就没安宁过,那姑娘也不过大我几岁,命却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来不可!就算你不帮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诉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冲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爱玩爱闹的娇小姐也有这样的心肠。“香香,”他忽然柔声唤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

马惜香娇脸一红,道:“今晚三更,我到这儿来跟你碰头,等着我啊。”她两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在她这样的年纪,或许确实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轻轻蹦跳。“香香,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他说这话时,声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会微笑出来。她回到家,父亲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爹,我们约好了,今晚三更,我去他那儿跟他碰头。”她有些得意地笑道。马太平道:“救出那姓俞的女犯之后,你要一直跟他们一起,我会安排人手同你保持联络。这些事别跟江浪提一个字,知道的人多了,戏演来就不像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凶犯就不会露面。记住,自己要小心,千万别让人起疑。”

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聪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凶犯之后,到底是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江浪的功劳呢?”马太平道:“姑娘家要这功劳有什么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劳。他立了这大功,过两年我退了,这金陵捕头的位子就不会落到旁人家了。”

马惜香如何听不懂父亲的打趣?脸又红了。马太平看着女儿半羞半喜地出去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看中江浪,也因为发觉了女儿喜欢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人聪明,品性好,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员福将,连独行大盗李铁花这样的硬角色流窜到南京作案时,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来。虽有些桀骜不驯的脾性,年轻人嘛,毕竟无伤大雅。他内心里已把江浪当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里来蹭饭,听着他同女儿说笑斗嘴,心里就觉得特别愉快满足。乌衣巷口,江浪不顾事先“不见正主、不动声色”的令谕,出手救下那婴儿,以致一场精心所布之局功败垂成,那时马太平就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只怕会大大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

玄妙观中,他从现场看出江浪所言不尽属实。他不知道江浪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但推断得出,二人之间必定有甚干连。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让他置身事外。其后,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坚不吐实,吴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势必会置其于死地,当时大堂上他就决定,不如在俞碧溪这条线索切断之前,瞒过吴知府,兵行险着,利用江浪劫狱引出那女凶犯来。其实他隐隐料到江浪会去劫狱,反而让女儿去求他帮忙劫狱,当真不失为一条将计就计的妙计。女儿到底年轻识浅,一听自己让她去帮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踊跃而前了。马太平沉吟一阵,又是一声低叹,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凶犯后,是立功受赏,还是自毁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刚交子时,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担心那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会帮倒忙,决心独自前去劫狱。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蓝色粗布衫裤,从街后摸近衙门,取出事先备好的半截枕套蒙头罩下,枕套上剪了两个窟窿,刚好露出眼睛来。他从灰衣人那里学来的武功十分博杂,尤其一套“无量神掌”最为得心应手,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他有把握不教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潜至衙门外,忽见前方明净天幕下升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宽袍大袖猎猎而舞,身姿潇洒,泠泠然如御风而行。

其人面目狰狞死板,红光隐隐,却是戴着个判官面具,双臂间横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锐,一眼认出正是俞碧溪。他又惊又奇,料不到会有人先他劫狱,眼见那人身形修长,臂长肩宽,显是个高大男子。他立身低处阴影中看见了那人,那人却没见到他,眨眼间飞出衙门高墙掠向远处屋脊。

江浪提一口气,弹身缀在那人身后。他内力既极浑厚,灰衣人所授“逍遥游”轻功又是绝妙,奔行之际竟无声息。那人并没察觉有人跟踪,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阵,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谓的风花雪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两岸绿窗朱户,画栋雕梁,若在白天或晚灯初上之时,河上画舫往来,莺歌燕乐,热闹旖旎。此时夜已深,唯见河水沉沉,泊在悬桩柘架处的画船在夜风里轻微晃动,风里脂粉香气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桥畔泊着一只画舫,前舱下挂着的两盏彩灯虽也是黑的,窗里却有一团烟霭似的黄黄的微光,显然舱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这只画船。

江浪隐在数丈外岸边一棵大树后,但见黑衣人立在水边并不上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舱门随即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倚在门边轻声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只右脚刚提起,“且慢”,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中响起。那声音和着水风钻进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缓缓放下脚来,道:“俞姑娘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语声压得虽低,嗓音却极具魅力,虽不悖逆舱中人的言语,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那被唤作表妹的女子出舱抱过俞碧溪,返身进去,很快便又出来,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侧。黑衣人叹息一声,道:“你有伤在身,就让春雨送你们一程不好么?”他言语里大有情意,舱中人却冷而干脆地道:“汤公子救了我二人,这份恩德我自会想法回报。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烦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过是凑巧,又岂是希图回报?你若当真要回报,就请你移驾出来,让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见他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虽未见其面目,感觉其人必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阵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别人再看你一眼就记你一辈子了?”

他远远地大呷干醋,一个白衣人影当真从舱中蒙蒙的光雾里走了出来。月光下,那罹伤之后弱质纤纤的少女更见冷秀清丽,正是林烟翠。她苍白的脸上微有怒意,凝视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图谋?”这句质问带着冷漠和不耐烦,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罢,风度翩翩也罢,柔情款款也罢,竟似没有什么能打动这花为肌骨雪为肠的少女的心。

“图谋?”黑衣人大感讶异,苦笑不已,涩然道:“姑娘认为我有何图谋?难道在姑娘眼里,汤逸臣竟是心怀叵测之辈?”

树后的江浪大大一震。他当然知道乌衣汤家,也听马太平说起过汤逸臣,没想到劫狱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汤逸臣的表情,想来必是一脸无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为了救俞姑娘,不顾自己脚上有好大毒疮,他奔波这一趟,也不知伤口毒性有没有扩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叫人寒心!”

“谁要你多嘴?”汤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烟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总须到天明,衙门才会发觉俞姑娘越狱,姑娘此时开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长江,一路多加小心。”顿了一顿,又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汤某处,姑娘尽管吩咐,乌衣巷汤家……”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哑住,江浪相隔虽有些距离,也发现他衣衫抖动,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树叶。春雨低呼一声,伸臂将他扶住。林烟翠冷漠的脸上忽也有了关切,微微沉吟后,毅然道:“你们上船来,先回乌衣巷。”

乌衣巷便在此处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达。江浪没有现身,直到那画船在河道弯处不见,他才取下头上枕套走了出来,直走到刚才泊船的水边。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整个人分明都充满了黯然失落。适才林烟翠对着汤逸臣满怀关切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重现,他心里就像嵌了颗橄榄般不断发酸发涩。怔怔站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

三、千刑之苦

他慢腾腾地穿行于街巷,直到天色渐明,才磨到了皂角巷。皂角巷是条弯弯长长的巷子,老王夫妇的家就在巷子的半中间,每天清早,老王便推着小推车到巷口卖些米面吃食,江浪上衙门还来得及时,便会在那儿吃上一碗面。这天早上,当江浪伸手拍嘴打着哈欠经过巷口时,并没看到老王的小推车。他没有在意,老人家有时难免起晚了。

走进巷来,远远地,一个少女坐在老王家半开的屋门口的石阶上。江浪一眼看见,顿时头痛了起来。少女自然是马惜香,看那架势似乎从昨晚的三更等到了现在。他苦笑着走过去,准备好马惜香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马惜香没有动。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笑道:“生气了,香香?今儿中午我请你吃盐水鸭。”马惜香脸色很白,大眼睛里的神气有些古怪,好在她并没大发雷霆,只道:“俞姑娘呢?”

江浪自然不能说出夜里所见之事,柔声道:“你放心,她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有愧在心,亲热地挽住她胳膊,道,“起来,我让王大婶给咱们煮豆浆,我可是饿了。”

马惜香听话地站了起来,道:“我喝过了。王大叔王大婶一大早去乡下亲戚家,才走一会子,桌上还给你留了一碗豆浆。”桌上那碗豆浆还是温的,江浪确实又渴又饿了,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放下碗时,马惜香忽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江浪奇道:“怪了,我为什么要杀你?”马惜香眼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乌溜溜的眼珠里有迷惑,也有伤心和愤怒。她审视他一阵,大声道:“杀了我,就没人知道是你去劫了狱啊!”江浪笑道:“咱们俩谁跟谁啊,我怎么舍得杀你?”他一心想安慰受伤的姑娘,居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

马惜香的脸倏然通红,又倏然苍白,在她脸色变幻之际,她的人退到了大门口,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擦了擦泪水,吸了吸鼻子,道:“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那你说,你把俞姑娘安置在哪儿了?有没有见着那个曾经劫过法场的女子?”

江浪眨了眨眼,忽道:“这些事是你想知道,还是你爹想知道?”马惜香的脸又倏然通红,江浪这句话已经直接指穿了她父女二人的用心。可是,她脸上的红并非羞愧,而是愤怒的颜色,她的怒不再是平时小儿女的娇嗔,而是隐含着厌恶和戒惧,“我当真看错了你,没想到你这般心狠手辣!”

她红着脸怒喝,江浪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了,皱眉道:“我怎么心狠手辣了?你给我说清楚。”马惜香大声冷笑,叫道:“你要救那姓俞的女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老三老四和在场的衙役通通杀死?连看门的老姜、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也不放过!”

江浪大大一惊,难怪跟踪汤逸臣时,曾闻得浓浓的血腥气,想是他劫狱杀人时沾上了血,只是他身着黑衣,夜色里根本看不出血迹,江浪也只道那血腥气是受了酷刑的俞碧溪所发。他跟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原本最是投合,顿觉胸口大痛,冲口道:“我没有杀人!没有劫狱!是……”

他突然又住了嘴。他发现实在不能说出什么来,汤逸臣还可以不在乎,但此时此刻,林烟翠和俞碧溪必定还在汤家,牵连出二人,只怕连过堂审问这一节也免了,直接当场杀死。虽然林烟翠、汤逸臣俱是武功高强,但一个伤重,一个毒发,未必挡得住马捕头的狂蟒之鞭,何况高举的八卦棍,韩威的补天刀,顾东、顾西两兄弟的凤鹤双剑,都有独到之绝,不容小觑。

他头脑中微微发晕,苦笑道:“香香,你要相信我,我连一个婴儿的性命都不忍伤害,又怎么对那些弟兄下得了手?”马惜香冷笑道:“安知你不是假借婴儿存心破坏乌衣巷之局?安知你跟那女凶犯不是早有干连?”

江浪吸一口冷气,沉声道:“马捕头也是这样想的么?”“我本来不想这样想,本来是希望你立功的。”马太平的声音和人一起从里间出来,高举、韩威、顾东、顾西则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手里都拿着各自的兵刃,眼里都燃烧着怒火。

江浪头脑中更晕了,眼前也有些模糊了。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马太平的表情,可是总看不清,只感到对方模糊的脸上射出两道痛心的、冰冷的眼光。他身子晃了一晃,忙伸手按到桌上,正好按在了豆浆碗的边沿,一声脆响,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江浪神志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关在衙门监牢中,身上倒没有镣铐枷锁,只是全身软若无骨,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的同时,也看到一个人跟他坐在同一个监牢内,这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唇的一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是捕头马太平。

马太平手提一只青花陶瓮,正往二人中间一张矮几上的两个海碗中斟酒,斟满了,他放下陶瓮,一手端起一碗,一手将另一碗朝江浪面前推了推。“喝。”他说。江浪慢慢端起酒碗,没有喝。马太平道:“豆浆里下了我特制的迷药,五天之内你不会有半分气力。这碗里只有酒——我希望酒能让你的血热起来。”江浪胸口一酸,举碗就口,将酒喝得涓滴不剩。

马太平也将酒饮尽,边往碗里斟酒,边道:“十名衙役尽数毙命,老三的肚肠拖了一地,老四的尸身在门口,脑袋在屋顶上。衙门里到处死尸鲜血,当真前所未有的好看,可惜天气太热,现场已经打扫过了,否则真该让你亲眼瞧瞧。”

江浪凝视马太平,道:“我没有杀人劫狱。”马太平笑了笑,道:“你喝下豆浆倒下后,我就突然清醒过来,杀人劫狱的一定不是你,不过,你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你把看到的说出来,别让老三老四白跟你兄弟一场。”

他再次让酒,江浪端住酒碗的手不住发抖,抖了半天,放下碗来,涩然道:“马大人,老三老四的仇我会亲手去报,其余的请恕江浪无可奉告。”

马太平泛起酒红的脸倏然转青,眼里痛心疾首,怒道:“你这糊涂小子!你本来会有大好前程,为什么不加珍惜?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金陵捕头、甚至天下总捕头的位子?”

江浪道:“我干这行只图个惩凶除恶的快活,倒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何况我已想通了,当真要惩凶除恶,连这捕快也是做不得的,吃了皇家粮,变了皇家狗,没准儿就做出些欺善害民的事来,你说是不是,马大人?”

他是有感而发,马太平听来便是火辣辣的讽刺,神色一变,冷冷道:“我磨破了嘴皮,吴大人才同意让我先来劝劝你,此刻他已在堂上,他发下话来,哪怕你是块石头,今日也要叫你开口。”江浪竟然笑了笑,道:“我不是一块石头。”

马太平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两名衙役随即进来,将江浪拖上了堂。吴错问了几句碰壁后,发下了第一支签,令当堂杖责人犯江浪二百。两百大板打过,江浪的背、臀、腿部肿胀破烂,昏了过去。他被冷水泼醒后,高举、韩威亲自给他十指套上拶子,吴错一声令下,二人别开头去狠命一拉,江浪惨叫,年轻健壮的身体挂在一副细细的拶子间,抖得簌簌作响。

大堂门口的马惜香掩住嘴,转身大步逃开。奔出数十步后,这才哇地哭了出来。她不明白江浪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凶犯,难道他不想立功受赏,不想做上捕头,不想娶她为妻?

“嘣”的一声,崩紧的拶子终于在良久的剧烈张弛后散裂开来,江浪失去控制,朽木般栽倒在地。那无色无臭的迷药令他失去了力量,既不能运功抵御,他所受的痛苦便与常人无异。吴错再次下令拶人,这次异想天开拶的却是江浪的脚趾。动手的仍然是高举和韩威。在几乎冲破屋顶的惨叫声中,江浪痉挛着再次昏迷。愤怒的吴错走下堂来,扯过一条杀威棒,朝着江浪夹头夹脑击下,江浪头脸顿时鲜血四溅。

眼见知府大人如此烦恼,七小名捕中的老六顾西献上一计,将人犯脱尽衣衫装入麻袋,只露出头脸,再以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五样毒物放入袋中,扎紧袋口,这叫“五宝朝圣”,口紧似铁浇的大盗李铁花在五宝还没入袋朝圣时,就吓破胆招供了。顾西津津有味地献计时,马太平的脸颊忍不住微微抽搐。他知道江浪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必须放弃了。

吴错采纳了顾西的五宝朝圣计,只是一时间凑不齐“五宝”,更扫兴的是,泼了几盆冷水,江浪都没有醒来。这一招的功效全在一个“吓”字,人犯既然昏死不醒,又哪里理会得怕与不怕?

吴错又热又累又饿,吩咐等江浪醒转时升堂再审,叫过马太平,附耳道:“本府得到最新密报,大将军半月前便离了大部队,只带了小队亲信快马轻骑而来,说不准已近金陵,马捕头啊,咱二人的身家性命可全在江浪这厮身上了。”

他摇头唏嘘离去,剩下马太平半身发冷,满脸黑气。

江浪踉跄着行走在烈日下,丝毫不觉得热,他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困住了,令他从所未有地压抑、苦恼、迷惘。他胡乱走着,忽然发现又走回了南京城。他投了家小客栈,喝了不知道多少坛酒后,醉卧在房间地板上,晚间店伴送水,才将他从恶臭不堪的呕吐物中抬到了凉榻上。

夜深了,他剧痛的头脑慢慢被一个低低的哭声惊醒,他心中一动,随即辨出那不是林烟翠的声音。九九即使在哭,哭里也有着冰冷的刀光、火热的力量,这一个哭声却是无助的,柔弱的,绝望的。他的头实在很痛,也实在疲惫不堪,所以很快又昏睡过去。模模糊糊中,忽近忽远的哭声、喊声、喝骂声,好像嘈乱了很久很久。

次早江浪醒后,支撑着到客店大堂去用早饭。大堂里停了一具薄棺,一对半老夫妇抱着棺材不住落泪。棺中人便是那个哭了半夜的外乡姑娘,她同父母来南京投亲,不巧被官兵看上了,官兵说要将她献给皇帝,外乡姑娘哭了很久,在官兵掠掳之前自尽了。

原来,那夜马太平携铁盒逃去,被假扮江彬的林渊杀死后又遭毁尸灭迹,朱厚照虽然派了重兵四处搜索,却哪里查找得到?而“江彬”竟也随之失踪。他只道马太平已远走高飞,三宝合一长生不老只怕是再也无望,心中恼恨欲狂,虽将马家满门抄斩,到底意气难平。既然长生难求,那就在有生之年纵情享乐,即令知府吴错速将美女献上。那吴错得此机会,当即大张声势,满城搜索年轻貌美的未婚女子。这一个日夜,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被捉到了各处尼庵中等候遴选,如这外乡姑娘般宁死不从的,大约也不下十数个吧。

江浪的头被怒火燃烧得更痛了,握着拳头冲到了街上。这世道让人受尽苦难,这世间女子更如鱼肉般任凭宰割!刹那间,他彻底理解了林烟翠,也明白了自己最终在她眼里变得多么不堪!他的热泪不知不觉滑了下来,心中愧悔作痛——他怎么能同这世道合起来欺负她呢?

他心神恍惚地行了一阵,忽然被人流挤到了街边。但见两匹白练自东方疾展而来,两匹白马通身素白披挂,马上骑士也是白衣白帽,那白练一端就执在骑士手中,呼啦啦将行人拦在两边,另有六名白衣人分作两队,各捧物事,将展开的白练固定于街面做成了围幕。不一刻,围幕向西越扎越远。街那头哀乐呜咽,白晃晃的旌幡车马浩荡而来,若无尽头,却是在为贵妃送殡出丧。

合城文武官员、护殡军士随从尽皆穿孝,朱厚照为表对贵妃的一片伤悼之情,硬是不顾礼数,穿了一身白袍,坐了白色的大舆行在灵柩之后。俞碧溪是正式册封的贵妃,为着皇家脸面,他自然要做足排场。

皇帝的轿舆渐渐近了,江浪手心突然发热。他本来就是去找皇帝,让其放了一众被捉女子,没想到,这就遇上了。那帝舆四周戒备森严,有些面熟的,更有许多面生的,不少人双目精光闪闪,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都是修为深湛的练家子。如果皇帝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不知道将是他们的血染红这一地素白,还是他江浪洒尽一腔热血?

清晨的阳光明亮温和,无边的蓝天净洁清凉,天地之间,突然一道白影疾如利箭,直射帝舆。白影中寒光闪动,分明便是三尺青锋!

白影来势快极,倏忽间距帝舆不过两丈有余。便在此际,一条巨蟒般的长鞭腾空而起,飞扬跋扈、声势猛恶地席卷白影。江浪心中一动,以为那是马太平,定睛看去,那人面很生,手中长鞭比马太平的狂蟒更长,也更狠辣、张狂!

白影孤决悍勇,竟不避让,长鞭堪堪卷住其腰,尚未回带,白影剑光如银河挥转,长鞭应势裂断,白影身形一沉,高举的八卦棍,韩威的补天刀,顾氏兄弟的凤鹤双剑,许泰等将的长短兵刃一起飞舞迎上。白影轻灵如幻,脚尖蜻蜓点水在高举棍端一踏,身形急拔斜飞,白鹤般停在了灵柩前的一道铭旌上。半空里,白影青丝如云,面孔白里泛红,一双星眸光亮射人,单手挽住铭旌凭虚而立,风姿卓逸而气势凌人。

江浪心旌摇荡,目眩神迷。这个女子啊,她根本就是冰雕的,玉琢的,世间又有什么泥尘能将她染污?他叫一声“九九”,却哽咽着没有发出声来。

林烟翠一声长笑,厉声叫道:“恶贼,我为天下女子取你狗命!”她不管面前横亘着多少致命的危险,仗着三尺青锋和一副肝胆,身形一弹,飞身跃往帝舆。

江浪热血如沸。他早该想到她会来的,他那心爱的姑娘呀,她最无情、最无畏的杀伐底下,藏着一颗多么悲悯、多情的心啊!他深吸一口气,纵声叫道:“九九,我来了!”然后,像一头巨鹰一样飞腾而起,神勇无比地直扑向帝舆。

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帝王,不成功,是死,便成功,天下虽大亦无立足之处。可是,她既无所畏惧,他又怎会迟疑不前?

阳光渐渐灼热,风里淌着浓浓的血腥之气,长街两边的百姓眼花了,手颤了,心跳了。他们顾不得马匹践踏、军士驱赶,伸长了脖子,景仰无比地追望着刀剑丛中、那双飞舞如天神的男女。

当天夜里,昏迷多时的江浪终于醒了过来,吴错接报后,放下刚喝了两口的冰糖银耳汤,立刻摆轿进衙,这早晚也不用升堂了,便在监牢外院子里摆张太师椅坐下,乘着凉风,继续审问。

江浪被拖出来时,一股又腥又臭的浓浓浊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熏得吴错掩住了鼻子,皱起了眉头。此时的江浪手脚肿大、肢体僵硬,全身破烂,身上哪里挨着碰着,都痛得嘴里咝咝吸气。他头上被杀威棒打破很多处,黑血沾得乱发像个破草窝,口鼻脸面肿胀破损得像个烂柿子,一只眼睛被血封得不能看了,另一只眼睛翻起来看着夜空的繁星。无数绿头苍蝇钻在他头发里,叮在他伤口上,他也没有力气伸手赶一赶。

吴错捏着鼻子喝道:“江浪,你招是不招?”江浪理也不理。吴错连喝三遍没有回应,神情变得十分狰狞,冲顾西一摆手。

顾西提着麻袋过去,放下袋子,先动手去撕江浪上身衣服。衣服被血沾在伤口上已经干了,这么一撕,顿时痛得江浪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独眼瞧瞧空的大麻袋和那只蠕蠕而动的小麻袋,心下明白,嗄嗄笑道:“五宝朝圣,顾老六的好手段!”

顾西撕扯衣服之际,装着毒物的麻袋口松了开来,里面的毒物闻得浓烈的血腥气,纷纷爬出来游向江浪,顷刻间,二三十只蛇虫叮在了他身上。五宝提前朝圣,顾西一时乱了手脚,不知是顺其自然,还是捉它们回去按正常顺序进行。江浪倒帮他解了疑难,只听他一声怪叫,也不知哪来的狠劲蛮劲,伸手扯下一条小青蛇便往嘴里送。那小蛇被他咬去半截,剩下的半截摔在地上血淋淋地不住扭动。江浪发了性,一伸手,又是一条长毛茸茸的大蜘蛛,跟着又是一条须足支棱的红头蜈蚣。一时间,但见他口边污血横溢,浆汁四溅。

蛇虫遭到反噬,忙松了口四下逃窜。吴错见一蛇一蜈蚣直奔他来,吓得嗷嗷怪叫着爬上椅子,慌张之下失了重心,连人带椅摔倒在地。马太平冲上前伸足踏死蛇虫,顾西等人忙也跟着将其余蛇虫踩死。吴错脸色雪白,心口突突乱跳,眼见那疯狂的人犯张着大嘴呵呵而笑,黑绿的汁液和着白花花的口沫直往外冒,胃里一抽一紧,撑不住扭过头哇哇呕吐起来。

上官出丑,马太平只有装没看见,眼见江浪独眼上翻,身体一跳一跳,嘴里只有白沫没了笑声,便知他咬嚼蛇虫已经中毒。这个时候江浪自是不能死的,忙摸出几粒家传解毒丹丸喂入他口中。过得一会,江浪的眼珠又能转了。

马太平盯着他,眼里光芒烁烁,道:“为了旁人这般受苦,值得么?”江浪心道:“她不是旁人,她是九九啊。”一时间,仿佛林烟翠就在这院里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受苦,兴许也会为他掉下眼泪吧。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眨着独眼嬉笑道:“我是为了一口气,没人能逼老子说出不想说的话。”

他口舌兀自僵硬,说话含混不清,马太平却也听得明白,心头暗怒:“当真冥顽不灵!”他脸色仍是沉沉郁郁的,淡淡道:“你年轻骨头硬,咱们瞧瞧老年人骨头硬不硬。”回身朝韩威道:“带两名从犯来!”

不一会儿,从犯带到,江浪一见,一股寒气直冒上来,原来从犯便是老王夫妇。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王大婶认出了江浪,低着头不敢多看,嘴里喃喃念叨“不是人”,也不知是说江浪不是人,还是说折磨他的不是人。

马太平道:“念你二人一把年纪,收监以来未曾动刑,现今主犯江浪不肯招供,你二人若不招来,立刻便各打五十大板。”他心里自知老王夫妇与此事并无关系,拷打二人,也不过是威吓江浪就犯。

老王夫妇哭喊叫冤,早有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将二人按翻在地,一板一板结结实实打将起来。二老的惨叫从江浪耳朵利箭般直往脑心里钻,血嗖嗖地往头顶上冲。他仰天狂叫,声音如飓风在衙门上空呼啸。他挣扎着爬起来,被拶过的双足使他东倒西歪像个不倒翁。他还没有摇晃出半步,几名衙役挥起愤怒的杀威棒将他打倒。一阵砰砰乱响,江浪独眼上翻,死过去般一动不动了。

马太平一直瞧着江浪的动静,此时不禁悬心,难道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断了?他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奇迹出现了!血人似的江浪爬了起来,冲了出去,伸手抬臂,震飞了四名施刑的衙役,跟着两臂一圈,将老王夫妇一左一右挟住,纵身跳上房顶,嗖地一声射入黑夜,不见了。马太平眨了眨眼睛,以为是幻觉,瞧向吴错,后者正抬手揉眼,好像也在眼花,然而,当他看到院里散落的四名衙役的尸身时,终于确信,适才电光石火的一幕是真的。

江浪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何生出的,他体内迷药并没消解,也许是他所中蛇虫之毒以毒攻毒,也许是马太平的解毒药误打误撞,也许是他贯天彻地的愤怒使然,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令他突然获得了一些力量和生机。这时他没法分辨方向,也不能动脑思考,只往最黑最深的夜色里冲去。奔行之际,全身每一寸都如燃烧般烈痛,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刀尖上,如果只为了自己,他宁愿放弃脱逃而就此躺下!

他竭尽全力向前奔行,不多久已出得城去,越过一片乡村,穿入山岭之中。老王夫妇各挨了二十多板,又惊又痛之下早就昏厥,在江浪臂抱里越来越重。他正自焦灼,转过一处山岭,忽见一座小小寺庙便在那半山腰上。他是身罹重伤的要犯,老王夫妇跟他一起只会受到牵连,狠了狠心,爬上山腰,将二老放在庙门口,忍痛拍门,听得里面和尚出声,这才下山离去。

他的功力原本恢复了不到三成,这番伤后狂奔又将那点内力消耗得干干净净,勉强又支撑了几里地,终于倒下。他一日一夜饱受酷刑,内外皆伤,此时伤势大发,神志渐渐模糊,只觉喉中热漉漉的不断往外涌,独眼里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蒙眬。

他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了,山地里空气新鲜,鸟雀声清脆,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不过片刻,周身的麻痒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渐渐强烈起来,抬手想到身上抓挠,忽见肿烂的手上爬满细小的黑粒,跟着发现身上也多是这样的黑粒。

原来他身上伤处开始化脓,引来了大批的山蚁,他被蛇虫噬咬过,许多伤口留下了蛇虫毒液,不少山蚁被毒死,难以计数的山蚁仍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曾将蛇虫生吞活吃,可那是在无法可想之下激出的无可理喻的悍勇,这时见了群蚁密密麻麻蠕蠕而动的情形,心里便是一阵悚然发毛。他头脸上也是麻麻痒痒的,想来也爬满了山蚁。耳中隐隐听得水声,当下咬紧牙关强忍烦恶支起身来,朝着水声处连滚带爬而去。

出得山坳,一条大江便在山崖之下。夏季多雨,江面极是宽阔,水平面较往常高出许多,距江浪立处也不过数尺。浑黄急速的江流令江浪一阵晕眩。他趴下来,双手攀着山崖,慢慢将身体滑入水中,试着脚下踩住了礁石,便将全身都浸了下去。山蚁顷刻被流水冲刷掉,痒痛火烫的身体被清凉的江水环绕摩挲,只觉十分舒适。他心念忽动,脚下微松,身体便被江流带走,须臾冲入一处回水沱,一下被卷到江心。他修习过龟息功,不惧水,便放松了肢体仰躺在水波上,这般顺流而下,快而省力,远胜陆路。

他眼上凝结的血块已经化掉,双眼看去,不是无涯的蓝天,便是浩荡的江水,天水之间,便只得他江浪一人。隐隐约约中,听得一个温婉而凄凉的声音说道:“你将姐姐沉入水中,水里鱼儿吃了姐姐,或许下辈子姐姐就能托生成鱼。”

他心一凛。原来他在水波间载浮载沉时,依稀觉得自己化身成鱼了,不知不觉便想起了当年林霜红临死前说过的话来。那时他年纪幼小,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甘愿托生成鱼,这时体会到,人活在这世间上,多苦多忧,多难多痛,原本不如鱼悠游快活。马捕头的翻脸无情,众弟兄的辣手相摧,这实在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的背叛,他活了二十一岁,感情上仍然不过是个大孩子,在暂时忘记肉体疼痛时,内心便开始剧痛起来。

他隐隐有自暴自弃之念,干脆运上龟息功,绝了呼吸和心智,死尸般顺流漂行,如此再不知时日。第一次功消醒转时是夜里,第二次醒转时则是日光夕暮,第三次醒来却是上午。

他身上疮口被水泡得发白腐烂,这时也没了痛觉,龟息之中也不知肚饿。他不再运功,瞧了一阵天空,渐渐眼花,闭上了眼。忽觉身上有什么在碰触,一惊睁眼,眼前一暗,却是一艘艨艟大船挡住了半边天。他还没看清那船是官船还是商船,腿上又被重重戳了一下。

戳他的是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从船头探下来,另一端握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手上。“不想淹死就抓住竿子!”男子喝道,竹竿又在江浪胸口重重一捅。江浪恨他粗鲁,怒叫道:“老子甘愿水上漂,关你屁事!”伸手抓住竿头猛地一拖。男子不提防他使横,竹竿虽没脱手,却一个趔趄。他旁边站着个手摇折扇的青年公子,见状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这小子不想上来,看你有什么法子!”

那船是逆流而上,江浪是顺流漂行,说话间两下一错,江浪漂过船头接近船尾,竹竿已经够不着他。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受了那公子嘲笑,一声大喝,竹竿打横掷出,竿身裹挟凄厉劲风在江浪脚前半尺处着水,原本轻飘飘的竹竿竟击起两丈余的水墙,江浪也被掀得浪花般飞起。那男子便在这当口飞身而出,一手揪住他乱发反手一掷,江浪便如死鱼般飞上船头落上甲板,余势不歇,直从一侧船舷滑到了另一侧。那男子也在掷出江浪时凌空翻身后纵,倏地落回船头。青年公子击掌大赞:“江统领好功夫!”

江浪伤重力竭,极是虚弱,才给这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此人一身武功确实出类拔萃,不在马太平之下。那公子称其为“统领”,显然是官府中人,不料自己一番夺命奔逃,到头来却是自投罗网。他想想有趣,忍不住怪笑起来。

船头甲板上除却江统领和那青年公子,还有十数人,其中三人与那江统领服色相似,武功当在伯仲之间,其余诸人手中都牵了一物,那物乍见江浪飞上船时俱都呜呜低鸣,却是十来头虎豹猛兽。野兽也知识人衣冠,见江浪狼狈不堪,一个个龇牙咧嘴,猛力前扑,颈中链条崩得溜直。一头雄豹挣得尤其凶猛,链条竟从皮套环扣上崩开,但见一道斑斓光电急射江浪,顷刻之间,江浪便被豹子口中喷出的烈臭熏得头昏眼花。

那豹子血盆大口正要往他脸上咬落,千钧一发之际,江浪血糊糊的双手掰住了它上下牙巴。豹子怒吼着摇头摆脑,只是挣扎不脱。江浪突然怪叫发力,咔嚓一声,那豹子颈骨折断下巴断裂,霎时毙命。

船上诸人俱各意外,本道江浪遍身伤患,气息奄奄,纵然舍命相搏,最终必会葬身豹吻,哪想到才刚照面,凶豹反而命丧他手。青年公子初时一惊,随即眉飞色舞叫道:“好家伙!好力气!”

他彩声方落,两头吊睛白额大虎风一样扑向江浪。江浪大怒,刚才那头豹子还是自行挣脱了链条,这两只大虎明明便是有意纵来。他不知道,这船上人伸竿救他,本就不是心存善念,只不过想看他这块活肉如何垂死挣扎,如何葬身兽腹而已。

虎不如豹矫健,却多了霸气和猛劲,这时杀气腾腾猛扑上来,风声凛冽,势若雷霆,一虎往他头顶扑落,一虎双爪按上他左腿低头便咬。江浪上身滚动,避开了虎扑,双手插入虎颈中拽住了皮套,大喝力奋处,猛虎竟被他挥了起来,狠狠砸向堪堪咬住他小腿的那虎。一砸之下,二虎内脏被齐齐震破,口中鲜血泉水般流过森森白牙,不住滚动哀嚎。

若在往日,江浪搏杀一豹二虎不费吹灰之力,这时力用得猛了,便觉身上酸软难支,喉间亦有腥甜涌动,双手双足更是痛得没了知觉。他天生是越挫越强的性格,这时便攀着船舷爬起身来,一双眼睛在乱发间光焰灼灼,怒啸道:“狗畜生,过来!老子杀光你们!”

那青年公子微微一怔,随即道:“好,咱们就较量较量。”此人身份想是还在那统领之上,这话甫出口,手牵虎豹之人便都指着江浪呼喝发令,手中链条一松,群兽咆哮着一步步围向江浪。虎豹这等猛兽都极有灵性,见江浪打死同类,本有些胆寒,既受了号令,仗着势众,便自鼓勇而上。

当第一头豹子挣脱链条扑向江浪时,江统领及那三名服色相近之人便围在了青年公子身周,防他为人兽所伤,这时群兽尽出,各自更是凝神蓄劲而待。那青年公子自顾观看,一时大声叫好,一时指点发令,神情专注振奋,竟似恨不得是他身入群兽当中。

顿饭工夫后,这场人与兽的精彩搏杀终于结束,群兽有的死于甲板上,有的落入了江中,江浪匍匐在地,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青年公子张嘴等了片刻,伸手指了指,道:“看看他死没死。”江统领走上前,伸足踢了踢江浪腰际,忽地踝间一紧,却被他一手握住,只是这手上已无半分力道,江统领轻轻挣脱,道:“这小子当真命长,还有一口气在。”

青年公子大喜道:“好好好,这等勇将当真可遇不可求,朕要大大封赏!”边说边走近江浪,在他身旁蹲下,道:“朕要封赏你,快快报上名来。”江浪三魂七魄已在飘飘荡荡,也不明白他口中称朕是何意思,只隐约听得问己姓名,遂拼力说道:“老子江浪,狗畜生还没死绝!”他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低弱如蚊呐,但人人都听到了,个个脸上变色。

青年公子却不以为忤,站起身大声道:“江浪听封!朕封你为左武将军,与右威将军江彬同为朕之左右臂,官阶俸禄与右威将军相等。有了你左右二将,朕这威武大将军可就如虎添翼、无往不胜了!哈哈,哈哈!”

原来,此人便是当今皇帝朱厚照。他年不满十四继位,少年人贪图玩乐的脾性在十数年皇帝生涯中愈演愈烈。他看腻了宫女歌舞、倡优杂剧,玩厌了擎鹰搏兔、跑马击球,又将皇宫禁地变为战场,身披铠甲,自领中军,驰马舞剑,指挥演练,史载“鼓钲震于远迩,火炮声彻昼夜”。朱厚照喜爱武将,也喜欢猛兽,近年来大兴土木兴建“豹房”,令各边地进献活虎活豹充实其中。他喜欢观看勇士与猛兽搏斗,也喜欢亲身与虎豹嬉玩,曾为虎所伤,幸被统领江彬所救,江彬也是因此而被封为右威将军。

朱厚照厌恶上朝听政,经年巡游,乐此不疲。每次出游,兵士随从多达数万,沿途扰民甚深。此番南巡,路途迢迢,行得极慢,他心仪南方风物已久,不堪忍耐大队慢行,竟于半道弃队快马而走,随身只带了江彬、钱宁、许泰、神周四将,四名贴身太监,十二虎豹和驯兽师,两名御医及一百军士。人兽一行赶至扬州,江彬向当地官府出示了“威武大将军朱寿”的令旨,征调了一艘大船,沿运河而入长江,再逆流驶往南京。

船行了一日,朱厚照正有些拘闷,不意遇上江浪,当真如获至宝,大是振奋。他虽然荒唐,却有一个好处,没甚皇帝架子,又极爱勇武之士,所以江浪虽然恶语辱骂,他也不放在心上,封赏完毕,便令御医给江浪治伤,下令“毫发无损地救转左武将军”。

两御医得了圣旨,自然竭其所能,清洗伤口,内服外敷,亲调汤水,照顾起居。虽见江浪身上伤势多为刑伤,只怕是个极要紧的逃犯,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既有皇帝金口玉言,逃犯已经变成将军,自然不必再哓哓多口了。

四、共君此夜

江浪得御医精心医治,又加饮食调补得法,伤势好得极快,两日后他功力渐复,内息充沛,精神愈旺。朱厚照对新得勇将十分关切,时时亲至榻前慰问,甚至亲执羹匙喂汤喂药,见江浪好得很快,渐渐露出清朗俊秀的面貌,更觉欢喜,一时连江彬等也冷落在了一边。江浪早已由御医口中知悉一切,自己已是今上御封的左武将军。将军不将军的他本不放在心上,也听说皇帝是个荒唐皇帝,但他年轻性热,既得朱厚照圣眷隆恩,心中自不免感激。

朱厚照一时停船观景,一时上岸游览,江流既急,又是逆行,这般走走歇歇,行得极慢,到得南京,已是多日之后,江浪内外伤势均已大愈。他经历了这番大磨难,精灵跳脱之气一时大减,神情冷淡沉着,若有所思,看来便如忽然长大了几岁。他随朱厚照同行,虽非贪图富贵,可是人心向利,一时也难将尊荣弃如敝屣,何况他也很想瞧瞧,吴错、马太平一干人见了自己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朱厚照不欲一到南京便给官府拘住不得恣意逍遥,到内、外秦淮交接处,便携江浪、江彬二将悄悄下了官船,令船在外秦淮河上继续慢行,引开官府眼目。那秦淮河向有内外之分,外秦淮环绕城外,河道宽阔,原为官商大船航道,内秦淮横穿城南繁华处,在西水关流入外秦淮,河道狭窄得多,可是秦淮河的大名全在这十里羊肠河道上,小巧轻倩的七板子,雕镂挂彩的大画舫,载的便是金陵的脂粉风月、香艳奢靡。

朱厚照甫一下船,便翻身上马,挥着扇子笑道:“饿了,饿了,吃肉去!”江浪只道他当真饿了,顺着十里秦淮的繁华大街走过了一家家大小饭馆,朱厚照并不多瞧,忽见一所煌煌大屋悬着“万花楼”的牌匾,笑道:“这里好,只看这‘万花’二字,便知道有好饭菜。”跳下马来,缰绳一扔,扬长进门。

江浪曾随韩威来过,自然知道这“万花楼”是秦淮河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江彬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下人,若无其事地也进去了,江浪只得跟了进去。朱厚照老练地报了个假姓,门口迎来送往的门房便喊起堂来。刹那间,莺莺燕燕飞出房来挤成一片,个个穿扮得艳丽,描抹得精致,手拿团扇,顾盼妖娆,瞧来都颇有风姿。

朱厚照大乐,挨个儿摸脸捏手的细瞧,一边江彬早拿出一张银票来。老鸨是见过大世面的,接过银票,一时惊得张口结舌,继而满面媚笑道:“照规矩,没到夜里,姑娘们只能陪着打茶围、摆花酒,可是今儿几位大爷手面这等阔绰,再谈什么规矩,老身就是猪头。女儿们,跟几位爷好好亲香亲香。”眉开眼笑地去了。

一时摆上几桌上等酒菜,众妓将三人分别拉入席中,挟菜劝酒,热闹非常。朱厚照笑道:“别乱,别乱,哪一个会唱的,拣个体己曲儿唱来下酒。”便有一妓以箸击碗,唱道:“欢寝方浓,恨鸡声断爱,思怜未洽,叹马足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歌声婉转妩媚,朱厚照大喜,亲自端了酒喂入那妓女口中。

江浪看得呆了,转眼见到江彬神色不惊,花丛中左拥右抱,怡然自得,才知自己少见多怪,这君臣同嫖共乐原是平常事。他一颗心突突乱跳,僵坐如桩一动不动,众妓久历欢场,越发缠上身来咬耳捏腮地调弄。江浪又羞又恼,有心推开众妓,只是没这勇气。

老鸨早令关了院门,龟奴下人一概屏退,大堂中只得朱厚照三人同一众妓女。朱厚照在臣下面前放浪惯了,左手喂那妓女吃酒,右手便伸到她怀中揉搓,突然反手一拉,那妓女半边胸膛刷地裸了出来。她一声尖叫,离座跑开,朱厚照又去撕旁边妓女的衣衫,他身手敏捷,顷刻又将两名妓女的上衣扯散。一时众妓惊呼散开,朱厚照一边追赶,一边笑道:“左右将军,随本将军冲锋陷阵万花丛去也!”

江彬自然凑趣,三下两下便将一名妓女剥得精光。朱厚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赶在本将军前头了!”嗖地扑倒一名妓女,几把将她衣衫扯下。君臣二人比赛似的剥着妓女们的衣裙,不多久,众妓大多已经赤条条的,一个个羞得满脸飞红,无处藏身。虽然妓院本是色欲欢场,可是公然这般无耻宣淫,众妓都是见所未见。

二人忙得不亦乐乎之际,这边江浪早把脸红得发黑。这荒淫无耻的情形初时令他身上阵阵燥热,继而便是阵阵发冷。他虽非忧国忧民之士,这时也深刻体会到把江山、百姓交在这饿狼般扑向妓女之人手中的荒唐、可悲,一团怒气在他胸中扩散得越来越大,连眼光都已开始变绿。

纷乱之中,朱厚照忽然叫道:“左武将军,你敢违抗军令么?还不快快动手!”江浪冷冷一笑,便待一怒冲出,突然间,大门被拍得山响,嘭嘭嘭嘭中夹着“开门、开门”的喊叫声。

朱厚照正在得趣,有心充耳不闻,无奈那两扇朱漆大门突受重击,扑拉拉向里便倒。此时他下体裸露,情状不堪,江彬飞身而上,双掌齐出,按住了大门,只觉一道巨力自外汹涌而来,忙大喝一声,全力相抗,里外之人尚未照面,便隔着门板狠拼起来。

朱厚照趁机收整好衣裤,怒喝道:“且放这批狗贼进来!”江彬收手后纵,退到朱厚照身侧,两扇大门倒下地来,撞得烟尘纷纷,吓得众妓惊呼尖叫着奔逃躲藏。

门口阴沉沉、怒冲冲站着一彪人马,当中一人腰缠长鞭,正是捕头马太平,高举、韩威、顾氏兄弟分立左右,另有多名衙役簇拥周围。马太平眼光掠过朱厚照时停也不停,掠过江彬时心道:“此人功力深厚,是个劲敌。”他修为甚深,一观二人精气神,便分出谁是与他交过手的高手。他两道冷电似的眼光最后定在江浪脸上,厉声道:“江浪,你定要跟我动手么?”

江浪冷笑道:“马捕头敢到这里拿人,好大胆子。”马太平气极反笑,道:“这里便是龙潭虎穴、有天王老子在座,本捕也要将你拿下!”朱厚照被他败了兴,正自恼恨,听了这话,立刻叫道:“小小一个捕头就敢如此猖狂,吴错呢,给我叫来!”

马太平一生谨慎,只是想不到这大白天聚众嫖娼之人会是皇帝,凝视他森然道:“江浪乃朝廷要犯,你二人与他勾结不清,来呀,给我一并拿下!”他想自己有高举掠阵,擒住此二人不成问题,江浪也不会是韩威等人对手,因此这两句话说来官威十足,气势逼人。

朱厚照手指江浪,大笑道:“你敢说朕御封的左武将军是罪犯?”马太平一震,本已掣住长鞭软柄的右手一颤,道:“你……你……”江彬踏前一步,凛然喝道:“你什么!本朝威武大将军在此,还不快快接驾!”伸手一展,扯出黄灿灿一道御旨来。

马太平哪里敢去细看圣旨,扑通跪倒,连连告罪。朱厚照任他磕头不止,半晌方摆手止住让他起来。马太平一辈子没见过皇帝,这一回倒把头磕了个够,额头红彤彤地肿起一大块。他垂手肃立,懊恼不已,韩威更是惶恐。原来,万花楼妓女小金宝一照面就认出了江浪,她从韩威那里已知他是官府悬赏二千两白银通缉的要犯,当即溜出叫人去急报给了韩威。韩威忙禀告了马太平,调集人手火速赶来,满以为立了一功,谁想一头撞在虎口上。

不多久,正在外秦淮岸上急追那艘官船的知府吴错得报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滚鞍落马连称死罪,恭恭敬敬将皇帝一行迎往早就备办一新的府衙。

马太平心中疑惑,还想跟皇帝提提江浪本为逃犯一事,忽见吴知府悄悄对江浪道:“下官早看出大人雄姿英发,决非池中之物,果然不几日间就恩封为将军,当真年少有为,下官敬佩之至。从前下官猪头狗脑多有冒犯,将军大人大量……”他还没听完,便明白自己当真可笑,偷瞧江浪,后者一脸淡然,不显喜怒,愈觉尊荣显贵。

这一夜,吴错给皇帝敬献上自己那才艺俱佳的宠妾,朱厚照才打从心里笑了出来。许泰等人已经到岸而来,乘着人多忙乱,江浪独自牵马出了府衙。

他也没想往哪里去,只想闲走散散心里郁闷,不知不觉,却到了乌衣巷口。正是从这里开始,他那单纯快乐的捕快生活一步步走向了结束。他环顾四方,暗暗揣摩林烟翠当日是如何识破那个局的,渐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陷入了恍惚。他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他心里的惆怅迷惘却像野草般生长。林烟翠冷厉外表下的眼泪,俞碧溪的悲愤,老王夫妇的无辜,朱厚照的荒淫,吴错的卑贱,马太平的无情……许多影像在他脑子里走马灯般打转。他没读过多少书,无法从这些影像里得出悲天悯人的大道理,只感到一股抑郁、愤怒之气越来越盛。

夜未央,许多做买卖的没有打烊,街上还有不少人,一个卖馄饨的老者忽然惨叫,那个连吃三碗馄饨的无赖不但不给钱,还劈面一拳打得他捂着脸蹲下。江浪怒啸着冲了上去,左右开弓,打得那无赖脸肿得像冬瓜,打着圈儿倒下。江浪一足踏住他胸口,一手指住他厉声道:“狗东西,这世道当真就容你欺压良善、横行霸道么!”

那无赖向老者掏光了身上铜钱,屁滚尿流而去。老者已逾八十岁,眼是花的,手也是颤的,抖索着定要给江浪煮一碗馄饨。江浪问道:“老人家,你的儿女呢?”老者道:“老汉么,原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十八岁投军打仗死了,小儿子学的泥瓦匠,给城里张员外家盖房子跌坏了腰,一躺几十年。老伴儿做得针线活儿,没到五十岁就做坏了眼睛,大前年也死了……”他还在絮絮地说着,江浪突然流下泪来。他此时心情特异,那老者平平淡淡的叙述,于他却如亲眼看到了旁人数十年绵绵不绝的辛酸苦难。

他借着揉眼擦去泪水,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朱厚照爱他勇武,发给薪俸之外,又赏了他不少银子。说道:“老人家,这是三百两的银票,你拿去,别再卖馄饨了。”老者道:“一碗馄饨值不得这些,这世道也没人相信有人平白给人这许多钱,我拿了去,得不着钱不说,给官府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收监问罪也难说呢。”江浪将银票塞入他手中,道:“你拿去,就说是皇帝御封的左武将军江浪给的。”话方落音,听得一声冷笑:“左武将军,好大势派!”

声音自后而来,江浪转过头,看到两个青年公子并肩而立,一个一身黑衣,俊美飘逸,乃是汤逸臣,说话者是他身畔的白衣公子,目似寒星,却是穿了男装的林烟翠。

江浪喉中顿觉一阵干涩,道:“你的伤都……都好了么?”这么简单一句话竟说得哽哽咽咽。林烟翠的神情忽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淡淡“嗯”了一声。江浪看向汤逸臣,见对方丰神如玉,与林烟翠站在一起,确是一对璧人,心中一酸,道:“汤公子的毒疮也好了?”

汤逸臣微微一怔,随即想到对方定是从马太平处知道自己身患毒疮,欠了欠身,不卑不亢道:“有劳江将军记挂,在下蒙林……林公子妙手灵丹,自娘胎里带来的疮毒已经消解了。”他瞧向林烟翠,目光中饱含情意。林烟翠转开视线,脸上慢慢浮出红晕。她容貌本就秀美绝伦,只是平时冷若冰霜,令人不敢多看,这时脸泛轻红,那一种美当真难描难画。

其实她的脸红乃是羞中带怒,只不过江浪心神不属,根本看不出来,双眼呆视,只想:“我受尽折磨那几日中,他二人相互疗伤清毒,她终归跟他好了。”他早在内心将林烟翠视作第一亲近之人,孰料再度相遇却是这等情形!他曾经打算要为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报仇,一来时过境迁,二来认定林汤二人有情,哪里还出得了手去。忽听汤逸臣说道:“寒舍就在附近,将军若有闲暇,请到舍下喝杯茶。”他一惊醒来,转开目光,道:“不用了,不用了。”

林烟翠道:“我正有话请教,你……”她分明看出了江浪的失态,言语间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可是有了她这半句话,刀山火海江浪也会去的,这时他才明白了自己,原来他重回南京,就是因为内心深处深深刻上了这少女的影子。

汤家听雨堂中,江浪同林烟翠相对而坐,汤逸臣很知趣,很快就借故出去了。堂中挂着两盏水晶琉璃灯,灯光给水晶琉璃一滤,清澈的光亮中有一种冰冰的凉,连林烟翠的表情看起来也是幽幽的。他们面前的不是茶,而是春雨调制的混着鲜葡萄肉粒的西瓜汁,江浪喝了一口,觉得酸不酸甜不甜的不是滋味儿,林烟翠啜饮时微微皱起了眉尖,似乎也不喜欢,却一直低头慢饮——江浪并不知道,是他的目光让她抬不了头。

半晌,她终于开口:“认识我姐姐林霜红么?”她与其姐当年十分相像,玄妙观中江浪几度失声叫她“姐姐”,她便猜想此人与姐姐定有渊源,即使这夜没与他相遇,她也会去找他问个究竟的。

江浪道:“啊,是,从前,她待我是很好很好的。”他叙述了洞庭湖畔那对他影响至深的女子林霜红的故事,他情不自禁眼含热泪时,惊讶地发现,林烟翠没有一滴泪,脸色甚至有些发青,直到他说完了,她才冷冷道:“这是她自作自受。谁叫她爱上那个男人,谁让她把自己一生交给旁人的?男人薄幸无良,自古皆然,我只恨她为什么看不透。”

她语气并不如何激烈,唯其如此,愈见她对天下男子怨恨之深。江浪身为男子,自也在薄幸无良之列,讷讷片刻,终于道:“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也许……汤公子就是例外。”他本想说的是“我就是例外”,话到口边,到底把“我”换了下来。林烟翠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浪忽道:“俞姑娘在么?她的伤好了没有?”林烟翠微微一惊,道:“你怎知她便在此处?”江浪道:“汤公子劫狱那晚,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后来他疮毒发作,你们不是便随他回家了么?”

他语气之中怪怪的,林烟翠心中忽然想笑,忍下那莫名的笑意,道:“我听俞姐姐说,你在狱中曾喂给她固本培元之药?”江浪道:“是。那药还是旁人所赠,说是对内外伤都有很大疗效。”原来那丹丸是传给他武功的灰衣人所赠,他留而未服,倒给俞碧溪用上了。

林烟翠道:“幸得你那两粒丹药,否则以俞姐姐伤势,未必能够大好,当真要多谢你了。”她目中露出铭谢之意,江浪心中便是一暖一荡。林烟翠又道:“我这就请俞姐姐来,让她当面谢你。”江浪忙道:“不用了,就是两粒药,谢来谢去的作什么。”

林烟翠微微一笑,道:“公门之中有你这样的人当真难得。你从七小名捕一变而为通缉要犯,却是为何?”江浪苦笑道:“我本有劫狱的打算,却被汤公子抢了先,恰好有人知道我的打算,我不知汤公子曾在衙门中大开杀戒,自然是一回去就中伏被擒。”

林烟翠道:“那你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如此还可立一大功。”她此言说来,表情中若有憾焉。江浪怒气暗生,冷笑道:“我若要立功,玄妙观前就可立了。虽然你杀人事出有因,江浪到底吃的是公门饭。”

他口气凶狠,林烟翠的神色反而见出柔软,一时眉低声细,说道:“我知道,为着我姐姐,你也不会去立那一功的,你欠她的恩情到底还在我身上了。”江浪怔了怔,也不知哪来一股勇气,凝视她缓缓说道:“姐姐的恩情我永不会忘,她也不会要我去还,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也是我心甘情愿。”

一抹慌乱从林烟翠眼里掠过,快得连直视她的江浪也没有发现。她轻轻咳了一声,稍作沉吟,道:“你能陪我去洞庭湖么?我想去看看姐姐的埋骨之所,顺便找回我娘给她的一件玉饰。”江浪心中一动,道:“可是一块枫叶形的红玉?”林烟翠点头道:“正是。”

江浪伸手颈中,扯出那枚结在青丝绦上的玉叶,取下来递给她。林烟翠接了过来,忽然脸上微微一热。江浪不知她为何突然脸红,原来这玉叶他贴身而戴,她触手便感觉到了他留在玉上的体温。

她细瞧那玉,轻轻道:“我爹有很多妻妾,最信任的却是我娘,很多东西都交由我娘收着,包括这枚玉叶儿。那年姐姐执意嫁人离开幽冥谷,我娘便将这枚玉叶给了她。爹有很多奇珍异宝,我娘见这玉实属平常,便也没跟爹说,不想前些时候爹忽然找了起来,得知那玉流落在外后,竟将我娘关入地牢,要等我找回了玉叶,我娘才能出来。我本道不知多久才能找着,没想到机缘巧合遇到你,当真好生幸运。”

江浪从未得她这般温言软语,心中欢喜无比,本来对佩了多年的玉叶有些不舍,这时也尽数化开了。相对默默之际,便就找话道:“那日乌衣巷口之局,马太平他们本来志在必得,你到底是怎么识破的?”想是找回了玉叶,林烟翠心情极佳,微微一笑,道:“便是你露出了破绽。那天我恰好在乌衣巷,就跟马太平坐在一间茶楼里喝茶,当时我易了容,穿的是男装。那个局开始时我以为是真的,突然我在围观者中看到了你,那些人的表情有的兴致勃勃,有的无动于衷,只有你,皱着眉头,神情微微嘲弄,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以为然,同时又很不满意。那时我就留了心,立刻发现围观者中至少有四五人身上可能藏了兵刃。马太平过于冷静,也引起了我的怀疑。当那婴儿被举起来时,你双眼一亮,一脸吃惊愤怒的神色,我就肯定这是个专为我设的局。果然,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我的判断。”

江浪苦笑道:“原来如此,姑娘当真目光如炬,照人肺腑。”林烟翠微微一笑,笑容中的欢喜像缤纷的云霞,虽然艳丽得耀眼,却只一闪,就被莫名的风吹散了。然后,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走吧。”

江浪心中一寒,慢慢站起,他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但他没有问出来便走了出去。他猜不透她光影般变幻的神色和心思,只有一种受挫后的沮丧在他心里慢慢发苦。他没有回顾,所以没法知道,林烟翠凝视他的背影时,眼光充满困惑苦恼,甚至模糊地有一丝伤感的温柔。

花园里虫声唧唧的响,林烟翠怔怔立着。

那日乌衣巷口,江浪奋身救起那婴儿之时,无人知道,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姐姐遭遇之惨使她在还不解事的年纪就种下了对男子的仇恨,为寻玉而涉身江湖后,堕落、污浊、麻木的世道让弱女子受尽欺凌,她的心更是痛如刀割。她立誓以卑污的鲜血来清洗人间,她下手从来不留余地,可是婴儿得救的一刹那,她心中坚冰下的柔软被触到了。她没有想过,她对丑恶卑污多么痛恨,对侠行善举就会有多么热爱,所以,在他们还不相识时,他那义所当为的作为就指引了他们的灵魂相遇。

她本来不明白这些日子来,为什么会不时想起他,为什么想起他时又会有一丝近乎羞涩的慌乱。在适才的述说中,她忽然重温了当时那种心心相映的感受,忽然感觉到了奇异的剧烈的心跳。她幡然变脸下了逐客令,因为,她的心乱了!

汤逸臣走了进来,关切道:“姓江的跟你说什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林烟翠依然怔着,没有反应。汤逸臣的神色有些变了,盯着她笑道:“他是不是连定情信物都送给你了?”他好像在吃醋,而且吃得很凶,但他是个有风度的人,所以他还是表现得很克制。

林烟翠目光一寒,眉峰微聚,淡淡道:“你在监视我?”汤逸臣勉强一笑,转开视线,道:“门没有关,我就在回廊上。他给了你一块玉是不是?”

林烟翠冷冷道:“不劳你费心。”尽管汤逸臣风采出尘,对她又是一往情深,她却只想逃开他时隐时现的纠缠,因为她的心里,已不自觉地被那个救起婴儿的少年占满。她越过汤逸臣走了出去,将玉叶贴身挂入颈中,然后,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了汤家大门。

江浪牵着马,还没有走出巷口,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呼唤着“江浪”自后飘近,他霍然回身,那个白衣的女子从幽幽的深巷里轻快而来。他胸口突如卷起风浪般汹涌,刹那间,双眼蒙眬,呆若木鸡。

相隔丈余,林烟翠站住了。四目交投,江浪突然打了个寒噤——他发现,她的眼里竟是浓浓的杀气!“我要杀了你!”林烟翠厉声说道。江浪笑了一笑,无言以答。林烟翠道:“你别不相信,我是真的要杀你,不想枉死,你最好出招!”

她的斩月刀就系在腰间,话方落音,银链飞射,刀刃脱鞘,一弯黑而亮的寒光倏地直掠江浪左颈。一寸长一寸强,她的斩月刀所及既远,来势又快,江浪迷迷痴痴,千钧一发间闪过时,左颈已撕开了细细一弯伤痕。他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忽地收紧——她的确是、真的是要杀了他!

斩月刀丝毫不容他喘息,一击未中,刹那变招,妖异凌厉地飞向他右颈。江浪翻身后跃,堪堪落地,刀刃嗖地直削他右腿。林烟翠武功高强,斩月刀使来灵动奇诡,变幻万千,若是旁人多半避不开这两下袭击,江浪何等修为,既是心有所备,斩月刀再也近不了他身去。他的脚尖与地面的接触也许只有千分之一刹那,他的身体又飞了起来,再不停下,直往东方飞掠而去。

这两下交手,林烟翠已知自己决计杀不了江浪,可是既见他逃走,忍不住又收刀急追下去。二人内力、轻功均佳,一逃一追,不多久便出了城,奔到平阔处,但见杂树乱长,野草丛生,已是荒郊野地。林烟翠竭尽全力,始终落后他十余丈,正不知他要逃往何处,江浪忽然驻足停下。她直追到他身前数尺,这才止步。她的杀气在这番奔行中不知不觉消了许多,目光炯炯,多的却是怒气。

江浪看着她走近,脸上笑容渐深。见他笑得欢畅,林烟翠喝道:“你笑什么?”江浪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你是冷冰冰也好,杀气腾腾也好,看着你我便心中欢喜。”他初时为了林烟翠失魂落魄,无所适从,可是突然间对方莫名其妙地提刀来杀,却激发了他遇挫越强的天性,索性抛开一切,洋洋洒洒地说笑起来。

“你——”林烟翠欲骂又止。野旷天低,月光明亮,只见她脸上红晕烟霭般冉冉升起。江浪心醉魂销,忽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汤逸臣。”林烟翠哼了一声,冷笑道:“为什么?”江浪道:“因为我喜欢你!你若要喜欢他,我就杀了他!”他的话似乎认真,似乎玩笑,他眼里的热情却是火辣辣地烫人。

林烟翠的脸色越来越红,目光微微躲闪,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江浪心中爱意大浓,提足近前,想去拉她的手,林烟翠一惊,右手挥出,手中斩月刀如在玄妙观时那般指住了他胸膛。江浪止步不动,柔声道:“我明白先前你为什么要杀我了。”林烟翠神情微露惊慌,低低道:“为什么?”江浪道:“姐姐的遭遇让你恨透了世间男子,你生怕重蹈覆辙,你怕你会喜欢我!”

林烟翠脸色渐渐发白,握着斩月刀的右手微微颤动,轻声道:“你说的没错,而且,事实上,我心里已经有了你。你本是个捕快,可是你救了那婴儿,救了俞姐姐,一点也不像衙门里的那种……走狗。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念起你,总觉得你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可是,我早就对自己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对任何男子动情,如果违反誓言,我就亲手杀了他!”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眼中恨意夹着杀气,冷冷逼视江浪。江浪蓦地里胸口一痛,便如她的斩月刀刺了下来,忽然气馁,道:“如果杀了我你才能心里平安,那你动手吧,我不会再跑了。”忽又一笑,道,“其实我跑本就不是怕被你杀了,而是怕你在人前露了形迹,引来麻烦。”

林烟翠的手又抖了起来,抖了一阵,向后连退五步,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江浪,眼色中渐渐柔情流转,温柔中含着凄伤,烟雨一般润人心田。

江浪一片真情,这时才看到她予以回应,一颗心便如插上双翅,直飞上九霄云外。就在他神魂飘荡之际,林烟翠右腕一转,斩月刀对着心窝用力刺落!

江浪惊得魂飞天外,飞身扑上,伸手夺刀,可是以林烟翠的武功,既存必死之心,任江浪武功盖世,也拦不住这一刀。他牢牢扣住了她执刀的右腕,却不敢动,只怕刀一拔出,她便会香消玉殒。他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得几乎站立不住,急痛攻心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林烟翠忽道。江浪这时话也说不出,只是流泪。林烟翠凝视着他,柔声道:“我死了,你当真这般伤心么?”江浪哽咽道:“我本想一生一世对你好,我本想……”他近日来受尽折难,原本灰了心,眼见林烟翠自戕必死,更觉人生凄惨无望,心中痛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失声恸哭,眼泪如雨,滴了林烟翠满脸。

林烟翠叹了口气,喃喃道:“天意,天意。”忽然嫣然一笑,道,“刺在玉上了——真巧,这一刀刺在姐姐那块玉上了。”她气定神闲,笑颜如花,江浪目瞪口呆,却不敢便信,一手紧握住她右腕拉开了,另一只手拨开她衣襟验看。林烟翠满脸羞窘,却没抗拒。那枚枫叶形的红玉果然刚好吊在她心窝处,质地坚硬无比,她这一刀不遗余力,也只在表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江浪大喜过望,仰起头来,纵声呼啸,一时间,他喜悦的啸声狂龙般活泼泼地在旷野中盘旋。他发泄良久,这才稍稍平静,凝视林烟翠郑重道:“这是姐姐在保佑我们,你千万不可再寻死了!”林烟翠嗯地应声。适才这一刀之险之奇之巧,也令她深感天意可畏可敬。

江浪犹自后怕不已,责道:“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林烟翠微含嗔怪,道:“我发过誓,如果我杀不了那个让我动心的人,我就自杀,如此我就不会像姐姐那样受人所骗,遭人所弃,落得一生伤心受苦。”

江浪放开了她,退后两步,解开上衣,道:“你瞧我身上。”他转过身,月光照见了他满背新愈的发红的伤痕。他转了回来,指点着头脸上的伤疤,笑道:“板子、夹棍、杀威棒,还有几十条毒蛇毒虫,我身上的伤痕当真数也数不清,当然,有些地方也不方便让你看。马太平他们用尽手段,无非是要从我嘴里知道你的下落,好将你这个女凶犯捉拿归案。我甘愿受那些罪是为什么?是为了你!我宁肯自己受尽酷刑,只要你平安。我本不想跟你卖弄这些,都是让你逼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心意,那你总该相信这些伤痕,它们不是假的,不会骗人。”

月亮在他脸上涂上银光,繁星在他眼眸里闪亮,他的语调像风一样轻松,他的微笑像山泉一样干净。林烟翠凝望着他,只觉温暖、明亮的光芒透过身体照进了心灵,那些冰消融了,哗啦啦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慢慢走近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头脸上的伤疤,低声道:“我相信你了,不会再怀疑了,如果因为爱你而要受尽世间苦难,我也再不会后悔。”江浪张臂将她紧拥在胸前,眼里也噙满泪水。

不远处有棵毛白杨,他们手拉手飞上一根横出的枝干,紧挨着坐下。夏虫在他们脚下的草丛里温柔细语,一个小水凼在月光下发亮,青蛙鼓着腮帮阵阵欢唱,风将她的头发吹在他颈边,酥酥地痒。他们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起了,只感到“交谈”这件事从所未有地令人愉快。

她已经又累又困时,他忽然道:“你不许再去汤家了,那小子想打你的坏主意。”她道:“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回幽冥谷,把玉叶儿交给爹,我就溜出来,再也不回去。你以为我稀罕住在汤家么,那是俞姐姐伤势好得慢,城里风声又太紧。我看出来了,俞姐姐只怕是喜欢上汤逸臣了,她是真的不想走呢。明儿我去跟她道别,以后再不见姓汤的面,这可行了吧?”

她嘻嘻地笑着,终因太过困倦,忽然就睡着了。江浪的脸靠着她的头,听着她细微的呼吸,闻着她清新的气息,只觉满心都是幸福、安宁和感激。

远远的草丛里,慢慢站起来一条黑影,因为蹲伏得太久,黑影双腿都有些发麻。他一直潜运内力偷听二人说话,从汤家听雨堂,再到这荒郊里,除了耳语,他通通听到了。他因此内力损耗极大,几乎像大战一场般疲惫。树上的人儿相偎睡着后,他也运气调息了良久,这才恢复气力站起身来,乘着一阵风转身魅影般飞掠而去。

这条黑影消失后,更远的草丛里,又站起来一条黑影,他虽然没听见什么,但他对看到的已很满意。“江浪,汤逸臣,姓林的女凶犯,有我马太平在,你们就休想在金陵地面上撒野。”他的目光坚毅沉着,同时老谋深算。

江浪离奇地成为左武将军,吴错见风转舵,马太平却一直心有不甘。万花楼中见到皇帝时磕下的那些头,江浪不动声色间的将军势派,使他在遭遇挫折后心焦如沸。这些时日来,他已经渐渐了解了江浪,这个人随时会在皇帝面前闹出乱子,从他身上,或许就有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放松,当晚就易容扮成个闲汉监候在府衙附近,江浪独自牵马闲步,他便若即若离地跟踪其后。乌衣巷口,江、林、汤三人相遇,马太平一眼瞧出白衣公子乃是女子所扮,一时却没想到便是那搅得他寝食不安的女凶犯。三人进入汤家后,他便候在近处,直到江、林二人当街交手,他才豁然醒悟。他老于江湖,并不立即追踪二人,等了一等,果见汤逸臣一脸阴暗地追了下去,他这才远远地衔在汤逸臣身后。

江浪和林烟翠不知道潜伏在他们身后的这些魑魅魍魉,这一觉睡得颇为酣甜。红日初升之际,江浪先醒了过来,瞧着依在他胸前的林烟翠,突然咯咯咯地失声而笑。

林烟翠睁开眼来,嗔道:“你又笑些什么!”江浪正色道:“我刚刚决定了,以后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我就吃三天的素。”林烟翠笑道:“为什么?”江浪道:“吃长斋我受不了,可是皇天菩萨赐给我九九这样美貌的夫人,我总得表表心意。”

二人一夕情话,他早将心中叫了无数遍的“九九”呼出口来。林烟翠红了脸,啐他一口,心中却充满喜悦。两人心意相通,都不想即刻转回城去,栖霞山相隔已不远,便携手而往。

栖霞山四面重岭似伞,又称伞山,山中盛产当归、野参、茯苓、甘草等药草,附近山民每有采药为生者。山上遍植枫树、乌桕,深秋之际,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当真是如火如霞,艳丽非常。栖霞山有三峰,左右分别为龙山、虎山,中峰凤翔峰最高,建于南齐永明年间的栖霞寺便在中峰西麓,香火十分旺盛,又有唐碑石刻可看,林烟翠因当日玄妙观云抱朴一事,连和尚也深为憎厌,好在二人只图同游,便往龙山上爬去。

渐到后山深处,山鸡野兔见人不避,想来平日人迹罕至。林烟翠鼻尖见汗,鬓间发丝湿湿地贴在红艳艳的脸颊上,跟她往日冷若冰霜的模样真有天壤之别。江浪盯着她,瞧得眼都不眨,直要她佯作嗔怒,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开眼去。两人又渴又热,听得林深处水声淙淙,循声而去,却是山上下来细细一股清泉,自石壁裂缝流下,在低洼处积了一口小小水潭,溢出的水分成条条珠链往石壁下坠去。

十、青眼高歌

灰衣人拣拾老道残骸安葬,江浪虽然不舍,亦只得携了林烟翠离去。二人挽着手穿行林间,忽见林渊坐在一株乌桕树下,面色颇为苍白。原来他后颈、胸口被老道所伤,伤势甚是不轻,出洞之后,便在树下服药调息。他对二人视若无睹,林烟翠亦是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反是江浪有些不自在,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住林渊,道:“我与九九已决定结为夫妇,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回幽冥谷了。”

林渊哼了一声,道:“你二人生米煮成熟饭,老夫还有什么话说?”他只道女儿乃是失身于江浪,哪想到其中另有曲折?江浪闻言一愕,正色道:“我同九九清清白白,你休往她身上泼脏水。”林渊嘿嘿一笑,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自夸清白,当真好笑。”睨了女儿一眼,道:“幽冥谷从此没你这个人了,好自为之吧。”站起身来一拂袖,冷笑而去。

林烟翠脸色发白,慢慢捋起右臂袖管,向江浪道:“你看我手臂上少了什么?”江浪见她一臂嫩白如雪,并无半个伤疤瑕疵,怔怔道:“少了什么?”林烟翠双唇微颤,道:“那日老道点在我臂上的守宫砂不见了。”江浪有些糊涂,道:“不见了便如何?”

林烟翠叹了口气,颤声道:“你,你当真不懂么?这守宫砂只在女子失身之后,才会消失。”江浪一震,道:“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他神情迷惑,林烟翠低下了头,轻轻道:“老道没有拿我祭炉,便是因我已非处子之身,我也是……也是今日才确知。一定是那日我去汤家中了迷药之后……当时我醒后也发觉有些不对劲,可是我没……没想到……”她羞不可抑,这番话说得艰涩无比。

江浪脑中嗡的一响,随即想起那日汤逸臣那句奇怪的言语——“你去问问林姑娘,她身上少了什么。”原来他说的便是此事!一时心中怒恨狂卷,可是汤逸臣已经死了,可是哪怕亲手将他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改变不了林烟翠失身于他的事实!

他难以自制,突然一掌劈断了身旁一棵枫树,犹不解恨,口中大喝怪叫,将身周树木尽数劈断。他捏拳呼呼喘气,半晌忽觉有异,抬眼看去,正遇上林烟翠的目光,但见她眼中充满伤心失望,一张俏脸再无一丝血色。他喉中一窒,转开眼光,艰难道:“这不怪你,全是那姓汤的……”

林烟翠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他,慢慢道:“你明知不该怪我,但你心里还是忍不住怪我,是不是?”江浪一怔,强笑道:“你多心了,我怎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

林烟翠眼神幽冷,静静道:“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也知道你是个等闲生死的铁血男儿,可是一个男人宁愿他的女人死去,也不愿她失身于人,是不是?”

她神情冷静得令江浪不寒而栗,一时竟无言语。她淡淡一笑,又道:“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我已失了身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本来只当自己是被疯狗咬了一口,是你让我感到,狗咬也会致命。”到得这时,她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一如当初在玄妙观初遇时的样子。

江浪心中一虚,又听她冷冷道:“如果我是个性情软弱的女子,或许我就羞愧绝望得只好去死,可是我不会,我该杀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她的眼神如寒冰冷电,仿佛面前的江浪不再是那曾生死相许的情侣,而是凌虐世间女子的恶人。她那断了大半截锋刃的斩月刀没有丢弃,此时慢慢解链在手。

江浪见她如此,血气上涌,冷笑道:“旁人玷污了你,你竟要来杀我,当真莫名其妙!”林烟翠道:“旁人玷污的是我的身子,你的眼光却能伤心害命!”她蕴满寒光的眼中泪光隐约,深吸一口气,似将所有伤心委屈吞下,脸色白里泛青,透出来冰冷的怒气和凛冽的杀气。她舞动银链,链端断刃幽光闪烁,哧地疾射江浪面门。

江浪脸上寒气割肤,忙后跃避过,喝道:“你当真杀我么!”林烟翠厉笑不答,断刃飞舞,挥链进攻。江浪脚下不再移动,只是身形摇晃,避开她的攻击,在她绝不容情的一再搏杀之下,忽然一阵冲动,骂道:“疯子!”

这一声喝骂出口,银链一垂,断刃颓然落地。林烟翠低头而立,强忍已久的泪水扑簌簌落到地面落叶上,双肩微微向里收去,仿佛无形的山岳压在她肩上,让那娇怯怯的身子不胜迫压,瑟缩着便要摧折、破碎。

江浪心神一震。自相识以来,她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战士般坚强倔傲的女子,是一朵开在血雨腥风之中带刺的花,他没有见过她脆弱至此的模样!他讷讷开口,想要安慰她,嘴里空空的却找不到言辞。

渐渐地,她的战栗平息下来,双肩终又一寸寸展开。她盈盈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上分明一片雨后落红般的凄艳。忽然,她笑了,笑得温柔,笑得辛酸,“姐姐啊……”她轻笑着、叹息着低唤。

江浪的心猛地火灼般一烫,就想跳起身来,就想把她紧拥到胸前,只是,他的双足一动不动,生根一般。

忽然,她右手一振,银链倒飞回去,断刃握在了左手上。她乌黑幽深的眸子凝注着他,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穿越了今生来世般深长、缠绵。

“今生今世,永不相见!”她一笑而言,双手忽分,银链崩作数截散落于地。她抛下手中断链,飞身掠往山下。

江浪眼睁睁看她决绝而去,既开不了口留她,也动不了脚步追她。他在原地呆站许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从没有怀疑自己是个胸襟磊落的男子汉,他吃得苦受得罪,世间没有什么能难住他吓倒他,可是为什么只要想到她已失身于汤逸臣,他心中就猫抓般难受?如她所言,他明知那不是她的错,心里还是忍不住隐隐怪她,怪她生得太美?怪她太不小心?他说不清楚,总之她失身于人,这就是可怪之处。

他深深呼吸,山林中的新鲜之气吸入体内,却丝毫化不开他胸中浊气。他的眼光在落叶上找到了几点鲜血,那是从她握住断刃的左手上滴下来的,一时间,他想起了与她定情那夜她自刺向心窝的那一刀,想起了她飞身投向烈焰飞腾的丹炉的那一霎,他的眼中忽然聚满了泪水。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如此伤她心的,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拼命想抛开它,忘记它,可它就如一棵毒草,在他心里肆无忌惮地破土萌芽!

老道一愕。他动作迅速,刀尖已扎入林渊胸口,只差毫厘便要刺中心脏,闻言手上一顿,抬头盯住江浪,冷笑道:“老道已经成仙,还要你那粒仙丹何用?”

江浪道:“你当真成仙了,切下自己一只手看看,瞧它还长不长得出来!”

他随口质疑,老道却脸现迟疑之色。他中毒在先,服食大量丹丸后已经神志错乱,但觉腹中硬鼓鼓的宛如铁石,体内越来越热,极不舒畅。他不肯相信自己并未成仙,但也隐隐觉得不妥,丢开林渊,举起左手,刀刃真的便往小指切去。

他自己动手,没有运功护体,小指应手切下,鲜血泉涌。他两眼盯着断指处,喝道:“长!长!长!”过得一会儿,手上并没重新长出小指来,伤心失望之余,刀光一闪,又切下一支无名指,吆喝一会,勃然大怒道:“你不肯长出来,老道连根切了你,看你长是不长!”一刀下去,“啪”的一声,左手掉在地上,已经齐腕而断。

江浪没想到自己一言之下,这老道便如此自残,眼见他断腕血流如注,一张脸越来越红,如要燃将起来。但听他滴血之声嗒嗒不绝,他神情间却现出微微的笑容,情形十分诡异。林渊受伤虽重,却未致命,拼力狼狈爬开,自行点穴止血。三个人远望老道,惊异之余,都渐渐地心生惧意。

老道断手流血,也不觉如何疼痛,反觉体内高热稍解,略微舒服了些。他口干舌燥,双目血红,断腕举到嘴边吸了两口,鲜血入喉,更觉舒适。他心念一动,眼光逐一射向三人。此时他心神大异,忽觉林烟翠秀美娇嫩,水汪汪的令人难以自制,蓦地里大叫一声,身形一拔,巨鸟般扑了过去。

他玄功猛增,行动更是快到不可思议,江浪素来应变极快,这时候未及出手,林烟翠已落入老道手中。他大惊喝道:“你做什么!”老道露齿嘻嘻一笑,道:“我喝了徒孙媳的血,解去仙丹燥热之性,才能真正升仙。”一张口,便往林烟翠雪白的颈中咬落。

江浪明知不敌,亦是奋不顾身大呼扑上,老道一脚横扫,强劲无比的劲气震得他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倒。老道身形忽起,带着林烟翠远远贴上了石壁高处。江浪追之不及,心胆俱丧,几欲疯狂。

老道沾血之齿堪堪触到林烟翠颈上肌肤,忽然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原来他张口欲咬之时,嘴里竟冒出了一条蓝幽幽的火苗,炙得林烟翠也是一声痛哼。与此同时,他头发、胡须也冒烟着火,再也顾不得吸血,惊恐万状地跃身半空,双臂拍打火苗,落地后亦是不住翻滚,想将火苗压灭。但他这火乃是自体内而燃,却哪里扑得灭,但见他全身很快便被蓝色火苗笼罩,剧痛呼号中,只听他连连惨叫道:“师父害我!师父害我!师父害我!”

当年其师灵姬子即将大功告成时失了三宝,心中对燕王朱棣恨之入骨,将死之际传给老道的四奇尽为燥毒以极之物。他并没说破,心想将来朱棣便分得仙丹,也会在服用后死于非命,而自己弟子将所得一半丹丸分四十九日服下,再以玄功化解其热毒,对身体并无大碍,哪想到今日老道会将其一股脑儿吞下?而林渊的幽冥火亦是烈性毒物,两相牵引,竟致自焚。

老道痛苦难当,双掌乱拍,洞穴中劲气相互激荡,搅动起强劲无比的涡流。三人远远退开。江浪和林烟翠也还罢了,林渊一心想得仙丹,见了老道这等情形,心中怦怦乱跳,后怕不已,又不免伤感,原来长生不死终是南柯一梦!

便在此时,顶上洞口冉冉飘下一条灰影。灰影轻逸之至,落地后便向老道掠去,相距尚有丈余,便被那劲气涡流震得翻身后纵。他接连三次掠去,终是近不得身,站住了叫道:“师父你定一定神,弟子寻得了火龙珠,定能解去师父火毒!”正是传过江浪武功的灰衣人。

老道如若未闻,仍是大呼狂舞。江浪心中不忍,又感念灰衣人传艺之恩,飞身上前,叫道:“老道士,真正长生不死的仙丹来了!”

这一回老道身形一顿,灰衣人电光般趁机掠近,伸出手来,掌中托住了一粒鸽蛋大小的圆珠,色泽鲜红得深不可测,照得灰衣人半身皆红。

他等着老道取珠而食,老道只是瞪着火龙珠,神情狰狞之极,呆了一瞬,猛地扑到灰衣人身上,一只右手牢牢卡住他脖子,叫道:“又来骗人!”他力逾泰山,灰衣人猝不及防,哪里挣扎得脱,顷刻吐出了舌头。

江浪见情势危殆,更不迟疑,一掌一掌猛击老道后心,击到第七掌,老道突然跌落在地,不是整个人跌倒,而是裂成了七八块落地,右手犹然卡在灰衣人喉间,烧得他皮焦肉烂。江浪飞起一脚踢去断臂,灰衣人手扶喉头,咳嗽间落下泪来。老道残躯燃得极快,片刻间烧成了焦炭。他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里想的便是长生不死,到得头来,却被自炼的仙丹活活烧死,当真可悯可叹。

灰衣人流泪不止,江浪亦觉黯然,道:“老大哥不用伤心了,道长吃下所有仙丹致有此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与灰衣人久别重逢,心中甚觉欢喜。灰衣人道:“当年我深觉师父可怜,这才出山去寻火龙珠,蹉跎十余载终于寻得,师父却已享用不着。可恨那小火龙太过狡猾,自当日咱们分手后,直到二十余日前,才在云南边陲捕到它。我马不停蹄赶回,到底还是迟了。”他不胜唏嘘,又道:“火龙珠能解百毒,亦有延年益寿之功,小兄弟,我将它送给你了。”

江浪道:“当年我已说过,不再跟你争那小火龙了,你找到了便是你的。”

灰衣人神情忽见凄凉,道:“师父于我有恩,我已决心终身不出此洞,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还要这火龙珠何用?这不是你争的,而是我送给你的。”顿了一顿,又道:“何况,你在我心中乃是除师父之外最为亲近之人,这珠子不送你送谁去?”

江浪没想到自己种种冥顽可憎,他却将自己视作亲人,一时惭愧感动,难以言语。林烟翠走近前来,道:“前辈,这火龙珠能解去江浪身上的化蝶盅么?”灰衣人微微一笑,道:“吞下此珠,一切毒、盅、药尽能化解,只要珠在腹中,从此百毒不侵。”

林烟翠大喜,推了推江浪,要他接受。江浪深厌林渊为人,亦不愿求他解盅,到此地步,便从灰衣人手中接过火龙珠吞入肚中。

一边林渊好生不快,心知再呆下去也是无味,哼了一声,身形掠动,踩着石壁一溜烟出洞而去。他忘了女儿惨遭祭炉时自己没有相救,女儿欲以火龙珠解盅却令他如遭背弃耿耿于怀,因为他这一生是只许自己负人,不许旁人负己的。

二人捧水喝过。眼见那潭泉水清澈碧绿,十分可爱,林烟翠红了半天脸,终于道:“你到一边去,我想洗一洗。”江浪耍赖道:“我不去,我也要洗一洗,咱们背对背各洗各的,你别偷看我就行。”林烟翠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让步,道:“那你就在这儿背过身去,我没叫你不准动一动,我洗过了你才洗。”江浪道:“就是这样。别说是你洗过的洗澡水,便是洗脚水,我也不嫌弃。”说话间背过身不动了,听得她斥声“肉麻”,便是银链相互轻撞的声音,跟着水声响动,又听她悠悠两声叹息,极是惬意舒畅。

江浪蓦地里热血冲顶,低低怪叫一声,大步冲了出去,听得她惊奇的笑声,心中更是狂跳,脚下加快,直到听不见一点声息了,这才喘息着停下。他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这才往回走,转过一块山石便可看见水潭时,他便背过身一步步以退为进,将至潭边时止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风动树梢、鸟雀啁啾之声。他等了一会儿,不闻林烟翠出声,笑道:“九九,你便是三年没洗澡也该洗好了。”林烟翠仍不出声。江浪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我就转过来了,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不管啊。”

他当真数了三声,笑眯眯地急转过身,顿时一愕,林烟翠并没在潭水中,又想:“她藏起来了?”跟着觉得不对,她的斩月刀和脱下的长衫还在潭边一块山石上,怎么可能穿着湿淋淋的贴身小衣跟他捉迷藏呢?他连唤几声“九九”,听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腔调,明知不可能,还是将潭水四周找了一圈,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捧起林烟翠的外衣和兵刃,颓然呆立。他力持镇定,可是关心则乱,只觉手心里阵阵冷汗,头脑中只有不合情理的胡思乱想。他呆呆地盯着那道山泉,看它悠闲自在地叮咚入水,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切都跟刚才一样,只有潭水的水位变了——原先潭水是满的,现在只有大半!他随手将斩月刀银链缠在腰上,迈入水中。

这是一口碗状的小水潭,潭底四处均是凹凸不平的天然山石,只有中心方圆三尺之地较为平整,微有条条槽痕,似乎经过人工打磨。江浪心知有异,细细探察,摸到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围着中心正好绕了直径三尺许的一个圆,暗道:“难道这个水潭下,竟是一个陷阱?”他不知潭下是何光景,又怕万一伤及林烟翠,一时不敢胡乱发力。他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到潭水已经注满,正自四肢着底各处试探,突然间身下一空,整个人连同一潭的水便直向未知处急堕下去。

五、长生波澜

江浪原本心怀戒备,这下变故虽极突然,也不太过惊慌,刹那间真气流转全身,隐约中见得左前方似有一段柱子,幸而林烟翠遗下的斩月刀正在腰间,当即挥出银链缠住柱子,人也借势飞了过去,怀中冰凉,恰是抱住了一根大石笋。这时两眼一片漆黑,心下反而雪亮。

原来这水潭下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潭底翻板机关巧依地形而设,虽然简单,却制作得极是精妙。那翻板恰能托住满满一潭水,一旦超出重量,机关便被触动,翻板上受力稍有不均,立刻便会倾侧。当时林烟翠刚刚解衣下水,江浪就忽然动情狼狈逃开,等她走到潭心触发机关,他已跑得老远,根本没有听到那异样的水声和她一声短促的尖叫。待他回转,机关早就回复原状,潭中又积了大半潭水,若等潭水注满他才发现她失踪,再要想找出这个机关可就难了,因那水潭清可见底,一目了然,更让人想不到其中会有古怪。

他心有所备,又借了斩月刀银链之功,这才在瞬息间脱困,而林烟翠自是在万分惊骇中身不由主地裹在一汪清泉中直堕下去。他栖身石笋上,过得一会儿才听得泉水入水的声音,暗暗舒了口气,幸得下面也是水,若是实地,这么高急速跌下,不死也必重伤。

他溜着石笋滑下,这时眼睛适应了洞中光线,依稀看出脚下是面大陡坡,坡上隐隐绰绰还有不少高矮粗细不等的石笋,溶洞另一侧则是乱石嵯峨的山壁。他摸索着顺坡而下,坡脚是一条暗河,弯弯曲曲地伸了出去。他心念一动,抱起身侧小半截裂断的石笋,估摸着潭水自上坠落的方位,嗵的一声,投入了河中。但听奇怪的轧轧声响起,石笋着水处水花翻动,一物缓缓冒出水面,竟是一口长方形的巨大铁笼,笼下两根粗如手臂的铁柱将铁笼托出水面便即不动,方才投入的那截石笋赫然便在笼中,顶端铁栅已然合拢。江浪咂了咂舌。这上下两个机关遥相呼应,当真万无一失,人在惊慌失措中自高空坠入水中,势不免都有些晕眩,哪想到还有大铁笼张口而待?一受碰撞,铁笼立即合拢升出水面,人虽不死,困在如此结实的铁笼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也只能乖乖就缚。

他缩身一根粗大石笋之后,不一会儿,便有嗒嗒的脚步声沿着河边而来,走得近了,却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头绾道髻,着一件暗沉沉的道袍,看不清面目和年纪,胸前有须毛飘动,想必年纪已不轻。他脚步轻快,显得颇为兴奋,待看清了铁笼中是截石笋,骂道:“师父说天意今日只得一宝,果然言下无虚。你个臭石头、烂石头,你便是头野猪野羊也好啊,你苟道长一个月没吃肉了。”边骂边搬动岸边一只绞盘,铁笼轧轧移近岸来。

江浪听了这几句言语,心神大大不宁,九九容貌美绝,落在这些久居山洞的妖人手中,无异于羊入狼窝,只怕即刻便会受辱,若是迟了片刻而相救不得,岂不要悔恨无穷?他情切关心,一纵而出,阴暗里如一条淡烟,苟道人刚道自己眼花,后颈上一麻,顿时口舌僵硬,全身如泥。江浪一手扣住他后颈提在半空,低声喝道:“要死就点头,要活就摇头!”苟道人惊骇无已,幸而头脑还算清楚,勉力微微摇头。江浪道:“先前天上掉下那宝贝呢?”手上微松,苟道人觉得舌头勉强能动了,说道:“宝贝在师父身上。”

江浪脑中一炸,顿时便想将这道人当头拍烂,他定了定神,道:“带我去找你师父。”他眼中凶光大盛,这苟道人常年在洞里少见外人,胆子甚小,吃吃道:“师父很喜欢那宝贝,一见就……就……”

江浪心内如焚,哪里能听他说完,一拳砸在他左脸上。苟道人闷哼一声,喷出半口牙齿,血流了满脸。他未曾吃过这等痛苦,又惊又痛,几欲昏去,江浪内力一冲,他神志稍复,伸手颤巍巍地向前指着,嘴里含混乱响,已经说不清言语。他指的方向正是河边道路,江浪提着他飞奔而前。

行得一段,便是十余丈高的悬崖,河水顺壁冲下,又蜿蜒而去。石崖一侧凿有石级,既窄且陡,绕一个大弯转到崖脚,眼前蓦地开阔。原来此处竟是极为宽阔的一片石滩,石滩一边斜斜伸入暗河。那暗河依着洞脚缓缓流动,水面越流越低,直至钻入一处洞脚不见,想是其下另有河道,河水由此出去。石滩高处建着一溜小房,苟道人道:“那就是……”一语未毕,脑袋一扭,颈骨折断,立时死去。

江浪本非嗜杀之辈,只为林烟翠受了重大侮辱,下手便不留情,扭断其颈后手使巧劲一抛,尸身悄无声息落在了远处一块山石后。他急似星火、轻若风絮地飞掠过去。当中一屋微有光芒,人语之声自内传出,一个男子声音道:“……师父已经拿到玉髓,那姑娘反正也没甚用处,不如就赏给徒儿吧。”声音听来年纪不轻了,语气中却大有撒娇之意。

但听另一个并不甚老的男子声音斥道:“你懂什么,三宝合一之时,正需要一名处女。”那徒弟又道:“既然如此,徒儿不破她身子也成,徒儿实在是打熬不住了。”那师父嗤鼻道:“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打熬不住了?为师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洞里熬了一辈子。”那徒弟道:“师父这一熬,丹炉圣火不熄,三宝合一之日,便是功德无量之时。”

江浪此时已知林烟翠并未受辱,心神大定,听得对方言语出奇,便耐下心来听其絮叨。他不知这师徒功力深浅,怕被知觉,只在数丈外伏身而听。那老道叹息一声,道:“当年丹炉生火之日,为师还是年方七岁的小道僮,到如今发苍苍,齿摇摇,也不知道这外面花花世界、万丈红尘到底是什么光景。现如今是哪一个做皇帝啊?”

那徒弟道:“还是朱家人坐江山,现在的皇帝名叫朱厚照,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听说这皇帝四月初就摆驾南巡,徒儿本想从他那里取来兰精送给师父,不曾想那日观里忽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魔头,将徒儿打下山崖掉入江中,若非徒儿命大,这一回就见不到师父了。”老道哼道:“早叫你别修那采阴补阳之法,果然让人看不过了吧,可惜你师祖一手所建的玄妙观,叫你这好色贪淫的东西给毁了!”江浪心下雪亮,那徒弟道人必是云抱朴!想起那三女死状之惨,想起林烟翠伤心之泪,暗想:“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云抱朴一阵吃笑,求道:“师父,你就发发慈悲,让徒儿解解馋吧。”老道终于不耐道:“行了,莫摇了,缠得人心慌。去吧去吧,不过,师父点在她右臂上的守宫砂若是不见了,为师就拿你来熬灯油,正好这阵子少有猎物,灯油就快不够了。”云抱朴喜道:“多谢师父。师父放心,男女之乐法子多的是,未必定要——”“出去!出去!”老道将他言语喝断。

飒飒然衣袂声响,一个瘦瘦高高的道人快步出房,走向最左首那间屋子,开门进屋。江浪悄悄跟了过去,听得屋里嗒嗒两声,便有光亮摇曳升起。那老道隔着几间屋子喝道:“不是叫你省着油莫要点灯么?”云抱朴大声道:“师父糊涂,这等美人儿不在灯下细看,还有什么乐趣?”老道被弟子斥为“糊涂”,竟不以为忤,想是认为徒弟言之有理,不再开腔。

云抱朴心急火燎地也不关门,灯光刚起,江浪便见林烟翠躺在正对屋门的一张石板床上,想是身受禁制,不言不动。她身上小衣犹是湿的,身体微微颤抖。这洞中寒气逼人,与外面暑热直是两重天,她既是发冷,又是惊忧愤怒,两眼怒视,并无惧意。她不知此老道便是她誓要将之碎尸万段的云抱朴,云抱朴那日慌里慌张躲到床底,也没看到她和江浪的面貌。

他手执油灯,移动灯光将她上下照看,嘴里连连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宝贝,百年难遇的活宝贝、好宝贝,要有这样的美人儿相伴,修神仙、求长生才有趣味……”他正自唠叨得有趣,眼前一黑,油灯忽然熄了,却是门外江浪施展弹指神通之法打熄。他劲气弹出时无声无息,云抱朴竟未察觉,骂了一声,又到石案上摸索火刀火石。江浪悄悄掩进房去,一指点在他腰下。这一指非比寻常,劲气并不尽数滞封在穴道上,一部分蜿蜒上行,连他脑后哑门穴也被封住。云抱朴全身一麻,就此定住。

江浪摸到床头,弯下腰对着林烟翠脸面吹出一口热气。林烟翠大惊,两行又羞又急的泪水夺眶而出。江浪与她劫后重逢,满心欢喜实难抑制,对她又是衷心喜爱、渴慕已久,这时便老实不客气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往她脸上吻去,接触之处湿漉漉的,情知是她的泪水。他本想跟她轻薄一下,让她着急,这时心中忽地软了,凑嘴到她耳边吐气般道:“九九。”林烟翠这才知道是他来了,心头一酸,眼泪更是汹涌。江浪就势在她耳上亲了亲,左手扶她坐起,右手贴住她背心灵台穴,内力化作杨柳风,轻轻柔柔地吹入她督脉中。

督脉在背之中行,百会、大椎、哑门等要穴均在此脉之上,此脉一通,身不僵直,口能言语,是以江浪先由此入手为她解穴。他内力深厚,寻常点穴法往往禁不起他两下冲决便能打通经脉,可是这时他内力刚至大椎穴便即受阻。他怕力猛伤了她,内力只微增一分,那大椎穴处的阻力却也增了一分,增至二分,则彼随增。如此过得片刻,已感到林烟翠身子微微痉挛。他颓然罢手,知道这等奇门手法所点之穴若不得其法通解,往往会令身受者吃苦受损。他扯过床上薄被将她盖住,摸到火刀火石点了油灯,见云抱朴炯炯瞪着一双大眼,怒从心起,抬手打在他头顶,低喝道:“我媳妇的穴道怎么解?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他这一打下去,便有一丝内劲疏通了云抱朴哑穴。云抱朴嘴一张,却是连声大呼师父。那老道并不搭理,房中传出悠悠长长吹笛子似的鼾声。他脸色一变,怒道:“又是未时三刻了么?老牛鼻子每日这一觉当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他气急败坏,江浪也觉好笑,不想那老道贪图瞌睡,连外敌上门、徒弟呼救也不管不顾。云抱朴气恼之余,倒也识相,忙含笑道:“这位女施主是被我师父制住的,只有师父才解得了,否则,这位女施主日后便都是这般模样了,这叫人豸。”

江浪料是实情,心想只有等那老道醒来再作道理,便道:“你师父几时才醒?”云抱朴道:“快了,师父每日未时三刻死睡一刻钟。这是我师父独门修身之法,这一刻钟内,任是山崩地裂也不会醒转。”江浪嗤笑道:“什么修身之法,明明是送死之法,他死睡时旁人拿刀割了他脑袋,可不是活活睡死了么。”

云抱朴道:“你是外道人不知究竟,死睡之时,神归意藏,全身皆化为玄气,似实似虚,任你多快的刀,也砍他不到。我师父修了百余年,十年前才修到这等境界。”江浪实难置信,道:“你师父多大年纪?”云抱朴道:“谁耐烦去算它?反正燕王攻占南京、三宝失散那一年,我师父正好十五岁。”燕王便是后来的明成祖,当时建文帝在位,因削藩而触怒众亲王,其叔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三年后攻占南京,时至今日,其间历八帝一百一十余年,若依云抱朴所言,其师已有一百三十多岁。

江浪正咂舌不信,隔壁那吹笛般的鼾声在一个高音处突然消失,云抱朴大喜叫道:“师父醒了!”叫声中充满幸灾乐祸之情。江浪大感不爽,飞起一脚,将他踢出门去。便在他一个瘦长身体当门掠过之时,江浪眼前一花,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站在了近前。石屋的门宽不过两尺,云抱朴当门飞出,几乎没把门遮完,这老道人是如何越过他进来的,江浪没有看清,只觉老道的身躯仿佛是须臾由小变大的一般。

他进洞之后,举手杀苟道人在先,弹指擒云抱朴于后,那老道人言语行事颇有些神神道道,江浪自不免心存轻慢,此时见了对方这等若神若鬼、匪夷所思的身手,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老道相貌也不甚老,只是头发拖到脚后跟,胡须垂在双膝前,颜色灰不灰、白不白的,想是常年不曾梳洗,纠结成了一股一股。他身材不高不矮,长着一个蒜头鼻,一双黄豆般大的灰眼睛,笑眯眯的,整一个邋遢古怪的乞丐道人。他打量江浪,微笑道:“小伙子骨骼清奇,相貌俊逸有出尘之态,天生当是我道门中人,既入玄天洞来,不如就在洞中陪老道修炼不死仙丹如何?”

江浪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嘻嘻一笑,道:“老神仙看错了,在下一心一意求的是升官发财,想的是荣华富贵,每日里携妻伴妾,吃喝玩乐,快活自在胜过神仙,实在不想为求来日之不死而舍眼前的欢乐。”他隐隐担心这老道会强要自己为道,是以将自己说得鄙俗不堪。

老道叹道:“世人如蚍蜉,只知朝生,不知暮死,只追求刹那的享乐,却舍弃长生不死之极乐,当真可怜可笑。既然如此,你入我洞来,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么?”江浪道:“正是。她是在下未过门的媳妇,我二人成婚在即,没想到游山之时误入神仙洞府,请老神仙解去她身上禁制,在下不胜感激。”老道怫然变色,道:“既入则入,何来误入?这小姑娘于老道有大用处,放她是提也休提。你既不肯束发为道,那就在我洞中充个杂役便是。”

江浪本想好言善罢,到此地步,一股怒火直冲上来,冷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道士不想为善,在下便来除恶!”他“恶”字出口,右手一张,便即动手。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七八尺,江浪这一掌以“天无量”之势劈出了八成内力。他武功大成之后,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全部修为,连抓捕当时最扎手的巨盗李铁花,他也只用了五成内力和一记招式。这老道身手诡异,又经云抱朴一番渲染,江浪这才使上他最拿手的无量神掌,且出以八成内力。刹那间,但听风雷之声滚滚荡荡,那老道倏地飞了出去。

江浪松了口气,暗想:“这老道也不过是——”念头还未转完,便见老道站在了门口,简直就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根脚趾头。他心中一凛,喝声“好老道”,左掌仍是“天无量”之势拍出,九成掌力排山倒海汹涌而出,老道身形再次飞起,江浪也在同时飞身而上,右掌“地无量”的绝招随之拍出,所使内力已达十成。但见老道在这两记一道强似一道的掌力摧送之下,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飘飘悠悠、翻翻卷卷、无所控制地拔高飞远。江浪的身形则如穿透旋风的利箭般准确、犀利地射向半空,双掌齐出,掌法乃是无量掌中的第三式“人无量”。那招式精妙博大,含十二成内力,但见变幻无极的掌影如狂飙纵横奔腾,声威绝伦,实已达他全部修为的极限!

空旷的山洞中,内力破空横荡之声轰鸣不已,石床上的林烟翠,倒横在院里的云抱朴都觉眼前震颤不休,胸口窒闷不已。这两掌送出,那老道嗖地不见了。江浪又惊又怒,适才这连环数掌威猛无俦,那老道却像是一两棉花般轻飘飘毫不受力,纵被压在山岳般的掌力下,棉花依旧是棉花,并无半点损伤。他全神贯注,不敢稍有松懈,对此前所未遇的大劲敌,他心中发颤,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一条命!

那双掌产生的震波渐渐止歇,老道忽然出现在了江浪头顶上空,他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神仙腾云驾雾想必就是这滋味!”他那长长的须发在半空里狂乱地舞动,破烂道袍下露出两条瘦如干柴的小腿,看起来丑陋不堪,却又有种慑人心魄的妖异力量。他于大笑中落在江浪身前,笑道:“小伙子内功不错,再给老道来两掌,老道还想尝尝神仙滋味!”

江浪心口发冷,只觉这老道已非人力所能克制,厉声冷笑道:“凭你也当得了神仙?瞧你那付腌臜样,一身阴沟般的臭气,神仙也会羞于与你为伍!”老道士心心念念欲图神仙,江浪此言正是故意触其之怒。那老道闻言一愕,道:“你懂什么!沐浴之际全身毛孔大开,最易损失元气,老道所炼玄功三大戒律之一便是不得沐浴。”他虽言之凿凿,到底有些气沮,瞧向地上的云抱朴,道:“为师当真既丑且臭,半点也不像神仙?”云抱朴竟然不给其师圆场,皱眉道:“徒儿在玄妙观少有回来,便是有一次被师父臭得吐出了隔夜饭。师父这模样若是像了神仙,那神仙也是要掉眼泪的。”

江浪虽在严阵待敌,闻言亦不禁哧哧而笑。那老道举袖在鼻前使力一嗅,突然脸上颜色变幻,竟好像爬上了红晕,跟着“咕咚”一声向后便倒,跌下后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给自己臭昏了,还是羞得过了头。江浪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心想哪里去找这样的师徒!

老道绝倒在地,片刻过后,突然高高弹起,落下来已骑在云抱朴身上,一掌一掌猛击他面门,在他连连惨叫中,老道声音嘶哑、浑身哆嗦着咆哮道:“你这烂心糟肺、忘恩负义的臭杂毛!老道做了你几十年师父,就受了你几十年的肮脏气!你道老道当真是泥菩萨,任你奚落嘲笑?若是老道的正经徒弟还在,哪里用得着你这夯货!若非老道身边人手短缺,怕打跑了你没人效力,老道早将你这张臭嘴撕得稀烂,把你那颗黑心捣成粉碎,再将你一身臭皮烂肉熬成灯油!”他恶狠狠地咒骂,双掌劈里叭啦打个不休,云抱朴一张脸早就血肉横飞,牙齿和着血一粒粒喷了满地,很快就哼也哼不出了。这老道虽然古怪,却一直显得滑稽有趣,这时歇斯底里一番发作,江浪也大大意外。想来这老道一生困于此处,内心也像这山洞般阴沉沉、冷冰冰地深不可测。老道骂完打完,跳起来揪起云抱朴道髻喝道:“趁早滚远些,莫让老道一怒之下打死了你!”手一抖,云抱朴就像一块石头般飞了出去,穿破黑暗,直飞上了极远处的高崖。

老道豆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剑一般戳在江浪脸上,笑道:“小伙子不听话,我先揪下你左耳!”他人在丈余外,话方落音,一只满是污垢的右手已经掠过江浪面门直奔左耳,快到难以形容,幸而江浪早就全神戒备,全身真气充盈鼓荡,反应奇快,身形闪动,于千钧一发之际避了开去。老道本来自恃出手必中,咦了一声,喝道:“左耳过来!”江浪脚踩逍遥游轻功步法,潇洒似行云流水,偏又奇幻莫测,但不论他如何变换身形位置,老道一只右手始终紧追他左耳。他摆脱不掉,既惊且怒,老道始终差了毫厘,只气得哇哇乱叫,“左耳”之声吆喝不断。

二人追追逃逃,老道行有余豁,江浪却因功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而渐感力不从心。幸亏那老道执拗,必欲先取其左耳,若是正面交手,江浪早就不敌。二人绕着石滩奔了一圈,又奔向石滩下坡处时,江浪灵机一动,奋力加速,纵身一跃,箭一般射入了那道暗河中。他落水时因用力过猛、速度过快,水花溅得既高且远,几乎掀起了半条河水。老道本能地往后急缩,待得水花落下,沿石滩流归河中,江浪已在下游十余丈外,头颈露在水上,笑道:“左耳在这里!”他终于摆脱附耳之手,笑得极是快活。

老道打着赤足,连脚底也不愿沾上水渍,飞起身来,鱼鹰般掠向江浪。他瞬息逼近,江浪早斜里猛击一掌,削起一片水幕。老道身子竟不转折变向,端端地倒飞回去,当真是趋退自如。他脚尖微微着地又腾起,向左横跃了三四丈,跟着后退三尺,又是向右疾奔五六丈。他这般乱腾乱跳,江浪眼里只见七八个老道东起西落,知道是其身法过快,肉眼看去,便如有许多个一模一样的老道同时在各处闪现。他一时不明所以,待得猛地省悟,头顶一黑,老道指尖已触及他左耳边缘。

原来老道故作特异,看似胡乱蹦跳,实则借机接近了江浪,再施以神鬼莫测的突袭。江浪身手再快,此时已不及拍水反击。老道手既及耳便要揪之下来的瞬间,长须一紧,已被江浪双手紧紧攥住。原来老道一身修为虽然神乎其神,毕竟少与人交手,缺了临敌经验,只顾捉人耳朵,浑忘了他身子凌空,长须飘垂,便是个天大的破绽。江浪随机应变捉须在手,喝道:“你不动我不动!”

老道就凭右手拇食二指揪住江浪耳朵而支撑住身体,江浪若拼着左耳受伤,便可将他拖入水中。老道大骇,不敢稍动,求道:“耳朵我不要了,好徒孙,乖徒孙,千万别坏了你师祖爷爷百多年的修行。”江浪也不知他徒孙、师祖地乱说什么,喝道:“当真洗个澡,未必便坏了修行!”老道惊道:“洗不得,洗不得!你太师祖爷爷说得清清楚楚,练成这门玄功,全身上下无一罩门,任凭刀剑内力也伤害不了,只是见不得水,若是洗一回澡,少说也会泄掉三分真气。”

江浪心想:“老道士蠢笨无比,便是泄了三分真气,这世上也没人是他对手。”他却不知,这老道百多年来严守戒律,畏水如死,又岂肯一旦破戒。说道:“不洗澡也行,你必须解了我媳妇穴道,毫发无损地送我二人出去。”老道连声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是老道嫡亲的徒孙,老道本就没想当真伤害你。你,你快松手,咱们上岸说话。”他身在水上,终是胆战心惊。江浪道:“谁是你徒孙?把话说清楚了,咱们再上去。”

老道闭上眼睛,不去瞧身下水流,道:“你打老道那几下无量掌,你逍遥游的轻功身法,都是本门功夫,星云传你时,没跟你提过师祖爷爷么?”江浪转念想到山谷中传他武功的灰衣人,喝道:“星云是谁?”老道说道:“刚才那道士只比杂役强些,只学过一些皮毛功夫,老道真正的徒弟乃是五十年前收下的弟子星云,他相貌有些像吕洞宾,左边眉梢有一粒绿豆大小的红痣,大约十年前他舍我而去,说是给为师寻找火龙珠,唉,不知他找没找到,老道真有些想念他了。”

江浪心中一凛,心想:“吕洞宾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不过,那灰衣人生得道骨仙风,左边眉梢确有一粒绿豆大的红痣,我说他怎么呆头呆脑呢,原来是玄天洞出去的道士,只没穿道服。他那条红蛇也就叫小火龙。”遂问道:“火龙珠是什么?”老道说道:“那火龙乃天下罕有之物,灵异非常,其颈七寸处,便是龙珠所在,是这火龙吸天地万物之灵气所结。火龙体形极小,常人看来便是一条小小红蛇,必须百年以上火龙所结之珠才有神效,可解百毒,亦可延年益寿。”

江浪这才恍然,何以灰衣人要将小火龙视若珍宝。他终是不愿这疯癫颠的老道自称其师祖,道:“星云前辈传过我武功,但并非我师父,你休要徒孙、徒孙的乱叫了。”老道满脸失望,道:“难怪你的内力真气并非我玄门内功,不过星云既传了你武功,也是你与我道门有缘,老道勉强也可算你半个师祖,老道求你帮个忙,你可情愿?”他若恃武要胁,江浪未必答应,但听他求恳中大有凄凉之意,想到一个人一生便在这黑洞里企求长生,纵然长命百岁,却甚是乏味,便道:“我若办得到的,答应你便是。”

老道解了林烟翠身上禁制,三人在石室中相对坐下。江浪见九九裹着一件道袍,不禁瞅着她微微发笑。林烟翠想到自己狼狈之状尽被他看了去,伸手到他腰后,两指狠狠掐下。江浪吃痛,只不动声色,也伸手到她腰际,内力轻吐,她腰内便如游进了一条毛虫,蠕蠕上下。她咬牙切齿,撑得手脚酸软、全身微抖,不一刻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冷冰冰的山洞石室中响起这串轻倩清脆、甜美欢快的笑声,一时竟如天光照了进来。江浪早忘了面前坐着个豆眼圆睁的老道士,手上不歇,喝道:“还不讨饶?”林烟翠笑得喘不上气了,嘴里仍是死硬,娇躯东倒西歪,乱如风中花树。

老道观望一阵,愕然道:“男男女女在一块儿,当真这般有趣么?”江浪正给九九的娇笑妩态拨弄得暗自心痒,听了这话,脸上一热,讪讪收回手来。林烟翠满面绯红,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明眸一横,便冲老道嗔道:“把玉叶儿还来!明明是我家传之物,凭什么抢了去?还给安个‘玉髓’的名儿,说什么它是三宝之一、本来就是你的?”

老道口鼻扭动,道:“徒孙媳,你听老道说个掌故,若还敢说玉髓是你家的,老道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他内心到底自居为江浪师祖,发下狠话后正襟危坐,缓缓道:“自有人世以来,上自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所怕者都是一样——怕死,只不过老百姓虽然惧怕,性命本就握在他人之手,纵怕也是无可奈何,而帝王将相掌江山、居高位,只因舍不得权势富贵,其怕尤甚。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伐一统天下之后,不几年也怕起死来,秘密寻访仙丹仙方以求长生。那时我的师尊灵姬子道长乃当世有名的得道高士,手上也确实有古传长生不死的仙方,太祖既怕死,也怕天下人嘲笑,秘密请了我师父来到这玄天洞中,给他炼那不死仙丹。我师尊也早想依方炼丹,只是丹方上所需各种材料多不胜数,除了皇帝,天下无人能一一办到,他得此良机,十分欣喜,一心一意修炼起来。那仙丹要先以十万斤和田美玉炼出其髓,以八百八十八种灵虫异兽炼出其涎,以一千九百九十九种奇花珍草炼出其精,这三样,便是玉髓、龙涎、兰精。有了这三宝,还要再配四种奇药同炼,仙丹方成。仅是炼此三宝,就需耗费无数工夫,太祖皇帝终于等待不得,龙驭归天。他把这秘密传给其孙建文帝,后来燕王起兵造反,攻破南京,又从建文叛臣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时候玉髓、龙涎已经炼成,正是兰精出炉之时,燕王麾下三名绝顶高手便来夺宝。我师尊当时神殚力竭,最终没能护住三宝,可是那三人中有两人起了异心,一执玉髓,一执龙涎遁走,只有兰精到了燕王手中。燕王本道有了三宝便可长生,知悉情由后,便与我师订下约定,燕王负责追索其余二宝,我师父则保住丹炉之火不熄。三宝团圆后,仙丹一成,便与我师五五对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师父死了,燕王也死了,直到今日,老道才拿到了其中一宝。”

他说书一般说完这一大篇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目凝视林烟翠,阴森森道:“徒孙媳,这回知道你家传之物是怎么得来的了吧,还敢说玉髓是你家的么?”林烟翠此时自然明白,当日玄天洞中夺走玉髓的便是自己祖上,听了他满含威胁的言语,却感不快,正想回嘴,江浪却怕她触怒老道,已在她腰里轻轻捏了一把。她连哼几声,终于忍下气来,道:“我便是不明白,那仙丹既有方子,照方子再炼出三宝便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老道叹道:“当年我师尊将仙方秘不示人,三宝每成一样,便将相应方子毁去,三宝所需材料浩如烟海,每种材料的分量、成色、入炉次序、炼制时间等等,都不相同,方子一毁,我师尊自己也记忆不清,所以三宝成了名符其实的绝世宝贝。三宝合一之时所需的‘四奇’,我师尊也是临终之时才告诉我。这些时日来,我心神不宁,预感到三宝不日便要团聚,果然今日得了玉髓。大凡宝物都是深具灵性,一宝既然现身,便会引出其余二宝来。徒孙啊,老道要你答应的,便是帮我找到其余二宝。”

江浪皱眉道:“即使朱厚照有兰精,那龙涎无头无绪,却往哪里寻去?”老道笑道:“自古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只要传出持有玉髓之言,还怕那龙涎之主不找上门来?”

这老道有时疯癫幼稚,有时却也练达精明,江浪笑道:“老道士真聪明,这句话极有见识,只是我们帮了你这等大忙,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会将仙丹分出一半来?”老道一怔,神色变幻,两眼空茫,喃喃道:“好处?好处?”突然大声喝道:“没有坏处,便是好处!”屈指一弹,朝向正是林烟翠。林烟翠身子一颤,便如打了个寒噤,身上也无不适。

江浪知他了得,这一弹又不知弄了什么古怪,怒道:“你敢伤她,老子跟你翻脸!”他一怒之下自称老子,老道白他一眼,道:“我在徒孙媳心脉内射进了一段玄气,每日此时,心口便会微微发痛,百日后疼痛加剧,若不由我亲手化解,便会活活痛死。你只消在百日内找来龙涎、兰精,徒孙媳自然没事,现下又何必着急?”

江浪怒不可遏,依得他性子,便要不顾一切与这老道决一死战,可九九性命攸关,自己徒死无益,只得强忍了怒火。老道又道:“我从一个七岁的小道僮,变成如今这模样。百多年来,出洞看太阳的次数也没超过十回。天意仙丹要在我手里炼成!仙丹是我的,谁也休想染指,只有我才能长生不死!”豆眼中异光炯炯,两颊肌肉微微痉挛,神情中已有癫狂之气。

暗河穿过洞脚,在其下积聚了一个深潭,潭与山外相通,在山崖豁口化成瀑布,飞珠溅玉地倾泻下去。江浪和林烟翠从豁口处爬出来时,已是深更半夜。山风清凉,水声震耳,两个湿淋淋的人忽然紧紧相拥。

水声嘈杂,江浪贴住她耳际,叹息般道:“这一生一世,我是再也不会离开你身边了,如果这次我终于没有找到你,一定会急得发疯而死。幸而菩萨保佑,你仍是好端端的。”

林烟翠嫣然一笑,道:“你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么总念叨起菩萨来了?”江浪道:“说的是,自从识得你以来,我就常常想起菩萨——菩萨保佑,让九九的伤赶快好吧;菩萨保佑,让我再遇到她;菩萨保佑,让她心里有我江浪;菩萨保佑,让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林烟翠偎在他怀中,心中犹如饮蜜,柔声道:“我被那老道制住动弹不得时,心中好生懊恼,为什么没有早些与你相识,这样即使我死在那山洞中,也算不枉此生了。那个时候我别无他想,只是祈求再见你一面,我从来不知,原来我是这般牵挂你。”

二人互诉情衷,俱感沉醉。江浪佳人在怀,渐渐又觉身上火热,呼吸急促,不得已将她轻轻推开。林烟翠并未察觉,见他微微嬉笑若含尴尬,也是不解,心念一动,道:“对了,那小水潭边,你为什么突然飞跑而去?”

江浪脸上微热,含愧不答。林烟翠笑道:“到底为什么?你快说呀。”江浪受逼不过,粗声道:“我若不跑开,就忍不住要非礼你了!”林烟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星辉之下,只见她粉玉般的脸庞莹然有光,眼波流转,羞态动人。江浪不敢稍动,只怕一不小心,当真便要非礼于她。

过了片刻,林烟翠喝道:“闭上眼睛!瞧得人好不自在!”江浪依言闭眼,忽觉一个散发着清香的呼吸挨近了嘴边。他心中狂跳,由不得热血奔腾,头脑中阵阵晕眩。林烟翠本来是想亲亲他口唇,凑得近了,突然间一阵心虚害怕,嘻嘻一笑,扭身向山下奔去。江浪哇哇大叫,一径追了下去。天明之时,林烟翠换上买自农家的干净衫裤,调了一些黄泥水涂在脸、颈、手等处,又剪了些碎发茬沾在上唇和下巴上,江浪一看,叹气道:“好端端一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眨眼间就变成个满脸菜色的丑小子。”

林烟翠抱拳道:“在下林九,皇帝面前,有赖江兄多多提携。”江浪笑道:“好说,好说。”二人已决定先回皇帝身边打探出兰精再作计较,林烟翠改作男装,好与江浪同行。

回城去时,经过一家玉器坊,觅得一块红玉,江浪画了样子,交代了大小厚薄,不到半个时辰,玉工便打磨出来,乍然一看,与原来那枚枫叶形的玉髓颇为相似,依旧由林烟翠贴身戴着。到了府衙,已是午后,那朱厚照并不在衙中,却是由江彬、吴错等伴着游莫愁湖纳凉去了。二人便在附近茶楼中等候。

六、绝色易凋

南京城西一带池塘、湖泊众多,莫愁湖便是其中最大的湖泊,唐时名横塘,北宋时始得莫愁湖之名。太祖定都南京后,沿湖滨栽花植柳,修建亭台楼阁,后将此湖赐予魏国公徐达,徐达死后收回官中。那吴错等一干官员常在湖上消夏,四周修葺得十分雅洁。

满湖荷花迎着日光,直至天边般无穷无际,吴错又早安排了教坊乐女三三两两地坐了小船,穿梭花叶之间,着白衣的像白莲,着粉衣的像红莲,一个个绰约婀娜,忽而珠滚玉喉,婉转歌唱。

朱厚照赞叹不已,笑道:“吴卿家过的神仙日子,当真远胜于朕啊。”吴错听了这句夸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甚是尴尬。朱厚照又道:“金陵女子尽多秀色,此番南巡,朕也算不虚此行了。”

远远的一人忽道:“启禀皇上,金陵城中有一位才貌双全的绝色女子,可惜皇上无缘见到。”却是马太平。吴错知他武功高强,特意叫上他陪侍护驾。平日见他寡言少语,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甚感惊讶。

朱厚照一听此言,忙道:“你过来细细说给朕知,那女子是谁?何以朕富有天下却无缘一见?”马太平趋近前来,禀道:“皇上,这位姑娘名叫俞碧溪,容貌秀美绝俗,世之少见。不仅善弹琵琶,也吟得诗词,虽是青楼中人,却是个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

朱厚照大喜,道:“她是哪家院子的姑娘?你快快说来!”他本是色鬼,对方是不是黄花闺女并不在意,只要面貌姣好。马太平道:“这位俞姑娘犯了事,是个待罪之身。”朱厚照笑道:“她一个美娇娘能犯什么事?莫非偷了客人银子?”马太平道:“回皇上,俞姑娘杀了人,犯的是死罪。”朱厚照最喜刺激,闻言不惊反喜,道:“马卿家赶紧说,休要卖关子!”

马太平道:“是。五月十五,俞姑娘失手杀死了一个姓乔的客人,她虽未招认犯案细节,但从现场和身上的伤痕看来,便是那姓乔之人强行动粗,争斗之中反被金簪刺入头顶心而死。”朱厚照连连搓手,道:“有意思,依朕看来,是这姓乔的不是,俞姑娘既然卖艺不卖身,这人就该遵守人家的规矩,听听琵琶,摸摸小手,那也不错,何必非要霸王硬上弓?俞姑娘是力抗强暴,失手杀人,何罪之有?吴卿家,你快快将这位俞姑娘放出来,给她好好养息,今儿……嗯,明日送到府衙来,朕要听她弹琵琶。”

他爱慕其色,一时竟成了明君,本想即刻相见,想到美人久处牢狱,自然蓬头垢面需要好好梳洗,才要吴错明日送来。吴错满头大汗,道:“这……皇上圣明,微臣也认为俞姑娘勇烈可嘉,只是……只是此刻她并不在监牢中。”朱厚照兴冲冲道:“既然她早就出狱了,朕便亲自去探望。”吴错跪下磕头,道:“启奏皇上,微臣失察,半月之前,这位俞姑娘叫人劫走了!”心想交不出俞碧溪,皇上必定见怪,暗恨马太平多事。

朱厚照大失所望,本已站起,又坐了下去,哼道:“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劫狱!”马太平在吴错身侧跪下,道:“此事不与吴大人相干,实在是微臣罪该万死,那劫狱的,本是微臣属下的一名捕快。”

朱厚照大怒道:“反了,反了!吃着官粮,敢劫官牢!此人是谁,朕要重惩不怠!”吴错至此方明白了马太平用意,暗暗心惊,不承想这区区捕头竟比自己还要老辣。

马太平伏地道:“微臣不敢说。”朱厚照竖起了眉毛,怒道:“朕是个爽快人,见不得婆婆妈妈,再不一口说明白,连你一并治罪!”马太平磕头道:“这人原是捕快,现下乃是皇上驾前的左武将军江浪。”

朱厚照大是意外,愣了一阵,却道:“你见过那位俞姑娘,当真生得极美?”马太平道:“俞姑娘在衙门受审时,微臣曾经见过,微臣是习武粗人,也说不出俞姑娘有多美,只是眼前这些女子跟她一比,十成中及不了一成。”他极力渲染俞碧溪容貌,便是要激起皇帝夺美之心,江浪若不交出人来,便是天大的罪责。

朱厚照双目失神,半晌方道:“美女易得,绝色难求,左武将军这等勇武血性之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劫狱,可见英雄难过美人关。”马太平与吴错面面相觑,听皇帝这口气,竟不像要怪罪江浪,一时都不敢再说什么。

朱厚照自此兴致大减,挑了两名姿色出众的乐女便即回衙。府衙门口见了江浪,江浪奏道:“前日江浪去城里寻友去了,便是这位林九,也是个勇武善斗之人。”朱厚照也不等“林九”陛见,道:“左武将军好艳福。”便搂着二女进去了。倒是江、林二人被这话说得惊疑不定,心想难道已被皇帝瞧出了破绽?

右威将军江彬落后一步,双眼如电,上下打量林烟翠,忽然伸出手来,道:“林九九,幸会。”他将“林九”说成了“林九九”,林烟翠神色微变,也伸手与之一握,一大一小两只手相握须臾,林烟翠面色便陡然泛青。

江浪喝道:“初次见面,何必多礼!”料想江彬借握手之机动手较量,林烟翠已吃了亏,正要出手拆开二人,江彬已松开手,低声冷笑,笑声甚是特异,转身而去时狠狠瞪了她一眼。江浪忙自询问有没有受伤,林烟翠神色惊疑不定,瞧着江彬的背影,隐隐然颇有惧意,直到江浪连问两遍,她才惊醒似的摇了摇头。

江浪恨道:“总有一天要这厮好看!”林烟翠道:“何必呢,反正我也没有受伤。你……你也离他远一些,这人……阴沉沉的,咱们不惹为妙。”江浪失笑道:“料想不到,你也怕起事来!”

“林九”乃是白衣,无诏不得入内,二人正要别过,忽见知府吴错在角落里招手。江浪走了过去,吴错附耳道:“今日马太平在皇上面前提起俞碧溪姑娘被劫走一事,请将军善处。”江浪一惊,这才知道“艳福”之真意,低声道:“多谢吴大人。”吴错打了一躬,便即退去。他既对马太平擅作主张不满,又见皇帝并无责难江浪之意,索性卖个人情,以图后日。江浪自然不懂这些官场中人的心思,忙将此事说与林烟翠。

林烟翠赶往乌衣巷,半途中突然下起雨来,到得汤家,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在汤家住了多日,先去洗沐更衣,再往听雨堂去见汤逸臣。汤逸臣斜倚着窗口,风将雨吹进来,扑得他半身皆湿,他却不顾,见林烟翠进来了,方始放下窗子。

二人相对坐下,春雨捧上来新榨的柳橙汁,笑道:“林姑娘终于回来了,这两日我表哥觉也没睡,饭也没吃,看着就瘦了一圈。”不待表哥申斥,一笑而去。林烟翠微微脸红。两日不见,汤逸臣确实颇见憔悴,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除了低头啜饮橙汁,一时无话可说。

汤逸臣没有看她。她新浴过后,清艳出尘,任何男人看上两眼都难免会失态,所以他就忍住不看。“春雨说,俞姑娘服了药,刚刚睡下了。这两天来,她伤势又好了很多,双手也完全消了肿,估计再过三五天便会痊愈。”他好像知道她不是为了他而来,开口只谈俞碧溪。

林烟翠抬起头来,说道:“这些时日,我和俞姐姐在府上多有打扰,本来应该道扰离去,只是我有事在身,一时不得方便,况且,当今皇帝已经听说了俞姐姐的事,对她颇有觊觎之心,这皇帝心血上来,说不定会挨家挨户的搜查,所以,我想托汤公子妥善照看俞姐姐。”

汤逸臣笑了一笑,道:“你不亲自跟她说说?”林烟翠道:“我脱不开身,现在雨势渐小,过一会儿雨一停我就走了,日后,再来瞧俞姐姐。”

汤逸臣忽然抬眼直视她,道:“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好担心你会一去不回。你们……你们一直在一起么?”他眼色热烈而古怪,林烟翠微微不快,淡淡道:“正是。”

汤逸臣长眉微皱,道:“我真不懂,他哪点比我强?是长得比我俊,武功比我好,还是比我会花言巧语?”他声音低沉如在自语,林烟翠霍地起身,正色道:“汤公子请自重,林烟翠心有所属,这等话请汤公子从此休提。”

她转身出门,忽然身子一摇,忙扶住了门框,跟着慢慢软倒。汤逸臣端坐不动,游廊那头奔来一个女子,道:“发作了?”却是春雨。她在柳橙汁中下了迷药,橙汁味大,林烟翠没有辨出其中古怪,何况她哪里想得到,一个天真无邪的表妹,一个有情有义的表哥会合起来给她下药?

春雨拨开她蜷缩的身子,伸手到她衣襟里一摸,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枫叶形的红玉,喜笑道:“表哥,这便是玉髓么?”取下来递到表哥手中。汤逸臣眼中神色明亮而灼热,牢牢盯住“玉髓”,痴痴道:“不错,就是它,跟爹说的一模一样!天幸林烟翠跟那姓江的都不知道这玉的来历。那日他二人离去后,我曾好生后悔没有当场抢夺,只怕已坐失了良机,天幸这女子放不下俞碧溪,果然自动送上门来了,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百多年了,当年落在林中贤手上的玉髓终于为我所有,这是天意,天意!等咱们把皇帝手中的兰精弄到手,我和你就可做一对长生不老的神仙眷侣,你欢不欢喜,表妹?”春雨脸上放出兴奋的红光,声音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跟表哥一起长生不老,我自然欢喜不尽,只是这样的事像在做梦,叫人又欢喜,又害怕,又不敢相信。”

汤逸臣道:“我爹说得再明白不过,当年燕王攻破南京那一日,派了我曾祖、林中贤和姓范的三大高手进入玄天洞夺取灵姬子所炼之物。虽然燕王没说什么,大家伙儿还是知道了那是可令人长生不老的宝贝。玄天洞中一场大战,灵姬子终于不敌,曾祖父抢到了龙涎,林中贤抢得了玉髓,那姓范的得了兰精。曾祖父存了私心,但他们三人武功在伯仲之间,若是争抢,便会玉石俱焚。所以曾祖父龙涎到手后便立刻飞遁而去,那林中贤果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有那姓范的蠢材将兰精呈给了燕王。燕王登基后八方追索,姓林的不知所踪,我曾祖胆大心细,易容改名反而就在南京城中住了下来。那晚咱们从秦淮河中碰巧捞起这女子时,我见她相貌与曾祖父留下来的林中贤的画像有七分相似,便存了疑心。那日姓江的在这里与她见面,我看到了他拿出这玉,也听到林烟翠说起其父为了这玉流落在外而将其母关入地牢,我便肯定,这就是玉髓。”说完,他从案上拿了一张白纸,将“玉髓”印在纸上,以指甲沿边缘画出其形,估量了厚薄,向春雨道:“你拿了这模子,到就近的玉店里寻块相似的玉,照样子打好了,咱们依旧给她戴回去。”春雨接过来折好放入怀中,拿了伞冒雨而去。

风吹得半扇门“咣”的一响,汤逸臣身子一震,瞧向犹在地上的林烟翠。春雨取出“玉髓”时,激动之下,没有将她的衣襟掩好,一痕雪似的白露了出来。他忽然口干舌燥,将“玉髓”挂入颈中,关上房门,抱起林烟翠轻轻平放在几案上。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恶狠狠地低声道:“以往多看你一眼你也当作是冒犯,今日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解下她的腰带,褪开她的衣裙,让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那迷药的性子十分猛烈,此时她已完全不省人事。他的喉头不住吞咽,满额青筋暴起,扩大的瞳孔中燃烧着欲望的烈焰。他家传武功虽不严禁女色,却是越少近之功力越纯,是以他家人丁不旺,娶妻只为传宗接代。他遵守祖训,本要到三十岁后方与表妹成亲,可是既见了林烟翠这等绝色,一颗心早就蠢蠢欲动,当此情境,祖训渐渐遥远,一只手停在半空不断颤抖。他原想只在她身上摸上一摸,不过心下明白,如果这只手落下去了,只怕他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他内心正自交战,忽然间,看到了她右臂上的那一点鲜红。“守宫砂!”他低声嘶喊,内心的贪欲一下被刺激到了顶点。“如果我当机立断,她就是我的,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便是老天爷也莫奈其何!”他厉声低语,终于不再犹豫,乌云一般,向案上那花一样纯洁娇美的身体压了下去。春雨回来时,一切都已过去,林烟翠衣衫完好,还像先前一样躺在门边。她给她戴上假玉髓,得意地与汤逸臣相视而笑,哪里知道,他们拿到的玉髓其实也是假货!

春雨将解药混在茶中给林烟翠喂下,见她醒来,焦急道:“林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晕倒了?谢天谢地,幸好很快你又醒了。身上哪里不舒服么?”她的焦虑和关怀那么真切,一旁汤逸臣俊美深沉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关心,林烟翠觉得头有些晕,身体有些笨重,想起玄天洞中那老道,心想,难道是他说的那玄气发作了?她本是处子之身,不明所以,对汤逸臣二人又没起半点疑心,虽然身体上依稀有些异样之感,调息运气发现真气通畅,竟而就此离去,在府衙附近投了早先喝茶时定下的如意客栈。

此时雨渐渐小了,春雨瞅着表哥,为难道:“咱们三宝已得其二,但兰精在皇帝手中,却怎么弄得到?”汤逸臣眼光闪闪,道:“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拿到兰精也未必是难事,只是,表妹,又得让你受委屈了。”

春雨瞧着他,柔声道:“表哥,我从来没觉得委屈过,我知道,不管是林姑娘还是俞姑娘那里,你都只是作戏,都是为了想办法拿到三宝。”汤逸臣微微一叹,道:“知我者,表妹也。”他将她揽入怀中,呢喃道:“有了三宝,我们就可以立刻成亲了,到那时,我要一心一意疼你、爱你、报答你。”

汤逸臣见他双掌上也有碧光隐约,便知他已沾毒上身。

林渊一直隐于暗中,女儿将被祭炉时,他心中颇为踌躇,虽想相救,却硬是一动不动,待见女儿因身非处子而免于惨死,既感轻松,亦颇失落。他本想等到老道确定仙丹已成而狂欢大喜之时再动手夺丹,不料汤逸臣工于心计,假作受伤,要将他引出来。这坐收渔利之计他岂能不识,沉住了气并不现身,只以真气远远吹出一蓬“幽冥火”。

幽冥火是林渊自创,他天资聪颖,武学修为远胜其祖,幽冥谷由来虽久,却是到了他手中才有了震慑江湖之名。那幽冥火本是一种烈性剧毒的药粉,经他阴毒真气贯注,便现出磷火般的光芒,毒性也较原先烈了数倍。

他本是要阻止旁人碰触丹炉,那老道一生困处洞穴,功力虽高,见识却短,心急之下,已然中毒。若是旁人必定立刻毒发无救,他一身玄功,竟能将毒逼凝到一只左手上。他惊怒之下,右掌虚拍,丹炉久经锻炼,早就脆了,这一吃力,顿时裂作四片倒下,咣啷啷着地跌为碎片,现出中间一摊墨绿色的小丹丸,约有八九十粒。洞中光线不好,那绿丸却隐隐放出澄澈的光华,瞧来极是宝异。老道欢呼一声,袍袖一招,丹丸便自行飞往他袖口。

到此地步,林渊再也不能壁观,一个身形魅影般自暗中飘出,一记阴风掌甩向老道后心。那掌力初发无声,将及身了,才骤然起声,呜呜然如阴风怒号。老道功力虽高,亦觉遍体生寒,但他心在丹丸,凝劲于背相抗掌力,微微分心之下,到底跌了两粒丹丸于地。

他硬受了一记,林渊第二掌又到,他来不及捡拾,回身发掌,林渊一声低哼,老道玄功穿透他阴风掌力,只震得他气血翻腾,向后飞出。老道喝道:“再敢过来,老道毙了你!”

他双目怒瞪,目光凌厉疯狂,林渊心中暗惊,本道老道中了幽冥火之毒后必定不济,谁想才对了一掌,五脏六腑便几乎都离了位,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他暗暗计较,只怕须得江浪和九九相助才好。

老道见他远远退去,便转头去找那两粒丹丸,跌落处已无踪影,却见汤逸臣正急步离开,一手似往口中一送。老道大怒,喝道:“你敢偷吃仙丹!”飞身扑上,伸手将其后颈一把抓住。汤逸臣顿时全身如泥,吃吃道:“老神仙答应了分一半仙丹给我,你可不能……食言。”

老道豆眼一转,喝道:“老道答应了分一半给你,却没答应让你先偷吃。你将仙丹吐出来,老道再分给你!”他目露凶光,空着的一只手猛地抓破汤逸臣咽喉。

汤逸臣喉间鲜血喷涌,一时未死,惊痛之间,但见老道血淋淋的双手撕开他食道拨拉,却是在找那两粒被他吞下的丹丸。他恐惧万分,骇然大呼,自是发不出声来,眼见那双手又往下移,在无法言喻的痛楚和害怕煎熬中,满脸扭曲,鼓目死去。

老道寻了片刻,终于在汤逸臣胃中找到了那两粒丹丸,所幸未曾溶化。他掏在手上,虽然丹丸上满是污物,不加揩拭便投入了口中。此时他受了汤逸臣的诱发,已忘了当年其师“将仙丹分作七七四十九日服下”的叮咛,只想将仙丹装入肚中,这才安心,伸手袖笼,抓出满把丹丸直塞进口。

林渊大急,喝道:“九九、江浪帮我夺丹!”一边飞身而上,一边挥出阴风掌力。

老道不理不顾,背上又中了两掌。他又抓起一把丹丸,手上到底被震得一颤,便似有一粒丹丸自指缝漏下。他使劲将满嘴丹丸咽下,伸手袖中,又摸到两粒。他怕自己有所遗漏,将道袍除下使劲一抖,似乎果有一粒丹丸飞了出去,却不知落在了何处。这其间,林渊少说已有七八记阴风掌打在老道身上,老道竟而浑若无事,爬扑在地到处翻寻。江浪和林烟翠见他状若疯狂,都是凛然心惊,并没动手。

林渊恼恨欲狂,心想:“说不得,先杀了这老道,也挖开他肚子取出仙丹。”伸手腰际,抽出一把长不过两尺、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黑色短刃,正是他久未施用的利器“鬼王刺”。这时也用不着招式了,运足了劲,乌光闪作一幕黑影,划向老道腰背。

他出手凌厉绝伦,撕裂之声尖锐刺耳。这无坚不摧的一击斩在老道背上,鬼王刺忽然弹起,刃身寸断激射出去,林渊手中只余一个短柄。他骇然大惊,难道这老道已经成仙而刀枪不入了?一时妒恨交迸,大叫道:“仙丹!仙丹!仙丹!”他眼冒凶光,声若号哭,似乎也将疯狂。

幽冥火、阴风掌、鬼王刺这三大绝招,任凭一样放到江湖中都少有人当,这老道一一身受,竟无丝毫损伤,只把林渊愁得心灰欲死,眼见老道犹在满地乱找,心想不如也在地上找找,若得一粒也是好的,便去拾了一条犹在燃烧的柴枝,照着火光也找了起来。

老道忽然一手高举,叫道:“找到了!”林渊一震,正想奋不顾身扑过去,忽见老道指间那物粗糙无光,明明便是一颗小石子。老道满脸喜笑,一口将那石子吞下,笑道:“好仙丹!”低了头又去翻弄,须臾又举起一小粒丹炉碎片,笑道:“又找到了!”也是张口吃下,又赞:“好仙丹!”

江浪同林烟翠对望一眼,心下明白,这老道已然疯了!林渊惊得呆住,不知这老道是否因吃下了仙丹而发疯。老道又拣起一粒细石,瞪着林渊,冷笑道:“这满地都是仙丹,偏你找不着,老道发个善心,来,这粒给你!”伸手递来。林渊如何肯接,老道身手如鬼魅,微微一闪,便将这一代鬼王抓在掌中,将手中石子硬塞向他口中。林渊空自武功卓绝,在这老道面前却是无法可想、任凭摆布,后颈剧痛,已被老道一手抓破。

林烟翠怕林渊有失,弹身而上,人未到,刃先至,斩月刀厉啸着削向老道执着石子的右手。老道正强喂“仙丹”,也不招架,斩月刀斩在他腕际,“当”的一声,竟断作两截。他将石子喂进了林渊口中,这才反手捞住银链向里一带,林烟翠把持不定,随链向他飞去,半空中腰间一紧,却是被江浪抱住了。

江浪眼含惊惧,抱着她纵身疾退,老道并不追赶,扔掉银链,笑向林渊道:“你已吃下仙丹,一定也成了仙了,老道试上一试。”拾起斩月刀断落的大半截刀刃,比划向林渊胸口。

林烟翠大急,其父生死不仅关系着江浪安危,心中也不忍见他受戕于疯道之手,挣扎着又要冲上。江浪知她心意,拉住她并不松手,扬声叫道:“老道士,我这里还有一粒仙丹!”

“老神仙,我若即刻为你送上一名处女,你愿不愿分我一半仙丹、并且保我平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远处黑暗中响起。老道又惊又喜,大叫道:“一半仙丹好过没有仙丹,老道答应你便是。快快快,丹炉就快裂了!”“多谢老神仙!”那声音从黑暗中响来,须臾近了,林烟翠一看,果然便是汤逸臣。他怀中抱着个动弹不得的女子,正是他表妹春雨。

原来那日他落在江浪之手,自知不敌,便不挣扎,只是潜运内力护住内腑,江浪虽将他打得吐血不止,却并没伤及性命,因春雨舍命相护,方自江浪脚底逃生。当时马太平领兵而至,押走江浪时留下顾氏兄弟抓捕汤家满门,其时春雨已带着表哥避入了地下密室。汤逸臣放不下仙丹,略加休养,便携春雨来到玄天洞外守候,直等了数日,才见江浪、林烟翠、林渊三人到来。他待三人进去一阵后,才同春雨悄悄进洞,初时他没找到炼丹所在,但丹谷与山洞相通,洞穴中声音极大,他听得争斗之声,便一路寻了过来。二人远远伏在暗中,老道虽然功力高绝,心情剧烈震荡之间,却也没有发觉。眼见老道跌足大恸,他便制住春雨,同老道做起了买卖。

春雨看看那通红的丹炉,面色苍白如纸,满脸惊恐骇惧。她说不出话,只是眼泪长流,瞧着表哥,眼光中无限乞怜。汤逸臣道:“表妹,你别怪表哥心狠,为了长生不死,无论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你放心去吧,表哥这一生心里总是记着你。”

他说话间动手解去春雨衣裙,露出她右臂一粒守宫砂,道:“老神仙请看,我表妹的确还是处子之身。”老道细细一瞧,赞道:“好极,好极,天无绝人之路,合该咱二人得成神仙。”

汤逸臣再不迟疑,振臂将春雨投入了丹炉。一时间,哧哧之声不绝,炉上青烟大冒,焦臭四溢,丹炉微微震动,想见炉中人正自痛苦挣扎。片刻过后,丹炉不再震动,焦臭之气越发浓烈,那老道和汤逸臣浑若不觉,都是满眼冒着无限期待的贪婪光芒,死死盯着渐渐暗沉下来的丹炉。待丹炉泛出一种锈迹般的暗绿后,老道飞身丹炉上空,右掌一提,吸出一具焦枯蜷曲的尸骸和许多残灰,一甩手,尸骸正好落在林烟翠身边,跌得粉碎。

林烟翠因身非处子而幸免祭炉,心中并无欢喜,回想之下,便知是在汤家中了迷药后失身于人,此人想必就是道貌岸然的汤逸臣。见他现身,心中愤恨切齿,只是老道那一掌令她经脉麻木,无法愤起出手。眼见春雨祭炉之惨,心中脆弱处又受牵动,但觉身为女子,当真有受不尽的压迫摧残。她胸口剧痛,泪如泉涌,哀哭出声。

江浪此时正被那剧烈的焦臭之气熏得醒了过来,心神剧痛之际隐隐闻此哀声,一时竟没有听出是林烟翠的声音,只道她已身入丹炉化为灰烬,伤痛悲愤之下,内息忽通,蓦地里一声狂笑跃起身来,正要冲过去动手摧毁那口妖异罪恶的丹炉,忽见炉侧倒横着一个女子,哽咽而哭,却不正是林烟翠!

他喜极流泪,大叫一声“九九”,纵身过去,一把将她紧搂在怀。林烟翠恨道:“姓汤的为了一半仙丹,已将春雨祭炉了。”她眼中恨色凌厉,利剑般射向丹炉旁的汤逸臣。江浪无心理会她为何死里逃生,只是满腔欢喜,拾了她衣物,抱着她远远退开。

老道无暇理睬二人,吩咐汤逸臣护持炉火,自己从石几上端过石钵,将先前备下的物事倒入炉中,“毕剥”微响中,炉上碧烟飘出,一股郁烈的气息青苔般又厚又黏。他又取过一口小小香炉,将玉髓、龙涎、兰精三宝俱都放入其中,双手捧持,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他手的晃动,泥黑色的兰精与奶白的龙涎顷刻便溶为一体,那玉髓虽然坚硬逾恒,在他玄功催发和兰精、龙涎溶液双重作用下,渐渐越化越小,不一刻也完全消融。这溶液极是黏稠,一道白一道黑一道红,隐隐闪动着银亮的光泽,浓郁的香气氤氤氲氲,令人醺醺然如登仙境。

老道同汤逸臣眼中异光四射,喉头不住吞咽,这三宝溶液已是如此神奇,不死仙丹定不会有差!丹炉中碧烟渐薄,老道喝道:“小子灭火!”汤逸臣双手各执一条长柴,手忙脚乱地将燃柴拨开去。老道怪叫一声:“起!”空出右手虚罩在香炉口上方尺许处,炉中溶液应手飞起,在他掌心下方汇聚成一个圆球。

他虚提液球,战战兢兢如提着万钧之物,飞身丹炉之上,手心微凹,液球脱去吸力坠入丹炉中。他落身丈余外盘膝而坐,左手执礼于胸,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剑指一挥,那巨大的丹炉便腾地跳起,高跃上半空旋转着落下。老道剑指又挥,丹炉再起,如此九九八十一次。他收回剑指时,虽然功力通玄,亦是微微气喘,额头也现出汗星。

汤逸臣的脑袋随着丹炉一起一落,这时候脖子也酸软了,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玄虚,定定瞪着老道。老道嘘了口气,道:“小子,你去看看仙丹成了没有。”

汤逸臣正要过去,心念一转,道:“在下什么也不懂,老神仙亲眼看过了才好定夺,只要老神仙遵守承诺,分一半仙丹给我、并保我平安离开就行。”他怕老道趁他看丹时施以暗算,是以不肯去看。其实他是自作聪明,老道若要杀他,哪里又用得着暗算。

老道一脸惶恐,哑声道:“我是不敢看,你快看看去,否则别怪老道食言。”汤逸臣无奈,只得向丹炉行去,刚走出两步,突然腿一弯,全身倒地,惊叫道:“老神仙,你干么出手伤我?”

老道喝道:“放屁!老道几时出手了?”随即恍然,喝道:“是谁?快给老道滚出来!”他见汤逸臣倒下时以手抚胸,而江浪二人在他后方远处,显见是前方暗中有人出手,哪里知道汤逸臣是有意做作,以便引出林渊来,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山洞瀑布旁,他隐在暗中,看到“江彬”撕去假面露出真实身份,自然不肯放过这着好棋。

老道大喝声罢,前方黑暗里忽然吹出一蓬细碎晶莹的蓝色光辉,似明似灭,眨眼吹过那丹炉,又化入黑暗之中。老道从未涉身江湖,一见之下不明所以,眼见再无动静,再也忍耐不得,双臂一展,身形一扑,整个人好像一只大蛾般粘在了丹炉上。他的人远没有丹炉高大,却抱着丹炉飞了起来,悠悠忽忽,直飞向洞顶那小小洞口。他玄功深极,身手若电,瞬息间,洞口就被他连人带炉冲破。

汤逸臣大急,刚叫得一声“啊哟”,洞口一黑,一物急堕而下,正是那口巨大的丹炉。但见炉身上隐隐隐约约碧光闪动,倏忽间越闪越亮。那老道亦从洞口落下,双臂张开仍作抱持状,小小豆眼惊异无比地瞪着丹炉,叫道:“怪哉,怪哉,丹炉好像长出了一身尖刺,竟扎得老道松了手!”

春雨轻轻叹息,在他承诺般的话语里,眼含热泪,幸福无比。

俞碧溪一觉醒来,雨已经停了,水土之气和着花木之气从窗口涌了进来,空气十分清新。她惬意地深深呼吸,目光环顾处身其中的雅洁居室,心头充溢着满足和幸福,仿佛重回了十五岁前那些纯洁、宁静、快乐的闺秀生活。她很感激汤逸臣和春雨兄妹,虽然衙门里那叫江浪的捕快说过要来救她,可是,冒着危险将她救出监牢的毕竟是汤逸臣。他为了她,连身上的疮毒都发作了,险些便要送了性命——她当然并不知道,汤逸臣这么做只是想借此获得林烟翠的好感和信任。

她陷身青楼那些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可是,她没有见过汤逸臣那样的公子,那么风度翩翩,那么俊逸潇洒,又那么温文有礼。她从他眼里看到的自己是美丽、纯洁、高贵的,只要跟他的眼光相对,她就会心生春风,洋洋然忘却所有痛苦。这些日子来,她的身体渐渐康复,双手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治疗,虽然指节变得比以前略粗些,终究无甚大碍。林烟翠曾说,待她伤好后要带她回幽冥谷,可是她暗暗决定了,她要留下来,哪怕为了掩藏形迹而终身不见外人、足不出户半步,她也情愿留在他身边,做一个拭笛的婢女、磨墨的丫头。

门上轻轻两响后,春雨进来了。她端来了茶点,问她睡好了么。可是,快乐的春雨为什么锁着眉尖一脸愁容?俞碧溪喝了两口茶,问道:“春雨妹妹,有什么事么?”春雨同她叙过年齿,她年长两个月,二人便姐妹相称。

春雨眼圈儿一红,道:“我真担心表哥,他的疮毒又发作了。”俞碧溪惊道:“汤公子的疮毒不是已经清了么,为什么又会复发?”春雨道:“先前林姑娘回来过,说皇帝听说了姐姐的事,对姐姐的美貌十分艳羡,说不定会挨家挨户的搜查,直到找出姐姐为止。林姑娘出去后,表哥就在屋里来回踱步,可能是他太过焦急,引发了潜伏体内的余毒——他的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林姑娘的解毒药虽然有效,哪里又能说清便清?他这次发作比以往都厉害,只怕……只怕保不得性命。”伏身案上,失声恸哭。

俞碧溪再也无法滞留片刻,便同春雨去汤逸臣屋中探望。汤逸臣歪在床上,呼吸急促,脸上布一层淡淡黑气,原本俊美潇洒的仪容一下就暗淡憔悴起来。俞碧溪在他床边坐下,低声道:“汤公子,何苦为我这低贱之人……”一语未毕,眼泪一滴滴流下。汤逸臣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许说这‘低贱’二字,在我眼里,姑娘如莲花般净洁,是世上尊贵无比的女子。”他没有再掩饰他的柔情,目光中的温柔和诚恳可令石人动容。

俞碧溪垂泪道:“你的毒难道就没有法子一次清除么?”汤逸臣柔声道:“我倒不担心我的毒,我只担心毒发身亡了,谁来保护你躲过那无耻昏君……”他忽然说不出话来,盖在薄被下的身体不断颤抖,面容因为痛苦而开始扭曲,喘息道:“你快……快出去,我……不要你看到我这样子……”

俞碧溪踉跄出房,门口春雨正在掉泪。她绝望地拉住春雨,嘶声叫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春雨哽咽道:“我听说世上有一种叫‘兰精’的解毒药,可以化解天下任何一种毒。只是这种解毒药珍贵无比,只有皇帝才有,那昏君又怎么可能拿来救表哥呢?我也想悄悄去偷,可那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只怕不容易得手,不过今儿晚上我就去试一试,大不了死在那里,表哥就拜托给姐姐了。”俞碧溪忽然不流泪了,道:“妹妹知道皇帝将兰精放在哪里么?”见春雨摇了摇头,又喃喃道:“那你怎么可能偷得到呢?”

便在此时,管家突然飞奔而来,大急叫道:“糟了!马捕头带了人马来,说要搜查皇上钦点的俞姑娘,少爷偏又病着,这……这可如何是好?”闻言春雨脸色一变。她同汤逸臣演一出双簧,本是要骗得俞碧溪不惜色相,答应到皇帝那儿伺机取得兰精,哪想到事尚未妥,官府就已前来索人。

马太平的确已经带人前来。他当日见到林烟翠在汤家出入,便断定俞碧溪藏在此处。他在皇帝面前爆出江浪劫走俞碧溪一事,本想以美色为饵,诱使皇帝向江浪索人,哪知皇帝爱惜其材,竟不加追究。他既已向江浪下手,便就一不做二不休,心想找出俞碧溪来呈给皇帝,皇帝必会为其美色所动,那俞碧溪刚烈异常,必不会就范,江浪其人也必不会袖手旁观,纷乱一起,到那时就该他马太平大显身手了。

他成竹在胸,雷霆般震开汤家大门,气势腾腾冲将进来。意外的是,俞碧溪竟然迎面款款走来,向他淡淡道:“马大人,这便带俞碧溪面圣去吧。”他微微一愕,春雨脸上则掠过一抹隐秘的喜色。

朱厚照用过了晚膳,携了二乐女在花园中纳凉,江浪、江彬、钱宁、许泰、神周五将散在四周,四名贴身太监侍立身侧。朱厚照听二女唱了一回,忽然叫过江浪,眨着眼道:“爱卿,你看这两个女子如何?”江浪道:“二位姑娘能弹会唱,色艺俱佳。”朱厚照喜道:“既然如此,朕拿两个换一个,你将这两个领去,把那俞碧溪送给朕,如何?”

江浪脑中一炸,半日来朱厚照没有提起俞碧溪,只道他得了二乐女已经忘了,谁想此时竟然说出这样话来!江浪但觉胸臆中怒气横生,勉强克制,低头道:“皇上美意,可惜江浪无法领受。那俞姑娘在监狱中受尽酷刑,江浪实在看不过,这才大胆劫了狱。她受伤极重,江浪带着她十分不便,逃到山野处,见她气息奄奄,只好将她遗弃。”

他诌出这番话,拼得让皇帝不快,好让其绝了念想。朱厚照眼光转动,正想诘问,忽然弦索叮咚,琵琶声在花园外响起。乐声优美铿锵,听入耳中,那明媚的眼波,飞舞的裙袂,清脆的倩笑便仿佛近在咫尺。乐曲既极动听,又颇短暂,园中君臣正自陶醉,乐声已袅袅止歇。朱厚照拍案叫道:“快将弹琵琶之人领进来。”

那四名贴身太监向来只管绕在皇帝身边,这传唤、跑腿之事反而由江彬等将奉行,这一回,一向勤快的江彬岿然不动,许泰忙出园去,片刻领进来一个女子。但见她怀抱琵琶盈盈而来,体态袅娜,素裙微扬,飘飘然有洛神之态,在皇帝数尺外跪下,低头敛眉道:“犯女俞碧溪,叩见皇上。”

她嗓音清柔如风吹细雪,朱厚照入耳忘形,呆呆道:“美人抬起头来。”俞碧溪抬头来,微微一笑。她腹有诗书,气质如兰,衣饰素雅,蛾眉淡扫,言笑之间,便觉清风明月自她眉梢眼角而生。朱厚照滥淫之辈,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却没见过这样一种不染纤尘的容光,一时如坠云雾,目瞪口呆。跪在一旁的马太平再三禀奏“微臣在城中找到了俞姑娘”云云,他才挥挥手道:“马爱卿办事干练,深得朕意,先行退下,朕自有褒赏。”

江浪两道目光利剑般射在马太平脸上,马太平神色自若,谢恩退去。他自从在汤家见了俞碧溪神情,便知欲令江浪触怒皇帝的初衷难以实现,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己若因献上美人而获皇帝倚重,也是大大的美事。而俞碧溪承欢君前,本就是想获得朱厚照宠幸,以便伺机为汤逸臣取得兰精,江浪不知情由,见她宛如换了个人,当真惊异无比。

那朱厚照一生只知贪欢享乐,从来不懂情爱滋味,这时见了俞碧溪,却觉心头沉醉,甜滋滋、痒酥酥地十分销魂。呆看半晌,离座扶起俞碧溪,柔声道:“美人受苦了。”他不像往常般立刻拥美进屋,挥手令所有人等退下,却似要与佳人在园中畅谈。江浪瞧了瞧俞碧溪温柔婉转的神态,暗叹一声,只好退去。如果俞碧溪是被迫而来,哪怕立刻与皇帝翻脸,他也会救下她来。他同江彬等人分散把守在园外,他功力深厚,运起内力,便清清楚楚听得了园中二人的说话。

朱厚照先是称赞俞碧溪的琵琶绝技,接下来又怜惜她手上伤痕,责骂吴错那昏官下手太重,要将他贬官云云。俞碧溪则温言软语,句句动人。朱厚照但觉眼前丽人一颦一笑皆牵动心魂,搂住了她笑道:“朕封你为贵人,你可愿意?”他在巡游中临幸过无数女子,却从未有人获得封赠,似这般见面即封为贵人,真是天大的恩宠。俞碧溪笑了一笑,竟不谢恩。朱厚照道:“你不开口,定是嫌品级低了,那朕就封你为贵妃,如何?”俞碧溪仍不谢恩,却慢慢地滚出两颗泪珠。朱厚照从来只见美人笑,不见美人哭,这时见了她泪珠自睫毛尖上滴下的模样,便觉心头一颤,柔声道:“爱妃有何委屈尽管说来,朕为你作主。”

俞碧溪一双泪光盈盈的秀目凝视他,叹息道:“碧溪没有委屈,只是感动,微贱之躯,何以承君王如此厚恩。”她的泪其实是为了自己即将作出的牺牲,朱厚照听在耳中,大感喜慰,伸嘴过去,便向她淡淡樱唇吻落,但觉怀中佳人温婉娇羞,令人如登仙境。他是好色之徒,一吻过后,便去解她衣裙。俞碧溪心中狂跳,到底鼓起勇气,一下推开皇帝。朱厚照虽感不快,仍是没有变脸,笑中含威,说道:“爱妃可以拒绝天下人,却不可以拒绝天子。朕爱你之情出自真心,你不明白么?”

俞碧溪跪下说道:“不是碧溪胆敢拒绝皇上,其实是碧溪不敢害了皇上。碧溪流落江湖时,无意间身中奇毒,这毒平常看不出来,只是……只是若与男子交接,便会大大不妥,于那男子更有极大害处。”朱厚照皱起眉头,扶她起来,道:“朕宣御医来给你瞧瞧。”俞碧溪忙道:“那下毒之人说了,世上只有一种名叫兰精的药可以解毒,只是这种药久已失传。碧溪是绝对好不了的,皇上请保重龙体,勿以碧溪为念,总之是碧溪命薄。”

江浪听到这里,心中咚咚而跳,心想:“她身中奇毒明明是谎言,撒这谎显然是为了引出兰精,只是她怎么会知道兰精的?九九曾说她喜欢上了汤逸臣,难道她一反常态接近皇帝,其实是为了汤逸臣?这世上知道三宝之人少之又少,除非是当年的当事人和他们的后代,难道说,汤逸臣就是那夺去龙涎之人的后代?”这些令他心潮激动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跟着又大感忐忑:“皇帝会不会为了俞姑娘而拿出兰精?”

他思前想后之际,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江彬亦是双眼炯炯、神色微变,竟似也在窃听。园中的俞碧溪更是紧张到了极点,朱厚照只是沉吟了片刻,她的心跳已几乎停止。朱厚照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微笑道:“爱妃并不是命薄,而是命大,朕身边正好携有兰精,据说这是一千九百九十九种灵花异草炼成的,既有其他用途,也可解尽天下之毒。”

俞碧溪“啊”了一声,全身几乎虚脱。只见皇帝解下腰间宝带,那腰带正中有一块半卵形的大玉,皇帝旋下那玉,中空的玉腹内藏着小小一块泥黑色的膏体,他伸出手指甲刮下少许,笑道:“这么一点解毒已是足够了。”那兰精香味郁烈之极,便是园外的江浪也自风中闻到了一丝它的气息。朱厚照让俞碧溪以口吮去药粉,收好玉带系回腰上,轻笑道:“这是咱们朱家的秘密,爱妃可要牢牢守住了。”

江浪料想那兰精皇帝是随身携带着,只不知藏在身上何处。他不再运内力偷听,俞碧溪“解毒”之后,园中二人必会有一番云雨,那俞碧溪兰精既没到手,也不会让任何人去救她。

次日,朱厚照颁下两道圣旨,一道册封俞碧溪为贵妃,一道升马太平为指挥使。马太平由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头一跃而为掌地方兵权的大员,晋升之快,令知府吴错深感惆怅。而俞碧溪从女死囚变成贵妃娘娘,更是一步跨入青云里。

第二天中午,府衙中摆开盛筵,齐贺娘娘千岁,地方上有诰命的夫人也纷来觐见。江浪冷眼看去,一片繁华纷乱中,那盛装华服的俞碧溪神情淡然,平静的眼波中偶然闪现一星寒光,显得坚毅而孤绝,他仿佛又看到了牢狱中那个不折不屈的女子。

欢宴之上,俞碧溪手持酒杯,仪态雍容地走向江浪。她跟皇帝说,左武将军曾经救过她,这一杯酒是必须要敬谢的。她凝视江浪时,眼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江浪本有些疑惑,接过酒杯时,突然明白了她目光的含意——他的掌心忽然多了一方折叠得极小巧的纸片。他捏住纸片,仰脖饮干。她轻声道:“多谢将军。”然后深深万福,转身走回,江浪猜想,她谢的,一定不是监牢中的喂药之情。

过了片刻,他借故出去,背人处展开纸片,掌心大小的白纸上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江浪吾兄:碧溪身系牢狱之时,蒙兄救助,知兄仁义,故以要事相托,吾之寝处窗下孔雀插瓶中有玉盒,请交乌衣巷汤逸臣处。事关生死,烦兄从速。碧溪泣血叩拜。”

皇帝与俞碧溪寸步不离,同宿于妙静堂。此时,妙静堂中只得几个侍婢,堂外有小队军士守卫。江浪轻松避过眼目潜至窗下,果有一对斑斓插瓶,一只凤凰的,一只孔雀的。伸手到那孔雀插瓶中摸出一只小小玉盒,拈住盒盖顶上的小玉兽揭开盖来,盒中雪白丝巾包着一小块圆饼,虽有丝巾覆裹,却是芳冽之气触鼻,正是兰精的气息。江浪心想:“我先将此物交给汤逸臣,不负俞碧溪所托,过后再行夺回,那时一箭双雕,连他手上的龙涎也一并到手。”心中又得意又欢喜,将玉盒收入怀中,回到筵席上。

俞碧溪一直若有所待,江浪进来后,她问询的眼光就射到他脸上,他微微颌首,她的神情顿时如释重负,秀目生辉,不胜喜慰。江浪心中忽感酸楚。当日俞碧溪曾经说过,宁死也不让自己沾上泥污,却不知那汤逸臣使了什么手段,竟骗得她不惜舍身侍奉皇帝那天下第一大淫棍。隔着满殿歌舞酒筵,他看到她的脸孔像白玉琢就般莹然光润,那如水的眼波渐渐充满了雾气,显得温柔蒙眬,嘴角噙着微微的笑,仿佛沉醉在幸福美好的无边幻梦里。片刻之后,她弯下腰,直起身来时,脸上表情转为了刚毅。

江浪心中一凛,忽有不祥之感,可是,在他来不及作任何反应时,俞碧溪右手扬起一划,颈畔顿时喷射出焰火般的血雾。她的身体在满殿惊呼中软倒在地,无力摊开的右手上跌落半把锋利的小剪刀,那是她事先系在裙内小腿处的,她弯下腰时悄悄抽取在手,决绝地用它割断了颈上动脉!

这是无救的、慷慨而勇烈的一击,朱厚照先是惊吓得一跳老远,继而哭了起来,一声声惨叫着“爱妃”。没人能明白,一个刚刚获得了人人艳羡的尊荣富贵的女子竟然会甘心去死!

七、怒剑狂发

江浪走出去时,脸色苍白,目光狰狞。他心里强烈自责,他早该想到在俞碧溪那样的女子眼中,贵为皇帝者也只是泥污,但教她沾上泥污,她会不惜一死!他一开始就该冲进花园从朱厚照身上夺到兰精,正是他为了由兰精而引出龙涎,才眼睁睁看她走上绝路!他急步而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乌衣巷。

汤逸臣正在听雨堂前的敞轩中,起初吹了一会笛子,突然一阵心绪烦乱又停了吹奏。他已听说了皇帝册封贵妃一事,真没想到俞碧溪会如此得宠。身受手握天下至高权力的男人的隆恩厚宠,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不肯放手的吧?她并没有承诺为他拿到兰精,何况,天下人有几个会信守承诺?

他正在独自唏嘘,突然看见江浪走来,一刹那之间,他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此人知道本来属于自己的女子已失身于人,会怎么样呢?”他跳起身迎上前去,微笑道:“将军光临,在下本当门首迎接,可恨管家竟未来通报,真教在下大大失礼。”江浪神情沉静,道:“汤公子不需客气,是我让管家不必通报。江浪受人所托而来,有一物转交。”

汤逸臣心中一跳,强抑心神,道:“将军请进来说话。”江浪道声“不必”,自怀中取出那只玉盒,道:“这是俞碧溪姑娘托我交给汤公子的。”汤逸臣喉头吞咽,干笑道:“俞姑娘真是信人,虽已贵为贵妃娘娘,竟还记得这微不足道之物。”他意含两可,不知底细听来,倒像此物本为其所有,俞碧溪只是守信归还一般。

江浪道:“不知俞姑娘以性命换取的是如何微不足道之物?”他两眼中光焰跳动,咄咄逼人。汤逸臣一凛,道:“将军此言何意?”江浪道:“俞姑娘将此物托付江浪后便即自尽,可笑那皇帝赔了夫人又折兵,落得破天荒头一回哭。”汤逸臣面色微变,忙纳玉盒于怀,道:“将军言辞深奥,在下抱病在身,头脑不明,实难支撑。将军请回,容在下改日请教。”江浪见他竟不过问俞碧溪之死半句,暗想:“此人凉薄无情一至于斯!”哼了一声,转身便去。

汤逸臣待他去得没了影子,这才脚步踉跄着冲入听雨堂关上房门。他坐在案前,头胀脸热,深深呼吸,摸出玉盒,抖抖索索地打开,解开兰精外包裹的白丝巾,丝巾上写着一首《襄阳乐》:“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这是俞碧溪决心以死相报时含泪写下的,汤逸臣晃了一眼,见与宝贝无关,弃之于案,双手捧起那块泥黑色的膏体,使劲嗅吸那清冽彻骨的芳香,那香直入脑心,醉人无比。

他的脸色已因兴奋而通红,低笑道:“不错,这就是兰精,可笑江浪、俞碧溪这些人有眼无珠,竟将这长生不死的宝贝送到了我手上!我汤家等了一百多年啊,数日之间,三宝忽然齐聚我手,当真是天意呀!”他难抑狂喜之情,弯下腰去挪动几案,翻开一块本由案脚压住的地砖,此砖之下有个方形孔洞,中置一口小小铁盒。他捧盒放到案上,盒中并排着两样物事,一枚得自林烟翠的“玉髓”,一只鼓肚细口的青玉瓶,便是当年其先人自玄天洞夺得的龙涎。他将三宝轮番观看摩挲,两眼放光,喜不自胜,突然将“三宝”抓在掌中,紧贴胸前放声大笑。

他大笑一阵,忽然紧皱眉头,道:“三宝齐聚,如何长生?三宝齐聚,如何长生?”当年其曾祖只知三宝合一便可长生,至于三宝如何合一并不知晓。此时汤逸臣满心焦虑、困惑,就像老鼠吃蛋,知道那是美味,却愁无处下口一般。

便在此时,窗格上发出一声响,一个声音说道:“我来告诉你三宝合一之法。”一人摘下窗扇翻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江浪。汤逸臣大惊,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手忙脚乱地将三宝塞入怀中。江浪任其忙乱,悠然笑道:“玉髓为十万美玉之髓,龙涎为八百八十八种灵虫异兽之涎,兰精为一千九百九十九种奇花珍草之精,当年灵姬子三宝甫成便被燕王麾下三大高手所夺,可惜他们并不知道三宝合一而致长生的法门。”

汤逸臣骇然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尽?你若告诉我三宝合一之法,仙丹炼成后我分一半给你!”他不假思索口出一半仙丹为酬,心里想的却是知道其法后便即杀死此人。

江浪道:“三宝团聚,还须到玄天洞丹炉中另配仙方冶炼,当年灵姬子的一名弟子尚在人间,就在玄天洞中保住丹炉之火不熄,三宝一至,立即便可成不死仙丹。”汤逸臣眼光闪烁,道:“你怎么肯告诉我这些?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忽然“啊呀”一声,内力潜运,逼出满额汗水,以手扶案,道:“我的毒……发了……”

江浪冷眼看他作态,冷笑道:“你就是假装毒发,骗得俞姑娘舍命为你取得兰精的?你就没有一点愧疚?”汤逸臣本来相信江浪所言非虚,故意诘问,再假装毒发,以一举诱杀江浪,这时被人说破,脸色竟不稍变,哼了一声,道:“我虽假装毒发,却未出言相求,俞姑娘自愿为我取来兰精,我何愧之有?废话少说,你知道太多,汤某不得不杀你!”他年长江浪六七岁,自恃一身绝技,并未将对方一个捕快出身的左武将军放在眼里,眼中凶光一闪,右掌已聚七成真气。

江浪忽道:“你最好取出三宝,否则我纵不敌,临死拼命一撞,撞破你那一瓶龙涎,长生不死从此落空,你岂不要活活气死?”汤逸臣一想有理,抓起铁盒一退老远,取出三宝放了进去,嗒地按上锁扣。他一直一眼不眨地盯住江浪,放好三宝后将铁盒滑入数尺外的屋角,正要跃向江浪,眼前一花,对方已经从他身前掠过,直奔屋角铁盒。他的反应极快,轻功也是很高明的,距离铁盒又比江浪近得多,待他须臾间飞身而上掌击江浪时,对方已铁盒在手,单掌一挥,便震得他巨响着破壁而出落到了游廊上。

江浪从破洞中跃上游廊,冷笑道:“适才我是投鼠忌器,现下我要将你这只龌龊老鼠打出满肚臭屎!”汤逸臣抹了抹嘴边血迹,一跃而起,满眼狠毒怒视江浪,狞笑道:“臭小子深藏不露,倒让汤某着了你的道儿,想夺我的三宝,汤某舍命相陪!”

他玉笛正插在腰间,抽笛在手,腕际颤动,画出数十个光圈,像风吹落花般极速卷向江浪。他招式精妙,身形潇洒,确算是一流高手,但与江浪对敌却大大不如。江浪单手以“环环相扣”之势,连抓两下便捉住了玉笛一端,漫天落花顿时消散,内力暴涌,如倾海之水撞向汤逸臣。

汤逸臣受此无与伦比的大力,怪声惨叫,玉笛脱手,全身倒飞而出,连势带劲,竟将游廊砸断。他深知若再交手必死无疑,索性便从游廊断开处滑入水中,伏到廊底屏息不动,只盼趁江浪搜寻自己时捉空逃走。哪知江浪委实机变,早知其主意,喝道:“还不现形!”呼地凌空发掌。

他出力甚是奇巧,游廊受击不是下沉,反而直卷上天,着力处如龙头高昂,撕扯得弯弯曲曲十余丈长的游廊节节攀升,一路大响。汤逸臣附在廊底,仓促之间,竟被上翻的长廊带了起来。他应变也快,虽在惊慌之中,双掌却借游廊旋身发力,嗖地远远逸出,去势疾疾如离弦之箭。江浪夺下的玉笛愤然激射,后发先至,一下穿透其左肩,余势犹劲,带着他急速飞行,“夺”地插入花园边角处的一株大柳树,将其生生钉在了树干上。

江浪纵身过去,一掌震断树干,汤逸臣随着断树哗啦啦倒下。他伤势虽极重,却不致命,委顿于地,大声呻吟。江浪一脚踢在他脸上,他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江浪恨极此人,不肯立刻将其杀死,拳打脚踢,每一记都让汤逸臣喷血狂呼。他边打边骂:“王八蛋,你他妈还想长生不死?你骗得俞姑娘为你舍身自尽,老子就送你上西天,到俞姑娘面前去磕头认罪!”

江浪打到后来,那汤逸臣叫也叫不出了,只是望空喷血。汤府家下人等远远观望,却无人敢上来解救。江浪打骂得累了,喝一声:“去死吧!”抬足正要踩断他脖颈,斜刺里一个绿影冲上来扑到汤逸臣身上,却是春雨。她满脸是泪,哭叫道:“林姑娘的玉髓是我给她下了迷药偷来的,俞姑娘去取兰精是我怂恿她去的,将军打死我,饶了我表哥吧!”

她这般舍命护卫表哥,江浪心中忽地软了,凝视汤逸臣鲜血模糊的头脸,这一脚便踹不下去。他重重呸了一声,便要大踏步离去,那奄奄一息、血人似的汤逸臣竟忽然开口:“你……问问林姑娘……她……她身上少了……少了什么……”他满脸是血,神色怪异,江浪瞧得极不舒服,厉声道:“她身上一根汗毛都比你的狗命金贵!”汤逸臣咯咯而笑,边笑边喀血。春雨怕激怒江浪,忙伸手按住了他嘴。

江浪兴冲冲走出汤家,突然身前响起巨浪般的呼叫:“皇上有请左武将军!”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虽然向来胆大,也不禁微微心惊。但见长街寂寂,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而汤家四周密密麻麻也不知围了多少军士,两边民居屋顶上、巷子前后两头也是甲胄森然,内围军士挺枪捉刀,外围军士弯弓搭箭,霜刃如雪,映日耀辉,流火七月变成了肃杀深秋。

领兵的正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指挥使马太平,高举、韩威、顾氏兄弟等旧属也调派到了他麾下,五个人都是神色冷峻。皇帝亲信太监中姓曹的太监也在,却坐了一乘步辇。明朝太监专权在历朝历代为患尤烈,那四名贴身太监势派向在江浪等将之上,眼中除了皇帝,对谁也不肯正眼一瞧。江浪见不得宦官不男不女之气,受封后远远避之,连那几名太监各自姓氏也分不清楚。

曹太监盯着江浪,道:“左武将军,把手中铁盒交给咱家吧。”他长眉凤目,本应是个美男子,既为太监,语音尖锐,面白无须,瞧来但觉妖里妖气。江浪心念转动,知道眼前不便硬抗,嘻嘻一笑,道:“皇上千叮万嘱,这盒中物事要紧之极,需由江浪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曹太监喝道:“胡说!俞贵妃偷窃兰精在先,你自孔雀插瓶中私取于后,种种行径岂能瞒得过我等眼目!皇上吩咐了,你若不肯将宝物交给咱家,便将你格杀勿论!”

江浪一惊,看来朱厚照倒非一味荒淫糊涂。俞碧溪在花园中提到以兰精解毒,皇帝多半便动了疑心,他却也能沉住气,照样封其为妃,又任凭自己取走兰精,原来也是放长线钓大鱼之计。当下哈哈一笑,道:“传国之宝共有兰精、玉髓、龙涎三件,只是百多年前,玉髓和龙涎便流落在外,江浪是奉皇上秘令,利用兰精找回其余二宝,现下三宝皆在我手中,我正要前去向皇上覆命,要你来啰唆作甚?”

曹太监听他所说似非虚言,而玉髓、龙涎之名也是首次听闻,微微沉吟,道:“怎地皇上没向咱家交代清楚?”江浪笑嘻嘻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意图,公公又何必多心呢?”曹太监面色微变。他素来深受皇帝宠信,自命为皇帝身边第一贴心人,早对皇上厚爱江浪暗怀妒意,听了这番话,显见得自己又受了疏远。哼了一声,道:“那就请将军同咱家回去交差吧。”

马太平留下顾氏兄弟带一百军士抓捕汤府合府人等,自己同韩威、高举散在江浪身周,众军士前后夹持,刀在手,箭上弦,竟无半分松懈。江浪走在中间,忽然笑道:“皇上得了三宝,必然重重有赏,马指挥,你猜江浪会向皇上要什么赏赐?”马太平淡淡道:“马某不知。”江浪道:“我不要别的,只要皇上罢了马指挥的官。”

马太平不动声色,道:“如意客栈的林九,不知将军认不认得?”江浪一惊,喝道:“你将她怎样了?”马太平道:“今天早上,店小二送到林九房中的早茶里混有我特制的迷药。你曾经服过,总该知道,再细心的人也辨不出它来。”江浪满手冷汗,怒道:“你想怎样?”马太平道:“林九屡犯血案,皇上自然要亲自审问。你想见她,那就先去叩见皇上。”

曹太监软绵绵地道:“这林九是什么人啊?”马太平道:“这人是个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城里镇守乔公公,原指挥使马弁等数十人都死在她手上,奇怪的是,江将军竟与此人相熟。”转头凝视江浪,缓缓道:“皇上初临南京那夜,将军与林九在乌衣巷交手,马某就曾在附近亲眼目睹。”

江浪闻言,便知马太平已知悉“林九”底细,想不到此人面上随和而心机深沉如许,可笑两年多的相处,自己竟不能看破其本心,冷笑道:“这暗下迷药的勾当果真是马大人的拿手好戏,就不知离了这下三烂的迷药,马大人还有几成真本事?”

马太平面色沉沉,无动于衷。江浪微一寻思,笑道:“江浪言语造次,马大人不予计较,实在是大人大量。香香近来可好?这些日子没见,倒有些挂念她了。”马太平哼了一声,道:“不劳记挂。”江浪道:“从前马大人对江浪种种爱护,江浪并未忘怀,若非世事变幻,咱们就成一家人了。”

曹太监瞥了一眼,笑道:“听说马指挥有一位千金,跟左武将军倒是年貌相当呢。”马太平正色道:“曹公公误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马某只想忠心耿耿为皇上效力,替皇上分忧。”曹太监咭咭笑道:“难道马指挥认为左武将军对皇上并不忠心?”马太平道:“马某不敢。”江浪悠悠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罢了。”

他收敛怒火有意同诸人闲扯,一路行去,众军士大多松了警惕。他突然仰头看天,惊奇道:“哇呀,天上好大一只老鹰!”他叫声甚响,一行二百多人尽皆抬头看去。马太平脖子微动,随即明白是计,叫声不好,长鞭飞卷,可惜迟了,江浪身法如风,一瞬间只见一个淡淡影子远远翻上了数丈外的屋顶。

他自懊恼,轿中曹太监已像一道轻烟般蹿起,如电如幻一样飞上那屋顶,宽袖舞动,十指挥弹,隐隐然似有两张细如烟雨的光网一先一后笼向江浪。马太平惊讶失声:“难道竟是‘双丝网’神功?”

曹太监丝网脱手之初既亮且略小,将及江浪,却变得大如蚊帐,色作银灰,双网相重,细密如纱,瞧去但觉美妙奇异,江浪却觉有千丝万缕的阴寒气劲迷梦般罩来,那阴劲丝丝分明,既柔且韧,竟像要将人勒成血肉粉末!他大喝一声:“破!”双掌“天无量”、“地无量”连环急拍。曹太监双丝网神功虽然妖异,却也禁不起他倾尽全力的两掌,气浪滚滚奔腾,霎时穿破光网直迫曹太监。曹太监一声尖叫,翻落下地,一时气血翻腾,脸色雪白。

江浪飞身远引,心中也是一阵烦恶。他虽然早看出四名太监都身怀武功,却实在没想到,这曹太监身上所负竟是如此神功,若非他双掌施以八成内力,只怕反要受轻敌之伤。这人实可说是玄天洞老道之外唯一能与他相抗的劲敌,不过,其他三名太监若与他功力相当,四人联手,实力不可想象。难怪皇帝胆敢经年游荡江湖,原来有这等绝顶高手时随身周!

他在街巷中东奔西窜,不多久便见到街边马太平的宅院。马太平新任官职,住的仍是旧宅。院门闭着,院里传出破空之声。他越墙而入,果见马惜香挥动软鞭,正在练功,地上碎了好几个花盆,想是给她鞭子掠倒了的。他跃下时伸手捉住了鞭梢,笑道:“香香!”

马惜香见到是他,两眼一红,扭过了头,道:“那日是我骗你喝下了迷药,害你受尽折磨,你来杀了我也好,省得我天天后悔。”她当日一腔义愤,与父亲等人一起擒住了江浪,后来江浪惨遭酷刑,她便深深懊悔自责。心里翻腾一阵后,本想不顾一切前去相救,奈何马太平早知她这等小儿女的心思,点了她睡穴。等她大睡十二个时辰醒来,江浪已经自行脱逃,重新出现时,已是皇帝御封的左武将军。她既想相见,又觉羞惭,一缕情思自不免在他身上系得更牢。

江浪微笑道:“你只是个不明真相的小姑娘,我心中从没怪过你,又怎么会杀你?这些日子不见,你倒是瘦了些了。”马惜香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江浪同她随便亲热惯了的,将她拉入怀中,哄道:“别哭了,小丫头,看把眼睛哭成了四个。”马惜香抬起脸来,虽然满脸泪痕,却是容光焕发,羞道:“这么说,你不讨厌我,恨我,还是……喜欢我的了?”

江浪笑道:“那是当然。”见她单纯可爱,心中忽有些犹豫,转念想到马太平种种可憎,便拿出铁盒,道:“这是你爹要我交给他的三样宝贝。”打开盒子,逐一指点三宝名目,道:“据说三宝合一可得长生,本来是要交给皇帝的,可是你爹说了,我若肯悄悄交给他,便当是我下的聘礼。”他到底不是无耻之辈,这话说来,脸上已有些发热。

马惜香既羞且惊,道:“三宝合一可得长生!这是真的么?”江浪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只是百多年前就有此一说了。我是将信将疑,你爹和皇帝他们却信得真,都想拿到手中以求长生。”马惜香嗔道:“既然如此,我爹怎么就敢要了?他、他就不怕皇帝怪罪你么?”她脱口说来,显见心下回护着江浪。

他微微感动,叹道:“有什么法子?为了你,皇帝老儿只好不顾了,何况他那样的皇帝若当真长生不死,才是老百姓千万年的恶梦呢。你将三宝好生收着,除了你爹,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我这就要寻个地方避避风头——我是携宝私逃,现下你爹正带人搜捕我呢。等到风声过去,我再来带你走,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马惜香娇嫩的面容现出坚定之色,低声道:“你这样待我,我是决不会负你的,就算跟你去吃苦受罪,我也不怕!”江浪点点头,忽然一声长叹。马惜香见他欲言又止,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我心里——早当你是最亲近的人。”江浪转眼不瞧她神情,道:“你别怪我多疑——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是怕你爹杀我灭口。”

马惜香正想否定,忽而想起江浪上次入狱时,爹对他其实极为无情。他为了自己连功名富贵、身家性命都放在一边,内心实是感激之至,微微沉吟,毅然道:“他若如此对你,我就不再认他为爹!”

江浪微微一笑,伸手揉揉她头顶,柔声道:“你对我真好。”马惜香脸一红,身子却扑到他怀中,闭上了眼,呢喃道:“今时今日,我才知道,你对我这样好,此刻我就是死了,心里也是快活的。”江浪无言叹息,内心不无愧疚。他锁好铁盒递到她手中,道:“我走了。”马惜香柔情正浓,极是不舍,眼中含泪,道:“你多保重,一定要来啊。”

江浪心慌意乱逃出门去,又从院墙飞下来隐在院角假山后窥望。马惜香满脸红晕,微笑了好一阵,这才捧了铁盒回到绣房,将铁盒压在褥子之下,自己走走坐坐,忽而微笑,忽而皱眉,一颗心忧喜无定。

江浪离了马家,一刻不停,急奔府衙。此时城中正在四处搜捕他,他明目张胆疾奔之间,相继撞见多支人马,但他轻功卓绝,众人也追之不及,徒呼奈何。

江浪奔至府衙,便见马太平领重兵候在门外。马太平淡淡道:“你本已脱逃,现下自来投身伏案,便是为了林九么?”江浪一声怒笑,道:“马大人,江浪但愿你飞黄腾达,前程无限!”马太平微笑道:“多谢吉言。皇上正在俞贵妃灵前,这便进去吧。”

江浪哼了一声,随之进府。府衙之中一片雪白,原本欢宴热闹的正堂已经设为灵堂,朱厚照亲在灵前烧纸,脸上犹有泪痕。两边太监、侍从白花花一律穿孝。见他进来,曹太监尖声道:“护驾!”四名太监身形错落,各占位置护在皇帝驾前。

江浪暗暗讶异,心想这皇帝莫非真的对俞碧溪生情?朱厚照烧完了手边纸钱,这才拍拍手站起来,叹道:“朕本想不动声色,依旧好好待她,谁知她对朕竟无半分留恋。朕贵为天子,遭一女子所弃,委实丧尽脸面啊。”

江浪不想与他啰唆,沉声道:“此刻三宝已不在江浪身上,江浪想跟皇上做个交易。”朱厚照嘿嘿一笑,道:“说吧,你要跟朕做什么交易?须知朕在宫中之时,便曾开设店铺大做买卖,对生意在行着呢!”

江浪道:“你放了林九,我告诉你三宝所在!”朱厚照慢慢踱步,道:“林九?你为了此人,当真不惜与朕为敌么?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以本就属于朕的物事来跟朕交易,朕若答应了你,岂不是亏大了?”

江浪冷笑道:“亏一点总胜过赔尽本钱。”他杀机微露,这话也说得十分不恭。朱厚照凛然道:“江浪,朕对你不薄,何以你一再负朕?难道说,朕就杀不得你么?”

江浪哼了一声,道:“倘若你是个普通人,大家做做朋友兴许还不错,但你是皇帝,你这个皇帝也实在差劲,江浪早就看你不顺眼,若非惦着你给江浪的那点子恩惠,难道我就杀不得一介昏君么?”

马太平等人惊得面如土色,便是曹太监也吓得嘴角一抖。众人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要扑向江浪。朱厚照面色剧变,仰天厉声而笑,俄而掉下脸来,两眼灼灼逼视江浪,慢慢道:“朕听马指挥说,你曾在监狱中受尽酷刑,终是没有屈服招供,朕虽然爱你勇武,但你勇武到了胁迫天子的地步,朕若容下你来,那天下人也都要反了。三宝朕是当然要的,但是朕首先要你变成阶下囚!”眼光一转,道:“曹爱卿、沈爱卿、小威、小冷,你们同江浪出去动手吧,莫要惊了贵妃之灵。”

他吩咐的正是四名贴身太监。那沈太监与曹太监年龄相若,都是有职司的首领太监,那小威、小冷则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面若敷粉,唇似涂丹,妖娆如女子。四太监得令,曹太监觑着江浪,尖声道:“还等什么,这便出去吧。”江浪敬重俞碧溪,自也不欲在她灵前大动干戈,哼了一声,当先出去。

此时满庭残照如血,青石地板反照着艳丽的日影,潋滟如一潭波光。西面一大丛芭蕉青翠生辉,阔叶厚实光洁如新织的绸缎,蕉下密密簇拥着虞美人,明丽的黄,热烈的红,浓艳的绿,那缤纷的色彩并没如往常般撞击出浓郁的生气,反而有一股阴郁的灰黑的死气凭空而生,随着太阳一点点的西斜而慢慢地沉重地笼盖下来。江浪站在庭院中心,夕光被那层隐隐的死气隔阻,竟似照不到他脸上。他颜面灰暗,双眸中却是神光湛然,仿佛有火在他眼里静默而坚定地燃烧。

四太监分四方将他围在中心,那死气就是来自他们身上的杀气。他们凝身而立,双手虚抓,全身真气疾速奔行,鼓荡得袍袖如大张的风帆。四人合力之下,双丝网神功从四方交织汇绕而成了一张巨网,马太平等人禁不起这无形之网的巨大压力,早就远远散在庭院四周,江彬等四将则将皇帝拱卫在堂前石阶上。

江浪全身的感觉已因真气充分提运而外延半尺,他身上完好无损,但肌肤上隐约有丝丝缕缕的的撕痛之感,因为那张无形有质的巨网越笼越近,寒芒似的细而锐的杀气已经侵抵他身周!四名太监修炼的真气显然同出一路,而且决不与任何人相同。此前江浪所知所遇内家真气虽门派不同、气质有别,但无论阴柔或刚猛,无非都是一种可抗可破的力量,但这四名太监的真气却极怪异,特别是此刻四人合力之下,当受者甚至捉摸不到力量的来处,只是渐渐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般的窒闷,这窒闷当中的每一毫厘又是阴寒的、尖利绝伦的,仿佛天与地不复存在,亘古恒荒之中,就是这一团迷雾般的寒芒在冲突激荡,要把最后一粒尘埃也化为无形!

江浪早在与曹太监一招交手时充分估量了对方的实力,仍没想到,对方“双丝网”神功在合力使出时,威力竟是这般巨大!他已经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丝丝裂痛,脸颈等处裸露的皮肤上也隐隐现出血红色的细密乱纹——巨网已经勒穿了他身周半尺处第一道真气的屏障,犹在慢慢地危险地收紧。如果他真气稍有不继,便会被那冷酷妖异的巨网触及肉身而裂为肉末!其实他应该在灵堂中就先发制人的,一出庭院,四太监立即发动合围之势,未曾正面交手,已到生死边缘!

然而,江浪虽然险象环生,四太监也极不好过。四人当中,以曹太监功力最高,但他几已将神功运至极限,江浪仍然屹立如磐。此外,沈太监修为与他不遑多让,犹能不动声色,那小威、小冷究竟年纪甚轻修为有限,颜面上已露龇牙咧嘴、不胜重荷之态,他们甚至感到,一道暗流正欲逆势而来。如果江浪撑得下去,小威、小冷便会真气耗尽,“双丝网”四失其二,威力必定大减,他便能奋起反击。

曹太监本以为四人合围之下,自能逼得江浪力竭就擒,此刻他才知道,场中局势已非自己所能控制,稍有疏失,便会满盘皆输,至于皇帝欲从江浪口中得出三宝所在已无法顾及,势已至此,只有不遗余力地苦苦撑持。

突然,小威、小冷汗出如浆,面色灰白;江浪神情凝重,真气最弱的面部竟如吹皱的春水微微颤动!马太平、江彬等有见识者俱都心弦倏张,知道院中那静悄悄的搏杀已到生死立判的关头!

七、皆为利往

便在这针落可闻之际,一声惨叫突起,滚地春雷般惊破了沉沉死寂!

惨叫的是小威。一弯细细的黑刃宛如从天而降,自后划过了他的左颈,他全身真气正运至极限,内力迫压之下,颈中鲜血足足喷起两丈多高,半空里化作蒙蒙血霰纷纷扬扬。他惨叫声刚起,那弯黑刃又快若隙驹飞向小冷颈畔!与此同时,乌影闪动,一条长鞭腾腾破空,蜿蜒疾卷那相连着黑刃的一道银光。

本来以这弯偷袭而来的黑刃速度之快,是能够在无人料到时连取小威、小冷之命的,无奈马太平早就心有所待,因为他知道,那银链黑刃的主人——姓林的女凶犯并没被他擒住!他确实是让店小二送去下了迷药的茶点,只是其时林烟翠并不在房中。他原本派了高举、韩威时刻监视着她的住处,奇怪的是,没有人看见她是如何离开的。乌衣巷汤家门口,他心存侥幸讹一讹江浪,让其乖乖就范,然而江浪既知他手段为人,便就深信不疑。倘若林烟翠真在朱厚照手上,只消以她的性命相胁,江浪自会供出三宝所在来,他在马惜香面前一番做作,本也是预料及此而借机陷害马太平之意,只是关心则乱,他没有从朱厚照宁愿力取的反应里判断出真相,若非林烟翠斩月刀不期而至,双方生死实难逆料!

狂蟒鞭和斩月刀纠缠之际,江浪已经扭转局势,小冷虽然逃过斩月刀之劫,却被江浪瞬息间狂涌而至的掌力震得喷血飞起,落入远处那虞美人花丛后再不动弹。江浪厉啸奋掌,无量神掌如破茧之蝶,终于显出它灿烂夺目的风采来!夕光搅碎了,空气撕裂了,双丝网支离破碎了。

曹太监、沈太监先后在他掌下翻身后跃,曹太监面白如纸,修为稍弱的沈太监嘴边渗出血来,他们在变故发生时心神剧震,江浪刹那间爆发的掌力又太过沉重威猛,带着无可阻挡的勃勃生气,声势绝伦地摧垮了他们的斗志。

他们暗咬牙关,正要鼓勇而上,朱厚照忽然摆手道:“罢了,别挡了朕的眼睛。”原来,他见林烟翠白衣如飘雪,黑发如乌绸,身形飘忽轻盈如仙子凌波,眸光射人而容颜绝世,虽是挥刃拼杀的情态,自有一股慑人心魄的风华,早已瞪圆了双眼,一副眼花缭乱、神惊意驰之状,只恨不能凑近了看个仔细。曹、沈二太监各自暗吁一口气,退了开去。江浪既见林烟翠无恙,心中狂喜,只想携了她就此而去,也已无心动手。

林烟翠、马太平二人所使俱是长兵器,刀光鞭影纵横往来,满庭翻滚圈荡,便是江浪也无法立足。他退向庭边,以防江彬等突然出手夹攻。林烟翠武功本就略胜马太平半筹,出手向来狠辣惯了,这时候,月涌大江流、月出惊山鸟、月落霜满天等绝学无碍无滞地使来,斩月刀只迫得“狂蟒”方寸微乱、渐露窘相。

朱厚照眉头微皱,突然一声大叫:“住手,退下!”马太平虽在狠斗之际,犹能体察圣意,明白定是皇帝见了这女子容貌又动了爱美之心,冲自己下了圣令。可是林烟翠手上不松,斩月刀招招狠绝、险绝,稍一分神便要糟糕,岂敢住手而退?

朱厚照怒道:“马太平你好大胆子,还不住手,让这位姑娘过来说话!”

龙颜发怒,马太平面露苦色,狼狈之际,左臂火辣辣一掠,已被斩月刀所伤。林烟翠亦于此时倏地收了银链,长裙飘飘,足不沾尘走向庭前。马太平倒是一片忠心,兀自叫道:“这林九姑娘身系数十条命案,皇上小心!”

江浪见她翩然而来,笑道:“九九。”他兴奋得声音微颤,林烟翠竟不看他,倏然从他身边经过,就像平地刮过了一股冰冷彻骨的寒风。江浪不意她变化如此之大,一时间满头雾水,呆若木鸡。他舍命力战,心脉已经暗受损伤,情绪牵引之下,但觉脏腑间刀刀碎割般地疼痛。

林烟翠径直行至阶下,打量朱厚照,冷冷道:“你就是皇帝?”眼见其神情不堪,黛眉轻扬,眸中神采冷冷如月照寒霜。朱厚照已到口边的调笑赞叹之言不觉吞了回去,笑道:“是朕不假。姑娘有何见教?”

林烟翠道:“灵堂中的可是俞碧溪?”朱厚照道:“便是朕的爱妃。朕待她一片真心,可惜天妒红颜……”“我要带她走!”林烟翠冷然打断,双目如电,射在皇帝脸上。

江浪闻言,忽然明白过来。新贵妃俞碧溪自戕而亡之奇事想必风一样流传了开去,九九冒险而至,便是为了带走她尸身另行安葬。依九九心性,伤心俞碧溪惨死之余,必是连他也怪上了。想明此节,精神方始一振。

朱厚照被林烟翠如此盯着,虽然她容光绝世,也不能对之直视无畏,错开她目光,打个哈哈,道:“姑娘此言何意?朕之嫔妃去世,自当按朝廷律制安葬,如何能让姑娘带走?”

林烟翠冷冷一哼,道:“她若稀罕什么贵妃,便不会自尽了!我再问一句——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她眼神中跳动着冷酷而灼热的火焰,言下的威胁之意令朱厚照心头一寒,忽然明白,这女子容貌再美,也不是他这个皇帝消受得了的。他双眉微挑,目露威严,寒声道:“朕手握生杀大权,却素来怜香惜玉,既封她为妃,岂会逼死?江浪,俞贵妃的死因想必你有所知道吧?”

他将矛头转向江浪,江浪此时不便多言,只道:“九九,回头我跟你细说。”林烟翠脸上掠过一抹寒气,口唇微动,似想斥责,却又忍住,双眼微眯凝视朱厚照,缓缓道:“我与俞碧溪情若姐妹,断不会让她身后为贵妃之名蒙受羞辱。人我是带定了,你让是不让?”

她言语辛辣,神情冷傲,锋芒毕露,江彬蓦地喝道:“死丫头胡作非为,当真疯了!”江浪微微诧异,心想这呵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林烟翠脸颊肌肉却竟微微一跳,一咬牙,神情愈加坚毅,瞧向江彬,厉声一笑,道:“我便是疯了,那又如何?”江彬面上冷淡,眼眸中却突地射出两道冰冷而愠怒的光芒。二人对峙之间,盛夏的黄昏里弥漫开一股深沉寒意。

江浪双掌微提,蓄势待发。朱厚照在脸色一番变幻后忽道:“也罢,朕瞧在你姐妹情深的份上,便破例答应你。你少待片刻,待朕瞧瞧贵妃,与她别过。”甩袖踱入灵堂。

殿堂幽深,素烛光线灰白模糊,众人候在阶前,隐隐见到皇帝推开棺盖,探身向棺中低声絮语,虽听不真切,语声中倒颇有凄恻之音。不一刻,他合上棺盖,扬声道:“林姑娘,你进来吧。”

三人又往石围里添柴,火势熊熊,不多久,那丹炉便自下而上地由暗红而为通红。老道投进手中一条粗柴,转头瞧着林烟翠,道:“徒孙媳,你莫害羞,把衣服鞋袜都除了吧。”林烟翠既羞且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老道神情郑重,道:“老道让你杀了云抱朴,你也亲口答允了帮老道炼丹,老道现在要以你祭炉,你快快照我吩咐,否则一会儿丹炉烧裂,可就前功尽弃。”

江浪怒喝道:“难怪你留我们帮忙,原来一开始就包藏祸胎!没听说炼丹要以活人祭炉,行此邪术,你就是邪魔外道!”一边斥骂,早将林烟翠护在身后。

老道皱眉道:“处女祭炉,古已有之,怎么是邪术了?不享以处女血肉,丹炉积垢难消,质地生硬,灵气不蕴,仙丹难成。徒孙啊,你让开一边,师祖爷爷并不想伤你,炼完了丹,师祖爷爷帮你寻一个更漂亮的媳妇,又有何难?”

“九九快走!”江浪断喝一声,眼前光线一暗,老道已飞至头顶凌空抓下,当真是要多快有多快。他知道老道功力通神,想也不想,暴喝声中,双掌齐出,竭尽全力仰天挥出,只盼能将老道阻上一阻,九九能有机会逃出生天。老道不避不让,双掌齐中,只是一哼,势无稍阻,一手已将林烟翠发髻抓住,翻身后纵,带着她急速退开。

江浪如何肯舍,飞身急追,眼前蓦地里千万只爪影,如一道厚厚的屏障要将他挡住。他这时只怕有须臾耽搁,九九便会给投入丹炉,也不及拆架闪避,硬生生冲了过去。他全身真气充盈鼓荡,本来刀剑难伤,穿过爪影之墙时,却觉全身各处经脉均生出锐利的刺痛,却是老道千手千变之招已堪堪穿破他内层护体真气,只是他不惜受伤硬碰硬闯,老道一时也腾不出手来。

林烟翠被老道当头抓住,玄气由头顶而入,全身已难动弹。江浪见她轻飘飘有如草人,也不知死活,心中如焚,又怕出手伤及,危急间心念忽动,右掌拍出,内劲狂涌,却是朝向丹炉,霎时柴枝带着烈焰飞腾上半空,宛如一棚硕大焰火,丹炉则被掌力推得疾撞向石壁。

老道不意他竟然舍人攻炉,事发仓猝,不得不抛下林烟翠,全身化作箭矢疾射出去。他功力虽高,也不敢碰触丹炉,但他速度之快,竟能先丹炉而扑上石壁,反身挥袖一拂一带,那被江浪内力所附而重如山岳的丹炉去势顿消,凌空疾转起来。

江浪有了这片刻工夫,早扑过去抱起林烟翠,双足如轮,飞快冲上石壁,借着壁上突起之处,星跳丸掷般不断跃高。那洞顶斜向洞中,奔跃之间,已渐渐接近那三尺许的洞口。便在老道将丹炉推送回石围中时,江浪如穿云飞龙,呼地飞向了洞口。眼看不过丈许之遥便可脱困出洞,老道飞脚踢起一段柴枝直射他后心。

江浪去势快极,但仍没能躲过柴枝,背心剧痛,真气忽滞,直堕下来,后背着地,只跌得全身欲裂,经脉俱麻,动弹不得。林烟翠在他怀中,却是毫发未伤。

老道大喜过望,连声怪笑,飞跃过来,右手疾抓江浪头顶。林烟翠早知其人非己所能对抗,身子一踊,将江浪脑袋抱在怀中,厉声叫道:“不要伤他,拿我祭炉便是!”先前老道并未封她穴道,一脱其手,玄气消去,便即行动如常。

老道凝爪不发,嘻嬉笑道:“这便是了,徒孙媳注定要以身殉丹,这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去,帮老道重新把火燃旺。”林烟翠也不抗拒,便同老道拾柴添火。炉火很快大旺,丹炉也迅速发红。

江浪本盼着鬼王林渊会出手相救女儿,哪知半晌没有动静,这才知道女儿的性命在林渊心中,却是远远不如仙丹要紧。他既极寒心,也极愤怒,正要开口喝骂,嘴上一暖,却是林烟翠伸手按住了他嘴巴。

她瞧着江浪,神色洞悉而凄凉,温柔一笑,低声道:“别忘了化蝶盅。”另一只手摸到他脑后点了他哑穴,却是怕他叫出父亲来,若因此而令其得不到仙丹,只怕他身上的化蝶盅不得化解。

她万语在心,一时也不知要说哪一句,老道厉声催道:“时候这就到了!”她身子一颤,忽然低头在他唇上一吻,轻轻道:“与君相识,平生之幸,若有来世,与君再聚。”站起身来,便向丹炉走去。

烈焰逼得她衣裙飞扬,凝望那红得渐成透明的丹炉,忽然热血如沸。林渊没有出手相救,她感到的难过甚至不如江浪强烈,她早知其父冷酷无情,他的儿女有数十个之多,牺牲她一个,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她总算比姐姐林霜红幸运,姐姐死时心已死,而自己的死却能救下丈夫一命。她亲口允了他的求亲,在她心里,他已是她的夫婿!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江浪,他眼中狂烈的痛苦、绝望的乞求令她胸口剧痛。她本来是想同这个人相伴一生的,可是没有法子,她必须得死,目睹她如此死去,他的痛苦也一定会胜过她的吧。

她心中一阵怜惜,闭上眼睛,眼皮下立即渗出两行热泪,长叹道:“江郎江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声音忽转凄厉,高声叫道:“仙丹既得,化蝶即去,若违此誓,神鬼共弃!”她此言自是说给其父,老道却是不明所以,也无心问询,只是催道:“快,快,快!”

林烟翠脱下衣裙,再不肯除去贴身小衣,一声厉呼,飞起身来,半空里折转,头下脚上,便朝那熊熊大火包裹下的丹炉俯冲下去。

江浪闷哼一声,目眦欲裂,但觉心跳如急鼓,两眼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就在他昏死过去之时,老道突然发掌,千钧一发之际,将林烟翠从炉口上推了开去,砰地跌落于地。但见他满脸惊地慌奔过去抓住她右臂,连声叫道:“守宫砂呢?守宫砂怎么不见了?你跟这小子不是还没成亲么,守宫砂怎地不见了?”

林烟翠决心赴死之际遭此变故,一时懵住,老道将她又摇又晃,她才惊醒过来,道:“守宫砂,什么守宫砂?”老道气急败坏,咆哮道:“老道亲手点在你右臂上的守宫砂不见了,小蹄子已经失身于人,还要装蒜!你不是处女还有何用?你胆敢祭炉,存心想毁了我的仙丹不是!”

他怒发如狂,一掌将她掴倒在地,看看丹炉,突然双手抱头,号哭道:“怎么办,怎么办,丹炉经此连番高热,若无处女血肉,丹炉再也难用,难道百余年的工夫就此功亏一篑?”忽然双手自击其面,骂道:“打死你这老糊涂!怎么不先验验她身子?一味心急,到如今却怎地?”他大痛之中下手极重,打得自己两边脸肿如馒头,眼睛越发小得不见。

江浪与林烟翠都感心中凛然。这老道不知暗中已潜伏劲敌,仙丹纵成,谁得长生尚未可知。二人心意互通,都不想见到那场势必疯狂惨烈的争夺,携手转身,便想出洞去等候。

“且住!”老道百忙中一声大喝,手捧三宝,扭头瞪着二人,满脸戒惧,大声道:“你二人往哪里去?”江浪道:“三宝既然团聚,我媳妇身上玄气也化为乌有,自然是就此离去,选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啊。”

“原来你们尚未成亲,”老道豆眼转动,又道,“怪哉,怪哉,难道你们就不想长生不死么?”江浪道:“我二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你,本就不想和你争斗,何况我二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远胜于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生不死。”

老道一生哪知世间有“情”之一字,似懂非懂,道:“既然你们无意于仙丹,不如留下来帮老道的忙,老道忍不住即刻便要开炉炼丹,正愁一个云抱朴不够人手。”

林烟翠神色一变,厉声道:“你说的是玄妙观的云抱朴么?”老道点头道:“正是,原来徒孙媳倒也认识。”林烟翠道:“你让我杀了他,我们便留下来帮你炼丹,此外休想!”

老道无半分犹豫,道:“中!这厮天人共愤,合该他死。咱们这就往丹谷去,这厮便在那里守着炉火。”收宝入怀,领先行去。他心情舒畅,步履轻捷,袍袖展动,飒飒然凭空生出了道骨仙风。

石屋一侧不远便是一片石悬,老道纵身跳了下去,须臾已经落底。原来这石悬高不过数丈,只因光线昏暗,看去便如深不见底一般。江浪挽着林烟翠跃下,立足处陡峻狭窄,却是在石崖与洞壁的夹缝间。二人随着老道呈螺旋下行,越走越深,这才知道这壁石崖实是高深莫测,跃下处只是它的起头。行了良久,渐到石崖之底,空间逐渐开阔,居然又是一个山洞,只比上面那洞小得一些。

洞中东北方上隐有微光,老道以手指去,道:“丹谷到了,那有光的便是炼丹所在。”扬声叫道:“抱朴儿过来!”

远远一声答应,那云抱朴弯弯曲曲地过来了。苟道人已死,他也失宠于老道,只得到这丹谷来看守炉火。他哪里知道师父是叫他过来送死,听他声音中颇有喜气,便转了主意,想如何花言巧语,哄得老道放他出去。

“你便是云抱朴么?”一个冷厉的声音像千年冰雪上吹过的风,激得云抱朴一个冷战止下步来。“恶贼,还记得玄妙观下王老实家的三个女儿么?”林烟翠不等他回答,又厉声喝问。云抱朴一惊,叫道:“你是谁?师父!师父!”他听出这喝骂中杀气凛冽,忙唤师父,以为救星。老道却是一声不吭。

林烟翠冷笑道:“我立誓要将你这恶贼碎尸万段,天报不爽,纳命来!”她“来”字出口,斩月刀已在手,黑暗中银链舞出一片森冷的银光,斩月刀如寒星冰火,锐呼着、震颤着、愤怒着奔向云抱朴。

云抱朴本来武功不弱,但那日被狂性大发的师父一顿痛殴,全身功力给拍得所剩无几,哪里招架得了林烟翠恨怒之际的犀利杀着,一声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截,昏暗中,便见隐约有手脚肢体四方飞出,厚重、新鲜的血腥气迅即浓雾般弥漫。

老道不愿足底沾血,纵身跃出老远。江浪握住了林烟翠左手,但觉她手上冰冷,微微颤抖,安慰道:“别再伤心了,妖道已死,王家姑娘泉下有知,也会欢喜感念。”

林烟翠含恨道:“这世道为什么总是女子受欺凌?”江浪道:“天道循环,总有一天,女子会骑在男子头上,虽然咱们未必活得到那时候,不过我已决心作个先锋,这一生一世甘愿受你欺凌。”

他说得一本正经,林烟翠忍不住笑出声来,心结却也开了,低声道:“谁要欺凌你了?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就好。”话方落音,不提防他凑过来“嗒”地一吻,又听他柔声蜜语道:“九九,出去以后就嫁给我吧。”

这句话说出来,黑暗阴湿的山洞顿时变成了光风霁月的华堂,她心中甜蜜,低声道:“好。”

炼丹处地势平整,居中立着一口人多高的巨大铜炉,炉角高耸,外面围着一圈矮石墙,石围中燃着两条枯枝,火苗低低闪动,距炉底尚有两尺许的距离,只是取些热度,使丹炉不致完全冷却,丹炉一侧角落里黑压压地堆着许多枯枝干柴,另一侧一排排的石几上陈放着看不清、叫不出的许多物事。

江浪忽觉头顶似有气息流动,抬头看去,丹炉上方的洞顶上有个不大的洞口,因离地极高,看去只如碗口大,也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后来穿凿而成,炼丹时产生的烟雾便由此流出。老道也抬头看那洞口,道:“等到洞口射进第一线天光,咱们就大干起来。”

其时约摸丑末时分,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老道命二人看着炉火,自己在石几上那些物件中东翻西拣,想是在预备三宝合一时所需的物料。二人并肩坐在那丹炉前,一边看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那老道准备停当后,不住走来走去,显得十分不安,嘴里呢呢喃喃也不知念些什么,眼光偶然射到二人身上,便猛地冒出一串阴郁的火星。

对于江、林二人,对方便是整个世界,哪去留心老道行止,猛听他大喝一声:“天亮了!”抬头看去,果见洞口已由黑变灰、由暗变明。“先祭丹炉,再化三宝,四奇相辅,永享逍遥!”老道瞠目而喝,命江浪、林烟翠用柴枝将丹炉密密层层地围了半截,自己趴下身去,对着石围的灶门鼓腮吹气。他这一口气竟吹足了盏茶时间,眼见那火光顷刻红亮,火苗从层层柴枝间穿出,在他气息撩动下越燃越高,整个丹炉很快置身烈焰当中,大火映照得半个山洞通红透亮。

江浪和林烟翠向后退开,老道却呆呆站在大火前,须发烤得卷曲起来,给热气逼得不住拂动,脸上神色如醉如痴,忽然放声大哭道:“师父,弟子今日就要得享长生了,可叹你辛苦一世,终究化为一堆白骨啊!”他哭得既哀且癫,声音也是鬼哭狼嚎般惨不忍闻。

林烟翠苦笑着堵住了耳朵,江浪皱起了眉头,大声道:“道长,你不是要先祭丹炉么,这般大火,不多会儿丹炉也要化了!”

老道这才停了号哭,吸溜着鼻子,道:“咱们再添些柴,等丹炉烧得通红,咱们便开始祭炉。”江浪道:“这丹炉怎么个祭法?”老道盯着烈焰,慢吞吞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江彬凝视林烟翠,目光中意含吓阻,林烟翠也不理会,裙裾飘动,径直而入。许泰等人也自闪身退入灵堂,护在君王身周。江浪生怕九九孤身遇险,忽然展动身形,“逍遥游”身法以神鬼莫测之变,绕过门口渊渟岳峙般的江彬抢入堂去。

林烟翠悄立棺前,一只素手缓缓推开棺盖,一缕幽香随之溢出。棺中人凤冠霞帔,盛装而殓,面上覆一方白绸。她伸手拉开那白绸,现出一张娟秀雅丽的脸孔。俞碧溪本是失血而死,面色枯黄憔悴,但经粉黛描抹,看去竟比生前还娇艳三分。林烟翠只瞧得一眼,便觉心头疼痛,两眼一酸,落下泪来。她一手扶棺,体态修长美好,垂泪之际娇躯微颤,登时生出一段风流婉转之态。朱厚照瞧在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惋惜懊恼之色。

江浪柔声劝道:“九九,咱们先带俞姑娘走吧。”林烟翠听若未闻,流泪不止。江浪要岔开她哀思,又道:“是汤逸臣那厮骗了俞姑娘。你可知他是谁?他便是当年玄天洞中夺得龙涎之人的后代,为了取得兰精,他假装毒发,骗得俞姑娘甘愿为他舍身取宝。”

林烟翠扶住棺沿的右手一紧,咔嚓一声,竟将极其坚硬的上好棺木抓裂一块,五指指甲里沁出血丝,却是她使力不当震伤了自己手指。“姐姐,你到底是个痴人!”她长声叹息,泪如雨下,凄恻哀毁之情一时令厅中诸人尽皆肃然。江浪大是不忍,正想相劝,林烟翠恰正回过头来看着他,泪光中双眸幽幽寒寒,道:“你既知详情,为什么不拦住俞姐姐?你怎能眼睁睁看她受欺受辱自蹈死地?”她的语声低婉,却有一股咄咄锋芒扑面而来。

众目之下,江浪大感窘迫,道:“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她……她是那样刚烈的性子。”林烟翠无语凝视,眼光渐渐明锐,如犀利的刀锋,要将他一层层剖开来瞧个明白。江浪给她看得脸上阵白阵红大不自在,林烟翠并不放松,忽然低声道:“其实你也是为了兰精,为了龙涎,所以才不得不疏忽了,是不是?”这句辛辣之语入耳,江浪一阵气苦,冷笑道:“原来在你看来,我是个自私冷血的小人,不过说到底,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林烟翠目光暗淡下来,叹息着喃喃道:“原来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我宁可自己死,也不要她们受辱丧命。而你,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男子,我也是宁可死,也不愿你为了我而令我失望。”她再次叹息,痛心疾首。

江浪胀红了脸,满心想与她争辩一番,眼光匆匆扫过朱厚照诸人,心想:“罢了,我又何必叫这些人看笑话!”也不再言语,扯下一幅灵堂前悬垂的白幔,要去包裹俞碧溪尸身。林烟翠劈手夺过,张开白幔往尸体包去,一手除下她头上凤冠甩手扔出,凤冠跌碎在地,珠翠滴溜溜乱转。

夜色从门口涌了进来,素烛光焰摇动,幽幽迷迷的平添凄清。林烟翠横抱俞碧溪,一截白幔垂了下来。她长裙及地,沙沙地拂过地板,俏生生、冷寂寂走了出去。到得庭中,忽然站定了,仰起脸来一声厉啸,其声清锐,其情哀愤,如划破长空的闪电,如穿透黑暗的箭矢,良久,声音仍如在云霄外盘旋。

她怔怔而立,江浪柔声道:“我们走吧,寻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好好将俞姑娘安葬。”眼见她不胜伤痛身形微颤之状,大是不忍,张开手来,道:“把俞姑娘交给我吧。”林烟翠猛地退开几步,连脚步也为之一个踉跄,淡然而决然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别过了脸,竟不再看他一眼。

江浪年纪本轻,又是刚强之人,对她一再退让本已违了天性,见她任性偏激已至如此,不由得动了真怒,冷笑道:“你当真这般厌弃我么?”林烟翠仍是牢牢别过了头,冷冷道:“不错!你往东,我往西,今生今世再不相逢!”

江浪为之气结,欲待如何,见了她扭头侧身的高傲模样,心想:“你自骄傲,我便好生卑贱么?你既瞧得我犹如尘污,我又何必非要沾在你身上?”此念一起,情意顿消,大笑道:“说得好!咱们各奔东西,再不相逢!”一甩袖子,腾起身来,呼啸而去。奇怪的是,林烟翠竟没有挪动半步,只见她的衣褶先而颤,再而乱,无法掩饰地泄露了衣下正在发生的酷烈折磨。

朱厚照行到庭前,瞧着她痛苦而傲岸的背影,叹道:“可惜啊,一个俞碧溪,一个林九九,这么清绝美绝的女子,竟没有一个能为朕所有,当真令朕既痛且恨、恨之入骨!你为了保护江浪,竟不肯露出身中剧毒之相,只怕这小子不解风情,你便为他死了,他还怨恨你呢。”嘴里咯咯而笑,眼里却有妒火燃烧——正因为妒忌,他才决心毁灭!林烟翠缓缓回过身来,脸色已变成诡异的绿色。俞碧溪的尸身在她颤如筛子的臂间一寸寸下滑,终于砰然落地。

原来先前朱厚照开棺与俞碧溪话别时,已借机在尸身上下了毒,林烟翠伤恸之下失了警觉,接触尸体便就中毒。她行到院中长啸之时,毒性便发作出来,她怕江浪为己所累,忍住痛苦将他气走,而他一直没有碰到毒尸,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她斜睨朱厚照,冷冷道:“我若死了便罢,若还有命,必来取你狗头!”她摇摇欲坠,声音也因痛苦而嘶哑,但她毅力惊人,虽无行动之力,面上却无一丝痛色。

朱厚照一愕,笑道:“这‘碧螺春’之毒发作起来,据说其痛如万蚁钻心,可惜没让江浪那小子尝到滋味。你这么一个美貌佳人竟能忍得住,言语行事又如此凶恶锋利,当真殊不可爱!朕虽不喜欢,这时还不急着让你送命,须知江浪窃据的三宝,还要着落在你身上呢。”转眼瞧着马太平,道:“这碧螺春是你拿给朕的,你把解药给她服上半粒,咱们不解她的毒,也不让她便死。”

庭中马太平长鞭已收,闻言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白色的扁平药片,分成两半,喝道:“不想死就张开嘴来!”林烟翠面色惨绿,中毒已是极深。她痛得汗湿罗衣,牙齿咬得渗出血来,脸孔微仰,怒视马太平,原本难描难画的容色在夜光里看来,竟是别样的强悍可畏。

江彬忽于此时喝道:“你敢不服下解药,我担保让姓江的小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倔强骄傲如林烟翠,听了此言,竟而张开嘴来。她咽下马太平弹进口中的半枚解药,眼眶中却滑下两行泪水,无声地坠落于尘埃。

江浪胡奔乱行一阵,脚步渐渐越来越慢,心中越来越不安。朱厚照明明要从他身上得到三宝,何以就这么任他离去?是不是皇帝自有他必然会转回去的把握?那把握又是什么?他突然心头抽紧,一声大叫,返身奔往府衙。

夜色已至,衙门口灯笼透亮,神色沉沉的马太平瞧着疾奔而来的江浪,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听说过太湖碧螺岛么?”江浪知其言必有意,按下焦躁之情,沉声道:“这碧螺岛柳家以精研毒药闻名江湖,与蜀中唐门之毒有齐名之势。”

马太平微微点头,道:“其实我不姓马,而姓柳,柳太平,原是碧螺岛一名不得志的子弟,少年时年轻气盛,在一次同门争胜中一怒而去,发誓要出人头地。然而江湖渺渺,浪荡多年,依然默默无闻,直到认识了香香的母亲——我想给她一份稳定的生活,这才安下心来做了捕快。我早已不求闻达,汲汲多年,却也混上了金陵捕头的位子,原以为此生已矣,没想到人世变幻,潮起潮落,今日竟能擢升指挥使,当真是皇恩浩荡,令人感念。”说到此处,双手拱起,作遥拜之状。

江浪淡淡一笑,道:“马大人原来大有来历,此前能得享神捕之名果非幸致,想必当年捆搏在狂蟒鞭下的,也有不少是给碧螺岛的成名之物拿下来的吧。”他意含讥刺,马太平不以为意,道:“遇上特别难缠的硬爪子,我确实用上了柳家之物。当初下在你豆浆里的迷药,便是碧螺岛的十香软筋散,不仅无色无嗅,效用更远胜寻常迷药,可延绵数日。今日林姑娘本欲带走贵妃遗体却反而被擒,正是中了我碧螺岛九大剧毒之一的碧螺春。”

江浪本是突然直觉到林烟翠在府衙中遭了暗算,这才飞奔回来,听他言明,心中焦躁反而渐平,目光一锐,冷冷道:“那便如何?”马太平沉沉如水的双目深处隐含得意,道:“你也知道了,此前我并未擒住林姑娘,但我既知她心性为人,料想她放不下俞贵妃,定会来灵前一祭。我向皇上禀明缘由,原想事先便在娘娘遗体上下毒,可是皇上仁慈,不忍毁坏娘娘遗体,我便献上碧螺春,恳请皇上相机行事。林姑娘花容月貌,我本来暗自担心皇上未必舍得下手,可笑我糊涂,皇上一代天骄,自有英明决断,借着与贵妃话别之机,将药粉撒上了。那碧螺春极为特异,虽然性子猛烈,却不立即致命,只是其痛如万蚁钻心,胜于身受千刀万剐之刑。林姑娘勇毅过人,怕连累了你,竟生生忍住了没让你瞧出来。她服下了半枚解药,虽未丧命,其痛不减,这时已经煎熬得不成样子了。”

他从容平静地娓娓道来,江浪心头已欲滴血,真想将其嘴脸一掌击烂,勉强忍耐,一双手不住颤抖。马太平见他双目喷火,想起他武功卓绝,暗自一惊,又道:“解药我已尽数献给了皇上,林姑娘是死是活,全凭圣意裁处。”其实他身上自有解药,怕江浪威迫,这才谎称已尽数献给了皇帝。

江浪哪里知情,深深呼吸,收摄心神,喝道:“带我去见皇上!”马太平伸出右手,掌中叮叮当当,抓着一副黑沉沉的镣铐,道:“这是咱们班房有名的锁骨铐,你可愿戴上?”锁骨铐乃是专门对付顽凶悍犯所用,一经铐上,机关中便会弹出两截利刃,一前一后牢牢钉刺在腕骨上,受铐之人双手双臂再不敢动弹,稍有牵扯,便剧痛难忍。马太平话间虽是问询,哪里又有江浪选择的余地?

江浪知道对方忌惮自己武功了得,若不戴上这锁骨铐,九九生死难料,想到她身受之苦,也不觉得这铐子可怕,哼了一声,伸出双手。马太平自然毫不客气给他铐上,铐子一合,霎时利刃刺骨,鲜血迸流。他虽熬惯痛楚,仍是痛得咯咯咬牙,面容歪扭。马太平目中闪过一丝莫测高深之气,似是佩服,又似鄙夷。

灵堂西侧有座揖月轩,朱厚照一身便袍,正在轩中独饮。曹、沈二太监侍立左右,曹太监修为深湛,与江浪苦战后已经如常,沈太监脸色微白,掌伤一时难愈。朱厚照席地而坐,面前一个大水晶托盘盛满了时令鲜果,灯光下晶莹鲜亮,十分悦目。他忽然伸左手拿起一小串紫亮饱满的葡萄,半弯下腰,将葡萄垂在脚边人唇上挨擦。江浪被马太平领入揖月轩时正见此情景,肺中一炸,怒喝道:“住手!”

原来,朱厚照脚畔之人正是林烟翠,她饱受碧螺春之毒的折磨,半个时辰之间已经憔悴虚弱得宛如枯花,更被封了全身多处要穴,蜷缩于地只是发颤,神志几乎完全丧失,于朱厚照的轻薄毫无抗拒之能。

江浪心如刀绞,怒喝之下往前一扑,双腕间剧痛钻心,却是被眼疾手快的马太平扯住了铐间铁链,一时急痛交加,双泪迸落。

曹太监身形一晃,扬手一掌重重击在他脸上,喝道:“御驾之前,由得你这般大呼小叫么!”江浪心情狂乱之下挨了他一掌,半边脸应手肿起,脑中嗡嗡作响,大怒间抬脚踢去,曹太监身法如电,早已退回了皇帝身侧。

朱厚照右手握着一弯新月形的利刃,正是林烟翠的斩月刀。他用刀尖刺破葡萄,让汁水滴落在林烟翠脸上,再以刀尖拨弄她脸上果汁,也不抬头,笑道:“朕从来只知爱惜美人脸蛋,倘若亲手割坏这么一张脸,想必十分新鲜有趣。”江浪血为之凝,哑声道:“好,我告诉你三宝所在,但我必须先见一个人!”

朱厚照仍不抬头,道:“自打朕封你将军以来,爱惜你勇武,也体谅你不懂礼仪规矩,由得你跟朕爱跪不跪,朕虽不计较,可是此时此刻,你还敢站着跟朕说话么?”

江浪素来不屑于他,佯装不识礼仪,绝少向其跪拜,这时只得双膝落地,闷声道:“请皇上让江浪见马惜香一面。”朱厚照嘻嘻一笑,掷刀于地,道:“这就对了。马惜香是什么人啊?听名字倒像是个美人儿。”曹太监道:“回皇上,这马姑娘便是马大人的千金。”朱厚照大感兴味,笑道:“马指挥原来也会金屋藏娇啊。”马太平听皇帝言语不正,微微尴尬,道:“这江浪诡计多端,皇上——”“朕也想见见令嫒呢。”朱厚照摆手打断。

马太平无奈,出得轩去,吩咐韩威速将马惜香接来。马家距此地本就不远,韩威快马往返,不一刻便将马惜香带到。

她甫一进门,就听父亲马太平低喝道:“快快参见皇上!”她大是慌张,忙跪下磕头,直起身时听得一声苦涩的轻唤——“香香”,眼光转动,这才见到跪于旁侧、手带镣铐的江浪。眼见他双腕渗血、苦楚困顿之状,顿时忘了一切,站起身来瞪着马太平,叫道:“爹,你怎能这样对他!”江浪曾在她面前一番做作,此时她见此情状,自然想起他曾说过,担心其父会杀人灭口的话来。

马太平哪里知道女儿心中所想,沉声道:“江浪私窃皇上宝物,乃是朝廷要犯,难道还将他奉若上宾不成?”马惜香盯着父亲,眼光中又是伤心又是失望。马太平大是不快,低斥道:“没规矩的死丫头!”

马惜香强忍眼泪,欲言又止,转过头来,泪眼模糊中,只见江浪神色惨然道:“香香,我不怪你爹,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她既愧且痛,泪水夺眶而出。

马太平大手一探,捉住了女儿一臂,内力潜运,令她挣扎不脱,向皇帝道:“皇上,小女无知,让皇上见笑了。”朱厚照笑道:“香香姑娘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可怜,可爱。”马太平怕女儿不识进退,将她一把推出门去,低喝道:“给我回家呆着去!”

夜风如水,吹得马惜香两颊生凉,她也不理睬走近前来的韩威,流着泪怔怔而立。只听身后父亲的声音喝道:“江浪,人你也见过了,还不如实招来么!”铁链声响处,江浪一声惨叫,想是父亲扯动了他铐间铁链。她自然识得那是锁骨铐,知道其间的厉害,江浪的惨叫就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了她心口。但听父亲冷冷道:“江浪,你可知锁骨铐的尖刃上涂了什么?便是我家传洗脉水!此药随血而行,只要一运真气,药性便随真气流遍全身经脉,数刻之间,经脉便会急剧收缩,虽然未必便死,却能让你变成站不得行不得的滚地葫芦。这一回你还想逃脱,那是难于登天!”

锁骨铐本已极其歹毒,而马太平只是以其为饵,真正的杀着却在洗脉水上,心机之深之毒,真非常人能料想。江浪空自武功卓绝,在他面前,却是处处受制,幸而他还有马惜香这颗棋!

马惜香突然返身冲了进去,尖叫道:“江浪明明已将长生不老的三宝交给了爹,爹怎么还能这样折磨他、陷害他?”她本来是有所顾虑的,虽然她对江浪钟情,马太平毕竟是疼她爱她的亲爹,可是他对江浪的一再摧迫终于令她冲口而出。

这句话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威,轩外江彬、许泰等四将,屋中曹、沈二太监霎时身形展动,将一个宛如泥塑木雕的马太平合围在中。马惜香见了这阵势,心中已是寒了,张大了嘴,一时也是呆住。

朱厚照冷笑道:“马太平,你亲生女儿的话,你怎么说?”他听了马惜香说出“长生不老”四字,心下已自信了大半,这两句问话中充满杀机。

马太平一凛,心念极速转动,眼见江浪嘴边隐含冷笑,情知是他使计欺骗了女儿,可是这时候要想分辩清楚,那才真是难于登天。他蝇营狗苟大半生,这才爬到了指挥使的高位,刚品尝到权势滋味,患得患失之心尤其深重,略一权衡后,翻身跪倒,大声道:“皇上,是微臣教女无方,这死丫头一直暗恋江浪,常跟我说非他不嫁,这时候恋奸情热,为救情郎,竟不顾念父女之情陷害微臣,实在令天下为人父母者痛心!微臣对皇上一片忠心,求皇上明鉴!”

他连连磕头,这边马惜香脸色火红之后又变为苍白,呆呆瞧着磕头如捣蒜的父亲,只觉对方陌生得宛如从未见过。她腰间系着一个刺绣精美的绿绸袋,伸手进去,取出一只小小铁盒,曹太监眼尖,叫道:“皇上,便是这只铁盒!”马太平见了这铁盒,趴在地上僵直了头颈,一颗心慢慢下沉。

马惜香手握铁盒,见众人神色凛然,凄然一笑,道:“玉髓、兰精、龙涎,三宝便在这盒中,求皇上饶了我爹。”父亲虽然污言如刀,她却不能不顾父女之情,马太平不动声色的脸上到底闪过一丝羞愧。

朱厚照怕她摔砸铁盒损及三宝,忙道:“朕准了。”马惜香瞧向父亲,道:“爹,你将洗脉水的解药给江浪服下吧。”马太平不敢擅应,瞧向皇帝,朱厚照不耐道:“给他。”

三宝的秘密他在先皇临终时获知,时隔一百多年,三宝奇异的光彩已被迢遥时光洗得暗淡,他也没有真的期盼三宝团聚以求长生,然而那日花园中,俞碧溪口出兰精方能解毒之言,他心里就如炸了个巨雷一般,忽然明白了这个平静如水而刚烈如火的女子的真意!一刹那,他看到了一个无比光明动人的景象——长生不死,永享天下!

他亲眼看到俞碧溪如何在半夜里拿走他腰带中的兰精,如何将装有兰精的玉盒藏入插瓶。他布置好一切,单等兰精钓出其余二宝来,再将敢与帝王争享长生的一众叛逆一网打尽。他本来对江浪青眼有加,一旦发现他也卷入其中,立刻将其划入死罪一列。俞碧溪之清、林烟翠之丽虽然世所少见,但只要长生不死,何愁不能占尽千万年间世上所有美色?如今三宝便在眼前,他心中犹似火烧,只觉口干舌燥、双目赤热,只想不惜一切,赶快将宝物攥入掌中。

马太平得了圣谕,只得摸出药瓶,倒了一粒黄色药丸在掌中,手掌向马惜香一送,道:“给这小子服下吧。”二人相距本近,他手臂一直,便递到了女儿面前。

马惜香伸手欲取,忽然眼前人影晃动,掌中一空,铁盒已被父亲轻松夺过,同时眼前一黑,给他一耳光抽跌在地。她活了十七年,平日里父母疼爱有加,何曾想到似这般先被父亲污言陷害,继而又辣手相加?她伤心愤怒之下,任性娇蛮之气发作,大哭道:“在爹心里,连女儿也不如长生不老重要么?”

马太平使诈夺过铁盒,本来是要呈给皇帝,听她接连提及“长生不老”,皇帝对这铁盒又是如此紧张,忽然心里一动,心想:“这盒中宝物真能叫人长生不老?”

他迟疑之色人人看见,朱厚照凛然道:“马太平,你当真敢与朕相争么?”马太平一凛,心念急转:“看来这盒中果是长生不老的宝物!一个人纵有泼天富贵又如何?两眼一闭可就什么也没了!可是眼前局势……”江彬、许泰等将各自武功都不在他之下,曹、沈二太监“双丝网”神功妖异之极,决非自己所能抵敌!

他忽然转头望向江浪,目中精光迸射。江浪知其心意,瞧了瞧林烟翠,以目作答。二人这一番四目交谈,已在顷刻间达成协议:马太平给江浪、林烟翠二人解药,二人则保他持盒而去。马太平自己心机深沉,不得已向江浪妥协,却信得过江浪的无言之诺,毕竟这世上还有人跟他马太平是不同的。

他伸手拉起地上的马惜香,借机将解药留在了她掌中,向她脸上凝望,冷冷道:“女生外向,滚到那小子身边去吧。”说话间将她一推。

马惜香丸药在手,自然明白,一脸委屈,顺势退到了江浪身边。几个人到底相处熟了的,这时配合默契,江浪掩嘴咳嗽时,洗脉水解药已然入口,另有半枚白色药片,自是林烟翠所中碧螺春的一半解药。

人人注目马太平手中铁盒,竟无人发现江浪这边暗弄乾坤。马太平推开女儿后,向皇帝道:“皇上,铁盒在此,微臣幸不辱命!”朱厚照绷紧的面皮微微放松,干笑道:“好,马爱卿,朕信你忠心可鉴日月,即封你为护国大将军。曹爱卿,给朕呈上来吧。”

曹太监走上前来,马太平躬身奉盒,眼看曹太监手指便要触及铁盒,蓦地里,江彬一声断喝:“铁盒上有毒!”曹太监手指一凝,面色微变。这马太平深藏不露,碧螺春、洗脉水等毒物层出不穷,适才他觊觎宝物之色人人看见,倘若真有异心,难保不在铁盒上下毒!

马太平的确施展家传绝技,指尖上神不知鬼不觉沾上了凝血胶,这毒物乃是透明,揩抹在铁盒表面后,肉眼根本无法辨识。他本想以此毁掉功力最高的曹太监,没想却被江彬喝破。他处变不惊,道:“曹公公,适才皇上金口玉言,封了马某为护国大将军,马某岂敢生那大逆不道之心?”

曹太监眼珠一转,道:“马姑娘,你来拿!”马惜香一惊,见父亲神色自若,放下心来,伸手来接铁盒。

马太平心头微微犹豫,然而当此关头,由不得他多想,眼见曹太监已有防备,若不能令他去掉疑心再趁机除去,纵有江浪相助,也未必能持宝全身而退。

曹太监见马惜香安然接过了铁盒,心头一宽,笑道:“对不住了,马将军——”一语未毕,便是一声惨厉之极的怪叫。

原来马太平指甲中暗藏了一滴凝血胶,趁曹太监心神松懈之际弹入了他眼睛。本来凝血胶沾上皮肤,须得慢慢由毛孔渗入后才会发作,是以片刻之间,马惜香看起来浑若无事,而眼睛乃人身最为脆弱之处,一经沾上,凝血胶立即蚀坏眼部血脉,毒性也顷刻侵入脑部,曹太监双手乱抓之间,一双眼睛变成了呆白的死鱼眼,整个面部也很快苍白僵硬,看来极为阴森诡异。

马惜香大骇叫道:“爹,我……好冷……”马太平知道女儿所中凝血胶已开始发作,倘若这时立即服下解药也还有救,但他一番筹划,争的就是这须臾工夫,弹出凝血胶的同时,另一只手翻手夺过了女儿手中铁盒,身形风一般射向揖月轩的大门,又岂肯为了相救女儿而蹈于险地?

马惜香心中冰冷,缓缓落下两行泪水,而泪水还没滴下苍白的腮帮,整个人已冷得像是堕入了千万年不化的冰窟。

马太平心肠虽狠行动虽快,江彬、许泰等将岂肯相舍?尤其是那江彬,身法出奇的快,虽是后发,竟而截在了他前面。朱厚照怒不可遏,跳起来大叫道:“大胆叛逆,朕要剐了你!”

马太平所使狂蟒鞭乃是长兵器,被逼在一隅,鞭法哪里还施展得开。幸而众将忌惮他毒药厉害,不敢过分接近,马太平虽暂时安全,却也脱身不得。

混战僵持之间,屋中突然响起“当当”两声脆响,搏斗诸人无暇理会,朱厚照、沈太监却见江浪迸飞了腕间锁骨铐,那脆响便是铐子落地之声。

洗脉水之毒弥散于全身血脉中,江浪虽服下了解药,也是过了这么一会才化尽毒性。他先抢到马惜香身边,然而凝血胶发作起来最是迅速,任他呼喊摇晃,马惜香已是血凝不行,浑身如冰,再也无救。他心中大痛,若非自己欺骗于她,她又怎会小小年纪便横遭惨死?他滴下两行痛泪,这才冲向一动不动的林烟翠。

沈太监只道他要冒犯皇帝,虽知他武功厉害,想到他是中了洗脉水的,却也不惧,一声尖叫,双丝网应手而出。江浪满腔悲愤,怒吼声中,双掌倾力拍出,室中如山崩,如海啸,摧枯拉朽般穿破了双丝网呼啸而前。沈太监抵挡不住,内腑被震得翻了几转,霎时面如金纸,喷血后倒。他护在皇帝身前,朱厚照虽未受伤,也被震荡得头昏胸闷险险闭气。他吓得魂飞魄散,平日里耀武扬威、自命将军的气度早丢到脑后,缩在沈太监血糊糊的身下,颤巍巍只是尖叫“护驾”!

江浪之威人人震惊,诸将俱各舍了马太平,一起腾身扑向江浪。马太平得脱围困,喜之不禁,更不停留,身化夜枭,扑棱棱飞了出去。

他在夜幕里七弯八拐地奔行良久,确信无人追踪,这才在城边一个背静的街角停下来。他迫不及待,四顾无人,便要借着朗朗月光打开铁盒一看究竟。因为紧张激动,他身上颤抖,两手热汗,急切间,竟连铁盒上的小小锁扣也扭不开。

正自忙乱,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地上一条阴影慢慢变长,显然有人自后行来。他方才顾盼之际,街巷里并无半个人影,怎知不过一转头,这人影就冉冉欺近,最可异的是,他没听到任何动静,没有脚步声,甚至不闻呼吸声!

刹那间他心悬至喉,忍不住霍然回身——江彬!月下无声行来的竟然是江彬!

他暗暗舒了口气。当日万花楼中,他曾与江彬隔着门板对过一掌,对方虽然不弱,也并不比他强,他还有机会!

江彬的脸是淡漠的,眼光中却有嘲弄之色,笑道:“猜一猜,长生不老的宝物在没在这铁盒中?”马太平猜不透他心意,全神戒备,冷冷道:“你想怎样?”

江彬道:“宝物若在这铁盒中,我放你走;若不在,你把命留下。”马太平心念一转,道:“马某就请将军亲自打开观看。”铁盒上涂有凝血胶,他故作大方,却是有意刁难。

江彬目中隐有光芒闪动,淡淡道:“碧螺岛柳家之毒虽还有些门道,却也没在我眼中。拿来吧——”伸出右手停在空中。他的手苍白而瘦削,月光下看来颇有老梅虬枝之态,与他高大结实的体魄殊为不称。

马太平见他伸手来取,微微冷笑,道:“拿去吧!”铁盒一递,另一只手却将他身上尚存的碧螺春、凝血胶、洗脉水等毒物天女散花般一起飞弹出去。他急欲脱身,也不吝惜毒物珍贵,满拟江彬难逃毒手,对方只是一扫衣袖,各种毒物便被他阴寒之极的袖风拂得无影无踪,但觉忽如裸身置于冰天雪地,酷寒得猛一个激灵,同时手上一空,铁盒也被对方取走。

他大惊失色,忽然自心底生出强烈的恐惧——江彬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他没有逃,倒不完全是舍不得宝物,而是突然明白,自己根本逃不掉!

江彬一双瘦硬的手打开了铁盒,手上倾侧,盒中物事跌落在地,却是三小片石块。马太平面如土色,身上如中恶寒抖之不休。到手的权势富贵和女儿的性命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物事!他自觉荒谬,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手心掐出了血。

江彬叹息一声,道:“江浪与姓林的姑娘相互爱恋你是亲见,我相信江浪为了她会不惜一切,却不相信他会将宝物交给马姑娘,你这么精明老练之人竟没有想到么?定是你一听‘长生不老’便就迷糊了。可惜啊,欲求长生,却落得死在眼前。”

马太平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满脸乞怜哀恳,求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江彬不为所动,眼神中煞气大浓。马太平忽然望向他身后,叫道:“江浪救我!”

江彬回头看去,马太平已纵起身来,半空中正自暗喜,忽然背上剧痛,宛如被冰山砸中,啪嗒一声,身不由己跌下地来。他口中鲜血狂涌,淌到地上,稠稠的竟有凝结之像。

江彬缓缓道:“你这厮当真可恶。”声音又轻又冷,就如幽冥地狱中吹出的微风。马太平神志渐失,勉强瞪大了眼,拼力道:“你……到底是……谁?”江彬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来,马太平“咯”的一笑,又叹了口气,嘲讽道:“原来……难怪……不……冤……”鲜血不绝而涌,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从他嘴里流尽。

江彬淡淡瞧着渐渐死去的马太平,轻轻道:“我辈凡人尽皆畏死,若能长生不死,的确令人心动,只是你不知道,如此福分并非你所能承受,长生不老的人只能是我,必须是我!”

他抬头望向空中,明月清辉映照着他异光炯炯的双眸,似乎使他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力量。“江浪,江浪,你当真逃得掉么?”他喃喃低语。

八、生死与共

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江浪背倚着一块歪斜的石碑,眼望着天际残晖,提起许久未曾离手的酒坛又狠狠喝下一口。他又有点醉意了,一些酒水从两边嘴角溢出,流过胡茬密密的下巴。荒草疯长,怪树里鸦鸣阵阵,残晖如迷梦,给这片大大小小的乱坟包涂上了一层荒谬的艳色。

这些天来,他同林烟翠就躲在这片乱葬岗中养息,她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他双腕的伤也已愈合。那晚他没杀朱厚照,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活在王化社会里的人,内心毕竟还是有所禁忌的。那时他带走了林烟翠,却没有带走马惜香,她的尸身冰冷、僵硬而格外沉重,他实在分身乏术,但他内心知道,他是因为害怕!“我宁可死,也不愿你为了我而令我失望!”九九说这话时那种平静而决绝的力量令他害怕,他怎么敢让她知道,是他欺骗在先,才让无辜的马惜香惨死于生父之手呢?他原本多么痛恨汤逸臣,这些时日就有多么痛恨自己,原来自己活得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理直气壮!

“吃饭了。”林烟翠来到面前,递给他一只烤得金黄的乌鸦。他冒着风险弄了几坛酒,这几天就是就着她烤的鸦肉过来的。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嚼了嚼胡乱咽下,忽然笑道:“这乌鸦吃惯了死人肉,哪想到今天也会被人所吃,它葬在我肚子里,却不知将来我们死后会葬在哪里。”林烟翠在他身边坐下,轻笑道:“我么,我只愿葬在你心里,让你轮回几世,心里也是记得我。”见他这几日来郁闷颓唐,她不免加意温柔。

江浪道:“九九,人死了,真的会有来世么?”林烟翠抿了抿嘴,看着这落日荒坟的景致,也不觉有些感叹,道:“谁知道呢,所以世人这才怕死吧。我却是个亡命之徒,只要活着的日子能同你相守度过,也就知足了。”

江浪精神一振,嘲笑道:“你呀,只怕是要杀尽天下恶人,这才知足呢。”林烟翠沉吟道:“有时我也自问,我杀人良多,到底该是不该,或许,你也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要看到、听到恶人恶行,我就愤怒痛恨无法自制,对付欺凌妇孺之人,我下手尤不容情。库钞街上小凤惨遭凌辱那一回,二十几个围观者被我刺瞎双眼,永陷黑暗,可是,我就是恨他们麻木不仁的模样,恨他们竟能看得下这样的热闹!我早想明白了,如果真有地狱,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如果真有来生,来生我肯定不能托生成人,可是这世道豺狼横行恶狗当道,世人昏昏德行沉沦,我顾不得死后,顾不得来生了。”

江浪放开酒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就像一柄剑,剑有双锋,一侧要人命,一侧抱不平,正因如此,才叫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只好今生从一而终。”顿了一顿,正色道,“九九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好男儿百炼成钢,我一定做天下男子的楷模。”

林烟翠嫣然一笑,笑颜如花,映得这荒山野坟地也光鲜起来,说道:“我本来觉得,你诸般都好,只是有时油嘴滑舌未免不太正经,看你闷了这几日,我才知道,原来你油嘴滑舌倒是好的。”

江浪怪笑一声,道:“你又没试,怎知这油嘴滑舌好与不好?”高高撅起了嘴,便凑过去亲她的嘴。她伸手按住他嘴脸,他就势在她手心亲吻起来,她痒不可耐,咯咯而笑。

暮色四合,坟山凄迷,二人心中都是暖洋洋的,尤其江浪终于抛开愧疚自唾之情,心头更觉光明。山月如钩,蓝天深澈,二人相偎相依,均觉有情之间,生死亦不足道。

正自醺醉,林烟翠笑道:“坏小子,捏我脚干什么?”她头靠住江浪臂膀,秀目轻阖,若娇若嗔。江浪也自闭着双眼,闻言一怔,他一手搂她腰,一手握她手,哪来第三只手捏她脚?他蓦地睁眼,但见她身侧一座土坟里无声无息爬出来一个人,乱发遮住了颜面,昏暗中瞧不清楚,只觉枯瘦异常,伸长了一条细如干柴的手臂,那只鬼爪似的手正在摸索她右脚。

这一惊简直毛发倒竖,江浪一声怪叫,手掌一挥,劲气如刀,将那鬼手齐肩斩下。那人形下半身仍在坟中,断臂后“哧”的一声飞快缩进坟去,那斩下的鬼手竟仍在搔她的纤足。林烟翠听得动静,也已睁开眼来,这时连声惊叫,右脚乱踢,终于把那鬼手抖了下来,那鬼手掉在草丛中,乱草簌簌,显见仍在抓动。

江浪素来并不信神信鬼,大了胆子,将那鬼手拾起。鬼手入手甚轻,肉干皮皱,断处无血,明明便是干尸,只是手腕、手肘关节处插了一枚短而粗的竹针,他拔下竹针,鬼手顿时蜷曲不动。他又惊又奇,笑道:“我以为当真有鬼,原来这干尸是这竹针作怪!”举着鬼手往林烟翠面前一晃。

林烟翠“啊”的一声,身子往后一缩,叫道:“快扔了那脏东西!”江浪笑道:“斩月刀杀人无数,怎也怕起死人来?”林烟翠嗔道:“斩月刀杀的跟这鬼物一样么?”

江浪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大喝一声:“出来!”手刀含五成内力劈去,先前那干尸出没的土坟应势而开,飞起两大块草皮和一些竹篾架子。他微微一怔,大叫道:“假坟!”随即想起,这假坟处原来好像是个小坑。他同九九歇宿于乱葬岗高处的一株大树下,他只在下午才来这阴凉的坟窝里喝一阵闷酒,难怪自己今儿又来此处时,隐隐有些异样之感,却是因为这坟窝里冒出了假坟,地理位置不免有些变化,只是若不特别留心,却也不易察觉。

他劈开假坟,坟中却是空的,并无半具尸骸,坟底有个小小洞穴,不知通向何处,一条细细黑烟从洞穴深处缓缓飘摇上升。他大感好奇,咦了一声,走过去察看。林烟翠原本神色怔忡,若有所思,这时忽现恍然焦急之色,急叫道:“站住!”

江浪听她声音特异,站定了瞧着她道:“怎么了?”林烟翠道:“这是一个阵法,阵眼就是你劈开的这座假坟,阵势很快便会发动,你退回来!”

江浪这时已站在了假坟边,见她郑重异常,便依言向她走去。他走到假坟时只用了三步,这时走了三步之后,却见她仍在前面焦灼无比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凛,急步又行,突然间,前面的林烟翠不见了,代之一个全身干枯、丑怪狰狞的死尸,其尸赤身裸体,身上各处关节的竹针清晰可见,断了一臂,正是适才引他发动阵势的干尸!

他大惊,四方顾盼,林烟翠却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明明保持的是同一个方向,哪知几步走出,竟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但见九九口唇翕动,明明便在说话,他却没听到任何声音。他一生当中都是明刀明枪与人对敌,从未经历过此等妖异诡秘的阵势,惊奇惶恐之下,不免阵脚大乱,大叫一声“九九”,腾身向她跃去。他跃起时眼中还看着她,落足时只见荒草摇曳,坟影幢幢。

他惊骇不已,心头砰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忽觉身后有异,急转过身,原来正是林烟翠!他长嘘一口气,伸手抓住她手,只觉触手冰冷,忙道:“九九别怕,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他这话既是安慰九九,也是鼓励自己。

林烟翠低着头,道:“三宝在哪里?”江浪道:“我藏在一个没人想得到的地方,这些天你没问,我也没想到跟你说,我告诉你,兰精和龙涎——”

话到口边,他突然顿住了。本来陷身阵中,她却问起宝物所在,他隐隐觉得有些诧异,但不知为何,竟忍不住一气说下去,直说到“兰精和龙涎”五字,他心底才闪电般划出一线灵光——九九早知玉髓在玄天洞老道手中,即便要问,也不会问“三宝”在哪里!

他脑中一时清明,立即住口不言,林烟翠仍是低着头,片刻之后又道:“三宝在哪里?”过得少顷,又是一句“三宝在哪里”,字句、声音、语气并无丝毫变化。这情形于机械单调之中,蕴藏着难以言传的怪异恐怖之气。江浪既已识破,便不再受其盅惑,但觉心中发毛,握住她的那只手里已满是冷汗。

突然,他手上发力,单臂一抡,将她整个人抡了起来重重砸下。她跌撞在地,脸上落下一个薄而硬的面具,现出一张苍白僵硬的陌生脸孔。这人原形已露,仍是依样一句:“三宝在哪里?”江浪见此情状,知道此人虽非死人,亦必是受术所制,跟一个机械人没什么分别。他犹不死心,连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林烟翠在哪儿?快带我出阵!”这人一成不变,仍道:“三宝在哪里?”

江浪陷身此阵,又与九九失散,惊疑、恐惧、愤怒等情纷至沓来,但觉恶怒不可控制,双手抓起那人高举过顶,一声狂叫,双手狠命发力,撕得那人支离破碎,鲜血四溅。他浴其鲜血,心神更是大异,扔去残尸,大喝一声:“滚出来!”一掌劈向一座土坟,这坟却是真的,给他劈得裂作两半,露出一副朽破的薄棺。

他不断狂喝怒叫,双掌不停劈击坟茔。他明明摧毁了周遭真真假假所有坟墓,但一停下手来,便见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草坟,无数身插竹针的干尸在坟间忽隐忽现。他心胆俱寒,抬头看去,蓝天明月已经不见,头顶黑雾氤氲,妖氛流动,铺天盖地。

他心念微动,这黑雾难道就是先前那阵眼的洞穴中冒出来的么,是什么时候已经遮天蔽月了?倘若早将那黑烟堵住,这阵势会不会破去?他差不多猜中了关窍,可惜为时已晚,他早已找不到那阵眼的位置。

他猛地双足一顿,身形直冲而上——他要穿破这妖雾看个究竟!他感觉到身形在不断上升,可是黑雾深不可测,雾气不断聚合变化,幻出夜叉、骷髅、魔怪、妇人、儿童等种种影像,他们相互连接牵扯,一时夜叉的大嘴吐出骷髅,一时妇人挖出其心化成儿童。他们在他身周飞舞盘旋,变化极速,但喜怒悲乐痛等表情却都清清楚楚,甚至还隐隐可闻厉叫声、哀吟声、斥骂声、媚笑声……

江浪不觉神志恍惚,如醉如痴,没有穿透黑雾便力竭落地。头上黑雾无穷无极地流变,地上仍是乱坟矗立,干尸叠现,二者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白光芒凄凄照着这迷幻之境。江浪渐已忘了坟地最初的模样,仿佛他在这鬼魔乱舞的地狱已停留了千年万年,是真是幻也已无从分辨。

“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黑雾中丝线一样萦绕飘荡,充满了威胁,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慈祥。每个人都做过恶梦,那恶梦就是人心深处的恐惧,而不管真的恶梦,还是如恶梦般的现实,陷于其中的人都只愿立刻醒来!

“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交出三宝,放你醒来……”黑雾里的声音无可抗拒!

江浪突然张嘴大口吸气,眼里光芒散乱——他已经承受不住,但三宝事关九九性命,又如何能交出?这线灵光挣扎着,反抗着,仿佛是他脑中的一把剑,挥舞着试图斩断那一吐为快的欲望。九九——醒来,九九——醒来,这一番搏斗很快令他心烦欲呕,头痛难忍。他双手使劲拍打脑袋,他甚至听到那当当的拍打声像在空山里回荡。他撑持一阵,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以头乱撞。

“醒来,醒来,醒来……”就在他即将崩溃的刹那,他突然伸手死死堵住耳朵,昂起头来,丹田中真气源源而出,自他口中化作金戈铁马、霹雳雷霆,纵横着,翻滚着,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势欲突破这幻鬼迷魂之阵。

他倾力而啸,只怕一旦停止下来,便会被阵所迷。啸到后来,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摇摇晃晃地飞升,飞升,慢慢飞入了一片无涯的云气……

渐渐的,江浪感到眼皮上有了光亮,微微睁眼,见到了林烟翠明丽照人的面庞。她头顶上空浓绿如玉,枝叶缝隙间透出来缕缕耀眼的光亮,正是日当正午,正在乱葬岗高处那株大树底下。见他醒来,她笑了一笑,道:“你昏迷一夜半日了,现下觉着怎样?”

江浪坐起身来调息运气,但觉经脉畅通,真气充沛,并无异样,说道:“我没事,你呢,没被那迷魂鬼阵伤着么?”林烟翠道:“当时你陷入阵眼,我想冲到你面前,却怎么也过不去,突然间不见了你,只看到处处乱坟。我不懂阵法,不敢乱走,就地坐下,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后来我被你的啸声惊醒,其时阵势已破,你却仍在运内力长啸,我拼命叫你,摇晃你,你只不应,直到真气耗竭昏倒在地。”

江浪笑道:“难怪后来那一阵我感到自己在摇摇晃晃地飞啊飞,原来是你在摇我。真是怪,那阵怎么就破了?”林烟翠嘲笑道:“你是掩住了心和耳没听见,你那啸声啊,简直是撼天动地翻江倒海,只怕,嗯,连死人都会叫醒,想来布阵之人抵受不住,因而撤阵退去了。我本来担心此人会卷土重来,幸好这半日太平无事,想必此人受伤不轻。”

江浪想起昨夜阵中之险,咂舌道:“那阵法好生厉害,我要不是死死记着你,差点就迷了心窍说出宝物所在了。”伸手在她腮上一捏,笑道,“到底九九见识多,认得那是阵法。”林烟翠脸上一红,道:“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

她转开了脸,江浪没看到她眼中忽现泪光,从地上一跃而起,道:“看来打这宝物主意的家伙实在不少,咱们快取了宝物赶到玄天洞,老道士解了你体内玄气,从此咱们比翼双飞,再无烦忧!”

二人出了乱葬岗,江浪出手,在一村人院中偷了几件衣衫,撕扯几把,又在地上搓上些污泥。村人衣服本就敝旧,这一折腾再穿上,又涂污了手在脸颈中乱抹,活活便是个叫花子。林烟翠见了,皱起了眉头。江浪嘻嬉笑道:“当年我也是这么打扮,才结识了霜红姐姐。”林烟翠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似想勉为其难,终于摇头道:“不成,穿成这样,不被你取笑一辈子才怪。你自去取来,我就在刚才经过那小河边等你。”

江浪无奈,只得叮嘱两句,独自摸进城去。那日他交铁盒给马惜香时,借侧身之机,将盒中物事尽数掉包,马惜香先已瞧过了三宝,铁盒锁上后自不疑有它。江浪则担心宝物带在身上有失,撕块衣裾将之包了,在返回偷看马惜香时,藏在了院角假山上的一个小洞里。

他行至马家,却见大门紧闭,上贴官府封条,显然因马太平之故,马家已被抄了。他瞅着无人之时飞身潜入,但见庭院沉寂,器物残破,非复当初模样,所幸那假山却是完好,他藏于小洞中的宝物仍在。他取宝入怀,却不便走,默立环顾,隐约中,听得马惜香脆生生的声音笑道:“来得好!”恍惚中,似见她娇俏俏地挥鞭打来,胸口一痛,两眼已是湿了,伤悼一阵,这才出院而去。

他回到约好的小河边时,天又黄昏了,林烟翠正在河边架了火烤鱼。其时满天云霞衬着她的丽影,她听闻呼唤抬头一笑,火光和霞光让那笑无比娇艳,令他刹那间心潮激动、欢悦难言。

他取出小包,将兰精、龙涎给她看过。她见其中又有一枚枫叶形红玉,诧道:“怎地又有一枚玉髓?”江浪笑道:“这几日我倒忘了笑你,你这糊涂蛋,那天到汤家去喝了人家迷药也不知道。汤逸臣兄妹不知你的玉髓也是假的,巴巴地仿制了一枚给你换了去,我留它下来,好跟你的作一对。”

林烟翠微微一惊,道:“我是中了迷药,不是老道种的玄气发作了?难怪这几日我只是心口微微痛上一回,并未昏迷。”怔忡一会,忽然流下两行清泪,神情凄楚,又隐含着一丝模糊的恐惧和绝望。

江浪不明所以,但觉心中怜惜,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她伸手反抱,搂得极紧,仿佛一松手他便会远去。他在她鬓边耳际温柔吻触,正渐忘形,背心上忽然烧灼似的一痛,同时全身麻木,口舌僵直。

林烟翠臂间放松,慢慢放他坐在地上。那在背后偷袭他的人转到面前,将他双手中的兰精、龙涎抠了去。江浪一见此人面目,顿时呆了,这人竟是江彬!

江彬目中异光如电,端详掌中二宝,低声笑道:“妙极,妙极。”他并不多言,从衣袋中取出牛皮纸将宝物层层包了,放入怀中。林烟翠待他收拾妥当,忽道:“您在他身上下了盅?”江彬道:“不错。”林烟翠咬了咬牙,道:“您答应过不伤他性命的!”

江彬淡淡道:“谁说我这就要他命了?”伸手捏开江浪牙关,给他喂入一粒丹丸,道:“小子,适才我在你背心种入了‘化蝶盅’,此盅行于体内吸食血肉,三日之后羽翼便成破体而出,这三日当中,你所受痛苦当真无法形容。此丹只可暂时控制盅虫生长,你若乖乖听话,待仙丹到手,我便给你解去化蝶盅。”

江浪背心上的烧灼感本已由针尖似的一点扩展为茶杯口般大,药一入口,烧灼的范围便不再扩大。他凝视江彬,心想:“我当真有眼无珠,竟从未对此人生过疑心,只道他不过是皇帝驾前一个武功高强的走卒。我看错他也就罢了,可是九九……九九……”他胸口剧痛如割,瞧向林烟翠,她却苍白着脸并不看他。

江彬伸手拍开江浪穴道,哑穴却是没解,道:“这就往栖霞山玄天洞去吧。”江浪有口难言,也不动手,横了心要看林烟翠要将自己如何。

三人驰往栖霞山,到得玄天洞外瀑布处,已是月明星稀、万簌俱寂之时。江浪想起那夜与林烟翠出得玄天洞时,大约也是这般时候,那时二人何等亲密,哪想这几日来共历生死后,她反而将他暗算。他含恨瞧去,她也正向他瞧来,眼光中颇有凄凉无奈之意。

她眼光与他一触即收,向江彬道:“您先解了他哑穴,以免老道生疑。”她言下说来,显然江彬由她处已尽知相关详情。江彬哼道:“要你来多嘴。”语气十分倨傲,伸出一指便点向江浪后颈上的哑门穴。

江浪向旁偏了开去,淡淡道:“不劳动手,我早将哑穴解开了。阁下若不将真面目示诸江浪,江某未必会将什么化蝶盅放在心上。”他天性强韧,最不喜受人威胁,性子上来时,的确不惜一命。

江彬森然道:“我不是江彬是谁?”江浪道:“我平日少跟江彬结交,真没看出你二人有何不同,不过事到如今,我若再看不出前后两个江彬声色神气之不同,除非我是睁眼瞎。何况,别说是右威将军,即使是当今皇帝、武林盟主,九九也不会因之而背叛我,除非你这个江彬是幽冥谷主所扮——只有她亲生的爹,才是九九违抗不了的!”林烟翠泪如泉涌,泪光中的眼神却明亮如星,容光焕发地凝注在他脸上。

“江彬”笑了几声,声音一变,说道:“小子一语中的,大是不易。老夫得到消息,皇帝那小子已到南京,想起他可能身怀兰精,这才出谷一游。那江彬与老夫身高相若,老夫观察了两日,便做了他的假面,皇帝游莫愁湖那日便将他替换下来。”

江浪道:“难怪那日府衙门口相遇,九九神色有异,想是借握手之机,你有意显露武功让她认出你来。”

“江彬”不置可否,伸手颈后,撕扯下假面皮,露出一张年届六旬但仍显俊采的面孔来,正是江湖中只闻其名、神秘莫测的幽冥谷鬼王林渊。

江浪心道:“原来九九是随她爹的相貌,只是这鬼王长相虽好,总是难掩一脸厉鬼般的神气,让人瞧着不快。”冷笑道:“我道名震天下的幽冥鬼王是何等人杰,原来也不过是贪生怕死、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林渊脸上青气闪动,显然心中怒极,厉笑道:“身中老夫化蝶神盅还敢这般大放厥词,你小子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你给老夫下的十二字考语,老夫倒愿一闻其详。”他乃久享盛名的一代怪杰,这一怒之下,虽未出手,其威势已十分慑人。

江浪哪有半分畏惧,冷冷道:“自古以来,求仙问道、妄图长生之辈不知有多少,终究谁见过不死之人?江浪不学无术,也知有生必有灭的道理,可笑幽冥鬼王先为玉髓囚禁妻子,后为兰精易容乔装,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四个字——贪生怕死!眼看女儿身受剧毒折磨却无动于衷,这是无情无义之极。眼见迷魂阵没令江浪就范,又逼迫九九,利用她向我偷施暗算,这等行径岂非卑鄙无耻?”既知江彬乃林渊所扮,便能明白那迷魂之阵是其所布,其阵如幽冥鬼域,岂非正是鬼王手段?

林渊神色极其难看,但江浪字字在理,叫他发作不得。他易容成江彬居于人下,为将宝物一并到手,耐着性子没有少受委屈。府衙中眼见女儿受苦,他心中便十分痛恨马太平,后来将其杀死也是为女报仇之意,但他自视甚高,岂屑于跟江浪辩解?他本想凭己之能得到三宝,无奈江浪定力超强,竟抗得住他的幻鬼迷魂阵。若来硬的,这小子武功既极了得,又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势,他也不可能如马太平,拿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来向江浪要胁,不得已才反以江浪性命逼迫九九配合他偷施暗算。

他满腔气恼,真想将江浪立毙掌下,可是九九说过,玄天洞中那老道玄功通神,只有依旧让江浪和她送去兰精和龙涎,自己潜于暗中,才能伺机抢夺仙丹。他拼命克制怒气,僵持片刻,右袖一拂,掌底一片冰寒厉风随袖鼓荡而出,吹过处,半坡老树连根翻倒,如遭飓风,声势十分惊人,正是他威慑江湖的绝学“阴风掌”。

江浪哼了一声,双手扳起斜插在瀑布边的一块大石轻轻一抛,右腿旋起,一脚踢飞大石。那大石凌空飞出数丈突然炸得粉碎,细石如霰,蒙蒙散开。他斜睨林渊,冷笑道:“江浪随你来玄天洞不是怕了你鬼王,而是不愿令九九伤心,我虽未将自己这条命瞧得多重,但在九九眼中必定是十分要紧的。”转头凝视林烟翠,柔声道:“九九,咱们活一日便相亲相爱一日,过来,让我拉着你的手。”

他伸出手来,山风吹动他的头发衣袂,他的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他眼里的微笑深得像海,那结实的胸膛宽如大地。虽然严父在侧,林烟翠仍是挨近他身边,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没有说话,表情也不激动,那双亮若星辰的双眸充满了坚定、仰慕的光辉,于无声中道尽了山盟海誓、万语千言。

林渊心中微动,这少年虽然桀骜不驯、锋芒逼人,对女儿总算是好的。他任凭二人脉脉片刻,这才哼了一声,道:“这就进去吧。”江浪与林烟翠相对一笑,拉着手一起自崖壁豁口潜入水中。林渊随后而下。

九、风波初定

三人潜过深潭,游过暗河爬上石滩,林渊这才摸出二宝交给林烟翠,低声道:“别忘了,化蝶盅三日后便会发作。”既知江浪不受威胁,这话便只向女儿说来。林烟翠无言接过。

洞中深黑死寂,寒气森然。二人一边行往石屋,江浪一边叫道:“老神仙,我们来了,玉髓、龙涎、兰精,三宝合一便在今日!”他叫声宏亮,山洞中回声缭绕不绝。快近石屋时,那老道屋中摇摇晃晃地燃起了微光,一个沙哑发颤的叫声传了出来:“三宝!三宝!三宝!”

老道擎着油灯冲了出来,叫道:“快给老道看看!”江浪见他激动得油灯乱颤,也不管灯油乱洒,心头暗笑,道:“你先化解了我媳妇身上玄气,那才给你。”老道乱叫道:“玄气,什么玄气?啊,是了,那玄气是老道危言耸听,我只是以真气轻伤了徒孙媳的心肺,痛上八九十天,便会不治而愈。快,快,龙涎、兰精,老道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江浪喝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言真假?”老道急得眉眼扭曲,叹道:“老道此言有虚,天诛地灭,不得长生!”

江浪和林烟翠对望一眼,心下都信了。林烟翠反在背后的右手一扬,将牛皮纸包抛给了老道。老道接在掌中,跌跌撞撞转身进屋,但见昏黄油灯下,一个须发蓬乱、衣衫褴褛的老道士双手抖索着翻弄纸包,待得龙涎、兰精赫然在目,那双黄豆小眼睁得比铜铃还大,屏息片刻,连声大叫:“没错,没错,没错!”一声声欢喜得近乎痛苦。又从怀中摸出那枚玉髓,摩挲三宝,眸中狂热、迷醉的光芒照得石屋亮彻。

查看更多新白娘子传奇神话故事相关内容,请点击: 新白娘子传奇神话故事

文章由儿童故事迷(http://www.gsm600.com/g/3436298.html)为您提供,感谢您访问本站,欢迎您继续访问!
下一篇: 王榭传_传奇故事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