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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办内退引起的,但和内退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冯雪霜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很虚,没有压力,但是,没有压力却每天要赶点打卡,这对冯雪霜来说也是压力。四十多岁,退休还早,她和老公一商量,决定先办内退,只要工龄达标,内退工资和在岗差不多,而以她的工龄,办内退绰绰有余了。

冯雪霜原认为办内退手续会很简单,没想到几个月了也没有批下来,她犹豫了几天,决定去单位人事处问问。

人事处是个严肃的部门,那里的人从来不会笑,路上碰见更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他们人员流动好像也不和别人一个体系,总是神秘地来一个,又神秘地走一个,所以冯雪霜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多年也叫不出处里人的名字。

人事处有五个办公室,冯雪霜挨个问遍了才找到管自己这事的人。还好,这人是人事处的老同志,冯雪霜看着面熟,隐隐约约听人家叫她陈大姐。

陈大姐说:内退要三十年工龄,你工龄不够。

工龄不够?怎么可能?冯雪霜十二岁进剧团,然后上大学读书,然后毕业分配工作,辗转几个单位几个省,到现在三十年只会多不会少!

冯雪霜说:会不会搞错了?陈大姐,麻烦你帮忙核实一下。

冯雪霜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姓陈,但陈大姐三个字很顺口,她脱口就叫出来了。

还好,冯雪霜似乎没有叫错,对方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开角落里的防盗门,冯雪霜知道,防盗门后面还有个小房子,那是单位的档案室,她的档案就里三层外三层锁在那里。

陈大姐从档案室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指头在里面捻了捻,抽出一叠纸放在办公桌上。正在这时,陈大姐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身子转了方向,避开冯雪霜的视线接电话。

陈大姐背对着冯雪霜,冯雪霜的视线没着落,不由自主朝办公桌上看去,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纸,最上面一张是有点泛黄的信函纸,信函纸上写着黑麻麻的字,冯雪霜一眼扫见了第一行:

该同志作风败坏。

陈大姐转身只是个下意识动作,前后不超过两秒钟,就迅速转了回来,她嘴里嗯嗯应着电话里的人,眼睛却警惕地盯住冯雪霜,一只手拿起牛皮纸袋盖住那叠纸。

陈大姐放下电话,拿起那叠纸翻了翻说:你进剧团手续不全,没有调令,根据人劳厅的规定不算正式招工,所以你大学期间不能算连续工龄,工龄只能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算起。

冯雪霜在剧团唱了六年戏,十八岁离开上了四年音乐学院,这一减,就少了整整十年!

怎么不算正式招工呢?我们剧团是国家集体编制,劳动局有登记的啊。

你去当地劳动局查吧,找一下当时的调令。这也是我们人劳厅认定的,我们没有权力处理。陈大姐边说边把档案装好,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进了防盗门里面。

陈大姐进去时冯雪霜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陈大姐出来后,她问了一句很愚蠢的话:刚才是我的档案吗?

陈大姐像根本没有听见冯雪霜的问话,她面无表情从冯雪霜身边走过,拉开凳子,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所有人事工作者几乎都是这样的表情,除了严肃,其它喜怒哀乐都可省略。在你看来,回答是或者不是这样的问题很简单,但在他们也许就是大是大非。陈大姐甚至不再看冯雪霜一眼,似乎怕眼神也会泄露秘密。

冯雪霜从人事处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刚才是睡了一觉,迷糊得很。她顾不上想十年工龄的事,心里一遍遍只是念叨那纸上的七个字: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

作风败坏?这是说她吗?这是她冯雪霜的档案吗?冯雪霜进剧团时连女孩的月经是什么都搞不清,她在戏台上六年都是跑龙套,一场模拟的风花雪月都没有,她怎么可能作风败坏!

但是,那千真万确是她的档案,她看清了那是他们剧团的信函纸远青县文工团。当时所有的地方戏剧团都随部队改名叫文工团。

冯雪霜明白当年考大学为什么那么艰难了,连续两年政审都没有通过,他们全家莫名其妙,像猜灯谜一样把家里祖宗三代都查遍了,最后把原因归结为一个在台湾的远房表亲。冯雪霜压根没想到原因在这张纸上,作风败坏搁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三十年前能要了人的命!

冯雪霜家的邻居是个老师,因为和学生谈恋爱被下放农村,后来学生毕业后去找他,两人光明正大结了婚,老师以为没事了,就进城去要求平反,结果喊了十多年冤枉也没人理,人家说,这不是你们结不结婚的事,你这是作风败坏!

冯雪霜还有个同学准备参军,通知都发了,亲朋好友去饭店摆了一桌欢送他,谁知他喝大了,女服务员送菜过来,他随手掐了一把人家屁股,店老板告到县武装部,同学马上被部队退了回来,退回来还发个通知,上面写着:作风败坏。同学看见这几个字,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了!

作风败坏,这个要人命的污点压了冯雪霜半辈子,冯雪霜竟然一无所知!

和三十年前一样,冯雪霜又开始猜灯谜,不同的是,那时还有个远房表亲可以滥竽充数,现在她连个稍微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作风败坏?作风败坏?冯雪霜心里跌跌撞撞,就这样想着念叨着回了家。

老公知道冯雪霜今天要去单位人事处,进门就问她办内退的事怎么样了,冯雪霜把陈大姐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说:我们那批招了十个人,我记得当时工资十九块八,粮票四十五斤,都是国家发的,怎么就不认了?

老公说:你们是招工,不是调动,要什么调令?你们单位的人事真是二百五。

老公在市委机关当副处长,人事方面比冯雪霜清楚。他说:十九块八是当时集体编制的学员工资,第二年就是二十八块五。四十五斤粮票是运动员和武功演员的粮食定量,我参加工作才二十七斤,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吃这么多?可惜我那时不认识你,不然可以接济我一下!

老公说明天去单位找人查一下文件,有了文件依据,冯雪霜再去单位就好办了。

冯雪霜点点头,就去厨房做饭,她在案板上切菜,切着切着住了手,问:你说,作风败坏是什么意思?

作风败坏?老公愣了一下,作风败坏就是说一个人作风很败坏嘿,作风败坏就是作风败坏,这又不是形容词,还用得着问?

是啊,奇怪。冯雪霜低头接着切菜。

谁作风败坏了?老公以为有什么八卦新闻,忙凑过来听。

是我,我今天无意中看见了剧团的档案,上面写着:该同志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说我吗?

老公那边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冯雪霜才听见一声带响的呼吸,好像有一口气憋不住慢慢吐了出来。

你说呢?老公看着她。

冯雪霜一抬头,和老公的脸打了个照面,发现这张脸已不是平时珠圆玉润的样子,它的线条突然变得生硬和粗糙,这张脸传染了冯雪霜,冯雪霜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冯雪霜面部有了反应,心却还停在那里反应不过来,正当那颗心踌躇着何去何从时,老公扭头去了书房。

冯雪霜是个有点木的人,本来还不明白老公问话的含义,老公扭头一走,她也有点明白了。她站着发了会怔,刀往案板上一拍,便去客厅打电话。

电话是打给师姐李圆圆的。

改革开放后,地方剧团一律自养,养不起的就地解散,他们剧团就这样解散了,剧团的人作鸟兽散,冯雪霜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只有李圆圆,两人逢年过节还打打电话。

李圆圆和她同一批招进剧团,虽说只比冯雪霜大三岁,但心里玲珑剔透冰雪聪明,那时是冯雪霜的主心骨。李圆圆和冯雪霜有个共同的特点,馋。夏天演出前,李圆圆会提只塑料水桶,带上冯雪霜溜出去买西瓜,回来时西瓜上面盖件衣服,伪装成游完泳的样子,两人偷偷把西瓜扔进厨房后面的水井里,再去草草化妆。演出一结束,李圆圆飞快地卸妆,然后跑到井边把西瓜捞上来,井水浸过的西瓜又凉又脆,两人坐在井边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过了一个甜蜜的夏天。但是这个秘密第二年就被人发现了,井里的西瓜连连失踪,李圆圆便提议改吃白糖腌西红柿。李圆圆总能想出各种各样让东西好吃的办法,所以剧团一解散她便顺理成章开了饭馆,现在她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是三家连锁店的老板了。

此刻是餐馆最忙的时候,李圆圆接她的电话显然心不在焉。

什么作风败坏?现在谁还说作风败坏这个词啊!你说你?切!你说剧团?那会你乖得跟个小馒头似的

我是说,是我的档案里写着。冯雪霜解释说:为什么要在我档案里写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谁写的呢?我干什么了?

李圆圆那边很吵,冯雪霜正解释得费劲,就听得一声大吼:冯雪霜!你不要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

冯雪霜回头一看,老公站在书房门口,一条胳膊笔直伸过来,食指犹如笔尖点着她:作风败坏还要广而告之,你要不要我打开窗户对着楼下喊啊?

2

老公突然变脸,冯雪霜有些不知所措,她放下电话,想对老公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还没想起来,老公却转身进了书房,把门摔得砰的一响。看来老公生气了。

老公生气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是档案里的一句话,抛开高考录取,这三十年还真是没有耽误她什么。冯雪霜长一副可爱的娃娃脸,凭一段《智取威虎山》小常宝八年前的唱腔考进了剧团,但她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演小常宝,她老老实实排在一群人里面,轮到她打旋就打旋,轮到她舞刀就舞刀,轮到她死,身子一挺就扑通倒下。上了艺术学院,冯雪霜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里群芳争艳,人才济济,她四下一看,觉得自己资质平平,貌不出众,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足矣。

一个不图名不求位的人是没有人关注他的档案的,作风败坏四个字就像肺部钙化的阴影,是过去式,冯雪霜完全可以和它相安无事,像这样为它纠缠不休,是不是有点自寻烦恼呢?

冯雪霜放下电话,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她重新系好围裙,丁丁当当开始切菜

冯雪霜一辈子都是片好绿叶,就连家里做饭,她也是打下手,择菜洗菜切菜,一切准备停当,老公再来掌勺。

冯雪霜像平时那样做完这一切便去书房叫老公。老公正在电脑上下围棋,脸对着电脑并不回头。冯雪霜不懂围棋,但她会根据棋子的多少判断结束的时间,现在电脑上的棋盘很满,剩余的空地快没了,说明这盘棋马上要结束了,冯雪霜便退出来在沙发上坐着等。等了十分钟,老公还是没出来,她再推门去看,却发现电脑上的棋盘空空荡荡,只有几颗棋子寥落冷清待在那里。原来老公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老公今天不打算炒菜了,看来这气生得有点大。这么一想,冯雪霜的心顿时跟那几颗棋子一样寥落冷清了。

冯雪霜不喜欢吵架,也不会吵架,夫妻间争吵总是老公唱主旋律,冯雪霜嗯嗯啊啊唱协奏曲,冯雪霜在家和在单位一样,永远都是被动的。

不知道下了几盘棋,冯雪霜把饭菜在桌上摆好时,老公终于出来了。

吃着饭,老公还是不说话,冯雪霜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下,就小声说:我给剧团的李圆圆打了电话,就是想问她一下。

有什么好问的!老公连眼皮都不抬。

我看是谁在害我。

害你?老公瞪眼看着她,你是角儿吗?不是吧?你是领导吗?不是吧?谁害你?档案是组织写的,不是某个人,谁害得了你!

冯雪霜顿时哑口无言。害人是要做成本核算的,一个十来岁的小龙套,不招眼,不惹事,的确不值得谁花心思来害你。

两人默默吃饭,吃完饭冯雪霜默默收拾碗,筷,夫妻俩一个返回书房上网,一个收拾完厨房去客厅看电视,档案的事不提,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睡觉时,李圆圆的电话打过来了,这个电话让冯雪霜骤然清醒:档案的事根本不会过去,如果不搞清楚,她冯雪霜这辈子就像洗衣服染了颜色,怎么洗也白不了了!

李圆圆说:你白天说什么没听清,谁作风败坏是吗?怎么回事?谁呀?

冯雪霜本来不想自寻烦恼了,这时不得不又把下午的事重复一遍。

李圆圆不知道冯雪霜烦恼,像听了什么开心事似的,在那边哈哈大笑,说:不可能的事,你肯定看错了!你还作风败坏?你没成年呢!我都没作风败坏,哪还轮得上你啊!

冯雪霜没看错,也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作风败坏,她只是想知道,作风败坏这几个字是怎么跑到她档案里来的。

你说我得罪过人没有?我自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怎么会得罪人?不可能的。没有没有!

是不是我穿了什么奇装异服?话一说完,冯雪霜自己就推翻了,没有啊,天天都是练功服,上面一件海魂衫,下面一条灯笼裤,男女不分。

还奇装异服呢,我们哪里见过奇装异服啊!李圆圆说,我姑妈从香港寄来一件衬衣,衣领镶了道蕾丝边都让师傅给剪了。

那时我们梳什么发型,我都忘了。

没型,就一条马尾巴,要不是方便演出省得结辫子,恨不得让我们剃光头了!

和李圆圆没有聊出结果,冯雪霜放下电话,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冯雪霜接电话时老公一直背对她躺着,冯雪霜以为他睡着了,不料这时他忽然咕噜了一句。咕噜了什么?冯雪霜侧着脑袋愣神,随后心里一哆嗦老公咕噜的是:戏演得真像!

演戏?冯雪霜问:你是在说我吗?

老公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食指又瞄准她说:你还装?你他妈结婚时就不是处女!如果不是医院告诉我儿子跟我同一个血型,我才不信你结婚第一天就怀了孕!

3

第二天一早,冯雪霜拉着行李箱出了门,她先去单位请了公休假,然后直接去了机场。

昨天整晚她都在发呆,睁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老公的话,最后归纳出几条:第一,她新婚当晚没出血,老公认为她不是处女;第二,老公背地里给儿子验过血型,他怀疑冯雪霜奉子成婚给他戴绿帽子;第三,档案的事为第一条提供了铁证,老公对冯雪霜作风败坏深信不疑。

冯雪霜想,原来,结婚这二十年里,她在老公心里一直是个作风败坏的女人!

为什么结婚时没出血,冯雪霜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十二岁开始练功,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师傅说要靠练功把尿憋回去,她憋着尿,先对着墙壁吊嗓子,站桩,练身段,然后排队跑圆场,然后压腿、踢腿,打前翘、打旋、打翻儿。练完毯子功,再练把子功,先是刀,再是剑,后面是棍子。

冯雪霜是因为嗓子好进的剧团,刚开始练功时,师傅教他们拿顶,李圆圆两腿乱扑腾,几次都立不起来,冯雪霜却双手撑地,师傅托着她的腰,她就势腿一蹬,身体就倒贴在墙壁上了。师傅说她下身很轻,腰肢柔软,是块武功坯子。既然是武功坯子,功又天天在练着,渐渐人们就忘记她的唱功了。冯雪霜是个实心眼,一个动作站十分钟就是十分钟,踢腿三十下就是,三十下,从不偷懒。戏剧踢腿并不是越高越好,冯雪霜开始踢过头顶,后来踢到额头,踢到鼻尖,最后可以踢到下巴。女演员打个虎跳、前翘就可以了,冯雪霜却可以打男演员的小翻,别人的小翻直径很大,腰拱得像座桥,而冯雪霜的小翻小巧柔软,转起来如舞绸缎

练功的苦是离开剧团以后才回味过来的。冯雪霜看过电影中的老虎凳,她并不以为然,进剧团头一年她就坐过这样的老虎凳,凳子上一样码着砖,一样把腿架上去。不同的是后面还有人架着她的身体拼命往下压,直到她的头贴住脚尖!压了还不算,从老虎凳上下来接着踢腿,踢够三十下!

劈叉时,冯雪霜左腿下不去,离地总差那么一点点,剧团那个一百八十斤重的老武旦走过来,肥屁股往她大腿根一坐,只听咔的一声,冯雪霜的左腿根终于贴到了地面,但同时,她也瘫在地上几近昏厥。老武旦不给她昏厥的时间,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说,踢左腿,踢!练功就靠小时候霸蛮,看我十年不练功了功夫还在!踢!冯雪霜满脸是泪,哭着声给自己数数:一、二、三第二天,冯雪霜的左腿变成了紫茄子,肿得比水桶还粗!

这样的痛哭流涕受伤流血记不清有多少次,冯雪霜身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此消彼长,六年里从未间断。小演员们都学会了把三寸宽的腰带解下来挂在厕所门上,手拽着腰带上厕所,因为他们的腿经常蹲不下来。

那薄薄的一片处女膜丢到了哪里?冯雪霜一点都想不起来。

晚上归纳好了那几条,冯雪霜心里的千头万绪戛然而止,她决定了一件事:到远青县去。

远青县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冯雪霜从飞机上下来直奔长途汽车站。去远青的路正在维修,沿途是石子泥土和大坑,她坐的客车一蹦一蹦往远青挪动时,老公的电话打过来了。

怎么大半天不开机,跟谁赌气啊?

冯雪霜说:没有。

老公接着说:我叫人查了,市里没有计算工龄的文件,你是省直单位,要去省人劳厅问。你现在赶快去吧,不然人家下班了。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

老公说:别的事都先放放,抓紧。我们市里已经取消了内退政策,估计省里很快也会终止,不抓紧就怕夜长梦多。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我在去远青的路上。

老公愣了一下,嗓门变大了:你去远青干什么?你有病啊?招呼都不打一声!

冯雪霜握着电话不吭声。

你赶快回来!老公说,到哪儿了?

冯雪霜说:快到了。

啪的一声,老公挂断了电话。

冯雪霜说快到了,其实还早得很,车旧路破,一路磨磨蹭蹭,到远青时天都黑了。

远青是冯雪霜的老家,她在这里生这里长,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没有了亲人,冯雪霜便再没有回来过。现在的远青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远青就像一个整了容的女人,磨了腮,隆了鼻,割了眼皮,垫了下巴,丰了唇,你明知道是她,她却模样大变,完全不是她了。

冯雪霜在远青见的第一个人是李圆圆。李圆圆也变了,变得名副其实,成了一个横着扩大几倍的胖妇人。

李圆圆一见冯雪霜就说: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吧?我还不知道你这死心眼!多大事啊,什么档案档案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档案在哪儿。再说,你来了也没用啊,剧团不在了,你找谁啊?

冯雪霜说:我想见下团长。

你谁都能见,就是不能见他。

怎么了?

他死了。李圆圆说,唉,也挺可怜,早些年得了癌症,剧团没人去看他,他那时整的人太多了。他老婆还来找我借了五万块钱,我也知道他还不上,只当给他烧纸了吧!

冯雪霜怔了半天,说:那,还有副团长呢?

李圆圆拍拍她的脑袋,说:大小姐,你进团时多大?十二,副团长多大?五十二,三十多年过去了啊!

也死了?

这叫老了。他算是高寿了。李圆圆说,你走后团里又调来个副团长,不过你的事跟人家没关系啊。

冯雪霜不相信自己的事会成无头案,冤有头债有主,白纸黑字,总是人写的吧?她问李圆圆:我们团院子还在吗?

剧场还在,一个温州老板租了在开夜总会,剧团没人在那里了,宿舍全部拆了,变成了铺面。

冯雪霜想了想,说:圆圆,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吧。

4

冯雪霜和李圆圆像两条狗一样绕着剧场嗅自己当年的味道。

远青剧场是当年县里最排场的地方,八百多个座位,空旷宽敞。除了剧团演出,县里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不演出时,剧场就请些外地文艺团体演个十天半月,赚点租金。

剧场变成夜总会后,围墙拆了,从马路上拐下来可以直接逛两旁的商铺。商铺中间就是剧场,夜总会白天不开,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冯雪霜隔着门缝看了一眼,黑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李圆圆指着大门旁的青砖墙,说:记得吧,杂技团小孩罚站的地方。

每年剧场都有杂技团来演出,他们一来,师傅就有话了:你们老说苦,你们去门外看看人家是怎么罚站的

罚站其实是拿顶,杂技团每天总有几个小演员倒立在大门口,小演员五到七岁,像晒腊肉一样挂在那里。冯雪霜去洗脸,他们在那里挂着,冯雪霜去吃饭,他们还在那里挂着。谁的膝关节弯了一点,旁边嗖地一根柳条抽过来。小演员脸上汗水泪水鼻涕在眉毛上汇集,随后滴答滴答砸到地上。

师傅说,看见没有,抽柳条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的亲爹妈!不好好练功,要罚,要抽!功夫是一辈子的事,练得好,吃戏饭,练不好,吃气饭!

师傅没想到,冯雪霜他们这一拨,谁也没有吃一辈子戏饭。

剧场后面是当年剧团的厨房。李圆圆带冯雪霜走过,一边埋怨:剧团江老头做的饭硬得像钉子,把我们一半人吃出了胃病。

现在,剧团的厨房和江老头都不见了,原来是厨房的地方又长出了另外一个厨房,厨房后面的一片空地见缝插针成了一个露天茶座。

茶座的桌椅摆得很密集,人从中间穿过不由自主会收一下腹。冯雪霜四处张望,觉得这个拥挤的地方还是少了样东西。

那口水井不在了。

剧团解散后,水井没人管,脏了,温州老板一来就把它填了。李圆圆抬手朝上指了指说,你看,这是水井旁边那棵树,不认识了吧?

李圆圆不说,冯雪霜真不认识了,眼前这棵树枝繁叶茂,如一把大伞覆盖了整个茶座。

啊,那时它才一人多高!冯雪霜说,有一次我们把毛巾搭在树杈上,我一扯,还扯下来一个火柴盒!

那是李圆圆和冯雪霜井水冰西瓜的甜蜜夏天。

井里的西瓜失踪了两回,李圆圆和冯雪霜决定把捞西瓜的时间提前,演出结束,脱了服装就来,吃完西瓜,就在井边卸妆。那天的西瓜特别大,两人吃完都弯不下腰了,一弯腰,西瓜就咕地从喉咙里冒出一块来。两个画着柳眉杏眼桃腮粉面穿着戏装的女孩在井边说笑打闹,待到半夜才想起来洗脸,冯雪霜把搭在树上的毛巾往下一扯,只听啪嗒一声,树杈上掉下来一个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个红色的火柴盒。

火柴盒为什么会在树权上?

剧场后台备有卸妆油和洗脸池,除了李圆圆和冯雪霜,没有人会到井边洗脸。厨房通风不好,一做饭,油烟就顺着南风往这边吹,所以白天也基本只有江老头一个人在这里活动。难道江老头来井边洗菜还带着火柴?

冯雪霜把火柴盒打开,里边没有火柴,却有个卷着的小纸条,她就着厨房的灯光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明晚散场去我家。

冯雪霜看不懂,便把纸条递给李圆圆,李圆圆一看,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会不会是特务接头暗号?她说,我们赶快走,我去报告团长!

接下来的事是李圆圆第二天告诉她的。

团长见了纸条,叫李圆圆把火柴盒放回原处,不要声张,他派人守在暗处监视。天快亮时,一个人影走过来,她在树下站了会儿,手一伸,把火柴盒抓走了。这个人回了一趟宿舍,然后出来,若无其事向舞台走去。舞台上有人开始咿咿呀呀吊嗓了。

这天上午,团长召集共青团员秘密开会,李圆圆是新团员,也参加了。会议的内容是抓奸!

李圆圆目标小,负责盯梢,演出散场便跟着这个人,看她往哪里去。后面几个男武功演员守在她去的地方,掐好时间,破门而入,将狗男女捉奸在床!

团长说,多去几个武功好的,我早料到是谁,狗日的不多去几个还扳不倒他!

这说的当然是那个狗男。狗男是谁,团长不指名道姓,大家也都不说,但是,李圆圆知道狗女。

你猜去拿火柴盒的人是谁?

冯雪霜摇摇头。

是甘玲!

甘玲老师?冯雪霜大惊失色。

甘玲是团里的女一号,《红灯记》里演李铁梅,《沙家浜》里演阿庆嫂,《刘胡兰》里演刘胡兰。最近团里排十年来第一个古装戏《小刀会》,甘玲当然又演周秀英。甘玲是冯雪霜此生见过的第一个美女,身材不高不矮,脸蛋不肥不瘦,都说甘玲身段嗓子一流,但团长说甘玲最厉害的是眼睛。甘玲眼睛不大,毛茸茸睫毛丛生,垂眼一泓秋水,抬眼波光粼粼,若是生了气,眼睫一挑,眸子里剑影刀光,寒气逼人!甘玲出场亮相,锣鼓点响起吧、嗒、仓刀光剑影应声而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仓这一声上!这一声后,剧场哗的就是泼水一样的掌声。甘玲征服的不光是观众,还有跟在后面,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刀的小龙套冯雪霜。

冯雪霜很喜欢看甘玲,甘玲却不怎么看她。甘玲是从外地剧团调来的,她嫁到远青来,丈夫却又当兵去了海南岛。甘玲生孩子后,便把她妈接了过来,一家人在宿舍做饭炒菜,过自己的小日子,和团里人关系并不密切。

甘玲拿的这张纸条,白纸黑字,明显是男女奸情,她在明处,别人在暗处,抓她的奸,等于瓮中捉鳖。然而,这次抓奸却没有成功,原因出在冯雪霜身上,冯雪霜干了一件在剧团六年唯一一件出格的事。

李圆圆望着那棵大树,突然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那档案怎么来的了!当时你做的这件事是写进了档案的。那天开大会,记得吗?

这件事就是指冯雪霜告密,她把消息透露给了甘玲,导致抓奸失败。

李圆圆把晚上的行动告诉了好朋友冯雪霜,冯雪霜的心顿时咚咚咚直跳。美丽傲气的甘玲马上要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被人摁在床上,而这一切都是她冯雪霜引起的,如果没有那棵树,那条毛巾,就不会有那个火柴盒,也不会有甘玲的约会,更不会有抓奸!那么谁该去救甘玲?当然只有冯雪霜自己!

冯雪霜顾不上想更多,她趁人不备,急急忙忙跑到甘玲房间说了一句话,然后扭头就走。她说:他们晚上要抓你,你不要出去!

抓奸队伍守了一通宵也不见甘玲行动,怀疑走漏了风声,却不知道漏在哪个环节,如果不是几个月后甘玲自我暴露,泄密的事情就过去了,冯雪霜就安全了,但是偏偏潘将军家里出了事!

火柴盒事件之后,冯雪霜和李圆圆偷偷猜测过谁是放火柴盒的人,谁?两人一致说:潘将军!这个团里,除了潘将军,谁也配不上甘玲!

潘将军是《小刀会》里的角色,由团里的男一号扮演,男一号武功高强,扮相俊朗,正好也姓潘,大家从戏里延伸到戏外,也叫他潘将军。

潘将军住在剧团外面,他老婆是医院护士,常值夜班,有天值夜班回来,老婆在床上发现了一只女人用的发卡,盘问老潘无效,她便拿着发卡在甘玲门前指桑骂槐。和所有人思维一样,潘夫人认为潘将军能看上的只会是甘玲。

骂了半个时辰,甘妈妈听不下去,就出来阻止。潘夫人见有人接招,便提高了嗓门:我骂你们家人了吗?我家老潘说了,甘玲一副阴冷相,白送他都不要!

本来她是要气气甘玲,谁知甘玲士可杀不可辱,她一推门站了出来:把老潘叫来!

甘玲指着老潘问:你说的白送都不要吗?

我、我

说没说?

我、我,潘将军看着甘玲,一跺脚,说,嗨,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甘玲抬起胳膊,啪的一耳光打过去:你敢说你没要?

这一天全剧团召开大会,让甘玲和潘将军交代他们的奸情。潘将军低头一声不吭,甘玲却仰面有问必答。

大家七嘴八舌追问:你们怎么开始的?

生孩子那年,满月后,我奶水堵了,你们说找个力气大的来吸,把他找来了。这以后就经常来找我。

吃上瘾了,他妈的!大家恨恨地说,怎么约会的?

他写条子装在火柴盒里,放在井边的树杈上,我再去拿。

杨子荣送情报,你们演《智取威虎山》啊!

在哪里约会?

有时候在他家,有时候在团里。

团里?我们眼皮底下?团里什么地方?

舞台侧幕边。我先到后门等他,他再背我过去。

为什么要背?

这样听起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众人哄笑起来:哈哈,原来是猪八戒背媳妇啊!

严肃点!团长插话了,我问你,上一次我们要去抓你们,你知道了没有去,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会场安静下来,大家一齐看着甘玲,甘玲不说话,两眼在人群中搜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冯雪霜身上。

是你,冯雪霜?团长问,那天你没有开会,谁告诉你的?

见冯雪霜低头不语,他又问:是不是李圆圆告诉你的?

不是!冯雪霜打定主意给甘玲报信时就下定决心,决不出卖李圆圆,她抬起头来,说,不是她!

那是谁?说!

团长一拍桌子,冯雪霜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她编不出谎话,只是大声说:我不告诉你!不告诉你!不告诉你!

会场顿时有点乱,大家说,这丫头疯了吧?平时老实巴交的,今天反了啊!

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团长这才站起来,说了一句令所有人心惊肉跳的话:我们已经报了案,老潘破坏军婚,马上要去坐牢!

男女关系的故事谁都爱听,借机整整这两个高高在上的角儿,大家很开心,但一说坐牢,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潘将军罪不至此啊,团长这一手太狠了!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人们纷纷站起来朝外走,嘈杂声中,团长吩咐:甘玲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要写进档案。还有冯雪霜,是非不辨,没有政治觉悟,小组要做个鉴定。

团长的话没有几个人听见,大家都在看潘将军,潘将军在众人的注视下,被几个警察推搡着走了出去

李圆圆拉着冯雪霜的手说:那天是潘将军救了场啊!我坐在那里,腿不停地发抖,摁都摁不住!你如果说出我的名字,我恐怕当场会昏倒在地!

冯雪霜说:你指的档案就是这个吗?那也只能说我没有觉悟,不是作风败坏啊!

会不会搞错了呢?李圆圆说,你想,那天那么混乱,如果写错了呢?或者档案装错了呢?

是啊,谁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档案,什么时候跑进来一样东西,跟自己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怎么知道呢?

李圆圆的话让冯雪霜豁然开朗,她冯雪霜这件衣服和甘玲混在一起,到底还是染了颜色啊!她想了想,说:如果是装错了,那甘玲的档案就应该写的我的内容,政治觉悟什么的,只要一看她的档案就清楚了,是吗?

是啊是啊!李圆圆连连点头,剧团解散前,甘玲就调走了,和她老公在一起,她老公是我们这里人,他们去了哪里,下次我帮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事情清楚了,冯雪霜心里一阵轻松,但想起潘将军,她又叹了口气,说:潘将军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李圆圆也叹气道:潘将军真是可怜啊,他脾气犟,在监狱里打架,又加了两次刑,出来时腿都瘸了。他老婆跟他离了婚,他在远青待不下去,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冯雪霜在远青待了几天,听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相比之下,她的人生太安稳了,作风败坏几个字潜伏在她的档案里三十年,居然没有带来更大的灾难,她真是太幸运了!

离开远青时,李圆圆气喘吁吁赶到车站送她,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塞到冯雪霜手里,说: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拿回去吧,看有没有用。

这是一张证明,上面写着冯雪霜同志在远青县文工团工作期间,作风正派,无任何不良行为。特此证明。

下面是剧团十多个人的亲笔签名。

6

冯雪霜回家了,公休假还没有休完,她决定利用这几天时间处理一下工龄的事。她先去找省人劳厅,人劳厅在省政府大楼,别人占一层楼,它占两层,人劳厅是个很大的厅。

冯雪霜找到管她这事的办公室,把情况一说,办公室的人朝里指了指,让她去找处长。处长正在接待一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和冯雪霜差不多年纪,也在说档案的事。

漂亮女人说:我的档案就放在人才交流中心两年,这也是你们成立的机构啊,怎么就算没工作了呢!

处长很和蔼,说:你听我跟你解释啊,只有两种情况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一是大学毕业生,大学毕业生没有找到工作,学校不保管档案,就放到人才交流中心来,找到工作再把档案转到工作单位;再一种是下岗职工,你没有工作了,或者单位不存在了,档案就交人才交流中心保管。你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工作

这太荒唐了!漂亮女人说,当时人才交流中心为什么托管档案?就是为了人才流动时保留你的身份和工龄。很多人离开单位出来闯荡,都把档案放在那里,现在单位需要他回去,难道以前的工龄就一笔勾销了?

处长还是很和蔼:你听我跟你解释啊。你不属于大学毕业生,也不是下岗职工,但是你把档案放在了人才交流中心,你后来的工作就是重新就业,你的工龄就要重新算。

如果这样,你们还成立人才交流中心干什么?我还托管档案干什么?我还不如自己拿着,省得每年交六百块钱托管费!当初托管档案时你们人才交流中心信誓旦旦地说,身份不变,怎么现在不认账了呢?

我们是不会那样说的,肯定是你理解错了。哈哈。

漂亮女人和处长,一个很生气,一个很和蔼,说了半天没有结果,女人怒气冲冲走了。

轮到冯雪霜,处长还是很和蔼。

你那剧团可能属于临时借用,档案里没有手续,是不能算工龄的。

冯雪霜按老公说的回答道:那是招工,不是调动,当然不会有调令。

招工也要有个手续啊,是不是?处长笑道,你从哪里出去,哪里进来,要能看出痕迹啊!

这冯雪霜也有准备,她在远青县档案馆查到了文工团当年招工的材料,有一份招工花名册。

有当时的招工花名册,一共是十个人,在县档案馆存着,这可以吗?

这个,你把花名册复印了,档案馆盖个公章,寄过来我们先看看,好不好?

行。冯雪霜很高兴,想不到这个问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她回去给李圆圆打个电话就行了。

冯雪霜出办公室时,看见刚才那个漂亮女人还没走,正站在走廊里打电话,冯雪霜不禁回头再看了看那间办公室,心想,人劳厅真是个不一般的机关啊,说你工作没了,就是没了,说你工龄少十年,这不,马上就少十年!

冯雪霜上班时又去了趟单位人事处,既然李圆圆费那么大周折找了剧团那么多人签名,她也就试着碰碰运气吧

没想到,人事处的陈大姐看了这张纸满脸不悦: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往我这儿送?

这是我们剧团一些老人给我写的证明。冯雪霜赔着笑脸,说,上一次,我在这里看见我档案,上面写着作风败坏

谁让你看的?你瞎看什么?陈大姐语气很严厉,那是你看的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冯雪霜忙解释,也就随便瞟了一眼,不是有意的。

随便瞟就瞟出那么多事来,你要认真看还了得!

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冯雪霜连连道歉,她指指那张纸,说,您看这,能不能用得上?当年那档案也不知怎么回事,弄错了。我们剧团的人都可以作证的。

你的意思是,有了这个,你档案里的就不算数了?陈大姐斜了她一眼,说,这么方便,那还要档案干什么?以后谁都拿个条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种招,也亏你想得出来!

陈大姐手一扬,把那张纸扔在冯雪霜脚下。

不是这个意思,陈大姐。冯雪霜把纸捡起来,在远青的种种见闻一起涌上心头,她拿纸的那只手禁不住有点发抖。档案真的是写错了!剧团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多年的冤假错案都可以翻,我为什么就不能证实一下自己的清白呢?

冯雪霜啊,我说你真是。陈大姐语气缓和了点,档案是历史资料,你说否定就可以否定?你拿的这是组织证明吗?盖有大红公章吗?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办事情这么儿戏!再说了,谁没事看你档案啊,我还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事是真是假呢。

没看见它也在那儿写着呀!现在我还在,我还可以解释,将来我不在了,这事就更说不清了。现在连我老公也怀疑我,我说的和档案里写的,他会相信谁?当然是相信档案。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事真不是我们单位管得了的,我这还忙着呢。陈大姐摆摆手,去拿桌上的电话,扭头又叮嘱一句,出去把门带上。

回到家,冯雪霜把陈大姐的话又想了一遍,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档案是一件既严肃又严密的事情,你没头没脑拿张纸去这不是冒傻气吗?

自从冯雪霜去了远青,老公对她的态度冷淡了很多,他回家就面对电脑下棋,似乎有意不给冯雪霜解释的机会。其实冯雪霜不想解释了,她把那张证明放进了梳妆台抽屉,她不打算给老公看。解释是需要基础、需要氛围的,自从那天晚上老公脱口说出她不是处女的话后,冯雪霜就不想对老公解释了。夫妻俩都不再提档案的事,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倒也平静。

冯雪霜给李圆圆打电话,想让她去档案馆复印剧团的招工花名册,不待开口,李圆圆先说话了:我正要找你呢。我打听到甘玲的下落了,你猜她现在在哪儿?不等冯雪霜回答,她自己接着说开了,她就在你们那个省,跟你一个城市。你说巧不巧?你怎么跟她那么有缘分呢?甘玲现在退休了,是省政协委员,听说还很红,你不知道?她老公在你们省里当个什么官,权力很大!

什么宫?

这不清楚,反正管着不少人。李圆圆说,你老公不也在机关吗?他那里肯定有通讯录。

冯雪霜本来不想和老公提剧团的事,这一下也不得不提了。

晚上吃饭,趁两人面对面坐着,冯雪霜小心翼翼开口了:

省政协委员里是不是有个叫甘玲的?女的,退休了。

有,怎么了?

太好了,到底找到她了!冯雪霜松了一口气,她以前是我们剧团的,我的档案就是和她搞错了。冯雪霜把抓奸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说,如果她的档案里有个没有政治觉悟的鉴定,那就是我的。你帮我查查她的电话好码?我想去见见她。

冯雪霜说完,老公半天没有说话,他手中的筷子停在一盘辣椒肉丝上空,几秒钟后,筷子啪的一响摔在了桌上。

有完没完?!老公勃然大怒,你还要把这屁事捅到省里去?你还想让甘玲承认是她作风败坏?你自己档案都看不到,还想看人家的档案?你是不是疯了?

冯雪霜看着老公的脸,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7

冯雪霜想,老公虽然态度不好,但话却句句在理。甘玲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作风败坏呢?再说,档案的事也无法证实,就像那个老鼠商量给猫挂铃铛的故事,听起来不错,谁去挂却是天大的难题。你认为一看档案就清楚了,但是怎么看?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事还天天琢磨,她真的是疯了!

冯雪霜再一次劝自己把这件事放下,不想了不管了,作风败坏就败坏吧,档案里败坏了三十年,她冯雪霜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话虽这样说,四处寻觅的甘玲忽然近在咫尺,这难免不让冯雪霜心里常起波澜。今天李圆圆的快件到了,是远青县档案馆复印的剧团招工花名册。冯雪霜先拿给单位的陈大姐看,陈大姐说,是省人劳厅让你交的复印件,你还是去给他们看吧

冯雪霜刚要离开,心里忽然一动,陈大姐管人事,应该和省机关比较熟吧?她顺嘴就问:陈大姐,有个省政协委员甘玲你认识吗?

哦,你是说省委组织部詹部长的爱人?陈大姐摇摇头,反过来问,你认识她?

认识。甘玲的信息又清晰了一点,冯雪霜脸上有了笑容,我们原来在一个剧团,我那档案写的作风败坏

别跟我提你那档案!陈大姐摆摆手,走到一边去,边走边嘀咕,都快退休的人了,还管档案里写什么,不可理喻!

陈大姐的话被冯雪霜听在耳里,她低头一笑,并不生气。在这件事之前,她对档案还一无所知,现在,她有点明白档案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档案和你的房子车子不一样,说是你的,但绝不属于你,你知道你的房子车子是什么样子,但是你的档案你绝对说不清楚。你的房子车子归你自己用,而你的档案你碰都不能碰!你的档案是给别人看,给别人用的,至于别人怎么看你的档案,怎么用你的档案,统统不经过你。想清楚了这些,再见搞人事工作的人,冯雪霜会莫名其妙地胆怯。为什么搞人事工作的不愿意理人?很简单,你看到的他是他,他看到的你却不一定是你,他掌握着你的全部秘密,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属于你的或者不属于你的,你和他的位置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面。

冯雪霜拿着远青县档案馆的复印件再次去省人劳厅。今天省政府门口来访登记的人很多,队伍都排到门外了,冯雪霜跟着排过去,刚巧前面站着的是上次见过的漂亮女人。

漂亮女人与冯雪霜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又来了。

冯雪霜说:我来送个材料。你呢?怎么样了?

漂亮女人点点头:办好了,我来取材料。

冯雪霜很意外,上次在人劳厅,那个和蔼的处长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都没有,仿佛这事能成,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难道太阳真的能从西边出来?

漂亮女人说:那一次以后我差不多天天来,今天送个材料,明天送个证明,怎么说都不行。后来有个朋友知道了,说,只要是人办的事,我就不信有办不成的!他认识厅长,约出来吃了一顿饭,这不,今天那个处长就给我打电话,说办好了,让我来取材料。

人事就是人的事,说难就难,说简单也简单。

果然,漂亮女人在处长那里只待了两分钟,和蔼处长交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又和蔼地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冯雪霜也只待了两分钟,和蔼处长打开她的复印件一看马上就塞了回来。这个不行,一张纸这么多人,还是手写的,太不正规了!

冯雪霜一听就急了,忙说:那时的表格都是手写的啊!您看,这么多人,这不可能是假的吧?

你的信息在上面就几个字,姓名性别年龄,这么简单,来龙去脉都没有,这怎么能说明问题呢?和蔼处长边说边锁抽屉,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会,你慢走啊。

冯雪霜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就这样走了?冯雪霜不甘心,漂亮女人的朋友说,只要是人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可是冯雪霜实在想不出她这事的转机在哪里。她在远青县档案馆查过,剧团招工的文件只有这张表,别的她也变不出来了。打电话?给谁打?给李圆圆打没用,冯雪霜变不出来的李圆圆也变不出来。给老公打?也没用,老公说,他是省级部门的下属,想搞定人劳厅,除非省市级隶属关系倒过来!

冯雪霜沿着省政府门外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一条大路横在面前,人行道断了,向右拐进绿荫深处。大路对面是省委机关大楼,这条路夹在政府和省委中间,通往他们的宿舍。

面对这条路,冯雪霜突然想起甘玲来。前两天甘玲还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今天已经有鼻子有眼了。现在,甘玲就站在那个绿荫深处,手里还握着一根线,把冯雪霜使劲往里扯!

冯雪霜就朝甘玲走过去了。

省机关宿舍有个常委大院,甘玲就住在这里。常委大院门口有武警站岗,冯雪霜把身份证递过去,说:我找组织部詹部长的爱人甘玲,我是她的同事。

8

冯雪霜终于见到甘玲了。

甘玲住的是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冯雪霜在一楼客厅坐着,抬头见二楼走廊边两只白色软底鞋翻飞,犹如过来一排细浪,她忙站起身来不用猜,这是甘玲的台步。甘玲的台步像练了轻功,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步步生烟走得飞快。只要她出场,台下总有人要站起来看,看她脚下是不是真装了滑轮,因为她不像是在走,像是在滑。

甘玲走着当年的台步过来了,她上下打量着冯雪霜,凑近看一眼,退后又看一眼:冯雪霜啊,你要不说你是冯雪霜,我是一点都不认识了!

三十年,冯雪霜从女孩变成中年妇女,甘玲却从周秀英变成了杨贵妃假如杨贵妃能活那么久的话,冯雪霜认为应该就是甘玲现在的样子。很多人认为漂亮的女人老了比别人更惨不忍睹,其实是你还保留着她当年的印象,比较别人,漂亮女人的反差更大。所以,一个人当美女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当美女。甘玲就是一辈子的美女。周秀英虽然漂亮,但也疆场厮杀血雨腥风是朵苦涩的菊花,杨贵妃却养尊处优万千宠爱是一朵富贵的牡丹,甘玲还是和过去一样傲气,,但这种傲气已经收敛了光芒,变成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威仪了

请坐请坐,甘玲拉冯雪霜坐在沙发上,你们那拨孩子里数你最有出息,不声不响就考上大学了。

据说冯雪霜离开剧团后,甘玲常对人说这句话,李圆圆说那是因为出卖了冯雪霜良心不安。冯雪霜却觉得无所谓,她泄密给甘玲时没有想那么多,事情是自己引起的,告诉她自己才会安心。

那件事发生后,甘玲去海南岛探过一次亲,回来还给冯雪霜带来一个椰子。冯雪霜把椰子拿去和李圆圆分享,两个女孩看着圆滚滚的椰子发愁,这么重这么硬,怎么吃?最后,厨房的江老头把椰子放进一个木盆,拿把斧头啪嗒劈成两半。两人从木盆舀一勺尝尝,喝了一口哇地都吐在地上一股馊味!甘玲路上这么远,带回来都坏了呀!

多年后冯雪霜去海南岛旅游,每天喝一个这样的椰子水,这才知道,椰子就是这个味道。可怜甘玲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椰子,竟被她和李圆圆当场扔了!

潘将军被抓走后,团里人背后都说甘玲心狠,恩爱几年,竟然连眼泪都没掉一颗!只有李圆圆眼尖,她告诉冯雪霜,《小刀会》里周秀英哭潘将军那场戏,甘玲流的是真眼泪!潘将军是B角,周秀英送他上战场时卿卿我我,甘玲演得很敷衍,执手相看,手搭在一起,身体却恨不得隔开十万八千里,但潘将军战死沙场,噩耗传来,甘玲却哭得惊天动地,她把站着的搓步改为跪着,潘将军甘玲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引得全场一片抽泣!

显然,夸冯雪霜出息只是个引子,甘玲并不想提剧团的事,她说:人还是要读点书,多读书,多学习,才能进步。哦,冯雪霜,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冯雪霜刚要回答,楼上传来电话铃声,对不起,我上去接个电话。甘玲走着台步,一溜烟上楼了。

甘玲走后的空当里,冯雪霜紧急思索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刚才是被甘玲手上那根线拉进来的,根本没有想来了干什么,怎么说话,说什么,现在她想,我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吗?是,档案的事能说吗?不能;不能那我来干什么?

冯雪霜心里还没有头绪,甘玲一溜烟又下来了。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正忙。你坐你坐,喝口水。甘玲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你学的是声乐吧?你一走,团里人都说,这么好一条嗓子,来了一次都没用过,浪费了。

我唱过导板的。冯雪霜不好意思地说,甘玲老师,那次您演刘胡兰,导板就是我唱的。

导板是主角在幕内唱的,调子又高又长,团里为了让主角养精蓄锐,就会临时找人喊一嗓子。冯雪霜幕内唱: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胡兰子我爬山涉水送亲人上前线

锣鼓一响,甘玲踩着点上场了,她接着唱:带着千层底的军鞋,揣着玉米面的干粮,盼亲人英勇杀敌,杀尽阎匪早回家乡

哈哈,是啊,还真有那么回事。甘玲笑了起来。她又问,你上学唱的什么?是民族还是美声啊?后来干什么工作呢?

她刚问完,电话又响了。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甘玲趟着浪花似的台步走开了,走几步又止住,她扭头对冯雪霜说,来来,冯雪霜啊,我们上楼聊吧。

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间,墙上挂的,地上扔的,全是国画,屋子中间有一张比双人床还大的桌子,铺着一幅没有画完的八尺山水。莫非甘玲不唱戏后改学了美术?她现在是画家吗?正想着,甘玲对着电话说话了:不用不用,场地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正在布置不是那儿,是省博物馆对,不用了,谢谢你啊!

甘玲接完电话走过来,她指着一屋子的画说:看看,这都是我画的,退休了没事干,就拜了个大师画了两年。过几天我要办个画展,忙得不可开交呢!

甘玲老师现在是画家啊。

嗨,画着玩!甘玲说,我拜的大师真不错,他是省画院的副院长,在国内都有一定影响,轻易不收徒的。刚才我们说什么了?哦,你在哪儿工作?

好像专门不让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样,这时甘玲的手机又响了。冯雪霜忙站起身来,她觉得来得不是时候,也想告辞了。

甘玲老师,您先忙,我下次再来看您。

等一下等一下。甘玲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冯雪霜坐下,她拿起电话边说边往里边屋子走。

等别人接电话是件无聊而尴尬的事,你的脚可以东走西走,眼睛可以左看右看,唯有耳朵没有开关不知羞耻地要捕捉别人的声音。冯雪霜的耳朵最近对一个词格外敏感,那就是档案。甘玲一边说一边关门:我家老詹说了,你的文凭不行,档案得重新做。别的话都听不见了,这一句话被关在门外和冯雪霜待在一起。

档案重新做?

冯雪霜最近和档案斗了几个回合,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对手,今天她疲惫不堪快要放弃了,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档案重新做。档案还可以重新做?像捏泥一样,你想方就方想圆就圆?冯雪霜又想起那个漂亮女人说的话:只要是人办的事,就不信有办不成的。原来,档案的差别不在档案本身,在人,对冯雪霜来说,档案是铁打的,对甘玲来说,它就是泥捏的

想到这些,冯雪霜惊出一身冷汗,这该死的档案又害了多少人呢?

好吧,如今陈大姐也走了,那就当自己从没有去过人事处,从没有看见过作风败坏几个字吧。

冯雪霜知趣地把视线移开,低头只看地下。电梯里只有她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个看电梯数字,一个看脚下,两人默默往下坠。

一楼到了,冯雪霜侧过身子,照例按住门,让陈大姐先走。陈大姐面无表情,路过冯雪霜身边,突然说了一句话:

档案里那张纸我帮你抽出来烧了,以后别再问作风败坏的事了。

冯雪霜呆呆地看着陈大姐,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跟着陈大姐机械地走出电梯,走过大厅。外面是晴天,阳光斜射进来,冯雪霜的心里一点点亮堂起来,她紧跑几步,追上去叫道:

陈大姐

陈大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姓陈,我姓沈,沈阳的沈。

陈大姐走了,冯雪霜还在原地发呆,她没有想到,那张那么神秘,那么神圣,那么不可一世,随时可以主宰她命运的纸,竟然如此脆弱!看着陈大姐将要消失的背影,冯雪霜甚至有点失落,她曾经为这张纸万般揪心,想不到最后竟是一场儿戏!

这个本可以波澜壮阔的故事,一开始张冠李戴,可惧可畏,就像陈大姐本人;现在,它也随着陈大姐的身影一拐弯不见了,于是,档案里的故事戛然而止。

冯雪霜原来对老公有一肚子抱怨,现在她承认老公句句话都是对的,自己的确是幼稚可笑,是疯了!甘玲档案里不可能有作风败坏几个字,也不可能有缺乏政治觉悟几个字,她的档案有什么要看她是否乐意,总之,她的档案跟冯雪霜一点关系都没有。

甘玲打完电话从房间出来,看见冯雪霜站在楼梯口一副要走的样子,也不再挽留,她拿出一张请柬给冯雪霜说:过几天我的画展,你一定要来啊!

9

冯雪霜把甘玲的请柬塞到梳妆台抽屉里,她对那些画啊字啊什么的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去看的打算。

可是几天后,冯雪霜正在办公室待着无聊,老公突然打来电话来催她:

今天该看画展了啊!

什么画展?冯雪霜已经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甘玲的啊,她给你的请柬,我在抽屉里看见了,就是今天下午啊!老公说,就一张请柬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要看就拿着请柬去吧,我不想看。冯雪霜很奇怪,老公和她一样,对美术一窍不通,怎么突然想起要看画展了。

你上班不是没什么事吗?一起去吧,我来接你。老公说完就放了电话。

冯雪霜还是不想去,上班虽然无聊,但至少还安静。去那个画展人来人往,见了甘玲还要应酬,实在是比无聊还要无聊。平常她对美术不感兴趣,现在又加了一层,好像是对甘玲也不感兴趣了。

老公飞快地到了楼下,冯雪霜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平时冯雪霜出门磨蹭,老公会像只电动老鼠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嘴里不停催她快点快点,今天老公却出奇地体贴,他从车里打电话上来,慢慢开导,循循善诱:

你知道甘玲的老公是谁吗?是省委组织部长!平时你想见他等于痴心妄想啊!

我不想见组织部部长。

是啊,你是不想见,而且他今天也不一定在。但是想见他的人今天一定会去。老公说:我说这国画是不是特别好学啊?现在的老干部好像谁都会画两笔,那个甘玲学两年她就敢办画展,真要把国画的名声都搞坏了。

知道她画的不好你还去看?

谁是去看画的呢?人家给了请柬不去,这是不给面子,不捧场啊,你去了她不一定记得住,你不去人家肯定是记住了。

听着冯雪霜那边没有声音,老公又说:老婆,我在官场混,认识个组织部部长不多余吧?

冯雪霜说:你不是说他今天不一定去吗?

但是今天是个机会,以你跟甘玲的关系,这次不认识,下次就会认识。再说,今天去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什么时候会有用,谁知道呢?还有你档案的事,甘玲是你同事,你剧团算不算工龄,不就他们一句话的事儿吗?

后面这句话说得冯雪霜心里一动。漂亮女人只是和厅长吃了顿饭,事情就办成了,组织部部长是谁?是管厅长的人啊!冯雪霜进剧团的事甘玲一清二楚,是不是正式调动,她也可以作证,有她一句话,谁还敢说别的?十年工龄不短,它是办内退的关键,冯雪霜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好吧,我这就下楼。冯雪霜对老公说。

说服了冯雪霜,老公很高兴,又说:老婆,你抽屉里那张证明我看见了,我相信你。

冯雪霜胸口忽地一热,手一软便把电话放下了。这时的冯雪霜说不出话来,她怕一张嘴声音就会哽咽!

她千里迢迢跑到远青,费尽周折只带回一张纸,这张纸没有函头,没有公章,单位人事说没用,她也真以为没用,如果不是怜惜李圆圆跑得辛苦,她差点就把它扔了。幸好她没有扔,当所有人都认为它没有用的时候,现在,它到底还是有用了。

冯雪霜放下电话,收拾好包准备下楼。下班时间未到,电梯里只有冯雪霜一个人,经过七楼时,电梯门开了,人事处的陈大姐拉着拖箱站在外面。冯雪霜怕电梯门夹着她的箱子,便伸手替她按住门。

出差吗?陈大姐。冯雪霜问。

陈大姐摇摇头,说:我退休了,今天来收拾东西。

冯雪霜哦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却见陈大姐抬起头来,专心地去看电梯跳层的数字,这架势明显是不想和她搭讪了。

莫非陈大姐被她纠缠烦了,怕自己再跟她说作风败坏的事?冯雪霜想,其实她已经对这事不感兴趣了,老公的电话让冯雪霜清醒过来,档案里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顾不了这许多了,眼下该考虑的是档案里她的工龄,而不是档案里的她是否作风败坏。

清醒过来,冯雪霜甚至有点庆幸,好在她只是个唱歌的,好在她一生无所求,好在作风败坏说到底只是个作风问题。可是,如果她从政呢?如果她争强好胜呢?如果是比作风败坏更坏的词呢?那,冯雪霜这一生是不是就毁了?多少人到死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这么忠诚,这么披肝沥胆赴汤蹈火,怎么就不被重视,不被重用呢?那些壮志未酬死不瞑目的人里,难道就没有过档案作祟,没有过冯雪霜这样的阴错阳差吗?这还是无意,若是有意呢?一份档案要经过那么多双手,某双手塞进点什么,你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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