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鱼铜像

王三藏在河畔麦地的边沿处。冉冉上升的月亮把青辉洒在黄了穗的麦地里,洒在河堤下的沙滩上,洒在沙滩一旁的歪脖子柳树上,洒在波平浪静的河水里。周围静得很。这里离村子较远,狗叫的声音听起来都隐隐约约的。王三眯缝着眼睛,瞪着河堤下的沙滩;王三竖着耳朵,倾听着什么声响应是极其细微的声响。

到了快半夜的时候,年近七十的王三瞌睡来了,就禁不住迷瞪起来。迷迷糊糊中,他又警醒了:有声响!沙沙沙是它来了!王三就折起身子眯着眼睛朝沙滩上看,果见一团东西在沙滩上爬动。

那东西爬到离歪脖子柳树不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伸长脖子,东张张,西望望。王三看见它那细细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亮莹莹的光。它大概觉得周围没有危险,就用两只前爪扒沙子。不久,就扒出一个窝来。然后,它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就伏在沙窝上。王三知道,它在那里屙蛋了。王三是下午侦察到那家伙准备在那个地方屙蛋的:从河边到那个地方,有它往返的爪印,而那个地方,又有它扒开沙土又恢复成原样的痕迹。

王三两手撑地,想站起身子,走下去,抱住那东西。但他还没站起,手臂又软下来了。他只是眯着眼望着那东西,呼吸倒是有点急促了。

这时候,有两个王三在争吵。一个说:去捉住它!它不过是个团鱼,你不必跟它讲什么义气!一个说:你王三是个人,你要是去把它捉走,你就还比不上一个团鱼,一个畜牲!

王三到底没有站起来。他呼吸也变得轻缓起来,想咳嗽也强忍住了,生怕惊吓了那个下蛋的团鱼。

那个团鱼跟自己家的锅盖一样大的团鱼终于把蛋屙出来了,又扒了沙子把沙窝填平,然后再扭着脖子东张张西望望,才很快地往回爬。

等那团鱼爬到水里,隐没得无影无踪了,王三才站起来,走出麦地,拢着手,萎靡地往自己村子方向走,西斜的月亮照着他,把他的影子拉长了。

回村的路走了一半吧,王三看见前头走来一个人,从那人走路的姿势上看,他断定是自己的老伴。果然,走近一点,那人就说话了:你没把它捉住吧?

他说:没有!

没有就好!

王三叹一口气,说:好什么?

你走了以后,我躺在床上总睡不着,总觉得有一对小眼睛瞪着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骂我。我就出来了,要你别动手!幸亏你也没动手!

可你这病王三拉住了老伴的手。

再想办法吧!我是条命,它也是条命!我们恩恩怨怨地打了几十年交道,要是真昧着良心吃了它,我看我这病还会重!

王三把她的手捏紧了,说:你呀你!

王三夫妇和那个团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

五十年前吧,那年也是小麦将熟的时节,小姜河涨了大水,水像和着麦麸熬成的稀糊糊,翻翻滚滚,就把水里的鱼鳖蟹虾之类翻滚得昏头转向,惶惶恐恐,不知家在何方。一些人就乘人之危,用罾扳,用网捞。那年绣云还不是王三的婆娘,还是小姜河边一个年方二八的清秀姑娘,那天她也扛着长柄的捞网走到河边。她的手是很吃腥的,她把捞网伸向水里,再往回拖,捞网出了水面,就看见网里伏着一团黑黑的东西,有自家盛菜的土钵子那么大。第一网就捞到一个团鱼!绣云当然很高兴,就把网收回来放在地上,就一双手把那团鱼捧起来,那团鱼的头已缩进脖子,看来温顺得很。但是,当她把那家伙往系在腰上的竹篓子里塞时,那家伙竟突然把头伸出来,脖子一扭,就把她左手的拇指衔住了。哎哟!绣云喊起来。手指想往外拉,拉不动,只拉得痛。绣云很紧张,她听说过,团鱼一旦咬住了人,就死也不松口的,除非打炸雷,它的口才惊得突然一张,人才有机会把它咬住的东西扯脱。但现时是雨后的晴天,天上白云都没有一朵,哪有炸雷?天工无望,看来还是要试一试人工的办法了。

绣云就朝河下游、上游看,扳鱼、捞鱼的都离自己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求人不如求己。绣云就摸衣袋、裤插口,看有没有什么工具。没有。情急之中绣云就把手伸到头上,毅然拔下自己的发夹,就朝那团鱼的头上戳。戳了两下,那团鱼就把头缩进脖子,当然,把绣云的手指也拉进去了。绣云就用发夹刺那缩进脖子的凹陷处的边沿,没起作用。绣云的鼻尖上已绽出粒粒汗珠,原因不是手很痛,是心情太紧张。

绣云见团鱼的一只后爪伸出了一点,就用牙齿去咬,咬着了一个爪子。她就紧紧咬着不放,希望它痛起来就把自己的手指松开。但绣云把它那个爪子咬断了,它都没有松口。

绣云无奈,就想回到家里去,另想办法。走了两步,突然看见路上一个石头,有棱有尖,就捡起来,用它猛力打团鱼的背壳,笃,笃,笃不起作用。她就又用石头的尖角在团鱼的背壳上划。仍不起作用,只是在它背壳上留下几条印痕,像一个王字或丰字,只是不规范,那一竖很斜,而且上下都出头不多。

绣云只有回家去解决问题了。心里毒毒地想,一旦把手指扯出来,我就要一刀砍掉你的头!走了不远,看见前头走来一个人。绣云认得是河下游那个捉团鱼的,一村里人称他为团鱼客。姑娘绣云以前没有和他打过招呼,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很多了,就说:团鱼捉团鱼的大哥,请你我的手被团鱼咬住了!

团鱼客呵呵笑着,说:那可要打炸雷才能脱开啊!

你捉团鱼的人,没有别的办法?绣云有点生气了。

那让我试试!团鱼客就一只手抓住那个团鱼的边沿,另一只手横操起那长柄的捉团鱼的勾刀,往团鱼缩进脖子的凹陷处的边沿一戳,喊声松口。与此同时,绣云只觉得被咬着的手解放了,本能地往外一抽,就抽出来了。一看,手指的第一个指节处有几个牙印,那一节指头也是红的,还有点肿,当然还痛。团鱼有毒吗?绣云担心地问。

当然有毒!团鱼客说,我给你整一整!用药水给你吮吮!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子,揭开盖子,倒一点粉末在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掌心,然后往自己长着棕色胡髭的口里一捂,再用舌头在口里搅动几下,就捏着绣云那根手指,把它衔在口里,吮,像城里的孩子吮冰棒。吮几下,吐出一些黑中带红的汁水,再吮,吮得吱吱响。绣云的头是矜持地扭向一边的,偶尔也忍不住瞥团鱼客那张脸一眼。那张脸,实在不讨人喜欢:满脸都是麻子,就像有人撒了一脸沙子,再狠力摁进皮肤。

团鱼客一直吮到吐出的汁水是清口水,才把那根手指拉出来。

绣云觉得那手指不那么痛了,红肿似乎也消退了一些。

我带的是蛇药,团鱼客说,团鱼药还要另外配几样。你回去吧,等一下我给你送去。你家就在那棵柚子树下吧?

那是个什么团鱼,怎么咬人啊?绣云有点担心那是个不同一般的团鱼,毒大得很。

团鱼客说:它要生蛋了。要生蛋了的团鱼婆子是惹不得的,惹它,它就咬人的;这时节它的毒是最厉害的。

绣云这才想起那个仇敌还没有处置,就说:那个团鱼呢?

团鱼客说:在我竹篓里。说着就把它从系在腰上的大竹篓里掏出来。那团鱼又温顺得头和脚都缩得不见了。

给我,我要砍了它的头!绣云愤愤地说。

还是给我吧!

绣云以为他要把它作为报酬,就说:那你拿去吧!

团鱼客说:我们放了它的生吧!

好了它!这是绣云表示同意的说法。

团鱼客就一双手把团鱼托起,说:哟,这记号是你给它留的吧!是个王字还是个丰字?哟,这个爪子也断了,你怎样弄断的?

绣云就把情况说了。团鱼客说:也好,以后和它相会,还认得它!说罢往翻滚着浊浪的河里斜着一抛,说:回去吧!发子发孙发万代!

那团鱼成抛物线旋转着,像一个飞碟落在水里,落在水里沉下去一点点又浮起来,脖子伸得长长的,四条腿划着水,尾巴也摇曳着。只见它又转过身子,头朝着岸上,点一点,再点一点,然后再转过身子,尾巴一甩,头一栽,就没入水中。

千年团鱼万年龟,团鱼乌龟都是有灵性的。团鱼客还望着水里,说。

我要是知道它要生蛋了,也不会捉它的。看来绣云已经原谅它了。

过了个把时辰,团鱼客就把药送到绣云家里,也没要绣云爹妈谢什么,就走了。

团鱼客和绣云的故事照理可以结束了,不料第二年又生出故事来。

这一年的一个夏日的上午,绣云姑娘在村前河边的码头上洗衣服。反复揉了就捶打,捶打了就搓洗,搓洗了又揉又捶打循环往复。绣云拿起一条裤子甩向水里漂洗的时候,没料到那裤子里夹着的一件小胸衣,也被甩出去了,甩到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她就拿起棒槌,想扒回来,却还是够不着。她就把脚往水边的石阶边沿移一移,再拱着屁股用棒槌扒水,希望那小胸衣随着扒动的水回归。但那小胸衣似乎还向着河心漂移,绣云急了,就再尽力伸长手臂去扒,不料手臂伸得过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前趋,人就栽下去了。绣云不会游泳,腿脚只是本能地乱踢,手臂只是本能乱划,这一踢一划,身子就更远离码头快到河中心了。乱踢几下乱划几下,身子就翻了个儿,仰面朝天往下沉了。码头边的河水是很深的,绣云的身子不知沉了多深,突然又不继续沉了,还慢慢地往上浮。她的脸庞竟然露出了水面。她吓得半昏的脑袋有点清醒了,就又本能地甩动手臂,想向码头上靠,又一边喊救命。但是河中心的水流是很急的,她不能往码头上靠,而只是往下游漂移。

突然有人走到码头上,也顾不得脱衣,急忙跳下水,把绣云往码头边拖,再把她抱上码头。绣云这才注意到,救她的是那个团鱼客。

团鱼客说:你能仰着游水,怎么就游不上岸?

绣云抻着自己的衣襟,说:我哪能游水?我是乱踢乱划!

团鱼客说:不会游水,乱踢乱划一通,你的身子是不能浮在水面上的,尤其是脸更不会露出水面的。

绣云说:你这样一说,我也感到奇怪了。刚才我不知道沉了多深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顶着我的身体,把我往水面上拱。

团鱼客笑着说:哪有这样的事?自己疑起是那样的。

绣云说:不是疑起,是真的!

那是什么原因?团鱼客像是问绣云又是问自己。哦,我知道了,可能是还不好说。他脸上显出神秘色彩。

是什么原因?绣云问。

你是有救星的!团鱼客说。

绣云心里说,救星就是你!她就向团鱼客表示感谢,又羞涩地请他到自己家里去,说要让爹妈请他吃一顿饭才好。团鱼客说:我经常在这一带捉团鱼,以后碰巧了,再去吃一顿吧!

绣云就洗好衣服回家去了。

团鱼客留在码头上,用他那把长柄的捉团鱼的勾刀,这里掏一掏,那里戳一戳。又走到码头上游和下游的堤坳上,掏了高出水面的几个土洞,又这里看一看,那里瞅一瞅。

他没有捉到团鱼,空着手,走到靠码头的村子里,找到柚子树下绣云的家,先和绣云的爹妈打了招呼,然后对绣云说:在水里顶住你的是什么,我知道了!

绣云早把自己落水被救的情况给爹妈说了,三个人听他这样一说,就问是什么。团鱼客说:是那个团鱼!去年放生的团鱼!

绣云的爹妈说,团鱼有这样的灵性?绣云说,你怎么知道的?团鱼客说:团鱼就有这样的灵性!我察看到了,那个团鱼在码头一带活动。我看了那团鱼的爪印,看得出它一只后爪少了一个爪子,不就是去年放生的那一个?

绣云的爹妈感叹说,团鱼真是有灵性!团鱼客怕他们不相信,又讲了自己的师傅的一件事。说自己的师傅当年看见一个正在生蛋的团鱼没有捉它,后来掏一个洞,想在那个洞里捉团鱼,结果藏在那洞里的不是团鱼,而是一条蛇。那条蛇特别毒,把他咬了一口,他敷了随身带的药,竟没有大作用,人还是昏过去了。是一个团鱼衔了什么草药给他敷上,他才清醒过来。

这种神话,绣云爹妈还是要信不信。绣云却心有余悸,要是去年不把那个团鱼放生,把它吃了,怎么办?这样想着,就感激地望一眼团鱼客。团鱼客还是满脸麻子凼,丝毫也没有显得光滑一点。

绣云的爹妈留团鱼客吃了饭。不久就请人做媒,把绣云嫁给他。婚后两口子嬉玩的时候,绣云抚摸着丈夫的脸,说:这么多麻子凼,应该叫团鱼麻子。要不是那个团鱼,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丈夫和她缱绻了一番,说:团鱼是有灵性的,那个团鱼,我知道我们还会和它打交道的。

几年后,团鱼麻子和绣云有了孩子。那时候各家各户已经不做饭了,吃食堂。正儿八经的粮食是没有的,吃的瓜菜,罩面找不出半颗油星子四十多年后,团鱼麻子的孙子学历史时知道那叫做三年困难时期。孩子还只有两个月。照理,绣云的乳房应该是饱满丰实的,但是,没有粮食荤腥填充,饱满丰实的乳房也坍塌得像瘪瘪的布袋。瘪瘪的布袋里倒不出什么货色,瘪瘪的乳房里当然也流不出乳汁。孩子吮着乳头,吸不出什么,只有哭了。

一天傍晚,团鱼麻子做工回来,在孩子干瘪的哭声里皱着眉说:我出去一转,看能捉到团鱼吗?绣云说:哪里还有团鱼啊,捉尽了!团鱼麻子还是拿了手电和那把长柄的勾刀,出去了。

小姜河也干瘪了,因为有几个月没有下雨。团鱼麻子打着手电,在枯水的河床上、在河堤的洞穴边细心察看,寻找团鱼的踪迹。河里的鱼鳖确实被肚子里起了锈的人们捉尽了,团鱼麻子找了一个多时辰,哪有团鱼的影子?他从河滩转到一条溪沟里,继续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发现溪坳上一个洞穴的边沿有爪子印。

是团鱼爪子印!

而且不止一个团鱼!

只不过是些小家伙。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团鱼麻子就先用手电往洞穴里照,再把长柄的勾刀往里戳。有货!团鱼麻子激动起来,用勾刀戳几下,然后捋起袖子,就要伸左手进去。这时候,不远处一个洞穴里突然有声响,接着就从里面窜出一团东西来。那不是一个团鱼吗?团鱼麻子就扑上去捉。那团东西爬得好快,不久就进了另一个洞。

捉住你这个大的再说!团鱼麻子心里说着,就走到那个洞穴边,把长柄的勾刀伸进去,一搅,又一搅。然后,就把左手臂伸进去。

咝痛!团鱼麻子的拇指被咬了一下。你咬我,我也要捉你!他心里说。被团鱼咬一下,在他是不算什么的。他的手在洞穴里探寻着。哟,怎么这样痛?莫不是他把手收回来,用手电一照,啊,拇指已肿起好大了!

他马上掐了根茅草,在虎口处把拇指缠起来。又马上走到溪水边洗。又赶快掏出药瓶,倒药末。然后把药末扑入口中,再吮吸那受伤的拇指,吮吸得敷衍塞责,远没有当年吮绣云的那样尽心。

是一条毒蛇,他想。他相信自己的药的功力,就顾不得伤指,又把勾刀伸进洞穴。一根长条形的东西溜了出来。蛇!一转瞬,就不知哪里去了。

现在,团鱼麻子放心了。又偏着脑袋,把手伸进去探寻。没有探寻到什么。哪里去了呢?

有声响!朦胧的月光下,他眼睛的余光分明又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洞口窜出一团东西!

这个洞与那个洞是相通的,它从那里窜出来了!王三把手收回来,就去追。那家伙已径直爬到溪水里。好在溪水不深,王三就打着手电,趟着溪水追。别让它游到那个深潭里,王三想。但担心发生的事往往会发生。追了不远,水深一些了,看那东西不清了,盲目地走到深潭边,就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了。

把我当猴耍了!王三恨恨地走到那家伙最后窜出的洞口边,亮着手电细细看那爪印,有一只爪子竟只有两个爪。又是它!王三想,是它,看见我在掏那一窝小团鱼,特意从相邻的洞里爬出来,目的是要引开我。它钻进那个有蛇的洞,蛇鳖是一家,它是事先就知道那里是藏了蛇的。幸亏我的药好,要不就等于让你送了命!

王三就又走到先前发现有很多爪子印的洞边,把手伸进去。但是,手伸进去一半就止住了。王三是这样想的,那家伙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保护那些鳖崽子,我何必那么心狠?王三就把手拉出来了。

王三只好捡几个河蚌回去了。

回到家里,王三把捉团鱼的经历讲给绣云听了,绣云不高兴,说:团鱼那样爱崽子,你当老子的,还比不上一个团鱼!没有奶吃,毛坨瘦成什么样子了!

王三摇摇头,说:活在这世界上的生灵,都不容易啊!这一次,也算报了它那年救你的恩吧!这时候,王三觉得那被蛇咬了一口的拇指还在痛,一看,肿大了,他知道是处理得太潦草的缘故。他重新吮吸一番,又敷了药。可惜,那只拇指后来还是成了蛇头或团鱼头的样子。

绣云看了他的伤指,说:那家伙也歹毒!它自己咬你一口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引你给蛇咬!只怕它还会报仇的。

又过了二十年吧,团鱼麻子已经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了,嘴巴边的胡子更粗更浓也更黑了,绣云有一天还发现他头上长出了白毛,只是身子还硬朗。他当然还捉团鱼,可惜河里溪里的团鱼一年比一年少了。二十年来,他没有发现那个冤家的踪迹,也许,它早已被人捉去,成了盘中餐了,当然,也许深居简出,不轻易露面,团鱼是有灵性的。

这一年,先是春旱,但是将到小满的时候,连续下了三天暴雨,小姜河的水也就一天比一天上涨,到了第三天,河堤就关它不住了,它越过河堤,在田野上铺陈肆虐。可怜就有一些房子被水冲倒,那些屋架子、房檩和一些家具就被随波逐流了。

团鱼麻子他们村的地势较高,没有被水淹没的忧虑,村里一些男人就想发点洪水财了。他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站在水边,看见上游漂来什么有打捞价值的,就游水去打捞。团鱼麻子也是其中之一。他远远看见一根木头漂下来了,就下了水。先是趟水再是游。那根木头本是在河中心的激流里漂着的,漂着漂着居然漂到这一边的缓水里来了,团鱼麻子大喜,很快地游过去,一只手臂抱着木头的尾端,另一只手臂就用力划水。木头尾端系着一条几尺长的绳子,也不知道当初是用来做什么的,像一条水蛇,逶逶迤迤地漂着。岸上的人就很羡慕他,眼看他轻而易举地就要捞回一笔财富了。

但是,且慢!水在急剧上涨,突然一排浪头扑过来,就把那根木头往河中心冲。团鱼麻子没有与自然抗衡的力量,只能让木头带着游。他没有慌张,知道只要紧紧抱着木头,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的。木头很快被冲到河中心,又被浪头推着很快地往下游冲。团鱼麻子和木头一道,一会儿被掀到浪尖,一会儿被打到浪谷。团鱼麻子不能不紧张了,河的下游是越来越宽的,一个人究竟又有多大的精力在水里拼?他脑袋也有点晕糊了,觉得手臂也有点痉挛了。

好,木头被冲到原先的河岸上的一棵大树旁了,团鱼麻子想,要是能抓住树干就好了。但是,不行,他伸出一只手试了一下,与那树干还隔着三四尺远的距离。好,木头扭了一下,尾端向树干横过去了,机不可失!他又伸出手,可惜还差尺把远!木头没商量地继续向下游漂,团鱼麻子丧气地紧抱木头,与它相依为命。呃?怎么,木头不动了?团鱼麻子回头一看,那条绳子被拉直了。是绳子缠在树干上了!一定是的!团鱼麻子在心里感谢上天保佑了。

但仔细一看,那绳子分明没有缠着树干,最后的几寸,还在水里一扭一扭呢。啊!是离尾端几寸远的地方,卡在一个树杈上了!哪里就恰好碰到了一个那样的树杈?团鱼麻子再细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树杈?分明是是是一个团鱼嘴巴!是一个团鱼用嘴巴将绳子咬住!那团鱼紧靠在树干挡水的一面,爪子紧抓着树干,那脖子被拉得好长!那细细的眼珠都鼓出来了。哟,就是那个团鱼!看它那只爪子,只有两个爪呢!

好兄弟,谢谢你了!

团鱼麻子的好兄弟与洪水抗争着。

那根木头在激流里暴躁地一浮一沉,很想摆脱,却力不从心。

过了好一阵,村里几个人驾着小船来了,团鱼麻子上了船。人们问他,为什么木头到了那里就不动了。站在船尾、一直朝着那棵树的方向的他,说出了团鱼咬住系在木头尾端的绳子的情况。那些人不相信,他就说出了和那个团鱼的恩恩怨怨。有人就说:团鱼麻子啊,你不应该再捉团鱼了!其他人都说,你一辈子害了多少团鱼的命,你要是还捉团鱼,就不是个人了!

回到家里,团鱼麻子把情况跟绣云讲了,绣云抱住他,流着泪说:以后不能再捉了!再捉确实不是人了!不捉了,不捉了!团鱼麻子用那只蛇头或团鱼头一般的丑陋拇指给她擦眼泪。我跟你说,我要是再捉,你就把我这只拇指剁掉!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团鱼麻子确实没有捉团鱼了。

但是几天前,团鱼麻子食言了,又去捉团鱼了。

为的是老伴绣云婆子。

绣云婆子得了一种怪病,病犯了就全身抽搐,手脚也又麻又痛,病没犯就是个好人。儿子把她接到省城送到大医院都治不好,一个民间老郎中给她开了药方,那种药要用老团鱼人工喂养的不行做药引。团鱼麻子就去捉团鱼。到河边溪边转了几天,别说老团鱼,就是嫩团鱼也没有踪迹,近些年有些人又朝河里溪里撒药,又朝河里扔土炸弹,把鱼鳖搞得几乎要绝种。昨天,他竟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冤家的踪迹,知道那个老团鱼婆子要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的沙地里下蛋。那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就把这事跟绣云婆子说,绣云婆子先是不同意,后来经他软磨硬缠,就说:我不管,你要去就去吧。

于是就有团鱼麻子深夜在河边麦地里等团鱼婆子的举措

回到家里,老两口还没有睡意,闷着头坐了一阵,绣云婆子的病又犯了。团鱼麻子给她吃了一些常备的西药,算是让她睡着了。

团鱼麻子却坐在床头,睡不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绣云婆子的病犯得更勤了,犯起来也更严重。

团鱼麻子就又提出,还是去捉了那个团鱼。绣云婆子生气地说:讲了不捉就不捉!

团鱼麻子说:那样供奉它,它又不是我爷爷!

绣云婆子说:可它救了我的命,救了你的命!要治病,就一定要送了它的命?不信就没有别的法子!又把他左手的拇指掐住,说,你发了愿的,你不记得了?

你这个犟婆子

这天晚上,团鱼麻子等绣云婆子睡安然了,就拿了手电,出了门,过了村前的桥,往下游走了一阵,就到了一段天然的石堤上。对面,就是那棵歪脖子柳树。

团鱼麻子知道,团鱼婆子屙了蛋,就游到河对面,藏在一个地方,日夜望着藏蛋的地方,不吃也不动,望得眼睛红肿出血,望得身子绵软无力,它要亲眼看见它的崽子孵出从沙土里拱出来才离开;他知道那个团鱼婆子还伏在那个地方的。他很快地找到一个石洞,手只是伸进洞口不深处,就抓着了一个团鱼的头,就把它扯了出来。确有自己家切菜的砧板大!再用手电一照,右后爪的一个爪子是断了的;背壳上有字,成了一个王字。是那个冤家无疑了。

冤家被抓着脖子,身子被吊了起来,四只爪子不断抓着虚空。

对不起啊团鱼婆子!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团鱼麻子对它说。

团鱼麻子回到家里,绣云也醒来了,问他到哪里,他说了实话,又说:你也别怪我啊!

绣云婆子脸上皱出点笑纹,说:我怪你做什么?只怪我得了这该死的病!

第二天一大早,团鱼麻子就到镇上抓药去了。绣云婆子起床后,从水缸里把那个团鱼抱出来,只见它扭头望了她一眼,就把头和四只爪都缩进去了,沉默得像一块石板。绣云婆子用手掌抚摸着它背壳上那个字,那个自己无意刻上的王字,说:那天晚上你在沙滩上生蛋,附近有人要捉你,你就没有闻到他的气味?昨天晚上他伸手进洞捉你,你为什么不咬他一口,提醒他不能捉你?

她的手颤抖着,那团鱼的身子也颤抖着。

她把它放进一只篾背筛,然后背着走到河边,又把它抱出来,让自己的脸贴着它的背壳。她听见它的内脏里有细碎的声响:像说话,像哭泣,像磨牙

去吧,远走高飞吧!再莫留在这一带了!说着,她把它往河里抛去。它翻了几个筋斗,嘭的一声落在水里,却没有沉下去,只见它身子转了一下,就向岸边游过来,脖子伸出好长。它游到岸边,又往岸上爬,而且很快爬上来了,爬到她的脚边,头往上伸着,望着她。她重新把它抱起来,说:还回来做什么啊?去吧!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啊,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流泪?说着又向河里抛去。这一回,它一落到水里就一头扎下去,隐了踪影,只留下一圈一圈的波纹

团鱼麻子抓药回来后,正在切猪菜的绣云婆子把自己放了团鱼王的事告诉他,他怔了好一阵,才说:你果真放了它!在路上我就担心你那样做!

绣云婆子说:它爬上来后我抱着它时,它眼里好像流出泪来。

它是通人性的!团鱼麻子说,我是不该捉它!我这团鱼头拇指又痒又痛呢!我是发了愿的!我说话要算数!

团鱼麻子说着,从绣云婆子手里拿过菜刀,把自己左手的拇指按在切猪菜的砧板上,手起刀落,那左手拇指就飙开了,落在地上,居然竖了起来,像一个团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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