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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王银女算得上十里八村模样标致的好姑娘,苦命,爹娘死得早,在姨家长大。姨家虽待她好,可比起爹娘,总归是差了一层。所以自小吃得下苦,咽得下委屈,凡事都讲个退让。再加上天生的性格开朗,一个冷脸、一句斥骂、有意的羞辱、恶意的调笑……在别人是不能忍受的,她都吞下去,化解掉了。十九岁,到了出嫁的年龄,托人来提亲的人很多。都觉得这样的女人又能干,又能忍,加上模样好,手脚爽利,是最理想的持家媳妇。事情都是姨给做主,挑来挑去,找了个手艺人,竟然是走村串乡耍皮影的。

耍皮影的男人比她大了五六岁,脸儿比庄稼人白净多了,戴顶呢子礼帽,穿着半截大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绸子,更显眼的是镶了一颗金牙,张口一笑,金光闪闪。男人的爹也是干这营生的,爷俩一年四季背着一箱子影人子在外边闯荡。到王银女嫁过去的时候,公爹老了,男人找了个年轻的帮手还是在外面卖艺。刚定亲时,王银女见了这男人,觉得很新奇,总归不是在田里死做的庄稼人,一双手伸出来,比握锄头的手细腻白净。且眉里眼里都是笑,就是开口说话有点女儿气,这也难怪,给戏里的女角配音,不捏着嗓子怎行?

亲事很快定下来,男方送来了彩礼,姨摩挲着彩礼中的那匹花洋布说:“银女,你说姨亏待你不?你看这花洋布多好,好像做戏装的。”见王银女不做声,又道:“干吗沉着脸儿,你还不乐意咋的?”

王银女赶忙笑了,说:“谁说不乐意了,就是离开姨,有点舍不得嘛!”

姨在炕上铺排着那匹花布,说:“别说舍不得,女人早晚得嫁人。看你出息得花儿朵的,出来进去,那些男人拿斜眼儿溜你,姨可担心了!如今找了人家,姨也算省了一根肠子!他就是耍影人子的,也算一门手艺,说南朝,唱北国的,总比那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土包子强!你说是不?”

王银女回答道:“姨说的是,我听姨的。”

姨说:“这就对了,银女,打过门儿起,你再不用山啦坡啦地出死力了。在家一坐,男人就把钱给挣回来了,有福啊银女!”

王银女迟疑道:“姨,俺看那男人有点儿邪性呢!”

姨扬起眉毛:“咋个邪性啦?”

王银女红了脸,道:“一个男人,怎么脖子上系片红绸子呢?”

姨一拍巴掌,叫道:“这算什么邪性,这是他有花儿心哪!瞧好吧银女,他不疼你才怪呢!”

很快那边办了酒席,王银女就嫁过去了。洞房夜,耍皮影的男人说,我给你演段戏,看我的本事如何。说罢,就把那皮影家什铺排开,用洞房里的两根红蜡烛和帐幔耍起皮影来。

王银女穿着新娘子的水红袄坐在炕上看了半夜皮影,男人隐在帐幔后女声女气地唱戏文。王银女是第一次看皮影,开头还觉得挺新奇,后来心思缭乱,看不下去了,觉得眼前的情景恍如一场怪梦。

好歹唱完了戏,男人把东西收拾到一个板箱里,问:“好不好?”王银女说:“好。”男人道:“可惜我那搭档不在,他的弦子拉得好,要是配上弦子,那就更好了。”

王银女不做声。这一夜,两个人分头睡了,男人没有什么行为。第二夜,男人还要演戏,王银女说:“我不要看了。”男人说:“不看也罢,不配弦子也没意思。”说罢,把礼帽摘了,在一边脱衣服。王银女以为他会过来亲热,遂也把红袄脱了,把裤子退去,故意将两条白腿露在红花被边上。

男人过来,从后边抱住她,说:“你先睡吧,我这两天不太舒服。”王银女抓住他的手,小声问:“怎的不舒服?”男人说:“以后告诉你。”说罢,挣脱了手,走出去了。

王银女心里不爽,一夜未眠。第二天见了公爹,公爹用眼角瞟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王银女想:“坏了,莫非男人不是真男人,倒是个阴阳人不成?”心想,这天夜里,一定要弄个明白不可。

到天黑,关了门,王银女把被子铺好,点上了蜡烛,把自己脱得精光,躺在被子上,看男人的动静。男人进来,闩了门,回身看到王银女白光光的身子,吓得往后退。

王银女呼地坐起来,低声喝道:“过来!”

男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王银女跪起身,把男人一把搂进怀里,伸手去抓他的裆。

男人一边往外挣,一边急道:“别别别,我,我不舒服的。”

王银女低声问:“到底怎的不舒服?”

“我有病。”

“啥子病?”

“我,我,我怕女人……”

王银女怒道:“这关节,哪有男人怕女人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玩意儿!”说着,一把将男人搂倒在炕上,热乎乎的光身子压住男人,将手探进男人的裆里。她摸到一个软丢当的像棉花团似的小玩意儿。王银女双脚一蹬,把男人踹下地,坐在炕上哭了起来。

男人爬起,跪着,将头埋在女人两条光腿间,道:“你不要哭,我这病是能治的,我爹访到一位名医,叫仇圣手,看了我的病,说只要七粒红丸,服用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保我男根壮大,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王银女哭道:“你别骗我了,这种病哪里可治!我又没爹娘,找了你这么个人,以后可怎么生活,这话对外又讲不得,我这命咋恁的苦啊……”

男人急道:“你甭哭嘛,这话不是假的!我爹带我去见仇圣手,我见了那人,鹤发童颜,胡子白白的,行了一辈子的医,我这种病也治过好多了。一个人,为这种病已经出了家,服了他的药,还俗娶妻,一连生了五个孩子……”

王银女道:“既有这么灵验,你为啥不早治好了再来找我?分明是哄人的!”

男人赌咒发誓道:“若是假的,雷劈了我去!仇圣手说,他的药丸,药引子奇特,五年六载才好搜罗齐全,再说,这种药哪能贱了,真能淘弄到,不说卖房子卖地也差不多!我十七岁时,我爹知道了我的病,这么多年,我和我爹风里雨里背井离乡地在江湖上跑,还不是为了攒钱治我的病么……”说到这里,男人也落了泪,哭道:“可怜我爹,苦巴苦业一辈子,养了我这样个儿子,为我操了半辈子心!他说,仇圣手的七粒红丸,一粒不可少,必得全买回来!可怜我家,自打我太爷那辈儿就干这下贱营生,没半点儿产业,除了跑江湖,口挪肚攒,还有什么法子呢!”说到这里,男人的眼泪打湿了王银女的两条光腿。

王银女受了感动,追问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男人道:“要有半句诳话,让我立马就死!不信明天你问我爹,他指望我传宗接代呢!娶了你这么个好女人,难道是为了坑你吗?我眼下没福消受你的好身子,保不准我服了那药,噌地长起来,怕你受不了呢!”说着,把脑袋更深地埋入王银女的两腿间去。

王银女抚弄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既这样,我就认你是我的男人,哪怕等上十年八载,我也把自己干净的身子留给你,等你治好了病……”这一夜,王银女虽没破身,但那男人也使出一些花样和手段来,弄得王银女也云里雾里的张狂了半宿。

自此,王银女也就算做了人家的媳妇。问了公爹,把这事坐实了,公爹还拿了为买红丸攒下的票子给她看。

七天过去,来了个男人,背着一把弦子,手里拎着一面小铜锣,是唱皮影的搭档,男人嘱咐王银女在家侍候公爹,说要出去挣钱,就跟那搭档走了。

王银女指望男人攒够了钱,把病看好,死心塌地地跟他生儿育女过日子,心里存着盼头,尽管和老公爹在一起过日子,还是能忍受得了冷清。所以,养了鸡和猪,侍候着菜园,给公爹做饭洗衣,把家操持得倒也井井有条。男人三月五月回来一次,拿回一点儿钱,交到大堆里。虽然夫妻间没什么实质内容,但想到男人为了看病,在外面风里雨里的奔波,王银女对男人还是百般温存体贴。

这样到了转年秋天,公爹说:苦了好多年,如今钱攒得差不多了,仇圣手也捎来了信,得去买那七颗红丸。于是,嘱咐了王银女一回,带了钱,离家出门去了。王银女一心巴望男人回来,赶快服药,可男人行踪不定,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没法子捎个信,所以,既等公爹,又等男人,每日都到村口去等。

先盼回来的是公爹,老头子破衣烂衫,一脸风尘,瘦得几乎脱了相,眼神黯淡,藏着无尽的悲愁和沮丧。他花光了所有的钱,一路几乎是讨饭回到了家,但他还是带回了七颗红丸,一粒不少。可他带回的另一个消息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泼在王银女的身上,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儿子和他一同唱皮影的搭档都因流氓罪叫政府给抓起来了。公爹去找儿子,连面也没见到,公安局的人告诉说,已经判了三年劳改,送到北大荒一个劳改农场去了。

公爹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临咽气把王银女叫到床前,拿出了一个黄纸包,吩咐王银女打开。王银女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纸包打开,果然露出了七粒杏仁般大的红色药丸来。公爹浑浊的老眼望着王银女,颤巍巍地伸出三个指头,气如游丝般说:“三年,不长。”又看着枕前的药丸,说:“七粒,全用。”又把一张从公安局拿回的一张纸条推过来,道:“找他去吧,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

这天夜里,公爹便一命呜呼。王银女明白公爹的意思,自己的男人被判了三年劳改,让她按纸条上的地址去北大荒找他,等三年劳改期满,把这七颗红丸全让他服用了。那时男人的病好了,就成了真正的男人了,然后他们就可以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了。这当然是王银女最大的心愿,她操持完公爹的丧事,把家里的猪和鸡卖了,揣上一点路费,拿上那七粒红药丸,贴身珍藏好了,就踏上了千里寻夫之旅。

千里奔波,终于到了北大荒,可人们告诉她:她的男人死了。有人指给她一处荒坟,她跑到坟前哭了一场。可那人又说:这坟里埋的是不是她的男人有些叫不准。王银女本想把那七粒红药丸埋在丈夫坟前的,让他到阴间也做个真男人。听了这话,这红药丸便没埋,仍装在一个贴身的小铁盒子里。

王银女本来应该回去的,但男人已死,前路茫茫,没个着脚处。巧的是劳改农场的食堂少个帮忙的,就留下来了。王银女能干活,自小就养成退避忍让的性格,又是个独身女人,名义上的寡妇,劳改农场又恰恰是个安全的地方,即使王银女再诱人,哪个劳改犯敢对她动粗?王银女在那里呆了两年,死了心也宽了心,把从前嫁人的日子当成了一场荒唐梦,养得白皙丰满起来,直到劳改农场迁走,在这基础上办成了转业军人的垦荒农场,来了一些转业的大兵,她的平静生活才被打破。

2

王银女还是个处女之身,她当然想要一个男人,但可不是张司务这等男人。张司务固然是革命军人,有正经的身份,但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气性格,她都看不入眼。和从前那个唱皮影的人一样,他比她大了三五岁,可从前那人长得多么白净,光身子摸上去滑腻腻的像女人,除了那玩意干不成事儿,任哪样都比张司务强。张司务长相不如她的意,但他的优点是能干活。食堂里的一应事物安排得有条有理,人长得糙,饭菜却做得好,活计应人,案板、锅灶、厨具……都是干干净净的,算得上一个好厨师。王银女最不能容忍的是张司务的性格,欺软怕硬,碎嘴子,爱唠叨,爱呲嗒他看不上的人,背后爱说风凉话,可他对领导却怕得不行,能请神不能送神,哪怕正跳脚骂人,领导一露面,他马上就烟消火灭,一声不敢吭了!王银女打心眼里鄙视这种人,认为是地道的小人秉性,所以,从里到外,王银女都烦恶他。可王银女最后还得认命:越烦恶的人却越偏来纠缠她,想摆脱都难!

张司务对王银女的确算近水楼台,很长一段时间,多数垦荒的大兵分散去了各个生产队和垦荒点,分场食堂就餐的人少,食堂里人也少。王银女在后灶旁边有一间小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装着她几件换洗的衣服,木箱盖上放着一个小圆镜子,一瓶雪花膏,一把从老家带来的桃木梳子,这就是王银女的全部家当。王银女有几分姿色,皮肤白皙,胳膊和大腿修长,因没在大田里干活,脸和手养得很润泽,一双白净的手伸出来,就令男人想入非非。按说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群光棍中应是狼群里的一块肥肉,早就被争抢得狼烟四起了。可王银女劳改犯老婆的身份让人望而却步,好比有毒的果子,望着好看,没人敢摘下吞进去。凭女人的敏感,王银女看出有几个男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没有人肯往前走一步。王银女等待和窥伺着,但他们都是闪闪避避,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份,王银女自然不敢多存妄想。这时,总在身边的张司务对她的挑逗骚扰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言语的挑逗已经公开化,张司务甚至管王银女叫“老婆”。王银女怒道:“谁是你的老婆?我把自己剁了喂鸭子,也不会嫁给你!”张司务并不恼,说:“当革命军人的老婆是你的光荣。让一个劳改犯日过的人,不是我,谁还敢日你!”王银女毕竟嫁过一回人,真真假假的,那点儿事当然也明白。遂回骂道:“你敢撒野,看我把你骟了当骡子养!”张司务说:“好,那你就等着吧!”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种话说得多了,就很难分清谁在挑逗谁了。两个人私下里没人时,用这种话斗嘴,做成那事的日子也就不会远了。张司务嬉皮笑脸,对王银女的发怒和斥责并不在乎,王银女也被他搞皮沓了,一任他满嘴胡吣,有时干脆不理会他。那种直截了当的粗话反倒撩拨起她对性的幻想,因为她虽然有过婚姻,可毕竟还是个处女。

五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大田里的苗和草比赛着长,榆钱儿也满了枝头,甸子里紫蓝色的马蔺花开过了,金黄色的雏菊、指甲般大小的黄花铺满了原野,沼泽里的水草也开出了蓝色的喇叭形的花朵……草原上到处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气味。小满要过去了,各种各样的山雀飞走了,山坡上的白桦林里,繁密的叶子间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发出“哎呀,哎--呀--”奇怪的叫声。张司务和王银女一前一后挑着饭担子和一对锃亮的铁皮桶走过山坡小路。他们刚刚给铲地的人们送饭回来。田野、山林到处充满芳香的气味,天蓝得像一面透明的大镜子,云雀在高天上歌唱,可是你看不见它,你只能听到它快乐的歌声。王银女挑着饭担子无精打采地走着,张司务不断地饶舌,王银女一声不吭,她心里充满苦涩,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定编定员、整顿队伍的事儿正在进行,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去留对她都是很难的选择。去,一个独身女人,在外漂泊几年,已经失去了身份,孑身一人,到哪里去落脚呢?留,她的身份不可能算正式农工,如果不马上在这里找个男人嫁了,是很难被留下的。可是,究竟谁是可托付终身的人呢?张司务说:“还犹豫啥啊,咱俩就在这儿把事办了吧?”王银女说:“滚!”张司务说:“我可以滚,就怕眼下脱了裤子也没人要你!”王银女的眼睛潮了,她叹自己的命苦。张司务说:“那棵树底下就可以,三棱草那么高,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有那么多野花,我这有一块帆布围裙……”王银女说:“我不是野兽,我是人!”张司务说:“只要你答应我,傍黑儿我就去找领导,明天把记登了,你就是革命军人的家属了,还寻思啥呀!”王银女不吭声,她挑着担子,蓬乱刘海儿遮住她的眼睑,她的脸红扑扑的,不敢抬头。张司务没有一点儿顾忌地说着那种事儿,王银女说:“你前边先走,我有事留一下。”说着,她放下担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张司务嘻嘻笑,问:“你要撒尿?”王银女骂道:“滚!”

她看着张司务挑着两只白铁桶消失在坡下的树丛后,她坐着,天儿有点热,草丛里有虫儿在叫,她觉得忽然间没了力气,身子软绵绵的,嗓子发干,有点儿燥热,她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在看她,她把两只手伸到花衫子里去,摸到自己两个胀鼓鼓的乳房,乳头变得硬挺挺的,摸上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身子发出一种愉快的战栗……她真的有了尿,或者说,她忽然起了一种把裤子退下的欲望。

她走到树丛里去,那里开着一片白色的狼毒花,一种无名植物把肥大的叶子铺展开来,几只野蜂在花间嗡嗡着,一只黑斑蝶被她惊起,它有些恋恋不舍,飘飘悠悠地盘旋着,暗绿色的翅膀闪着荧光,终于高高升起来,穿过白桦树的空隙飞走了。这里真静,是中午凝滞不动的安静。王银女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很麻利地蹲了下去,尿不多,她想起姨说过的一句荤话:“大姑娘尿尿一条线,小媳妇尿尿连成片。”她知道自己还是个没破身儿的处女。

她站起身提裤子,如果是往常,随着起身的空儿,裤子已经提好了。可是这次她迟疑了一小会儿,她看到自己两条白嫩的大腿裸露在天光下,在肥大的绿叶子和白色狼毒花的衬托下闪着荧白的光芒,她起了一阵眩晕。

猛然间,一双手从背后箍紧了她的腰,吁吁喘息的一股蛮力把她扑倒了。狼毒花被压倒了一片,她被异性的身体紧紧压在下面,她无言地挣扎,然而却觉得无力。她听到他在喘息,一股雄性的浑浊的气味灌进她的喉咙,她摆动脑袋,但却挣不脱他的嘴巴……

平时令她嫌恶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她会想象出它们所散发的气味,然而如今那舌头却带着一股凶蛮的力量在她的口腔里蠕动,和她自己的舌头缠在一起舞蹈。王银女的身子在往下沉,异性的肉体有一种非凡的磁力,她不再挣扎,她的手脚不自觉地摊开来,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是谁都没关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她等待着!

激动而痉挛的蛇没有找到它的洞口,男人的身体发出一阵悸动,麻痹了,委顿了。王银女狠狠地拧了男人一下,把他推下去,呼地坐起身,她顺手捋了一把肥大的植物叶子,擦拭着自己。“你这个王八蛋!”她骂道。

“我是个王八蛋。”张司务承认说,他很沮丧,光身子蜷缩着,把脑袋拱进狼毒花丛,一捣一捣的,恨恨地骂着自己:“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王银女穿上裤子,她倚着白桦树干,踢了张司务的屁股一脚,骂道:“缺德,你害了我!”

张司务翻身坐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王银女,说:“回去告诉领导吧,检举我吧!”说着,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熊?!”他骂道,“我真他妈完犊子!是蒋介石把我的?给毁了,战争把我的?给毁了!十八岁,我哪是这样的!跟钢钎子似的……后来爬冰卧雪,枪林弹雨,背着饭锅一天一夜走一百四十里,见头母猪跟见了七仙女似的,硬了怎么办,用手,自己解决,十好几年全是他妈这么过来的……”

王银女没理他,自顾走出林子去了。

3

夜晚,张司务来敲王银女的门。巧的是,帮厨的范桂兰回家去住了,伙食组长梁发又去渔场拉鱼去了,路远,他得明天回来。整座食堂的房子只有张司务和王银女两个人,张司务独自喝了二两酒,他不想错过今晚的机会,下决心要把王银女搞定。

王银女听到敲门声,忽地坐起来。她全身赤裸,披一件衣服蹦下了地,赤脚跑到门边,听到门外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她伸手去拔插闩,但她停住了,她声音粗嘎,变了音,颤抖着:“谁?”

“我,王银女,我行了!开门,开门吧!”声音压得很低,男人的嘴唇贴在门板上,像是耳语。

“我睡觉了,我不开。”王银女说。她缩回了手,站在门边。月夜的微光使她的大腿白得让人眼晕,她怕冷似的裹紧身上的衫子。她没有离开那扇门,门外的男人嗅到了她的气息,是一种发情的母兽的气息。“快开门,我行了!”男人急得不行,一再央告,“开门,快点儿开门吧,求你了!”

王银女浑身哆嗦着,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张司务平时对她挑逗,她充耳不闻;故意碰她的身子,只令她厌恶,可是现在她忽然一下子撑持不住了。他已经对她做过那种事了,尽管她还是处女,可她觉得这个男人已经玷污了她,她已经是他的了。她知道这扇门是非开不可了--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因为本能--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去碰那个门闩。“走吧,我,我不开,走吧……”她昏乱地呢喃着,男人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从未有过的柔弱和温情。白天尽管他十分沮丧,甚至抽自己的耳光,但是,如同雄性动物的尿液,他已经圈定了她,他不能放弃!他用肩膀用力地撞门板,门呼扇着,发出嘎嘎的声响。王银女害怕了,她昏头昏脑,浑身哆嗦着,不由自主拔下门闩,把身子闪在一边。男人还没有站稳就冲过来,拥着王银女的身子扑倒在炕上……

王银女帮着男人完成了自己做女人的仪式。时间并不很长,但他进入了她。他发现了血,问是怎么回事,王银女哭了,说:“你这鬼啊,我是大姑娘啊!”男人懵懂着跪在她面前,说:“我没白革命,我有福啊!”王银女流着泪,说:“这是我的命,已经这样了,你要真心待我,我和你好好过。”男人说:“我要错待了你半点,让我死在大年五更!”王银女说:“别说这话了!”男人像孩子一样往女人怀里拱,箍着女人滚热的身子,反复喃喃着:“王银女,我没白革命,明天我去找领导……我没白革命……”男人伏在她身上,溺水一样挣扎着,喘息着,喃喃不止……

张司务带着王银女请了假,去总场办结婚登记。两个人是走着去的,揣了几个饼子和一瓶子水,中间歇了好几回,傍黑儿才赶到虎头镇。两个人去转运站过夜,领的铺号本是挨着的,20和21。可是刚巧20号到了炕稍,21号转到对面炕头去了。张司务找到看屋子的老头儿,指着那边的王银女说:“能不能给我串个号?我得挨着那个女的睡。”老头儿看了看王银女,狐疑地打量着张司务,问:“挨那个女的,啥意思?”张司务讨好地笑着:“那是我老婆,她挨着别人睡我不放心。”老头儿皱着眉头:“你说是你老婆,有啥证据?”张司务从怀里掏出条子,说:“看,介绍信,我俩是来登记的。”老头儿说:“还没登记,怎么能说是你老婆?再说,这屋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就挨着她睡,又能咋的?”张司务翻了翻眼睛,看着老头儿转身走了。他只好去和挨着王银女的22号去商量。22号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盘膝坐在铺位上看书,听张司务说了原委,马上就把行李般到20号去了。王银女呲嗒他说:“你折腾啥呀?”张司务说:“你挨着别人睡我不放心,怕别人闻到你的味儿起坏想头!”王银女狠狠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把身子转了过去,脸儿冲着墙,不再理他。

第二天,两人去总场有关部门登了记,就算办好了结婚手续。张司务心里高兴,说:“王银女,有了你,我就是在这荒天野地做一辈子大饭也知足了!”王银女说:“算你命好,有第二个男人肯要我,我也不会跟你!”张司务说:“他们全是傻子,嫌你身份不好,怕找上你影响进步。我不怕,我再进步也是做饭的。再说,那些小生荒子,老兵油子以为你是个破过身儿的娘们儿,知道你是黄花大闺女,闻到你的味儿,还不得抢疯了!让他们后悔去吧!”王银女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留了好几年的一个清白身子,最终还是交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不认命又能怎的!

两人到虎头街上买了几包香烟,二斤糖块,张司务又给王银女买了条裤子,一双袜子,王银女给自己买了条新毛巾,一块香皂和一瓶雪花膏,捎带着买了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子,结婚的东西就算置备齐全了。到了晌午,两个人到街里小饭店吃了一顿饭,要了两个菜:白菜炒肉、木耳炒鸡蛋。张司务说:“今儿是好日子,我得喝二两酒。”王银女说:“喝吧,我也开开斋!”两个人就在小饭店里喝起酒来。王银女从未喝过酒,但她今儿执意要喝。她很有酒量,把酒喝光后,张司务脸色酡红,舌头有点儿硬,用粘唧唧的眼光舔着王银女的脸,他看到王银女眼圈红了,眼角含着泪珠儿,掏出手帕擦了。张司务说:“在我老家,大闺女出门子都要哭几声,有啥哭的呀,女人迟早不得嫁汉子。”王银女没理他,问:“镇上有洗澡的地儿吗,我想洗个澡。”张司务说:“当地人洗澡都跳大江去洗,这小破地儿还能有澡堂子!”

过了晌,两个人才离了虎头镇,踏上了回三分场的路。王银女说:“路这么远,回分场还不得小半夜!”张司务说:“和你在一起,走上十天八夜我都愿意!”王银女听了这话,心里受用,把原来不如意的心情消解了好多。张司务在部队徒步行军惯了,不打怵走路,来北大荒后,对走夜路也有一些经验,和所有荒原出行的人一样,电筒、镰刀、火柴等必备之物都带在身上。王银女想,既是找了男人,就得看他的长处,一辈子依靠的人,如果总觉得不顺眼,不如心,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样一想,觉得眼前的男人倒有了很多可人处。两人走了十里八里,累了就歇一歇,坐在树毛子里。蚊虫还没有成阵势,小风溜溜儿地吹,汗湿的小褂一会儿就干爽了。王银女口渴,张司务就把灌满凉水的军用水壶递给她。傍黑儿的时候,两人在柳毛子里打尖,就着凉水吃了带在身上的馒头。王银女头一遭和一个男人这样贴心贴意地走在一起,张司务的百般照料使她感动。路已经走了三五十里,月亮上来了,荒原单调的景色全笼罩在朦胧的月色里,她太累了,身子软塌塌的,她头枕着男人的大腿躺在野地里。很远的地方传来野兽隐约的叫声,她阖上双眼,很快就睡着了……

4

蜜月里,发生了两件倒霉的事情。

先说第一件:我们知道,张司务床上的功夫不怎么样,他把这归罪于蒋介石和可恶的战争,如果不爬冰卧雪和蒋介石干了三年仗,他在女人身上不至于这样无能,影响新婚夫妻的感情。张司务因此更加仇恨蒋介石和蒋匪军。但老蒋已经逃到台湾去了,仇恨不解决问题,他还是不行,他很苦恼。听说一个熟人秋天要进山伐木,他带着两只煮熟的狍子腿去找他,托那熟人想法子给淘弄一条鹿鞭。熟人收下了狍子腿,但对鹿鞭的事不敢打保票,说:“听说那玩意儿很珍贵,你又不是首长……”但最后还是答应秋天进山后留心这事儿。

张司务很爱王银女,可他无法满足她,这使他沮丧甚至有些绝望。又听说吃大葱可以使男人长劲儿,结果他每天口腔和脏腑中都汹涌着浓烈的大葱味儿,气得王银女见了他就捂鼻子,他只好把大葱也忌了。每天夜里,他又期待又恐惧,最后留给他的总是懊丧。张司务多么盼望有一个女人啊,谁想到真有了女人后,他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如果不是急需一个转业军人家属的身份,如果不是张司务在送饭的山路上强行地把她按倒在野地里……王银女压根就没想到和这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

这天,她整理小箱子,在里面发现了那个小铁盒子,蓦地想起了里边珍藏的东西。她打开盒子,发现了一个黄纸包,一层层小心打开,是七颗红药丸,用手捏一下,干硬得如七颗石子,凑近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呛人的气味。王银女看着这七颗红药丸,内心一阵难言的伤感。可怜那耍皮影的一对父子,为了这七颗药丸苦巴苦业地积攒了多年。他们,还有她,熬着,盼着,等着……谁想种种期盼最终化为泡影。她没有等来“丈夫”成为男人那一天,她带着七颗红药丸千里迢迢地赶来,那个抛尸大荒的死鬼竟连坟墓也没有寻到!她想起那位老人死前的切切叮咛,想起所谓“丈夫”对她无力的缠绵,还有肉体的隐秘和含泪的期许……王银女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可怜的人儿!如果他活着,如果这七颗药丸真的发挥了神效,即使他是劳改犯,她也会和他终生厮守的!她王银女没什么奢求,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和她恩爱相守的男人!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也难以实现呢?王银女呆坐了半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既然这七颗药丸可以使一个半阴半阳的人成为真正的男人,那么,它为啥不可以用在张司务的身上,让这个蔫不唧唧的人变得强壮起来呢?这个想法让她激动起来。

黄昏时,她把小铁盒子藏在怀里,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在几座无主的荒坟前徘徊了好久,她认为其中的一座坟里一定埋着她从前的“丈夫”,她默默地祷告,希望那个苦命的耍皮影的人能够原谅她,尽管他们父子为此付出多年的辛劳,但地下的人肯定用不到它了,那么,就把它派个用场吧,让张司务成为雄壮有力的男人吧!

夜里,张司务听了王银女“七颗红丸”的故事,把小铁盒子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久,一遍一遍地嗅着那七颗药丸,连连说:“这不是药,这是仙丹啊!真这么神,我七颗全吃了!”

王银女说:“怎么这样贪?一次只能吃一颗,多了人受不了!”

张司务说:“快拿水来,我立马就吃!”

王银女迟疑道:“这不比别的,这是药,别把人吃坏了!”

张司务急道:“这么金贵的药,普天下哪里去找,我和那耍皮影的不一样,我就是打老蒋时做了病,真把七颗全用了,还不得跟驴似的!”接着,说了几句调笑的荤话,光着腚蹦下地,自己就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把一颗红药丸一口吞了,咕嘟咕嘟灌下半瓢凉水,回来钻进被窝,仰颏躺着,等着药力发作。

不一时,肚子里果然咕咕响,小腹有些发胀,但期待中的那物并没有勃动,却觉得肠子拧劲儿般疼起来,一股寒气贯通肺腑。张司务跳将起来,光着脚丫子蹦下地,跑到便桶那里,刚弯下腰,便噗嚓、噗嚓一顿狂泻。

王银女道:“不妨事,或许是正常反应,挺住了,一会儿就好。”

张司务咬着牙,挺着,额角流下冷汗来,脸也变得蜡黄,过了一个时辰,仍是狂泻不止。王银女也有些慌,倒了碗热水给他,张司务腹痛难忍,哼哼着,抬手打翻了水碗,怒道:“王银女,你编瞎话,给我服这种毒药,你要谋害革命军人吗?”

王银女急得哭了:“天地良心,我怎么能谋害你?不是那江湖郎中蒙人,就是合该不对你的症,咱俩结婚不到一个月,我怎么能谋害你?”

张司务坐在便桶上起不来,隔一会儿,肚子咕咕响,狂泻一阵,直泻得腰酸腿软,两眼昏花。这样折腾了半夜,好歹不泻了,王银女扶他上了床,安顿他躺下,张司务略觉好受一些。

王银女宽慰他道:“八成是药性的正常反应,把浊气泻出,就会好了。”

张司务道:“那敢情好,老天保佑,遭点儿罪也值得。”话音未落,张司务肚子又痛得难忍,赶忙叫王银女扶他起来,没等下得床,就泻到了床上。肚子里已没了食物,只泻出一些绿水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王银女又擦又洗,眼见得张司务脸色灰暗,气息转微,王银女害了怕,冲出门去,摸到了卫生所门前,嘭嘭敲起门来。卫生员听说张司务病了,披衣起来,拿了药箱子,马上就过来了。他察看了张司务的情况,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把听诊器按在他瘦棱棱的肋骨上听了听,按按他已瘪得贴到后脊梁上的肚子,问:“腹泻如此严重,到底吃了什么?”王银女支吾着,不肯说。张司务道:“王银女给我吃了药,八成药里有毒。”王银女这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卫生员拿过剩下的几颗药丸嗅了嗅,道:“怎么可以胡乱吃药,我闻这药里有巴豆气,是烈性催泻药,如不止泻,容易把人拉脱了水。”说着,给张司务服了止泻的药,又留了一些管胃肠的常用药,嘱咐道:“巴豆寒凉猛烈,大夫一般不肯用,将此物放入药中,分明是害人,哪里能治阳痿,千万别再吃了。”后半夜,张司务不再泻,倦得睁不开眼,一直睡到天明。王银女给他请了假,在家养了七八天,才渐渐好了。剩下的几颗药丸,全被王银女抛到长满芦苇的大水塘里。

这件事情过去后,张司务和王银女的夫妻感情越来越坏。没等过完蜜月,两个人就吵了几次。

张司务从女人的意义上爱王银女,从社会身份上讲,又瞧不起她,况且这人说话又任性随意,不负责任,一吵架斗嘴,就骂王银女不安好心,用毒药谋害革命军人。王银女在他嘴里,简直成了反革命和阶级敌人,气得王银女直哭。张司务见王银女哭得伤心,又来哄她,夜里不中用,竟至跪在王银女面前打自己的嘴巴,赌咒发誓说下次再欺负她就是狗,就是乌龟王八蛋!可下次生气斗嘴,仍然用这种话来撒气。

阶级斗争的风越刮越紧,即使夫妻床笫之间的摩擦和嫌隙,也用阶级斗争的语言来说话。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一个曾经嫁过劳改犯的女人,一个曾被政府专政的耍皮影的艺人留下的寡妇,即使不划入敌人的阵营,也不能属于人民之列。王银女身上有了永远洗不尽的不明不白的污点,所以,没有男人敢于爱他。他张司务是堂堂的革命军人,娶了她,简直就是对她的恩典。

他既然存了这种想头,对王银女的热乎劲儿一过,也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张司务觉得,自打娶了王银女,他的好运气都随风刮走了:先是场里派来个真正的司务长,他这个被人叫了半辈子“司务”的人还是个做饭的火头军,这虽然发生在娶王银女之前,但王银女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这晦气说不定是她带来的;其次,他做男人不中用,王银女给他用了药,差点害死他;第三,他一辈子和菜刀打交道,从未有过闪失,可是最近他的手指头被菜刀给切了个大口子,差点伤到骨头。害得他的左手像伤员一样包着纱布,司务长不许他接触面案和菜板,只让他干些杂活,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

就在这时候,第二件倒霉事发生了。由上而下的整顿和清理之风越加猛烈,关键岗位上不能用犯过错误和有污点的人,食堂里的厨师接触饭菜,而饭菜是给垦荒战士和广大群众吃的,一旦有人下了毒,人命关天,事情非同小可!场领导收到了几封“群众来信”,质问为什么用王银女这样的人?真出了事情,请问责任谁来负?场里便将王银女夫妻一并调离食堂,王银女去了蔬菜队种菜,而张司务则被安排去清理马棚,和喂马的一个国民党被俘军官一个等级了。

王银女只是有点伤心,本来作饭和种菜都无不可,可这种调动却给她一个明确的信息,她算不上一个好人,低人一等,不被信任。张司务简直就是愤怒了,他觉得这是对他这样的革命军人的侮辱,他气冲冲去找场长,场长的回答是:“如果你不愿意清理马棚,你就到大田里去劳动!多少人披星戴月,流血流汗滚在荒野里,他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军人,很多人立过功,不但打过老蒋,还打过鬼子呢!多少人身上还留着敌人的弹片,比起他们,你这点儿资格算个屁!”张司务嘎巴着嘴,说不出话,只好到马棚清理马粪去了。他去了马棚,就自觉地负起了领导责任,他开始管理并训斥那个国民党军官,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共产党,而那个老蒋的“作训处长”,俘虏,被劳改七年的坏蛋--则是地道的国民党,共产党管着国民党是理所当然的。

张司务在马棚里找到一点尊严,也找到了“领导阶级”的感觉,回家之后,他把自己领导和专政的使命用在了王银女的身上。现在他已经明确无误地认识到,他一切倒霉事都是王银女造成的。王银女从前嘲笑他床上无能的时候,他自觉理亏,腆着脸在王银女面前作践自己,给她下跪,抽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是骡子、骟马、一条被阉了的狗……当然他每次都骂蒋介石,是蒋介石害了他的鸡巴!现在他站在革命者的角度来思考,觉得王银女不仅是个坏女人,而且是个骚女人!因其坏而更加骚,竟然那么不要脸!他开始折磨王银女,骂她是骚货,用皮带和鞋底抽她的屁股,骂王银女用白光光的屁股勾引了他,使他如今和国民党为伍。因为和她结婚,他进步的路被堵死了,他这辈子毁在王银女手里了!

嫁给张司务仅仅半年多,王银女尝到了婚姻的苦果。原以为会找到一座靠山,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现在看来,全属枉然,她的厄运开始了……王银女当然也会反抗,张司务虽然是个男人,但在力气和个头上她还稍占上风,她不惧他。她掐他、挠他、夺过鞋底和皮带抽他,披头散发,赤条条把他压在身下,骂着低级下流的话。她身上的野性和蛮力给激发出来了。王银女为姑娘时,多么文明,多么爱惜自己,她口中可是半句脏话都没有的,可是不幸的婚姻和一个糟糕的男人改变了她。许多女人在美丽温柔的外表下都潜藏一种粗野的东西,它被锁闭在所罗门的魔瓶里,开启这魔瓶的就是那个占有她的坏男人。

王银女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穿着一件花衫子,感觉自己很好看。她在草原上走着,嘴里哼着歌,有时俯下身来,采一朵野花。青草连绵,铺展到天边,野花很多,红的、黄的、蓝的、粉白色的……她手里握着五彩斑斓的花束。她身上的衫子剪裁得很合体,她从来没穿过这么合体这么好看的衣服,她多么喜欢这件衣裳啊,她的心里又感动又幸福,她走着,踩着软绵绵的青草,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忽然一个人叫喊着追过来,声音粗砺,嘶哑,听不出那人喊什么,只听到可怕的喊叫。她回头看见一个人倒着一双短腿,身子很小,脑袋很大,像在半空里蹬着一个轮子,跑得飞快。到了她面前,围着她前钻后跳,愤怒地吼叫……

王银女又害怕又烦恼,忽悠一下子醒过来,她看到窗棂被月光映在墙上,像一个黑色的铁栅栏,听到张司务窒闷的鼾声,看到躺在身边的男人半张着嘴的丑陋睡相,她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她没有动,静静地躺着,任泪水在脸颊上无声地流淌,洇湿了枕头……

她知道,那块蓝底碎花的衣料还放在她的小木箱里,她很喜欢它,多想把它做成花衫子穿在身上!但是,幸福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已经死去了,她没有半点心思了。一个被自己男人欺侮,没人瞧起的女人还有资格穿那样好看的衣裳吗?梦里那个短腿大脑袋的小人儿还在她眼前晃动,她想这是鬼来纠缠她,小时候,姨曾说过,梦里见了鬼,你就啐上一口,把晦气啐走。她抬起身子,向屋地响亮地啐了一口,张司务嘟哝着骂了一声,翻过身睡去了。她没理他,她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她瞪大眼睛仰望着黑黝黝的屋顶,看到那块蓝底碎花的衣料就在她的头顶,蓝得那么鲜亮,一朵朵粉白的小花缀在瓦蓝的天空。这个幻象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幻觉中……直到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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