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行一听麻风病这三个字后,头好像轰地一声炸裂开了

林立行是封槟市公安局的局长,在这座城市里,他破获过好几起不寻常的特大刑事案件。封槟市的百姓都说林立行是个恶煞,能镇得住妖魔鬼怪。这一天,他又接手了一个大案,当他来到审讯室时却发生了意外,案犯在审讯的过程中突然倒地死亡。

案犯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羊毛衣裙,披着一件质地上乘的黑呢子大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衬着一张洁白的脸,显得冰清玉洁。当林立行见到这个女人时,这个女人已经死了,鼻孔还残留着血迹。林立行仔细查看了一番,对站在一旁负责办理此案的缉毒队队长胡庆波说:注意保护好尸体,抓紧时间破案。

然后,他又瞅了瞅其他几名办案人员,只见他们脸色发青,眼圈都黑黑的,神情也有些沮丧,便问了一句:熬了几夜了?

三天两夜。一个年纪最轻的队员答了一句。

坐下吧,抽支烟再说。他给每人发了一支烟,然后问,这件案子有什么进展?

胡庆波说:这起案子我们已经立案侦查了25天,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初十。正月初五,我队抓获了这名案犯秦姗姗的过程中,从她身上查获海洛因520克。在审讯秦姗姗时,秦姗姗突然发病身亡。

胡庆波看了一眼林立行,又接着说:在侦查过程中,秦姗姗一直跟我们的内线人周旋,言行甚是诡秘。到现在为止,只知秦姗姗是从睢阳县来的,其他情况都不清楚。

睢阳县林立行_听到这个地名,那两道浓浓的眉毛便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正月初五这天,秦姗姗突然通知我们的内线:正月初五中午12时整在沿河大道上交货,过时不候。

胡庆波汇报案情时,所用的日期都是阴历,这是林立行的习惯。林立行的理论是,一年有四季,草生草长花开花落,谁也不能阻挡,犯罪行为和犯案手法也是不断变化,一个季节一个模样。公安局的防范与打击的重点也就应随着季节的变换而不时调整,才能有效地打击犯罪,保护百姓生活的安宁。

我队得到这个情报,立即出动全队人马,布控于沿河大道上秦珊珊可能出现的几个点上。离交货时间只差10分钟时,内线才得到准确的交货地点:黄河边第七号铜像。

我带人赶到时,已是中午12点整了。只见一辆黄色面的如飞赶来,在手持一张《封槟晚报》的内线人跟前一个急刹车,车门一开,一只手把内线人揪上了车,飞一般离去,车上那个人就是秦珊珊。好在我们的人都在车内,便立刻追了上去。顺沿河大道追踪了大约一刻钟后,才在沿河大道的一个小型停车场把秦姗姗和内线人一同抓住。胡庆波顿了顿,又道,秦姗姗驾驶的这辆黄色面的是昨夜盗来的。

林立行抽着烟,用心地听着,用心地琢磨着睢阳县这三个字,因为他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

在抓秦姗姗时,秦姗姗曾疯狂反抗。审讯时,秦姗姗喝了几口水。我们才记了个名字,她头一仰,眼睛一翻,就死了,时间是13点36分。

胡庆波说完,抬头望向林立行,等着他下结论。

林立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静静地思考了好几分钟,这才点点头:同志们辛苦。林立行这轻轻的一句话,就掀掉了刚才还压在一屋子人心头的大石头,大过年的,你们放下家里的老人、孩子,整天整夜待在这里侦查这起特大毒品案,是有功劳的,也是有苦劳的,作为局长我感谢你们。

胡庆波的眼圈有些发红,鼻子有些发酸,一屋子的队员们眼圈也有些红了。

案犯猝死在局里,原因待查。同志们先抓紧时间休息两天。林立行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屋里的办案人员,目光很温和,过两天还有你们忙的,到那个偏远的睢阳县出差就够你们受的了。

说罢这句话,林立行已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走过旁边那扇大开着门的审讯室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里面扫了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那黑衣女子的尸体己被送到法医那里进行解剖鉴定了。

林立行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死在哪儿不成,偏要死在我的审讯室中,我欠下你的?还是我的弟兄们欠下你的了?这下好了,我们都不用过年了,天天围着你转吧正想着这恼人的事,突然手机响了,他一听是法医易斌打来的。

只听电话那边的易斌声音有些紧张:局长,情况不太好。我验完尸体后,不敢多下刀了。这个女人有严重的皮肤病,尸体上有一块块的红斑,很像一只只蝴蝶,鼻腔已呈溃烂状,我担心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皮肤病。我建议,接触过死者的办案人员暂时不要回家,立即到医院检查一下。

喂局长,是不是请个专家看看?易斌有些急了,他半天没听到林立行的回话,只得提高了嗓门。

请省皮肤专科医院的院长姚伟教授来看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缉毒队这边的事我来安排。林立行说完,啪地一声关掉了手机。

林立行几步折回到缉私大队的缉毒队办公室,胡庆波和那几个办案的队员还绷着脸在那儿抽烟,见林立行又急匆匆地撞了进来,都吃了一惊,不知又出了啥事,早已刷地站了起来。

告诉办案的同志们,谁也不能回家,下午到省皮肤病专科医院体检。林立行盯着胡庆波严肃地说,漏掉一个,拿你是问!

是!胡庆波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

还有,饭我会派人给你们送来的。林立行说完这句话,又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后,才慢慢转身离去。

胡庆波和那帮弟兄们一听傻眼了:局长亲自下令,看来问题不轻,麻烦不小。

这天是正月初六,人们正把一个古老而新鲜的大年过得瘾劲十足。这个时辰,老老少少是东家逛、西家游,亲戚朋友你来我往谁也不少了推杯把盏,敲碟子撞碗,醉眼朦胧大喊新年就是好。很遗憾,封槟市公安局有一帮子弟兄过不成这个春节了。

省皮肤病专科医院的教授姚伟,初六这天正和几个老同行在家里打桥牌,突然接到林立行的电话:姚大哥,过年好,小弟打扰了。

立行嘛,你这个鬼东西,光在话筒里喊啥呢喊,过来玩几把怎么样?今天来的几个都是够档次的,你一定能发挥出水平来。

姚伟和林立行是医学院的同学,关系甚好。所以,林立行没说客套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大哥,今天不行,我这边遇到一桩麻烦事,非你出马不可。

林立行说这话时很是无奈,但很坦诚。

那好,我马上去。姚伟猜出此次林立行相请,定与皮肤病有关。

姚伟告别牌友,坐上林立行派来接他的车,一会儿工夫就来到封槟市公安局。

林立行一见姚伟就说:今天中午抓到了一个女毒贩,审讯时突然猝死。法医尸检时发现死者的皮肤上有大片蝴蝶状的红斑出现,且口、鼻腔已开始溃烂。请你来就是想确定这个猝死的毒贩得的是哪种皮肤病,是否传染?厉害不厉害?

林立行目光暖暖地看着姚伟:我的办案人员接触过此人,我很担心,是否先送他们到你的皮肤病专科医院检查一下?不然,让他们把病毒带回家去了或传染给了其他同志,那我这个公安局不瘫痪才怪呢。

姚伟听完林立行的话后,就给省皮肤病专科医院的值班院长打电话,将公安局来人检查身体一事给他说了,让他指派有经验的医生负责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告诉他一声。最后,他对林立行说:走,去大队的解剖室。

在姚伟给尸体解剖的过程中,林立行回到办公室,刚休息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他的妻子打来的。

哦,是蓉捐。林立行不加思索地跟了一句,找我有事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出有些不对,忙加了一句,蓉捐,在家做啥呢?

等死呀,你来不来给我收尸?

林立行听出马蓉捐的脾气又要发作了,忙压住心中已窜起的火气,赔笑道:蓉捐,我确实想马上回去陪你。可我走不脱,我正在开会,一个大案子的会。

又出大案子了?

人命案,不得了的命案。

唉,那我就不再打扰了。老林,对不住,我一个人闷得慌,就想找你发作几句。你忙吧,别忘了吃饭啊。

好,好,你自己也吃好啊。挂了妻子的电话,一股股暖意从林立行心底升起。蓉捐还是他的蓉捐,只是毛病多了一些。一听他这有大案,又小狗一样躲开了,乖着呢。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林立行一看是姚伟,忙问:姚大哥,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姚伟的口气里竟透着几丝悲凉,很可能是麻风病,而且是最严重的瘤型麻风。这种病你是知道的,传染性很强,最后的结论待我回到医院化验后再告诉你,估计在一个小时之后。

林立行一听麻风病这三个字后,头好像轰地一声炸裂开了,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

对了,告诉你一声,等会儿我派几个人来,把这个人待过的地方消个毒。姚伟说完这句话后,道了一声再见即挂断了电话。

林立行握着那只手机,觉得十分沉重,竟有些拿不住的感觉,他缓慢地把手机合上放进了口袋。随即,他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整个儿放进了那张宽大的真皮转椅里面,眼睛已微微眯起,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赫赫有名的医学专家林青山。

父亲走到他面前,慈祥地说:孩子,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林立行全身心让一种战斗的欲望和激情所激荡,他心生无限的感激,立起身来,想抓过父亲的手,却忽地抓了个空。

林立行蓦然惊醒,脸颊上落下两行清泪。

想起父亲,林立行心里难过极了。父亲林青山离开他的时候,是当时的省人民医院皮肤科的主任,有名的皮肤科权威。突然有一天他被打成右派,随即被停掉了工作,剥夺了救治病人的权力,不让回家,变相地软禁在了医院,名日洗脑子学习。想不通的父亲最后终于跳楼自杀。

就在他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手机却嘟嘟地呜叫起来。

立行吗?我是姚伟啊。手机中传出姚伟略有些紧张的话音,化验结果出来了,是瘤型麻风。不过,是瘤型早期,不会致命的。姚伟肯定地说,案犯猝死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你的法医解剖后一定能查到。

对了,姚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那些弟兄都进了隔离间,让我给隔离起来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那我只好请你多关照了。

刚说完,法医易斌就来到了办公室。

局长,死因已经查明。易斌说。

好!快说说。

局长,案犯死于心脏病突发,即案犯是风湿性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同时,还查到案犯患有严重的皮肤病,血样有毒性反应,吸毒史在两年左右。

好!林立行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查清了死因,对我们太有用了。辛苦你们了,天已经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有新情况及时汇报。

易斌走后,他就给马蓉捐打电话,告诉她一声,他今晚又回不去了。

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半晌之后才从话筒中传出喂的声音,是马蓉捐,显然不高兴了。

对不起,蓉捐。刚才有位同志来汇报工作,没及时给你打电话。林立行赶忙解释,他怕惹起马蓉捐的怒气,那就麻烦了。

是吗?有位同志就好,要是有位小姐就更合你的胃口了。马蓉捐不冷不热地说。

嘿嘿都是案子上的事。林立行马上换了一话题,还没睡?

想你马蓉捐的话语掩饰不住自己的哀怨与凄凉。

快睡吧,蓉捐。林立行的心让什么给刺了一下,声音柔和了许多,忙过这阵子,我天天晚上陪你。

哼,天天晚上话筒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后,传来一声长叹,再见,晚安

林立行让这声长叹拖得一上一下的,举着那个嘀嘀响着的话筒,好半天才放到电话机上。

也难为你了,蓉捐。林立行又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伴着一声叹息长长地吐出了。然后,他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转椅上,很快地睡着了。

易斌的目光在两年后可能复发几个字上停留了半天后,才移至老医生那张瘦削的脸上:老先生算得可真准啊。

第二天是正月初八,早上8点整,在市局办公室召开了案情分析会。首先是易斌向大家介绍了尸检情况,随后,林立行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解决起来要费些事。人死在了公安局,带着传染性很强的麻风病,现在只希望缉毒队的办案人员没有被传染。林立行缓缓地扫过每张用心听他说话的队员们的脸,人死在了咱们这儿,骚气不惹也惹下了。上面的交代好应付,用那些报告什么的就能堵住,难应付的是那个死者的家属。

林立行瞅着他们说:谁知道睢阳县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易斌眼里闪出光来:那是个偏远的小县城,交通不便,地方病是麻风病。那里森林资源丰富,黄金、虫草、鸦片膏是这里生产的三件宝,当然,这是过去的说法。这几年,贩毒之风在那里死灰复燃,走私的毒品大多是海洛因。

这就是我们马上就要打交道的睢阳人。林立行的声音提高了些许,据情况反映,这些睢阳人民风强悍,自古以来就争强好斗,这几年因贩毒和其他犯罪行为被我们的周边县、市和外省、市打击处理了不少,其中被砍了头的也有。他们对公安机关一直很仇恨。林立行扫了一眼会场,这也没啥,怕就不是我们公安人员了,只是把情况弄清楚后,才好对付它。不过,睢阳县的路途较远,条件艰苦,我们在思想上要有所准备。随后,林立行又把目光转向缉私大队大队长黄德权:老黄,胡庆波他们还在医院里没出来,你要做好到睢阳出差的准备。

黄德权郑重地点了点头。

开完碰头会后,林立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接到市政法委张长顺书记打来的电话,张长顺问:一个人犯死在了市公安局,有这事么?

有。一个贩毒的,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审讯室。从这家伙身上搜出了520克海洛因,是条大鱼。林立行说那520克海洛因时故意咬得又重又狠。

是这样张长顺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原因再查细一些。现在的事你是知道的,有的人盯的就是这里。张长顺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林立行和张长顺平日里说话就很投机,遇事时互相关照。这天早上张长顺的电话,让林立行很有些感激,他诚恳地说:张书记,感谢你

感谢啥,把你的事做得像个样子,不要让人家揪住把柄不放。张长顺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后,道了声,保重

和张长顺通罢电话,桌子上的电话铃又响了,林立行拿起话筒,只听得对方说:立行,我是姚伟。告诉你,其他的人马上就回来了,就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叫殷殷明的可能还要住一阵子。

不会有大的事吧?林立行希望的是那帮弟兄们都平安无事,听到姚伟的话后又追问了一句。

有些问题。姚伟知道林立行是个爱兵的人,心底有些叹息,我也希望他没事,但事实证明是另外一回事,你我也就只能面对事实了。

林立行听到姚伟同情和无奈的声音后,不无沮丧地对姚伟说了声:请大哥多操个心,殷明还是个刚分来不久的大学生。

放心吧,立行。姚伟很能理解此时林立行的心情,就当是我自己的人。

谢谢了,大哥。林立行说这话时心情沉重而难过,话筒那头的姚伟明显地感觉到了。

胡庆波刚从医院回来,就急急忙忙来找林立行。他听到黄德权大队长说要马上派人到睢阳县出差,他有些急,怕把这事派到别人头上。

林立行一见胡庆波,很高兴,忙问:都回来啦?

没有。胡庆波一听林立行问这个,垂头丧气地回答了一句,殷明,殷明还在医院里。姚院长说,住两天医院就可以出来了。

嗯林立行应了一声,那就好。他不想跟这个马上就要出征险恶之地的虎将谈那个疾病的可怕。

这两天又没回家吧?林立行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一提到回家,胡庆波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一想到家,胡庆波就不觉狼狈起来,他的家庭生活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说不定哪天就玩完了。

抽个空回家一趟。林立行轻叹了一口气,工作再忙,家还是得要的

林立行望着不吭声的胡庆波,心底涌出一股悲凉,我们这些警察不知是咋了,像是人见人厌的,拼死拼活地卖命干,结局是家散了,妻没了。

小胡,过年还没喝酒吧。

一提到酒,胡庆波眼里立时放出光来:不瞒局长,过年到现在,我还没喝过一场土酿的酒,外地的酒怎么喝怎么不爽口。

好,今天就在我这儿喝!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初十上午,城区几个分局的局长相约来到林立行家中,又是一顿狂轰滥炸,喝得天翻地覆。

林立行记挂着下午为远行睢阳的弟兄们饯行,没敢多喝。

下午5点,林立行准时赶到市公安局对外营业的黄河酒家,一间雅致宽大的包间里,副局长李路、缉私大队大队长黄德权,刑侦大队大队长苏定岗,后勤处处长张自行、缉毒队队长胡庆波、法医易斌及四个出差办案的缉毒队队员准时到齐。

酒宴开始,林立行端起酒杯,说:来,同志们,先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早日结案。说完,仰头率先干了一杯,干,同志们,为我们警察干杯

林立行那虎虎有生气的声音,热烈的眼神,真诚的话语,一饮而尽的豪爽,瞬间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大家纷纷举杯,个个仰头把酒灌进了肚子里。

林立行见大家喝干之后,把自己手中斟满酒的杯子举了起来,微笑着对易斌说:易斌,我单敬你一杯。吓得毫无准备的易斌腾地跳了起来,连忙双手接过酒杯,他听到林立行在说,这几个人的健康方面的事全靠你了。

易斌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局局长我就是自己完了,也要让弟兄们安全回来。

易斌说这话时,差点落下泪来。

林立行见易斌那副模样,不觉动了情感:易斌,我要的是你们全部都给我回来,平安地回来。

谢谢局长。很少喝酒的易斌这下真的感动了,眼中含着泪,一仰脖子一杯酒全灌了进去。

酒桌上气氛早已热闹开来,充满喜庆之气。林立行要的就是这个气氛,这是壮行酒,就应该喝得高高兴兴,吃得热热闹闹。

走出酒店大门时,胡庆波故意拖后了几步,等着林立行的问话。这是林立行每次出差的习惯,左右问个放心,在刑侦队时就是这样。

果然,和其他人握别后,林立行便朝胡庆波走了过来: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今晚没喝好吧?

留着点,回来喝。

林立行点点头,手一把拍在了胡庆波的肩上:留着的好,回来后我给你补上。

正月十四这一天,胡庆波一行已赶到了睢阳县,稍做休整,就开始行动起来。

胡庆波他们一反常态,没去和当地的睢阳县公安局取得联系,而是去了医院,睢阳县的医院。这是易斌的主意。

易斌的理由是,先抓需要的证据,那个女毒贩的心脏病如此之重,说不定在这个县医院治疗过。

两人来到医院的内科门诊室,见一位老医生正在看书,易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介绍信,用当地的土语自我介绍说:我是省人民医院心血管科的易斌,这是我的介绍信,请老先生过目。

这位老医生慢慢地扫视了一眼来人,见是两位目光坦诚的年轻人,神色顿时温和了下来:噢同行,是周行。请坐,请坐。

胡庆波和易斌落座后,就听老医生微笑着说:不知二位来此苦寒之地,有何贵干。这里可是真正的蛮荒之地,人人闻之色变。

易斌憨憨地咧嘴一笑:正如老先生说的,我们是同行,您老先生都在这儿坐得如此稳当,我们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哈哈易斌这几句含着敬意的话说得老先生感觉舒服极了,他把头向后一仰,发出爽朗的笑声,说得好,这么说二位来此地一定是为着一个医而来的了?

正如老先生所言。易斌接住语头,年前我收治了一个病倒在旅店的病人,现在已病得很重。这位病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秦姗姗,一些病症不十分明了,只知道她是睢阳县人。医院出于人道,让我俩出差到这里查查她以前的病史,兴许会找到病人的康复之道。

易斌如此这般地把那个死去的女毒贩的模样讲叙了一番。

老医生眯上眼睛,一边用力地想,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墩墩的草纸装就的记事簿,认真地翻着,嘴里还念叨着:叫秦秦

秦姗姗在一边发急了的胡庆波提醒了一句。

老医生的手在一张一张纸上翻动,一行一行往下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娃子,那年才19岁,风湿病,很重。

老医生说着递过本子,易斌两人果然在那厚厚的本子里,看到了这样的记录。

秦姗姗,女,19岁,睢阳县古林乡大兴坝村人,风湿病,痊愈。两年后可能复发。

易斌的目光在两年后可能复发几个字上停留了半天后,才移至老医生那张瘦削的脸上:老先生算得可真准啊。

老先生似回忆似思索地自言自语:一个很可爱的女子,该到发病的时候了。旋即盯住易斌,这次她病的一定不轻吧?

易斌被老医生这一问,心下一激灵:正如老先生所说,确实病得不轻。易斌望着老医生,神情恳切地说,老先生既能预见,想来定有高招,不知老先生能否赐教一二?

老先生沉吟半晌,猛然间正色道:既然你们二位能为了一个病人,不辞辛苦赶到这蛮荒之地,我那一点雕虫小技又何足挂齿。

老医生说罢,即从立着的一个药柜中拿出一瓷罐药丸,递给易斌:把这拿去,给那个姑娘服了,如果再不见效,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老医生的慷慨,倒难住了易斌,但这戏还不能不往下演,他接过药罐,动情地眨了眨他那细眯着的眼睛:老先生,多谢了。说着掏出两百元钱来,递给老医生,如要推辞,这药我也就不敢强要了。

老医生见易斌诚心要给,倒也爽快,双手接过:如不见效的话,请来个信,我定会如数奉还。

这就已经很感谢老先生的厚意了。

老医生把服用此药的方法,给两人做了详细的说明,才和二人握手道别。

两人走出门,胡庆波问:这药真有用?

嗯应该有用,我们先拿着它吧!

两人很快赶回他们租住的客店,有人问易斌为啥捧着一个药罐回来,易斌忙解释:我给自己买下的,腿不好。

饭后,六个人坐在那个简陋的客舍中,商议了半天,决定先和睢阳县公安局取得联系,目的是争取当地警方的配合。

胡庆波、易斌带着他的四个人进了冷清清的县公安局,找到了一个副局长,胡庆波拿出介绍信交给了那个长得黝黑粗壮的副局长。他一看介绍信,便咧开大嘴爽朗地笑了:一家人,一家人。我叫伍天虎,有事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相助。

胡庆波恭敬地递过去一支烟,伍天虎挥动手中一支粗粗的烟卷:这个来劲。

胡庆波看了一眼易斌,把案情简略地说了一遍,只是把女毒贩的死说成重病了,他是凭着他多年警察生涯的警觉打下这个结扣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迫使他不能不多出个心眼。

就是通知她家一声。伍天虎笑哈哈地说,让刑侦队派两个弟兄跟你们跑一趟就是了。

这是其一。胡庆波没有理会伍天虎的笑声,其二是不知你们有没有掌握和此人相关的贩毒情况,以及她家人的情况。

这得问一下老邱。伍天虎说着站起身来,扯开嗓子喊了声,老邱,过来一下!

一个黑脸大汉从另一间房中闪了出来:啥子事?

来这是刑侦队队长邱少明。伍天虎指着那个黑脸大汉介绍着,又指了一下胡庆波和易斌二人,这是省城来的同行。老邱,不知你那里搞过大兴坝的贩毒案没有?

有邱少明不加思索地回复道,就是没啥带劲的。

秦姗姗接触过没有?胡庆波盯着邱少明吐出这三个字。

秦姗姗听说过,可没贩毒。听说走私黄金着呢,可我们一直没抓住证据,故没轻易下手。倒是她有个弟弟叫秦文义,我们抓过,又放了,因为身上就搜出了一点儿毒品,没关几天。邱少明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秦文义后来又跑到南边去贩毒品,让南边的警察逮住后,给.崩了。

大兴坝村贩毒的人多不多?

这话怎么说呢?反正抓过的人有些。

那里吸毒的情况怎么样?

差不多家家都有吧。邱少明眼里流露出无奈,种烟的年成长了,可以说从来就没断过,怕也有上百年的光景了吧。

这大兴坝现在有多少人家?

就几十户,几百号人吧。邱少明说着,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像个大家族似的。

坐在旁边的伍天虎插了一句:那个地方的男人本来就少,又生性喜欢在外头胡跑,抓的抓,死的死,留在那里的多是娃娃、婆娘了,照这样下去,这个大兴坝也快完了。一缕忧伤掠过那张黝黑的脸,还有那个该死的麻风病,至今还在横行

当晚,在这座也就几排排平房的县城,胡庆波他们找到了一家在当地算是最好的饭馆中请伍天虎、邱少明几个睢阳县公安局的头面人物喝顿酒,联络一下感情。

伍天虎黑着脸:说起来不好听,这顿酒本来该我们请,可我们这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连老婆、娃娃的肚皮都成了问题,哪还敢去想酒。不瞒你说,我已经几个月没喝酒了。

听到伍天虎这一席话后,大家心中无不黯然。

一阵沉默之后,胡庆波刷地站了起来:伍局长,我敬你们一杯。就为你们三个月没发工资,还能坚持工作,你们是真正的警察,真正的汉子。

易斌和那四个缉私队员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我们封槟警察向你们睢阳警察致敬。

睢阳的警察感动了,纷纷起立举杯,大家一饮而尽。

胡庆波回头看时,见那片森林中闪动着幽幽冷光,心中不觉懔懔然:狼群

第二天一大早,胡庆波他们刚刚收拾停当,五架马拉的雪橇就停在了旅店门口。从马上翻身下来的五个高大的汉子,身穿警用棉大衣,是邱少明和他的四个刑侦队员。他们将一同驾着这些马拉的雪橇出征那个险恶的大兴坝。

胡庆波留下一人留守饭店,看守留下的设备,负责大兴坝、睢阳县和省城之间的联络外,其余的五人一人跳上一架雪橇,如飞而去。

第一次乘坐雪橇的这五个城里人,是既好奇、惊喜又担心不已。那雪橇蹦跳起来,绝不亚于越野吉普在三级乡道上高速行驶。在开阔地时,又如高级轿车在国道上飞奔,只是那扑面劲吹的寒风,冻得他们一个劲地把头往怀里缩。

雪橇一会儿奔走在山谷,一会儿奔驰在旷野,没个尽头似的,只有那茫茫雪野,伸向天际。

中午时分,在一个避风的山谷里,马队稍做休息后,又继续赶路。

雪橇又一辆接一辆上路了,再没停留,直奔到薄暮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生长着巨木的山岭。

就在这儿扎营。邱少明勒住马匹,挥了一下手,雪橇队停了下来,快扎帐篷,马上要变天了。

三座帐篷不大的工夫就在树林中搭了起来,一个大的给马住,两个小的给人住。还没等他们收拾停当,狂啸着的山风夹着大雪就涌来了,他们忙躲进帐篷,嚼起了牛肉干和炒面,就着雪团一口一口艰难地吃着。

两个小时后风停了下来,只是还下着雪。

邱少明和胡庆波商议后,决定开始行动。

五个警察留守帐篷,看管马匹,等着接应他们和做好撤离的准备。

邱少明、胡庆波、易斌和两个县上的大高个警察,走出已积下厚厚一层雪的帐篷,见不远处的小坡上蹲着一只往这瞅着的动物。

狗易斌惊奇地喊了一声。

是狼,这里常有狼群活动。邱少明纠正道。

走邱少明一挥手,五个人踏着积雪向一个山岗爬去,当他们爬上山岗时,往下一望,山脚下那个大坪子里透出团团灯光。

那里就是大兴坝。邱少明抬了一下下巴。说着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裹,拉开成了一顶帐篷,找了个有树的地方,和他的两个刑侦队员认真地捆扎起来。

胡庆波发现这个帐篷比较特殊,前后左右都有小门。

邱少明又从包裹里取出几条长长的干肉,挂在帐篷里。胡庆波他们虽有些不解,但也不好细问。

收拾停当,他们即让大家把挂着羊毛里子的棉大衣反穿起来,白色的羊毛和大雪融为一体,很有隐蔽性。

现在听我指挥。邱少明神情严肃地对胡庆波说,我们来时还带着一个任务,我们追捕很长时间的大毒贩秦力军,现已潜入大兴坝,今晚要到神庙里做祷告,我们必须抓住他。

胡庆波一听,差点叫了起来:我们的事呢?

邱少明自顾自地命令着,声音依旧低沉:贺文政随胡队长去秦姗姗家,易斌随我去抓秦力军。安玉勇守着帐篷,掩护我们撤退。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开枪。

邱少明抬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是9点过5分,10点钟不管是否完成了任务,都必须撤出来,不然,想撤都来不及了。

邱少明扫了一眼脚下那个让大雪覆盖住的山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小丸药,给每人一粒:含在嘴里。记住,进庄后不许吃、喝、抽,干完事各走各的。

邱少明布置完毕后说:出发

大兴坝静卧在山脚下的一大块坪地上,从这里看去,一边是绵连的森林,一边是绵延的高山。大兴坝出产着让世人垂涎的宝物:黄金、狐皮、虫草,同时亦出产着让世人胆寒心裂的毒物:鸦片、暴力和麻风病。

邱少明指了指建在山坡上的一座模糊却高大的建筑:那是神庙,钟声响时,祈祷就开始了。你们动作要快。

邱少明的话音刚落,钟声就响了起来。沉沉闷闷的,没传出多远,就跌落了下去。

邱少明拉着易斌从村外绕了上去。

胡庆波看了一眼村子的布局,才突然明白,邱少明为什么要让易斌跟他去抓那个毒枭,从那儿撤退比村里容易些。

胡庆波不觉点了点头。

跟他一组的贺文政去过秦姗姗家,只是大雪之夜,路太不好走。两人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一栋楼前,楼里透着灯光,屋里的人还没入睡。

贺文政突然收住了脚步,胡庆波往前一瞅,一条半人多高的大狗已立起身来,发出低沉的怒吼声。莫儿,莫儿。贺文政嘴里亲热地唤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牛肉干,轻轻地扔了过去,哦哦

那条高大壮实的狗,听到来人友好、熟悉的呼唤,又闻到散发着香味的牛肉干,便不再叫了,只顾吃扔来的牛肉干,并不停地摇动着尾巴。

贺文政轻轻拍了拍那只大狗的头,大狗亲热地回应着,像一对久别的朋友。

贺文政一边轻轻地扣打着门环,一边轻轻唤着:秦婆婆,秦婆婆

殷明早已倒在了3米之外的一棵茂密的青松树旁,整个胸腔已被炸空。那个疯狂的恶汉也被拦腰炸成两截,一截随着破烂的车壳栽进了河边一条污水沟中,一截滚落在山边的一堆垃圾中。

胡庆波轻轻抱起浑身血污的殷明,泪水哗哗地滚落了下来:殷明殷明战友们呼啦啦全部围了过来,他们流着泪,呼喊着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的小兄弟。

恶讯随即报到市公安局指挥中心。

林立行带着轰鸣着警笛的刑侦大队、防暴大队、缉私大队的全副武装的警察,立即赶到省皮肤病专科医院。见到正抱着殷明的遗体大哭的胡庆波和众缉毒队员,不由得怒火万丈,从紧随其后的一防暴队员手中,抓过一支微型冲锋枪,朝那个扎在污水里的半截尸首就是一梭子,子弹带着愤怒的呼啸声砰然穿入那肮脏的残尸。

林立行转身抱起躺在胡庆波怀中的殷明,朝医院的大门口走去,身边紧紧地跟着不知几时走到林立行身边的姚伟。

姚伟的助手已把消毒夜喷满了整个被封锁起来的现场。

林立行坐在那间空荡荡的太平间里,看着静卧在白床单上的殷明。殷明已让医院的医生仔细地清洗过了,白净的脸庞很英俊,也很宁静,就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林立行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坐着,静静地瞅着那张苍白的脸,像父亲瞅着自己的儿子一般专注、一般深情。两行冰冷的泪水不知不觉之中顺着林立行坚硬的脸颊落了下来。

当晚8时,四辆载着身着黑袍的睢阳县大兴坝人的卡车,拉着一口棺材和棺材中那个猝死在公安局的秦姗姗,拖着哭声驶出封槟市。

接到林立行的指令,市公安局政治部,缉私大队的警察立即动作起来,在市局办公大楼一楼的大礼堂中,用最快的速度布置出了殷明同志永垂不朽的灵堂。

当一缕光亮抹上天地的时候,一楼大礼堂的灵堂已布置了起来。

沙漠王子摇摇晃晃地挤进城市汹涌的车流。当这辆漆黑的越野车跃进市公安局大门时,车的顶棚上已背着一个素白的大花圈。

林立行默默地立在那里,看着那张年轻的、平静的脸庞,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胡庆波这两天很少说话,甚至连烟都很少抽。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坐得让他的战友心里发慌、发毛

三天过后,该送殷明上路了。胡庆波突然想起去医院病房整理殷明的东西。

他急忙来到殷明住过的房间,发现东西不多,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品之外,就是几本厚厚的书了,都是与破案有关的书。

胡庆波看着这些书,就想起以往的日子,爱读书的殷明一有空就捧着一本书在看,看的是那么的有滋有味。物是人非,胡庆波心里凄然,却落不下泪来。

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胡庆波悲伤极了,他默默地说:我的小兄弟,你是一个好警察,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第二天,殷明的追悼大会在青塔山烈士陵园悼念大厅隆重举行,省、市领导来了,警察弟兄们来了,数万群众、学生也来了

随后,省、市甚至中央的各大新闻媒体纷纷报道。再随后,殷明被追授为革命烈士,一级英模

封槟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里,林立行立在那扇宽大的落地窗前,极目远望,眼前这座城市,在明媚的阳光下日益繁荣。

半天才从里面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回声:哪个?

县上的贺文政。

贺文政?那个老女人的声音带着疑问,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显然有些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秦婆婆我是来报信的,姗子出事呢。贺文政的声音焦急而紧张。

一听说姗子,屋里的老女人忙打开了门。借着一盏菜油灯,胡庆波看到了一个几乎从头到脚裹着黑袍的女人。

这是省上来的。贺文政指着跟在身后胡庆波给站在那里,嘴里叨叨着什么的老女人说了一声。

我的姗子咋了?那个老女人神色甚是担忧。

在省城病下了,病得甚是厉害呢。贺文政的神情也是十分的悲伤。

我不信老女人突然扬起脖子说,我的姗子是不会病的。

黑暗中,胡庆波将一只金镯子交到了贺文政的手上。

贺文政忙递给老人,这是一只镶嵌有两粒红宝石的金镯子:秦婆婆,你瞧瞧这是啥?

老人接过镯子,凑到灯下使劲地看着。猛然间,她抓住贺文政的手,抽泣着说:这是姗子的,带我去看看我的姗子。

行,你收拾一下,明天赶到县上,我陪你去。贺文政扶住摇摇晃晃的老人,秦婆婆,明天来县上,最好再叫上一个村里管事的到县上来,我在县上等着你。记住我叫贺文政,县上的人都知道。

贺文政说着,把老女人扶到炕上坐下:我还有急事,得马上赶回去,我们走了。

走到门口的胡庆波忍不住地转过身去,只见正用黑袍擦眼泪的女人,竟是一个干瘦的光头,像一个丑陋的攥紧的拳头在痛苦地抽动,他不由得目瞪口呆,赶紧拔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贺文政出门时,抹了一下眼睛,轻轻地拉上那扇大门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牛肉干扔给那头猛犬,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快步向村外赶去。

蓦然,一声沉闷的声响透过雪雾传来。

是枪声!

两个正爬得气喘吁吁的刑警当即立住了脚步,向枪响的地方瞅去。

两人什么也没瞅着,眼中只有灰蒙蒙的雪雾。这里距那顶帐篷只有一箭之遥,他两人站立在积雪中,紧张地注视着灰蒙蒙的雪幕中可能出现的每一点动静。

再说邱少明易斌摸到神庙旁时,里面的祈祷声已经响起。

这天是正月十五,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小初一,大十五。

睢阳县的人们都信这个,常年奔走在贩毒黑道的秦力军最信这个。这里的人还有个讲究,谁能在正月十五第一声钟声响起的时候得到上苍的祝福,他这一年定会受到上天的保佑和赐福。感到罪孽深重的秦力军,自知这是洗刷罪孽的一个绝好机会,是千万不能错过的。为这,他用重金买通了管神庙的老人,得到了首先祷告的资格。这个横行江湖的大毒枭,当他虔诚祷告上苍赐福的时候,那两个不要命的刑警已潜伏到了他的身边。

秦力军祈祷完,摇摇晃晃出来时,出于警觉的习惯,一只手插进口袋,握住了那把已张开机头的手枪。扑面而来的朔风让他略略放松了一下自己:这么恶劣的天气,警察是进不来的。

但这个毒枭放松得有点太早了。就在他刚刚走下神庙的台阶,从雪地里忽地跃起的两个雪人将他扑倒在地。秦力军在他大惊之下倒地的瞬间,他握着枪的手出于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村庄上、山谷里、风雪之中的旷野,响起了一声沉闷异样的声响。

邱少明没容这个追捕日久的家伙再做反抗,手铐已啪地砸下,跟着一个麻袋兜头而下,一根麻绳绕手一拧,打了一个死结,往肩上一扛,拔步而走。

易斌持一支手枪紧随其后,枪口朝后,随时准备招呼追上来的敌人。

随着一阵阵的狂吠声,他的敌人真的扑了上来,待追赶上来的敌人靠近时,易斌看清了,逼到他跟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大群凶猛异常的狗。

原来秦力军的家人听到那声刺耳的枪声后,料想事情不妙,待他们赶到神庙时,只瞅见一堆凌乱的脚印,意识到大事不好。即吆喝着全村上百只猛犬,顺脚印追了过来。

一只只半人高的猛犬,黑压压地涌上来,易斌不知如何是好。

放枪

易斌听到扛着麻袋的邱少明在喊。

砰砰

易斌扣动扳机,凄厉的枪声撕破雪雾,扑腾奔跃的狗群缓慢了下来,待它们没见到什么动静时,旋即又扑了上来。

就这样,易斌放一枪走一截子,把枪膛里子弹放光时已到了山岗,那汹涌的狗阵已扑至跟前,惨白的月光下,垂在狗嘴边的长舌头已清晰可见,群狗吐出热气缭绕上升,易斌已嗅到了狗身上那特有的腥臭味。

就在易斌绝望地想大叫一声之时,又一声清晰的枪声响起,那只把肮脏的爪子已抓到易斌身上的猛犬怪叫一声,骤然倒地。

狗群随之一惊,攻势顿时缓了下来。

邱少明,易斌

胡庆波、贺文政已扑到跟前,接住了已精疲力尽的两人。

快,快去帐篷。邱少明气喘吁吁地喊道。

待他们四人撤到那顶帐篷时,那个手持微型冲锋枪的刑侦队员已等得心急眼热了。

把牛肉干撒在帐篷四周。邱少明见撒完之后,随即吼了一声,快走!

胡庆波回头看时,见那片森林中闪动着幽幽冷光,心中不觉懔懔然:狼群

装秦力军的麻袋已扛在了留守的队员肩上。待他们爬上不远处的一个山岗上,回身看时,只见他们刚才立足的帐篷处已乱作一团,狗号声、狼啸声响成一片。

让他们咬去吧。邱少明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转身向山下奔去。

踏在雪中的胡庆波,怎么也想不出那个貌似粗莽的邱少明,怎地有这等高招。

跟在他身边的贺文政丢过一句话:是弟兄们的血换来的。接着他讲起一件过去并不久的往事。

一年前的一个冬天,邱少明带着几个弟兄们到这大兴坝抓捕一毒贩,不知怎地漏了风声,结果让大兴坝的狗群把一个才20来岁的小弟兄撕成了碎片,连个尸首都没找着,只找着了一顶皮帽,沾满了鲜血

这里的狗群平日里打猎赶山配合惯了,一遇到动静,就会倾巢出动。那个血案发生后,我们连个算账的对象都找不着,那个火、那个气别说有多窝囊了。

打这之后,邱少明就谨慎多了。一遇到狗,就想起那个惨死的弟兄,就让大家绕着走。像这次引诱狼去对付狗还是第一次。估计在山坡上见到第一只狼时,邱少明心下就已有了这个准备了。

胡庆波紧赶几步奔至邱少明跟前,激动地抱住了邱少明的肩臂,使劲地摇了摇。

当他们轮流扛着那个装在麻袋里的大毒枭赶到宿营地时,等得心急火燎的五名留守的警察立即上前接住他们,再没做停留,五个睢阳警察翻身跃上马背,两腿一夹,那五匹依次排开的高头大马,拉着雪橇如飞而去。

大兴坝的人们在听到秦力军被抓,秦姗姗病重省城的事后,那一股股压抑在心底的仇恨顺着这个口子爆炸开来

当晨曦闪露在东方的时候,睢阳县公安局的小院,忽地拥进很多的人马,小院顿时给塞得满满的。

伍天虎那张粗黑的脸早已晃动在这群疲惫不堪的汉子里面。他提着一瓶劣质白酒,抬手就往众人面前的碗里倒去,嘴里还吆喝着:喝,兄弟们辛苦了。

一圈子下来,墙角扔下七八个空酒瓶,伍天虎那张脸也益发黑里透红了。开饭一一大盆牛肉炖萝卜、粉条、洋芋的菜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硕大的黑乎乎的馒头端了上来,众警察就在飘扬着雪花的院子里,稀里哗啦地大嚼起来。

他们确实饿了。

给秦力军弄一碗去邱少明吩咐了一声,自己大口地嚼着馒头,和伍天虎又议论着什么。

胡庆波看到那两张黑脸紧凑到一块儿时,知道又有事情,并十有八九是和他们相关的事情。

果然,胡庆波看到那两张黑脸凑了过来:胡队长,实在对不起。我们商议后,决定把你们等会儿就送到西口镇,那里通汽车,你们先回省城,随后让邱少明陪秦姗姗的家属来省城找你们。

为啥这么急?胡庆波从两人凝重的表情中看到了他们的担心。

大兴坝的人说不定已到了半路,搞不好还会找到省城,做好准备吧,这可是一群不好惹的人。伍天虎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我们是本地人,他们不敢咋地,你们就不同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怎地担当得起呢?你们早点走,我们也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好一门心思对付那些一定会来闹事的大兴坝的人,他们闹惯了。

三匹高头大马拉着六个来自省城的警察义上路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们赶到了西口镇。

远在省城的林立行,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那辆乳白色的面包车进入市公安局大院时,林立行抢步上前,拉开了车门,握住了一双双让严寒冻得裂开口子的手,连声说:辛苦了,同志们

胡庆波和易斌将几天来发生的情况作了详细的汇报,当林立行听到大兴坝的人可能已到睢阳县闹事时,双眉一紧:睢阳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还不知道,他们还很有可能会到封槟市来的。胡庆波和易斌不无担忧。

林立行陷入沉思之中。

你们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大兴坝的人来了,是想休都休不成了。林立行紧握着两人的手,到时还得靠你们呀

第二天一早,林立行立即向缉私大队询问睢阳方面的情况。

睢阳县那边打来电话说,睢阳县大兴坝的男女老幼,凡是能走动路的都出来了,他们分乘四辆东风大卡车直奔省城而来,已经启程两天了。

这在林立行的预料之中。这可是一群身染恶疾、心藏疯狂的人,林立行似乎已看到那一双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一张张吐着唾沫的嘴,向他逼来。

林立行立即命令办公室将这个情况迅速拟成一份材料,火速分送省、市领导部门,汇报情况。

当那份标有要案快报的材料呈在省、市领导的案头时,林立行召集的全市公安局各警种主要领导的紧急会议已进入尾声。他命令各警种集结力量,分成三班,24小时昼夜备勤,以防不测。

林立行刚布置妥当,四辆装满人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开进市公安局大院,后面还跟着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这辆破旧的吉普车一停下,就下来了几个穿警服的人。原来,这些人是睢阳县刑侦队的,领头的就是那个副局长伍天虎和刑侦队队长邱少明。

胡庆波立即向林立行报告说:大兴坝的人来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林立行有些火了,告诉他们真相,迟早都得说清楚的。

林立行压断电话后,即拨通了防暴队的电话:注意在市局办公大楼设置警戒线,只许持盾牌,挡住他们进楼就行,不许打人、伤人,不许接触他们的身体。还有,执勤完毕注意消毒。

林立行从电话里发出指示:切记,每个人必须打两针预防。

是话筒里传来防暴大队大队长徐茂林明白的声音。

胡庆波见到了分别没几天的伍天虎和邱少明,回想到并肩战斗,雪夜狂风里互为生死的战友之情,自是亲热万分。但此时的他们都非常明白,门外的那一帮子大兴坝人还等着答复,他们也就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激情,话题随之转到大兴坝群众上访省城的事上。

原来,大兴坝的人们在听到秦力军被抓,秦姗姗病重省城的事后,那一股股压抑在心底的仇恨顺着这个口子爆炸开来,仇恨之火遏制不住地燃烧了起来

大兴坝几乎家家都有因这样或那样的恶行而遭公安机关打击处理的人,每一次打击处理,就是一个仇恨点的埋伏。

省上、县上的公安人员,在正月十五,这个他们认为最神圣的日子,袭击了他们,抓走了给他们带来不少好处的秦力军,让他们心里生出被侮辱、被欺压的仇恨感。

大兴坝的人们再也遏制不住了,他们带着怒火、仇恨,带着肮脏和可怕的麻风病杀出了大兴坝沟口。

睢阳县公安局的院子让这条黑色风暴围了个结实。好在睢阳县公安局早有了准备,把大毒贩秦力军移到了别处。

县公安局的人已让大兴坝的人围出了经验,早把县上领导、宗教界的头面人物、睢阳寺的智宽长老请到了县公安局小院。

这些人物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墙,硬生生地把闹事的人挡了回去。

大兴坝的人见县局的围困没弄出个啥油水,就撤了下来;租了四辆东风大卡车,头也不回地向省城杀去。

睢阳县几个管事的领导商议后,知道劝阻不住,便派县公安局跟在大兴坝人后头,担负着保护和监督的双重任务。

领队的就是那个粗黑大汉伍天虎。

这四大一小的车队走走停停,终于在第四天的黄昏开进了封槟市公安局的大院,要求见到他们认为被公安局打成重伤的秦姗姗。

老弱病残的大兴坝人群,一个个披着肮脏的黑袍在那幢巨大的建筑物下,显得十分的猥琐和令人惊颤。

大兴坝的人们确实是天生爱斗的好手,他们围不住市公安局大院,就围住了市公安局朝着大马路的前门。

他们这样做是在听到秦姗姗已死在封槟市的消息之后。

那个粗黑的睢阳县副局长伍天虎、刑侦队队长邱少明和其他两个弟兄,在缉毒队队长胡庆波的办公室坐定了之后,胡庆波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了秦姗姗猝死公安局的事情经过。

睢阳县公安局邱少明队长听到这话后,霍地站了起来,黑红着脸,大手一挥:怎么不早说?现在让我们怎么给外面那些人一个交代呢,好歹我们还是睢阳人吧?

邱少明在地板上转着圈子,情绪仍在激动之中:这不是把我们往外卖吗?大兴坝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他们受骗了!不仅你们在骗他们,还会以为我们也在骗他们,那我们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干?怎么干?

胡庆波坐在那里,听着,抽着烟,垂着眼帘,任由这个曾同他有生死之交的黑脸汉子在咆哮。

咆哮了半天的邱少明,见胡庆波没个声响,又瞅见和自己一样壮实、脸上还挂着冻疮的胡庆波,马上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再不说啥啦,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众人几经商议之后,决定把事情真相告诉给大兴坝人,是必须马上办的。

黄德权把这个决定向林立行做了请求,林立行略一沉吟后答复道:就按你们的计划去办,后面的事情我会安排的。

胡庆波当即和伍天虎、邱少明等人,一同来到市公安局大院,走向那群神色疲惫的人们。

大兴坝的人们,一见睢阳的警察带着一个当地警察来了,赶紧把眼光投向这里,待这几个警察走近时,人群嗡嗡地哄闹起来。

老乡们,安静些,先听一下封槟市公安局缉私大队缉毒队队长胡庆波,把秦姗姗的事说一下

邱少明扯开嗓子,粗声粗气地几下,把乱哄哄的场面吼得静了下来。

胡庆波很是感激地看了一眼邱少明,不紧不慢地把秦姗姗贩毒被抓、审讯时猝死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站立在前面的那个秦姗姗的老母亲,认出了这个高个子警察,就是那夜跟贺文政给她报信的那个:你们在骗我在骗我啊我的姗子啊老妇人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还没等她扑到,已让从两边赶上来的邱少明、贺文政拦住,连扶带裹地把这个干枯的老妇人架定了。任凭她哭嚎挣扎,就是动弹不了。

就在人群听到这个音讯后,马上要炸开了的当头,从市公安局大楼侧面,冲出两队手持盾牌、头戴护面钢盔的防暴队员。眨眼间的工夫,已在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牢牢地扎在那里,纹丝不动。

大兴坝的人哪见过这等阵势,一时竟有些发慌,他们一个个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们明白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开这堵坚实的人墙时,那个管庙的瘦高个老人,手一挥,领着这一大帮子疲惫不堪的黑衣人,缓缓地向大门口移去。走到门口,又缓缓地转过身来,不顾门口站岗警察的劝阻,缓缓地坐在了大门口的地上,把市公安局的大门堵了个结实。

这些席地而坐的黑衣人群,一下子成了下班人流的焦点。

立在那扇宽大的落地窗前的林立行,看着那渐渐逼近的夜幕,瞅着大门口那越聚越多的人群,心下不由担起心来:入夜的寒冷是会冻伤人的。

林立行又想起姚伟,刚才已经和他联系好了,姚伟马上带人带药赶到市公安局招待所,对准备用来接待这些大兴坝人的房间、餐厅进行消毒。

林立行心下已定:等姚伟的人和药一到,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一定要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把这些堵在大门口的人们安顿下来。

一刻钟左右,缉私大队的胡庆波打来电话,姚伟带着他的人已到缉毒队。

林立行一听,扔下电话,当即赶到缉私大队。

简短的商议之后,决定让缉私大队大队长黄德权、法医易斌去把看庙的老人请进来。

黄德权、易斌服下姚伟散发给他们的药丸后,赶到坐在静坐人群前面的管庙老人跟前。

易斌见坐在老人身边的秦姗姗的母亲冻得有些发抖时,便取下披在肩头的警用大衣,披在了老妇人的身上。

易斌的这一举动,让看庙的老人深为感动。待他听到缉私大队长和局长要和他见面时,心里不免慌张起来。

在黄德权、易斌一次次诚恳、真心的请求下,看庙老人终于睁开了他那一只独眼,瞅了瞅四周。他没说什么,就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跟着两人进了市局办公大楼。

围观的人们已早让穿白褂的姚伟和他带的人,赶得一千二净。

他们这些身穿白大褂,胸佩省传染病防治所的标牌的人,一出现在大门口,就吸引住了围观群众的眼光。待他们用特制的喷雾器开始喷洒散发着怪味的药水时,围观的人们惊恐起来。这些人一听说这里有恶性传染病时,都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转眼跑了个精光。

林立行和这个独眼瘦高个老人艰难地谈了半天之后,那个紧裹着黑袍的老人才答应了林立行的要求,先住下来。

这个独眼老人心想,可以不顾自己,但那一大帮婆娘、娃娃还是要顾的。天寒地冻的,先住下来再说,何况这还是一群身带恶疾的病人。

看庙老人顾的是这个,林立行顾的也是这个,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就谈通了。

坐在一头的看庙老人,觉得这个相貌难看的公安局局长的心地并不凶恶,还能跟他这个看庙老人顾及到一块儿,想到一块儿,确实没想到。心中那仇恨的火焰,不知不觉之中己小了许多,当即起身安顿他的那群人去了。

大兴坝人在市公安局的一个招待所里暂时安顿下来。

林立行看到那些慢慢退去的人群,才觉出那压在心头的重石略略移动了一下。

林立行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小田就送来市里召开的有关大兴坝群众集体上访一事的紧急会议通知。

林立行一看是关于睢阳县大兴坝群众集体上访一事,头皮一紧,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晚上这场戏可不好演啊。

市里的紧急会议一般都在晚上召开。

林立行又从电话中问了一声行政处处长张自行,得知大兴坝的人已安置妥当,才匆匆吃了几口饭,赶紧赶到市委大院开会去了。

林立行一到会场,就听到有人在时不时地议论着公安局打死了女麻风病人、麻风病人围住了市公安局。

林立行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抽烟,像往常开会一样。

晚上7点30分,市委书记任大鹏准时来到会议室,刚才还交头接耳的会议室一下子肃静了下来。

任大鹏简短地说了几句,算是开场白后,就让林立行把事情的经过汇报了一下。

林立行是个很有口才的人,更何况这起特殊命案的前后经过,他都是一清二楚。在这种场合、这个时间谈起此事,让他想起自己和那帮弟兄为此案付出的劳顿、血汗,不免有些激动。

林立行的这个汇报蕴含着一种慷慨激昂的情绪。

果然,待林立行说完这一席话后,任大鹏紧绷着的脸放松了许多。

林立行觉出那重心已悄然移动,朝向了自己这个方向,但他还是不敢放松。林立行告诫自己,这才是开始,离那个有利于自己的结论还有一段艰难的距离。因为他已听到那愤怒的责难声响了起来,这声音使劲把那个已偏过来的重心要移过去。

你们公安局是咋个搞的?说这话的是市人大主任于志开,一个很正直的老人,满头的白发因愤怒而上下飘动,今天把这个伤了,明天又把那个打死了。这下可好,要是那些睢阳人的麻风病在省城传染开了,你们公安局是吃不了兜着走。

在座的人让这位人大主任的几句话煽起了愤怒的情绪。

你们公安局的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人大主任于志开手指着林立行,都在吃干饭吗?看看现在的社会都乱成啥样了

人大主任还要往下说去时,却让一个确实愤怒的声音给打断了:公安局的警察在干些什么,我告诉你吧。在你们过大年的时候,在你们喝酒、跳舞、唱卡拉OK的时候,在你们和老婆、娃娃过了初一、过十五的时候,在你们这些老爷们睡在暖气房的时候,我们的警察正在寒风刺骨的午夜巡逻、执勤,正在冰天雪地的异地调查取证,正在用鲜血、生命和犯罪分子面对面地搏斗

这愤怒的吼声震住了那位人大主任,也震住了整个会场。

会场没有半点声音,林立行的声音也随即戛然而止:无论我个人还是市公安局,都感谢你们的支持和监督。批评、挑刺需要,理解、关心也需要,请看看那些警察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工作和生活的吧。

整个会场足足静了有三分钟。

市委书记任大鹏耸动两道浓眉:公安上的同志很辛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公安上遇到了这件麻烦的事,也不能就怪罪公安局,这里有多方面的因素。请大家记住,封槟市公安局是封槟市的,他们的麻烦也就是我们大家的麻烦。事情的经过立行同志已经做了介绍,请大家谈谈看法,想想办法,尽快拿出个方案,解决好这件事。别忘了,睢阳的群众已进了封槟市,正等着我们的反应呢。难道我们还要等省里的指示不成?

顺着这个风向,会议形成了几条决议:一是全面地查清案情:二是妥善地处置上访的睢阳县群众,做好疏导工作,尽快劝送回家:三是请省政府出面,将睢阳县的当地领导迅速请到省城,协助做好疏导工作:四是注意搞好防疫工作,严防上访群众所患疾病的传染;五是密切注意社会动向,严防不法分子乘机捣乱。

午夜时分,林立行带着紧急会议形成的五条决议,回到了办公室。

待他听到那事马上就要了结,对谁都没什么大的影响时,高兴得笑了。

不知不觉中,半个小时就过去了。胡庆波抓住殷明的手:我该走了,等我抓住了这条大鱼,再来好好地陪你聊聊。

你忙,就别来了。殷明诚恳地说。

啥话,你是我的啥,是我的弟兄,知道不?胡庆波笑着说完这句话后,即甩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胡庆波一走,殷明就让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给紧紧攥住,他从床下到床上,又从床上到床下,在房间里转着圈子,像让什么给揪住了魂儿一样,丢了什么,要找什么,却茫然地什么也搞不清楚。

殷明披着大衣走出了病房,走进了那个宽敞的医院大院,在院中那个小亭子上又转开了圈子,琢磨着自己要干的那事。

在这转了半天也没转出个啥结果,又心神慌乱地慢腾腾地遛到了医院大门口,看着那些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那些钉鞋的、卖糖葫芦的小贩,看着那冰冷的却是瓦蓝瓦蓝的黄河水,殷明突然觉出阳光下的一切是这样可爱,是这样让人眷恋。

就在立在大门口的殷明心驰神飞之时,两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在马路边戛然而止,身为缉毒警察的殷明顿时警觉起来:这里一定有名堂。果然,只见两部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每辆车都下来两个穿黑色风衣的年轻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就在他们将要走到一块交换手中的箱子的时候,蓦然那修车的司机、卖糖葫芦的小贩、修鞋的鞋匠、门卫室里的闲人如同风一般卷向他们。

胡队长,是胡队长,是缉毒队的弟兄。殷明看清了,差点叫出声来。是胡队长他们在这打里埋伏,这活他干过,特来劲。

就在殷明不知自己是上去帮一把还是就站在这里的一会儿工夫,从黄河桥上,又一辆捷达车如飞驶来,吱地一声刹在了他所站立的大门口前,车门开处,跳下来一条满脸横肉的恶汉,从腰上拔出一支乌黑的手枪,以车做掩护,枪口指向已扭住了那四个毒贩的缉毒队员,野狼般地吼道:放开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已制住毒贩的胡庆波他们顿时处于劣势,双方一下子僵持起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都明白,那黑洞洞的枪口是要命的家伙。

就在那恶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胡队长他们时,目睹眼前这一幕的殷明刹那觉出自己已不再是个正在住院治疗的病人,而是一个正在参战的缉毒警察。殷明只觉一股神力瞬间传遍全身,双脚已拔地而起,呀地霹雳一般大吼了一声,扑了过去,双手直夺那恶汉手中的枪支。那正紧张地瞧着前面的恶汉,没料到会遭到背后这泰山压顶一般的攻击,心下一慌,握在手中的手枪已脱手而去,飞到了马路的中间。两个人在车边扭成了一团。

殷明虽然已使出全力拼命,但终因恶疾缠身,也只和那个体壮如牛的恶汉打了个平手。几个回合之后,殷明已处于下风,那恶汉急于逃命,摔开殷明,扑进车内,准备驾车逃走,不想又让扑上来的殷明抱住了双腿。

在马路对面的胡庆波等人,迅速给那四个毒贩戴上手铐后,怕殷明吃亏,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谁知刚刚拔步,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已冲天而起。原来,绝望之中的恶汉拉响了捆在身上的炸药包。

胡庆波被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震翻在地,差点昏了过去。待他清醒过来时,狂叫一声奔了过去:殷明殷明

但他仍接受不了,他那个已有20多年的警察灵魂接受不了。林立行签下了一个锐如刀戟的名字,然后把那支签了字的笔,啪地一声折断,扔进了垃圾箱。

第二天上午10时整,在封槟市公安局缉私大队的小会议室里,缉私大队大队长黄德权、缉毒队副队长王路明和睢阳县的当地领导、县公安局伍天虎副局长、看庙的独眼老人、死者秦姗姗的老母亲等人各坐一方,神情严肃地签字、画押,领取死者家属的补给费5万元。

我的姗子啊。老妇人接到钱,数也没数,悲戚地喃喃道,我的姗子啊。跟着几滴浑浊的老泪滚出那张变形的脸。

交接完毕,双方约定,当晚8点,准时装车出城走人。

林立行没有在这个让人难受的地方出现,他的确也没有时间出现。在这天早上,一条密讯由缉私大队缉毒队送到了他的案头:有两名西口镇的毒贩携一公斤海洛因来封槟贩卖,已和封槟毒贩商定今日中午1时左右,在省传染病专科医院门口交货。

这条特大的案讯紧紧地攥住了林立行的整个身心:狗日的,来得正好。

林立行当即和前来汇报此案案情的胡庆波制定了一个抓捕方案。

省传染病医院位于黄河北岸青塔山山脚下,有一条公路从门前经过。公路边有几个摆摊设点的小贩,过往的行人不少,却很少有停足的,故不宣布置过多的警力。

毒贩选择在这里交货可谓用心良苦。此处视野开阔,进可以上山,退可以遁市,加之医院大门口的情况一目了然,一旦情况有异,可及时做出反应。胡庆波带着他的弟兄们来到这仔细地勘察了一遍地形后,不由地骂了一句:狗日的,眼力还真不错。

胡庆波和他的缉毒队员化装后分散布置在医院大门口的四周,卖糖葫芦的,钉鞋的,趴在路边修汽车的,找门卫下棋的,一个个悄悄地来到了这里,一张缉毒之网就在人们的忙活之时无声地布下了。

待在门卫室看别人下棋的胡庆波,猛然间想起在这里住院的殷明。这些天让那桩破事忙得焦头烂额,就没抽个时间来看看这个小伙子,小伙子这些天在医院里一定憋坏了。

胡庆波抬腕瞅了一眼手表,离交货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估摸着时间尚早,跟同蹲在门卫室的一个战友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马上就来。

胡庆波从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大堆奶粉、麦乳精之类的补品,匆匆赶到殷明的病房。这地方他来过,前不久和殷明他们一起来检查身体的那次。殷明运气不好,留下了。

胡庆波先到医生办公室问了问殷明的病情,那个中年医生见到是他,热情地说了殷明的病情:情况好转,但还要住一段时间。但这种传染病不易根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复发了。

胡庆波谢过医生,去了殷明的病房。殷明的病房是个单人间,属隔离治疗的那类。胡庆波推门进来时,殷明正躺在床上看书,猛然间瞅见了胡庆波,高兴得从床上跳了下来,想扑上去,却停在了半空中,惊喜之色也跟着暗淡了起来。但他马上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告诫自己得精神些,像个小伙子样。

胡庆波见殷明这瞬间的变化,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胡庆波说话时专挑一些好听的事、好听的话说,而殷明却直问那个女毒贩的事了结了没有了,对缉毒队的弟兄们有没有影响?对胡庆波本人有没有影响?

胡庆波等人怕殷明吃亏,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谁知刚刚拔步,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已冲天而起,绝望之中的恶汉拉响了捆在身上的炸药包

坐在大门口的大兴坝的人们,仍受着睢阳、封槟的警察、省皮肤病专科医院的防疫人员的严密保护。

临近中午时分,缉私大队大队长黄德权才从那个瘦高个的独眼看庙老人处得到一句话:赔偿,10万。

黄德权一惊,差点骂出了口。但他想到这些人坐在这门口总不是个事情,得把他们先请走再说,就强忍住了怒气:可以考虑,等局长回来再商量商量,他去市里开会去了。

独眼看庙老人见他说得诚恳,就带着坐在门口的大兴坝的人退回招待所。

中午时分,他们也感到饿了。

林立行一听说,手啪地拍在了桌子上,震得茶杯、烟灰缸哗哗乱响:放屁,放他娘的狗屁,10万,10万。牺牲我一个警察,我才能拿出两三万。她算什么,一个毒贩,一个犯罪分子!让那些家伙坐在那里吧,想坐到什么时候就让他们坐到什么时候!

林立行望着窗外的那座城市,脸涨得通红,像要把谁吞下去一般。

可愤怒归愤怒,林立行还是让办公室将这一情况拟成材料,迅速上报省、市有关部门。

下午,市委的信息反馈了回来,做好上访群众的工作,等待睢阳县领导的到来。

等待,对林立行这群警察是如此的煎熬,对睢阳县大兴坝的上访群众也同样是一种煎熬。

两天之后,睢阳县的领导赶到了省城封槟市,受到了封槟市领导的热情接待。随后,双方就尽快解决大兴坝群众上访一事,进行了磋商。

各方面几经谈判、磋商,形成了这样一个文件性的东西:睢阳县大兴坝村民秦姗姗是在省城封槟市贩卖海洛因时被抓获的,已构成贩卖毒品罪,有缴获的520克毒品海洛因为证。秦姗姗猝死在封槟市公安局缉私大队的审讯室,系心脏病突发而亡,与封槟市公安局无关,有睢阳医生的证言、法医解剖证明为证。封槟市公安局在抓捕和审讯秦姗姗时,没有损伤她的身体。她的死亡责任应自负。

但鉴于秦姗姗家里还有体弱多病的老母和年幼的孩子,生活困苦,封槟市公安局出于人道主义,给秦姗姗的家属补助现金5万元。

封槟市公安局在付清现金之时,上访的睢阳县大兴坝群众立即离开封槟市,不得逗留。如有逗留者,出现意外的,后果自负。

秦姗姗的尸体交付家属随同拉走,车费由封槟市公安局支付。

大兴坝的群众由封槟市公安局派人送出封槟地界,返回路途安全,由睢阳县公安局负责。

封槟市公安局局长林立行在这份文件上签字时,拿笔的手有些颤抖,他没料到苦斗了多日,还落下这么一个结局。他的警察抓了一个可判她十次死刑的毒贩,却还要给她赔偿,林立行这个公安局局长觉出了屈辱是个什么滋味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那钱不是他的,也不是市公安局的,而是由市里直接划拨的,并且远不止这个数,他林立行仍觉出自己陷在那耻辱的泥淖,无法自拔。痛苦如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灵魂。

林立行也清楚,花这钱是为了买平安,是为了这座城市,为了这座城市的人民,这个钱该花,也花得值。

假如让那个可怕的传染病在这座城市蔓延开来,到那时,就不是花几个钱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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