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敢去找那个黄毛小子我就打断你的腿。石秀脸色铁青大声地对着她女儿吼叫着。

你打,你打,你打死我拉倒。她女儿肖丽丽不,教过她怎么样使用电脑,从中找到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是搭在鸿沟上的一座木桥,虽不能说牢不可破,但毕竟是桥。我很清楚,当下,她所寻求的理解和支持,是希望我站在她的立场,来理解和支持。而这一点,却是我不能给予的。她刚从一个相对封闭的乡村出来,刚刚进入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还不知道世界的险恶和生存的艰辛。

在她们母女俩对峙的情况下,做好调解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我把肖丽丽拉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劝说。刚刚说出你母亲很不容易这句话,她回我一句:她不容易,难道我容易吗?我一下子无语了,是的,她也不容易。

一个孩子,任何人的孩子,在作为孩子的时候,最需要父母疼爱的时候,她的父母亲却离开了她。我们没办法责怪她的父母狠心,但我们能理解一个孩子。

肖丽丽还在四五岁的时候,到处找妈妈。只要看到一个短头发背影很像她妈妈的女人,她都会跑上去大声地喊妈妈。当发现那个女人不是她妈妈时,她会坐在地上伤心地嚎哭。那时我在镇上读书,每次回家看到她伤心的哭泣,一种伤感在心里久久地没法散去。现在,她长大成人,心灵却没有跟着身体一同长大。十七年时间似乎很短,一瞬间就过去了,十七年时间似乎很长,漫长得犹如几个世纪。

肖丽丽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石秀去车站接她。我在想肖丽丽应该在老远的地方就大声喊妈,然后飞跑着过来,与她母亲拥在一起,那么激动那么开心那么亲昵。是的,她应该激动应该开心应该亲昵。她终于可以与母亲在一起了。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母亲一眼,径直走过来,从她母亲身边走过去,停都没停下来。石秀想过去帮她提一下包,被她轻轻地一摆手就坚决地拒绝了。看到这个场景,我意识到,女儿对母亲没有了那份亲情,十七年时间中断的母爱再也连接不上了。母亲,对于肖丽丽而言,只是形式上的一种符号。就在那一瞬间,石秀的心里稀里哗啦地崩塌了。

母亲还是母亲,尽管,她心里稀里哗啦地崩塌了。

女儿还是女儿,尽管是形式上,但她没办法拒绝这种形式。

我能理解她,肖丽丽这个浑身上下散发青春气息的九零后,不仅理解她长久感受不到母爱的失落,更能理解她进入社会之后的种种压力。她不会倒茶水,遭老板的辱骂,打错别字,遭老板的辱骂,算错了工资遭老板的辱骂。这种骂,不仅仅是骂,是一种从骨子里的看不起。她感受到了这种看不起。这种遭遇轻视之后的刻骨铭心,从她哭闹着要辞工可以看到,从她跟我学电脑那种胆怯、那种装出来的恍然大悟可以看出来。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呀。每一次按住鼠标轻轻的点击,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压力。现在,她好像是进步了,能够得体地接待老板客户,做会议记录时不再是错字连篇,工资表上计算的数字也不再出现错误,甚至走路都能迈出城里女孩那种轻盈的脚步,但她内心的压力不但没递减,反而在递增。从她会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着身子看出来,从她满不在乎的神情可以看出来,从她满街闲逛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从她一身时尚的装束可以看出来,从她拼命涂脂抹粉可以看出来,所有的极力融入都是因为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排挤。所有的释放都是因为压抑。这一点我感同身受。作为一名打工仔,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成功的打工仔,从一个普工变成一个坐办公室的白领,但我无时无刻不感受着压力,从挨班组长的训骂到老板不悦的表情,从扣工资到6S到8D再到无休止的整改,无时无刻不是压力山大。老板-个不悦的表情,我会辗转不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莫名奇妙的扣工资让我心里叫屈千万遍却不敢吭一声。6S检查的来了,电脑上一点灰尘,桌面上几张零乱的文件都会让我惊慌失错。8D是日本企业整出来的名堂,老板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引进来,把我们整得死去活来。无休止的整改一点不亚于文化大革命批斗走资派。更要命的,怕工作没有亮点遭老板解雇,整天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我突然之间理解了老公受委屈之后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所有狂躁。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容易。肖丽丽也不容易,一个初涉职场的年轻女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娃,我所承受的压力她一样有,我所想象不到的压力她也有。

我们不容易,石秀容易吗?她比我们更不容易。

本来,石秀是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女儿和黄毛小子在大街上亲嘴这一幕的,甚至不知她的女儿与黄毛小子好上了,甚至,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与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如果没有看到,石秀就不会痛苦成这个样子,就不会提心吊胆怕发生什么事情,她们母女关系也不会闹得这么僵。自从石秀为女儿买了台电脑之后,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开始缓和了。肖丽丽会冲石秀喊妈。肖丽丽从小至大,也就是从十岁开始吧,就没喊过石秀一声妈,她爷爷奶奶使劲叫她喊,她撅着小嘴就是不喊。这让石秀很伤感很无奈。这一声妈从肖丽丽嘴里喊出,石秀百感交集,眼眶里冒出了泪花。石秀对我说,就凭这一声妈,买台电脑给她值。她们母女刚刚缓和的关系,被这个黄毛小子搅得一团糟。有许多事情,真是看到了不如没看到。

我所说的没有机会,主要是说石秀没有时间。石秀在一家服装厂做工,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工,坐在电车旁,不断地重复做着相同动作,把一块块裁剪好的布料连接起来。她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分到食堂吃早餐,七点二十分钟打卡上班。十二点半吃午饭,吃了午饭再接着上班,下午六点钟吃晚饭,吃了晚饭加晚班。如果要赶货的话,晚班要加到一点多钟,不赶货的话,她也要捱到十一点多钟。别人九点十点钟会走人,她却要坚持捱下去,她只是想多赚点钱。她们这些女车工拿的是计件工资,一件衣服两毛多一点,多做一点就多有点钱。她是个没有什么想法的女人,一个乡下女人,会有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她只想多赚点钱。以前,女儿还小,她想多寄点钱回去。做妈妈的不在女儿身边,只有多寄点钱回去,让女儿吃好喝好穿好,让女儿上得起学。现在女儿长大了,她还是想多赚点钱,存好,将来她成家了,有孩子了,好多给她一点钱。她只有这个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她能给女儿的,只有钱了。她每天如此,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说了都没人相信,她出门打工来到这里十七年了,除了油村,除了车站,没到过任何一个地方,别说是城里。我现在所说的城里是真正的城里,不是油村这样的假城里。她甚至不知道城市在哪个方向,有多远。就是油村,她也很少来。从她做工的服装厂厂门口出来,步行四十五分钟就到了,这么近的一个地方,她一年顶多能来五六回,那都必须有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寄钱回去。不是她不想出来,很多时候,她也想出去散散心,看看这花花世界。但那想法只会存在一瞬间,然后像划根火柴一样很快被自己掐灭。主要是忙,没时间,其次是没心情,看了又怎么样,不看又怎么样,所有的繁华都是过眼烟云,像高速路上奔跑的小车,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怎能提起那种心情?其三是累,一天到晚累得那么苦,哪会有这个闲情,一下班就想睡觉,一靠到枕头就睡着了。

然而,近段时间,老板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差了,晚上不再要求她们这些做工的去加班了。以前,老板老是逼着她们去加班,原因就是赶货赶货再赶货。现在老板不要赶货,加班变得没有意义。当然,老板还是会理解她们这些做工的赚钱心切,她们去加班他也不反对。那天是月底发工资,发了工资按惯例必须放一天假。以前赶货那么紧都会放假,现在不用赶货了,老板乐得放假。放假了,她什么事都没去做,就在厂外不远的出租屋里睡觉。这一觉就睡了一整天,睡得特别舒服,醒来浑身通泰,特别有精神。于是,她又想去车间里做事,觉得自己精神爽做事会快很多,也就是说,在相同的时间里能赚更多的钱。可是,当她手推车间大门时,她发现推不开了,细一看,原来上锁了。她站在车间门口,心里一阵失落。老板真的没什么生意了。以前虽说是放假了,如果想去做事,还是能进去做事的。在这个厂里,总有一部分像她那样的女工,休息天的晚上还会去加班。老板呢,乐意成全她们的勤奋。现在,她站在车间门口,不知要去做什么,好像不去做什么,对不住这一身精神似的。这时,厂里那个保安,巡逻来到车间门口。保安看了她一眼,像是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真是的,放假了还想来做事,真是钻进钱眼里了,哎,一个做工的,钻进钱眼里又能钻到什么。她看到那个保安,就想起那个他。

那个他叫刘玉生,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一个长得挺难看的老头,主要是黑,皱纹深,还有几颗门牙极力向外拱出,又大又稀,像中间缺了牙齿。刘玉生是个掏垃圾的老头子。以前他不掏垃圾,在厂里做保安,因为年纪大了,老板就不要他做保安,他没有别的技术,只有去掏垃圾。有次我在垃圾桶边看到他,他整个身子弯进垃圾桶里,只留下屁股以下部分在外面,屁股上有几个巨大的补丁,在夕阳的斜照下有点苍凉。他掏到一个矿泉瓶子,顺手放进编织袋里,再掏到一个矿泉水瓶子,再放进编织袋里。他终于将头从垃圾桶里退出,直起身子,他身子虽然直起了,仍然像一把拉满的弓,时间和生活早已压弯了他的腰。他右手抓到一个易拉罐瓶子,将易拉罐瓶高高举起来,对着斜射过来的太阳光,好像是仔细辨认易拉罐瓶子上的英文与汉字。然后他笑了,是那种很开心的笑,那种得到意外收获而喜悦的笑。或许,是捡到易拉罐瓶子比捡到塑料瓶子值钱许多而开心吧?看到我在看他,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居然是石秀的相好。这一点我很不理解的。石秀虽然是个普通的女工,但她模样长得还算周正。石秀长期在车间上班,极少接受太阳的烤晒,皮肤很白,尽管是那种缺少血色的苍白,白就是比黑好看。石秀要找个相好的,也要找个好看的相好的。这一点肖丽丽与我的观点相同。那回我劝说肖丽丽,说那个黄毛小子,要长相没长相要人品没人品,要赚钱不会赚钱,勤劳朴实一点不沾边,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臭小子,你怎么能跟他相好呢?小姨不是反对你谈恋爱,要谈,也要谈一个上眼的人呀。没想到肖丽丽把嘴一撇,说她有什么资格说我找的人不好,她还不是找了个难看死了的糟老头子。我闻言委实一惊,肖丽丽怎么知道她母亲找了一个糟老头子做相好呢?

自从肖丽丽来了,刘玉生有好长时间没来找石秀。以前,他会时不时来找石秀。如今肖丽丽来了,石秀说,你不要来找我了,那样很不好看。刘玉生真是诚实人,石秀叫他不要来,他也就真的不来了。按说,他们两人没来往了,肖丽丽是不可能知道他们两人相好的事。肖丽丽这鬼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呢?打烂脑子壳,我也想不清楚。

那天,石秀看到了保安就想起了刘玉生。或许那天休息得好,石秀一身是精神,想起了刘玉生,心中就有种潮汐泛起来。一种迫切希望被男人拥抱的渴望,让她决定去找一下刘玉生。石秀四十多一点,不算很老,想被男人拥抱一下很正常。刘玉生就住油村的边角上,找刘玉生,一定要从油村的主街上过。就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她看到了女儿肖丽丽与黄毛小子亲嘴,那瞬间对她的打击,犹如被人挑断了脚筋。

石秀会认识刘玉生,并与之相好,是因为恐惧因为压力因为不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石秀说是因为缘份吧,我想想也只有缘分两个字来做解释了。石秀的生活是三点一线,睡觉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做工的地方,就在这三个地方打转转,在这相对封闭的地方打转转,几乎与世隔绝。刘玉生在捡破烂之前,与石秀一样生活在三点一线上。两个人生活在各自不同的封闭圈子里,如果不是用缘分来解释,怎么可能认识并走到一起呢?当我得知他们认识与相好的过程时,禁不住有一种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的冲动。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压力,每个时代每个人的抗压能力又不相同。如果把我所承受的压力,或者说肖丽丽所承受的压力放到石秀身上,那根本不算压力。石秀这一代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生活的艰辛,对于工头的训骂,扣工资和天天加班,可以说是小菜一碟,根本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因为,工头的训骂扣工资和无休止的加班与她以前在老家种田的生活相比,简直是进入了天堂。然而,她能对训骂扣工资无休止的加班泰然淡定,却有一种更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那不仅仅是压力,简直是恐怖。

恐怖的源头就是查暂住证。

查暂住证的恐怖我算是见识过,那是我刚出来打工的时候,睡到夜半的时候,猛听得有人喊查暂住证的来了哟,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四下逃命,他们来不及穿衣服只穿条短裤在夜色中奔逃,男人如此,女人也是这样,他们已顾不得羞耻了。他们本是很在乎羞耻的人。时不时传来像拉去屠宰的猪一样的惨叫,如果不是一脚踩空从楼上摔下去,就是被联防队员抓住扭进囚笼一般的车厢里。次日我们依旧惊魂不定,某某摔残了某某抓去了,每一条消息都像匕首一样直插我们的心窝。我是幸运的,因为没过多久就出了孙志刚事件,查暂住证的活动被紧急叫停了。我可以毫无恐惧地去上班吃饭睡觉。虽然我经历的只是短短的几个月,犹如度过三万六千年。想想石秀,七八年的时间,七八年时间的每个夜晚,是怎么惊恐地度过来的。石秀告诉我,那时候,她得了一种怪病,时不时在睡梦中尖叫起来,而她,不知道自己夜半会尖叫。

她认识刘玉生,是因为联防队员夜半出来查暂住证。

那是她出来打工第四个年头深秋的一个深夜,她在租的屋子里半睡半醒着。她多次告诉我,她从未睡过一次好觉,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这时她猛听得外面有人在喊:查暂住证的来了哟。不要说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就是睡得香睡得沉睡得如死猪一般,只要有人轻声说暂住证三个字,都会如昏迷中的人被猛浇一桶零度左右的冷水,或被利刃猛扎一下股腚,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暂住证三个字,犹如生锈的三寸铁钉,牢牢地扎在她脑神经细胞中。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那枚静止的三寸铁钉便会不可遏制地在她的神经中左冲右突,犹如几万只马在踩踏,犹如锋利的割刀在剥削。那不是疼痛,那是恐惧,一种让心都会痉挛收缩的恐惧,一种汗毛直立如坠深渊的恐惧。石秀犹如一条受惊的鲤鱼直挺着翻身下床。同屋住的两个姐妹也像她一样在同一瞬间直挺着翻身下床。这间出租屋里住了三个女人,她们都同在服装厂打工,胖一点叫胖丫,瘦一点的叫满秀。三人同租一间屋子,核心就是为了省钱。三人同时奔向门边,石秀先半步拉开门,门只拉开了半个缝,一个男人就挤了进来,三个女人同时吓个半死,以为是联防队员。

闯进来的男人就是刘玉生。

刘玉生身手还算敏捷,一进门就反手扣上门,用背死死地顶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捂住胸口喘着气说:好险呀,险些被堵住了。

三个女人同时要惊叫了,惊叫的声音才发出一小半,刘玉生压低声说:别叫了,联防队的把楼梯口堵了。三个女的惊叫声就这么活活地堵回去了。怎么办怎么办?三个女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满秀跑去打开窗户想跳下去,见离地面几丈高又胆怯地退回来。刘玉生又压低着声音说:不要慌不要叫,只要把门顶住,他们踢不开门,就会以为屋里没人。他这么说,石秀她们才定下神来。话是肯定不敢说的,就是大气也不敢出。

南方的秋天与夏天没有两样。这就出现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她们睡觉时只穿了一条短裤,翻身而起,夺门欲逃,怎来得及穿衣衫。假冒伪劣的城市的夜晚与真正的城市没多大区别,尽管是深夜了,到处都是灯光,灯光交叉反射,虽没直接照进屋里来,屋里却像月色朦朦的夜晚,似清非清似楚非楚。石秀她们只穿短裤,洁白的身体就暴露在这似清非清似楚非楚之中。如果全部是女人,没有什么,现在屋里有个男人,若在平时她们羞得早想找地缝钻了。然而此时,她们没有了羞耻的概念,她们没有心思考虑羞耻的问题,她们瑟瑟缩缩像打摆子一样立在那儿,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有任何的响动,哪怕是轻微的响动就会招来联防队员破门而入。

外面杂乱的声音变小了,变得更纯粹了,变得只有查暂住证的叫门声和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时至今日,我难以想清楚,他们来做这件令我们打工一族如此惊悚恐惧的事情怎么还这么谈笑嘻哈。从外面传进来的声音石秀她们可以听出来,联防队是在一扇门一扇门地叫,这种方式叫作集中优势兵力进行拉网式地清查。于是,更广泛的恐惧像是被押解刑场执行枪决的前夕,一种无可逃遁的绝望死死地拽住她们的心脉,石秀浑身上下都在哆嗦。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挣扎的尖叫声,那是挣扎又无可挣扎的尖叫声。她们知道,有人被他们堵住了,因无处可逃而发出最绝望的尖叫声。她们从声音可以想象,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几个联防队员像拖猪一样拖进象征苦海的封闭式车厢里。就在这时,屋里那只雪白的哈巴狗汪汪连叫两声,她们每个人的心里犹如扔进一枚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胖丫吓得晕倒在地,石秀和满秀惊慌失措。还是刘玉生有急智,他以最快的速度像老鹰叼小鸡一般把哈巴狗塞进被窝里捂住,压低声音对她俩说:捂住它。声音细得比头发丝还细,却准确无误地像铜鼓槌一样敲在她们耳膜上。石秀和满秀表现得像两只野狼,同时扑到床上,死死地捂住哈巴狗,任它怎么挣扎都不松手。男人回到门边,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虽然,门外还没传来敲门声和踢门的动作。

哈巴狗是她们下班进屋时跟进来的,哈巴狗是房东的哈巴狗,浑身雪白没一点杂色。哈巴狗与本栋楼所有的房客都亲密无间,石秀也很喜欢它,喜欢它亲昵摇尾巴的样子。整个时间哈巴狗都表现得很安静,石秀她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或许是外面的尖叫声过于惨烈,以至于哈巴狗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那天晚上,她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虽然敲门声如期而至,踢门的动作也很凶猛,由于男人死命地顶住,由于她们大气都不敢出,终于让那些人得出此屋没有人的判断。我推测,她们能够有惊无险地躲过那一劫,不仅仅是男人死死地顶住门,不仅仅是她们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因为那些联防队员,没有很认真地踢门,他们只是在例行公事。如果他们较着劲猛踢猛踹,凭刘玉生一人,是很难把门顶住的,门终会被踢开的。现在,我做这个财务会计的职业,少不了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对于他们例行公事的做派深恶痛疾。事情要用辩证法去看,对于石秀她们那个惊魂未定的夜晚,他们的例行公事反倒是件好事。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整栋楼终于恢复了平静,石秀从窗户看到那辆车像幽灵一般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车后尾灯,在这个夜晚中,确实有点像飘动的鬼火,警笛的尖叫声,无疑是厉鬼在嚎叫。

她们松了一口气。她们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打死的蛇一样瘫在地上。

当她们掀开被子,当她们拉亮电灯,房东的那条哈巴狗,也像死蛇一样,不,准确地说像一堆破棉絮一样,再怎么拍打,都没丁点反应。

石秀与我讲述这件事情时,讲得轻飘飘的,就像从记忆深处随便拽出来的平常事一样。我也听得很平常,就像听远古的一个神话一样。

那是我教肖丽丽学电脑后,石秀非要请我去上馆子,我推托不掉,便一同去了油村的一家排档店,在吃饭的时候,我们聊起了查暂住证的事。

我们把狗塞进被子,死死地捂住,他们走了,我们把被子掀开,狗死了。石秀用这样一句话,把整个过程概括了,轻描淡写。

刽子手。肖丽丽突然站了起来,非常激动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我和石秀吃惊地看着肖丽丽。我们怎么也想不清楚,肖丽丽怎么会突然激动起来,而且是愤怒的激动。是什么事惹了她?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那是一条生命呢!知道不,那是一条生命呢。肖丽丽继续说。

我们终于听明白了,说残忍说刽子手是说她们捂死哈巴狗的事。石秀真的很残忍吗?我不这么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们不把哈巴狗捂死,哈巴狗就会害死他们。哈巴狗的性命与她们的安危相比,就像树林里的一枚落叶一样轻飘。肖丽丽说她母亲残忍说她母亲是刽子手,这让我吃惊,过后一想,也就不吃惊了,她没经历查暂住证时期的恐惧,她不能理解她们活活捂死一条无辜狗的行为是很正常的事情。看到肖丽丽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我有一种欣喜,他们这代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他们会为一条无辜的狗打抱不平,有这一点足够了。

我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肖丽丽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了,石秀满街地喊肖丽丽你回来你回来,你这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你给我回来那种喊声斯声力竭,尖厉而抽心抽肺,那种喊声沙哑而无力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种喊声在这个不是城市却伪似城市的夜空下飘飘渺渺游荡窜行。她的声音很大,大到听见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她的声音很小,在这个不是城市却伪城市的夜晚,到处是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工厂里机器的转动声,电视里枪战片的爆炸声,街市男男女女的叫喊声说笑声,酒店里的浪笑声,歌厅里的歌声和呐喊声,这些五花八门的声音太过于强势,毫不客气地把石秀的呼喊声淹没了,淹没得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街头失魂落魄。女儿肖丽丽是她全部的寄托,十多年守寡十七年的上班下班加班,十七年的日日夜夜,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现在,女儿离她而去,作为同是一个女人,也是个母亲的我,理解那种撕心裂肺。然而我却没办法去帮她,我确实帮不了她。

就在肖丽丽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刘玉生躲在他承租屋里独自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如一堆烂泥巴瘫在那张破旧的桌子底下,那条塑料凳也倒在一边。就在前一个小时,他的儿子被警察带走了。他儿子在街上抢一个女人的皮包,还来不及看皮包里有多少钱,就被两个警察死死地按住了。

就在肖丽丽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老板把我老公辞退了。厂里那起安全事故我老公成了替罪羊。厂里出了安全事故,我老公嚷嚷地要辞工,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辞工,只是担心老板把他辞了。现在老板真的把他辞了,他坐在我面前默默无言,我发现他一瞬间老了,眼角鱼纹像久旱禾田,深深地开裂,我似乎听到那种开裂的声音。我无语,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我的老公。我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说他傻。我说你傻呀,傻得就像一头猪。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说,就是一头猪,我也是一头坚强的猪。我想用这个段子来开导我的老公,又觉得,所有的开导都是苍白无力的。有语不如无语,一切顺其自然。

一切顺其自然,我们仍在活着。石秀照样天天去上班,照样加班到十多钟,只是,她很少说话了,她以前也很少说话,旁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变化,其实她没什么变化。刘玉生照样去掏他的垃圾,捡到一个塑料瓶子,放进编织袋里,只是捡到易拉罐,不会举着它对着阳光咧嘴笑了,而是直接扔进编织袋里。我老公天天跑人才市场,在那里挤得满头大汗。

有时我看到石秀淡然地去上班,看到刘玉生拱着屁股翻垃圾桶,我作个假设,假设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是路人,在朝他们投上轻轻一瞥的时候,我只会认为,石秀只是女工,刘玉生只是个掏垃圾的老头。

你这个死丫头,你胡咧咧什么,是你妈的命重要还是一条狗的命重要?我是你妈呢,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居然偏向一条狗。石秀显然愤怒,了,当着我的面数落起肖丽丽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妈妈呢?她是你亲妈,我说。我以长辈的身份教育起她来。大概,我在教她学电脑,而石秀刚刚买了一台电脑给她,肖丽丽觉得这样说自己母亲有点不妥,便不吭声了。但她翘起的嘴角暴露了她对她母亲的鄙视。

遭谁的鄙视石秀都不会难受,因为,她一直在他人鄙视的眼光下生活。唯独女儿的卑视,让她很难受,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内心的难受。

石秀在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把刘玉生讲出来,她只说有个男人挤了进来,但我从她叙事的神态中,猜出了那个人就是刘玉生。事实上,当时她不知那个男人就是刘玉生。一个人在惊魂未定的情况下,怎么会去认清一个男人的脸,怎么会去问一个男人的名字。直到一切归于平稳之后,刘玉生才意识到自己躲在几个女人的房间里,而那几个女人只穿了一件短裤,女人穿短裤与裸身露体没多大区别,他哎呀地叫一声,像贼一般逃离了现场。

那次惊险过后,石秀好长时间没见到他。刘玉生应该就住在这栋楼,应该能看到他,除非他搬走了。事实他第二天就搬走了。既使他没有搬走,既使能看到他,他们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石秀是个保守的女人,那个时候乡村的女人都比较保守,都认为与不是自己的老公做那样的事是丢人的事。

人与人是有缘份的,特别是能睡到一张床上的男人和女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男人和女人,能睡到一张床上,那是一千年修来的缘份。当我发现石秀与刘玉生有这么回事时,当石秀发现我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事时,石秀反反复复向我说缘分这个理。她在告诉我,她与刘玉生相好,并不是在做丢人的事,她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她向我说这话时,我大度地一笑。我是女人,能够理解女人。一个女人,死了男人,长时间地在外飘泊,非常需要男人的爱抚,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然而,我大度的微笑,反而让石秀产生了不安,认为我一定以为她在为自己做丢人的事找理由。我突然明白,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从精神上找到支撑力来,这种支撑力是合乎道义和道理的。于是,我也与她谈起缘分来,比如说我现在的老公,不是因为有缘分,我怎么会嫁给他呢。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你不得不承认是有缘分的。消失了半年之后的刘玉生又一次站到了石秀的面前。他们再次相遇,与查暂住证无关,是在关押没有暂住证的人的房子里,

这样说吧,或许能说明白,从石秀做工的服装厂出来,走一段直路,再拐个直角,再走一段直路,便到了油村。在直角的地方,有一栋房子,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这个地方就是专门关押没有暂住证又倒霉被抓的人。院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镇临时收容所。知道吧,收容所离石秀做工的地方那么近,又横插在她们去油村的路中间。如果把油村当作一个城市,当作我们外来打工仔心中向往地方,那中间这个收容所就是横在她们心路上的一把剑,像在我们的膝盖上猛钉一个马钉。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这个收容所离她们近,那种恐惧最先铺天盖地压过来。不断地听到有人被抓进去,不断听到有人因为奔逃一脚踩空掉到楼下摔残了。周围,有不少烂尾楼,有不少人贪图便宜住到烂尾楼上去。住烂尾楼,几乎不用出房租。查暂住证的,又特别喜欢围剿烂尾楼。烂尾楼传出的惊悚故事就特别多。每听到一个故事她们就增加一份恐惧。现在,收容所这个名词已经死去了,一个叫孙志刚的学生把命丢在了收容所。他死了,收容所也死了。那栋房子旁边的树长大了,树影婆娑映住了底层的部分。大门柱子上,换了另外的牌子: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镇救助中心。我常常走那栋房子旁边过,每次看到那栋房子,心中都会升起莫名的感叹。

那天,石秀要去油村的邮局寄钱。那时候,所有打工人的钱都要通过邮局的汇款单飞回老家。去油村,一定要从收容所旁边过。白天,是不用担心查暂住证的,从它旁边过,尽可以大大方方坦坦然然。石秀很坦然地走收容所旁边过。那-时收容所旁边的树很小,刚种下一两年,收容所的全貌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路人的视线之下。那房子很平常,与城里的其它建筑一样。石秀就冒出个想法,想清楚,怎么从这栋房里出来的人会那么阴森恐怖呢?于是,她很仔细打量那栋房子,几乎是两步一回头。这时一辆车子,一辆拉沙石的农用车从她身边急驰而过,令她猝不及防,车厢板挂了她一下,她被甩在路上,就像破布一样。

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在医院的床上。

是刘玉生救了她。

当她使劲地向刘玉生说些感谢的话时,刘玉生咧着嘴笑了,说我认得你。石秀很惊讶,他们从没有交往,他怎么会认得自己呢?刘玉生又笑了笑,说起那惊魂的夜晚,石秀把嘴惊讶成O型,那个男人怎么会是他呢,旋即,又想到那晚只穿了一件短裤子,想到这,她的脸红了。刘玉生又笑了,说了一句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石秀的脸更红了。

石秀昏倒在路上的时候,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多少车,他们甚至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在他们眼中,她就是路旁的一堆垃圾,垃圾是不屑看的。然而刘玉生救了她,这已经把她感动得眼泪哗啦流。刘玉生并没把她送到医院了事,当刘玉生发现她孤身一人时,又担负起侍候她的责任,可以说侍候得无微不至。作为报答,石秀把身体给了他。石秀真的想不出来,除了用身体报答他,还能用什么来报答他,她只有用身体来报答他。就这样,她与他好上了。好上之后,她认为,自己除了报恩之外,还存在一种缘分。缘分是不能拒绝的,缘份是必须珍惜的。

石秀与我谈起缘分的时候,我向她建议,既然有缘分,不如搬到一起住,不如嫁给他。石秀一听到我说这样的话,手拼命地摆,像风吹的巴蕉叶一样,头拼命地摇,摇成棒榔槌,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呢?万不可以做那样的事。石秀告诉我,刘玉生也是个苦命人,他在老家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是个残疾女人,右手拐左脚跛,独自在老家守空屋。如果她右手不拐左脚不跛,她也会跟出来打工,可一个又拐又跛的女人,来外面怎么赚吃哟。刘玉生并不是心甘情愿娶个又拐又跛的女人做老婆。没办法,穷呀,不娶又拐又跛的女人就娶不到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好。刘玉生是个好人,他每个月赚到的钱,总要寄点回去给那个笨老婆。他说,既然娶了人家做老婆,总要对人家好。在外打工的刘玉生,对老婆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寄点钱回去,除了钱,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石秀说,自己与人家相好,已经很对不起他老家那个不幸的女人了,怎能有嫁给人家的想法呢?拆散人家家庭的事,万万不能做。

刘玉生的不幸,不仅仅是有一个残疾的老婆,不仅仅是沦落街头掏垃圾,他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像石秀那样,石秀的女儿肖丽丽是她生命的全部,刘玉生的儿子是刘玉生生命的全部。刘玉生的儿子,像肖丽丽一样不会读书,小学留了三个级,初中留两个级。肖丽丽总算考上了高中,虽然是乡村中学那种顶差劲的高中,但毕竟考上了。刘玉生的儿子,那种顶差劲的高中也没考上,据说,分数差了一大截。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有出息。孩子不争气,父母很伤感。令刘玉生更伤感的是,儿子长大了,儿子整天喊叫着要挣大钱发大财,这一点与肖丽丽大不相同,肖丽丽从来没想过要赚大钱,她是有一分钱花一分钱的主。这大概就是女孩子与男孩子的差别。穷人的孩子怎么去赚大钱?结果,他被套进去搞传销,结果,刘玉生所有的积蓄都被传销进去了才把他捞出来。

我原以为我把肖丽丽拉到一边能够说服她,让她离那个黄毛小子远远的。这一点我是坚决站在石秀这一边的,少年不知将来愁,我们做长辈的,既然预见到她将来的愁,就必须加以干涉。没想到,我所有的说辞都那么苍白无力,面对肖丽丽诉说她母亲的不是,说她母亲怎么也找个糟老头子,怎么不去找个大款富翁官爷时,我无言以对。当她发现我站在她母亲这一边时,她果断地走开,不再听我一句废话。石秀看到肖,丽丽走了,神情颓然地瘫坐在那儿,像大出血的产妇,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她的无助,像无边无际的野草在拔节疯长。

不能让一个母亲彻底失望,我告诉石秀,还有一个办法,既然我们没办法改变肖丽丽,那我们就去改变那个黄毛小子。石秀听了我的办法眼睛一亮。于是我们找到黄毛小子,我告诉他,这就是肖丽丽的母亲,她在这里做工做了十七年了,肖丽丽一来就能坐办公室,并不是肖丽丽本事好,而是老板看她母亲的面子。石秀大吼一声: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有你好看的。石秀面孔狰狞,像只要吃人的母狮子。黄毛小子胆怯了,躲躲闪闪的目光只敢看自己脚下。刘玉生伸手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说臭小子,不想缺胳膊少腿,就趁早消失。刘玉生的表情也很恐怖,他本长得又黑又丑,加上怒容,几近于厉鬼了。刘玉生是石秀请来的,若黄毛小子不怕吓,很有必要叫刘玉生收拾他一下。黄毛小子彻底害怕了,撒开脚丫子飞跑。看着黄毛小子飞跑的背影,石秀笑了,一种阴谋得逞之后开心的笑。刘玉生也笑了,他笑着说,臭小子,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银枪蜡枪头,没一点真本事。原来,黄毛小子曾栽在他手中,也怪黄毛小子无事惹事,用一个易拉罐瓶子来调戏刘玉生,刘玉生只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拨,他立马像驼螺一般旋转,终于保持不了平衡跌个四脚朝天。

黄毛小子彻底消失了,我们不知道他跑到哪座城市去谋生了。他换了手机卡,改了QQ号,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那么彻底。肖丽丽是第二天才发现他消失了,打电话,电话打不通,登陆QQ也找不到他的影。肖丽丽一下子知道是她母亲搞的鬼,她看她母亲的目光里有两束深深的幽怨。石秀见到她的目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我以为肖丽丽会与她母亲大吵一场,然而没有。肖丽丽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地上下班,平静地与厂里的人打招呼,平静地招待老板的客人,平静地移动横线竖线制作工资表。

我松了一口气,她的母亲石秀也松了一口气。然而我们想错了,那天石秀惊慌失措地找到我,说她女儿病了,说她女儿时常夜半惊叫起来,摇醒她时她却否认自己惊叫了。我听了心阴阴地往下沉。以前石秀也会夜半惊叫,她的惊叫是来源于外部的压力,来源查暂住证的恐惧,一旦这种恐惧消失了,她夜半惊叫的毛病也好了。肖丽丽的夜半惊叫肯定也是源于压力,那她的压力来自哪里呢?她的压力应该来自于内心。她貌似平静的下面却紧张抑郁悲伤,这种挣扎终于通过睡梦中的尖叫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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