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在调侃之中,也让我们见识了一位有血有肉的韩愈。有一个人喜欢探险,与朋友一起攀登华山最高峰。真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去之后,觉得无法下来,于是就写遗书,发狂痛哭。要不是华阴县令闻讯赶来,多方设法,还真要呆在山上飞升了。这个人不是别人,乃是——韩愈。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韩愈是一个儒家的卫道士。苏轼说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越发让人敬而远之。但是,如果我们走近他,你会发现,他还是一个挺逗的人。他并不古板,跟我们一样,也爱发牢骚,也常说些酸不拉几的话。与文学青年在一起时,好为人师,如果你去讨教,他肯定热心得不得了。有时候,也喜欢拉帮结派,交结天下才学之士,而且毫不在乎人家的身份地位。只有一样,可能与你我不一样,那就是他蔑视官场潜规则,有时敢冒风险说真话,说鬼话,说“不正确”的话。且说有一天,贾岛骑在驴上,正为他的那句“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伤脑筋,到底是用“敲”好呢还是用“推”好,他不断地用手势模拟现场,不知不觉冲进了一个大官的队伍中。于是,骑兵侍卫就把他推了下来,扭送到大官面前。大官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就要处分他。贾岛赶紧说明缘由,请求原谅。那大官听了,早把处分忘记了,还一同帮他“推敲”,沉吟了良久,说,我看还是用“敲”好。说完,就邀请他一起并马而行,谈诗论文,一起走进了市府大院——原来贾岛碰到的就是长安市市长韩愈韩大人。韩愈这个人,虽然大大小小也算是当了一辈子官,可是对待有才学的人,还是蛮“亲民”的。李贺拿了诗卷去谒见韩愈。韩愈当时在东都洛阳做国子监博士——国立大学的教授,正好送客归来,人非常困倦。这时,学生呈上李贺的诗卷,他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读诗。当韩愈读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时,立即整顿衣冠,命人邀请李贺进来相见。可见,时人只要有才学,求见韩愈并不难。岂止不难,他还要为你扬名助威呢。有一年牛僧孺去拜访他和皇甫浞,请求品评。那意思不言而喻,初到京城,想请大人物帮他立足。两人很是理解他,也因为看重他的才学,竟然故意在他不在时去看望他,借机在他的门上题字:“韩愈、皇甫浞同访僧孺先辈,未遇。”消息一传开,牛僧孺立即身价百倍。对韩愈他们来说,也许只是文人的风雅;但成人之美如此,不能不说是有非凡的度量。年轻人尊着韩愈,韩愈自然乐意做个宗师。但是,人家把你当作孟尝君,吃着你,喝着你,但并不“宠”着你,还要与你开涮,那么,你能承受多少呢?有个叫刘叉的人,素来喜欢行侠重义,不肯伺候贵人颜色。他也找到了韩愈的门下,与韩门学士们争论高下,从不肯让步。临走时,拿着韩愈的数斤金子,对韩愈说:“这是你‘谀墓’所得,不如送给我吧。”韩愈无话可说,也只能任他拿走。韩愈文章写得好,这是事实。为此,许多人请韩愈写墓志铭一类的文字。韩愈也不推辞,盖棺论定时,尽量说人家的好话,以博得一笔可观的稿费。这也算得是韩愈的业余收入吧。可是,好话批发得太多了,也败坏行情。今番被刘叉揶揄了一顿,大概韩愈也只能苦笑了吧。韩愈在有些事上,并不像人想像的那般方正。本质上,他是个文人,免不了意气用事。有一年,他跟随宰相裴度去平定淮西的叛乱,凯旋回朝后,皇上命写《平淮西碑》。大概是为了报答裴度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用了很大的篇幅叙述裴度的事迹;而实际上,当时是李想生擒叛贼,功劳最大。为此,他对韩愈愤愤不平。这事终于传到皇上那里,皇上下令磨去韩愈所写碑文,请翰林学士重写,这让韩愈很没面子。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有时激于义愤,来不及调查清楚,就轻率地上奏折。结果因为偏听偏信,发错言而被贬官。可是,他并没有汲取教训,依然是一副“快嘴”,我行我素。有时,还很执拗。比如李绅弹劾他不参谒中臣,韩愈说这是皇上恩准的。本来,也就是一点小事,如果话稍许说得和缓一些,也许就过去了。可是,互相顶牛,谁也不让着谁,结果,惹得皇帝很烦,就把他们都给打发了。书生的臭脾气,在他的仕途生涯中,几度坏事——坏事就坏事呗,脾气还得照发。被贬了,就大喊大叫,给这个失意人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给那个落第人出主意道,“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皮里阳秋,曲里拐弯,总觉得“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还记得吗,十九岁那年,他来京城赶考,竞连考三年不中。二十八岁那年,他曾连续三次上书宰相,请求人仕——是不是很可笑呢,哪能自己要求做官的呢?活得率性,这是古人比我们精彩的地方。我们做官的,若是降了职,就很少再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了。他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又怎会喋喋不休为自己申诉呢?但在韩愈,看得稀松,有上有下是常态,才不屑夹着尾巴做人呢。我们常说,吃一堑,长一智,可韩愈就是不长记性。十六年前,他任监察御史。关中大旱,饥荒严重,他上书要求减赋税,救灾民,罢官市,结果触怒权贵,被赶出京城,贬为连州阳山令。而这一次,他竟然要“教训”皇帝了。皇上派人去迎法门寺佛塔中的佛指舍利,准备人宫供奉三天,然后再到各寺庙供奉,以掀起一股敬佛热潮。可是,韩愈以为万万不可,就慷慨激昂地上了一道《论佛骨表》。他说,佛不过是外国的东西,他没传人中国之前,中国的君王都长命百岁;自从汉明帝时传人中土,此后的皇帝都短命而死,就是有长寿的,也不得善终。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是佛活着来朝见你,你也只须在宣政殿客气地见一见,赐给他一袭袈裟,然后护送出境就可以了;何况,现在佛已死了很久,只剩下一截“枯朽之骨”,又怎好迎入宫门呢?我们是政教分离的国家,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这就是我们的指导原则。应当把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如果佛真有灵,一切罪过,我来承担,绝不后悔。韩愈态度鲜明,掷地有声。可是,如此激烈的言辞,终于激怒了皇帝。于是,皇帝要处死韩愈。幸亏得到裴度等大臣的营救,最终被贬为潮州刺史。皇上后来说:“我知道韩愈上《论佛骨书》是出于爱护我;可是,身为人臣,不该说我奉佛就会短寿。因此,我就讨厌他太轻率了。”但在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他认为不对的,就是有危险,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的韩愈。他到了潮州,并没有俩牺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一股“浩然之气”支撑着他。当时,潮州鳄鱼成患,他还挺逗,命令属下把猪羊作祭礼投入水中,写了一篇《祭鳄鱼文》,义正词严,警告鳄鱼:我是奉天子之命,来此守土安民的,鳄鱼你怎么可以与我杂处一地,争抢领导权呢?你现在乖乖地听我好言相劝,潮州南面,就是大海,你可以朝发而夕至。我与你约定,三天之内,你带着你的同类,滚到南海去。三天来不及,就五天;五天还不能够,我就放宽到七天。如果七天你还不走,那就是存心与我为难。到时,可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挟天子之威,一定杀了你,你可不要后悔哟!没想到,祷告的当晚,暴风雷霆自潭中而起,几天后,潭水干枯。鳄鱼竟真的走了——邪不压正,其此之谓欤?韩愈曾在一首赞美“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的诗中,想像自己追随李杜,能够上天人地,“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情。而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见到的韩愈,确实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般正襟危坐,而是真真实实地鲜活生猛地挥洒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尾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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