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白起吗?吃豆腐吧去山西采风时,在太原吃过一道菜,普普通通的豆腐。不普通的是,豆腐是蒸的,要蘸着红油调料吃。朋友告诉我,对于古代的山西人来说,豆腐不是一般的豆腐,而是白起的脑浆;调料也不是一般的调料,而是白起的血。他们就是要蘸着白起的血,吃他的脑浆。山西的中部和北部,战国时期是赵国的领土。太原更是其发家的根据地。赵简子命令家臣董安于修筑的晋阳城,就在今天太原西南的晋源镇。后来,尹铎又奉命前去治理经营。临行之前,他问赵简子:“您是准备把晋阳当做税赋来源地呢,还是作为基业的保障?”赵简子说:“愿为保障!”于是尹铎轻徭薄赋,厚抚百姓,晋阳遂成为赵氏基业的坚强堡垒。赵简子临死之前,特意交代赵襄子:“如果有一天,晋国有难,爆发战争,你千万不要觉得尹铎年轻,晋阳太远,一定要去那里!”没过多久,晋国果然发生内乱。公元前454年,势力最大的智瑶,胁迫韩、魏两家,发兵攻赵。赵襄子带领人马退到晋阳,坚守了一年多。后来,智伯引来汾河水,倒灌晋阳,城中军民“悬釜而炊、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关键时刻,赵襄子采纳门客张孟谈的建议,派人悄悄出城,游说韩、魏两家,反戈一击,共同对付智瑶,结果智瑶全军覆没,他自己也丢了性命。赵、韩、魏三家,平分了智瑶的土地,这就是“三家分晋”。从此,山西也有了“三晋”的称谓。在有些历史学家眼里,这是春秋与战国的真正分野。山西人,或者说赵国人,为什么如此仇恨白起?原因非常简单:长平之战。在那场有明确史料记载以来,规模空前的大会战中,赵国军队损失四十五万之多。其中有四十万,是投降之后,被白起下令坑杀,也就是活埋的。四十五万条性命,换算成家庭,再考虑到亲戚宗族关系,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牵扯其中。也就是说,赵国举国上下,跟白起不是有杀父之仇,就是有夺子之痛,或者亡夫之恨。如此刻骨仇恨,怎能不发此恶言,要食其脑,饮其血?白起采取欺诈的手段,屠杀数十万放下武器的战俘,他因此而被称为“人屠”。如果搁在当下,按照日内瓦公约,他难逃国际法庭的审判。即便不是死刑,至少也有终身监禁等着他,就像二战之后的纽伦堡审判和东京审判。不过,这并非白起“罪行”的全部。根据《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的说法,白起一生,至少指挥过大小战斗七十多次,攻取城池七十多座,歼灭或曰屠杀六国军队,仅有明确数字记载的,就有九十七万。其中除了长平之战,还淹死过两万名赵军战俘。应该说,这个数字统计得相当不完整。根据梁启超先生的考证,战国期间,共有二百万军人战死。即便采信这个相当不完整的数据,白起至少也炮制了其中的一半还多。仅仅从这个数字出发,白起是毫无疑问的屠夫。但问题在于,在这大大小小的七十多次战斗中,他竟然没有失败的记录。所以,在更多人的眼里,他是战神,是常胜将军,是统一中国的功臣,是军事史上的著名统帅。那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伊阙之战:避实击虚各个击破《汉书》曾经引用古谚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这其中的“关”,可不是现在人们想象中的“山海关”,而是函谷关。山海关以东称为“关东”,只不过是近现代的事情,而函谷关的历史,要早很多,因为它是老子著述《道德经》五千言的地方。孟尝君演绎“鸡鸣狗盗”,也在这道城墙之下。为了尽快逃回齐国,他手下的门客学鸡叫,引得城里的鸡纷纷响应。门吏听见鸡叫,以为到了时辰,提前打开关门,孟尝君一行这才得以溜之大吉。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的门客公孙龙,在这里也留有故事,不过他的诉求,与孟尝君正好相反。他高谈阔论“白马非马”,则是要说服把守城门的士兵,放行自己,进关西去。当时赵国的马,正流行烈性传染病,所以秦国规定,凡是来自赵国的马,一律拒之门外。却说公孙龙大摇大摆地来到关门前,首先遭遇当头一棒。关吏理直气壮地说:“你可以进去,但马不能进。”公孙龙狡黠地笑笑,说:“白马不是马,为什么不能进?”关吏不屑地说:“你开什么玩笑!白马当然是马。”公孙龙反问道:“那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一愣,说:“我不管你公孙龙是不是龙,反正不管白马黑马,一律都不能进关!”公孙龙立即摆开架势,侃侃而谈:“马是指种类,白是指颜色。比如你说要马,那给你黑马黄马都可以;如果说要白马,那给黑马黄马就不行。你看看,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吧?”这本来是个浑账逻辑,但那门吏辩他不过,最终只得挥手放行。现在旧事重提,门吏的面目大约是个笑料:没读过几本书,也没多少文化,因此只能被能言善辩的公孙龙,忽悠得云山雾罩稀里糊涂。但是我不这么看。我宁愿向这个门吏致敬。为什么?因为他通情达理,还没有彻底沦为庞大的国家机器上,一枚冰冷的螺丝钉;既然辩解不过,就挥手放行。他把自己和对方,置于同等的地位:双方都通情达理。作为门吏,身负国家职责,他如果执意为难,难道还有拦不住的道理?“关”的故事暂且到此打住,再来看“关东”。能出将才的关东,主要指秦陇地区。白起就是那一带的人。他应该不是这个谚语的推论结果,而是最有说服力的论据。白起又叫公孙起,秦国郿人。这个“郿”,就是今天陕西宝鸡市的眉县。公元前794年,秦庄公在此筑邑,因地形似眉毛,故称“眉邑”。东汉末年,权臣董卓在此修筑了郿坞城堡,因此也叫“郿坞”。京剧《法门寺》是出生旦净丑各展所长的好戏,它另外一个名字,就叫《郿坞县》。白起生活的地点,是眉县常兴镇的白家村。既然在姓白的白家村,为什么又叫公孙起呢?因为白氏受姓的楚公族,上可溯至人文初祖轩辕黄帝。白起是楚公族胜的后裔,秦始皇《追赠白起武安君诏》说得很明白:“武安君白起,先源两楚,继次三秦。昔在先皇,秉节朝室……”白居易在《太原白氏家状二道》一文中称:“白氏芈姓,楚公族也,楚熊居太子建奔郑,建之子胜,居于吴楚间,号白公、因氏焉。楚杀白公,其子奔秦,代为名将,乙、丙、已、降是也。裔孙曰起,有大功于秦,封武安君。”也就是说,白起的家世非常显贵,是楚国太子建的直系后代。建的儿子叫胜,号称白公,后代因此以“白”为姓。再朝远处说,黄帝是公孙姓,所以也有人称胜为“公孙胜”,白起也就成了“公孙起”。姓氏的起源虽然高贵,但未必好使。就像阿Q,祖上也曾阔过。白起的父辈祖辈,似乎没有多高的地位,也少有建树,否则司马迁不会只字不提。在有文字的记载中,白起首次登上历史舞台,起因就是一场战争。就像京剧名角儿,上台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白起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公元前294年,秦国任命白起为左庶长,率军攻打韩国的新城。新城在哪里呢?就是今天河南伊川县的西南部。伊川属于洛阳市,往西北不远,就是大名鼎鼎的函谷关,秦国通向中原的咽喉要地。作为西北与中原地区的边界,函谷关的文化意义是历史赋予的,只对后世有意义;在当时,它只有军事价值。秦国极力向中原渗透,中原各国则拼命遏制。这周围一带,因此兵祸连连,不绝于缕。白起首次登台,头衔是左庶长。庶长原本是春秋初期,秦国执掌军政大权的官职名称,但白起的左庶长不是官职,只是爵位。刚开始,贵族的爵位都是世袭而来,就是所谓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后来各国纷纷变法,打破这一陈规陋习,规定所有的爵位,全部根据军功的大小而授予。每砍回一颗人头,就能获得一级爵位,标准清楚,执行严格。根据《商君书》中的记载,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时,设置有军爵十七级,从低到高,分别是:公士、上造、僭枭、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大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连同公士在内,下面还有小夫等三级爵位,是为军中的勤杂人员设置的,第二级也就是上造以上,才是战斗人员的爵位。第四级以下全部是民爵,就是平民的爵位,与官职无关。这些爵位虽然换不来官儿当,没什么灰色收入可以期待,但还是有相当的实惠:可以减免税收,少服徭役,盖更大的房子住,日常待遇差别也很大。比如三级爵位的士兵,可以享受精米一斗、酱半升的待遇,每顿饭还能吃半盘菜羹。二级爵位的士兵,就只有粗米吃。那些勤杂人员,能不能吃饱肚子,还是个问题。民爵的享有者,基本相当于“士”的阶层。必须指出,秦军正式作战的士兵,个个都有爵位,“战士”和“士兵”的称谓,即由此而来。第五级到第九级,对应于“大夫”的阶层,是朝廷官员;十级以上,都属于“卿”的阶层,是朝廷重臣。白起的左庶长,是卿起步阶段的爵位,可以想象,在此之前,他已经立下无数军功。class=’page’>1这次攻打新城,也许是白起首次作为主将,独立领兵作战。他毫无悬念地拿下新城,然后乘胜推进。因为这项军功,第二年他的爵位连升两级,成了左更。秦军虎视眈眈,韩国坐卧不安,他们立即派出使臣,赶往魏国,请求增援。秦国是共同的敌人,韩魏又有同盟关系,魏王并没有作壁上观。他立即下令,大将公孙喜点齐人马,前去助战。就这样,双方的军队,在伊阙附近相遇。洛阳的龙门石窟,天下闻名。伊阙之战的战场,就在龙门一带。两山对峙,伊水从中间流过,地势十分险要,是韩国的门户。这里一旦失手,秦国的虎狼之师,便可以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虽然魏国同样要受到威胁,但说到底,这里离韩国的腹心地带更近,韩国的风险更大,所以联军以韩军为主力,但主帅是魏国将军公孙喜。公孙喜又叫犀武,是战国中后期,魏国重要的军事将领。当时白起面对的形势,十分困难。敌强我弱:联军的数量,比秦军的一倍还多;地形不利:联军占据天险,且在本土作战,后勤补给线短。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秦军远来,利在速战速决。怎么办呢?白起站在高地上,遥望两军绵延不断的营垒,苦思冥想。慢慢地,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右手握拳,暗击左掌,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回了营帐。韩魏联军虽然人多,但心不齐。韩国将军畏敌如虎,一直不敢出战。白起回到大营,手下的将领已经全部到齐,等待主帅的将令。白起环顾左右,随即表明战役决心:派出一支人马,牵制韩军,他亲自带领主力,猛攻魏军,各个击破。《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什么意思呢?十倍于敌,就包围歼灭它;五倍于敌,就攻击它;一倍于敌,得想法分散敌军的兵力,形成局部优势;兵力对等,可以与之交战;兵力处于劣势,要尽量脱离战斗,避其锋芒。当然,《孙子兵法》不是教条。这个规则只考虑了兵力,但没有考虑将略。不同的将军指挥,会有不同的战果。白起目的很明确,分散敌军优势兵力,形成局部优势或者对等的形势,然后各个击破。当然,这个计划能够成功的前提,是担任牵制任务的那支偏师,能挡住韩军的进攻。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秦军本来就没有兵力优势,派出偏师牵制联军的主力韩军,兵力对比更加悬殊,类似鸡蛋碰石头。如果这个计谋被韩军识破,他们拼死攻击,灭掉这支偏师,那么白起的境遇,可以想象。每次作战行动都必须冒险。冒险能够成功,不成其为冒险,关键在于主将的判断。白起的将才,就体现在这里。他准确地判断韩军不敢出击,然后承担着这个判断的压力,果断行动。秦军兵分两路,悄悄集结人马,展开队形。双方对峙到现在,魏军已经习惯了睡在火山口的日子,因此白起的攻击,取得了战术效果。他们的骑兵、步兵和战车协同作战,潮水一般朝魏军的大营扑去。魏军措手不及,顿时惊慌失措。然而公孙喜并没有慌乱。他可不是毛头小子新兵蛋子,而是久经战阵的老将。接到警报,他沉稳地发布几道命令,然后披挂整齐走出营帐,跨上战马,驰到高处指挥作战。杜甫的《兵车行》里有句诗,况复秦兵耐苦战。秦军确实是虎狼之师。他们地处偏远的西部边陲,长期跟少数民族作战,养成了凶狠强悍的风格。而且秦军赏罚分明,奖励标准清楚,惩罚细则严酷,种种因素决定,他们一旦拿起刀枪上了战场,就不再是人,而是一群虎狼。为减轻重量方便作战,他们甚至连头盔都不戴。秦始皇兵马俑里的士兵,头上戴着小圆帽,据专家考证,那是麻布做的方巾。有些士兵干脆只盘着发髻。只有军官,头顶着牛皮的板状帽子。毫无疑问,这是勇敢者的游戏。秦军不戴头盔,并非匹夫之勇,有着相当科学的依据。现代乃至当代的特种部队,也有不戴头盔的。蓝色贝雷帽这个字眼,人人耳熟能详。其中的海豹突击队,你何曾看见他们戴过头盔?综合考量,不戴头盔降低负重所能提供的灵活和方便,远远超过戴头盔减少头部被直接命中的概率所付出的代价。然而秦军的对手,并不是豆腐渣。魏军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武率”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个个都是特种兵,单兵实力并不比秦军弱。白起遇到的对手是当年吴起训练的“武率”。他们的抵抗非常顽强,战事一时呈现僵着状态。为了打破僵局,白起双手用力,将战鼓擂得响入云霄,为士兵助威。在戈矛沉闷的撞击声和嘶声呐喊中,秦军将士们听见战鼓,回头一看将军的身影,顿时豪情万丈。他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兵车驱驰,战马奔腾,魏军的阵势,被一道道击破。如今在洛阳龙门桥的东边,还有一个平台,据说那里就是白起擂鼓的地方。白起擂鼓台有没有,或者到底在不在那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军击溃了魏军。公孙喜见势不妙,立即派出信使通报韩军,调集他们前来增援。指挥作战的韩国将军,在《史记》中是个无名之辈。也幸亏这样,否则,他会被司马迁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他接到报告,竟然拒绝执行统帅的将令。这个可怜虫,抗命不遵的理由非常充分:“我们也遭到了猛攻,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量前去增援?”除了拼死一战,再没有别的办法。公孙喜一声怒吼,跃上战马,带领身边的卫士,杀入敌阵。渐渐地,他身后的人马越来越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最终力不能支,被秦军俘虏。消灭了魏军,剩下的韩军,只能是秦军的一盘菜。他们本来就没有接战的胆量,现在侧翼完全暴露,哪里还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只好匆匆败退。白起令旗一挥,渴望立下战功、多砍几个脑袋回去换取爵位的士兵,瞪着血红大眼,紧追不舍。最终,秦军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攻占伊阙等五座城池。当了俘虏的公孙喜,依然不乏血性。他仰天长叹道:“先王待我那么好,我却丧师辱国。即便能活下来,哪里还有脸面回去?就算大王能免去我的死罪,我心里的愧疚,又如何能安!”白起亲自劝降,也碰了钉子。公孙喜说:“魏国有百万兵马,即便今天战败,还有几十万勇士。况且魏王聪颖智慧,有许多良臣大将辅佐,你们这样的平庸之辈,哪里是对手?无知的小子,竟敢劝我投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史书上记载,“白起怒而起,杀犀武于新城。”我想,这是史官作为文人的想当然。他们不会理解白起的逻辑。白起下令杀掉犀武,实际上是给予了他将军的礼遇。他们是战场上的老对手。这样一位重要的将军打了那么大的败仗,既无颜见江东父老,又不能像秦国后来的樊於期那样畏罪潜逃,更不能像郑安平那样屈膝事敌,除了一死,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二十四万人的鲜血涌满一地,铺成白起前程的红地毯。战后,他荣升国尉。请注意,这里的国尉不再是爵位,而是官职,其地位在最高的军爵大上造——也就是后来改称的大良造——之下,只比将军低一级。根据《商君书·境内篇》中的说法,“将短兵四千人”,“国尉短兵千人”,短兵有卫队的性质,差不多相当于本部人马。鄢郢之战:猛虎掏心水淹鄢城楚国的国都郢,后来还有个称呼,叫江陵,原址在今天湖北荆州市北面八公里的纪南城。这个地方,一定不会忘记三个人,两个侵略者,一位爱国者。这两个侵略者,都是大名鼎鼎的将军。第一个是伍子胥,他本来是楚国人,但楚平王无道,残杀了伍子胥的一家老小,伍子胥就逃到吴国,凭借出色的政治军事才能,获得吴王阖闾的重用,最终带领吴军,攻陷了郢都。这时,楚平王已经死去,伍子胥把他挖出来鞭尸。第二个侵略者,就是本文的主角,名将白起。公元前279年,他指挥大军,直奔东南,在郢都城上挂起了自己的帅旗。巧合的是,他也是楚人的后代,而且出自宗室。楚国老祖宗九泉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白起这次的行动,与一个词汇密切相关,合纵。因为楚国急于雪怀王客死秦国的耻辱,再度派出使者,准备合纵攻秦,秦国得到消息,决定先下手为强。故事开始之前,“合纵”这个字眼必须掰扯清楚。它实际上有先后两个版本。class=’page’>2自从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不断向东方拓展势力,黄河天险终于成为秦国的内河,函谷关也被秦军控制。这个局面,在中原地区引起了严重的不安。公元前323年,公孙衍因为在秦国受张仪的排挤,转而投奔魏国。他建议“合众弱以攻一强”,发起“五国相王”运动,就是魏、赵、韩、燕和中山五国,互相承认王位,联合对付秦、齐、楚三个大国。这就是“合纵”一词的初始版本。这个版本里,合纵国的目标有三个国家,不止暴秦。公孙衍的这个策略,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后来,东周洛阳人苏秦,又来炒这碗夹生的冷饭,没想到还真炒热炒熟了。苏秦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本来他先打的是秦国的主意,眼巴巴地跑过去,献上灭六国的计谋,结果没被采纳。战国时期风云激荡,公孙龙那样的大忽悠,并非特列。很多人都是“以嘴养嘴”,凭口才吃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正嘴唇有上下两片,可以随便翻。这个苏秦,也是如此。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一怒之下,离开秦国,跑到离秦国最远的燕国,不再提灭六国,转而贩卖“合纵攻秦”,没想到还真卖出了好价钱,他自己一旦佩上六国的相印,担任“纵约长”,负责执行这个策略。六国合纵确实取得过战果。公元前298年,齐、韩、魏联军第二次攻秦,征战三年,最终攻入函谷关。秦国被迫承认战败,退还韩魏的土地,与三国讲和。时间之河流到公元前279年时,齐国已经衰弱,韩魏相继屈服,只有南方的楚国,虽然经过多次打击,但实力尚存。正是那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国的目光,随即转向东南。那时楚怀王被诱骗至秦,幽囚而死,新立的顷襄王急于报仇,就联络各国协调行动,共同对付秦国。这事,让秦王下定了最后的作战决心。出兵打仗,先定后方。赵国的实力最强,不得不防。于是秦昭王和赵惠文王在渑池集会,约定双方息兵言和。渑池会背后,还隐藏着一位名将的故事,那就是廉颇。这员名将,我们以后再说。且说秦国后方已定,随即腾出手来,全力攻楚。主将不是别人,还是白起。在此之前,秦楚多次交战,楚国败多胜少。楚人一听秦兵便觉胆寒,更兼有名将统领。白起审时度势,决定采取猛虎掏心的战术,不纠缠一城一地,直接攻击楚国的心脏郢都。现在我们无关痛痒地评论,这样部署看似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千里奔袭,放弃后方依托,深入敌国腹地,进行外线作战,可不是轻易就能做出的决定。除非那人不是将才,只是没心没肺的棒槌。决定之前,白起一定经过了缜密的思考,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类似情形,电影《大转折——千里跃进大别山》中,也能找到:刘邓接到中央的指示以后,苦苦思索一夜,然后才下定战役决心:走!方略已定,白起随即指挥人马,经蓝田,出武关,然后大军乘船沿汉水南下。这样方便行军不说,还有利于大军就粮:汉水两岸丰饶的土地,必须成为秦军的粮仓。有个贬义词叫过河拆桥,此时的白起,就是这样的人。他命令部下,每经过一条河,就拆除河上的桥;军士登岸以后,战船全部烧掉,坚决不留后路。白起预演了项羽破釜沉舟的故事,以无比强硬的姿态,表达了必战必胜的决心。秦军士气大振,楚军则闻风丧胆。此时的楚国,幼主新立,内政未修。奸臣当道,令尹子兰祸乱朝纲;忠臣被逐,左徒屈原流放汨罗。外交遭伐,秦国使用离间计,破坏了齐楚同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能挡得住如狼似虎的陇西秦兵?白起势如破竹,没过多久,兵锋便直指鄢城。鄢是楚国的别都,在今天的湖北宜城东南,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通向郢都的咽喉和门户。鄢城一失,郢都必定不保,所谓唇亡齿寒。顷襄王熊横很清楚这一点,因此集中楚军的精锐,在这里死守不退。白起到达鄢城之后,扎好营寨,派出警戒,随即部署攻城。他一声令下,成群结队的秦军,扛起云梯,架好冲车,就向城墙冲去。抛石机抛石,弓箭手放箭,掩护步兵进攻。冷兵器时代,防御比攻击更占优势。楚军依托城墙,拼死抵抗。秦军激战多日,损失惨重,也没能拿下鄢城。大军久屯坚城之下,向来是兵家大忌。怎么办?继续杀掉失败的将士以正军法吗?只怕他们的性命白丢。白起的眼神随着手指,一点点地划过作战地图,终于找到了破绽。夷水出山谷,流向东南。这是天然的武器啊。白起亲自勘察好地形,然后派出一哨人马,筑起堤堰,拦蓄夷水,同时挖条渠,直通鄢城。这条渠上起湖北南漳县的王家河,下至宜城璞河镇的赤湖村,蜿蜒七十余公里,比都江堰还要“大”三十多岁。本来用于攻城的军事设施,竟然也能造福百姓:灌溉着两岸三十多万亩良田,人称白起渠。它沟通时空,连接着两位中华名将:前面是战神白起,后面有中国军魂、梅花上将张自忠。血战潢川后,张将军升任三十三集团中将总司令、加上将衔,率部抵达鄂北驻防,此时该渠经年失修,完全废弃:天旱无水,下雨成涝,两岸十年九灾,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张将军的司令部设在宜城的赤土坡。他心系民瘼,对此很是着急。听说当地百姓有修复白起渠的愿望,立即派人勘察地形,仔细研究,然后电呈湖北省代理主席严重,为民请命。严重欣然同意,工程迅速立项。张将军派部队参加施工,承担土质最坚硬地段的土方任务。可惜开工不久,抗战期间正面战场的唯一一次战略进攻、冬季攻势于1939年冬天开始,将军奉命率部渡过襄河攻击日军,工程不了了之。将军殉国之后,局势平缓,湖北省当局再议此事,省主席陈诚拨款调人,下令再度开工,并将之命名为“荩忱渠”。三十三集团军派两个师的部队,直接投身施工一线。可惜的是,工程尚未告竣,1945年日军再度入寇襄西,计划又被打乱。直到1951年,政府组织百姓又一次动工修渠,两年后方才竣工。经过多年的扩修配套,如今这条渠已经成为系统完备的大型水利工程,日夜滋养着两岸的百姓。将军生前的愿望,终得实现。这是后话。回头还说白起。这样的主意,说起来版权也不在他手上,当初智伯便曾水淹晋阳。不过智伯最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家的脚,白起呢?水位蓄到一定的程度,秦兵随即开闸放水。刹那间,洪水滔滔,咆哮着冲向鄢城。那时的城墙,都是夯土而成,可没有钢筋混凝土。鄢城的东北角被大水一冲,洪水久泡,终于轰隆一声坍塌。滔滔江水流进鄢城,没过多久,水面就漂浮起了无数的尸体。毫无疑问,其中多数是平民,包括老人和孩子。到了这个份上,鄢城陷落已没有悬念,郢都也成了熟透的桃子。白起没有立即进兵,他在鄢城休整部队,从秦国调集大量的刑徒之人,也就是罪犯,迁徙到刚刚占领的楚地,并且运来粮草,充实后方。一切准备就绪,他首先发兵西进,占领西陵,控制住长江,切断郢都和西边巫郡的联系,然后沿江东下,占领夷陵,就是今天的湖北宜昌,一把大火,将楚人的宗庙陵墓,烧得干干净净。白起这一招,比水淹鄢城都要狠。那时人们对祖宗的重视,不是今天所能理解的。我想,他们重视的并非祖宗,其实是在寻求跟这个冷漠世界的联系。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信物,作为对“我是谁,我从何而来”这个根本问题的答案。白起的一把火,让楚人的这个信物和信念,统统化为灰烬。夷陵已毁,强敌兵临城下。郢都虽然人口众多,却又是空城一座:没有斗志的士兵,不再是士兵,甚至连平民都不如。看到城外林立的秦军旌旗,顷襄王一定想到了他祖辈的遭遇,想到了吴兵在郢都的抢掠,想到了伍子胥悲凉的快意。没办法,跑吧。顷襄王一路向东北而逃。这样一来,我的家乡信阳,就攀上了一些尊贵的瓜葛:它成为楚国的临时首都,留下了楚王城的遗迹。在当时,它叫城阳。两年之后,楚国才正式定都于陈,就是今天的河南淮阳。郢都一定会记住的那个爱国者是谁?诗人屈原。我不想在诗人二字前面,再加上一些形容词,无此必要。那些字眼,对诗人如果有影响,也一定是负面影响。真正伟大的人物搁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说什么都是累赘。class=’page’>3白起攻陷郢都的消息,估计要过很多天,才能传到屈原耳朵里。因为当时,他早已不在首都担任要职,正处于第二次放逐之中。第一次他被怀王放逐到汉北地区,这一次他被顷襄王放逐到了江南。山河破碎的结果,早在屈原的意料之中:外有强敌,内有权臣,这样的国家没有振兴的道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感觉到了椎心泣血的哀痛,于是以正气作笔,以血泪和墨,写下《哀郢》,作为对祖国的告别诗篇,然后纵身一跃,将干净的身躯,连同一颗赤子之心,投入汨罗江。他知道就此下去,江水会托着他的身体,因此衣服内装满了沙子。我们的诗人去意已决,不愿苟活。不知怎么回事,读史读到近代,黄海海战中,北洋海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战舰被击沉后,使劲按下前来营救主人的爱犬的头,与之双双沉入黄海时,那一刻,我总会想起屈原的怀沙。一位诗人,一位将军,生平不同,背景殊异,时间又差了两千多年,可是,那股正气,却是一以贯之,源未断,流不竭。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起也是杀害屈原的刽子手。然而,真正应该对此负责的,是大将军白起吗?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诗人自沉,尸首无着。但九天有知,最后时刻,他那颗高傲的头颅,一定正朝着郢都的方向!白起立此奇功,自然要大加封赏。秦王封他为“武安君”。有人认为,之所以叫武安君,是因为当时白起的司令部,驻扎在湖北南漳县的武安镇,其实正好相反。是地因人名,而非人因地名。《正义》中说得很清楚,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白起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至于“君”,已经不再是军爵中的爵位,实际上相当于封侯。因为周朝分封诸国时,那些诸侯国最高的是公爵,君主的爵位与“侯”也属于同一个档次,只不过品级略高而已。像秦国,和孕育分裂出韩、赵、魏三国的晋国,都是侯爵,楚国更惨,只是子爵。所以当时的臣子,直接封侯的可能性很小。后来秦朝的军爵中,出现了“关内侯”和“彻侯”,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了汉代。它的起始时期失考,《史记》的记载与《商君书》矛盾,但可以想象,那至少应该是秦国正式称王之后的事情。华阳之战:马不停蹄千里奔袭公元前273年,魏国和赵国联手,攻击韩国。魏赵联军数十万人马,将华阳团团包围。这个华阳,就在今天的河南新郑北部,属于郑州。此地离韩国的首都,不过咫尺之遥,甚至戈矛撞击的声音,都能听得到。那时韩国和秦国名义上是盟国。自然,韩国是仰人鼻息。碰到这种情况,孩子哭,抱给他娘,他们立即向秦国求救,但秦王却没有立即派兵。三晋兄弟互相攻伐,彼此消耗,符合秦国的根本利益。时间越拖越长,华阳的局势也越来越危急。韩国的相国赶紧找到病中的陈筮,说:“事情非常紧急,您虽然有病,还是为国家辛苦一趟,赶一宿夜路,去秦国求援吧。”陈筮闻听,立即收拾行李驾车西行。他星夜兼程,赶赴咸阳,找到了秦国的相国、穰侯魏冉。魏冉说:“你匆匆忙忙地赶来,事情很着急吗?”陈筮不慌不忙地说:“不着急,不着急!”魏冉一听大怒,说:“你就是这样为国家负责的吗?使者冠盖云集,都说你们的形势很危急,你却说不急,是何道理?”陈筮不卑不亢地说:“如果确实紧急,韩国就会背离秦国,投向赵魏。现在还能派我过来求援,说明还不太危急。”陈筮这番话,确实高明。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将利弊说得清清楚楚:秦国还想坐山观虎斗?那很好,韩国随时可以回头,继续跟赵魏联盟,到时候看你们能落得下什么。这是给秦国最后的机会,救不救,你们掂量着办!魏冉当然不是棒槌。都是聪明人,所以不必多说。他马上表态:“你不必见秦王,我马上去请示,立即发兵!”增援华阳的主将,还是白起。这个消息,赵魏联军也知道,但是按照当时的条件,从秦国出兵到咸阳,没有一月半月的,根本不行。因为路途遥远,翻山越岭,战车又受道路的限制。等秦军赶到,估计华阳城上的旗帜,早已变了颜色。正因如此,他们心里并没有当回事。白起终究是白起。他接到出兵的虎符,立即传令三军,轻装前进,日夜赶路,以强行军的速度,马不停蹄地朝华阳开进。结果只用八天,就出现在敌军阵前。指挥魏军的,是魏国丞相芒卯。当白起的帅旗从天而降时,芒卯不觉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想不到,秦军的速度如此之快,简直就是从天而降,晴空霹雳。还没开战,赵魏联军已经在心理上输掉一阵。魏国离华阳更近,魏军是联军的主力。这回白起的战术,跟伊阙之战不同。他决心擒贼先擒王,首先攻击魏军。此时的魏国,屡败屡战,国力衰弱。当初按照吴起的方法训练出来的武卒,估计已经剩余无多。白起令旗一挥,秦军的战车,随即轰轰隆隆地朝魏军的阵势扑去。后面的步兵和骑兵,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也发起了冲锋。经过激战,秦军俘虏了三员魏将,歼灭魏军十三万人。芒卯见大势已去,抛下赵军,带领残兵,逃了回去。击退魏军,白起指挥人马,继续攻击贾偃指挥的赵军。赵军兵微将寡,哪里还有勇气作战?稍一接触,随即溃退,两万人马做了俘虏。这两万俘虏怎么处理?如果放掉,他们回到赵国,披上盔甲拿起武器,还是战士。白起一挥手,秦军随即用刀枪将他们押到了黄河边。滔滔河水奔流而去,两万名俘虏面面相觑。他们一定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那时,既没有日内瓦公约,又没有优待俘虏政策。指挥的秦将朝黄河一指,那些俘虏,随即前仆后继,跳进了黄河。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不愿意,也被人枪戳脚踹,推了下去。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孕育了中华文明,其中,也包括这样残酷的一页!白起继续挥师西进,一直开到了魏国的国都大梁,就是今天河南开封市的西北。国都被围,魏王惊恐不已。这时,段干子建议,割让南阳,乞求秦国退兵。谋士苏代则指出:“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他说:“段干子想升官,秦国想要土地。段干子提这个建议,无非是想要退敌立功,升官发财,可这样一来,魏国的土地早晚会葬送光的。”魏王无奈地说:“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是事情已经开始,没法更改了呀。”于是割让南阳,签了城下之盟。秦国随即将南阳和从前占领的楚国的上庸等地一起,设置为南阳郡。这个结果昭示天下,中原地区的腰,已经被秦国斩断。范雎亮相:从厕所到庙堂现在该来说说范雎了。因为汉代石刻上的断字错误,也有人称他范且,丢掉了名字的另外一边。还有典籍称他为范雎。但据《史记》记载,他叫范雎,字叔,魏国人。范雎的口才很好,但家里很穷,出身低微。在白起已经受封为武安君时,范雎还只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那时田单智摆火牛阵,击退燕军,相继收复七十多座城池,齐国得以复国,实力逐渐恢复。魏王很担心齐国报复,因为当初共同伐齐,魏国也有份儿,于是就派须贾出使齐国,建议双方修好。会谈时,齐襄王对须贾很不客气,指责魏国背信弃义,反复无常。他说:“先王的死,与魏国有很大的关系,我怎么能不切齿痛心?”须贾笨嘴拙舌,说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范雎挺身而出,说:“齐湣王残暴无道,五国同仇,岂独魏国?大王您英才盖世,应该着力重振齐桓公、齐威王时期的辉煌。如果对过去的仇怨斤斤计较,恐怕也难逃齐湣王的覆辙!”这话给齐襄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派人挽留范雎,在齐国任客卿,范雎严词拒绝:“我与使者一块儿出来,却不一块回去。这样无信无义,还怎么做人呢?”齐襄王听了这话,很是感叹,就送给他十斤黄金和牛肉美酒。主人没份儿,只送给自己,这样的礼物能要吗?范雎是个聪明人,坚辞不受。尽管如此,须贾知道后,还是很恼火。回国之后,须贾依然愤愤不平,就向丞相魏齐告了黑状。他说:“范雎一定出卖了魏国的情报,否则怎么会这样?”须贾这话相当恶毒,估计有伤了面子的嫉妒成分在内。魏齐这个人,脑子里也缺根弦,竟然信以为真,下令毒打范雎,打得他骨折齿落,气息奄奄。范雎明白这道坎不好过,怎么解释也没用,就装死。到了这个份上,魏齐还不解恨,叫人用席子裹住范雎,扔进厕所,让醉酒的宾客朝他身上撒尿,以示羞辱。夜深人静时,范雎强撑一口气,苦苦哀求看守说:“我伤重到这个程度,虽然还有一口气,但活下去已无可能。如果您能让我死在家里,方便家人收殓,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还能得到报酬,何乐而不为?看守就去请示魏齐,说:“厕所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尸体扔掉吧?”魏齐喝得醉醺醺的,随口答道:“扔就扔吧。”范雎就这样捡了一条命。他逃回家中,赶紧找到好友郑安平,让他掩护自己藏起来,同时嘱咐家人,假戏真做,立即发丧。第二天,魏齐酒醒了明白过来,派人搜查范雎。仆役们看见地上只剩一领席子,立即赶到范雎家。还没进门,就看见门上糊着白纸,挂着白幡,范雎的家人正在大张旗鼓地发丧。这些人还是不放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否则回去怎么交代?范雎早已给家人撒谎打了草稿,他们哭哭啼啼地说:“哪里还有尸身,早已被野狗叼去吃了!”那帮仆役这才相信,回去照此复命。范雎呢,在郑安平的掩护下,化名张禄,深居简出。后来,王稽从秦国出使魏国,回国时悄悄带走了他,范雎这才彻底脱离危险。class=’page’>4当时秦昭王继位已经三十六年。他东征西讨,连连得胜,心里看不起舌辩之士,范雎在驿馆里整整被冷落了一年多。他虽然坐在冷板凳上,但秦国的政局和时弊,却摸得一清二楚。华阳君和穰侯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泾阳君和高陵君是秦昭王的同胞弟弟。他们四人,号称“四贵”,穰侯魏冉占据相位,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轮番担任将军。他们在宣太后的庇护下,都有自己疆域广阔的封地,实力和个人威望,已经对秦国构成威胁。公元270年,穰侯魏冉要出兵攻打齐国的钢寿,想借机扩大自己陶邑的封地。应该说,单纯从军事的角度出发,这不是个好计谋。范雎立即抓住这个机会,上书秦王,要求见面“汇报思想”。秦王总算给了范雎一个机会。到了宫门口,范雎大摇大摆地朝里闯。正好这时秦王出来,宦官怒声喝止,说:“大王来了!”范雎假装没看见,大声说:“秦国哪里有王?秦国只有宣太后和穰侯罢了!”这话正好击中秦昭王的心病。他立即客气地朝范雎行礼,然后把他请进内宫,长跪三次,行礼问策。范雎不敢直接点出宣太后专权,就先拿穰侯攻齐这事开刀。因为越过韩魏攻齐,长途征伐,战争的成本高,获得的实惠低。攻下来的城池,你无法带走,难以妥善管理,最终还是要落到别人手里。就像月球上的矿产资源再多,你也无法利用,也只能废弃。这样的例子,过去并不少见。范雎针锋相对,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策略。他建议秦王,结好远处的国家,而进攻周围的国家。一句话,结远亲,打近邻。这样,“得尺即王之尺,得寸亦王之寸也。”魏国地处中原,在交通要道上;韩国和秦国紧邻,土地彼此犬牙交错。韩国的土地伸进秦国,就像树干内生了蛀虫,人心里生了病灶。天下无事还好,一旦有事,这些地方必然会成为秦国的心腹大患:韩国随时可以把它们当做发动进攻的桥头堡。实在不能指责函谷关的关吏玩忽职守,破坏国家的动物检疫制度,擅自放公孙龙过关。关吏的逻辑,其实跟秦王的逻辑,有彼此呼应的关系。秦王也讲理。他深深地被范雎的口才打动。当然,范雎好的不止是口才,还有政治才干和见解。秦昭王不是睁眼瞎,而是个识货的行家,他立即拜范雎为客卿,采纳他的建议,停止对齐国用兵,转而攻打韩国和魏国。没过多久,韩国和魏国无法忍受秦军接连不断的攻击,先后屈服。范雎就这样,从魏国的厕所,昂首挺胸,进了秦国的庙堂。地位稳固之后,他慢慢地试图搬走穰侯这个压在身上的巨石,建议采取“固干削枝”的策略。他对秦王说:“果实过于繁盛,难免压弯树枝,压弯树枝,就会伤到树心。现在四贵专权,朝廷上下,都是他们的人。恐怕今后拥有秦国的,不是大王您的子孙。”这话很重,直击秦昭王的死穴。他没有过多犹豫,立即颁布诏令,收回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封地闲居养老;其他三贵,也都赶进关内;将宣太后安置于深宫,不准她干预朝政。到底曾经贵为丞相,秦王还是得顾点面子。他吩咐派出牛车,帮助穰侯搬家,结果用了一千多辆车子,首尾相接,绵延数十里。出函谷关时,关吏例行检查,清查结果显示,穰侯积蓄的珍宝,不比国库少。公元前266年,秦王拜范雎为相,并且将他封侯,食邑在应,就是今天河南鲁山的东部,所以叫应侯。需要指出的是,当初白起拜将,是穰侯的举荐。秦昭王继位,穰侯也出了大力,辅佐有功。现在新换的丞相范雎,会给秦国和白起,带来什么呢?且让我们拭目以待。“远交近攻”的策略奏效之后,秦国得以腾出手来,对付北方强大的赵国,白起也因此登上了最辉煌的舞台:长平之战。公元前262年,白起带领秦军,占领了韩国的野王,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沁阳。这样以来,韩国的上党郡与国都,就中断了联系。因为韩国的都城在新郑附近,从上党郡到新郑,必须从野王渡黄河。韩国打算献出上党郡,请求秦国退兵,但是上党郡的太守冯亭,却另有打算。他说:“不如投降赵国。如果赵国接受上党,秦军肯定会派兵攻赵。赵国受到攻击,自然而然地会跟韩国结盟。韩赵联手,击败秦国才有希望。”说干就干,他立即派人到赵国,请求派人接收上党。这是天上掉下来馅饼,还是烫手的山芋?赵王拿不定主意,就把平阳君和平原君叫来商议。平阳君说:“强秦在后,怎么能要呢?贸然接受上党,祸患肯定要大于收获!”平原君赵胜,也就是公孙龙的主人,意见正好相反。他说:“要占领一个城池,得费多少军马钱粮?现在人家白白送上门来,我们再不要,不是傻瓜吗?”赵王也是个贪心的家伙,竟然同意火中取栗。他封冯亭为华阳君,让他继续坐镇上党。这一下,可是摸了老虎的屁股。公元前260年,左庶长王龁统率秦军进攻上党,上党居民为了躲避战火,纷纷逃向赵国,赵国立即派出军队赶到长平一带,安抚接应逃难的百姓。秦军和赵军,就此对峙于长平,也就是今天山西高平西北一带。赵军的指挥官是名将廉颇。有一天,秦军的侦察兵跟赵军不期相遇。既然是侦察兵,兵力肯定不多。赵军希望占点便宜,于是主动发起攻击。结果呢?秦军虽然人少,但战斗力并不弱;一战下来,赵军大败,还损失了一员偏将。后来两军又打了几仗,赵军接连吃亏,丢失了两座营垒,和几名都尉。廉颇见秦军势大,就下令采取守势,不准部队出战。秦军远来,利在急战。赵军这样老拖着,秦国可不愿意。但是赵军有四十多人万,秦军的力量也超过六十万。六十万人马就那么耗着,后勤补给线那么长,每天要消耗多少粮草?你当然可以源源不断地朝前线运,可是那些粮草,只怕有一大半,要被役夫和骡马在半路上吃掉。而且时间越久,各个诸侯国合纵攻秦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句话,夜长梦多。怎么办呢?范雎两条腿走路,一手抓和谈,一手抓战争。和谈当然是假的,当时赵国派了使者过来,范雎下令,大张旗鼓地厚待赵国的使者,三天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对他恭恭敬敬,无比殷勤。范雎这么做,是想给其他国家传递一个假信号:秦国和赵国正在和议,双方谈得很融洽,用不了多久就会罢兵,咱可不能蹚这道浑水,免得落个里外不是人。至于作战,范雎的主意更馊:离间计。他派人带着许多金钱作为活动经费,到赵国的国都邯郸大造舆论,说:“秦国不怕廉颇,他早晚会投降的。我们只怕马服子赵括。要是他出来带兵,秦军就麻烦了。”这些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到了赵王的耳朵里。赵王对廉颇,早就有一肚子意见。为什么?因为赵军连吃败仗,廉颇却老是坚守不出,这个态度,赵王不喜欢,因为形势也不允许赵军拖延。赵国的军粮一直供应紧张,派人到齐国借粮,齐国又改变了外交政策,不掺和西方的战事,希望埋头发展,积蓄力量。士兵们没有吃的,必然会引起骚乱。因此赵王万分着急。他多次派人到前线申斥廉颇,可廉颇呢?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油盐不进。赵王的耳朵根子没那么软。这些流言蜚语,只是推动了他一下,坚定了他走马换将的决心而已。他随即下令,启用赵括前往长平,代替廉颇。消息传出,秦王大喜。敌变我也变。他马上给白起一道兵符,命令他火速赶到前线接替王龁。为保密起见,他同时设置了一条高压线:“谁敢泄露这个机密,斩!”却说赵括,对这一切全都蒙在鼓里。他当然明白赵王为什么要启用自己,因此一到前线,立即不折不扣地按照上级的意图部署。对原先赞同廉颇做法的将军,不换思路就换人,大批撤换,积极部署进攻。白起深知,四十多万赵军并不是软柿子,可以由着他捏。要是他们还躲在坚固的营垒后面,不出来接战,那他就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如何抵消赵军营垒坚固的优势?白起决定引蛇出洞。他派一支弱旅,担任诱敌任务,到赵军营门前挑战。等赵军出来,他们略微抵抗一阵,转身就逃;派两万五千精兵,切断赵军的后路;另外骑兵五千埋伏在半路,以最快的速度楔入追击的赵军中间,将他们切为两段,以便各个击破。就战术而言,这是份近乎完美的作战方案,非常专业。能否成功的关键,在于赵军是否出来追击,而是骑兵能否坚守住阵地,真正切断赵军的联系。要知道,真正打起来,他们将两面受敌。这五千骑兵,也许会成为赵军的夹心饼干。class=’page’>5一切部署停当,当年八月的一天,秦军开到赵军大营前挑战。这正对赵括的胃口。他披挂整齐,点齐人马,出去接战。结果没打多久,秦兵就败退而去。机不可失,赵括哪肯放弃,他一挥佩剑,赵军随即呐喊着追了过去。秦军且战且走,一直退入大营。赵括见秦兵如此不堪一击,越发来了情绪,挥动令旗,三军随即摆好阵势,攻击秦军的营垒。白起早已做好准备。数十万秦军严阵以待,赵军仓促之间,哪里攻得下来?正在这时,一个哨探匆匆跑来:“报!启禀大将军,我们背后出现了一支秦军,已经截断我们跟大营的联系!”赵括并不是传说中的书呆子。他自幼熟读兵书,虽是第一次指挥作战,但面对如此险情,并不惊慌。他立即传令停止攻击,前军监视大营的秦军主力,后军转身,猛攻楔进来的秦军骑兵。同时派人赶回大营,命令他们,从背后策应。赵括冲锋在前,两军血流成海。赵军士兵知道局势不利,在主帅的激励下,作战非常勇敢,但奈何那支秦军,死战不退,怎么着也冲不开道路。赵括当机立断,再度改变部署。命令外围的士兵掩护,里面的士兵放下武器,拿起工具,修筑营垒,坚守待援。就这样,局势暂时得以稳定,但四十多万赵军被分成三截,首尾不能兼顾,情势万分危急。到九月,赵括被包围已经整整四十六天。赵军本来就粮草不济,这是赵王着急决战的重要原因;现在大军被围,粮草运不进去,士卒们更是没有一粒粮食吃。在这四十六天里,赵括并没有坐以待毙,一直在组织突围。他将士兵分为几队,轮流出击,但到底也没能突出秦军的包围。没有粮食,第一步杀马,第二步就是吃人。战死的士兵尸体,马上就会被抢着吃光;吃到最后,受了伤不能动弹的士兵,也成了战友们的盘中餐。赵括坚持的这四十六天,白起同样如坐针毡:将士连日征战,疲惫不堪;补给一直紧张,要不断催粮派款。作为经验丰富的统帅,他深知要对赵军实施最后的毁灭性打击,他手下的人马,显然不够,因此使者络绎不绝,求援文书不断地朝咸阳飞去。这个局势,显然秦王也是头一次碰到。秦赵两国,都是举全国之力,苦苦坚持。这是两国之间的决战。秦王不敢怠慢,亲自赶往河内,就是刚刚从韩国手中夺过来的黄河以北地区,将当地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赐民爵一级,然后编组成军开赴长平,负责截断赵军与国内的联系,彻底切断他们的粮道。秦军得到了生力军的支援,赵国呢?根本派不出一兵一卒,除非不要针对匈奴的边防,将李牧的大军也调来前线。这当然是不可能。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好有一比: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最后的时刻到了。赵括强打精神,撑起虚弱疲惫的身体,披挂整齐,亲自带领临时挑选出来的,还能勉强支撑的士兵,突然冲出营门,朝秦军扑去。成与不成,反正这是最后的一战。秦军的连弩非常有名,大家想必都在电影《英雄》中见识过。将军们一声令下,矢如雨飞,赵括身中数箭,大叫一声,倒地身亡,壮烈殉国。看到这里,谁还能指责他是个书呆子呢?他绝对不缺乏军人的能力,素养,以及血性。主帅阵亡,又断粮多日,包围圈中的赵军,迅速土崩瓦解。按照《史记》的记载,四十万赵军被俘。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呢?华阳之战中那两万赵军俘虏的结局,已经做了极其强烈的暗示。白起说:“上党的百姓,宁愿归附赵国,也不跟随秦国,赵国人肯定更加仇视秦国。他们向来反复无常,留下是个祸害。”于是下令,全部活埋,只放掉二百四十个年轻的士兵,其实就是一群半大小子,回邯郸报信。经过多次激战,俘虏四十万这个数字,可能偏高。也许二十多万,比较合适。因为根据《史记》的说法,这一仗,赵国共损失四十五万人,而白起自称秦军阵亡过半,也就是说,有三十万人战死。在战场上击毙五万赵军,无论如何,也不会造成秦军这么高的阵亡率,否则战争的最终结局,必然会改写。考虑到秦军处于攻势,伤亡率高,二十万对三十万,基本靠谱。四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这两个数字同样惊人。无论如何,白起应当对这几十万人的生命负责。毫无疑问,这是他身上一个抹不去的污点,所以当时就有人称他为“人屠”。但是,我不赞成拿现在的价值观,去套历史人物。任何历史人物,无论他多么英明,也无法脱离当时的时代,正如你不可能揪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作为秦国将军,白起要考虑的是如何削弱敌国的战斗力。这几十万人一旦回去,不久就会再跟秦军刀兵相见,别说白起,就是白痴,也能想到。不仅如此,秦国一直用法家思想治理国家,提倡严刑峻法。如果不杀也不放,先扣留着,这几十万张嘴都要吃饭,也够白起受的。所以白起的决定虽然经不起时间的检验,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符合他作为百战名将的一贯逻辑。借用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一句话: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如果我们一味苛责他,谁能保证这样理直气壮、预设道德正确的责难,将来不会沦为笑柄?白起活埋赵军俘虏四十万,若干年后,项羽也在新安,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渑池,活埋秦军降兵二十多万,所持的逻辑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秦兵内部确实不甚安定。因为东方各国人服徭役进入关中时,经常受到秦国官民的欺侮凌辱,现在有了机会,诸侯联军自然要趁机报复,时不时地要羞辱他们一顿。那些降兵心怀疑惧,私下里议论纷纷,埋怨带领他们投降的主将章邯。项羽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想让他采取妥善的办法消除摩擦,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那可比登月还难。他一拍脑袋,下令发动夜袭,把那些秦兵全部活埋。有组织有策划的大规模屠杀,白起和项羽,并非特例。在中国,还有唐朝末年,黄巢荼毒陈州,明朝的张献忠血洗四川,以及清初多铎制造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在国外,斯大林在卡廷森林杀害两万多名波兰军官,日本人制造过南京大屠杀,希特勒有灭绝犹太人的计划。这些方式比起白起和项羽的活埋,更不节能更不环保,也更加凶残无道。巧合的是,秦朝和项羽的政权,几乎同样短命;白起和项羽本人,在那之后,也都没活几年。白起第二年即被逼自杀,项羽到底年轻,时间稍长,又活了五年。结局大家都知道,自刎于乌江,也是自杀。这其中,是否有些一脉相承的道理呢?名将凋落:赐剑咸阳经过一年休整,第二年十月,白起平定了上党郡。赵军刚刚遭遇灭顶之灾,是一鼓作气、灭掉赵国的良机。白起命令王龁攻占皮牢,就是今天的山西河津;司马梗攻占太原;他自己准备亲率大军,直捣邯郸。消息传出,韩赵两家举国震动。他们立即派出说客苏代,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去贿赂范雎。这一下有好看的了,苏代是舌辩之士,范雎也靠这个起家。两条伶俐的舌头相遇,到底哪条鼓动得更快?苏代说:“赵国一旦灭亡,秦王就可以称帝,武安君一定会封为三公。他为秦国夺取了七十多座城邑,南边平定了楚国的鄢、郢及汉中地区,北边俘获了赵括的四十万大军,即使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公、召公和吕望,功劳也无非如此吧。如果赵国灭亡,秦王称帝,那么武安君位居三公是确定无疑的,您能屈居他之下吗?即使不甘心,也没有办法。秦军围困上党,上党的百姓都转而归附赵国。天下百姓谁都不愿意做秦国的子民。如果灭掉赵国,它北边土地将落入燕国,东边土地将并入齐国,南边土地会归入韩魏,您所得到的百姓也没多少。照我看来,不如趁着韩国、赵国惊恐万状,让它们割点土地,免得再让武安君建立功勋。”这话打动了范雎。他立即向秦王建议,秦军疲惫不堪,不宜继续作战。秦王对范雎早已言听计从,立即同意接受韩国和赵国割让的城池,罢兵言和。单纯从技术的角度出发,白起指挥进兵时机正好,功在国家;范雎建议退兵私心甚重,误国误民。白起听说后,极度不满,从此就对范雎有了看法;范雎呢,对功勋卓著的白起,也起了戒心。在这一点上,白起近乎廉颇,而范雎则大不如蔺相如。将相不和,伤国本,害自身。class=’page’>6却说赵国,本来答应割让六座城池,后来又突然毁约。秦王大怒,于公元前258年二月再度兴兵,进攻邯郸。这时正值白起生病行动不便,没法出战,秦王就派五大夫王陵作为主将。王陵打了一阵子,没取得什么进展,秦王派兵过去增援,还是不见效果。这时白起身体痊愈,秦王想起用他,但白起不愿意。他说:“打邯郸没那么容易。各个诸侯国对秦国积怨很深,每天都有援兵到达。秦国虽然在长平消灭了赵军主力,但秦军也损失过半,国内兵力空虚。远行千里越过河山去攻打别人的国都,赵军在城里抵抗,诸侯军在城外攻击,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必定要击败秦军。这个仗不能打!”从早先的打,到现在的不打,白起是不是意气用事,要挟君主?可能稍微有点这样的成分,但更主要的,还是基于对政治军事形势的正确分析。彼时的赵国,喘息未定狼藉一片,秦军正好乘胜追击;现在呢,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赵国有足够的时间舔舐伤口,编练新军组织防御。否则,他们恐怕也不敢贸然毁约。白起这话,秦王当然听不进去。他先来硬的,命令白起挂帅,白起拒不执行;又来软的,派范雎亲自来请,白起还是不肯答应。他说:“我身体不好,实在没法出战。”可以想象,范雎当时看到的,不会是什么好脸色。白起心存旧怨,范雎肯定也不会痛快。将相之间矛盾的裂缝,进一步扩大。少你白起这粒芝麻,难道我堂堂大秦,就榨不出油来?秦昭王不再跟白起较劲,改派长平之战中白起的副手王龁,前去邯郸,啃硬骨头。这次邯郸之战的主角,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国公子信陵君魏无忌。秦军的结局是完败。消息传来,白起是什么态度呢?《史记》中白起的原话是:“秦不听臣计,今如何兮。”意思就是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开始要打,你们不打;后来不打,你们又要打,结果怎么样?漂亮了吧?同样的话,可以有两种语气,一是悲伤感慨,一是自鸣得意。揣测白起当时的心情,估计两种都有,但前者居多,他毕竟为国家立了那么多功劳,不至于非要拿国家的失败,来印证自己的伟大。但是在听者的耳朵里,第一种意思,他们恐怕很难听出来。即便有,他们也会主动过滤掉。这在经济学上,叫奥卡姆剃刀规则。它最简单的表述是,如果两个处于竞争地位的理论,都能推导出相同的结论,那么简单的那个理论更好。因此,人们应该使用最简单的手段获得他们的结论,并排除一切不能被认识到的事物。那时的秦王和范雎,刚挨了一记耳光,恼羞成怒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仔细揣摩白起的忠心?类似的情节,《三国演义》中也有。谋士田丰,反对袁绍进攻曹操,被投进监狱。后来袁绍在官渡大败,狱吏就去祝贺田丰,说:“主公打了败仗,证明您是对的,您的苦日子,马上就到头了!”田丰长叹一气,对狱吏说:“你哪里知道主公的为人!他要是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没准儿会放掉我;现在吃了败仗,窝了一肚子火,哪里还有脸面见我?你看着吧,我没什么好下场。”没过多久,果然有使者捧着袁绍的宝剑前来,勒令田丰自刎。虽然一为谋士,一为战将,但白起的结局,跟田丰有着惊人的相似。秦王大怒,强令白起必须出征,白起还是不肯就范;再派范雎来请,白起也没给他面子。秦王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他下令,革除白起的武安君爵位,贬为士兵,立即迁往阴密居住。这个阴密,大致在今天的泾川县。白起因为有病,行动不便,没有立即动身。又过了三个月,秦军的形势越来越危急,求援的使者接连不断地奔向咸阳。想起白起,秦王又羞又恼,再也不想见到他,于是强令白起,马上动身离开咸阳。没办法,白起只好带着家小,满怀怨气,出城而去。他走后没多久,秦王和范雎商议,说:“这家伙现在还不服气,还在发牢骚。”于是,白起就给四百年后的田丰,作了命运的预言:秦王派出使者,带着宝剑,追上白起,命令他自裁。白起确实还不服气。他接到宝剑,对天叹道:“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意思就是,我犯了什么罪过,非要落到今天的下场?司马迁在这里,用了一个词,叫“良久”。就是白起想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终于想通了,说:“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吾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就是说,我确实该死,长平之战赵军几十万人投降,我采取欺骗的手段,把他们全部活埋,仅这一条,就该死。鲁迅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我读《史记》,经常把它当做散文甚至小说来读。白起最后的这番话,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心声,不如说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太史公言”。很难相信,白起能想通。所谓的想通,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但是就民间的感情,尤其是赵国的民众,肯定会支持这个“太史公言”。白起自杀的地方,在杜邮,就是今天的咸阳市东郊,渭河北岸的任家嘴。对于白起,多数秦国人自然是同情的态度。秦始皇即位之后,念他劳苦功高,把他的儿子白仲分封于太阳,千年之后,繁育出了白居易。白居易在《太原白氏家状二道》中追忆先祖白起,这样写道:“后非其罪,赐死于杜邮。秦人怜之,立祠庙于咸阳,至今存焉。”唐宋时期的白起墓和白起祠庙,没能保存到现在。1970年,解放军三五零三厂施工时,发现了白起墓的墓道,出土了数件兵器、佩剑等文物,如今都保存在咸阳市博物馆。夷陵火焰灭,长平生气低。将军临老病,赐剑咸阳西。这是唐朝诗人曹邺的《过白起墓》。其中的感慨同情,溢于言表。曹邺生活在晚唐,当时朝政腐败,藩镇割据,中央政府无力控制,他当然期望能从天而降一个白起,挽狂澜于既倒。但是如果他去高平市西北的谷口村,又会作何感想呢?谷口,又名杀谷、哭头、伸冤谷,村中有白起台,和骷髅王庙。这庙始建于唐代,据说唐玄宗还是潞王时,巡幸至此,看见此地白骨露野、头颅遍地,大为震惊,遂命人收拾尸骨,好生葬埋,然后修了骷髅王庙,里面供奉赵括夫妇。白起确实算是无罪冤死,但赵括会同情他么?谁抄了名将的后路?外有名将,内有名相,如果彼此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则外国不敢侵犯,这是加法,1+1=2;如果彼此互不服气,你争我斗,那就是减法,1-1=0。正如那句俗话:彼此补台,好戏连台;互相拆台,一齐垮台。廉颇、蔺相如和白起、范雎,可以算作加法和减法的模式。翻检典籍,悉心揣摩,白起大约是死于那句感慨或者牢骚:“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如果没有这句风凉话,结局也许不会那么极端。这话给白起带去了杀身之祸,也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没有这话,白起就是个杀神,冷酷的职业军人,有了这话,他就成了男子汉,是爷们儿:这话可能是错的,但我一定要说出来。因为咱爷们儿就是这脾气,绝不藏着掖着。这脾气,我喜欢。人生一世,不过俯仰之间。老那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看脸色讲政治,百年之后泉下相见,彼此当作何感想?从作战思想上,也能看出白起性格的一些端倪。他这个人,喜欢打歼灭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长平之战,无不如此;他还善于长途追击,追求胜利果实的最大化。这一点,在当时算是先进思想。因为《孙子兵法》主张“穷寇勿追”,《商君书·战法篇》也要求,“大战胜逐北无过十里”,就是说,打了胜仗,追击不能超过十里。白起从来不管这一套。这种痛快淋漓的性格,也许可以算作“不讲政治”,不通权变,可若非如此,白起又怎么能成其为白起?这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真正能让白起死的,当然只有秦王。这人的性格,另外一位名将王翦,看得很清楚,总结得很全面,只有五个字:“怚而不信人”。这个“怚”,也有的版本是“粗”,意思和读音都一样,指性情粗暴。一个性情粗暴而且多疑的君王,面对功高震主的大将,一定会有本能的戒心;他不听命令,还说风凉话,这样的人,能为我用是人才,不为我用就是威胁,还留着干吗。但是白起之死,范雎还是负有很大的责任。《史记》里用了四个字,说是范雎“言而杀之”。意思很明确,就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直到秦王的情绪失控。到底是首长身边的人,手眼通天,关键时刻能成事,更能坏事。范雎这么做,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就是司马迁总结的,“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你管我一顿饭,我就报答你;你敢瞪我一眼,我就报复你。通俗地说,就是爱憎分明,情绪强烈,但不讲原则。class=’page’>7范雎在秦国拜相之后,依然使用化名张禄,魏国人毫不知情。有一天,须贾出使魏国,范雎就换了一身破衣裳,到驿馆去找他。须贾很吃惊,说:“范叔你还活着啊?你来秦国,也是游说的吗?”范雎说:“嗨,别提了。以前我有过错,犯到魏国丞相手里,哪里还敢游说。现在就是给人当个佣人,混口饭吃罢了。”须贾感慨道:“你现在还这么贫寒?”于是就留他吃饭,并且叫人拿来自己的一件粗丝袍,送给范雎。幸亏有了这身衣服作为礼物,否则须贾必然难以善终。尽管如此,后面的场面,还是够他喝一壶的。两人边吃边聊。须贾随口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你知道吗?我听说秦王很信任他,天下大事都由他决定。这次我办的事情,成败也都取决于他。年轻人,你有没有跟他熟悉的朋友?”范睢当然早已不再年轻,不过既然没有高官厚禄,在须贾眼里,年龄再大也等于零。范雎说:“巧得很,我主人跟他很熟,就是我也能求见他,我帮您引见吧。”须贾这家伙,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耍大牌。听了范雎这话,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马病了,车轴也断了。没有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不出门的。”范雎说:“没事,我去把主人的大车给您借来。”范雎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亲自驾辕,载着须贾进了相府。认识的下人看到范雎亲自驾车,都识趣地自动回避,须贾感觉很是奇怪。到了丞相的办公室门前,范雎说:“您请等会儿,我去通报一声。”可怜的须贾,拽着马缰绳,在门口等得花儿都谢了,也不见人出来,就问把门的:“范叔进去那么长时间,还不出来,搞的什么鬼呀”。把门的说:“范叔是谁?这里没这个人!”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乘车进来的那个人呀。”把门的瞥了须贾一眼,说:“什么范叔,他就是我们的相国!”须贾顿时五雷轰顶,赶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双膝跪地,让把门的代向范雎认罪。范雎叫人挂上华丽的帐幕,召来许多侍从,威仪森严,然后吩咐一声:“传须贾!”须贾跪着进来,连连叩头,口称死罪,说:“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尊贵的地位,我再也不敢读天下的书、参与天下大事了。我犯了应该煮死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虏地区,我也没话说。我的死活,都在您一句话!”范雎冷笑一声,说:“你有多少罪?”须贾抢一般答道:“拔下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雎说:“你有三条罪。从前楚昭王时,申包胥帮助楚国打退吴军,楚王封他五千户作为食邑,申包胥坚辞不受,因为他的祖坟在楚国,他帮助楚国,不是为了获得封赏。我的祖坟在魏国,可是你却怀疑我有外心,暗通齐国,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魏齐把我扔到厕所里肆意侮辱,你不加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后也朝我身上撒尿,于心何忍?这是第三条罪状。你之所以能捡条性命,是因为你还有点老朋友的交情,赠我一件粗丝袍。”范雎说完这些,就喝退须贾,然后进宫报告秦王,建议接受魏国的和议请求,但拒绝须贾这个使者,责令他立即回国。须贾离开之前,来向范雎辞行。范雎大摆筵席,把各个诸侯国的使者全部请到大堂之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却让须贾坐在堂下,面前摆着铡碎的草和豆子,左右分别坐一个受过黥刑,就是脸上刺了字的犯人,拿马料喂他。范雎还数落他说:“回去告诉魏王,马上把魏齐的头送来,要不,我一定要血洗大梁!”消息传回魏国,魏齐相国也不当了,抛下相印,悄悄逃离魏国,跑到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那里,寻求庇护。范雎在秦昭王跟前确实得宠。秦王决心替范雎报私仇,就给平原君写封信,说:“久闻大名,听说你有情有义,我很想跟你交个朋友。请你来看我,咱们俩痛痛快快喝他十天半月的。”普天之下,谁不畏惧暴秦?再加上秦王送来的高帽子,平原君也深以为然,于是就兴冲冲地一路西行,来到秦国。秦王没有食言,跟平原君喝了好几顿酒,然后才摊牌。他说:“过去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仲,尊他为仲父。现在范雎就像我的叔父一样。他的仇人藏在你家,请你交出来,要不然别想出函谷关。”平原君说:“魏齐是我的朋友,就是在我家,我也不能交给你,何况还不在呢?”秦王不跟平原君啰唆,直接找到赵王。这时赵国国王是赵孝成王,名叫赵丹。秦王告诉赵丹:“大王的弟弟在我这里,范雎的仇人在你弟弟家。如果你不快点把魏齐的头送来,我马上派兵进攻赵国,你弟弟也别想出函谷关!”赵王闻听,立即派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魏齐抢先一步逃出去,找到赵国的丞相虞卿。虞卿这人,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也丢下相位,带着魏齐,又跑回魏国,向信陵君求援,打算逃往楚国。在这事上,秦国固然过分,但魏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他背井离乡,实在不值。正因为如此,信陵君虽然名声在外,心里还是犯嘀咕。他说:“虞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正好候赢在旁边,他说:“虞卿从前没发达的时候,赵王见了第一面,就赐他白璧一双,黄金百镒;见第二面,拜他为上卿;见第三面,拜他为相国。那个时候,天下人谁不知道虞卿?现在魏齐有困难,虞卿毫不犹豫,抛弃高官厚禄,跟他一齐逃亡,您还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人确实很难了解,了解别人也不容易啊。”这话绵里藏针,信陵君听了非常惭愧,赶紧驾车,出城迎接。魏齐这家伙总算识趣了一回,知道信陵君态度犹豫,就自己抹了脖子。这是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德必偿,须贾能保住性命,也算例子,但还不止于此。郑安平救过范雎的命,王稽带他来的秦国。这两个人对他后来的发达,都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范雎登上相位之后,王稽就过来求官。这事不难,秦王很给面子,封王稽为河东太守,特许他三年不必汇报工作;提拔郑安平当将军,让他带兵增援王龁,继续围攻邯郸。荐举贤能,充当重任,本来是相国的分内职责。范雎举荐的这两个人,到底有多贤能呢?按照他的聪明劲,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可是实际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郑安平带兵攻赵,战败投降;王稽与别国私通,最后被砍头示众。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郑安平阵前投敌,发生在白起两次抗命之后。范雎之所以如此积极排挤白起,恐怕不能说跟这事毫无关系。看到这里,我觉得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白起的名将名副其实,范雎名相徒有其名。说起来,范雎对白起“言而杀之”,其实也是“睚眦之怨必报”的表现。白起不是闪过他的面子嘛。事后还说了点风凉话。一饭之德必偿,可算美德;睚眦之怨必报,确是恶习。这样的行为,说白一点,就是哥们儿义气。在街面上混世界,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也许能混成个大哥;再宽一点,当个县官儿也行,主宰一州的军民事务,就可能捅娄子,宰相确实不能胜任。关于举荐人才,流传最广的美德人物,当属祁奚。祁奚字黄羊,春秋时期在晋国任中军尉,后来上了岁数,要求告老还乡,晋悼公问他:“谁接替你的职位比较合适呢?”祁奚说:“解狐可以。”晋悼公笑着说:“解狐可是你的仇人啊。”祁奚说:“主公您问的是谁可以接替中军尉,而没有问谁是我的仇人!”后来解狐死了,晋悼公再度向祁奚征求人选,祁奚说:“祁午可以。”晋悼公很惊奇,说:“祁午不是你儿子吗?”祁奚淡淡地说:“主公问的是中军尉人选,并没有问谁是我儿子。”这就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故事。其中的解狐,确实是个耿直之士,也曾举荐过自己的仇人邢伯柳,出任上党郡守。邢伯柳过来感谢,解狐说:“举荐你,是为了公事;怨恨你,是个人私情。你走吧,我对你的怨恨,并没有改变!”这人就是耿介如此,可见祁奚没有做错。当然,祈午的表现,也非常令人满意。祁奚的表现,近乎圣人。心向往之,实不能至,有借鉴意义,但缺乏可操作性。我们不妨看看另外一位宰相,唐朝的裴度,面对故旧求官时的反应。请注意,那个求官者,道德上并无瑕疵,还是个忠厚君子。这事记录在《唐语林》中。说的是裴度当宰相以后,对以前没当官时的朋友,以及有恩于己的人家子弟,积极举荐报答,从来不曾忘记。大臣中有个品德无可指责、平常没什么话的人,突然说:“我和谁谁谁,跟裴晋公都是老交情。从前没当官时,我们有过约定,不论谁发达了,都要互相扶持。我从政多年经验丰富,裴晋公却一直不肯重用。”这话传到裴度耳朵里,裴度对传话的人笑笑,说:“我确实负了约。你见过灵芝、珊瑚吧。”那人说:“灵芝、珊瑚,都是稀世珍宝。”裴度又说:“你游玩过山水吧?”那人说:“名山大川游了很多,只有庐山瀑布像银河,举世无双!”裴度说:“灵芝、珊瑚都是珍宝,但要盖房子,还是得用樟木、楠木、桤木;瀑布可以入画,但对百姓生活没有帮助,要灌溉良田,还是得河水。那个人的德行文章、气度举止,可以作为大臣的表率,谁看了都会尊敬,但是长厚有余、机灵不足,而且懦弱多疑。从前人民质朴,地不过千里,官不过百员,内无权臣作乱,外无奸诈祸害。画地为牢,人不敢逃;只用穿赭衣作为惩罚,人们就不敢犯罪。虽然叫列郡建国,分封侯爵伯爵,可即便是大国,也不过相当于今天的一个县,很容易治理。现在天子设置一万八千个官职,三百五十个郡,四十六位将帅,八十万大军,礼乐文物、官员士子,都远远超过古代。如果没有王佐之材,我怎么敢随便举荐他呢?”《唐语林》不是正史,此时不能完全坐实,但其中的道理,大抵不错。一句话,要量材使用。可是,范雎举荐郑安平和王稽,做到这一点了么?郑安平败仗可以理解,投降不能原谅;至于王稽,里通外国,更是让人无法接受。按照秦国的法律,荐举失察,要负同样的罪责,范雎应该被夷灭三族。但是秦王的宠幸还没过保质期,所以丝毫没有追究。范雎推举私人、谗杀大将,毫无疑问,都是将个人好恶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说白点,他并没有为秦国效力的真心。他为秦王分析天下形势,制定“远交近攻”、“固干削枝”的策略,根本目的,都是为了个人地位,而非为秦国统一天下。当然,我们这么要求他,可能也有点超出时代。战国时期,人才流动非常频繁,一不高兴,抬起屁股就可以走人。“楚才晋用”这个成语,就是那种局面的产物。所以说,当时的人们,很难有祖国的观念。祖国观念都没有,你还要求他为别的国家效忠,这怎么可能。如果我是范雎,也许不会滥用私人、谗杀大将,但也很难真心为秦国效力。秦国是什么?秦王,还是那一套官僚机构?反正国家是大片的泥土,不会说话;人民是遍地的农人、贩夫走卒,会说话但没人听。效力最大的,就是那一套独裁统治。它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总体而言,没有人能独立改变机器的运转,每个人都制人,也制于人。其实,王稽向范雎跑官时说的那番话,还是蛮有水平的。他说:“有三件事无法预知,三件事无可奈何。秦王某天晏驾,是第一个无法预知;您突然归西,是第二个无法预知;我暴病死于沟壑,是第三个无法预知。一旦秦王晏驾,您再恨我,也无可奈何;如果您突然归西,您再恨我,也是无可奈何;假如我暴死沟壑,您再恨我,还是无可奈何。”意思很明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趁现在秦王还宠信你、我还年轻有精力能折腾,赶紧给我个官儿当当吧。说这话水平高,是因为他看清了问题的实质:上有独裁之君,下有专权之臣。算是相辅相成,类似磁铁的南北二极。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时代。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只手,在地上牵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大将再勇猛,将士再顽强,最后还是要输在案牍文书手中。这就是白起们的命运。然而,在这一整套以独裁为基础的官僚机制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他们的斗争,基本上是零和游戏:秦王拖延了灭赵的时间,增加了战争成本;白起丢掉了性命;范雎丧失了名誉。尽管他最后在蔡泽的劝说下,急流勇退,落了善终,但谗杀大将的恶名,却永世难消。只要《史记》不失传。人们就会一代代地铭记下去。不是么?class=’pag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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