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 ,龙抬头。
这一天,云岗寺逢庙会。
这天是个晴天。娃他妈回娘家了,叫小磊去,娃没跟着去。小磊盼的是,跟他爸去逛庙会。春旺没说去云冈寺,出来进去见小磊瞅着他,瓷着两只眼睛瞅,知道他想的啥。门口有人喊:“春旺”,春旺问:“啥事?”
“走,挖坑去。”
“我还有事呢!”春旺回答。大赶早挖啥坑呢,他不去挖坑。
小磊瞅着听,眼里有了笑。村邻走了。春旺想了想,看到了小磊眼里的笑,说:“走”。
小磊问:“去哪搭”?
春旺说:“你不是想去逛庙会吗?”
小磊问:“真的?”
“偓还有假!”春旺说着,装了钱,跟儿子出了门。
云岗寺前面的村,商店食堂一家挨一家,卖香火的小摊一个挤一个,变成了一条街。逢二月二庙会,人来熙往,热闹得很。听说庙里的头柱香,涨到几百元了呢,还在往上涨——和庙里的住持无关,香客间你争我抢,一个劲儿往上哄抬呢。
怕小磊走丢了,春旺拉着他的手走。
碰到个熟人,说了几句话,春旺没留神,小磊手却挣脱了,不见人了。
春旺急坏了。
年前邻村一老汉领孙子逛庙会,把娃弄丢了。说是叫人贩子贩到远处去了。老汉没法给儿媳交待,喝农药死了。娃他妈气得发疯,娃他爸夹在当中没法子。想到这,春旺能不急坏吗?
在人伙中挤来撞去,一个穿着臃肿的老婆婆打了个趔趄,抱怨说:“劲大的,不要命了!”春旺瞪了她一眼,把老婆婆吓住了,扭过身赶紧躲了。
寻来找去,终于盯到了。
案板大一个糖果摊,小磊定定站在跟前。
闪身上前,一把抓住娃的胳膊,问:“你站这干啥呢?”
小磊扭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定定盯着糖果摊上的花花绿绿。
“你站这干啥呢?”
“我,我想吃巧克力。”
摊主是个老汉,噙着旱烟锅说:“要巧克力,有,有。”
春旺拽开小磊,斥责道:“出门时吃得饱饱的,还喝了鸡蛋醪糟呢,吃那干啥?”
小磊不敢回嘴,脚下却使着劲儿。春旺边拉着他走,边放缓了口气说:“那东西除了甜还是个甜,有啥吃的!”拽儿子的手也使了点儿劲,在人流里穿过变成街的村往前走。
寺庙里塔尖高耸,香烟袅袅,大山门对面,高照壁隔开农田。照壁前三根旗杆耸入云端,飘扬着国旗和绿、黄旗。卖香蜡裱纸的摊位很多。毕竟宽阔了,人也稀多了。春旺站照壁前,松开小磊的手,瞄一眼左边的压水井,问:
“你口渴不?”
“不。”
又瞄一眼右边的公厕,问:
“你尿急不?”
“不。”
春旺掏出纸烟,取出一根,点着抽着。吐着烟子,一双眼睛,扫视香火摊,扫视摊前的女人们。你卖香蜡裱纸,他卖裱纸香蜡,不少老太婆和中年妇女,手拿大沓小沓的裱纸,粗的细的香蜡,和卖主讨价还价,争经不休。甩了烟把儿,春旺摸了左胸口处,夹衣里的衬衣口袋装的钱,隐约让他感觉到什么。决定买香,进庙去焚烧了,向玉佛跪拜祈求,虔诚求神座保佑,愿小磊从小看大,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囤里存的粮,三年吃不完,手头钱仍紧,却比前些年强了,而今山里人,谁不想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一代比一代活得像个人。
向跟前的地摊挪了几步,他却站住了,看到了这样一幕:一碎娃搭女人肩上的胖脸,哭丧着,小手拍打女人的肩膀说:“糖糖、糖糖”。女人浓密的头发乌黑,反拍一把碎娃的屁股说:“吃你的,别闹了。”女人给了个脊背,没看到碎娃手空着。春旺却看清了,挨跟前站着的小磊,手上拿着一块糖。是彩纸包了半边吃了半边的巧克力。
春旺奔过去,在小磊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你手里拿的啥”?
小磊说:
“巧克力”。
春旺气不打一处来,又拍了一巴掌,说:“你嘴咋这么馋,你咋这么不懂事,你没看到,人家比你小好几岁呢!”
抱娃的女人没留意,旁边一个老太婆却看到了,啧啧劝春旺:“打娃打尻子,甭打娃的头,”又低头说小磊,“你咋能抢人家的糖果呢?”
小磊狠狠地剜了老太婆一眼,说:
“我没抢。”
“这个娃,还不服人说。”老太婆说着,挺着满脸皱纹,随人走开了。
春旺又扬起手,要再拍一巴掌,手却没落在后脑勺,拧住小磊的耳朵,盯着他手里的巧克力,低声问:
“你没抢,那是哪来的?”
小磊说:
“捡的”。
春旺也低下头,硬硬地说:
“你再捡一下我看。”
小磊耍开犟:
“他再掉我就捡。”
娃一犟,春旺口气软了,他毕竟没看到实情,仍没好气地说:
“不管咋说,不是你的,得给人家。”
小磊不言喘,像是默认了。抬头要还,搭在女人肩头的胖脸,一晃却不见了。大山门和大照壁间,不乏或抱或领着碎娃的女人,却不见黑头发女人和胖圆脸碎娃了。一包巧克力事小,从小惯下毛病事大。春旺不买香火了,顾不上进庙烧香拜佛敬神祈愿了,嘴里说着:“得给人家,不是咱的咱不要。”拉着小磊撵那女人。小磊这回没暗中使劲儿,随他爸穿人流挤人伙,寻那胖圆脸碎娃。他们逆人流而行,不时有老的小的怕撞得打趔趄,躲闪着他们。你躲我闪的,人流次序便混乱,次序越混乱,寻人寻的越费劲。好容易看到了那母子,春旺喊了声:“哎”,小磊也喊了声:“哎”,急忙追了上去。黑头发女人没回头,她肩上的碎娃却扭过头来。
扭过来的碎娃脸,瘦得像个猴。
女人扭过脸,她的脸很胖,瞪圆细眼,撂下一句:疯子!躲瘟疫似扳过那张瘦猴脸,消失在人流中。
这可咋办呀?走了一路,又在人伙中撵着寻了半天,春旺看到小磊瓷脸通红,热的出汗了。给他解开羽绒衣领口的纽扣,说:“莫咧不找咧。”小磊捏着那块彩纸包了半边露了半边的巧克力,没有吃。
快回到大山门照壁前,春旺没去人少处歇着抽烟,拉着小磊进寺庙。他没去买香火,打算叩头拜了佛敬了神再说。
冷不防,那母子却迎面走来了。
女人黑发齐耳,脸微胖,颧骨不显,黑里透红。碎娃胖脸圆圆,眼睛大大的,东张西望着。春旺拽着小磊,快步向前,到了跟前,代儿子认错说:
“都怪我娃小,眼馋贪嘴不懂事……”
女人抱紧碎娃,一愣。
看女人神色不善,春旺从小磊手里夺过巧克力,连忙伸手递过去,说:“给你的糖”。
碎娃接住了,却没拿好,又掉地上了。
春旺连忙弯腰捡起,凑嘴边吹了,又递给碎娃说:“拿好”。
女人杏眼圆睁,细眉红唇一沉,显出黑红脸上的雀斑,直盯春旺父子,从头一直盯到了脚。
春旺说:“刚才你娃掉了,我娃捡了……”
突然,女人脸涌厌恶,一把从碎娃手中夺过巧克力,杏眼一斜,扬手一扔。不远处立着个敞口的垃圾筒,巧克力不偏不斜,恰巧落了进去。
女人抱着娃,躲瘟疫似悻悻走了。
刚才那位瘦猴他妈,怪他冒失认错了人,可这个女人,也像躲瘟疫似对他和小磊……春旺一惊,心中那个气呀,瞬间燃起了火,呼吁往出冒。看她那副模样,也是农村人么,咋就这样对他们!春旺铁青脸站着。母子俩早没影儿了,他仍站着,一时不知咋办才好。
小磊随他站着,眼睛却往垃圾筒瞅。春旺又掏出一根纸烟,点着抽了几口,吐了几股烟子,抬脚跐灭,将半截烟夹耳朵上,拉小磊去买香。从各种香中,挑粗的买了一把,俩人进了庙门。
庙内香客信徒摩肩擦踵,殿内鼎案香火和僧尼特别惹眼,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绝于耳。庭院处处花木葱茏,座座殿宇翘五彩辉煌。小磊正左顾右盼,猛得碰到人怀里。抬眼一看,那人又高又胖,身穿玄黄色袈裟,吓了一跳。居士双手合十,并腿微俯受了戒的光头,口念“阿弥陀佛”。春旺看到居士身旁立着红木箱,上写三个字:功德箱。春旺见老太婆小媳妇们,争相给里面捐毛票。几个男女青年,要么不捐,要么嘻嘻哈哈捐块块钱。向居士还了个笑脸,拿出买香找的钱,抽出两元,递给小磊,让他去捐。小磊拿着钱,看他爸一眼,又看居士一眼,塞进功德箱,高兴得不得了。到大雄宝殿,春旺取出筷子似的十柱香点燃,拉小磊跪拜上香。小磊扑通跪倒在蒲团上,学那居士,双手合十,低头便拜。春旺在高大的神像前,往香炉里插了香,退后几步跪拜,嘴里轻声念道:“求神仙保佑我娃多吃饭,爱学习,体子好,快长大,心向善,有出息。”小磊静听着,记在了心里。到后院观音殿,向观音玉佛上了剩下的十柱香,跪拜时,小磊悄声说:“我要多吃饭,爱学习,体子好,快长大,心向善,有出息。”
小磊要看金刚六合塔,春旺领他绕塔留连了半天。
见不少信徒香客,进膳堂去用斋,春旺对小磊说:“人家都路远,咱们又不饿,就不去了。”小磊说:“咱去看一下”。父子俩在膳堂门外看到:桌橙两边排,男的坐半边,女的坐半边,中间住持双手合十念经文,其中有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离开膳堂,小磊背那首诗给他爸听,春旺一高兴,出庙门时,又拿出两元钱,叫小磊塞进了大门里的功德箱。
出了庙门,人稀少多了。春旺又要抽烟,掏出一支,却没点火。看看离大山门照壁不远,偏头盯着那只敞口垃圾筒,想起了啥,拉着小磊就走。小磊蹦蹦跳跳,跟着路过一个个卖糖果食品的摊子,不再眼馋直盯了。春旺却瞄向一家两间门面的食品店,拉小磊走了进去。
“有巧克力么?”春旺问。
“有,有,”店内一半老汉,指着面前的玻璃柜台说,“有一元一块的,两元一块的,你要哪一种?”
春旺指着他身后的货架说:“要那上面摆的。”
半老汉说:“那种盒装的,一盒好几十元呢。”
春旺说:“给我拿一盒。”
半老汉拿下一盒说:“一盒二十八元。”
春旺说:“我要边上那一种。”
半老汉犹豫着,说:“那是精装的,上等品,一盒三十八元呢。”
“给我拿,”春旺说,“就是三百八十元,今天我也要买给我娃吃。”
小磊惊呆了,心里顿时就像吃了巧克力,嘴上却不敢言喘。
半老汉手里拿着精装的巧克力,却不往出递,盯着等买主交钱。
小磊毕竟是碎娃,早把大山门前的一幕忘脑后了。春旺却忘不了,齐耳黑发女人肩头的那张胖圆脸,进庙后一直在他眼前闪现。碎娃抱得那么高,小磊咋能挨得着呢,差点儿把儿子冤枉了。尤其是后面那一幕,春旺一辈子都忘不了。父子俩在人伙中寻来找去,好容易碰见他们,自己代娃还糖,埋怨小磊,那丑女人却像审贼似的,把他们父子从头直盯到脚,连客气话都没说一句。更气人的是,竟把那块巧克力,当面扬手扔进了垃圾筒。山里人是穷,可不能让人瞧不起。想着这,从身上掏钱,心中早算计好了,出门时装了五十元,买了八块钱的香柱,叫小磊给功德箱捐了两回钱,一次两元,两次四元,一共十二块,剩下的钱,正好三十八元,够买一盒精装的巧克力了。
收了他的钱,半老汉崩直的长脸涌出了笑,眉毛眼睛挤成了堆,又取塑料袋,装了巧克力,递给春旺,指着小磊问:
“这是你的娃?”
春旺说:“我的娃”。
半老汉说:“这娃眼大眉长,脸圆耳大,一派福相。”
春旺想说,你才看出来,却没说出口,接过巧克力,递给小磊说:“你拆开吃。”小磊接了提着,没言喘。
出了食品店,春旺又说:“你拆开吃”。
小磊却说:“这会儿我不想吃了。”
春旺说:“你给我吃”,伸手要给他拆。
小磊闪开说:“这会儿我不想吃。”
春旺问:“你多会儿才想吃?”
小磊说:“我想给婆婆吃”。
“给你婆婆吃?”
“留给婆婆吃”,小磊说,“早上我妈说,婆婆爱吃糖,可白糖罐子空了,涮了瓶子都给我调鸡蛋醪糟了,只给婆婆提了一口袋红苕,说隔了年的红苕,比糖还甜……”
春旺说:“瓜娃呀,你婆婆她爱吃的,是黑糖”。
小磊说:“巧克力就是黑糖。”
“你说的啥?”说话间出了变成街的村,春旺不走了,站住打量儿子。小磊眼大眉长,脸圆耳大,真像那个半老汉说的,一脸福相,他忽然惊喜地说:“给神佛各上了十柱香,求得就是十全十美,今天没白来,我娃入道成仙了呀!”弯起腰半蹲下,要背小磊走。小磊爬上他的背,他站起来,背着娃旋转了,架到他脖子上,跳着颠了颠,兴冲冲地跑起来,边跑边唱合白道:
“我娃真成神仙了呀!”
小磊几年没骑他爸的马马了,被颠得直笑,提着那盒巧克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快活得真像个小神仙。
路上香客游人的眼光,惊异地投向他们,争相说:
“快看,快看!”
“看啥?”
“看那父子俩,惊得喜鹊飞,不知烧高香应了啥喜事,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