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读书习惯,依我看,总是靠熏陶渐染逐步养成的,这就需要一个稍微好些的文化环境。我后来之所以还喜欢读点书,全靠我幸运地遇到了学校内外的许多良师益友。

开始叫我接近文艺的是孔德小学的老师们。有一次,一位眼睛近视得很厉害而又不戴眼镜的老师,把我们几个同学招呼到他的宿舍里去,给我们诵读《罪恶的黑手》。他的屋里都是书,光线很暗,所以他需要把诗集贴近鼻尖才能读得出。他的声音不洪亮,也无手势,读得很慢,却很动人。长大以后,我再没去读这首诗,然而它给我的印象却始终留在脑海里。这位老师不久之后就不见了。当时,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致叫几个孩子去听这首诗呢?我至今也不明白。每当路过孔德小学旧址,我还常常想起他来。我总觉得他或者是一位诗人,或者是一位革命者,老幻想着有一天会碰上他。

从15岁那年起,我就上不起学了。或者我是个侥幸者,或者生活本来就是由许多的偶然所铸成。辍学以后,在过着一当二押三卖的日子里,我居然进入了辅仁大学中文系,当了一阵子一文不花的大学生。那是由于有几位好友住在邻近,他们比我年纪大些,都是那所高等学府的学生。他们同情我的境遇,于是就夹带着我混进了辅仁大学。事是好事,但头一天我一进校门,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眼睛只敢看地板,看楼梯。好像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进了教室。教室里学生们大多已经就座,只有我兀立一旁,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紧张。我真想掉头归去,回到我的家,回到我或当或押或卖的自由的生活中去。我的热心的好友走过去找他的几个同学,只见他们嘁嘁喳喳了一阵以后,就指着一个空位子告诉我:你今天先坐这儿吧。我于是坐下。心想,我明天坐哪儿呢?果然,第二天我就更换了一个地方。此后天天如是,先是我浑身不自在地进入教室,他们则照例要嘁嘁喳喳一阵,然后为我指出一个安身的所在。尽管是这样,听课还是令我神往。

此后,靠朋友们的帮忙,我终于找到了一份职业。虽然有了职业,但并不足以糊口,前途依旧茫然。只是在一根电线杆子上的招生广告里,我又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就在我做事的地方附近,有一家中法汉学研究所,广告上说那里要办一个法文研究班,每周晚上开两堂法语课。于是我去报名了。口试时,我说了我对汉学和语言的兴趣,很快他们便通知我被录取了。

我那时住在北京西单,平时上班只带一顿午饭,不过是窝头小菜之类。到上夜校时,就需带上晚餐了。把窝头带进法兰西文学的殿堂,已经很不协调,更何况殿堂里只烧暖气而不生炉火。到了冬天,暖气烤不了窝头,吃冷餐总不舒服。幸好,殿堂之外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厕所,为了使上下水道不至于受冻,那里面安着一个火炉。于是,这厕所便成了我的餐厅。把窝头掰为几块,烤后吃下,热乎乎的,我感到了棒子面原有的香甜。香甜过后,再去上课,听的偏是菩提树、夜莺鸟这样的诗情。下课以后,又需步行回家。天高夜冷,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足音。且走且诵,路成了我最好的温课的地方。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衷心地喜欢这两句话,读起来总感到亲切。我庆幸自己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竟遇上那么多好的老师和朋友。他们为我启蒙,教我知道书这种东西的宝贵,使我没有胡乱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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