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不是一个驯服的工具。它保卫了心的纯洁,当我们半夜拜鬼时,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上空,迷惑和分散夜魔的力量。

约翰迪伊《死灵之书》

趁着浓雾弥漫,恐惧降临到了鹌鹑乡。

那天的整个下午,农场都被从海上飘来的浓重的湿气包围着,我们所在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潮气。雾气从下面的门缝里钻进来,旋转蒸腾,用它那湿漉漉的长手指爱抚着我,打湿了我的头发。玻璃窗上附了厚厚一层像露珠一样的水气;空气沉闷、阴郁,而且出奇的冷。

我忧郁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背对窗户,埋着头奋笔疾书。他长得高高瘦瘦的,略微有点驼背,肩膀出奇地宽。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很动人。宽阔的额头,长鼻子,微微凸出的下巴那是一张坚强而又敏感的脸,暗示出他的主人不仅具有怀疑一切的、超凡的智慧,还拥有丰富的想像力。

我的朋友写的是短篇小说。他写东西是为了自娱自乐,并不顾忌当代人的口味,而他的故事都是不同寻常的。它们肯定会令坡欣喜若狂的;它们肯定会令霍索恩,或是安布罗斯比尔斯,或是比利哀德利拉丹欣喜若狂的。它们写的都是不一般的人,不一般的动物,不一般的植物。他写想像中的偏远地域,写恐怖的事,写他从没见过的颜色、从没听过的声音、从没闻过的气味。他的故事都发生在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之下高大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老屋的楼梯下面,糟朽的码头的黑色木桩之间。

其中的一个故事,《蚯蚓之家》,诱使中西部大学的一个年轻学生要在一幢红砖大楼里寻求庇护,楼里的人全都听认他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瞧,我的爱人比百合花园的百合里的所有的百合都漂亮。另一个故事,《亵渎者》,在《鹌鹑乡公报》上发表后,让他收到了整整110封义愤填膺的当地读者的来信。

正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笔,摇了摇头。我写不下去了,他说。我得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事物领会得更动人,更直观。我要是能用一句什么话来表达没有肉体的灵魂的不同寻常的爬行就好了。

又是一种新的恐怖吗?我问。

他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算新了。我好几年前就有这种体会和感觉。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比你平庸的大脑所察觉到的任何恐惧都更恐怖。

谢谢,我说。

所有人的大脑都是平庸的,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要诋毁谁。它们背后潜藏的是难以形容的恐惧,而在恐惧之上是神秘和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们的小脑袋它们能了解像吸血鬼那样的东西吗》能了解宇宙星辰之外的东西吗?我有时认为,它们就嵌在我们的脑袋里,我们的大脑能感觉到它们,当它们伸出触须探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疯了。他很坚定地看着我。

可是,你不能真的相信这些鬼话!我惊叫道。

那当然!他摇摇头,笑了。你太了解我了,我这么多疑,我是不会相信任何事的。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诗人对宇宙的看法。如果一个人要写鬼故事,要真实地表达一种恐怖的感觉,他必须相信所有的事任何事。我所说的任何事,是超越了所有的事,比所有的事更可怕、更不可能的事。他必须相信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可以延伸下来,用足以毁灭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的恶毒行为,将它们自己和我们绑缚在一起。

但这个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如果他不知道它的形状,或大小,或颜色的话,他该怎么描述它呢?

根本不可能描述它。那正是我曾经试图要做的事但没做成。也许有朝一日但是,我怀疑,那是否真能办得到。当然,你们搞艺术的能够暗示或提议

提议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提议一种极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地球上绝无仅有的恐惧。

我还是不明白。他诡异地笑了笑,开始阐述他的理论。

即便是最好的恐怖经典,他说道,也有平庸的地方。老夫人拉德克利夫写的秘窖以及血淋淋的魔鬼;马图林写的象征手法的浮士德式的英雄恶棍和从地狱之口喷出的烈焰;爱德加坡写的浴血僵尸和黑猫,泄露隐情的心和支离破碎的瓦尔德马斯;霍索恩令人可笑地专注于区区人类的罪孽所引发的问题和恐怖(好像人类的罪孽远比来自宇宙之外的邪恶的智慧体更重要似的)。接下来说现代的大师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邀我们参加天神的盛宴,让我们看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女人坐在显灵板前拨弄着脏污的纸牌,或是一个可笑的、从某个自称能预见未来的傻子身上散射出来的通灵的光环;布拉姆斯托克的吸血鬼和狼人不过是传统的神话,中世纪民间传说的牙秽;韦尔斯的伪科学的幽灵、海底的渔夫、月亮上的天仙,以及那101个不停地替杂志撰写鬼故事的蠢材他们对恐怖文学的贡献又是什么呢?

难道我们不是血肉之躯吗?当我们看见腐烂变质、遍布蛆虫的血和肉时,我们会恶心,会害怕,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僵尸的故事会令我们战栗,让我们害怕、恐惧、厌恶,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便一个傻子都能激起我们这种内在的感情坡的厄舍夫人和可溶解的瓦尔德马斯实在算不上成功。他唤起的是朴素、自然、可以理解的感情,而这是他的读者必然会有的反应。

难道我们不是野蛮人的后代吗?难道我们不曾栖身于高大阴森的密林里,任由野兽撕咬而无能为力吗?所以,当我们在文字中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时,我们怎么可能不战栗、畏缩呢?那些鹰身女妖、吸血鬼和狼人不就是被夸张、变形了的大鸟、蝙蝠和恶狗吗?用这些曾经袭扰、折磨我们的祖先的东西来引起我们的恐慌,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用地狱之口喷射的烈焰来吓唬人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谁不知道火的炽热和火烧皮肉的滋味呢,谁又能不怕火呢?所有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带回到暗藏在我们心底的记忆我真是烦透了这种差劲的、老掉牙的吓唬人的手段。

他眼里冒火,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试想过吗,存在一种更骇人的恐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势力要侵犯我们的星球,我们无法看到它们,我们无法感觉到它们,它们有我们不曾见过的颜色,或者,它们干脆就没有颜色?

试想过吗,它们的形状不为人知,它们是四维、五维或六维的,它们是一百维的,它们一维都不维,但它们就是存在着,我们该怎么办呢?

对我们而言,它们不存在吗?如果它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它们就是存在的。试想过吗,那种痛苦既不是热,也不是冷,不是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全新的痛苦?试想过吗,它们除了能触动我们的神经,还能触动我们别的什么它们用一种新的恐怖方式侵人我们的大脑?试想过吗,它们以一种新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方式现身?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将会束手无策。你无法和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做对手。你无法和一个一千维的东西做对手。试想过吗,它们正穿越空间向我们逼近!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已不再是前一刻那个怀疑论者了。

那就是我曾经想要写的东西。我想让我的读者感觉到、看到那些来自外太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暗示出来随便一个傻子都能办得到但我还想把它确切地描绘出来。描绘一种不是颜色的颜色!描绘一种无形的形状!

数学家也许可以带给人们更多的联想。一个在疯狂的计算中被激发出灵感的数学家也许可以模模糊糊的瞥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曲线和角。要说数学家们不曾发现第四维空间,的确是很可笑的。他们经常能瞥见它,接近它,领会它,但他们却无法求证它。我认识一个数学家,他发誓说,有一次,在昏天黑地的微分计算中,他曾看见了第六维空间。

可惜,我不是数学家。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有创意的、搞艺术的白痴,我根本找不到来自外太空的东西。

有人重重地拍着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你找谁?我问。有何贵干?

很抱歉,打扰你了,弗兰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得找个人谈谈。

我看见了一张瘦削、白净的脸,认出他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便立刻闪到了一边。请进,我说。先进来吧。霍华德和我正在谈神论鬼呢,都是些令人扫兴的东西。也许你能让我们换个话题。

我把霍华德的恐惧说成鬼神,是因为我不想吓着我普普通通的邻居,亨利韦尔斯。他长得很高大,当他走进屋时,屋里的光线似乎都被他遮住了一块。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惊恐地扫视着我们。霍华德放下他正在读的东西,摘下眼镜擦拭起来,眉头紧锁。他多少还能容忍我这些乡下的访客。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我们三个几乎是一同开口说道: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真让人难受,对吧?真是糟透了。

亨利韦尔斯皱着眉。今晚,他说,我碰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驾着霍顿斯走过马利根林地时

霍顿斯是什么?霍华德插嘴道。

他的马,我不耐烦地解释说。你是从布鲁斯特回来,对吗,亨利?

对,是从布鲁斯特,他答道。我在林间穿行,远远地避开那些在黑暗中晃我眼的车灯,听着从海湾那边传来的粗哑的雾号,这时,有个湿乎乎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头上。下雨了,我寻思着。但愿车上的东西别被打湿。

我转身查看那些黄油和面粉是否被苫好了,有个像海绵一样轻软的东西突然从车底跳起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了它,拿在手中。

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就像是果冻。我捏了捏它,一股水顺着我的手腕流了下来。天还没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而且,怪的是,雾气似乎还能让夜光更亮一些似的。空中确实有一种光亮。我不知道,也许那并不是雾气。树木好像都被照亮了似的。你能很清晰地看见它们。我看了看那东西,你知道它像什么?像一块生肝。或者,像一块牛脑。现在我细想起来,它更像是牛脑。它上面有沟槽,而肝是没有沟槽的。肝一般都平滑得像玻璃似的。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有人躲在其中的一棵树上,我寻思着。可能是个流浪汉,疯子,或傻子,正在吃生肝。我的车惊扰了他,他的肝掉了他的一块肝。我不会搞错的。当我离开布鲁斯特的时候,我车上没有肝。

我抬头看看。你知道,马利根林子里的树多高啊。有些树,大白天的,你在马车道上都看不到它们的树顶。你也知道,有些树还是那种弯曲、怪异的样子。

挺有意思的,但我总把它们当成老人高大的老人,你懂吧,高高的,驼着背,很邪恶的样子。我总觉得它们像是要搞恶作剧似的。那些密密地长在一起、还长得弯弯曲曲的树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抬头看着。

起初,除了罩在雾气中的白茫茫一片闪着光的大树,我什么也没看见,树顶上是一层浓得遮住了星星的白雾。然后,一个又长又白的东西沿着一棵树的树干飞快地溜了下来。

它溜得实在是太快了,我都来不及看清楚它。而且,它太细了,也很难看到。它像一条胳膊。它像一条又长又白又细的胳膊。但是,它当然不是胳膊了。谁听说过像树那么高的胳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它比做胳膊,因为它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细细的一条线就像一根电线,一根线。我根本不敢保证我看到了它。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我甚至都不敢确定它真的像线那样有粗细。但是,它有一只手。或者没有?我一想到它,我就开始头昏脑胀。你知道,它溜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法看清楚它。

但它给我的印象是,它正在找它掉的什么东西。一会儿,那只手好像就伸到了路上,它脱离了树,往车这边来了。它像一只白色的巨手,靠手指来行走,还连着一条极长的胳膊。胳膊一直往上延伸到雾气里,说不定一直延伸到星星那么高的地方。

我惊叫起来,狠狠的用缰绳赶着霍顿斯,其实她根本就不用我赶。在我把那块肝,或是牛脑,或管它是什么的东西扔到路上之前,她已经开始上窜下跳了。我宁愿掉进沟里,摔断肋骨,也不想让一只长长的白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弄死。

就在我们快要跑出树林,我正要松口气时,我的脑子开始发凉。我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里的脑子变得像冰一样凉。我能告诉你,我被吓坏了。

别以为我会想不清事。我清楚地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是,我的脑子真是太凉了,我痛苦地尖叫起来。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把一块冰攥在手里呆2、3分钟?手心火烧火燎的,对吧?冰比火还要烫。我觉得我的脑子就像是在冰上放了好几个钟头似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炉子,不过,它是一个冰炉。非常非常凉。

也许我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疼痛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10分钟后,疼痛就消失了,当我到家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敢保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我看到了镜子里的我。我看见我的头上有一个洞。

亨利韦尔斯探身向前,撩起他右太阳穴上的头发。

伤口在这儿,他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指轻轻点着他头侧的一个小圆洞。像子弹打的一样,他说,可是没流血,而且,你能看到,洞很深。它好像直钻进了我的脑仁里。我该没命才对。

霍华德站起来,气愤地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邻居。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这个愚蠢的故事?一只长手!你喝多了,老兄。喝多了你做成了我累死累活想要干成的事。如果我能让我的读者感觉到那种恐怖,对它有片刻的了解,那种你所描述的在林子里的恐怖,我就可以流芳百世了我会比坡还伟大,比霍索恩还伟大。而你一个撒谎的笨蛋醉鬼。

我愤怒地站起来抗议他。

他没撒谎,我说。他就是被打中了有人打中了他的脑袋,看看这伤口。我的天哪,老兄,你没有理由侮辱他!

霍华德的怒气没有了,眼里冒着火。原谅我,他说。你想像不到,我曾多么地想把那种极度的恐惧记录下来,把它写在纸上,而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他要讲述那么一件事,我就会把它记下来。他当然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他完成的是一次很偶然的魔力之旅;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我敢保证。抱歉,我发了那么大的火我错了。你想让我去找个医生来吗?那确实伤得不轻啊。

我的邻居摇摇头。我不想看医生,他说。我看过医生了。我的脑袋里没有子弹那个洞不是子弹打的。医生也说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我还嘲笑了他。我恨医生;况且对那些认为我在撒谎的蠢蛋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对那些不相信我说的我曾眼睁睁地看见一长条白白的东西从树上滑下来的人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

霍华德顾不得我的邻居还在生气,查看着那个伤口。是一个又圆又尖的东西扎的,他说。奇怪,肉并没有被撕裂。刀子或子弹都应该会把肉裂开,形成一个毛边。

我点点头,正弯腰研究着伤口时,韦尔斯突然尖叫起来,还用手拍打着他的头。啊-啊-他噎住了。又回来了那种可怕的,可怕的冰凉。

霍华德瞪着眼睛。别指望我会相信你这些胡说八道!他反感地大声说。

但韦尔斯还是抱着头,痛苦地在屋里到处乱跳。我受不了了!他尖叫。我的脑子要冻上了。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冷。不是。噢,上帝啊!你曾有过的任何感觉都跟它不一样。它咬我,它烫我,它撕扯我。它像酸一样。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让他平静下来,但他推开我,向门跑去。

我得离开这儿,他尖叫着说。那东西需要地方。我的脑袋装不下它。它需要黑夜无尽的黑夜。它想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地打滚。

他拉开门,消失在雾里。霍华德用袖子擦着额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疯子,他咕哝着。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悲惨案例。有谁不这么看吗?他给我们讲的故事根本就不是有意的艺术。那只不过是一个蠢货的脑子里出现的恶梦。

对,我说,但你怎么解释他头上的那个洞呢?

哦,那个!霍华德耸耸肩。他可能一直就有那个洞说不定天生就有了。

胡说,我说。那人的头上以前根本没有洞。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他是被子弹打伤的。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需要药物治疗。我想,我会给史密斯大夫打个电话。

你掺和进去也没用,霍华德说。那个洞不是枪伤造成的。我劝你明天就忘掉他。他可能只是短暂地发疯,可能好了;到时候,他还会怪我们多管闲事。要是他明天仍然情绪不稳,要是他又来这儿找麻烦,你就可以通知适当的部门了。以前他有过什么怪异的举动吗?

没有,我说。他的精神一直挺正常的。我想,我还是听你的劝,等等看吧。但我希望我能搞清楚他头上的那个洞。

我对他的那个故事更感兴趣,霍华德说。我要把它写下来,趁我还没忘。当然,我写出来的恐怖,可没他讲的那么真切,但也许我能抓住点细枝末节。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一些难懂的话。

我打了个冷战,关上了门。

有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他的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有几分钟的时间,安静极了随后,便传来了尖叫声。或者说,那是哀嚎?

那哀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盖过了雾号的呜呜声和马林根海滩的浪涛声,盖过了那些当我们坐在雾气缭绕的房间里说话时曾令我们不安和沮丧的千奇百怪的夜之声。它是那么的清晰,一时间,我们竟以为它就是从我们的屋外传来的。随着那长长的、尖厉的哀嚎声不断传来,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是远方的声音。渐渐地,我们意识到,那哀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能远到马林根林地。

一个灵魂正在受煎熬,霍华德咕哝着。一个可怜的、该死的灵魂被恐惧占据了,我曾跟你说过那种恐惧,我已经认知和感受它好多年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里冒着火,喘着粗气。

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摇着他。你不应该就那样把你自己放到你的故事里,我冲他喊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正处在痛苦当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准是有一条船沉了。我要传件雨衣,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种预感,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

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霍华德慢吞吞地重复着我的话。有人可能真的需要我们。只有一个牺牲品是远远不够的。想想那穿越时空的伟大旅行吧,那种可怕的饥渴滋味,它肯定知道。要是想当然地以为它会满足于唯一的一个牺牲品,那真是太荒谬可笑了!

突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没了光彩,声音也消沉了,浑身颤抖。

别怪我,他说。恐怕你会以为,我跟几分钟前到这儿来的那个乡巴佬一样,也发疯了。但我在写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我自己当成我作品里的人物。我会描述一些非常邪恶的事,那些哀嚎它们真的就像一个人被-被

我明白,我打断他,但我们现在没空讨论它。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那儿我指指门外背靠着墙,正拼命摆脱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得去帮帮他。

当然,当然,他答应着,跟着我进了厨房。

我二话没说,取下一件雨衣递给他。我还给了他一顶橡胶帽子。

快穿上,我说。那家伙真的很需要咱们。

我又从衣架上取了件雨衣披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把胳膊伸到它粘涩的袖子里。不一会儿,我们俩便冲进了浓雾里。

雾像是活了似的。长长的手指伸过来,冷冷地拍打着我们的脸。它裹挟着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头顶上旋成灰白的一大团,向上盘旋。它在我们面前退却,突然间,又把我们包围了。

隐隐约约地,我们能看见从前方的几间孤零零的农舍里发出的光亮。在我们身后,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雾号发出连续不断的、悲戚的呜呜声。霍华德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了他的耳朵,水珠顺着他的长鼻子滴下来。他紧咬着下巴,眼里透着倔强和果断。

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默默走了好久,当我们快到马林根林地时,他开口了。

如果有必要,他说,咱们应该进林子里去。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我说。反正林子也不大。

可以很快就走出去吗?

绝对可以。我的天哪,你听见了吗?

尖叫声变得异常响亮。

他在受苦呢,霍华德说。他在承受着可怕的痛苦。你猜你猜那会是你的那个疯子朋友吗?

他说出了我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的问题。

可以这么设想,我说。如果他真的疯成那样,咱们可得管管了。我真希望我能多叫几个邻居来。

为什么没叫啊?霍华德冲我嚷着。可能得要十几个人才能把他摁住呢。他盯着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大树,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想亨利韦尔斯的事。

这就是马林根林地,我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好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平静一下。林子并不大,我又傻乎乎地补了一句。

噢,我的天哪!从雾里传出一个痛苦不堪的声音。它们要把我的脑子吃光啦。啊,我的天哪!

那一刻,我怕极了,我真怕自己会像林子里的那个人一样疯掉。我紧紧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我叫着。咱们快点回去吧。咱们真是太傻了,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痛苦,说不定还有死亡。

也许是吧,霍华德说,但咱们得继续。

他的脸遮在滴水的帽沿下,面如土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好吧,我冷冷地说。咱们继续吧。

我们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树木高高地耸立在我们的上空,浓雾缠绕着它们,把它们连成一片,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跟我们一同前进似的。雾气像飘带似的挂在弯曲的树枝上。飘带,我是这么说的?其实它们更像是蛇长着毒舌、斜着眼、扭动着身体的蛇。透过旋绕着的雾团,我们能看见带鳞皮的、长着许多树瘤的树干,每个树干都像是一个邪恶的老人扭曲了的身体。只有我的手电投射出的那一小片光帮我们抵抗着它们的邪恶。

我们穿行在巨大的雾团里,每走一段,那尖叫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不久,我们便听见了一些断续的内容,拉长了的哀嚎中交织着歇斯底里的喊叫。越来越凉了,越来越凉了它们正在吃光我的脑子,太凉了!啊-啊!

霍华德抓住我的胳膊。咱们马上就能找到他了,他说。咱们现在不能掉头回去。

我们找到他时,他正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用手抱着头,身体蜷曲着,膝盖团得紧紧的,都快抵到他的胸口了。我们弯下腰,摇晃着他,但他一声也不吭。

他死了?我噎住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转身跑开。那些树离我们近极了。

我不知道,霍华德说。我不知道。我倒希望他死了。

我看着他跪下身,把手伸进了那个可怜鬼的衬衫下面。顷刻间,他的脸僵住了。随即,他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还活着呢,他说。咱们得赶快给他换身干衣服。

我帮着他,我们一起把那个蜷曲的身体从地上抬起来,搭着它往前走。有两次,我们磕磕绊绊地差点儿跌倒,而那些匍匐植物还不停地撕扯着我们的衣服。它们在那些邪恶的大树指点下,伸出恶毒的小手,抓着,扯着。没有星星给我们指路,我们只凭借一点越来越暗的手电光,艰难地走出了马林根林地。

我们刚一出林地,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刚开始时,我们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一点声音,声音很轻,像是在地球远远的另一端有一台巨大的引擎在轰鸣。随着我们踉踉跄跄地负重前行,那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什么声音?霍华德轻声问道。透过阴森森的雾气,我看见他的脸现出淡淡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含含糊糊地说。声音挺可怕的。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在抗拒一些常见的恐惧,但是,那在我们身后响起的低沉的嗡嗡声跟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失声尖叫起来。走快点,霍华德,再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我正说着,我们抬着的那个身体蠕动了一下,从它张开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我抬着头,在树中间走着。我看不见树顶。我往上看着,然后我猛地往下一看,那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它全是腿全是长长的、爬行的腿。它钻进了我的脑袋。我想逃出树林,可我办不到。我孤单一人在林子里,那个东西就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脑袋里,我要跑的时候,树就伸出脚来绊我。它弄了个洞,这样它就能进去了。它想要的是我的脑子。今天,它弄了个洞,现在它爬进去了,它吸呀,吸呀,吸的。它像冰一样凉,它弄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大苍蝇在飞。但它不是苍蝇。它也不是手。我把它说成是手,可我错了。你看不见它。如果它没有弄个洞钻进去,我也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你快看见它了,你快感觉到它了,那就是说,它已经准备好要进去了。

你能走路吗,韦尔斯?你能走吗?

霍华德放开了韦尔斯的腿,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他正吃力地脱他的雨衣。

我想是吧,韦尔斯哭着说。但那没什么。现在它抓住我了。把我放下,你们逃命吧。

咱们得赶快跑!我惊恐地喊叫着。

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霍华德喊着。韦尔斯,你跟着我们。跟着我们,听明白了吗?如果它们抓住了你,它们就会毁了你的脑子。咱们得快跑,伙计。跟着我们!

他冲了出去。韦尔斯挣脱开来,像一个陷入了昏睡的人似的,跟着他。我感觉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那嗡嗡声更响了;就在我的耳朵里,一时间,我根本动弹不得。雾墙变得更厚了。

弗兰克没跟上来!那是韦尔斯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叫喊。

咱们去迎他!现在是霍华德在大喊。就算是死,或比死还可怕,咱们也不能丢下他。

跑你们的吧,我喊着。它们抓不到我。你们逃吧!

我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为我牺牲,便疯狂地向前扑去。不一会,我就追上了霍华德,并且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是什么让咱们害怕?

现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嗡嗡声,只是音量没有再加大。

快过来,否则咱们就完蛋了!他发狂地催促着。它们已经冲破了所有的障碍。那嗡嗡声就是一种警告。咱们发现它们了,所以受到了警告,如果声音再加大,咱们就完了。在马林根林地附近是它们的地盘,在那儿它们让自己显了形。它们现在正在做试验探它们的路。过一会儿,等它们弄明白了,,它们就会扩散开。要是咱们能到农庄就好了

咱们能到农庄!我边喊,边在雾里摸索着路。

如果咱们到不了,老天会帮咱们的!霍华德嘟囔着。

他已经把雨衣甩掉了,湿透的衬衫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黑暗之中。远远地,我们听见亨利韦尔斯在前面尖叫。雾号不停地呜呜叫着;雾气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盘旋,打转。

嗡嗡声仍未停歇。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根本不可能找到回农庄的路。但我们硬是找到了。回到农庄,我们欢呼着扑倒在地。

关门!霍华德大叫。

我关上了门。

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我想,他说。它们还到不了农庄。

韦尔斯怎么样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随即,我便看见地上有湿湿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到厨房。

霍华德也看见了那些脚印。他眼睛一亮,稍稍松了口气。

真高兴他能平安无事,他咕哝着。我还为他担心呢。

但他的脸马上又沉了下来。厨房里没有亮光,也没有声音。

霍华德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跌坐在一把椅子当中,轻轻擦去眼睛上的水汽,并捋了捋头发,被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喘着粗气,坐着呆了一会儿,听见门吱吱地响,禁不住又哆嗦起来。但我记住了霍华德的话:它们还到不了农庄,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

不知为何,我很信任霍华德。他知道我们经历了一场新的、不知名的恐怖,而且,他用一种很神秘的方法,掌握了它的局限性。

但当我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尖叫声时,坦白地说,我对他的信任也开始动摇了。我听见了低沉的咆哮声,我无法相信那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只听霍华德发了狂地大声劝戒着。快放开!你真的疯了吗?老兄,老兄,是我们救了你!别放开我的腿。啊-啊!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我赶快过去,扶住了他。他从头到脚浑身是血,脸色煞白。

他彻底疯了,他呻吟着。他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到处乱爬。他扑到我身上,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把他赶开了,但他把我咬得很厉害。我打中了他的脸,把他打晕过去了。我可能把他打死了。他是一只野兽我不得不保护我自己。

我把霍华德扶到沙发上,跪在他身边,但他不屑于我的帮助。

别管我!他说。拿条绳子来,快,把他捆起来。他要是醒过来了,咱们就得为保命而战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恶梦。我依稀记得,我拿着绳子走进了厨房,把可怜的韦尔斯绑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我帮霍华德清洗并包扎了伤口,在壁炉里升起了火。我还记得,我打电话叫了个医生。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来了一个很严肃的高个子男人,举止镇静,眼里充满友善和同情,而他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给霍华德做了检查,点点头,说伤势不是很严重。他诊察了韦尔斯,但没点头。他缓缓地解释说,他的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必须马上做个手术。坦白地告诉你们,我觉得咱们救不活他了。

他头上的伤,医生,我说。那是子弹打的吗?

医生皱着眉头。它让我感到迷惑,他说。当然,那是子弹打的,但它应该有一部分愈合才对。它准确地打进了脑子里。你说你对它一无所知。我相信你,但我觉得应该马上通知有关部门。有人要杀他,除非他顿了一下除非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告诉我的事很奇怪。他居然还能自己到处走动好几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而且,伤口显然已经被清洗了。一丝血迹都没有。

他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必须在这手术马上。只有一丝希望。好在我带了些器械过来。咱们得把这长桌子清出来,还得你觉得,你能给我打着灯吗?

我点点头。我可以试试,我说。

太好了!

医生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我在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警察来。

我确信,我终于说道,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韦尔斯的举止非常怪异。如果你愿意,医生

怎么样?

在做完手术之后,咱们也先别声张此事。如果韦尔斯被救活了,就没必要让警察来调查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医生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咱们先做手术,然后再做决定。

霍华德躺在床上,无声地笑了。警察,他窃笑着。和马林根林地里的那些东西对抗时,他们能有什么用?

在他幸灾乐祸的话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令我心烦意乱。对于冷静而具有科学态度的史密斯医生来说,我们在雾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似乎是荒谬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别人再提起它。

医生从他的器械那边转过身来,对我耳语着。你的朋友稍微有点发烧,显然,这令他有点神智不正常。你要是给我杯水的话,我就掺点镇静剂给他喝了。

我赶快去拿了杯水,不一会儿,我们就让霍华德睡着了。

现在,医生递给我一盏灯,说。你必须稳稳地拿着这个,按照我的指示移动。

亨利韦尔斯白色的、失去知觉的身体就躺在我和医生刚清理出来的桌子上,一想到我将要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我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医生无情地打开我可怜的朋友的头,盯着他露出来的活生生的脑子。

医生用灵巧的手指很熟练地打了麻药。一种可怕的感觉压迫着我,我觉得我们是在犯罪,亨利韦尔斯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他宁愿死掉。把一个人的脑子弄坏,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我知道医生的行为不会受到指责,而且他是按照他的职业道德的要求去做的。

一切就绪,史密斯医生说。把灯放低点。现在要小心了!

我看见刀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移动。我看了几眼,便转过头去。在那片刻时间里我所看到的内容让我恶心,头晕。也许有点可笑,在我眼盯着墙的时候,我感觉到,医生也快晕倒了。他没出声,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有一些可怕的发现。

把灯放低点,他说。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我把灯放低了一英寸,但没把头转过来。我等着他来责备我,说不定还会骂我,但他却像那个躺在桌子上的人一样安静。我知道,他的手指还在工作,我能听见它们的动作。我能听见他灵巧的手指在亨利韦尔斯的头上动作。

猛然间,我意识到我的手在颤抖。我想把灯放下;我觉得我再也拿不住它了。

快完了吗?我绝望地喘息着。

把灯拿稳!医生高声命令我。如果你再乱动我我就不给他缝合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把我绞死!我不是医治魔鬼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快拿不住灯了,而医生的威胁也令我害怕。

你尽力吧,我恳求他,有点歇斯底里。给他个活过来的机会。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曾经是!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害怕他不理会我。有一刻,我以为他会扔下他的手术刀和纱布,冲出房间,冲到大雾里去。当我又听到他手指动作的声音时,我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要给即便是该死的人一个生机。

过了午夜,医生终于告诉我,我可以把灯放下了。我像被解脱了似的喊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令我永生难忘的脸。在45分钟的时间里,医生已经老了10岁。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嘴痉挛地抽搐着。

他活不了,他说。一小时之后他就会死。我没碰他的脑子。我无能为力。当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我我马上就把他缝合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轻轻地问。

医生的眼睛里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惧。我看见我看见他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哦,很丑恶的没有形状,形状不明的

突然,他直挺着身子,发狂般地看着他的周围。

它们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他叫喊着。它们给他打上了印记,它们会来找他的。你们不能呆在这儿。这房子被做了记号,要被摧毁的!

我无助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帽子和包向门口走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门闩,转瞬间,他消瘦的身影就印在了一团旋转的雾气中。

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他喊着;浓雾随即就吞没了他。

霍华德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恶毒的花招!他咕哝着。成心给我下药!我要是知道那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我使劲地晃动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你能走得了路吗?

你给我下药,然后又让我步行走路!弗兰克,你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没有理性。出了什么事?

我指着桌子上那个安静的人。马林根林地更安全,我说。他现在属于它们了!

霍华德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

你说什么?他叫着。你怎么知道的?

医生看了他的脑子,我解释说。他还看见了一些他不想说,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告诉我它们会来找他,我相信他说的话。

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霍华德叫着。医生是对的。咱们现在非常危险。即便是马林根林地但是咱们没必要去林地。你有小艇!

我有小艇!我回应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雾是最可怕的威胁,霍华德冷冷地说。但即便是死在海里,也比被它弄死强。

屋子到码头的距离不太远,不到一分钟,霍华德就坐在了小艇的尾部,而我正在飞快地准备发动引擎。雾号还在响,但港口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看见面前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白雾的影子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但雾的那一边就是无尽的黑夜,没有光亮,充满恐惧。

霍华德说话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到那边就是死,他说。

在这边更得死,我说着,发动了引擎。我觉得我能避开那些礁石。风很小,我熟悉这个港口。

当然,还有雾号给咱们引路,霍华德咕哝着。我觉得咱们最好向外海走。

我同意。

小艇禁不住风暴,我说,但我也不想留在港口里。如果咱们到了海上,也许有船能搭救咱们。留在这个它们能抓到咱们的地方,真是太傻了。

咱们怎么知道它们能延伸到多远呢?霍华德叹了口气。对那些做太空旅行的东西来说,地球上的距离又算什么呢?它们会在地球上蔓延。它们会把咱们全都毁灭。

咱们以后再讨论那个吧,我的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咱们离开它们越远越好。说不定它们还没开窍呢!只要它们还有局限性,咱们就有可能脱身。

我们缓缓地驶入了深水航道,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令我们感到异常的抚慰。霍华德听从我的建议,掌着舵,慢慢地打着方向。

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在咱们进入纳罗斯海峡之前,不会有任何危险!

霍华德默默地开着船,而我则伏卧在引擎上,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突然,他转过身来,显出很兴奋地样子。

我觉得雾正在散去,他说。

我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的确,它好像显得不再那么沉重了,那些曾经不断加重的白色雾团正在消散成一缕一缕的薄雾。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咱们有好运了。如果雾散了,咱们就能看见纳罗斯海峡了。注意了望马林根灯塔。

当我们看见塔上的灯光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明亮的黄色灯光照射在水面上,清晰地照亮了纳罗斯海峡两侧凸起的巨型岩石。

让我来掌舵,我快步走到船头。这段很难走,但现在有光了,咱们应该能过去。

我们又激动,又兴奋,几乎忘记了那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恐惧。我们在漆黑的水面上飞驰,我站在舵轮前,安心地笑了。巨石飞快地向我们靠近,转眼间已经高高耸立在我们的头顶上了。

咱们绝对能过去!我大喊着。

但是霍华德没有反应。我听见他粗重地喘着气。

怎么了?我问道,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他惊恐地趴在引擎上。他背对着我,但我还是直觉地知道他正在看什么。

我们来的那片海岸已经像日落时的晚霞一样,变得一片通红。马林根林地在燃烧。熊熊的火焰从树顶上冒出来,浓浓的黑色烟幕慢慢向东方滚动着,遮住了港口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但令我恐惧地失声尖叫的并不是那火光,而是凌驾于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巨大的、无形的轮廓缓缓地在空中来回移动着。

天知道,我试图让自己相信,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试图让自己相信,那轮廓不过是火焰投射的影子,我记得我为了安心,紧紧地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林子会被彻底毁掉的,我喊叫着,那些令我们害怕的东西也会和它一起毁灭。

当我看到霍华德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时,我明白了,树林上空那模糊的、无形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一个影子。

如果咱们很清晰地看到它,咱们就完蛋了!他警告我,声音颤抖。祈祷它不要显形吧!

它比地球还古老,我想,比所有的信仰都古老。在文明发端之前,人类崇拜地跪伏在它面前。它出现在所有的神话当中。它是远古的象征。也许,在黑暗的过去,成千上万年之前,它曾经要经常地抵御侵略者。我要抗击这个不可一世的神秘的东西。

突然间,我变得出奇地平静。我知道,我几乎没有时间行动,我知道,受到威胁的不止是我们的生命,但我没有畏缩。我镇定地走到引擎那儿,从下面拿出了一些废棉丝。

霍华德,我说,点一根火柴。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了。你必须马上点一根火柴。

霍华德不解地盯着我,好像无休止地看了我好久,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火柴!他声嘶力竭地叫着。用火柴来温暖咱们可怜的脑子!对,咱们需要一根火柴。

相信我!我恳求着他。你必须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赶快点一根火柴。

我不明白!霍华德冷静下来了,但他的声音还在发颤。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也许能救咱们,我说。帮我把这些废棉丝点着。

他轻轻地点点头。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但我知道,他猜到了我要干什么。他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敏锐的洞察力。他笨手笨脚地拿出一根火柴,划着了。

勇敢无畏,他说。让它们知道你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们。

当棉丝燃起来的时候,树林上空的轮廓也异常清晰地突现出来。

我把棉丝举到齐肩的高度,飞快地在我面前划动着从左到右,划着直线。然后,我把它举到前额处,又放低到我的膝盖处。

霍华德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并重复着我的手势。他划了两个十字架,一个划在他的身上,一个是用火把划在了一臂之外的黑暗中。

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但我依然能看见树林上空的轮廓。渐渐地,它的形状变得不再清晰,变得很大,很混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我只看见了燃烧的树林和大树投射出的影子。

恐惧已经过去了,但我没有动弹。我像一座石像一样立在那儿,盯着黑漆漆的水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爆炸了似的。我的脑子令人头昏眼花地旋转着,我踉踉跄跄地靠在了围栏上。

要不是霍华德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就该掉到水里了。咱们得救了!他高喊着。咱们胜利了!

我真高兴,我说。但我实在是太累了,根本高兴不起来。我的腿发软,头垂到胸前。世上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被仁慈的黑暗淹没了。

我进屋的时候,霍华德正在写东西。

故事进展得怎么样了?我问。

他一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随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眼窝深陷,苍白的样子令人担忧。

不怎么样,他终于开口了。我不满意。有些问题我一直理解不了。我无法将马林根林地里那种东西的恐怖完完全全地表达出来。

我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我想让你给我讲讲那个恐怖的东西,我说。都三个星期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林地里那个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咱们在雾里逃命的时候为什么会听见嗡嗡的声音?咱们看见的在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看在老天的份上,那恐怖的东西没有像咱们所担心的那样扩散开来?是什么阻止了它?霍华德,你觉得韦尔斯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他的尸体是和农庄一起被烧毁了呢,还是被它带走了?你又如何解释那具在马林根林地里发现的干瘦的、被熏黑了的、头上有个大洞的尸体呢?(失火两天后,人们在马林根林地里找到了一具尸骨,骨头上还连着几块被烧焦的肉,但天灵盖却不见了。)

霍华德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低头坐在那儿,轻抚着他的笔记本,浑身颤抖着。终于,他抬起头来,眼光散乱,嘴唇发白。

好吧,他说。咱们来谈谈那个恐怖的东西。上周我不想提它。它太可怕了,似乎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它。但是,在我把它写成故事之前,在我能够让我的读者感受到并且看到那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之前,我是不得安生的。然而,在我确信我把它搞懂了之前,我又无法把它写出来。

你问我,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确信,那就是人的脑子通过一个洞,或几个洞,从一个人的脑袋里抽出来的人脑的精髓。我确信,它是一点一点、不为人知地把脑子抽出来,然后再进行复原的。我确信,它使用人的脑子是有它自己的目的的说不定是要从中汲取什么。或者,也说不定它只是想拿来玩玩。那个在马林根林地里被熏黑的、没了天灵盖的尸体吗?那是第一个牺牲品的尸体,一个在林地里迷了路的可怜的家伙的。我甚至怀疑,树木是它的帮手。我觉得它赋予了它们一种神秘的活力。总之,那可怜的家伙丢了他的脑子。那可怕的东西取出了脑子,把玩着,一不小心把它掉了。它把它掉在了韦尔斯的头上。韦尔斯说他看见一个细细长长的、很白的胳膊在找着什么东西。当然,客观上讲,韦尔斯并没有真正看见那胳膊,但那无形无色的可怕的东西已经进到了他的脑子里,用人的思想表现了它自己。

至于咱们听到的嗡嗡声和咱们以为咱们看见了的、悬在燃烧的树林上空的轮廓那是它想让自己被察觉到,想要冲破阻碍,想进入咱们的脑子,用咱们的思想来表现它自己。它差点抓到咱们。如果咱们看见了白胳膊,咱们就没命了。

霍华德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凝视着繁华的港口,和耸立在月光下的、白色的高楼大厦。他看着映在夜空中的下曼哈顿的轮廓线。在他脚下是隐约可见的布鲁克林高地的悬崖峭壁。

它们为什么不来占领这儿呢?他大叫着。它们应该把咱们全都摧毁的。它们应该把咱们从地球上抹去的咱们全部的财富和力量都应该被它们夺去才对。

我战栗了。对呀为什么它没有扩散开?我问。

霍华德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它们发现人类的脑子太微不足道了,太可笑了,不值得它们劳神。也许咱们对它们来讲太没趣了。也许它们厌倦咱们了。可以相信是那个标志摧毁了它们或者把它们赶回了太空。我认为,几百万年前,它们来到这儿,又被那个标志吓跑了。当它们发现,咱们并没有忘记那个标志的作用时,它们可能又被吓跑了。的确,已经三周没有动静了。我觉得它们是离开了。

那,亨利韦尔斯呢?我问。

哦,他的尸体不见了。我猜它们把他带走了。

你真的想把这个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写进你的故事里?噢,我的天哪!全都是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令我无法相信。这一切该不会是咱们的梦吧?咱们真的去过鹌鹑乡吗?咱们真的曾坐在一座雾气缭绕的老房子里说恐怖故事吗?咱们真的穿过了那个阴森森的林地吗?那些树真的是有了生命?亨利韦尔斯真的曾像狗一样,用他的手和膝盖满处乱爬吗?

霍华德平静地坐下,把袖子挽了起来。他把他的细胳膊伸到我的跟前。

你能证明这块伤疤不存在吗?他说。这是那个野兽袭击我的时候留下的印记,那个野兽就是亨利韦尔斯。一个梦?如果你能让我相信那是一个梦,我当场就把这条小臂砍下来。

我走到窗前,凝望着曼哈顿,站了很久。我想,有些事很重要。要是以为任何东西都能把它摧毁的话,就太荒唐了。要是以为那种可怕的东西真的像它在鹌鹑乡时让我们感觉的那样可怕的话,就太荒唐了。我必须说服霍华德不要写它。我们俩都必须努力去忘掉它。

我回到他坐的地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你真的不会放弃那个要把它写进故事里去的念头吗?我小心翼翼地劝他。

决不!他站起身来,眼睛放着光。你觉得我现在能放弃吗,在我几乎都已经把它琢磨透了的时候?我要写一个故事,来揭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怕的东西,它比一座遭受瘟疫侵袭且没有希望的城市更恐怖。我要超越坡。我要超越所有的大师。

超越他们,然后再遭人骂,我气愤地说。真是疯了,跟你说也没用。你太自私了。

我转身走出了房间。下楼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把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傻瓜,当我往下走的时候,我害怕地回头看着,觉得好像会有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把我碾碎在地。他必须忘掉那可怕的东西,我想。他必须把它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如果他把它写出来,他就会疯掉。

三天后,我又见到了霍华德。

请进,当我敲门的时候,他用一种很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发现他穿着晨衣和拖鞋,并且一眼就看出他异常兴奋。

我成功了,弗兰克!他大叫着。我再现了那个无形的形状,那个会爬的、细长的、吸咱们脑子的可恶的东西!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他就把一叠手稿交到了我的手里。

看看吧,弗兰克,他说。赶快坐下看吧!

我走到窗前,坐在长沙发上。我忘记了所有的事,直想着眼前的手稿。我得承认,我是出于好奇才读它的。我从未怀疑过霍华德的能力。他用文字来创造奇迹;在他的笔下,你能感觉到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呼吸,他能让那些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重现。但是,他真能把我们见到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写出来吗?他真能把那个可恶的、能爬行的、吸光了亨利韦尔斯的脑子的东西一丝不差的表现出来吗?

我把故事读了一遍。我读得很慢,在极度厌恶的冲动之下,我紧紧地抓住了身边的靠垫。我刚一读完,霍华德一把就把稿子夺走了。他显然是怕我会把它撕碎。

你觉得怎么样?他异常兴奋地叫嚷着。

令人厌恶之极!我大喊。它侵犯了人的思想中永远都不应该被暴露的隐私。

但你得承认,我把那种可怕的东西写得很令人信服,对吗?

我点点头,拿起了我的帽子。你把它写得太令人信服了,我都不能再继续呆在这儿和你讨论它了。我要出去走走。我要走到我累得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不能再操心为止。

这是一个很伟大的故事!他冲我喊着,但我一声不吭地就下楼去了。

午夜过后,电话铃响了。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了听筒。

你好。哪位?我问。

弗兰克,是我,霍华德!他的声调出奇地高。快过来。它们回来了!弗兰克,那个标志失去威力了。我试了画那个标志,可是嗡嗡声还是不断加大,而且有一个模糊的形状霍华德的声音变得微弱了。

我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拿出勇气来,老兄!别让它们以为你害怕了。不断地画那个标志。我这就来。

霍华德的声音又传过来了,这一次更加嘶哑了。那个形状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我什么都干不了!弗兰克,我连画那个标志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标志已经不再保护我了。我已经是魔鬼的传教士了。那个故事我真不该写那个故事。

让它们知道你不害怕!我叫着。

我知道!我知道!噢,天哪!那个形状正

我顾不得再听下去了。我发了狂似的抓起我的帽子和外衣,冲下楼梯,跑到了街上。到了路边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我扶住了一根灯杆,以免摔倒,疯狂地朝一辆出租车挥着手。真走运,那个司机看见我了。车停了下来,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钻进了车里。

快!我大声地说。去布鲁克林高地10号!

好的,先生。今晚够冷的,是吧?

冷!我喊着。等它们进来的时候,那才真叫冷呢。等它们开始

司机很诧异地看着我。没关系,先生,他说。我会让你平安到家的,先生。你说的是布鲁克林高地,是吧?

布鲁克林高地,我痛苦地说,一下靠在了靠背上。

坐在车上,我努力不去想那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东西。我绝望地抓着救命稻草。可以想见,我想,霍华德已经陷入了暂时的疯狂状态。那个可怕的东西怎么可能从好几百万人里找出他来呢?不可能是它们存心要找他。不可能是它们存心在这么多人里挑中了他。他太不起眼了所有的人类都太不起眼了。它们决不会存心要和人类过不去。它们决不会存心要掠走人类但它们确实抓走了亨利韦尔斯。霍华德说什么来的?我已经成了魔鬼的传教士。为什么不是它们的传教士呢?要是霍华德成了它们在地球上的传教士怎么办?要是他的故事已经使他成为了它们的传教士怎么办?

我愤怒地把这些如同恶梦一般的想法抛在了脑后。他会有勇气来抗拒它的,我想。他会让它们知道他不害怕的。

到了,先生。要我扶你进去吗,先生?

车已经停了下来,一想到我将要走进去的地方说不定将成为我的坟墓,我不禁叹了口气。我下了车,站在便道上,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了司机。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给的太多了,他说。先生,这是

我没理会他,转身冲向面前那栋房子的门廊。当我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嘟囔着:没见过这么烂的醉鬼!让我拉他跑了10个街区,就给了我4块钱,还不愿意听我

楼下的走廊里没开灯。我站在楼梯脚喊着。霍华德,我来了!你能下来吗?

没有回音。我等了大约10秒钟,但楼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上去啦!我拼命地喊着,开始爬楼梯。我浑身战栗。它们抓住他了,我想。我来得太晚了。也许,我最好别天哪,那是什么?

我被吓坏了。谁也不会听错那个声音的。在楼上的房间里,有人正在痛苦中喋喋不休地大声乞求、哭喊。那是霍华德的声音吗?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词。爬啊!爬啊!噢,发发慈悲吧!冷。爬啊!天哪!

我已经到了楼梯平台,当那种乞求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号叫时,我双膝跪地,在我的胸前、在我身边的墙上、在半空中划着那个标志。我划着那个曾在马林根林地里救过我们的原始标志,但这次我不是用火,只是用我哆哆嗦嗦的手指,而且我没了勇气,也没了希望,我心灰意冷,深信任何东西都拯救不了我了。

接着,我站起身,继续爬楼梯。我恳求它们能快点把我带走,好让我少一些痛苦。

霍华德的房门虚掩着。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门把手。我慢慢地推开了门。

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霍华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他面朝上,支着膝盖,手举在面前,手心向外,像是要挡住什么似的。

从一进屋开始,我就有意识地低垂着眼睛,压低视线。我只看见了地板和接近地板的部分。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我不想抬眼看,我不想看见屋里有什么。

我不想抬眼,但屋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让我无法抗拒。我知道如果我抬眼看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就会把我毁掉,但我别无选择。

我慢慢地、痛苦地抬眼向对面看去。我心想,要是我立刻冲上前去,向耸立在那儿的那个东西投降的话,可能会好一些。那个可怕的、黑乎乎的影子将令我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无法感受世上的乐趣。

它顶天立地地立在屋里,散发出眩目的光芒。那些写着霍华德的故事的纸页被这些光芒穿透,不停地打着旋。

在屋子中央,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纸页旋转翻飞,光芒透过纸页,形成螺旋的光柱,射进我可怜的朋友的脑子里。光连续不断地射进他的脑袋,高高在上的光之主慢慢地摇动着它庞大的身躯。我惊叫着,用手捂住了眼睛,但光之主还在来来回回地移动。光还在射进我的朋友的脑子。

随后,从光之主的嘴里发出了无比可怕的声音我已经忘记了我在楼下的黑暗中划了3次的那个标志。我已经忘记了那令所有的侵略者都失去威力的神力。当我看见它出现在屋里,完美地现了形时,我知道,我得救了。

我呜咽着跪倒在地。光渐渐弱了,光之主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随后,从墙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冒出了火焰永远吞噬、毁灭的纯净的白色火焰。

但是,我的朋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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