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发生在我祖父身上的真事。

可以这么说,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全家的事,再扩大些,这是全世界的事;没有理由再禁止公布这个发生在威斯康星州北部森林里的一栋孤零零的房屋里的、异常恐怖的事件的细节。

故事的起源可以回溯到早期的那些秘密里,那时还根本没有艾尔温家族呢,但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是在收到我堂兄的信,得知我们的祖父健康状况开始莫名其妙地下降时,才回威斯康星去。从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起,不知为什么,约西亚·艾尔温对我来说似乎永远都不会死,随着时光流转,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变化:胸部发达的老头儿,严肃的方脸庞上有两撇连在一起的小胡子,一点点连鬓胡子使他见棱见角的方下巴变得柔和了一点。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不是特别大,眉毛长得乱七八糟的;他把头发留得很长,这样他的头看上去就像狮子似的。虽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很少见到他,但他几次来我们离马萨诸塞州的阿克汉姆不远的祖居造访还是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每次来都是从这里经过,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他来或去的地方都是世界上那些偏远的角落:西藏,蒙古,北极,以及太平洋上某些不为人知的岛屿。

当我收到我堂兄弗洛林的信时,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祖父了,我堂兄和他一起住在位于威斯康星北部森林中心地带的一个老屋里,而老屋是归祖父所有的。“我希望你能抽出足够的时间,从马萨诸塞过来。自从你上次离开这里后,从这里的桥下已经流过了好多的水,从这里刮过的风也已经变换过好多次方向了。坦白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尽快来。在目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求助于谁,祖父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我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信里没写明有什么急事,但有一种很奇怪的压迫感,字里行间有某种无形的、说不出来的东西,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用他的话说,是和风有关的事,是和他所谓的“祖父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有关的事,是和他所说的“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有关的事。

我是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能够很容易地在9月份请假去西部;所以我就去了。我从波士顿坐飞机到芝加哥,从那儿坐火车到位于威斯康星州森林深处的哈蒙村——那里的自然景观美极了,而且离苏必利尔湖不远,天气和风向适宜的时候,能听见湖水发出的声音。

弗洛林在车站接我。我堂兄那时已经小40岁了,但他看上去要年轻10岁,棕色的眼睛里透着热情,柔软而敏感的嘴唇掩饰了他内心的坚强。他异乎寻常地镇定,但他总是时而严肃,时而又陷入某种富有感染力的狂野——“典型的爱尔兰人,”有一次祖父这么说他。在和他握手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察到一些悲伤的神色,但我只能看出他真的很忧虑,因为他的眼睛没有掩饰住。

“怎么了?”我问,等我在双门小轿车的乘客位置上坐好后,他便开车驶入了高大的松树林里。“老人家卧床不起了?”

他摇摇头。“哦,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托尼。”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秘而不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你就会知道的。你等着瞧吧。”

“到底怎么了?”我还在追问。“你的信里写得那么吓人。”

“但愿如此,”他严肃地说。

“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我说。

他笑了。“我跟你说,情况很困难——困难极了。在我坐下来给你写信之前,我已经想过好多次了,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相信我!”

“可要是他没生病的话……?我想,你说过,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对,对,我是这么说的。你等着瞧吧,托尼;别这么没耐性;你会亲眼看到的。是他的精神出问题了,我觉得。”

“他的精神出问题了!”我觉得很遗憾,并且感到很震惊;一想到他那么不平凡的大脑已经变得不正常了,我就觉得无法忍受,我不愿相信这件事。“绝对不会的!”我喊道。“弗洛林——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又用充满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很可怕。如果只是祖父就好了。但还有音乐——还有其它所有的一切:那些声音和那些味道,还有——”我不解地盯着他,他看了我一眼,便把头转回去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话咽回去。“我记不清了。别再问我了。就等着瞧吧。你会亲眼看到的。”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也许那不是老头精神失常的事。我有时也会那么想——也有理由那么想。”

我没再说什么,但我的心里已经开始产生一种充满紧张的恐惧了。有一阵,我坐在他身边,只顾想着弗洛林和老约西亚·艾尔温一起在那个老屋里生活的事,根本没注意到周围那些参天的松树和风的声音,还有被西北风刮过来的刺鼻的烧树叶的烟味。这片山区的夜晚来得早,松树林已经是黑漆漆的了,虽然落日的余晖还在西天流连,并散开成一个巨大的橘黄色和紫水晶色的扇形波浪,但黑暗已经占据了我们驾车经过的树林。从黑暗中传来的大角猫头鹰和它们的小兄弟仓鸮的叫声在被风声和车声打破的宁静中变着可怕的魔法,我们的车沿着相对来说很少使用的公路驶向艾尔温的老屋。

“咱们马上就到了,”弗洛林说。

车灯扫过一棵参差不齐的松树,那棵树多年前就被闪电劈开了,但仍里在那儿,两根干枯的大树枝像扭曲的胳膊似的,呈拱形弯向路面:这是一个老路标,弗洛林的话提醒了我,因为他知道我还记得,这儿离老屋只有半英里远。

“如果祖父问起来,”他说,“我希望你不要说是我写信叫你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我那么做。你可以告诉他你来中西部了。所以过来看看。”

我再度觉得很好奇,但还是忍住没有追问弗洛林。“他还不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我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信,下去接你的火车。”

我可以理解,如果老人家知道弗洛林把他的健康状况写信告诉了我,他会心烦的,也许还会发火;但弗洛林对我提出要求似乎不只是为了这个,不只是简单地为了顾全祖父的面子。我的心里再次产生了那种怪异的、难以形容的警觉,产生了那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猛然间,老屋出现在松树林里的一小块空地上。它是祖父的一个叔叔在威斯康星州的拓荒时期建造的,那可以回溯到19世纪50年代:那个叔叔是在因斯茅斯——马萨诸塞州沿海的一个神秘、诡异的城市——从事航海业的艾尔温家族中的一员。老屋是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建筑,很安逸地倚在山坡上,像一个爱发脾气的老太婆,还穿着带有很多很庸俗的裙饰的衣裙。它摒弃了好多当时的建筑标准,但却似乎没有完全抛开1850年前后的那些建筑的表面风格,形成了当时那种很怪诞、很夸张的建筑外观。它有一个宽阔的游廊,游廊的一端直接通到了马厩里,在过去,马厩是圈马和存放四轮轻便马车以及单座轻马车的地方,而现在,那里是两辆汽车的车库——也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出老屋在建成之后还是曾经进行过修缮的。老屋有两层半高,下面还有一个地窖;因为天黑无法确定,所以只能估计,老屋应该还是刷的和以前一样的那种难看的棕色漆;根据从挂着窗帘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来判断,祖父还没有安装电线,考虑到了这钟可能性,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带了一个手电和一个电烛灯,还带了备用电池。

弗洛林把车开进了车库,下了车,拿了我的一些行李,顺着游廊向前门走去,前门是用一大块厚橡木板打造的,上面有一个大得可笑的铁门环。走廊里很暗,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着的门,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但还不足以照亮通往上层的宽楼梯。

“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弗洛林说着,熟门熟路地带我上了楼。“楼梯平台的楼梯柱上有手电,”他说。“你想用就用。你也知道老头。”

我找到手电,打开了,等我再去追弗洛林时,他已经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了,我注意到,我的房间就在前门的上面,朝向和老屋一样都向西。

“他禁止我用走廊东边的房间,”弗洛林说,他的眼睛盯着我,就像是在说:你知道他有多怪了吧!他等着我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于是他接着说道。“所以我的房间就在你的隔壁,哈夫在我的隔壁,在西南角。刚才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哈夫正在弄吃的。“

“祖父呢?”

“很可能在他的书房。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房间。”

我确实记得那个没有窗户的奇怪的房间,它完全是在叔祖父利安得的监督下建造的,占据了老屋后部的大部分地方,整个的西北角和整个的西侧,除了把西南的那一小角留出来做了厨房,在我们进门的时候,正是那个厨房里的光透到了楼下的走廊上。书房已经半贴到了山坡上,所以东墙没办法开窗,但西墙上也没有开窗,就没什么理由了,只能说是利安得叔祖的怪僻了。在东墙的正中方方正正地嵌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有整面墙那么高,宽度足足有6英尺。很显然,这幅画如果不是叔祖自己的画的,就是出自他的某个不知名的朋友之手,如果画上能体现出某种天分或与众不同的才气的话,这幅画可能早就被忽略了,可它却不是这样,这幅十分平庸的油画展现的是北部山区的风景,在一个山坡上,有一个石洞,洞口就在整幅画的中心,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通到了洞口,一头凭印象画出来的野兽正在走向山洞——一看就知道那头野兽就是一度曾在这里很常见的熊,石洞的周围全是阴森森的松树,在高耸的树顶上挂着一片阴郁的云。尽管书房里的书架几乎占据了墙上的每一处可以用到的地方,尽管那些很可笑的、古怪的收藏品散落在书房各处——都是些怪异的石雕和木雕,是叔祖的航海生活的特别留念,但这幅寓意含糊的画作绝对地、完全地占据了书房的主导地位。书房完全就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博物馆,但奇怪的是,它对祖父似乎有着某种积极的热情,每当祖父走进书房的时候,就连墙上的那幅画似乎都增添了几分活力。

“我想,任何去过那个房间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的,”我冷冷地笑着说。

“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儿。几乎就不怎么出来,我估计。随着冬天的来临,他可能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了。他把床都搬进去了。”

我打了个冷战。“我想像不出在那儿睡觉的滋味。”

“对,我也一样。可你知道,他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我真的确信他的脑子坏了。”

“不会是正在写他的又一本游记吧?”

他摇摇头。“不,是在翻译,我觉得。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有一天他发现了利安得留下的一些旧文件,从那时起,他的情况好像就变得越来越糟了。”他扬扬眉毛,耸耸肩。“走。哈夫现在应该做好晚饭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了。”

弗洛林话里有话的表现让我以为我见到的将会是一位憔悴的老人。毕竟祖父已经70出头了,而且他也不可能长生不老。但在我看来,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坐在餐桌前,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壮,胡子也没有白,而是铁灰色的,里面还夹杂着许多黑色;他的脸还是那么严肃,脸色还是那么红润。我走进餐厅时,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火鸡腿。看到我进门,他稍稍扬了扬眉头,把火鸡腿从嘴边拿开,和我打了声招呼,那样子就好像我只离开了他半小时似的。

“你看上去不错嘛,”他说。

“你也一样,”我说。“一匹老战马。”

他咧开嘴笑了。“我的孩子,我正在探索某个地方——一个未开发的地方,不是非洲,不是亚洲,也不是北极。”

我瞥了弗洛林一眼。显然,他也是刚听说这个消息;他之前曾提到的事情里并不包括这件事。

随后祖父便问起我来西部旅行的事,然后在余下的晚餐时间里,我们又简单地聊了聊其他亲戚的情况。我观察到,老人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引到了在因斯茅斯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亲戚身上: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是否曾见过他们?他们看上去如何?由于我实际上根本不知道那些在因斯茅斯的亲戚的情况,而且我确信他们都已经在一场离奇的大水灾中死去了——那场大水灾把这个偏远城市里的许多居民都冲到海里去了,所以我对他的问题都是一问三不知。但他的这些并无恶意的问题让我很是感到迷惑不解。做为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我听说过不少和因斯茅斯水灾有关的神秘而令人不安的暗示,我知道联邦调查局的人曾去过那儿,还听说过一些故事,都是外界不曾了解的极其重要的、可能的真相,这些可能的真相似乎很合理地解释了发生在那座城市的那些可怕的事件。他想知道我是否曾见过他们的照片,当我说我没见过时,他显得相当失望。

“你知道吗,”他沮丧地说,“利安得叔叔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但哈蒙附近的那些老辈人多年前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很丑的人,他让他们联想到了青蛙。”猛然间,他像来了精神似的,开始加快了语速。“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我的孩子?不,你不是非知道不可。那其中的含义太多了,你很难料想……”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喝着他的咖啡,用手指嗒嗒地敲击着桌子,脸上现出一种很怪异的、全神贯注的表情,眼睛直愣愣地发呆,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让我们吃完饭后去他的书房。

“你看出什么了吗?”当我们听到关书房门的声音时,弗洛林问道。

“怪异,”我说。“但我没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弗洛林。恐怕……”

他冷笑了一声。“且慢。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你才在这儿呆了两个钟头。”

吃完晚饭后,我们去了书房,把碗碟都留给了哈夫和他的妻子,他们已经在这座老屋里服侍我祖父20年了。书房还是老样子,除了多加了一张旧双人床,床就顶在分隔书房与厨房的那面墙上。祖父显然正在等我们,或者说是在等我,如果说我偶尔会觉得弗洛林堂兄总是话里有话,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恰当地形容接下来我祖父和我的对话。

“你听说过温迪古吗?”他问。

我承认我确实听说过,是偶然从一些北方地区的印第安传说中了解到的:那是一种信仰,信奉的是恐怖的、超自然的存在物,出没于大森林的静寂中的幽灵。

他想知道我是否曾考虑过那些关于温迪古的传说与那些鬼怪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当我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很好奇地想知道我初次了解那个印第安传说的经过,还耐心地解释说温迪古与他的问题根本没有关系。

“做为一个图书管理员,我有机会和很多冷僻的东西打交道,”我答道。

“噢!”他喊道,伸手从他的椅子旁边拿起一本书。“那你肯定见过这本书了。”

我看着那本精装本图书,书封是全黑的,只在书脊上用金箔压印著书名。《外来者和其他物种》,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我点点头。“我们的书架上有这本书。”

“那你已经看过啦?”

“哦,对。很有趣。”

“那你肯定读过他讲的和因斯茅斯有关的那个怪诞故事,‘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你觉得那故事怎么样?”

我赶忙开始回想那个故事,很快便想起来了:一个奇异的故事,讲的是可怕的海洋生物,克苏鲁的后代,兽类最原始的起源,生活在海洋深处。

“作者那时候很有想像力,”我说。

“那时候!那他现在呢?”

“去世了,3年前的事。”

“唉!我还想去向他请教……”

“可是,这个虚构的故事的确……”我刚要接着说。

他制止了我。“既然你不知道发生在因斯茅斯的事件的真相,你怎么能确信他的叙事小说是虚构的呢?”

我承认我不能确信,但祖父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此刻他拿起了一个大信封,上面贴了好多1869年的3分普通邮票,现在肯定应该是集邮家的至爱了,他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说那是利安得叔叔留下的托付指示。但他的心愿没有实现,祖父说,而他把这些都保留下来了。他递给我几张纸,让我说说我对它们的看法,并且一直很机警地观察着我。

那几张纸显然是一封长信的一部分,字迹很潦草,还有一些可以想像到的很笨拙的句子。此外,许多句子似乎都让我无法理解,我看的时间最长的那张纸上满篇都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暗示。我看到了一些词,“伊萨卡”,“劳埃格”,“哈斯特尔”;直到我把那几张纸交还给祖父,我才想起我曾在别处见过那几个词,而且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只字未提这件事。我说我不禁觉得利安得叔祖写得太难懂了。

祖父吃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反应会和我一样呢,可你没有,你真让我失望!显然,那通篇都是暗语!”

“当然!这才能说明为什么他的句子都那么难懂。”

祖父得意地笑了。“一个很简单的暗语,但足够了。我还没把它全弄完。”他用一根食指敲了敲信封。“它好像说的是这个房子的事,其中反复警告说要小心,不要跨过门槛,否则会有可怕的后果。我的孩子,这个老屋里的每一个门槛都被我跨来跨去无数回了,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因此,这儿的什么地方应该还有一个门槛是我从未跨越过的。”

我禁不住笑他的孩子气。“如果利安得叔祖的思维有问题了,你就有得找了,”我说。

祖父出了名的急躁突然就表现出来了。他一只手把叔祖的信扫到了一边,另一只手示意我们离开,很显然,从那一刻起弗洛林和我对他来讲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站起身,道了歉,离开了书房。

在半黑的走廊上,弗洛林看着我,没说话,只用他热切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转身领着我上了楼,我们在楼上分手,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一直对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在夜间的表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在我看来,每个反应机敏的人面前似乎都摆着无数的机会。我曾经常带着困扰着我的问题上床睡觉,当我醒来时,我会发现我能解决问题了。但但对那些比较复杂的夜间思维活动,我就了解得不多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离开书房时想到的问题是,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利安得叔祖的那几个怪异的词,而且我还知道,我临睡前还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当我几个小时后醒来时,我马上就确信,我是在H·p·洛夫克拉夫特的一本书里看到这些词,这些奇怪的名字的,而且我是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读到那本书的。随后我便意识到有人在敲我的房门,并且压低了声音叫着。

“我是弗洛林,你醒了吗?我要进去了。”

我下了床,穿上睡袍,点亮了我的电烛灯。此时,弗洛林已经进来了,他瘦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可能是被冻的,因为9月里的夜晚,从我的窗户透进来的已经不是夏天的暖风了。

“怎么了?”我问。

他走近我,眼光很怪异,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听不见吗?”他问。“上帝,也许是我的脑子……”

“不,等等!”我叫道。

从外面的某个地方,似乎传来了很诡异的、美妙的音乐声:我想是笛声。

“祖父在听广播,”我说。“他经常听到这么晚吗?”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把话咽回去了。“老屋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在我那儿。它在我的房间里,没开着。电池用完了。另外,你在广播里听到过这种音乐吗?”

我重又感兴趣地听起来。音乐声好像很奇怪地被压低了,但依然能听到。我还发觉它并不是从某个固定的方向传来的,之前它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而现在它又好像是从老屋的地底下传来的——一种诡异的、像圣歌似的笛声。

“管乐队,”我说。

“或者是排箫,”弗洛林说。

“不吹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广播,”弗洛林答道。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很坚定地回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他不自然的严肃是有原因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把原因说出来。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弗洛林——那是什么?我能看出你很惊慌。”

他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托尼,那音乐声不是从老屋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从外面传来的。”

“可谁会在外面呢?”我问。

“没谁——没有人。”

终于明白了。我如释重负般面对这个我认为我恐怕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没谁——没有人。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

“我想祖父知道,”他说。“跟我来,托尼。别拿灯了;咱们摸着黑也能走。”

刚到走廊里,我便又站住了,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你注意到了吗?”他悄声问。“你注意到这个了吗?”

“气味,”我说。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水的味,鱼和青蛙和在有水的地方栖息的生物的气味。

“现在再闻!”他说。

猛然间,水味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股一扫而过的寒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廊里穿过带起来的,难以描述的、雪的芬芳,雪天里清新的潮气。

“你想知道我以前担心的是什么吗?”弗洛林问。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领着我下了楼,朝祖父的书房走去。一条细细的黄色光线从书房门下面的门缝里透了出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往下走一级台阶,音乐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一些,当我们站在书房门前时,很清楚地听出音乐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奇怪的香味也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黑暗好像充满了威胁,充满里一种渐渐逼近的、不祥的恐惧,恐惧像贝壳似的把我们包围住了,弗洛林站在我身边,打着冷战。

冲动之下,我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人应答,但就在我敲门的那一刹那,音乐声停了,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了!

“你不应该那么做!”弗洛林轻声说。“如果他……”

我试着推门。一使劲,门开了。

我不知道我想在书房里看见什么,但决不会是我看到的那些东西。除了祖父已经上床了之外,屋里没什么变化,他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嘴上挂着一点点笑容,他的一些东西摊开在他面前的床上,灯还亮着。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我眼前这沉闷的场景。我听见的音乐声是从哪儿来的呢?空气中的气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感到很困惑,祖父安详的表情让我觉得很不安,就在我正要离开书房时,他说话了。

“进来吧,”他说,但仍然闭着眼睛。“这么说,你也听见音乐声了?我还奇怪呢,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听到它呢。我想,是蒙古人。三天前的晚上,显然是印第安人——又是北部地区的,加拿大,阿拉斯加。我相信,有些地方还在崇拜伊萨卡。对了,对了——一星期前,是我最后一次在西藏听到的音符,在神秘的拉萨,几年前,几十年前。”

“谁演奏的音乐?”我大声问。“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睁开眼睛,注意到我们站在那儿。“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我认为,”他说着,把一只手按在他面前的手稿上,那是叔祖的信。“是利安得的朋友演奏的。星球的音乐,我的孩子——你相信你的感觉吗?”

“我听见了。弗洛林也听见了。”

“那哈夫会怎么想呢?”祖父沉思着。他叹了口气。“我差不多快知道了,我觉得。只是还需要确定,利安得是在和谁联系。”

“谁?”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闭上眼睛,微笑很快又挂在了他的嘴上。“起初,我以为那是克苏鲁;利安得毕竟是一个海员。但现在——我在想,它也许不是太空生物:劳埃格,也许是——或者是伊萨卡,我确信,某些印第安人把它叫做温迪古。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伊萨卡把他的牺牲品带到了地球上方遥远的太空里——可我又失去知觉了,我的脑子乱了。”他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冷淡的眼光盯着我们。“太晚了,”他说。“我要睡觉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在说什么?”弗洛林在走廊里问。

“跟我来,”我说。

可是,一回到我的房间里,看着弗洛林充满期待地等着听我要说什么,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该怎么给他讲隐藏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那些禁书里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内容呢?——令人生畏的《伊本集》,晦涩难懂的《奈考提奇手稿》,骇人的《莱尔讲义》,还有,最邪恶的、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的《死灵之书》。我该怎么告诉他——连我自己都不确信的——那些在我听了祖父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涌入我的脑子里的东西,那些在我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记忆——关于强大的古老神灵的,关于令人难以置信的恶魔的,关于曾经居住在地球和其它所有星球上的大神的。现在它们那些恐怖的名字又出现了——克苏鲁,强力的水下主宰;约-梭托和札特瓜,地球深处的住民;劳埃格和哈斯特尔还有伊萨卡,雪神和风行者。祖父提到的就是这些存在体,他的推断明白无误,不容忽视,也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就是说,过去曾经住在现已废弃的神秘城市因斯茅斯的叔祖利安得,曾经和这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交往。他还没有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但他在今晚早些时候的谈话里已经做出了暗示——即在老屋的某个地方有一道门槛,没人敢跨越这道门槛,而潜藏在门槛另一边的危险就是回到过去的那条小径,那也是和那些古老的存在物取得联系的途径,叔祖利安得就曾经通过那条途径和它们联系过!

不知为什么,我还没有悟出祖父那些话的全部含义。虽然他已经说了这么多,但他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我不能怪自己没能完全意识到祖父的举动显然就是要找到利安得叔祖曾经隐晦地提到的那个神秘的门槛——并且跨过那个门槛!在纷乱的思绪中,我首先想到了关于克苏鲁、伊萨卡和长老神的古代神话,我没有顺着那些显而易见的指示去做合乎逻辑的推断,也许是因为我本能地害怕会走得太远。

我开始尽可能清楚地解释给弗洛林听。他专注地听着,时而问几个很尖锐的问题,当我不可避免地提到某些细节时,他的脸色会有些发白,但他好像并不如我所所预料的那样对我说的内容表示怀疑。这本身其实就表明了祖父的好多活动以及发生在老屋里的更多的事还有待于我去发现,但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快便发现一些潜在的原因,知道了为什么弗洛林会心甘情愿地相信我所说的必要的梗概。

在谈到他的一个问题时,他突然停下不说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不在这个房间里了,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坐在那儿,像是在听着什么,受他的影响,我也张着耳朵去听他听的东西。

只有树林里的风声,现在变得更大了一些,我觉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问。

“没有,”我平静地说。“只有风声。”

“对,对——就是风声。我写信告诉过你,记得吧。听。”

“好啦,弗洛林,镇静点。那不过是在刮风。”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走到窗前,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一言不发地指着紧紧压迫着老屋的黑暗。我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外面的黑暗,能看见清晰地映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的树影。这下,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虽然风声越来越大,在老屋周围隆隆作响,但我眼前的那些树却纹丝未动——没有一片树叶,没有一顶树冠,没有一条树枝,有一丝一毫的摇摆。

“天哪!”我惊呼一声,往后退着离开了窗口,不敢再看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他说着,也离开了窗口。“我以前就听见过这些声音。”

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也等待着。风声还在继续,没有减弱;此时大得吓人的风声让人以为老屋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刮倒,刮到下面的山谷里去。实际上,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真的出现了轻微的颤动:一种不同寻常的震动,仿佛老屋在战栗,连墙上的画也轻轻地、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动了起来,尽管难以察觉,但可以确定无疑地看到。我瞥了一眼弗洛林,他的表情很平静;他还是那么站着,听着,等待着,显然,一切都还没结束。这时候,风声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魔鬼般的怒号,伴随着风声的还有音乐声,音乐声应该响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因为它和风声配合得很好,我之前竟没有察觉到。音乐声和之前的那种很像,像是管乐,偶尔还有弦乐,但这一次的音乐变得更狂野了,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放纵,带着说不出的邪恶。接着,同时出现了两个表象。第一个是出现了像是什么人走路的声音,还应该是一个大家伙,脚步声从风的中心涌进了房间;当然,脚步声不是出自老屋,但声音明显在增大,显然是有谁正在接近老屋。第二个便是温度突然起了变化。

在威斯康星州北部,9月的夜晚室外是暖和的,屋里的温度也相当舒适。此时在出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的同时,温度突然开始骤降,不一会儿,屋里就冷了起来,弗洛林和我不得不加穿衣服保暖。但这好像还不是弗洛林要等待的最终结果;他依然站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但偶尔会看我一眼,眼里的神情把他的心思都表露出来了。我不知道,在我们等待的结果到来之前,我们听着从外面传来的那些可怕的声音,究竟站了多久。

弗洛林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哑着嗓子轻声地尖叫,“来了!来了!听!”

诡异的音乐突然从先前渐强的狂野节拍变换成了渐弱的节拍;其中还出现了一个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温柔的旋律,,此时带着一些伤感的音乐和之前那种充满邪恶的音乐一样的优美动人,但并没有完全抛开恐怖的音符。在这同时,从老屋后部的什么地方——像是书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上帝啊!”我紧紧地抓住了弗洛林。“那是什么?”

“是祖父的事,”他说。“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那个东西都会来给他唱歌。”他摇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低声说道,“要是利安得那该诅咒的信被烧掉了该有多好啊!”

“差不多能听出一些词,”我边说,边专注地听着。

那不是我以前曾听到过的词,那是一种恐怖的、原始的、含混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舌头短了一截的野兽般的人在呜呜地叫着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骇人的音节。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声音似乎立刻变得清晰了,这样一来就明显能听出来那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好多人发出的声音,而是只有一个声音,但它能造成一种错觉。那些词——或者最好说是它们是声音,野兽般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那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嗥声。

“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咿呀!呜喝!克苏鲁-富坦!沙布-尼戈拉斯!伊萨卡-纳弗尔富坦!”

风声令人难以置信地变成更加恐怖的怒号,让我觉得老屋随时都会被风抛向太空,弗洛林和我也会被扔出房间。恐惧和好奇交织在一起,令我在那一刻想起了在楼下书房里的祖父,我向弗洛林招招手,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尽管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决心要帮助祖父摆脱威胁着他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我跑到书房门口,猛地冲了进去——还是和上次一样,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像有一个控制开关似的,寂静像夜幕一样笼罩着老屋,那是一种比已往更可怕的寂静。

站在门里,我又再次面对祖父了。

他还像我们离开时那样坐在那儿,在现在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头稍稍向一侧抬起了一些,眼睛盯着东墙上的巨幅油画。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叫喊着。“那是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他很庄重、很严肃地答道。

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多少也使我平静了一些,我又往屋里走了几步,弗洛林跟着我。我俯身在床前,想让他看着我,但他依然异常专注地凝视着那幅画。

“你在干什么?”我问。“不管那是什么,都是危险的东西。”

“像你祖父这样的探险家,如果没有危险,是很难满足的,我的孩子,”他实事求是、简明扼要地回答。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宁愿死在探险的路上,也不愿死在这儿,死在这张床上,”他又接着说。“至于咱们听到的那些——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都是现在还无法说清楚的东西。但我想提醒你注意风的异常表现。”

“没有风,”我说。“我看了。”

“对,对,”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太对了。但有风的声音,而且所有那些风的声音——就像我在蒙古,在大雪原上,在有特考-特考人祭拜神秘的古老神灵的、神秘的雷恩高原上听它唱的一样。”他突然扭头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里在冒火。“我告诉过你,对吧?关于祭拜伊萨卡的事,有时又把它叫做风行者,当然,还有些人叫它温迪古,是那些在上马尼托巴的印第安人,他们还相信,风行者把人类的牺牲带到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丢下他们,让他们最终死去。哦,有些故事,我的孩子,古怪的传说——和别的东西。”他向我探过身来,很激动的样子。“我亲眼见过一些东西——在一具从天上掉下来的尸体上找到的东西——就那个——是不可能在马尼托巴找到的东西,属于雷恩高原的东西,属于太平洋小岛的东西。”他用一只手赶我走,脸上是一种厌恶的表情。“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脑子出问题了。走吧,回去睡你的觉去吧,在日复一日的、无尽的痛苦中等死吧!”

“不!现在就讲吧。我不想走。”

“我早上再给你讲,”他疲倦地说。

听了这话,我应该满足了;他很坚决,说不动。我再次向他道晚安,然后和弗洛林一起走到了走廊上,他一直站在那儿慢慢地摇头,很严肃的样子。

“每次都会变得更糟,”他悄声说道。“每次风都会刮得更响,温度会降得更低,说话声和音乐声听得更清楚——还有那些可怕的脚步声!”

他转身上楼去了,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祖父又有了他平时那副健康的模样。我走近餐厅的时候,他正和哈夫说话,显然是在回答一个问题,因为那个老仆人很恭敬地弯腰站在那儿,听祖父告诉他,如果他妻子的健康问题需要她去沃索咨询专家的话,从今天起,他和他妻子可以离开一星期。弗洛林冷笑着看了我一眼;他的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觉的样子,但他吃得还是津津有味。他的笑,和他在哈夫离开时朝他的背影递出的一个带有暗示的眼色,清楚地表明哈夫和他妻子的这个要求是他们对抗那些表象——在我到达老屋的第一天晚上,就令我感到如此不安的表象——的方式。

“不错,我的孩子,”祖父很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可不像昨晚那样憔悴了。我承认,我同情你。我猜你不会像以前的你那样怀疑一切了吧。”

他吃吃地笑了,好像这是一个玩笑的话题似的。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我坐下,开始吃东西,偶尔看他一眼,等着他开始解释昨晚那些奇怪的事情。很快我便看出,他显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所以我就尽可能郑重地要求他讲给我听。

“对不起,如果让你受到了惊扰的话,”他说。“事实上,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应该就在书房里的什么地方,我确信无疑地觉得我昨晚找到了它,就在你第二次闯进书房之前。此外,无可置疑是,家里至少有一个人曾经和那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联系——显然,是利安得。”

弗洛林探身问道,“你信仰它们吗?”

祖父不悦地笑笑。“那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无论我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弄出你们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

“是的,当然了,”弗洛林说。“但别的什么东西……”

“不,不——还需要确定究竟是哪一个。水的气味表明是克苏鲁的卵,但风可能是劳埃格,或伊萨卡,或哈斯特尔。但星星的位置不是哈斯特尔的,”他继续说道。“所以还剩下另外两个。它们,或它们中的一个,那时正好跨过了那个门槛。我想知道门槛那边有什么,如果我能找到它的话。”

似乎很难相信,我的祖父会这么满不在乎地谈论这些古老的存在体;他平淡的语气本身就几乎和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一样令人忧虑不安了。当我看见他吃早餐的时候,还曾暂且有过一种安全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又开始感觉到那种慢慢加剧的恐惧——昨晚在来老屋的路上,我就曾有过那种感觉,我后悔我提的问题了。

即使祖父意识到了什么,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继续说着,就像是一个演讲人在回答他的一个听众提出的一个科学问题。他说,很显然,发生在因斯茅斯的那些事和利安得·艾尔温与“外界”的非人类之间的通信联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利安得离开因斯茅斯的初衷是因为那里存在的克苏鲁教派吗?是因为在被诅咒的因斯茅斯突然发生居民变脸的诡异事件时,他也受到了伤害吗?——那次变脸事件后出现的那些怪异的蛙脸形状曾令前去调查因斯茅斯事件的联邦调查局的人惊恐万状。也许就是这样。无论如何,离开了克苏鲁教派后,他来到威斯康星州拓荒,并且,不知为什么,他和另外一个古老的存在体建立了联系,不是劳埃格,就是伊萨卡——都是最原始的邪恶力量。利安得·艾尔温显然是一个邪恶的人。

“如果这是真的,”我大叫着,“就应该听利安得的警告。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吧,别再去找他提到的那个门槛了!”

祖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显得很和善;但他显然并未真正在意我说的话。“我现在已经开始了这项探险,我要继续下去。毕竟,利安得是自然死亡。”

“可是,按照你的理论,他和这些——这些存在体——有过联系,”我说。“你没有。你是想探索未知的世界——那恰巧就是——而不顾及那里可能会有多可怕。”

“当我去蒙古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可怕的事。我从没想过能活着从雷恩高原回来。”他停下来,沉思着,然后又缓缓地说。“不,我要去找利安得的门槛。今晚,无论你们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来打断我。如果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却因为你的冲动延误了时间,那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找到了那个门槛,又怎么样?”我大声地问。

“我不能肯定我会想去跨越它。”

“那时可能就由不得你了。”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和蔼地笑了,离开了餐厅。

提起那个灾难性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我发现即便是现在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我还是很难把它们写出来,尽管身处于平静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周围有这么多隐藏着骇人的秘密的古书和不为人知的文本,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依然如此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要想弄明白后续大面积发生的事,就必须要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在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弗洛林和我都在查阅祖父的书籍和文稿,想找到一些证据来证实他在谈话中所提到的那些传说——不仅是他和我的谈话,还有在我没来之前他和弗洛林的谈话。在他的书籍资料中有很多含义隐晦的典故,但只有一段叙述与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那是一个有些晦涩难懂的故事,显然是出自一个传说,讲的是住在马尼托巴省的尼尔森的两个居民和皇家西北骑警队的一个警察失踪、然后又相继现身的事,他们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都被冻住了,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就快要死了,死前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伊萨卡,风行者,和地球上的许多地名,身上还带着些奇怪的东西,是从一些很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纪念品,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前曾去过那些地方。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它和一个神话有关,这个神话被明明白白地写进了《外来者和其他物种》,而且以更骇人的叙述方式出现在《奈考提奇手稿》、《莱尔讲义》和恐怖的《死灵之书》里。

除了这个故事,我们没找到和我们的问题有明确关系的内容,随后我们便听天由命地等待夜晚的来临了。

因为哈夫夫妇没在,所以午餐和晚餐都是弗洛林做的。吃饭的时候,祖父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没有提起他神秘的探险,只提到他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书房东墙上的那幅很不起眼的画是利安得画的,还说他现在已经快破解完利安得的那封漫无边际的长信了,他希望很快就能找到和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有关的、必要的线索。临离开餐桌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再次提醒我们晚上不要去打断他,否则他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然后,他便去了书房,并且再也没能走出来。

“你觉得你能睡着觉吗?”弗洛林问我,此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会一直熬着。”

“我想他不希望咱们呆在楼下,”弗洛林微微皱着眉头,说道。

“那就呆在我的房间里,”我答道。“你呢?”

“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想要探个究竟,在他需要咱们帮助前,咱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他可以叫……”

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确信等祖父呼叫我们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我没把我的担心说出来。

晚上的那些事的开场和以前一样——从包围着老屋的黑暗中传来了像笛声似的、美妙得吓人的音乐声。过了一会儿,就是风声,寒冷,和嗥声。随后便出现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邪恶的气氛——接着便出现了更多的表象,说不出来的可怕。我们一直坐着,弗洛林和我,没开灯;我没开我的电烛灯,因为即便有灯,我们也无法看见这些表象的源头。我面对窗户,风声开始响起的时候,我又去看那些树影,心想,绝对地,肯定地,树应该在这场凶猛的大风暴中弯腰了;但还是没有,树依然静静地没有动。天上没有云;星星很亮;夏天的星座已经移到了地球西边的边缘上,把天空留给了秋天。风声渐渐地加大了,但在夜空映衬下的树影依然没有动。

但突然间——突然得使我一时间使劲眨着眼睛,告诉自己说眼前的景象不过是一个梦——天上的一大片星星都不见了!我站起来,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是有一片烟云突然升到空中,几乎升到了天顶那么高;但云是不可能这么快地出现在空中的。在头顶和两侧的天空中,星星依旧闪亮。我打开窗户,探身到窗外,试着去辨认被星星衬托出来的黑色的轮廓。那是某种巨兽的轮廓,一个很吓人的人物漫画,有一个相当于头部的轮廓顶着天,在大概是眼睛的位置上有两颗闪烁着深紫红色光的星星!——那是星星吗?在这同时,那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大,老屋被震得颤颤巍巍地晃,魔鬼般狂暴的风声大得令人难以形容,嗥声也响得几乎能令听到它的人发疯。

“弗洛林!”我的声音是嘶哑的。

我听见他走到了我身边,不一会儿便感觉到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这么说,他也看见了;那不是幻觉,不是梦——这个被星星映出轮廓的庞然大物,还在动呢!

“它在动呢,”弗洛林轻声说。“噢,上帝啊!——它过来了!”

他惊恐地离开了窗口,我也离开了。但刹那间,天上的阴影消失了,星星又露出了闪光的脸。但风声的音量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实际上,如果有可能,它会变得更狂野,更猛烈;整个老屋都在颤抖,震动,同时,那些巨响的脚步声在老屋前的山谷里反复回荡着。温度变得更低了,我们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了——屋里就像外层空间一样冷。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我想起了祖父的文稿中写的传说——关于足迹遍及最北边的寒冷雪域中的伊萨卡的传说。正在我回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恐怖的、由嗥声组成的合声,那仿佛出自一千只野兽之口的胜利的赞歌——

“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哎!哎!哎!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瓦戈特姆。伊萨卡-富坦!呜喝!咿呀!咿呀!哎!哎!哎!”

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爆裂的巨响,旋即响起了我祖父充满恐惧的叫喊声,那是胆战心惊的尖叫,像是要叫弗洛林和我的名字,但还没叫出来就被出现在他面前的恐怖噎住了。

他的叫声没有了,同时其它所有的表象都停止了。只有那种可怕的、预示着恶兆的寂静像死亡的阴影一样紧紧地包围着我们。

弗洛林率先冲出了我的房间,我接着也冲出去了,没被他落下几步。他在楼梯上摔倒了,然后借着我的电烛灯的光又爬了起来,我手里拿着电烛灯,和他一起冲到书房门口,呼唤着祖父。

没有人回答,但门下缝隙里透出的一条黄色光线表明他的灯还亮着。

门从里面锁上了,我们必须把门砸坏才能进去。

祖父不见了。在东墙上有一个大洞,原来画在上面的画现在已经掉在了地板上——那是一个通向地球深处的石洞,屋里的每样东西上都留下了伊萨卡的标志——一小片白雪,在书房黄色的灯光照耀下,雪粒像无数颗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除了油画被破坏了之外,只有祖父的床被弄乱了——好像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把祖父从床上掳走了似的!

我赶忙去看祖父存放利安得叔祖的手稿的地方——手稿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弗洛林突然大叫一声,指指利安得叔祖画的油画,又指指我们面前的那个大洞。

“它一直都在这儿——那个门槛,”他说。

我也看出来了;但祖父看出来的太晚了——利安得叔祖画的就是在他建房子之前这里原有的景象,他用老屋把山坡上那个通向地球深处的大洞隐蔽了,那就是他在信里警告过的神秘的门槛,祖父跨过去了,消失了!

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在所有那些怪异的事实当中,我依然要透露一件事。当地官员和来自哈蒙的一些无畏的冒险家随后对石洞进行了全面的搜索;他们发现石洞有好几个出口,连通着遍布于周围的群山上的数不清的石缝,任何想要通过石洞进入老屋的人或物都必须要先钻进其中一条石缝。祖父失踪后,利安得叔祖的活动也被暴露了。弗洛林和我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的怀疑,经受了严酷的拷问,但他们没有找到祖父的尸体,最终我们也被释放了。

但从那天晚上开始,一些事实被澄清了,根据祖父的暗示,再结合写在那些禁书里——那些书都被锁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了——的可怕的传说,这些事实是无可逃避的。

首先是那一串巨大的脚印,那是在那天晚上那个顶天立地的黑影出现的地方发现的,脚印就是一个个深坑,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有某种史前的怪物从那里走过似的,每个脚印的间隔都有半英里,脚印一直延伸到老屋外面,然后在一个连通石洞的石缝处消失了,经过对比,这些脚印和在马尼托巴北部雪地里发现的脚印是一样的,而那两个当地居民和那名警察就是在那里从地球上消失的!

其次是我祖父的笔记本和一部分利安得叔祖的长信,有人在上萨斯喀彻温的林海雪原深处发现了它们,所有的东西都被冰包裹着,留在上面的各种痕迹都表明它们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记录标注的日期就是他在9月底失踪的那一天;本子是在第二年的4月才被发现的。弗洛林和我都不敢把它们不寻常的外观描述出来,我们把那封可怕的信和祖父没完成的译文都烧掉了,译文本身,在它被写出来的时候,连同其中所包含的对跨越那个恐怖门槛的警示一起构成了对外来者的召唤,这个外来者是如此可怕,就连那些曾写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故事的古代作家都不敢去描述它。

最后是那个最确凿、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7个月之后在离新加坡东南部不远的一个太平洋小岛上找到的我祖父的尸体,和奇怪的验尸报告:保存完好,像是被冻住了,因为太凉,以至于在发现尸体5天后都没人敢直接用手触摸他,还有一个怪异的事实是,他是被半埋在沙地里的,就好像“他是从一驾飞机上掉下来的!”弗洛林和我都不再有任何怀疑;这是关于伊萨卡的传说,它把它的牺牲带到地球上遥远的地方,穿越时空,然后再丢弃他们。证据无可置疑地表明,祖父在那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旅程中有一段时间还是活着的,如果我们有任何怀疑,在他口袋里找到的、他从他曾到过的神秘的地方带给我们的那些小纪念品就是最终的、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一个小金牌,上面微缩着一幅古代生物争斗的场面,表面还刻着一些神秘的图案,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拉克汉姆博士鉴定这块金牌是出自某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地方;一本用缅甸语写的邪书,里面有关于神秘的雷恩高原的恐怖传说,那里是可怕的特考-特考人居住的地方;最后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充满野性的小石雕,一个恶魔般的怪物正在天上乘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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