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罗赛勒早料到会这样麻烦,他就会听天由命了。不错,暴风雨的时候,水就直往他家里灌,屋里铺地的花砖,弥缝的洋灰都松散了,壁炉糟得不堪言状,为了代替它而安装起来的炉子也在冒着烟。不用说,正是老天下雨的时候,窗户才关不上。楼梯上的电灯仅仅照到四楼;随时都有摔断一条腿,进医院去住上四十天,甚至付不出房租的危险。厕所里是这样一种情况,他不得不去买了木套鞋,他和他的妻子才能走到里面去,为孩子们呢,就不能不预备下一个木桶,否则他们到厕所里去真会闹出大乱子来。房子是旧了,早就该拆了,可是罗赛勒想错了:哪能要求房东拆掉他们自己的房子呢!一天,罗赛勒发火了:“我退租了。有的是别的房东。”一点不假,有的是别的房东。然而,别人是怎样住进那些房东的房子里的,罗赛勒却总也弄不清楚。因为他的老婆去看一些招租的房子时,总会遇到这样一个关键问题,在这问题上房东们和他的老婆总也说不到一块儿。罗赛勒有五个孩子。问题是,即使他只有四个,不论到哪里,别人就已经会提出不少的意见了。罗赛勒的老婆终于说道:“对,等这阵子霍乱病过去后,我再来看房子吧。”“真他妈!……”有一天,罗赛勒说,“你只要到大的住宅区去,并且说你有五只狗就柠了。”这会子,他们俩才感到事情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倒不是因为找不到房子,奇怪的是他们竟能在这同一所房屋里住了八年。也许这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就是当他们搬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并没有孩子。妻子说:“那么我只好不承认我这五个孩子了!”她真按照她男人所嘱咐的那样去行事。她走出了蒙鲁日区,在拜尔福金狮铜像①附近,挑选了一所有石头阳台的房子,这房子的大门是金色的,为了使窗户显得更为富丽堂皇,全都镶着小块的花玻璃。一位大夫、一位建筑师还有一位牙医师住在这里。她学了他们的样子进行商谈,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怎样豪华。“我有五只狗,五只名贵的小狗,都穿着狗衣。”后来,看门人向她打听小狗是否千干净净,她断然回答:“这五只小狗是一位伯爵夫人送我的。”搬家的那一天,天气很好。他们做得实在太对了,租到了一所漂亮的房子。地毯一直铺到六层楼,只铺到这一层,不过人们能够住上一所铺有地毯的房子,已经高兴万分,再往上铺,自然不再有必要了;因此到了这层,楼梯就是光秃秃的了①。他们在七层楼租到了一套有两个房间的屋子。和有钱人毗邻总能沾点光。房东怕这些有钱人有一天会锗跑了上来,所以把七层楼也收拾得明亮而清洁。这儿的外景挺美;当然,从七楼往外了望或是从其他各层往外了望,所见的风景是无法叫它不一样的,于是从罗赛勒的住宅推窗一望,

①拜尔福金狮铜橡是坐落在巴黎南部唐斐尔-罗歇欧广场上的纪念像。唐斐尔-罗歇欧为普法战争时期,坚守拜尔福城的英雄。

①法国旧式公寓房子,下面几层的房租贵,设备较好,上面的几层房租便宜,设备较差。也看见了蒙巴那斯公墓②。有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就是要把孩子们弄上楼去的时候。大家等着天黑。五个孩子全都留在马路的拐角上。爸爸妈妈早就对他们说过:“你们是一群小狗!”妈妈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找他们,把他们包在围裙里带走。为了占据更少的地方,他们把身子紧缩成一团。第五个该带走的孩子已经有七岁了,要把他包进一条围裙里,那实在是太大了。妈妈拿来了一条被单,就把他裹在里面。方才他孤单单地一个人等着的时候,真是害怕极了。

头一天,他们决定安安静静地呆着。妈妈用爸爸的一条旧裤子替小家伙们做了几双厚底的布袜子。他们从来没穿过这种布袜子,但是爸爸妈妈告诉他们穿着布袜子走路声音特别轻,他们就练习起来,尽可能使自己脚步走起来声音小一点。他们能当上小狗感到十分快活。他们唯一的烦恼就是没有四条腿,没有长毛,没有大耳朵。“如果你们乖乖的,这些东西都会从身上长出来的。”妈妈这样说。他们很焦急,而且常常摸自己身上的皮肤,想看看这种变化是否已经开始发生。当他们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冷冰冰的时候,他们特别感到快活。然而下午的时间显得相当长。这些孩子又都已经有了上学的习惯。他们知道自己和不论是哪一类的小朋友都可以玩得来,可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只有吵架的份儿。总有那么一个会受到其余四个孩子的欺侮。妈妈费了不少周折来维持和平,她有了一个叫他们老实的办法,只消说上一句:“谁先嚷嚷,谁就不会变成狗了。”第二天过得还算不错。妈妈想出了另一种玩意儿。那几个小孩子醒来的时候都闷闷不乐,他们问道:“妈妈,你说说看,我们是小狗吗,这不会是真的吧?”她就回答他们说:“当然不会是真的,你们都是些小孩,要是你们想看一点好东西的话,那么就到窗户那边去,留神地望着公墓。”前一天,他们已经看见过公墓了,但是并没有留神,因为小狗是不会注意美丽的自然景色的。世上有这么多死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死人多公墓才能有这样大。他们明白了真正的天空比他们在两排房屋中间所看到的那一片要广阔得多。从前,星期天他们到蒙特梭的公园去散步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发现了这件事,可是就算他们能记起这件事,他们也乐于把这些回忆忘掉,因为这样就会觉得公墓更美丽得多。再说,公墓中有许多的鸟儿。过去他们在校园内看到的鸟儿都是些偷东西的鸟。它们只呆一会,转眼就不见了。鸟儿们飞走了,它们究竟上哪儿去了呢?当然是回家了。可是鸟儿们到底住在哪里呢?他们现在知道了,鸟儿原来住在蒙巴那斯公墓。过了好大半天,他们才问起公墓是什么东西。他们那可怜的妈妈还没有完全习惯自己以前的说法:她的小家伙们是一群狗。“公墓嘛,”她回答,“就是埋死人的地方。好好看看吧,孩子们!不用害怕。只有死人才不会欺侮孩子哩。”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有许多白石块和许多小矮房子的公墓。他们倒挺愿意住到一所这样的小矮房子里去,可是要这样,那就必须先成为死人才行。他们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他们的妈妈,她说:“真的,这样倒要好得多。在这世界上,要想安宁,这是唯一的办法。”

②蒙巴那斯公墓位于巴黎南城,是巴黎最大的公墓之一,风景甚佳。

他们最后毕竟明白了他们是不幸的,而且更进一步,猜测到他们所以先当狗,后来又住在死人的旁边。只不过是因为活人的心眼都太坏了。由于他们这样想,结果将近黄昏的时候,那个最大的,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妈妈决定,五个孩子中可以有一个到走廊上去走动一下,只要他不弄出太大的声响。她派了大女儿到公共用水处去汲点水,并且对她说:

“万一遇到什么人,就赶快回来!”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面色惨白,心跳个不停,张口结舌,肚里有许多可怕的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原来她遇见了一个男人。舌头伸在嘴外面,用唇吹着口哨,就像蛇一样。这人的两眼血红,打量着她,像是要把她盯得跟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这人上下嘴唇各露出一排十四个牙齿,正要来把她吃掉。现在一切男人在罗赛勒的孩子们的眼中,都显出这副样子。第三天,什么事也不能使他们散心了。仿佛他们已经都明白了。五个人全部坐着。两眼下垂,注视着自己的两只小手,两只脚,两条腿。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没有占有一个身体的权利。他们对在自己身体上所看到的一切感到羞愧,他们紧缩自己的身躯,蜷曲成一团,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小地存在着,为了让自己最大也不要超过一个无碍干人的小点子。他们暗暗地呜咽。谁的眼泪流进了嘴里,谁就毫无怨言地把它咽了下去。罗赛勒最后竟然认不出他们来了。傍晚,吃完了晚饭,他这样决定:全体人员立刻都下楼去,爸爸、妈妈以及五个孩子,并且七个人还要尽可能地在楼梯上喧闹一番。他们来到了门房附近,这门房简直像警察局的办公室。他们站定了下来,并且大家一致开始高呼:“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看门人和他的妻子听到了呼声,走了出来。看门人有一副当兵的派头,因为有钱人都是当官的。罗赛勒没等他们来得及提出抗议,就对着这两个人说,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两个人:“你们这一帮奴才,你们就不敢有这些孩子,因为这讨不到你们主子的喜欢。至于我,只要你们敢罗唆一句,我就再叫三声。”看门人大怒。他只用一个词来表达他的感情:“猪猡!”不知道看门人是否由于冒失他说了这个欠考虑的词,害怕房东会责骂他,然而事情却的确是这样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搅罗赛勒的安宁了,他于是决定——当然是按期付房租——要在这所房子里,同样住上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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