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可是我先得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姓王,叫王葆。我要讲的,正是我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我和宝葫芦的故事。
你们也许要问:什么?宝葫芦?就是传说故事里的那种宝葫芦么?
不错,正是那种宝葫芦。
可是我要声明,我并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妖怪。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你们瞧瞧,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我也和你们一样,很爱听故事。
至于宝葫芦的故事,那我从小就知道了。那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奶奶每逢要求我干什么,她就得给我讲个故事。这是我们的规矩。
乖小葆,来,奶奶给你洗个脚。奶奶总是一面撵我,一面招手。
我不干,我怕烫。我总是一面溜开,一面摆手。
不烫啊。冷了好一会了。
那,我怕冷。
奶奶撵上了我,说洗脚水刚好不烫也不冷,非洗不可。
这我只好让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爱洗就让你洗。你可得讲个故事。
就这么着,奶奶讲了个宝葫芦的故事。
好小葆,别动!奶奶刚给我洗了脚,忽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来。让我给你剪一剪
什么!剪脚趾甲呀?那不行!我光着脚丫,一下地就跑。可是胳膊给奶奶拽住了,没有办法。
不过我得提出我的条件:那,非得讲故事。
于是奶奶又讲了一个又是宝葫芦的故事。
我就这么着,从很小的时候起,听奶奶讲故事,一直听到我十来岁。奶奶每次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上次讲的是张三劈面撞见了一位神仙,得了一个宝葫芦。下次讲的是李四出去远足旅行,一游游到了龙宫,得到了一个宝葫芦。王五呢,他因为是一个好孩子,肯让奶奶给他换衣服,所以得到了一个宝葫芦。至于赵六得的一个宝葫芦那是掘地掘来的。
不管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一得到了这个宝葫芦,可就幸福极了,要什么有什么。张三想:我要吃水蜜桃。立刻就有一盘水蜜桃。李四希望有一条大花狗,马上就冒出了那么一条冲着他摇尾巴,舔他的手。
后来呢?后来不用说,他们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常常就联系到自己:我要是有了一个宝葫芦,我该怎么办?我该要些什么?
一直到我长大了,有时候还想起它来。我有几次对着一道算术题发楞,不知道要怎么样列式子,就由8字想到了宝葫芦假如我有这么一个
那可就省心了。
我和同学们比赛种向日葵,我家里的那几棵长得又瘦又长,上面顶着一个小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儿,比谁的也比不上。我就又想到了那个宝贝:那,我得要一棵最好最好的向日葵,长得再棒也没有的向日葵。
可是那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可是我总还是要想到它,那一天我和科学小组的同学闹翻了,我又想到了它。
要是我有那么一个葫芦,那
嗯,还是从头说起吧。


那天是星期日。我九点钟一吃了饭,就往学校奔,因为我们科学小组要做一个电磁起重机,十点钟开始。
可是那天真憋气:同学们净跟我吵嘴。例如我跟姚俊下的那盘象棋吧,那明明是我的占优势,我把姚俊的一个车都吃掉了。可忽然不知道怎么一来,姚俊的马拐了过来,叭!将我一军。我的老帅正想要坐出来避一避锋,这才发现对面有一只炮,隔着一个炮架子蹲在那里。我问姚俊:你那个炮怎么摆在这儿?
早就在这儿了。
什么!早就在这儿了?怎么我不知道?
谁叫你不知道的!哼,他倒说得好!
我们就吵了起来。看棋的同学还帮他不帮我,倒说我不对!我就把棋盘一推:不下了,不下了!
后来我们动手做电磁起重机的时候,又有苏鸣凤跟我吵嘴来。
你们都不知道苏鸣凤吧?苏鸣凤是我们的小组长。其实他这个人并不怎么样,他打乒乓还打不过我呢。可是他老爱挑眼。他一面干着他自己的那份工作,一面还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王葆,这么绕不行:不整齐。
一会儿又是
王葆,你绕得太松了。
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个零件,是我们全部工程里面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科学上叫做电磁铁:起重机要吸起铁东西来,就全靠它。
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一份工作可实在不简单。
我得把二十八号的漆包线绕到一个木轴儿上面去,又要绕得紧,又要绕得齐。假如让女孩儿来做这样的工作,那就再合适不过了。而我呢,恰巧不是个女孩儿。问题就在这里。
可是苏鸣凤简直看不到这个问题。你瞧,人家做得非常费劲,闹得汗珠儿都打鼻尖上冒出来了,苏鸣凤可还一个劲儿提意见,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我动了火:这么做也不行,那么做也不行你做!
苏鸣凤说:好,我来绕。你去做绞盘上的摇柄吧。
这个绞盘上的摇柄可再重要不过了。只有等我把摇柄做好安上去之后,你才能转动绞盘,使起重臂举起来。要不然,就不能算是一个起重机。所以我也很乐意做。我很愿意对这整个工程有这么重要的贡献。
可是忽然苏鸣凤嚷了起来:不对,王葆!你把它弄成之字形了。这两处都得折成直角才成。
等到我把它一矫正,苏鸣凤又来了:这成了钝角了,不行!
怎么又不行?
这么着没有用处,摇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它摇不起来?
有人插嘴:这实在不像个摇柄,倒像一个人站在游泳池边刚要往下跳的姿势。
这真有点儿像。大家笑了起来。我把东西往地下一扔:嗯,还兴讽刺人呢!我不干了,我退出!
我狠狠地把地上的东西顺脚一踢,就往外跑。
苏鸣凤追了出来:王葆,王葆!
别理我!
王葆,别这样!你这是什么态度?
噢,就是你的态度好!好极了,可了不得!等着《中国少年报》登你的照片吧!
王葆,你这么着,可不会有人同意你
我不稀罕你们的同意!我头也不回地走,眼泪简直要冒出来了。
苏鸣凤准会追上我,劝我回去。可是别的同学都拦住了他,让他走,让他走!
这么着我就更生气。
好,你们全都不讲友谊!拉倒!
我回家发了一会儿闷,我想再回到学校去,瞧瞧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可是那怪别扭的。后来我对自己说:得了吧,什么电磁起重机!不过是个玩具,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宝葫芦。我当然从宝葫芦联系到电磁起重机,然后又联系到别的许多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现在不讲了,要不然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并且,后来我究竟想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我瞌睡上来了。
睡呀睡的,忽然听见一声叫:王葆,钓鱼去!
谁呀?
快来,快来!
我这才记起,仿佛的确有同学们约我今天去钓鱼。你瞧,连鱼饵都准备停当了,在桌上搁着呢。我就赶紧拿起钓具,拎着一只小铁桶,追了出去。


我出城到了河边。可是没瞧见一个同学。
他们都哪去了?干么不等我?这还算是朋友么!
后来我又对自己说:这么着倒也好。要是和同学们一块儿钓,要是他们都钓着了许多鱼,我又是一条也没钓上,那可没意思呢。还不如我一个人在这儿的好正可以练习练习。
可是这一次成绩还是不好。我一个人坐在河边一棵柳树下。我旁边只有那只小铁桶陪着我,桶里有一只螺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斜着个身子,把脑袋伸出壳来张望着,好像希望找上一个伴儿似的。
我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总而言之,要叫我拎着个空桶回城去,那我可不愿意,顶起码顶起码也得让我钓上一条才好。我老是豁着钓竿。我越钓越来火。
我就跟你耗上了,啊!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河面上闪着金光。时不时泼刺的一声,就皱起一圈圈的水纹,越漾越大,越漾越大,把我的钓丝荡得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这一来鱼儿一定全都给吓跑了。
我嚷起来:是谁跟我捣乱!
有一个声音回答好像是青蛙叫,又好像是说话:格咕噜,格咕噜。
什么?
又叫了几声咕噜,咕噜,可是再听听,又似乎是说话,好像说:是我,是我。
谁呀,你是?
回答我的仍旧是格咕噜,格咕噜叫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可就听得出字音来了:宝葫芦宝葫芦
越听越真,越听越真。
什么!我把钓竿一扔,跳了起来。宝葫芦?别是我听错了吧?
那个声音回答还是像青蛙叫,又听得出是一句话:没错,没错,你并没听错。
怎么,你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宝葫芦么?
就是,就是。字音越来越清楚了。
我还是不大放心:喂,喂,劳驾!你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宝葫芦就是那个那个b,ao,bǎo,h,u,h,l,u,l听准了没有?就是那个宝葫芦么?
我的的确确是那个宝葫芦。回答得再明白也没有。
我摸了摸脑袋,我跳一跳,我捏捏自己的鼻子,我在我自己腮巴上使劲拧了一把:嗯,疼呢!
这么看来,我不是做梦了。
不是梦,不是梦。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像是我自己的回声似的。
我四面瞧瞧:你在哪儿呢,可是?
这儿呢,这儿呢。
啊?什么这儿?是哪儿呀,到底?
在水里。哈,我知道了
宝葫芦,你还是住在龙宫里么?
唉,现在还兴什么龙宫!那声音真的是从河心的水面上发出来的,字音也咬得很准确,不过总不大像是普通人的嗓音就是了。从前倒兴过,从前我爷爷就在龙宫里待过
我忍不住要打断它的话:怎么,你还有爷爷?
谁没有爷爷?没有爷爷哪来的爸爸?没有爸爸哪来的我?
不错,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么,我奶奶说的那个张三嗯,是李四那个李四得到的宝葫芦,大概就是你爷爷了?
它又咕噜一声,又像是咳嗽,又像是冷笑:什么张三李四!我不认识。他们都是平常人吧?
我告诉它:那是一个很好玩的故事。说是有一天,李四跑出去

少陪。我对它可没有兴趣。
这时候河里隐隐地就有个东西漂流着,好像被风吹走似的,水面上漾起了一层层锥形的皱纹。
怎么你就走了,宝葫芦?
我可没工夫陪你开故事晚会,那个声音一面说,一面渐渐小下去了,还仿佛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专心专意想来找你,要为你服务。可是你并不需要我


唉呀你们瞧!原来它是专心专意找我来的!我又高兴,又着急。我非叫住它不可!
回来回来,宝葫芦!我睁大了眼睛瞧着河里。我等着。
回来呀!
河里这才又泼刺一声,好像鱼跳似的。我怎么样盯着看,也看不清水里的是什么东西,因为河面上已经起了一层紫灰色的雾。
可是那个声音你听,你听!它回来了。
你还有什么指教?
你刚才怎么说?我不需要你?谁告诉你的?
你既然需要我,你干么还净说废话,不赶快把我钓起来呢?
就来钓就来钓!我连忙检起钓竿,仔细瞧着水面上。你衔上了钓钩没有?衔上了没有?
咕噜。
水面上的钓丝抽动了一下,浮子慢慢地往下沉。我赶紧把钓竿一举,就钓上了一个东西像有弹性似地蹦到了岸上,还格咕噜!一声。
真的是一个葫芦!湿答答的。满身绿里透黄,像香蕉苹果那样的颜色。并不很大,兜儿里也装得下。要是放在书包里,那外面简直看不出来。
我把它拿到手里。很轻。稍为一晃动,里面就有核儿什么的咕噜咕噜地响仔细一听,原来是说话:谢谢,谢谢!
我在心里自问自:怎么,这就是那号鼎鼎大名的宝葫芦么?这就是使人幸福的那号宝葫芦么?那号神奇的宝葫芦就是这么一副样儿么?
这个葫芦又像青蛙叫,又像是核儿摇晃着响似的,它答话了(原来我心里想的什么,它竟完全知道!):这你可不用怀疑。你别瞧表面我跟别的葫芦一个样子,可是里面装的玩意儿,各个葫芦就都不一样。我的确是一个可以使你幸福的葫芦,保你没错儿。我这回好容易才找上了你。你该做我的主人。我愿意听你的使唤,如你的意。
听听它的话!可说得多亲切!不过我还得问个明白:你为什么谁也不去找,偏偏要找上我呢?你为什么单要让我做你的主人呢?
因为你和别人不同,你是一个很好的少年
我连忙问:什么?我怎么好法?我哪方面好?你倒说说。
它说,我在各方面都好。我听得真:它的确是这么说来的。可是我总希望它说得更具体些。可是它
那怎么说得出!
那怎么说不出?
你太好,太好,好得说不出。它这样咕噜了一声,好像是赞美什么似的。又很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我是挺了解你的。
不错。
你呢,你也挺爱我。
对,对。
我知道,你正想要有我这么一号角色来替你服务。我这就来了。
那么那么我又惊异,又兴奋,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那我就能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了?
当然。我尽我的力量保证。
哈呀,你们瞧!
我该怎么办呢?我捧着这个自称宝葫芦的葫芦,两只手直哆嗦。这当然是一个宝贝,没有疑问。嗯,我要试试看。可是我一时想不出一个题目。
我该向它要什么呢?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把视线落到了那只小铁桶上。我要我要鱼!
于是我定睛瞧着桶里面,一动也不动,瞧得连眼珠儿都发了酸。
桶里可仍旧是那半桶水,纹风不动。桶底里还是躺着那一只螺蛳,毫无变化。
一分钟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三分钟过去了,四分五分钟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要鱼!我又叫,给我鱼!听见了没有?鱼!
忽然我听见簌簌的响声。我吃了一惊。抬头一望,原是微风把柳枝儿吹得摇摆了一阵。再瞧瞧桶里,仍旧是那静静的半桶水。
我想,别是光线不好,没有看明白吧?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观察:桶里还是只有那一只老螺蛳,懒洋洋地掀出了半个脑袋。
哼,欺骗我!什么宝葫芦!
我把那个葫芦一扔,还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咕噜噜直滚了一丈多远。
我拿起钓竿,拎起桶来,气鼓鼓地走回家去。


那个葫芦一面滚着,一面咕噜咕噜地叨唠着。它好像在那里埋怨,又好像在那里叹气。
我可不理。我走我的。
可是那个葫芦叫了起来:王葆!王葆!
你听听!它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最乐意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我曾经立过这么一个志愿,将来要当一个作家不过还没有十分确定。
那么,你想,我能不理会这个宝葫芦么?我心说:它既然能知道我是谁,既然能了解我,那么,它总不会是骗人的假货色了。
所以我打了回头。心里实在忍不住高兴,不过不给露出来。
怎么样了?

那个宝葫芦又像叹气,又像咳嗽似地咕噜了一声:唉,瞧你多性急!
哼,还说我性急呢。只怪你自己你不灵!
那个葫芦着急地摇晃着,叽里咕噜分辩着:不价,不价!你听我说。假如你真的肯做我的主人,让我做你的奴仆,那我一定听你的使唤: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和我的关系还没有确定呢。
要怎么样才算确定?
有一个条件。
你说。
宝葫芦就说:你得到了我,你得绝对保守秘密。
噢,这个呀?我放心了。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你不早说!要保密,不是么?这正是我们高兴做的事。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们小队每逢排演一个什么节目,我们总是谁也不让知道。就连我奶奶那么刨根儿问底,也打我这儿问不出什么来。我们一做军事游戏,那嗯,可更得保密。你要知道,那是我们的纪律。不论你是我怎么好的好朋友只要你不是和我一队的,我就决不对你漏出一个字。那一次我当侦察兵,可好玩儿呢,我接受了班长的命令,我悄悄地
可是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话:不行。关于我的事,就连你那个什么队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也行,我想了想,就也同意了。那么,我光只让好朋友知道就是了。
不行。你们的什么好朋友也不能知道。
什么,就那么机密了?
宝葫芦答应了一声:唔。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主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我的秘密。
接着它还告诉我:假如我泄露了一点点,假如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我有了一个宝葫芦,这个宝葫芦就完了蛋,就再也变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同志们!请你们替我考虑一下吧。我该不该答应它的条件呢?假如你们处在我王葆这时候这样的境地,你们怎么办呢?
我呢,我可没有工夫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宝葫芦一个劲儿直催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要是办得到,我就是你的。办不到我就走。
它摇了两摇,似乎想要滚下河去。
呃,别忙!我喊住了它。谁说我办不到?
我办得到。我可以保守这个宝葫芦的秘密。我也不去诉好朋友,也不告诉班主任和辅导员,也不告诉家长。别的事我可以向同志们讲,只有一件事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是我玉葆和宝葫芦共同的秘密。
对了,对了!那个宝葫芦接上碴儿来。这个想法才对路。
哈,它完全知道我的思想!这真是我的好宝贝!
这么着,我们就谈判好了。这个宝葫芦就是我的了。
这么着,从此以后王葆就跟以前的王葆不一样了,无论什么事就都能办到了。
那我什么工作都不成问题。我能为大家服务,我能。
你想,那还了得起!
我要一具电磁起重机马上就会出现。我要一个飞机模型那容易!哪,这儿!我要一篇文章去投稿,难道会没有么?有,有,现成!
谁要是乐意跟我比赛请他出题目就是。栽树也好,钓鱼也好
可是我忽然听见泼刺一声,是我那个小铁桶发出来的。我赶紧跑去一看一桶鱼!
啊哈,真的来了!
桶里的半桶水也涨到了大半桶。各色各样的鱼在那里游着,有的我认得,有的我认不得。有几条小鲫鱼活泼极了,穿梭似地往这里一钻,往那里一钻。鲤鱼可一本正经,好像在那里散步,对谁也不大理会。
最叫我高兴的是,还有一批很名贵的金鱼。有两条身上铺满了一点点白的,好像镶上了珍珠。还有两条眼睛上长两个大红绣球,一面游一面漂动,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还有几条金鱼黑里透着金光,尾巴特别大,一举一动都像舞蹈似的,很有节奏。
那个葫芦那真是个道地的宝葫芦!也舞蹈似地晃动了两下:这么着行不行,王葆?
那还不行?好极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格咕噜一声,宝葫芦跳到了我手上,还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几摇,似乎是对我点头:我从此以后就属于你了。我立誓要为你谋利益,处处替你打算。请你相信我,我什么事都能合你的意。我是你的忠仆,你可以靠我得到你的幸福。你是我的主人,我可以靠你发挥我的作用。咱俩是分不开的,不是么?
听听它说的!
唉,我真感动,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我亲亲热热地抓住这个宝葫芦,想要把它装到兜儿里去,可是忽然咕噜一滑,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又哪儿去了?
正在这当儿,我兜儿里发出了青蛙叫声:格咕噜,格咕噜。在这儿,在这儿。
怎么回事呀,我的宝贝?我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我呀,不用你吩咐,就自动装进来了。
哈,这可好了,这可好了!我在地下打了一个滚。我多快活呀!又打了一个滚。我真恨不得跑去告诉奶奶,告诉妈妈和爸爸,说我得到了幸福,什么事都有了办法。我也真恨不得跑去告诉我的同学们,告诉我们辅导员和班主任,说我将来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准有成就,不是当英雄就是当模范。这可一点也不是夸大,也不是吹牛: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我得保密。可是我又有满肚子的高兴,关也关不住地要迸出来。
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嘴里大声唱着说也不好意思,我简直成了一个小娃娃了,不过好在没人瞧见又打了两个滚。
可还是感觉到不够劲。我于是把腰弯着,把头顶着地,叭哒翻了一个筋斗。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弦月早露脸了,独自个儿待在天上,一个伴儿也没有。仔细瞧瞧,远远的稀稀朗朗有一两颗星星。你一数,可又添出了几颗。
可是在地下,就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同志,也没有朋友只是兜儿里有那么一个宝葫芦。
我得赶快回去。我还想去找找我的朋友,去找找几位同学。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实在希望能见到熟人哪怕跟我吵过嘴的同学也行我得跟他说说话儿,跟他打打闹闹,好让他知道我心里多么快活。
我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桶来要走。可是我的手软软的。我一瞧桶里的鱼真奇怪,就忽然想起食品店里的熏鱼来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卤蛋,还附带想起了葱油饼和核桃糖。这些个东西我向来就挺喜欢。
思路刚刚一展开,地下就忽然冒出了一个纸包油汪汪的。打开一看:熏鱼!一转眼又发现两三个纸包,就恰恰都是我挺喜欢的那几样东西。
我愣了一愣。老实说,我对这样的幸福生活还不十分习惯呢。
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响了起来:甭客气,甭客气。
我放下了桶,用发抖的手把卤蛋送到嘴边。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早就饿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吃东西的样子也就不很文雅,不大注意礼貌了。
并且,我这个人的思想是挺活泼的,很容易联系来,联系去。所以我手心上陡地又涌出了一堆花生仁。一霎眼工夫,忽然又有两个苹果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刚要捡起苹果来,地里猛地又竖起两串冰糖葫芦,像两根霸王鞭插在那里似的,迎风晃了两晃。
我赶紧叫住自己:得了得了!快别再联系了!再联系可就得造成浪费了!
宝葫芦接嘴:不在乎,不在乎。有的是,有的是。


我吃了一个饱。我瞧瞧桶里的鱼正在那里活蹦乱跳,越看越爱。我忍不住又要想起宝葫芦的问题。
这宝葫芦的确有本领。要鱼就有鱼,要吃的就有吃的。可是这只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难道我老是只要这么些玩的吃的么?
停了一会,我又想:我得要一点儿大东西,要一点儿贵重的有意义的东西。行不行?
我又停了一会,静静地听了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打了一个嗝儿。我忍不住叫:宝葫芦!
咕噜。
我还当你睡着了呢,我有点不满意他说,喂,宝葫芦,你猜我这会儿心里想些什么?
我知道。
那你有什么意见?
你要什么,你吩咐就是。不用问我能行不能行。
那那我跳了起来,兴奋得胸腔里都痒痒的。那我就吩咐,我要
这时候四面都静极了,好像在那里等我发布命令似的。我想了一想
我要一座房子!呃,慢着!我马上又改口,让我再考虑一下。
房子放在哪里呢?难道可以放在这儿河边上么?
放在我又想了一想,忽然就想起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块空地听说暑假里要盖新校舍呢。
不错,要在我们学校后面变出一座楼房!三层楼。有亮堂堂的教室。窗子外面是球场:你就是坐在里面上课,也可以一晃眼就瞧见别人在那里赛球。
我一考虑好了,撒腿就跑。我要到学校里去瞧瞧这幢新校舍,看盖得合式不合式。
天已经黑了,已经完全是晚上了。可是不碍事:有月亮。我总可以看出一个大概来。我这就飞跑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奔学校的大门。刚刚跨进大门,忽然有一个人和我憧了个满怀,我差点儿没仰天一跤。
谁?我嚷。
谁?他也嚷。
哦,杨叔叔!我好容易站稳了,才认出他是传达室的杨叔叔。
哦,王葆!你忙什么?又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吧?
落下东西?我就那么粗心大意呀?呃,杨叔叔,我一把拽住杨叔叔的胳膊,咱们快去瞧瞧,赶快!
我还有事呢。我没工夫跟你闹着玩儿。
不是闹着玩儿。这可是个奇迹。
什么?杨叔叔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走。
杨叔叔我问您:您听见后面有什么响声没有?
杨叔叔睁大了眼睛瞧着我,他摸不着头脑。
我问:您有没有觉着震动一下?比方说,好像地震似的那么一下。或者说,好像打地里钻出一座山来似的。
你怎么了?你是编童话还是说真事儿?
您什么也没觉出来么,刚才?
别跟我耍滑头,王葆,我没工夫
我拼命拽着杨叔叔往后面走,一面告诉他:杨叔叔,这可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我捐献给学校一件好东西
是什么模型吧?
什么模型!那怎么能比!我嚷起来。模型不过是个模型,总不是真的建筑物。可是我这会儿这个礼物可好呢,您要是
忽然我说不下去了,舌头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我诧异的了不得。我站在通往球场的门口,停了步子。手也从杨叔叔胳膊上松了下来,拿来摸了摸我自己的脑顶: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们学校后面那片空地仍旧空荡荡的。四面有隐隐约约的亮光,仿佛是一抹橙黄色的雾。半个月亮斜挂在一棵槐树尖儿上,好像一瓣桔子。这空地上就染上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看来以为是降了霜。我简直闹糊涂了。我使劲抓一下杨叔叔的手:我是不是做梦?杨叔叔,杨叔叔!
什么毛病,你?
您瞧见没有?您瞧这儿有没有什么变化?
哟,你别吓唬我,王葆!什么变化?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我可不服气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没有呢?
我往球场那里跑,往后面空地里跑。说不定那幢新校舍躲在什么角落儿里呢。我绕过那几棵大槐树,穿过那个小花园,到处找那座三层楼建筑可连个影子也没有!
杨叔叔还在门口等着我:你落下了什么了?
您不知道,您不知道!我一转身就直往外跑。
杨叔叔一面追一面问:到底是什么不见了?告诉我,我给你找。


杨叔叔给我找?那可怎么找得着!
甭了,甭了!我一面跑一面回答。
我一口气跑出学校的大门。我心里又生气,又失望,又害臊,哼,别人还以为我爱吹牛呢。我恨不得把这个什么宝葫芦马上扔掉。
格咕噜,咕噜。它在兜儿里响了起来。
哼,这家伙!刚才你一声也不吭。现在事情过去了,你倒又开起口来了。
我上了大路。很快地走着,生着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不想回家。该拐弯也不拐,直往北。也不想上哪个同学家里去。
宝葫芦又不安地咕噜了一阵。接着就像漏了气似的,咝的一声。
我还是不停步:你叹气呀?叹气也白搭。反正你失了信。
不是失信,不是失信。
我小声儿说(生怕路上有人听见):不是失信,那就是你没有本领。叫你变出房子来,你可就办不到了,是不是?你说!你到底能行不能行?你说!
我能行。只是得多使点儿劲,多费点儿气力就是了。
那你
可是这会儿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怎么?
你要盖房子,你首先就得有一块土地。宝葫芦慢条斯理他讲它的道理,土地,我可没法儿给你变出来。这片地是公家的,那片地是合作社的,又有几块地还是私人的。总不能在这些地上又给你冒出一块土地来。
怎么没有土地!我们学校后面那一片是什么?
唉,那是学校的地呀。你干么偏偏要选在那里住家?学校依你么?
瞧这宝葫芦!真可笑!
你这糊涂蛋!原来你一点也没体会到我的意思!嗯,我干么要在学校后面住家?谁那么打算来着?告诉你吧:我是要给我们学校添新校舍,明白了没有?校舍可不是住家用的,明白了没有?
不明白,不明白,它咕噜着。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用鼻孔笑了一声:哼,什么好处?好处可大得很呢。我们学校不用花一个钱,就能有这样的一座大楼,那还不好?
我是问,这对于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我不是问你们学校。
什么问不问我们学校!学校是我们的学校,该让它更好
宝葫芦不等我说完,就没命地唉声叹气起来。
唉,完了,完了!它发出阴沉沉的声音,你分明是要害我,要把我断送掉。你一点儿也不爱惜我!
我急得跳起来:什么!我要害你?我叫你干的事儿你干不了,你不承认错误,倒来诬赖我?怎么着,给学校添了新校舍就是害了你?
宝葫芦在我袋里摇晃了一下,咕的一声,好像咳清一下嗓子似的。大概它准备要做长篇大论了。它说:你不想想,要是你们学校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座大楼,大家一发现,会要怎么着?大伙儿不都得来问你?你怎么回答?那不是就泄了密?一泄了密,那我不是就完了蛋?
嗯,我会泄密么?别人能知道这是我干的么?
可是宝葫芦不大相信我:怎么,你干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有了这么大的贡献,你还能半声儿也不吭,一个劲儿傻保密?瞧瞧刚才!事情还没有影子呢,你可早就跟你杨叔叔宣传开了。你才巴不得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功劳,把你的大名登在报上呢。
我一时答不出话来。
宝葫芦又往下说:我并不怪你想要登报出名。可是你要是在这么一件事儿上弄出了名,那就不妙。这号事情可太令人奇怪,太不合理了,只有童话里才会有。别人准得往童话里去找线索,打听个水落石出,那你我怎么办?
我不言语。它又继续发挥:并且,这号事情就是写出来上了报,表扬了你,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难道这能起什么示范作用么?难道叫青年们和少年们都来向你学习么?叫他们向你学习什么呢?难道
得了得了!我不耐烦起来,脸上直发烫。有那么多说的!


我嘴里虽然噌它,我心里可觉着它的话对。我刚才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可以靠这宝葫芦来做一些事,不错。可是事先总得想一想结果看会不会泄露宝葫芦的秘密。
于是我跟自己商量着:真是。往后我得搞点儿合情合理的事情,别净像童话似的那么离奇古怪了。我可以给学校添办一些个别的东西。我看,我们学校需要的东西可多呢,比如说
宝葫芦忽然又伤心伤意地叹一口气:唉,王葆,我劝你别一个劲儿耍阔了!你老是一会儿要捐献这样,一会儿要赠送那样,何苦呢?
何苦?那有什么苦处?
宝葫芦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劝你还是好好儿利用我吧。趁我现在精力旺盛的时候,让我多给你自己挣点儿好处吧。假如你老是叫我去办那些个赠品,花费了我许多气力,那你可就太划不来了:那,等到你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不能替你办事了你自己可什么幸福也没捞着,自白糟蹋了一个宝贝。
这可真出我意外!
我搔了搔后脑勺:怎么!还有这么个情况?原来你当宝贝是有限期的,当了一阵子就不当了?
宝葫芦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说:可不?你以为一件宝贝就能永远当宝贝使么?天下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不论是一件什么活宝使啊使的,它就得衰老,这时,没用,把活宝变成了个死宝。
噢,这么着!当宝贝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规矩!
那么那么呃,宝葫芦!我能使唤你多久呢?你能替我办儿回事呢?
我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它说:那说不一定。走着瞧吧。往后你使唤我的时候,你可就得好好儿合计合计,别净让我去干那些个不相干的事儿了。这么着,我就可以全心全意给你谋幸福:等到你真正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才退休。
我听了这些话,愣了老半天。
是啊,我真得好好爱惜它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怪可怜的了。唉,我刚才竟还那么忍心骂它,对它发那么大的脾气!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更珍贵了。我轻轻摸了摸兜儿,不知道我的宝贝待在那里面好受不好受老实说,那里面的清洁卫生条件可不太好,真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健康呢。我想把它捧到手上,可是又怕给人瞧见。我又摸了摸兜儿,生怕它有什么不舒服。
咱们回家去吧。我小小心心站了起来。
我这回走得很稳,步子很轻,生怕宝葫芦给簸得不好受。一面心里打算着:真是。可再不能乱出题目考它了。
我仿佛对谁讲话似地拿手一晃。忽然我感觉到我手上少了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我的钓竿和那一桶鱼你瞧我!刚才那么一跑,这些个东西全给跑忘了。
刚这么一转念,我的脚就空通!一声,踢着一个铁桶,溅了我一脚水。一瞧,不是我那桶鱼是什么!那根钓竿也陡的钻到了我手里。
哟呵!我停了步子,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这是你干的吧,宝葫芦?
是,是。
哎哟,那么挺老远的把桶拎回来!挺累的吧?
不累,不累。
唉,我看你还是歇歇吧。一桶鱼算得了什么!倒是别浪费了你的气力。
你既然想到了,我就该给你办到。
你真好,你真好,我隔兜儿拍拍它。我没料到你责任心这么强,工作这么积极。
忽然,我不打算回家去了,我倒实在想让别人看看我桶里的这些条鱼。我这就向后转。
才走了四五步,突然什么地方巴哒巴哒的脚步响了两声,就有一双手从我身后猛地伸了过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谁?我掰那双手,掰不开。谁?
摸了两遍,可摸不透那是谁的手。只是闻到了一股挺熟悉的味儿:胶皮味儿带着泥土味儿。
谁呀?别捣乱,人家没工夫!
那双手可老是不放。


那个蒙我眼睛的人可真有耐心。那双手就好像长在我脸上的一样。要不是我扔掉手里的钓竿去胳肢他,真不知道他哪一辈子才放手呢。他一笑活像喜鹊叫唤,这可就逃不掉了。
郑小登!我叫起来。
郑小登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我们班上的大钓鱼家。钓鱼谁也赛不过他。他只要把钓竿一举,就准有一条,保你不落空。要是鱼儿耍狡猾,不来上他的钩,那他就有本领跟它耗上,一辈子泡在那儿他也不着急。
我们有好些个同学都跟他学钓鱼,我也是一个。可是我的成绩总不大那个,反正挺什么的,仿佛整个鱼类都对我挺有意见似的。其实钓鱼的道理我全懂得,叫我做个报告我都会做。我只是一拿上钓竿,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性急就是了。
这会儿我瞧见了郑小登,我可高兴极了:我正要找你,郑小登!今天是你上我家喊我来的吧?
没有哇,郑小登拉着我的手。怎么,你不是去参加科学小组的活动了么?
唔,唔后来我呃,后来
哟,你钓鱼去了?他忽然发现了我拎着的桶。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一个人也没瞧见!
那么这都是你钓上的?
我当然不能否认,只好点点头。可是脸上一阵热。
呵,这么多鱼!郑小登高兴得直嚷。真行,王葆!你真行!你怎么忽然一下子哎?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么个老手了?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悄悄儿练习来的吧,你这家伙?
嗯,别价,别价,我脸上越来越发烫。算不了什么
同志们!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一回的确吹了牛,破天荒。
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么?那也不然。要是仔仔细细考究起来,以前可能有过,尤其是在我小时候。可是那时候只是因为我还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吹了出来的。都不像这一回这一回简直是成心那个。因此我觉着怪别扭的。
郑小登可把我那只桶拎到路灯下面去了。他一瞧,就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还有金鱼!这全是你钓上的?
我只好又点点头,他又问:哪儿钓的?咱们那个老地方么?
我除开点头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
真新鲜!他叨咕了一声,看看我。河里也钓得上金鱼?
什么?
怎么,你没瞧见你钓上的是些什么鱼么?
我哪瞧见呢!我差点儿没哭出来。我反正钓一条,往桶里放一条,我也不知道哪号鱼兴钓,哪号鱼不兴钓。天又黑了
他高兴得直嚷:哈,大发现!
什么?
这是一个大发现!王葆,这可有科学研究价值呢。
我瞧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呢,劝我去报告李老师我们的生物学教师。然后,也许还可以把这些鱼送到鱼类研究所去,请他们研究研究。然后,就可以让大家都知道这个新发现:哪,咱们城外那条小河里竟有那么美丽的鱼也许并不是什么金鱼,而是一种新的鱼种,还没有名称的。
那,就可以叫做王葆鱼。
得了,别胡扯了!我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呃,真的!
可是我我老实说我想说这是逗你玩儿的,可是又觉着不合适。
假如现在我碰上的是别的同学,那还好对付些。至于郑小登唉,郑小登对我可太了解了:他知道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向来不怎么爱吹牛。他相信我所说的全都是事实,他相信这件事硬是有科学研究的价值。这可就不好办了。
这时候幸亏有几个过路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这中间还有一个熟人和我招呼:嘿,王葆!你们玩儿去了?
唔。
真不错,他瞧瞧鱼桶,又瞧瞧我们,抿着嘴笑了一笑。你奶奶好?
唔。
他好像还要问我什么话似的,可又没说出来。只爱笑不笑地盯了我一会,道了声回见,翘一翘下巴,就走了。还似乎对我挤了挤眼睛不过我没看真。
郑小登问:这是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怎么,你不认识么?我赶紧接上碴儿,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他就是杨拴儿他的学名我不知道。
接着我就告诉郑小登:那个杨拴儿姓杨,是咱们学校传达室杨叔叔的侄儿。而且那个杨拴儿家以前是我们街坊,所以他认识我们家。
那会儿他不学好,耍流氓。奶奶还说他手脚不干净呢郑小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小登还没回答上来,我就赶紧告诉他:手脚不干净就是偷东西。我以前也不知道,后来后来我一面说,一面不经意地提起了鱼桶,慢慢走起来。呃,听我说,听我说!
总而言之,我尽力把杨拴儿所有的故事都搬出来了:他爸爸怎么打他,他叔叔怎么说他,一直到他被他学校开除,给送到工学团去学习,这么一五一十,没一点儿遗漏。
郑小登说:这咱们再研究研究
好!
现在就上我家去
好!
这会儿我姐姐正在家,她准知道这些个鱼
怎么怎么!我猛地站住了。
可是郑小登已经接过了那只桶去,还有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满不在乎地往前走。

十一
我硬着头皮跟着郑小登上他家去。他姐姐果然在家。
不瞒你们说,我这时候可真有点儿害怕这位老大姐这是我们给她取的外号,她听着也不生气,也许还高兴呢。她虽然是初三的学生,只不过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可是她显着比我们大得多。尤其是打上学期起她入了团,我们觉着她更大了,几乎跟我们辅导员是同一辈的人了。
她安安静静听着郑小登向她汇报,简直像个老师似的。郑小登呢,有头有脑地叙述着他每逢做叙事体的作文总是得五分儿说是王葆现在已经练好钓鱼了,今天就有了很好的成绩。最了不起的是,王葆今天还发现了一种王葆鱼
什么鱼?老大姐疑心自己听错了。
唔,这是我们给取的名字
是你取的,我可没同意!我插嘴。其实就是金鱼,就是普通那种金鱼。
不见得。
嗯,是的!
恐怕不是
是!是!
好吧,郑小登只好让步。就算是金鱼吧,这可也不是小事。
因此,郑小登还说,因此他打算下星期日跟我去钓钓看,问老大姐乐意不乐意也去不过这件事得保密。
老大姐听了好一会,还是不大明白:你这是说真的,还是什么童话剧里的一幕?
怎么不是真的?
你究竟是装蒜,还是真傻?
什么!郑小登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你知道金鱼是一种什么鱼?
你说是什么鱼?
老大姐就告诉她弟弟,金鱼是鲫鱼的变种。河里只会有鲫鱼,不会有这号金鱼这号金鱼只能给养在金鱼池里,好看好看的。
她说到这里,还瞧了我一眼。
我觉得我总该说几句什么了,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实在打不定主意:还是赞成她的话好呢,还是反对的好。
郑小登的立场可非常明确,我很佩服他。他说:难道你就愣不许河里的鲫鱼去变么?变呀变的,有一天就变成了金鱼
这不可能,因为
怎么不可能!
这不合理,因为
怎么不合理!
听听!这可真糟糕,姐儿俩净抬杠!我简直插不进嘴去。我要是一插嘴,就得表示意见,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帮谁。
照我评判起来,错的是郑小登那一边。郑小登怎么就能一口断定真有那么回事呢?这不是主观是什么!
可是虽然我明明知道老大姐是对的我又不能表示同意她。我一表示同意她,就是反对我自己了。
所以我只好哪一边也不帮,只是晃晃膀子:得了得了,别打架了
他们俩都忙着辩论,没听我的。郑小登还老是提到我的名字:不是王葆钓上的么?难说王葆说的是假的?噢,玉葆实在闲得无聊了,跑来吹牛玩儿来了,是不是?
我把嗓门提高了些:嗨,有什么可吵的呢!别吵嘴,别吵嘴,看我面上
忽然郑小登转过脸来瞧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你说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怪声怪气地嚷起来:呵,你倒真不错!我和老大姐是怎么吵起来的?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问你?郑小登还是盯着我,等我开口等了好一会,可是没等着。你倒自在,像没你的事儿似的,不站出来说一句话,可抄手儿当起和事老来了!
这可糟糕!连郑小登都对我不满意了。其实我这个人从来就懒得做和事老。无论谁跟谁抬杠,我总得站在一边,反对一边。我嗓门又大,别人都讲不过我。所以凡是有什么争论,他们总欢迎我跑去帮他,好把对方压倒。这么着我的辩论热情就越来越高了。
今天可是不行。今天我的地位太古怪了。嗓子也直发干。我对镜子瞟了一眼,瞧见我脑顶上热气直冒。
王葆让王葆自己我觉得耳朵边飘过这么一句半句的。我定神一听,才知道是老大姐问到了我头上来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要答先生的考题似的。一会儿又坐下,因为我马上发现这根本用不着站起来。我瞧了瞧那一桶害人的鱼。
我我当时只顾钓我把我告诉郑小登的又讲了一遍。我说我也许钓上了鲫鱼什么的,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条鱼儿谁变谁。后来一看
哎,这很明白,这很明白!郑小登一听就解答了这一道难题。准是这么着:王葆钓上了鲫鱼,放到桶里一变,就成了变种。
老大姐还是不同意。她说动物的变种不比变戏法放到桶里,一二三!说变就变的。
这得有个相当的过程,她像讲书似地告诉我们。我记得《科学画报》上有过这么一篇文章
她一提起《科学画报》,我马上就跳了起来,高兴极了:哈,《科学画报》!对对对!那上面什么都有,可有益处呢!老大姐你要看么?可以借给你。
你有?
有有有!我来不及地回答。我们班上有。嗯,不价!是这么回事:本来我有,后来我就捐给我们班上的图书馆了。这是一本去年全年的合订本,上面还有我的图章呢。
于是我就和老大姐约好,我明天去给她借这部书来。
明天不错,明天我得参加象棋比赛我盘算了一下。嗯,没问题!明儿等象棋比赛完了,我就把画报让郑小登带给你。

十二
这天我回到家里,已经很迟了。奶奶一瞧见我就问: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饿坏了吧,啊?
嗯,才饱呢,我一面回答着,一面往我自己房间里走。
我很不定神,觉得有一大串极其复杂的问题叫我去想。
我连奶奶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楚她老是那么叨叨唠唠的。她似乎在那里催我吃饭。接着又说爸爸今天下班以后还得开会(爸爸是星期四休假)。她一面盘着腿坐在床上补着袜子,一面隔着墙跟我说着话。后来她还提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事,谁也听不明白。
喂,喂,我压着嗓子喊我的宝葫芦,到底是怎么回事?
奶奶可又叫:小葆,菜给你闷在屉里哩,看还热不热
我吃过了,奶奶。喂,喂,宝葫芦
哪儿吃的?奶奶又刨根问底的了。
在同学家。喂,那些金鱼是怎么回事,啊?哪来的?
宝葫芦在我兜儿里响了一阵,才听得出它的话声:你甭问,你甭问。
不能问么?
你要什么,我就办什么。你舒舒服服享受着就是。你不用伤脑筋去研究这个。
可是
小葆你跟谁说话呢?奶奶又在隔壁嚷。
我吃了一惊。我心里说:我跟谁说话?唉,奶奶,这个人你才熟悉呢。可就是不能告诉你!可是我当然不能这么回答。我只说:没有谁。我念童话呢。
哦,你妈来了一封信,小葆!我听见奶奶下床走来了。看我这记性!想着想着就忘了。你妈说明儿回来不了,又得耽搁几天呢。
不错。妈妈给我们的信上写着,她还得去跑两个区。她还问我考了数学没有,成绩怎么样。
我匆匆忙忙读完了信,就往桌上一放。可是我越有心事,奶奶就越罗唣:呃,小葆,这是什么字?我好像没学过。你刚才念的我没有听准。
嗯哟,真是!
你又跟你同学打架了吧,那么大的气?
没有,奶奶。都是你你老是不按时间做事。今儿是星期日,可还老是让我给你上文化课。你一点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工夫。我星期二还得考数学呢。
她老人家这才走了,一面嘟囔着,这孩子!怎么怎么的。可是一会儿又打回转,拿走桌上的信一眼发现了我那一桶鱼,又高兴了:哟,哪来的这么些金鱼?
唔,金鱼。

那得有一个鱼缸,把它好好儿养起来。
唔,得有鱼缸。
奶奶一转背,桌上就忽然出现了一个挺大的玻璃缸也不知哪里来的水,溅得桌上都有水点,好像有谁扔进了什么东西似的。几条金鱼就在缸里游了起来。
嗨,这个鱼缸也真来得太性急了!幸亏奶奶没瞧见。奶奶大概又回到了她那炕上(她老是管床上叫炕上),嘴里可还跟我说着话。她担心妈妈会冷,因为妈妈出差的时候忘了带她那件毛背心。
总是忙忙叨叨的!奶奶又叹了一口气。
她又惦念起妈妈来了,我知道。
要是以前不说很远以前,就说今天上午吧,那我一看到妈妈这么一封信,心里就会嘀咕:干么又不能按期回来?工作进行得顺利不顺利呀?老实说,我也想念妈妈,不过表面上不给露出来,因为我又不是女孩子。
可是今天我忙得很,没工夫去想家里的事。我连妈妈来信也来不及细细地看。我脑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许多东西,腾不出空儿来想妈妈了。
我想着今天一天的奇遇,又叫人高兴,又叫人糊涂。
嗯,我真得静下来,好好儿动动脑筋,我刚这么约束住自己,一下子我又想起了老大姐她能相信我么?她不疑心我是吹牛么?
我瞧瞧金鱼。金鱼瞧瞧我。我说,哼,都是你!
忽然不知道是由于光线作用呢,还是怎么的金鱼们一个个都变大了。它们都睁着圆眼盯着我,嘴巴一开一合的,似乎在那里打哈哈。有一条金鱼把尾巴一扭,一转身,就有一个小水泡儿升到了水面上,卜儿的一声。接着又是那么一声。听起来有点古怪:好像是说一句什么活似的。
卜儿葆,葆
啊?
葆王葆

十三
恐怕是我的幻觉我想。
可是金鱼缸里又卜儿卜儿的乍一听,好像是喊我的名字。再仔细一听
葆,对不起葆
这可的的确确是它们跟我说话!它们还冲着我晃动着身子,仿佛表示过意不去似的。
我就说:你们也不用向我道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是要问问你们:你们这号鱼到底是怎么变成的?是打哪儿来的?你们的生活情况怎么样?
它们摇摇脑袋:不知道。
我想,大概它们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于是又说了一遍,我整理出了几个问题当然都是科学性的问题,请它们做一个详尽而又精确的答复。我还告诉它们:我对于你们是很感兴趣的。我将来兴许要当鱼类学家呢。好,现在就请你解答第一道题吧。
它们一个劲儿摇脑袋:不知道。我们没学过。
唉呀,真拿你们这些鱼没办法!我只好叹气。什么学过没学过!你们连你们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哇?
唉呀,真拿你这个人没办法!它们也叹气,你干么不自己观察观察我们?你自己不动脑筋,光让我们替你做答题?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它们。
它们也就不理我,管自己谈开了。
这个人跟那天那个人一个样,嘿,一条黑金鱼把尾巴碰了碰旁边那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你记得么?那天那个人也是这么着,叽里咕噜问了个老半天。可逗呢。
噢,对了!不是那个要写书的人么?那条镶白珠子的金鱼一连卜儿卜儿地吐泡儿。对,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叫做《金鱼的生活》。他说他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净要咱们帮他的忙,不是么?好家伙,他真爱叨咕!
那不叫叨咕。那叫做提问题。
好家伙,他真爱提问题!你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漂亮啊?你们变成了金鱼之后,心情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啊?这个怎么样啊,那个怎么样啊,没个完!
这时候我可忍不住要插嘴了:那你们怎么答复他的?
什么也没答复。我们一条也答不上。
这可就太奇怪了。我说:这些都是关于你们自己的问题,怎么会答不上?你们兴许不知道你们自己是鲫鱼变的,因为你们没看过《科学画报》。可是别人问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这,难道你们也答不上么?难道你们连自己的思想情况都不了解么?
黑金鱼本来掉转尾巴要游开去了,听见了我这些活,它又转过头来:那么你呢?它不等我回答,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些思想情况别人还比你自己了解些呢。
什么别人?是谁?
比如你的宝葫芦
什么!我很不高兴。你说什么?
可是鱼缸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了。我等了好一会。还是静得很。突然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发现!我发现不大对头:鱼怎么会说话呢?谁都知道,鱼是没有声带的。
你们想想!一条金鱼和一个人辩论!这难道可能么?这难道合理么?不论你拿什么理由来说
不合理!我兜儿里也发出了声音。
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宝葫芦?
那当然,宝葫芦慢条斯理地发言。事实确是如此。鱼类不单是没有发声器官,并且它们的头脑也长得有限得很,不可能有这么多思想。
可不是!这可见我怀疑得很有道理。我是用科学态度来看这个问题的。同志们!我认为一个人哪怕他已经退出了科学小组,可总也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事情,那才不至于错误。所以这会儿宝葫芦也承认我的对,它也认为
那么宝葫芦呢?我忽然听见鱼缸里一个声音问我。
宝葫芦说鱼类没有发声器官,难道宝葫芦自己有这号器官么?至于宝葫芦的头脑嗯,对不起,根本宝葫芦就从来没有一个头脑,连鱼儿都不如!那它怎会说话呢?
不但这样,宝葫芦还会变出东西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比如我先前在河边吃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打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下子冒在我手上来?
不错,这都叫人相信不过。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这些问题,那么
那么这些事儿都不合理,都不能成立!我的宝葫芦接上了碴儿。
那那我十二分吃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你这宝贝
那我就不是什么宝贝,就没有什么神奇。那你要什么有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事。那你白搭。
我失望地嚷了起来:那还行!
宝葫芦义正词严他说:那你就别怀疑我。什么合理不合理呀,可能不可能啊你对别的事尽可以这么去研究,可别这么研究我。你要是这么研究我,那对你自己可没有好处。
它这么一讲,才把我思想闹清楚了。
同志们!我刚才还说来着,一个人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问题。可是一提到这个宝葫芦问题嗯,那没办法,不得不例外看待。因为这个宝葫芦并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普通玩意儿,而是我的个宝贝可以使我自己得到幸福的宝贝我非相信它不可。我得相信它的魔力。假如它没有什么魔力的话,那我不就等于没有得到宝葫芦么?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才解决问题。我放了心。

十四
可是我还是定不下心来做功课。
说也奇怪。现在我简直有点儿像小说戏剧里有时要出现的那号可笑的学生了,不能安安静静来复习功课。
可是你们不知道,实际上我的情况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我正做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正打算着我远大的前途这比起眼下的功课来,当然重要得多多了。
我将来要做一个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老早就提出来过。前面我说过,我曾经想当作家,不过还没有确定。我也想过要学医,那还是我在小学的时候,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把奶奶的风湿症治好,还不让妈妈发气管炎。同学们有病也可以来找我。王葆,我肚子疼!好,躺下吧,我来听听。王葆,我哥哥有点儿不舒服。那没问题,我只要开一剂药方就行了。我刚坐下,拿起锯子来要着手做一个滑翔机,忽然又有人敲门:王葆,我鼻子不通气。
这么着,我忙得简直没有工夫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了。这可得考虑考虑。所以也没有确定。
这个想法真有点儿幼稚,是不是?可是对是对的。于是我还想到要学飞机制造,或是学电气工业。
那些,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以前我也像你们似的,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所以也就照普通人那么立志愿:将来要学什么,要干什么。现在呢,我可已经成了一个不平常的特殊人了:现在我有了宝葫芦。现在,我就得有一号与众不同的特殊方法来立志愿,这才合适。
我将来干什么?我这么自问自,问了好几遍。
哪一行都可以,我知道。都会有很大的成就。到了那时候,谁都得议论着这样的事:说是有一个青年为人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好事,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于是我的同学们都得惊讶得什么似的,全嚷开了:嘿,瞧瞧咱们王葆!这个封面上的照片不就是他么?
有的同学会要说:可真想不到!他在初一的时候,功课可并不怎么样。
别的同学例如郑小登,就会出来说公道话:不价,基本上还好。他只是数学得过一次两分。可那也不赖他,因为
苏鸣凤,你读过这一篇没有?这篇《我访问了王葆同志》。
让我念,让我念!这上面说,王葆对祖国的贡献可大呢。

同学们全都得拥到一堆儿,急巴巴地问:什么贡献,什么贡献?他立了什么功劳?做了什么工作?
一提到这一点,可就模模糊糊,简直搞不清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走去开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自己安静下来:别着急。我今天才头一天当特殊人,还没学会用特殊人的方法来设想我的前途呢。再多当几天当熟了一点儿就好了。现在我得照常做我的事。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嗯,我得给花儿浇浇水。
窗台上有两小盆瓜叶菊,一盆文竹,已经干了两天了。我记性不好,老忘了这回事。爸爸还笑过我呢,他当着我同学的面,说我栽花是受罪。
可是瞧着吧!我站在窗台跟前想着。我的远大计划可以慢点儿订,可是我可以订一个目前的计划。我得订一个栽花计划净是些名贵品种!
我一面想着,一面动手去理书包。然后我掏出我那本小本本儿来,写上了一行字:
星期一2时55分:借《科学画报》。
我在这下面画了一道红线,表示重要。瞧了瞧,又把这道红线加粗一些,因为本儿上也还有许多别的重要记载,也都是有红线做记号,只有粗些才显出更重要些。又瞧了瞧,我决计在那下面再加一道蓝线。
可是我刚一放下小本儿。想了一想,就重新把这本儿翻开,拿起红铅笔,一丝不苟地给那行字装上一个矩形的红框框。然后使劲擦达!擦达!打了些感叹号一共四个,一个角落上一个。

十五
第二天我等到一有空,就去找图书馆小组的同学。我表示我要借一下《科学画报》就是我自己捐赠的那个合订本。而且说明:并不是我自己要看(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只是为了替别人服务。
然而事情不凑巧:有人借去了。我打听了一下,知道借书人是萧泯生,下午就可以还。不过即使还来了,还是不能借给我,因为已经有五个人预约。这就是说,要等五个人都看过了五七三十五天之后,才轮得到我!
呵哟,那怎么行!我着急起来。那第一个预约的是谁?我和他通融通融,请他先让给我看,那总可以吧?
图书馆小组一查:第一个预约的是苏鸣凤。我来了火:苏鸣凤干么要看这个!
《科学画报》究竟是谁捐赠的呀,我问问你们?我今天要借可借不到,得先借给苏鸣凤!
我可怎么答复老大姐呢?
真糟心!我昨天完全没有预计到这一点。其实这是常常会有的情形。尤其是好书,那简直轮不过来。我们班上的图书馆虽然很出色,可是像《科学画报》这么名贵的图书到底还不多。
可是下午,我在这部名贵图书的问题上,出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图书馆小组开始活动的时候,萧泯生就去还书。当时人多事多,不知道怎么一来,那部《科学画报》不知道给搁到哪儿去了,找来找去找不着。
起先我还不知道。我正和郑小登他们在那里谈论着就要举行的象棋比赛,预先估计估计情势。忽然我听见咱们图书角那儿嚷嚷起来了。
刚才萧泯生的确把书还来了,他的借书条儿也退还给他了,我记的清清楚楚。
萧泯生,你的借书条儿呢?
没有,萧泯生翻着全身所有的兜儿。没有。兴许我压根儿就没还书吧?我找找。
萧泯生你真迷糊!借书条儿刚才不是还给了你,你就给撕了么?我瞧见的。
同学们都拥了过去。郑小登和我也赶紧走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找了起来。我很不满意:怎么回事,连这么大一部书都会不见了?
说的是呢,萧泯生一面仔仔细细检查他自己的书包,一面接嘴。这得我负责。要是找不着了,我去买一本来赔上。
嗯,这不是你的事。这得我们图书组负责。我赔偿。
我忍不住嚷起来:说得好容易赔偿!你倒去买买看!这样的书早八百年就卖没了,还候着你呢!
别吵了,找吧。
我门可实在找够了。没有。我找得分外细心,因为我深深知道这本书的可贵。我甚至于趴在地下,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掏摸,弄得满手满袖子的土。没有。我又着急,又生气。可是象棋比赛的时间又快要到了。我只好起了身,掸掸身上的土:我可没工夫在这儿陪着你们尽磨蹭了。可是我对你们实在有意见!可真有意见!
说了,我就挟起书包来往外走
可是呃,慢着!怎么我胳膊肘上那么别扭?好像挟书包都挟不灵便了。好像书包长大了许多,肚子鼓出来了。我一摸
哎呀!
书包里显然有了一本厚厚的挺老大的书我不用打开来瞧,就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我对郑小登他们说了一声你们先走,我就来,我出了教室门就往北跑,躲开了同学们。
喂,我隔着兜儿拍拍宝葫芦,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书包里忽然有了那部画报?是你干的?
是我。宝葫芦咕噜一声。
谁叫你干的?
是你。
胡说!我忍不住又要生气。我说过么?我吩咐过你么?
你说是没说,心里可是这么想来的。
胡说!我更生气了。我想过么?我有这样的意思么?
你刚才借不到书,你就不愿意:哼,书还是我捐的哩,倒由不得我了!本来是的!书原是你自己的书,干么倒让别人支配呢?
嗨,你这家伙!我不过稍为有那么点儿不耐烦就是了。我怎么会要收回这本书!
书要是没有捐呢,那我爱借给谁就借给谁,不爱借给谁就不借给谁。
我打断了它:你讽刺我,简直是!
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很厉害地晃动起来:冤枉,冤枉!唉,王葆你别只顾自己撇清。我只是照你的意旨办事就是了。怎么倒是讽刺你呢?
别罗嗦!我说。把书拿去还掉!
我说了就摸摸书包,还是鼓着的。
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命令你:还给图书馆小组!
我不会。
怎么,你连这点儿本领都没有?那你怎么拿来的?
拿来我会。我可不会送还。
为什么?
我只会拿进,不会拿出。

十六
宝葫芦的确没有这个本领。我怎么发脾气,怎么骂,都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办呢?放在我书包里,那哪行呢?爱看这本书的同学就得借不到书,大家还得白花许多时间来找。要是今天找不到,别人就真的会去买一本来赔上。
那太不像话了!
这件事只好让我自己来收拾:我得想个法儿把这本书还给图书馆小组。我可以趁现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悄悄儿走到我们教室北墙外面,把这部画报轻轻搁到第一扇窗口上那里面正是放图书的地方。我这就可以跑去提醒提醒同学们,看看窗台上有没有?开窗:哈,可不!
这个办法再好没有。赶快,赶快!我得在五分钟以内把它完成,我于是向目的地飞跑。
王葆!忽然后面有人喊,那正是郑小登。
我赶紧拐了弯。我听见他嚷脚步声也近了:你往哪跑?还不快去!象棋比赛要开始了!
我立即往一丛黄刺玫里一躲。瞧着他跑过去了,我这才撩开枝叶,拱肩缩背地钻了出来,手上好几处给刺破了皮。我刚刚站直身子,正想走开,郑小登倒又折回来了,他好像成心跟我藏迷儿玩似的!
你干么呢,在这儿?他问。
不干么我马上又改口:唔,我出来有点儿事。
什么事?
啊?呃,这会儿暂时不告诉你
什么!他一把攀住我的肩膀,使劲拽我走。他们都等着你呢,让我来找你的。
呃,呃,郑小登!好,我就来,我得往教室里去一转。
干么?
我得我得我去把书包放下
郑小登一手就来抢我的书包:我给你送去!
不行不行!我两手拚命抱住我的书包,紧紧捂在肚子上,一点也不敢放松。呃呃,哎!
大概这时候我的样子太不平凡了,叫郑小登吓了一跳。他对我睁大着眼睛,楞了一会。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我摇摇头。
肚子疼?他又轻轻地问。
我这回顺便就点了点头。
这他可慌了。他又要搀扶我,又死乞白赖要接过我的书包去。我赶紧弯下腰,更使劲地捂住肚子。
哎哟!哎哟!
不能走么?
哎哟
我找孙大夫去。
不用,不用!
郑小登四面瞧瞧,想要找个同学来帮帮忙,却没有找着。可是郑小登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说要找大夫就得去找大夫,谁也不用想拦得住他。他叫我在这里蹲一会儿,就往卫生室跑。这事情可更不好办了。
我急得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别走别走,郑小登!你在这儿好些哎哟!郑小登打回转了,焦急地守在我旁边。他这回不敢走开了。我也不敢动一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把书包捂得更紧了些。
这可也不好办。我核计着:我们俩人这么着耗到哪一天才算完呢?
我就说:我要喝水要热的
我去倒。
这才把郑小登支开了。等郑小登一拐了弯,我就立刻跳起来,好处置那本倒楣的书。
我得赶快把它扔掉随便扔到哪里。以后再说。
于是我撒腿就跑,见弯就转,把那部画报刷地抽出来,扔到了厨房南边的一堆煤屑旁边。我轻松地透了一口气:这就好了,再不怕了。
我逍遥自在地走开。这回郑小登可再也缠不住我了,我可以说,咱们快去,我没病了。甚至于还可以逗逗他,什么?谁肚子疼来着?
王葆!后面有人喊我。
我回头一瞧,大吃一惊,原来是孙大夫我们的校医。我站住了,连忙报告:报告!我我我没有什么,其实,刚才是郑小登他太紧张,太什么了,太
你说谁?什么紧张?怎么回事?
怎么,郑小登刚才不是上卫生室去请您来的么?
噢,孙大夫这可弄明白了,那准是错过了。刚才我没在。是谁病了不是?
没什么,没什么,我没毛病
他老瞧着我的脸:我看你可有点儿毛病。
啊?
你有点儿马虎的毛病,他轻轻点了点头,我问你,你是叫王葆不是?
是。
那就是了,哪!他的手打身后向我伸过来,手里有一本书,叫做《科学画报》。
我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他向着我迈进了一步。
你正在这里找它吗?
我呃,是。
拿去吧。
我怎么办?我只好双手接过来,把它装进书包里。我怎么说?我只好表示感激。
谢谢。我鞠一躬。
孙大夫点点头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发傻,他回过脸来对我微笑一下,我只好又鞠一个躬。
我心里可真生气:嗨,您就爱管闲事!一瞧见这书上有我的图章,就找上我来了!
这时候我的处境可太特别了,太古怪了我竟生怕遇见好人。他们只要一关心我,一帮助我,就得给我添上许多要命的麻烦。
郑小登这位好同学就是这么着。瞧,那不是他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开水,一本正经地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又回到原先的地方,蹲在那丛黄刺玫旁边,把书包紧紧捂着肚子。
于是我们这一对好朋友又相持不下了。
得再想个法儿把他支开才好。我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喝着滚热的开水。满嘴都火辣辣的,说不定舌头上已经烫起了泡。
我再借个什么题目呢?
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呢,可又来了几位同学当然是郑小登招来的。其中就有苏鸣凤,他说他刚上卫生室去过,可是没找到孙大夫,待会儿再去找。
别找了别找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又抱紧书包捂着。孙大夫刚走不一会儿
我想说孙大夫刚给我看过,可是没说出口来。
跟着姚俊也气喘喘地跑来了,手里拿着个热水袋也不知哪里搞来的,他楞要给我暖肚子。
不要不要!我嚷。
暖一暖吧,暖一暖吧,姚俊来掰我的手。来,书包给我。
哎,哎,不能!姚俊,别,别!
为什么?
热水袋不行!我不能用热水袋。
那为什么?姚俊又问。
你们可知道姚俊么?他是科学小组的。他是我们班最爱提问题的人,老是为什么为什么。对待这样的同学,你就得好好儿跟他讲明原因和结果:要不然,会闹得你心里发毛。
所以我就告诉他,我还是使书包好,因为这对我的病有效些。
那是怎么回事?姚俊又问。
谁知道!哎哟也许是我的体质不同。
那是什么体质?姚俊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这号体质得用书包疗法?
对,对,我连忙承认。这么着一会儿就好了。你们走吧。
可是他们不放心,一个也不肯走。我心里焦躁得什么似的。我嘴里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吧。你们活动去吧。
可是他们不依。他们偏偏关心我,要看顾我。
这可僵透了,怎么个了局呢。我简直没法可想。
都是这该死的宝葫芦!可恶极了!

十七
同学们和我这么耗着,究竟有多久,我也闹不明白。我只觉得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几点几分钟我感觉得书包仿佛动弹了一下,好像要从我手里挣开去似的,我吓得出了一身汗,捂得更紧了一些。书包可又那么一弹。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感觉到手里的书包似乎有了点儿变化,和刚才不同了。我定一定神,腾出一只手来悄悄地探了一探
哎呀!我才透过了一口气来。
书包肚子已经瘪下去了。不用看就知道,里面那一本惹麻烦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怎么一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好了好了,我这才竖直了脊背,向同学们宣布,我没毛病了。
虽然同学们都有点儿觉得奇怪(尤其是姚俊),他们还劝我去检查一下身体,这样那样的。可是问题已经不大了。
只是有一件事叫我很不愉快:我眈误了象棋比赛。别的一位同学代替了我,他只赢了一盘。假如是我出马就好了:决不止赢这么一点儿。
嗯,不见得!姚俊把脑袋一晃,你的棋好是好,可就是不沉着。
我不服气:哪里!该沉着的时候我可沉着呢。
可惜你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你下棋还输给我
嗯,别吹!你倒跟我下下看!
来!
可不兴悔。
当然!
姚俊这个人你别看他个儿小勇气可真不小。哪怕他下不过我,哪怕他和我为了下棋吵过嘴,他还是敢跟我下。
同学们都闹哄哄地围过来看。我对自己说:可不能大意了。也不能打架。这虽然不是正式比赛,可也差不离。他们都想考验考验我呢。
这回我的确很沉着:不慌不忙地动着棋子。我总是看清了形势,想好了招法,然后才下手。凡是下棋的人,都该像我这么着。姚俊的棋不如我,这是大家公认的。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说。不过他有一个极其奇怪的毛病我可实在想不透他脑筋里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在作怪:他净爱走马。他把个马这么一跳,那么一拐,不但害得我的炮不能按计划办事,而已还闹得我的车都不自在了。好像一个车还该怕一个马似的!
我非得吃掉他那个马!我打定了主意。我该想一个巧招儿,叫他意想不到。
这可并不容易。唔,我来这么一着,行不行?然后又这么一来。
要是他那么一下嗯,他准会来那么一下,那我
我正这么想着,正想得差不多了,忽然我嘴里有了一个东西我虽然没瞧见,可感觉得到它是打外面飞进来的,几乎把我的门牙都打掉。它还想趁势往我食道里冲哩:要不是我气力大,拿舌头和牙齿拚命这么合力一挡,它早就给咽下去了。
同时姚俊嚷了起来:咦,我的马呢?我这儿的马呢?
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有的说那儿本来没有马,有的说有。他们看看棋盘四周,又看看地下。
我趁大伙不注意的这会儿,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可是没有机会,因为郑小登又盯上了我。
王葆你没吃吧?
嗯,嗯。我用鼻孔回答。
什么?吃了?
嗯,嗯。我仍旧用鼻孔回答,还加上摇头。
怎么了?你又发什么病了?
这么着,大家又都瞧着我了。我出了一身汗。我晃了晃手,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明白。
王葆的嘴怎么了?有谁发现了这一点。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因为出了汗容易着凉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现在还没闹清楚我鼻尖忽然有点痒痒的,简直想要打喷嚏。
哎哟,可不得了!我暗暗地叫,千万不能打!忍住,无论如何!
然而不行
我揉揉鼻子,想让它缓和缓和可越揉越痒。
啊,啊,啊
来了!我一跳起来就冲出同学们的包围,赶紧拿手绢捂住了嘴。
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
我刚才这么啊了一阵,嚏字还没迸出来呢,就觉着我的嘴里忽然空荡荡的那颗棋子没有了!我吓了一大跳,把下半个喷嚏都给吓了回去。
掉出来了么?我自问自。哼,怕没那么容易!
我的确没有听见它掉下的声音,手绢里可也没有它的影子。我摸摸袖子管,也没有。
这可真糟!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准是吞下肚去了。准是我一张嘴要打喷嚏,舌头也那么一松,它就趁空儿溜下去了。
那么挺老大的一颗棋子!也许它就卡在什么地方,哪儿也不肯去。那可更不好对付了。这玩意儿挺不好消化,我知道。
要是它顺顺溜溜跑下去那,它就得老实不客气地钻进我的胃里,待会儿还得跨进小肠里一步一步往下走,像个小卒儿过河似的,那也不是什么可喜的事。这个马你想不到它的味道多么古怪吃下去一定不大卫生。
我越想越不是味儿。
嗨,都是这宝葫芦惹的!

十八
我赶紧走回家去,这回也许真得上医院去检查一下呢。
奶奶没在家,大概又开什么会去了。我摸着了钥匙,开开门,转进我自己的屋子不觉倒退了一步。
怎么!我走错了人家了吧?
这哪里还像我的屋子!窗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陈列着一盆盆的花各色各样的,我简直叫不出名字。有的倒挂着,有的顺长着,有的还打叶子肋窝里横伸出来。一瞧就知道这全是些非常名贵的花草。我原先那两盆瓜叶菊和一盆文竹夹在这中间,可就显得怪寒碜的了。
而我那张做功课的桌子也不由你不去注意它。那上面有一只很好看的小花瓶,跟那一缸金鱼并排站着,不知道这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地方的产品。花瓶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块黄玉似的圆润的奶油炸糕,还热和着呢。再往东,就竖起了一架起重机模型,这是道道地地的电磁起重机。它的东南方还躺着一把五用的不锈钢刀。靠北,你就可以忽然发现一个陶器娃娃坐在那里,睁圆了一双眼睛,爱笑不笑地傻瞧着你。她右手边蹲着一堆湿答答的粘土,看样子大概有两斤来重。
怎么回事,这是?我站在房门口,还是四下里望着。开百货公司了还是怎么着?
宝葫芦总还是那么一句老话:我照你的意图办事。
我问你要过这些个玩意儿么?
你想来着。
我想来着?我问自己,可是记不起了。
也许是我略为想过那么一下:这玩意几倒挺不错,这真棒顶多不过如此。
也许我连想也没想,只不过瞧着心里喜欢了那么一下子。也许我连喜欢也没喜欢过,只不过心里稍为那么动了一动。
谁知道宝葫芦就这么顶真呢!
我一开抽屉,就发现了一本《科学画报》。书上面还待着一颗孤零零的象棋子。
哈,那个马原来在这儿!你都给搬家来了?
宝葫芦很得意地告诉我:这么着,一方面咱们的秘密不会被人看破,一方面你又得了一本书和一只马。
谢谢,谢谢,我说,呃,我问你:你会下象棋不会?
不大会,怎么?
不会,就请你别瞎帮忙。你把那颗又大又脏的棋子楞往我嘴里塞,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吃它么?

哼,吃!你瞧见世界上谁下棋是这么着吃子儿的?你懂得吃字的意义么?
它说它懂:那就是要把那颗棋子给赶出棋盘,不是么?所以我就给你办好了这件事,让你直接达到那个目的。
这么着,下棋还有什么意思!你得让我自己来下,让我自己想想
那何必呢?这些个事有我给你效劳,你又何必自己去操心呢?
你瞧!反正跟它讲不明白,它不懂得这些道理。
从此以后,我下棋的时候就甭打算吃别人的子儿,也别想将人的军了只要我一有这个意思,对方的老帅就会忽然不见,弄得大家手忙脚乱,下不成。
象棋下不成,那就打打百分儿吧。可是也不行。有一次就这么着,刚发了牌,一开始要打,就有人嚷了起来:我少了牌!
我也少了两张!两个王不见了!
同时我手里的牌数突然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都是头几名王牌。
我只好把牌一扔,抽身走开。
从此以后唉,像我这号有特殊幸福的人,就很难和同学们(他们顶多不过有普通幸福)玩到一块儿了。

十九
从此以后你们当然也可以想到,我各方面的生活都也起了变化。
以前我每天自习,总得让数学题费去我许多时间。可是现在还不要一秒钟

我刚把书打开,拿起铅笔来慢慢地削,脑筋还没来得及开动呢,桌上就冒出了一叠纸,上面整整齐齐写着算式和答数。
呵!我跳了起来。这可真没料到!
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的感想。我可又高兴,又担心老实说,我生怕我是在这里做梦。
可是我还得画一张地图
我刚这么一打算,就有一幅地图摊在我面前,我自己绝画不了这么好。简直用不着再添一笔,也用不着修改,只要写上我的名字就行。我说:哈,这可真好!这么着,我每天就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来了。
以前我老是忙忙叨叨,连吃饭都嫌没有工夫。现在就说吃饭吧,那时间也给节省了下来,因为我肚子经常是饱饱的。因为我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糕饼糖果据说全都是按照我的意图办来的。你们知道我这个人并不算馋,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些东西,干么要让它白放着呢?
于是我就用不着规规矩矩趴在桌上吃饭了,还一天到晚的老是打着饱嗝儿。反正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老不在家,只有奶奶她可管不着我。我只要招呼一声
奶奶,你先吃吧。我饱着呢。
我就可以做我自己的事了。
来,给我几片桐木片!我这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一件事,就向宝葫芦发布命令。
不消说,话还没有落声,就来了一迭桐木片。
我用铅笔在木片上打好了图样,拿起锯子来锯,可是刚一动手锯子还没来得及碰上木片呢,就已经完成了计划:我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架完完整整的弹射式飞机模型。
我把锯子一扔,轻轻叹了一声:好快!
不错,我想要制造的正是这个。我把它试了一试,它滑翔得很好。要是弹射出去,也许能飞上两分多钟三分钟呢。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现成的飞机模型可引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让它躺在地下,懒得再捡起它来。我只是问自己:再干点儿什么呢?
我四面瞧瞧。视线落到了桌上那么堆粘土我曾经想拿来塑成一个什么玩意儿的。可是我刚把它拿到手里,它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胸像。我哼一声:嗯,宝葫芦你简直越来越敏捷了,我看!
宝葫芦背书似地回答了一句:练好本领,为你服务!
我搔了搔头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转,嘘了一口气。
好,那么再找点儿什么事做做呢?时候还早得很呢。我又东瞧瞧,西瞧瞧。我瞧瞧那许多盆名贵的花草,想要给它们浇点儿水那些盆里立刻就水渌渌的了,连枝儿叶儿都好像淋过了雨似的。
嘿,你手脚可真快!我一屁股坐在床上。
过奖,过奖!宝葫芦说得很谦虚似的,其实它心里可得意呢,我知道。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来了,我小时候老是爱抢着做事。一听见有人敲门就抢着去开门,一瞧见爸爸回来了就抢着去给他拿拖鞋,这样那样的。谁要是不让做这些事,我就得失望,就得闹脾气。有一次我要把一壶水拎到炉子上去,可是奶奶怕我闯祸,她一手就把它提走了,于是我就哭上了老半天。
现在我觉着也有点儿像那一次那样似的我当然不至于再哭鼻子了,心里可是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呃,宝葫芦!我实在忍不住要和它谈判了,往后有一些个事儿让我自己来办,你别来插手,行不行?
哪些个事儿呢。
那些个有兴趣的事儿。
请你说明白点儿。哪一类事儿呢?要怎样才算是有兴趣呢?
唉呀,连这也要问!我有点不耐烦了,有兴趣就是有兴趣。比如下棋,比如做一个什么玩意儿懂了吧?比如你要做一件事,可是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来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这么着做成了,那才有兴趣。越是不容易,做起来越是有兴趣。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宝葫芦一连声地咕噜着,怪不得有人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呢我可明白了,就因为数学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去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还有地理
我赶紧打断了它的话:我所指的可不是这些个!我对这门功课那,兴趣可并不算很大。
为什么呢?
我不那么爱好
为什么?
你甭管我!反正
那可就太难分别了,它叨唠着,你瞧!都是有困难有的你倒有兴趣去克服,有的你可兴趣不大。有些个东西你要享现成,得要什么有什么。有些个东西你可想要自己来制造,不让我插手。又有些个东西你起先想要自己做,做呀做的可又不耐烦起来,于是我的名字就十分荣幸地又被你提到。你的情况这么复杂,我的头脑那么简单,可叫我怎么闹得清呢?
我暂时没有答复它。它又往下说:现在只有两条路,随你选一条去走去。一条路是普通人的路:你想要干什么事,就都得你自己去想办法,你自己去花劳力,全不用我来插手。那么,你干脆可以把我扔掉,不要我
那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对,我猜你也不会有那个意思。宝葫芦很有把握似的说,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安安心心做我的主人。凡事我都给你办到只要你动一动念头儿就成,全不用你费力。
我想了一会儿,我提出一个问题来:可是你你可就太费力了不是?你这么乱花力气,为了这些个小事儿把力气都花光,将来拿什么来给我办大事儿呢?
宝葫芦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笑呢,还是咳嗽听了叫人不太愉快。它说:嗨,力气又不是鞭炮一放完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是童话里那号小器角色,只许你有三个愿望或是五个愿望,给你办了那几色东西,你就再也没什么可捞的了。我可不一样。我可是一个真正的宝贝。我有生命,有力量。你尽管叫我干活儿吧,没关系。
哈,你自相矛盾!你自己说过,你会衰老,叫我现在好好儿使用你。
它平心静气地打断我的话:唔,正因为我将来会要衰老,所以趁着现在你可以让我现在多多给你办一些个东西,我劝你。现在我很年轻,正该做做事,锻炼锻炼。力气倒是越用越大,本领也越练越强。这几天自从我跟上了你之后,我可有了不少的进步呢。
什么进步?我诧异起来。
老实说,我开头给你办事的那会儿,我还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头脑也不够那么灵敏。后来干得多了,我就越干越熟练,也越容易摸透你的心思了。

二十
一个宝葫芦也要练本领!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它干么要练本领,可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好给你做事。宝葫芦接碴儿。
可是你干么要找上我,跟上我,来给我恳孜恳孜做事呢?又为了什么呢?
不做事,可就没有机会练本领,本领就得生锈。
我摇摇头。
宝葫芦问我,它答这一道题是不是有什么错误。我就老实告诉它:最多只能得三分。
它不言声。我这就跟它说明理由:你瞧,练本领是为了好给我做事,给我做事又是为了练本领净那么绕来绕去,问题可还是没闹明白。呃,我问你:原先你待在河里,要是不找上我,你就根本用不着做什么事,也就根本用不着练什么本领,不是么?那么着,你在河里自由自在,又省力,又省心,不是挺好的么?你干么要这么自找麻烦?为了什么?
宝葫芦又发了一声怪响,好像是冷笑似的我可最不喜欢它这个习惯。它说:我是什么?我不是个宝葫芦么?我既然是个宝葫芦,那我就得起宝葫芦的作用。假如让我老侍在河里,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作用也不起,就那么衰老掉,枯掉,那我可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么?所以我找上了你。
可是你干么一定要起你的作用?为了什么,这又是?
为了什么?宝葫芦也跟了一句,接着停了好一会儿,你爱打几分儿就打几分儿吧,这一道题我可答不上。总而言之,我既然活在世界上,我就得有我的生活:我就得活动,就得发展,就得起我的作用。要是我不活动,又不使力,又不用心,那我早会枯掉烂掉,我可不能闲着,像一块废料似的。我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这才活得有个意思。能力越练越强,我就越干越欢。
宝葫芦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了,竟在我兜儿里一弹,一下子跳到了我手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虫子呢,忙把手一甩,它就又蹦到了桌上。我定睛一看这个宝葫芦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起来,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它这种态度我也看不顺眼。我说:噢,你得活动,得找事儿做。不错,好得很。可是我呢?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就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让做,一切都得由你来代劳,是不是?我可也得起我的作用啊。我可也得活动啊,也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呀。我不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哪?
什么,你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它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似的。那你唉,那又何必呢!你可完全是另外一号人,你何必又要照普通人那么样做人呢?
它这么一提,我就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那我究竟该怎么样做人呢?我将来在这社会上要成为怎么样个角色呢?
你将来可以成为这么一号角色:一天到晚净对大伙儿报告你自己的功绩,夸耀你自己的成就,说你哪一天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哪一天又成功了一件什么事
可是这些事都不是我亲自做的,比方说
那没关系,宝葫芦很快地接嘴,这是你的奴仆做的,当然就该算在你的账上。
我想了一想: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宝葫芦答复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反正只有咱们俩知道,别人谁也不明白这个底细。
嗯,不大妙,我把脑袋一晃,大伙儿听了我的报告,要是问我:王葆,这些个事你是怎么样做成功的?你光报告你做成了一些什么,不报告你是怎么做的,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来,我可怎么答复呢?
那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动嘴的人,不是一个动脑筋和动手的人。你只要发发命令就是: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至于要怎么样干,那可是另外一号人的事,根本用不着你这号人操心。
我又摇摇头:不行,我的宝贝!那可不合理。咱们社会才不兴那样儿呢。
我可不懂得你的什么社会不社会,我没学过那一套,宝葫芦咕噜着,难道你们那里谁都是这么着,一报告做成了什么,就准得报告是怎么样做成的么?
差不离。
那么,你看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就是。
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如道再怎么往下谈。宝葫芦兴许是怕我对它不满意,它就赶紧向我保证。
其实连报告也不用你自己准备。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
瞧瞧!它可真想得周到。
这么着,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这么着,我就简直用不着再考虑我的志愿什么的了,我想着,可是将来干什么呢,我?我怎么样过日子呢?
我怎么样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蜜蜂又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吵得人家心里更烦。有一只蜂子还从一盆花上飞出来,故意要打我耳朵边掠过去。我吃了一惊,把身子一让:讨厌!
嗡!
接着外面有什么载重汽车轰轰轰地走过,连玻璃窗都给震得锵啷锵啷的。什么地方正在那里播送什么讲话,间或飘过来几个字:每一秒钟都宝贵时间
哼,还时间呢!我可已经节省下了许多许多时间差不离每一秒钟的时间都给我节省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我所有的全部时间都给节省了下来现在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多到简直没法儿把它花掉了。我听着钟摆的答,的答响,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我已经感觉到挺什么的,挺那个,叫做无聊。
我这才亲身体会到唉,一个人要是时间太多了,那可实在不好办,实在不好办。
出去吧,找同学玩儿去。
我刚这么一想,就猛听见
王葆!王葆!
郑小登和姚俊忽然就来了,好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这时候桌上的宝葫芦一跳就跳回到我兜儿里,我就赶紧跑出去迎上我的同学们。

二一
郑小登和姚俊来得那么凑巧,我真疑心这是由于我那宝葫芦的魔力。我想:假如真是这么着,那我连找朋友也不用费时间了。
你们怎么忽然想到上我这儿来了?我问。
怎么,不能来么?
谁说!我叫起来,我可正想着你们呢。
接着我就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打哪儿来的。可是问来问去,总也平常得很:姚俊上郑小登家去,就一块儿上我这儿来了。他们是步行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们都是用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来的。他们谁也没提到这里面有什么奇迹。
就不过是这么回事么?我总有点儿不大相信。也许这全都是假的:这个郑小登不是真的郑小登,姚俊也不是真的姚俊,都是宝葫芦给幻变出来的。
可是我再仔细看看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和真的一个样儿。我故意攀着郑小登的肩膀,故意和姚俊摔跤,也觉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破绽。
那么是真的了?我自问自。可是慢着!它既然能把他们变出来,那也就能把他们变得像个真的。我又这么想。
那么到底还是假的?
我脑子里可简直缠不清了。
我不相信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奇怪得很,这会儿我实在像在梦里面那么糊里糊涂:世界上的东西都分不清真的假的了。我只知道我这个人是真的,绝不会是什么幻变出来的东西。还有我这个宝葫芦它当然不能假,别的,我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我一面手拉手地和同学们走进屋子,一面在心里判断着:可能是这么着:刚才宝葫芦知道了我的意图,就马上凭空现出一个郑大登,一个姚俊,好让他们陪我玩儿,给我解解闷儿。
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可是这两个专门给我解闷的人,也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
这都只怪他们太好奇。郑小登一瞧见那些花草,就问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栽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姚俊可就看上了那一架电磁起重机,老是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请我报告一下这是怎么样做成功的。
瞧,这不是来了!我暗地埋怨着宝葫芦,我说了吧?
突然可真快极了我感觉到手里有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一看:嗯,有办法!这虽然是一篇没头没脑的东西,可是正论到了我眼下就要解答的一个问题。你瞧:
同志们!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把我个人所体会到的向你们报告,供你们在工作中做一个参考。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请同学们多多批评,多提宝贵的意见。
同志们!我是怎样制造成功的呢?我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才制造成功的。在工作过程中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你能克服它们,结果是成功;如果你不能克服它们,结果就不是成功,相反地是不成功。我也不能例外。那么我是怎样克服困难的呢?
这是有个过程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也不能例外。起先,我也犯过错误:我遇到困难就有点害怕,没有信心,怕自己克服不了。可是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报告人注意:如果你还不是少先队员,你就说我是一个新中国的少年),难道可以对困难低头么?
不,不!相反,我要克服它!
就是因为我想到自己是个少先队员,革命的热情支持着我,这样,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我终于克服了困难,就把这个东西做成了。同志们!我就是这样把这件东西制造成功的。
由此可见,以前我所以不能克服困难,是因为我记性不好,以致记不起我自己是谁,记不起我已经入了队。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不肯跑来支持我。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一低头,一眼瞧见了我的红领巾,我忽然恢复了记忆力,猛地记起了我自己是谁,记起了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乐意跑来支持我了,我就有了克服困难的勇气,从而我克服了困难,制成了这件东西。
由此可见,我所以能制成了电磁起重机,是和队的教育分不开的。从而这就是我的宝贝给我准备的报告稿子。
可惜这里不是一个大会场。要不然,我跑上台去一字不差地这么朗诵一遍,那可再合适也没有。现在呢
现在我可只有两个听众。是不是也值得那么做大报告?
可是姚俊还是一个劲儿盯着问,我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非讲几句话不可。
唔,我可以不摆出做报告的姿势来,只要照着这个报告的内容谈谈就行:内容总该是这个样儿的,反正。
于是我就这么办。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这样那样的,照念。
可是同学们忽然打我的岔,叫起来:王葆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停止了讲话,抬起脸来向。我这才发现他俩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叨咕些什么?你跟谁讲话?
咦,不是你们让我给解答这个问题么?
你到底是在这儿说正经话,还是装洋相?姚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的脸。
这是什么?郑小登发现了我手里的东西。他一把抢了过去,这才恍然大悟:噢,你还准备做报告呢!
这么着,同学们就对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姚俊只是说: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是演习,我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报告倒挺不错的,不是么,郑小登?写得挺合规矩的。
对,大家听了准得鼓掌。
鼓掌可算不了什么,姚俊说,反正只要有人上了台,在台上那么张了张嘴,你也得鼓掌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一样。要不然,别人就得说咱们学生太没礼貌了。可是王葆的这个报告倒的确不坏,挺解决问题的,也挺有思想。可是可是姚俊这时候又转过脸来研究我了,呃,王葆,可是你的这个电磁起重机究竟是怎么做成的,啊?王葆,啊?你照平常你真正说话那么样说给我听吧,别演习了。
这回可轮到我来睁着眼睛瞧他了。我心里直犯疑:这姚俊到底是不是个真的人?怎么那么蘑菇?

二二
我正在这里为难的时候,我们街坊孩子们给我解围来了。他们还没进门就嚷:王葆,我们来看看你的花儿,行么?
我可高兴极了:欢迎欢迎!
这就把电磁起重机的问题撂到了一边。这些孩子一拥就进了屋子,欣赏着我那些花草,七嘴八舌谈着。
原来他们是听了我奶奶说起,才知有这么回事的。他们就质问我干么要一个人悄悄地栽花儿,连对他们都保起密来了。按说,他们都可以是我很好的助手。
你还是我们的队长呢。
我笑了一笑。这里我就给郑小登和姚俊解释了一下:我暑假里组织他们活动过,他们就把我叫做队长,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还有几个没有到学龄:他们都跟我挺好,听我的话。我领他们办过小图书馆,还举行过几次晚会。
哟,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孩子们瞧瞧这盆,瞧瞧那盆。
王葆,这是不是萝卜海棠?
我可没有工夫回答。我还在那里专心专意跟同学们讲着暑假里的故事。可是小珍儿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使劲拉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朵边大声叫着:这个叫什么,这个?
瓜叶菊,我匆匆忙忙回答了一声,就又打算往下谈。
小珍儿可拦住了我:谁不认识瓜叶菊!我问的是这个,哪!
我指指那盆文竹,刚要说出它的名字,小珍儿又叫起来:嗯,你真是!这个!小珍儿跑去指指那盆倒挂着的花,瞧,是这个!
这个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这个,我恰恰没有研究过。所有这里的花草,我一共认识两种:一种叫做瓜叶菊,还有一种叫做文竹。
所以我指着文竹的那只手指,坚决不收回。我问:可是我得考考你,小珍儿:你知道这叫什么?
不料她立刻就回答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些孩子也全都叫得出这两样。原来我早已经把我的全部园艺知识都传授了他们了。
小珍儿还是尽盯着问,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这么着,引得孩子们全体都也研究起来,得让我一个人来做答题,简直不让我好好儿跟同学们讲话。我抹了抹汗律律的脸,指指前面:这个呀?你们说的是这个么?这个还是那个?噢,这个!这叫做这是嗯,你们猜!
这怎么猜!说了吧,说了吧!
不行,我晃着膀子,想要挣出他们的包围。嗯,你们净问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肯动脑筋
可是我怎么样也挣不脱。小珍儿还拽住我的手不放,声音越来越尖,对准我的耳朵啊?啊?个不停。
别,别!我勉强笑着,腮巴肉直跳。呃呃!好,我晚上公布,行了吧?
赶天一擦黑,就公布!
好吧。
可都得公布!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还有这,这,小珍儿一指一指的,待会儿都得,告诉!
行,行。
他们这才让步,像一番阵雨停了似的,安静了下来。
嗨呀!我透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
于是等我的客人们一走,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布置起我的工作来。
不消说,我当然要把事情弄得很精确而有系统,因为我这个人是挺爱科学的。所以我就吩咐宝葫芦:宝葫芦,给我每盆花儿都插上名字标签,还得标明属于什么科!
我眼睛一霎,就全给办得周周整整的了。就简直跟园艺试验所一个样。谁要是一来到我这儿,谁就能学习到许多东西,就能增长许多知识。你瞧!这一盆:
莲花掌景天科
那一盆呢
松叶菊番杏科
你稍为一转过脸去,马上又可以发现:
仙客来樱草科
名目可多极了,都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至于我已经认识的那两种哈,也都插着标签呢!我得看看文竹是什么科。什么!我一看就愣住了,酢浆草,酢浆草科。文竹又叫做酢浆草?唔,这准是它的学名。咱们的许多植物学名我们李先生就说过常常跟咱们平常叫的不一样,你得另外记住那么一套才行。
我这就赶紧把它记到了我的小本本儿里。然后再瞧瞧我的瓜叶菊我疑心我眼花了,定晴看了好一会,才能确定牌牌上写的名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龟背叶,天南星科。
我搔了搔头皮:哈呀,幸亏有这么个牌牌!
这可真叫我长了许多知识,我又好好儿记上了一条,还打了一道红杠。我准备晚上把这一套都教给小珍儿他们。
正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站在了门口我简直没发现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花哪来的?爸爸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我瞧瞧爸爸,又瞧瞧屋子里那些陈列品。我顺嘴说了一句
我们在学校里种的。
爸爸一面走进来,一面又问:怎么你给搬到家里来了?
那是那是同学们交给我保管的。
哦?爸爸瞧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爸爸还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要取笑我。你自己只栽了两盆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让你来保管这么多?是谁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你么?
没有谁做出决定大伙儿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房门口来了。奶奶插嘴:小葆其实也挺会栽个花儿什么的,他还跟同学比赛过呢。
唔,花算是他栽的,可是得让奶奶操心,连浇水也得靠奶奶。
爸爸说着,就走拢这些花盆,弯下腰来看那些插着的标签。
我心里实在可忍不住的高兴。嗯,瞧吧!看看这个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还有哪点儿不出色!
爸爸抬起脸来瞧瞧我:这是谁插上的?你么?
我本来想说同学们可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点点头。
忽然我爸爸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他指指一盆花问我这叫做什么。
这这我瞟一眼那个标签,说出了名字。
真胡闹,爸爸叨咕着,又去看一盆盆的标签。你到底认识这些花草不认识?
我一时还没回答上,爸爸又问:怎么,你连你自己种的瓜叶菊都不知道了?一什么龟背叶!你这儿就根本没有一盆龟背叶!
爸爸瞧着我,我瞧着地板。爸爸站直起来:你干么要那么乱插一气?什么意思?
有几盆有些可不是我插上的。
哪几盆?
我回答不出。
奶奶又插嘴:花名儿可也真难记呢。我就记不住几个,还常常闹错。
记错了不要紧,不认识也不要紧,爸爸回答着奶奶,眼睛可是对着我。可是总别乱插标签,这叫什么,那叫什么,插得真好像有那么回事儿,好像可以拿来教育别人似的一可是你自己对这玩意儿完全一窍不通,连名字有没有标错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
唉,你听听!爸爸把他的王葆想得这么槽!这可真冤枉透了。
我转过脸去,蹲下来把那些倒楣的标签全都给拔掉,一面拼命忍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爸爸一对我有了什么误解,我就特别觉着委屈。我实在想跟爸爸嚷:爸爸,不是那么回事!爸爸!
可是一直到爸爸走出了屋子,我还是一声不吭。

二三
等爸爸一走出房门,我就打兜儿里一把掏出了宝葫芦,使劲往地下一摔。
你净胡闹,你净!
可是这个宝葫芦像个乒乓球那么着,一下地就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核儿什么的也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净赖我,净赖我!
它越蹦越高叫了声净!一蹦蹦上了我膝盖。我把腿一抖,它就趁势跳到了桌上,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好一阵才站住脚。
我错了么?它的声音来得很急促。不是你叫我弄标签来的么?
可是你干么不认清楚哪盆是什么,哪盆是什么,就那么乱插一气?
那可不归我管。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搬标签。至于所标的到底是些什么,标错了没有,那可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我也不研究这个。
哼!
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哎呀。反正天冬草也是草,酢浆草也是草,不过上面两字儿稍为混了一混,那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么一来,爸爸就以为我

那是你爸爸不了解你,还当你是个平常人。
它接着又安我的心,说我们俩虽然都不懂得这些玩意儿,可也并不碍事。
反正咱们不愁没钱,它说明着,钱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变出多少来。
这和钱有什么相干?
你一有钱,不是就可以雇一位内行来管这档子事儿么?你可以雇用一位很出色的园艺学家
那哪行!我连忙反对。我生怕我心里那么一活动,就忽然会有一位园艺家冒出来,叫我不好安排。
我正这么考虑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声门响。我跳了起来。
别来,噢!这回我可没吩咐你什么,你别瞎张罗!
我再竖起耳朵听听,才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似乎是又向我这里走来。我就忽然有那么一点着慌似的,赶紧站起。
可是没瞧见爸爸进我的门。爸爸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了,转了方向了。
怎么?我正在这里狐疑,心里可猛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爸爸也是也是
可叫我怎么说呢,唉呀!
你瞧,我心里一想起爸爸,就忽然听见爸爸向我这儿走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只要我心里一着慌,爸爸走了一阵子就忽然不上我这儿来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格儿!什么地方有谁笑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四面瞧瞧,才瞧见金鱼缸里又在那里起泡泡。
葆儿,葆儿,那条黑金鱼鼓起眼珠儿冲着我点点头。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
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想爸爸就冒出个爸爸。
你说什么?
你怕跟爸爸照面,爸爸就不出现。
你说谁?
黑金鱼可把尾巴一摇,就扭转身子荡了开去。
我楞了好一会。我两只手捧着脑袋,眼睛盯着墙角落,觉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古怪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我所看到碰到的这一切怎么!都是宝葫芦按照我的意图变出来的,连我的好朋友也在内,连我的爸爸
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都疼起来了。
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
这合理么?我自问自答。不合理,我是爸爸的儿子,这是事实。没有爸爸就没有我,这也是事实。假如说,爸爸只是幻变出来的,那么爸爸的儿子我难道我那可太说不过去了!还有妈妈
可是我不敢去想妈妈。生怕一想,妈妈就忽然在家里出现,那可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你想,假如你所爱着的人他那么爱你,关心你,可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的人,只不过是幻变出来的
不能,不能!我伤心地叫起来。决不能是那么回事!爸爸,爸爸!
我忽然想要去把爸爸一把抱住,跟爸爸说点儿什么,我赶紧跑出了房门。爸爸和奶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真好像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似的。

二四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泯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
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
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
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一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
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
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
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
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
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
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
我可没拿!
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那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泯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
什么白操心?
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
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
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
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你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说的反话?
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我小声儿问: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
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
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
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瞟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
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
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
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
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
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
糟糕!我心里直着急。
孩子们可咭咭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这不算什么。
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
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格咕噜。
喜得我心里直念叨: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
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对,这才合理。

二五
我一直这么趴在床底下,好容易等小珍儿他们走了,我才爬出来。我来不及掸掉身上的尘上,就去把那个重要的邮件包裹好,写上地名,跑出去悄悄地寄掉。
我这就一面吹着哨我想吹一支歌,可总吹不成调,就拼命练习着一面大踏步走,转一个弯
慢着!我突然站住了,这会儿就回家么?家里可有用不了的时间等着你,叫你简直没法儿对付,那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只好改变路线,放慢步子,在街上蹓达起来。
就这么着,我甩着两个膀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不知道我逛荡了有多大工夫总而言之,我已经有点儿逛腻了,时候可还是早得很,好像世界上的钟全都停了摆似的。
街上可挺热闹。人多极了: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的。
他们都上哪儿去呀,这会儿?我瞧见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心里就这么想。是上哪个同学家去吧,他们这一伙?再不然就是去访问友谊班上的大同学。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有地方可以去就是。
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忍不住叹一口气。我平日总爱和同学们和好朋友们一块儿玩,连上街买东西都得邀一个伴儿。我现在真也想去找我的同学们
心里刚这么一动,就瞧见郑小登远远的打对面走过来了跟他一块儿走的似乎还有儿个人,好像老大姐也在那里面,我真想飞奔上去,喊他们,拉住他们的手。可是忽然有个影子似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他们上谁家去?是不是找我?
哼,十有八九!
准是这么回事,我料得到,郑小登和姚俊准是向大伙儿广播过了,说王葆一方面栽培了好些名贵的花草,一方面又制造了一具道地的电磁起重机,一方面又塑造了一个出色的少年胸像,一方面又总括一句吧,又还做出了许许多多令人惊异的成绩。大伙儿一听,当然得嚷起来:真的!敢情他退出了科学小组,一个人去悄悄儿制造了一个!
(真的,真的,我心里回答。你们可以来参观参观,欢迎得很,欢迎得很。)
那,咱们找他谈谈会,好不好?问问他花儿怎么栽的,那些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甭,甭,甭,我心里回答。我可不在家,我有事得出去。回见,回见!)
我一转身就钻进了一条胡同,很快地又往北拐了一个弯。我边走边四面看看,生怕又遇见什么同学,比如说姚俊
刚这么一想,我就不得不赶紧停住了步子:因为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一瞧背影就知道可不,恰恰就是姚俊!还有一个是萧泯生,还有一位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于是我连忙向后转。
同志们!我跟你们老实说了吧,这想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是我这号特殊人才会有的特殊幸福有时候可也闹得人实在不方便。例如现在,我就得随时警惕着,无论走在路上,无论跑进什么店里,我总得小心地四面瞧瞧,一面还得努力约束我自己:可千万别去想你的好朋友了。
我就这么逛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好在我不怕肚子饿,我手上反正随时可以有我想要吃的东西。我还可以随便到什么吃食店里去吃东西,自然而然有钱让我付账。倒实在挺方便。
可是我吃着吃着,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这是不是真的?
这碗馄饨也许就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不过是
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这吃了也等于不吃,吃不吃都一个样了?
那怎么行!
我偏要吃,偏要吃!我大声说,好像对谁提抗议似的,我还得吃苹果哩!待会儿我还喝杏仁茶去。
我拿起一只苹果来咬下了一大口,用心用意的嚼着嗯,又甜,又香,又脆得嘎迸嘎迸的。这难道是个假苹果?去你的吧!
真是!再别想这个问题了吧。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是不是幻变出来的呀,是不是假的呀老这么考虑,老这么研究,可就会消化不良了。这一门学问才倒胃口呢。
我一口气啃完了两个,站住一会儿,把刚才吃东西的真实性好好儿体会了一下,心里可就完全踏实了。我打了一个嗝儿,懒洋洋地又踱起来。
可是几点钟了,现在?我自问自。
忽然我听见我后面有哈哈的笑声。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两个孩子手挽手地走着,大概是讲故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一笑。可是他们没注意我,只顾边说边往前走了。我只有我的影子还跟着我。
唉,我真想有个伴儿,真想有个伴儿,我嘘了两口气,可是找谁呢?
我耷拉着脑袋想着,可就猛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一包核桃糖洒落了一地,还有一袋花红也掉得七零八落。
噢哟,是王葆!对不起!
是谁?我气忿忿地一抬头,不觉叫了起来:呵,杨拴儿!

二六
不错,就是那个杨拴儿你们还记得么:就是杨叔叔的侄儿,奶奶说过他手脚不干净的,不过后来肯好好学习了,改好了。
我可真想不到我现在撞见的会是他,可我也有几分高兴。这总比没伴儿好,并且这个伴儿对我还没有什么妨碍。
杨拴儿对我很有礼貌:一面帮着我捡起掉下的东西,一面连声道着歉。倒弄得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把该包好的东西给我包好,把该装进纸袋的给装进纸袋,然后问:你上哪儿去?
我说我不上哪儿去。他很高兴:那正好,我跟你蹓蹓。你这会儿没什么事吧?
我当然也愿意。我们俩这就一块儿走着。他比我高着一个脑袋,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老是弯着脖子凑近我,仿佛挺恭敬似的。他问候我奶奶,还说我奶奶真是一个好人。他认为我家里的人都不坏。他觉得我们班上的人也都是些好角色,尤其是我。
嗯!我不相信。
真的,我可不是瞎奉承
你吃花红不吃?
就这么着,我们开始友好起来了。他一面吃着糖果,一面净说我这个人不错。
我问:那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瞧了瞧我。你什么都挺好的。你还有挺好的本领,我知道。
挺好的本领?我奇怪起来。什么本领?
反正我明白。
这么说着,我们俩就不知不觉走进了百货大楼。我又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嗯!
你倒说说。
别,别。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在人堆里穿着,逛了好一阵才出来。
你们当然想像得到:那里面不单是有杨拴儿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也免不了有王葆感兴趣的东西例如那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我手里可不就冒出了那么一副!
我赶紧把它往兜儿里塞,急切里简直塞它不进。我偷偷地瞧一眼杨拴儿。杨拴儿冲着我微笑了一下,这微笑里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敬意。
行!他悄悄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真行!
什么?
你别瞒我了,他在我耳朵边捣鬼。我早就看出你有这行本领来了,只是我可还没想到你的手段有这么高。
我满脸发烫:什么!胡说八道的!我想立刻走开。

可是杨拴儿拽住了我:别害怕,王葆。别害怕。我的确是真心诚意
什么真心诚意!
呃,王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杨拴儿真的很着急。王葆,我得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咱们往那边走吧。我得好好儿跟你商量一件事。
就在这儿说吧,我站住了。什么事?

杨拴儿四面瞧了瞧,才小声儿问:你知道我干么要跑出来?

我摇摇头。
杨拴儿就告诉我,他是从他现在的学校里溜出来的谁也没发现,他家里也不知道。他并且还说:我溜出来是为了要找你。
找我!我打了个寒噤。什么意思,这是?
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他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说,他本来在那里学习得好好儿的,可是后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非常羡慕我目前的这种生活,他可就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了,他觉着那里怪没意思的了。他讲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我干么要那么傻!我以前不过是稍微干了那么一两回,别人可就嚷开了,说杨拴儿手脚不干净。我爸爸要把我撵出去。我叔叔也骂我。大伙儿还得让我改过,让我规规矩炬从头学习去。可是你呢?
我怎么了?
哼,你呢,你如今得了那么多玩意儿,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街坊还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还净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其实你嗯,比我不知厉害到哪去了:你干的净是些大买卖,比我大得多
我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话呀,你说的!什么买卖不买卖!
我掉脸就走。
哎,怎么了!杨拴儿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肘。别装蒜了吧,王葆。你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儿呀?我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星期日那天晚上起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你,我就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右手不由得暗暗地去按住了兜儿。
杨拴儿瞧着我笑了一下:王葆,你别把别人都当做傻瓜。我杨拴儿虽说没有你那么好的本领,我可也到底干过那一手来的。你那桶里的金鱼是哪儿来的,你蒙得住你同学,可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打那会儿起,就拼命打听你的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拴儿一直在那里注意着我的成就。他知道我屋子里老是不断地有新东西添出来连我自己也记不请有些什么了,现在他可一件一件的都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我的保管员似的。他一方面非常眼馋,一方面又非常佩服我。这么着,他就打定主意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合伙。
只要你不嫌弃,那咱们俩他拿手指头点点我的胸脯,又点点他自己的胸脯,咱们俩结个金兰之交: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正在发楞,杨拴儿又说:我是有心要拜你为兄论年纪我虽说痴长几岁,论手段你可该做大哥。你是龙头:你叫小弟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么呀?我简直没法儿领会他的意思,你说的什么?

二七
杨拴儿又和我谈了老半天,我这才摸清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以为我得到的那些个东西,都是来路不正当的。那也难怪。他当然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特殊幸福的人了,能够要什么就有什么,都可以给变出来。我完全有权利享有这些东西,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当。
他虽然那么误解了我,可是他倒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你瞧,他专心诚意要跟我交朋友,就宁愿从他学校里溜出来找我,这一片好意难道不令人感动么?只是他认错了人。
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所以我只是劝他回他学校里去,别三心二意的。我还对他讲了一些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我说明一个青年必须学习,因为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有无比的重要性。他杨拴儿既然是一个青年,那么就应当回去学习,而不应当溜出来不学习。最后,我希望他能把我的意见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可以在思想上提高一步。
可是他有他的见解。他说:我要是没有别的门路,那我当然,没的说,只好乖乖儿的去学好,去读书,可是一有了别的门路比如说,能跟上你这么一位角色,咱们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那我你想想,那我又何苦再圈在学校里傻学习呢!我如今特为来找你,我豁出去了
呃呃!我不让杨拴儿再往下说。你别把我误会了,我可不是
你是真人不露相,我知道,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咱们哥儿俩这,这!他怪里怪气地翘翘下巴,还扬了一下眉毛。你刚才小小儿露了那么一手可真,呵!神不知鬼不觉,连我也没看出你在哪儿做了手脚。我对你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这是真话。
接着杨拴儿还赞不绝口,认为我的本领简直赛得上什么草上飞,他还说,我这号人物儿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可以叫做如意手,再不然就叫通天臂。
你瞧!就这么着,跟他实在说不到一块儿。他说的那一套又还有些我听不大懂的。我急了,再三劝他别跟我,跟了我没好处。他也急了,红着脸直赌咒,说他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有半句戏言,立刻就五雷轰顶!
我们站着谈一阵儿,又走一段儿(怕路上的人注意我们)。然后又站着谈一会儿。
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就说:咱们以后再讨论,行不行?我劝你还是先回你学校里去
不行了,杨拴儿忽然垂头丧气的,学校我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了家。我没路可走了。
那你我也觉得十分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
住的地方倒还好办,什么角落儿里都成,可是没得吃的。我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啧,你瞧你!我忍不住要怪他。可怎么办呢?
可怎么办呢?停了一会,他才又告诉我:我连晚饭都还没着落呢。怎么,原来他还是饿着肚子找我来的!
嗨,你不早说!
于是我拉着他上了夜宵店,让他吃了一个饱(反正我兜儿里随时可以变出钱来)。他可高兴了,一面吃着,一面谈着,还喝了两杯白酒。我们走出店门以后,他就问:王葆,你会抽烟不会?
谁会那个!
我教你,好不好?
谁学那个!
可我真想抽两口儿,怎么办呢?请请我吧。
我不同意。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可真摸你不透。你一会儿那么大方,一会儿又那么小器。
嗯,我小器呀?我只是
嗯,我知道了!他两手在肚子上一拍。敢情你是要让我自己来想办法。你想要试试我的手段,看我够不够得上做你的小兄弟,是不是?
什么?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从他的举动里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他想要去偷!
我使劲拉住他的膀子:那可不行!你还是学生呢。我可不许你
呃呃呃,他悄悄地挣扎着,瞧我的,瞧我的。
不害羞么,你,我几乎拽他不住。我嚷了,噢!
我真是有点儿着急。心想,这么着倒还不如给他买一包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制止他那种不正当的行为。
我刚这么一转念,手上就突然出现了一盒双喜牌的纸烟,要藏都来不及藏。杨拴儿可鼓起了一双眼睛把我傻盯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真可恶!我暗暗地骂着宝葫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忽然我觉着我的手给人抓住了,那是杨拴儿,他亲亲热热地捧着我的手,压着嗓子叫:真是真是!啧,如意手!我这才知道,是你自个儿要露一露
别瞎闹!
他脚一跺:孙子跟你瞎闹!我知道我刚才错了:我太不自量了。我只是要尊你为兄,其实我还不配。我得我得要是你不嫌弃,我得拜你为师。
他还赌咒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位像我这么高的本领的,只不过在剑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里读到过一些。这回
这回可给我访着了!
我哀求他别往下说,他可越说越来劲。
我要走开,他可老是跟着我。
同志们!假如你们做了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个感觉。当时我只是觉着热得难受,脊背上还好像有什么虫子在那里爬似的。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难说话:谁要是说我本领好,说我有成绩,我倒没有意见。我也并不太讨厌人家赞扬我。可是现在瞧瞧我!一身的白毛汗!我这才知道,受人赞扬也不一定就很舒服:这得看看赞扬你的是哪一号人,所赞扬的是哪一号事儿。
我还是得想个法子脱身:对不起,咱们可不能多谈了。我还有点儿事。
杨拴儿挺热心地问: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
我是我是我得去看电影,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我跟郑小登约好了的。票都早买了。
这总不能再跟着我了吧。
他问明是什么电影院,哪一场(我胡诌了一套),他就拉着我的手:走,我送你到门口。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瞧我不起,我知道。
我没言语。

二八
我们走着走着这可好了,我可以和他分手了,杨拴儿还想要约日子和我见面。
明儿我来找你?
不行,明儿我们恐怕得考数学了。
呵,考数学!考好了又怎么样?要是我做了你
呃,瞧瞧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向路边一个无人管理售书处的柜子走去。他只好住了嘴,跟着我走。
本来我只不过是为了打打岔的。可是一走到书柜跟前,我就不由得也注意起那些陈列品来了。顶吸引我的是一本《地窖人影》封面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黑影子,而角落里有一只亮堂堂的手,抓着一支亮晶晶的手枪对着那中间。
还有一本可更有吸引力,叫做《暗号000,000!》,画着一个又丑又凶的人和一个又凶又丑的人在街上走着,互相做着鬼脸一瞧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个坏蛋。

我想:要是给我遇见了,我准也能破获这些个暗藏的匪徒。这么着,公安工作可就省事多了。
我忍不住要瞧一瞧杨拴儿的脸想要看看这号人的脸是不是也有显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好让大伙儿一看就能毫无错误地断定他
我正想着,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打我身后钻出了一个小男孩儿,扒在书柜上一瞧,就叫起来:哟,没了!
啊?在我后面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叫,就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顶多不过像小珍儿那么大。我瞧瞧,我瞧瞧嗯!这不是?
于是他俩欢天喜地地打柜里拿出一本连环画来。小男孩儿把钱数好,要投到收款箱里去,女孩儿可拦住了他:数对了没有?
没错,你瞧,没错。还多给了两分呢。妈妈说,没零钱了,就多给两分吧,妈妈说。
小姑娘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才投到了钱箱里。他俩又仔细瞧了瞧口子,看见的确是全数给装了进去了,这就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我们也就转身走开。我一面眼送着那跑着的俩孩子,一面慢慢走着。才走不了几步,我手上就一下子冒出了两本崭新的书就是刚才顶吸引我的那两本。
我脸上又是一阵发烫,瞟了杨拴儿一眼。他恰恰正瞧着我,那眼神可有点儿古怪:好像是有点儿看我不起,又好像有点儿可怜我似的。
王葆,这可不光彩。
我简直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咱们快走吧,杨拴儿悄悄碰我胳膊一下,别站在这儿丢人!
这书这不是那里面的,是我自己
他不理我的话,只是把嘴角那么咧着点儿,像笑又不像笑。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你一直瞧我不起,我知道。可是我就算再怎么下流,就算本领再怎么不行,我可也不干这个。它这是无人管理,就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能在这儿使这个手段?这算是什么人品?咱们这一行也有咱们这一行的人品。你就是发个狠心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拿到了手,这又算什么好汉,我问你?
我可真想要跳起来嚷起来,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我没那么办。我想把这两本书扔掉,不过也没有扔。我只是加快了步子。三步两脚一赶,就到了目的地:过街就是我讲的那家电影院了。
杨拴儿可还拽住不让我走:还有一句话。王葆,我算是知道你了,今儿个。
他瞧瞧我,我瞧瞧他。他可又说了:唔,不错,你好,你有钱儿,你还有好名声可是你得给我想想了吧。我可怎么办,你说?我明儿还得去找吃的喝的呢。
这里他住了嘴,老盯着我。然后拿手背拍拍我的胸脯:怎么样,老兄?
我倒退了一步。
什么怎么样?你要干么?
您不懂?他摊开了一个手掌,帮帮忙,请您。
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只要俩钱儿。
我心里可实在生气:什么俩钱儿!这是什么态度!
可是你又不能不管他:他要是真挨了饿可怎么办?我这就在兜儿掏摸着,一面暗暗吩咐了宝葫芦一句,就掏出了一张人民币。
五圆?他接到手里一瞧,别是闹错了吧?
没错。
谢谢,你这个人倒还够朋友,他拍拍我的胳膊,回见。
我正要过街去,杨拴儿忽然又打了回头:王葆,你生我的气了吧,刚才?我的确太说重了点儿,请你别见怪。我可是还得劝你:往后别再在无人管理处露这一手儿了。
你们听听!他倒仿佛挺正派似的!可是我并没有答辩。他又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么些个话这才抬了抬手,回见。
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刚要跑杨拴儿又回来了。
王葆,还有一句话。
他拉着我的手陪我过街去,一面小声儿告诉我说,我要是有了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他准给我帮忙。
我知道这是他又跟我友好起来了。他一直把我送到电影院的进场口。我得感谢他的这片好意。可是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跑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票。现在嗯,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也好,我心说,反正这会儿回不了家:小珍儿他们准等着我呢。宝葫芦!给我一张票!

二九
我进了场子。我耳朵里好像一直还响着杨拴儿的话声。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才听出是场子里有人嗡嗡嗡他说话。
我找到了我的座号之后,这才想起:放的是什么片子,这一场?
后面一排有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一个什么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过头去瞧瞧,无意中瞥见场子门口走进了好些个人,中间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
难道就这么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我赶快转过脸来,低着脑袋翻我手里的书,好像要准备考试似的。
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仿佛就在我耳朵边。
我侧过脸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吃惊呢,还是由于礼貌的缘故我猛地站了起来:老大姐!
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面对面招呼起来了。
并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后刚好正在我的旁边!我瞧着她,十分纳闷。她也瞧着我,十分纳闷。
你的座位也在这儿?她倒问起我来了,你的是几号?
没错,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号码。
怎么,你的也是十二排八号?那可重复了!
什么重复?
郑小登的票子也是这个座号。
怎么!郑小登我急忙四面瞧着找着。
小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票在他身上。可怎么
我把手一拍: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没什么!我掉脸就往外跑,头也不回。我逆着那些走进场的人们,连钻带拱地往门口挤。哪怕有人很不满意我,瞧这孩子!我也不管。别人回过脸来瞧我,我可不瞧他。
我从门口验票员手里拿到了一张票根,就连忙一拱腰,对准一个迎面来的大个儿肋窝下一钻,来到了场子外面。
郑小登!
郑小登正在那里满身的掏口袋呢。
哈,王葆!你也来了?
哪,这儿。你的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
快进去,别罗嗦!要开映了!
我把郑小登往门里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没拉住。
我走了出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开映的是什么片子,原来叫做《花果山》。
可惜已经本场客满了。
这准是一部好电影,挺有趣的。我估计着。
可是注意,我可并没说我想要去看!我赶紧对自己声明。
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呶。我慢慢儿走回家去。
街上还是很热闹,那些店铺都还不打算休息,还把许多许多诱人的东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柜台里,引得人们不断地出出进进。
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烦让我手里又堆满什么盒儿呀包儿的。
唉,我真不自由!
宝葫芦在我兜儿里说:怕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的我给搬家去。
话是不错,可是我要那么多玩意儿干么呢?
当然,有些个东西我瞧着也还喜欢。可是我一喜欢,立刻就照样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里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多,让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尽,那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自问自:那么我到底还该要些什么,这辈子?
答不上。
如今说也奇怪;我的东西都也像我的时间一样:不需要。这已经多得叫我没法儿处理了。我好像一个吃撑了的人似的,一瞧见什么吃的就腻味。
因此我就昂着脑袋,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有时候总不免要惦记到那些铺面,脑子里不免要浮起一些东西来,可是我自己相信:我基本上做到了
格咕噜!
我不理会,仍旧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不打算跟宝葫芦讲什么,反正讲也白讲,我只是心里说要防着它点儿。
干么要防着我?宝葫芦忽然发问。
不跟你谈。
干么不跟我谈?
俺,就是不跟你谈,我说。反正,你挺什么的:你思想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它又问。等了会儿,见我不开口,它就自己回答:没一处不对头。
它的意思总还是那句老话:它是按照我的意图办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说:其实呢,当时你心里的确是那么转念头来的,你自己也许还不很了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儿。我还知道,你照那么想下去,想下去,就会要怎么样,什么样的秧儿长成什么样的树。
哈,不错!所以你就净把大树给搬来了?
对,我让你直接达到那个最后的目的大树。
不对,我说,究竟秧儿是秧儿,树是树,可不是一个东西。干么净把那些个大树栽到我头上?有时候有些个玩意儿
不错,我瞧着好,喜欢。可并不一定就要归我我可没有那么个目的。
这个宝贝可只说它的宝贝道理:你既然喜欢它,就得让它归你。就该是这么个目的不然你干么要白喜欢它一场?
停了会儿它又说:这全是为你打算。
你瞧,说来说去可又绕到了这句老话!
不谈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见。你们知道,它虽然有些行为不大正派,它那个主观意图可总是好的。难道我还忍心责备它么?并且
我就是把它批评一顿,它可也改不了。它要是改得了嗯,它一改可就不成个宝葫芦了。
可是现在我又忍不住要想到这几天所发生的麻烦,真是!我得把这两天的经验教训好好儿想它一想呢。
这宝葫芦可别老把它这么装在我兜儿里带着走了,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有时我得把它搁在家里不带出来,就不碍事了。比如说明儿个
明儿个?明儿个兴许真的要考数学呢。
那么后儿个?我跟自己讨论着,可是地理呢?后儿个会不会考?
别忙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好在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了办法了,于是我就甩着膀子,踏着大步,兴冲冲地回了家。
同志们!我现在可以公开宣布:从此以后,我这种特殊幸福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往后哪,我一想要什么了,我就带着宝葫芦。我不想要什么了,就请它待在家里休息休息,省省力气。这么着,我在学校里就照旧可以和同学们下棋,照旧也可以打百分儿。什么活动也没有问题,我都能参加,都能正常进行。
我还想:要是我不带着它,我就还能自己来做点什么玩意儿。做粘土工也行,做木工也行。还有滑翔机嗯,我要是不回科学小组,我就参加飞机模型小组的活动去
我一面这么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一面走进我的房间刚一迈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呢,脚底下就绊着个什么玩意儿,叭的摔了一胶。同时还有一件什么大东西倒下了地,哐啷!的一声。我的四肢也就仿佛给什么嵌住钳住了似的,一下子抽不动。
又碰见什么了,这是?
我好容易才把我的胳膊清理出来,其次再清理我的腿子,我这才能够欠起身子开了灯。我失声叫了起来:呵呀可了不得!

三十
现在我才明白,地下躺着的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天津出品的,刚才把我给绊倒的就是它。我站起来要迈步,前面可又有个大东西挡住去路:这是个大匣儿,足足有凳子那么高,上面写着五灯交流收音播唱片两用机,是上海制造的。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打从我得了宝葫芦,就时时刻刻会有一些个新添置不是给放在我手上,就是给安顿在家里。我必须瞧见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明白我自己当时想的是些什么。可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挺老重挺老大的玩意儿出现过呢。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宝葫芦的魔力越练越强了呢,还是由于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这号欲望越满足就越涨高了,就专爱在这些大家伙身上转念头了?或者是,这两个原由都有那么点儿吧?我发了楞,起先是吃惊,接着是高兴,后来就觉得有一点儿问题。
东西可真是好东西,我不能不承认,可是我拿它怎么办呢,在这屋里?要是给奶奶瞧见
我正在这里搔头皮考虑,可不迟不早奶奶就过来了。
怎么了,小葆?摔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做你的事去吧。
可是已经拦不住了。
哟!哪来的自行车?奶奶一到房门口就站住了,还有什么,那个?那是唔,这些都哪来的,小葆?
啊?
是谁的?是你哪个同学买的吧?
可不是。
谁买的?怎么搁在你这儿?
你说呢?
可巧正在这时候,爸爸也家来了。爸爸当然也免不了吃一惊。可是一经奶奶说明,一说是我同学买了搁在这儿的,爸爸就刨根究底地考起我来。这是谁的,那是谁的,姓什么叫什么,这样那样的。
同志们!这可叫我怎么办呢,你说?我只好把自行车算做是郑小登买的。收音机呢,就说是我们队部购置的东西。我一面这么回答爸爸的话,一面脸上发烧。嗓子也越来越发哑。我恨不得!叫起来
爸爸,别问了,爸爸!你一问,我就只能和宝葫芦站在一边,倒把你当做了外人我的爸爸呀!
可是,我越是为难,越是结里结巴,爸爸就越是问得紧。
他新买的车干么要放在这儿?
我我他让我学骑。
牌照还没领呢,就先让你学骑?他干么那么性急?
谁知道!他净这么着。
这架收音机呢?
于是问题又是一大串。从收音机问到了那只花瓶,顺带还提到了那个陶瓷娃娃,然后又问起那架电磁起重机的来历。
爸爸听了我的回答之后,就说:哦?同学们都委托你给保管东西?你得给保管这么多?
奶奶插嘴:别瞧他小,他同学可相信他呢。
可是他揽的事情也太多了,爸爸瞧瞧这样,瞧瞧那样。还有这十几盆花赶明儿送回你学校里去吧,免得都给你糟蹋掉。
是。我应着。
爸爸又四面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似乎要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随后他转过脸来冲着我盯了好一会儿。
小葆,爸爸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一会。你没对我撒谎吧?
爸爸!我叫,可是说不下去了,我只是拼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淌出来。
奶奶在旁边说了一句
小葆淘是淘,可从来不撒谎。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嗯的一声哭了起来。

三一
这天晚上我好久好久没睡着。
奶奶说的对,我从来不撒谎。可是现在唉,奶奶你哪知道!我跟爸爸也不能说真话了。现在,越是亲密的人,越是爱我的人,我就越是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他。我也怕见我最想见的好朋友们和同学们。我还得躲开我最喜欢的孩子们。
要是这一切真像那条黑金鱼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些幻影,等于一个梦
那你可就轻松了,葆儿,忽然金鱼缸里有谁答碴儿。
我不同意!我叫起来。那么着,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嗯,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我爬起来坐着,披上了衣服。
对,这世界上该有爱我的人,该有和我要好的人。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并不是什么幻影。他们得真正和我主活在一块儿。
那更没意思,葆儿。黑金鱼冲着我摇摇头。
为什么?
那么着,你就得一天到晚紧张着,生怕泄露你那个宝葫芦的秘密。那可不是更别扭?
胡说!我嚷。才不会呢!
是,无论谁,你都得提防着他。谁都成了你的对头。你这一边可只有你一个人
我赶快捂着耳朵:不听你的不听你的不听你的!
可是我心里其实也不能不承认,这爱管闲事的黑金鱼倒的确有一点儿说得对。正因为它有那么点儿说得对,所以我就有那么点儿受不了,不爱听。
我看,最好是这么着,有一条眼睛上挂着绣球的金鱼游到了黑金鱼旁边,发表起意见来,把世界上的一切人也好,物件也好,事情也好,都给分成两类。一类该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有那么回事:比如说苹果吧,那就得是真的苹果,那吃起来才有个意思。还有一类呢,那可是惹你麻烦的东西,拿它不好办,那它就得是幻影,根本没那么回事。这两类东西一分清楚,问题就解决了。
黑金鱼偏着脑袋想了一想,问:那么,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一类,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二类呢?苹果当然不成问题
还有奶油炸糕!忽然那条满身镶珠子的全鱼也挤了进来。那么又甜又香,一到嘴就化,要不是实实在在的真炸糕才怪呢。还有冰糖葫芦
别捣乱!黑金鱼脑袋一晃。人家谈正经话呢。例如吧,郑小登呃,该把他归到哪一类呢?还有小珍儿他们呢,要怎么算才合适呢?
你们听听!多讨厌!它们待在鱼缸里没事儿干,净拿我闲磕牙!我可理也不理,只装没听见。
那条黑金鱼又继续说:这会儿你固然觉着好朋友少不得,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人才好。待会儿你可又忽然生怕见他们的面,躲他们都躲不及,你就唯愿这是一个梦了。这么一来,就太不容易分类了。
那也有办法,绣球眼睛又出了个主意。这么着吧:无论是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一件什么事情一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这一类,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那一类:随你高兴。你高兴把它算做真的,它就是真的。你高兴把它算做幻影,它就是幻影。这不好么?
好是好,我心里想,不过哼,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我自己这么一动脑筋,就来不及好好注意金鱼们的话了不知道它们说到了哪里了。现在只听见镶珠子的金鱼在那里小声儿问:呃呃,这辆自行车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它瞧着那么好,别只是一个幻影吧,啊?
那得问王葆。
什么?我不得不开口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声音来:王葆你真的不知道?你别听它们嚼舌根了吧!这辆自行车你倒骑上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真车,还只是一个幻影?难道我会弄一些幻影来哄你么?我宝葫芦难道就那么无聊了?
它停了一停,又说:请你相信我吧:凡是我给你办来的这些个东西,可没有一件不是道道地地的真货色。只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手得太容易了,你就觉得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照你的心意幻变出来的了。
我听室葫芦这么一讲,脑子才清醒了一些。我想:好,明天更得带着这个宝葫芦上学了。

三二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校去。我还是得照常和同学们在一块儿,这真叫我又高兴,又担心,我只是去得比平日稍为晚一点儿:一到就赶上上课,免得同学们缠着我问东问西。第一节课一下课,我赶紧就溜出了教室。
王葆!忽然郑小登把我喊住,你昨天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你可真粗心大意!郑小登批评我,你昨天买了些什么,你忘了么?后来在电影院
我这才猛地记起,我在电影院里落下了那副望远镜和两本新书郑小登今天都给带来了(原来是老大姐捡起了让他带来的)。
哪,这儿,他掏着他的书包。咦!他越掏越着急,索性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给抖搂了出来。怎么回事?没了!
他开始满处找了起来,找得连我也心里直发毛:算了吧,算了吧!
那不行。
他还让我帮他找呢,一方面他嚷了开来。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唉,真是叫做一波来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同学在教室角落里闹嚷嚷地议论起什么来了。一打听,原来又是图书馆小组出了事。
据萧泯生告诉我,图书馆小组收到了一个邮件就是那一册忽然不见了的《科学画报》合订本,也不知道是谁在哪儿捡了寄来的。
你说奇怪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奇怪。
你说这是谁呢?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谁呢?
可是刚才就是下课的那一会儿,一找,又不见了。你说
怎么!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
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找书,都嚷着奇怪奇怪。
好在不大一会儿,就又上课了。这一堂真的是考数学,我们料得对。这么着,刚才闹的问题就谁也不再放在心上,都专心地做答题去了。只有我还想着那些个不见了的东西我知道,凡是出了怪事儿,总是和我的那个宝贝分不开的。
真麻烦!它太什么了,太
我心里正要怪它太爱管闲事,可马上又忍住了没往下说我一说,要是宝葫芦就真的不敢再管闲事了,那
那我还得考数学呢,我心里赶紧说。我现在正需要这几道题目的答题,听见了吧,我要答题。
于是我盯着我面前的那张白纸。
渐渐的,纸面上现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慢慢儿在那里移动。我定睛一看,仍旧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我霎霎眼睛,干么还不来?它生我的气了么,这宝贝?
现在教室里可静极了。听得见同学们的呼吸声,还有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我不知道刘先生我们的数学教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踱到窗子跟前去了: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瞧。
刘先生兴许正瞧着我呢,我感觉到身上出了汗。我时不时地舔着铅笔头,在纸上虚划着。
这么着等了好久好久,什么也没等着。有一次,纸角上仿佛有了一个淡淡的什么字,我向那里一看,它可移到了纸外面去了:又是眼花,哼!
这可怎么办呢?
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它忽然那个起来了,它忽然不灵了?
我一想到这个,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这就屏住了气,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
可是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怦怦地跳。我就想
嗯,我可不能想了。我得用脑筋来亲自对付这几道题目了。
第一道我开始认真看起来。
同志们!要不要让我把题目给你们抄下来?抄下来大伙儿研究研究,就等于上了一堂数学课,那才起教育作用呢。是不是?
同志们!依我说呀,要是一个故事里面真能把数学难题都给解答了出来,还把这门那门功课上的种种问题,工作方法上的种种问题,也都给解决好,那够多好哇!那,咱们只要听了这么一个故事,就什么都学到了,再也用不着进学校了
怎么,你们不同意?也对,赶咱们自习的时候再研究。现在讲故事归讲故事。
且再说我这回考数学的情形。
这的确有一点儿糟心。一个有宝葫芦的人居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那我可没有意想到。老实说吧,我对数学这门功课本来就有意见,它从来不肯让人爽爽快快解决问题,老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可巧这几天我偏偏又没准备好这不怪我: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哪来的工夫!
今天可忽然一下子嗯,要让我自己来思索这号答案了!
宝葫芦哇,宝葫芦哇!我心里叫着。唉!
这时候忽然听见窸窸窣窣一阵纸响,有谁从座位上离开了去交了卷。接着又有几个。
三个人,我数着,哼,又是一个!
我正在这里着急,正有点儿感到失望,可突然觉着我眼面前的世界变了样子。我眼面前的那张白纸本来显得又白,又大,又空空洞洞的,现在一下子可满是一些铅笔字写上了这几道题的答案。
哈!我又吃惊,又高兴,真恨不得跳起来。
原来我那宝葫芦并没有失效!仍然有魔力,仍然可以给我办事!这呵!还有什么说的!
我赶紧写上名字,去交了卷。

三三
我刚去交卷的时候,我们教室里就出了一件奇事:苏鸣凤(他坐在我前面一个位子)的试卷已经答好了,可是忽然一下子不见了。
谁都觉着古怪。
可可儿的在这个时候,刘先生偶然一下子瞥见了我刚才交去的试卷,他吃了一惊。说也奇怪,我卷子上写的一点也不像是我的字,倒很像是苏鸣凤的字。刘先生再仔细看看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仔细,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
同志们!你们没瞧见过苏鸣凤的字吧?嗨,苏鸣凤这个人真是!真猜不透他那笔字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那么怪头怪脑!你乍一看,还当这尽是些反面字呢,可实在是正面。哪,都这样:一个个字净爱把上身斜冲着西北方(按照地图的方向),而把脚跟拐到东南方去。真是成问题!
当时我要是稍为检查一下,我就决不肯把这份卷子交上去了。可是我恰巧没工夫注意到这一点。
这就是你的卷子么?刘先生问我,怎么不像你的字?
我怎么回答呢,同志们?所以我没吭声。
刘先生叫苏鸣凤把他的答题再在一张纸上写一两行,又叫我
王葆,你也写一行给我看看。
刘先生不过是想要对对我们俩的笔迹,我知道。可是这么一来,实际上又是考我的数学!我可又得照着题目来思索,把铅笔头舔了又舔。
你刚才怎么做的,你全都忘了么?刘先生在我耳朵边轻轻地问。
我简直吓一大跳,原来刘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瞧着我写呢。
行了。刘先生跟苏鸣凤说,因为苏鸣凤已经写下了两行了。
这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交了卷。他们虽然已经走出了教室,可都不去玩他们的,倒爱五个一堆七个一群地嘀咕着,往窗子里面望着。
我自己知道
今儿的事可糟了,可糟了!唉,糟糕透了!
果然。
大伙儿都议论纷纷,说是王葆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把别人的卷子拿去交了,当做他自己的成绩。最不可解的是,王葆究竟怎么能拿走?难道苏鸣凤睡着了么,当时?
我的确不知道,苏鸣凤说,我刚写好,刚要写上名字,可忽然
这可真古怪!问问王葆!
(什么?问我?那我可怎么知道!)
还有一点也想不通:王葆怎么那么大胆又那么傻,拿了别人的卷子冒充是自己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么?
王葆当时是怎么个想法?
(什么?我当时怎么个想法?那我可怎么知道!)
连刘先生也闹不明白。他只是找到我:王葆,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刘先生!我叫,我我

怎么了,王葆?
这这我不会,刘先生。这件事太古怪了,我
的确很古怪,所以更希望你能跟我说明一下。
可是现在不行,我有点儿头晕
那么什么时候比较合适?下午?怎么样?
刘先生就老是这么盯着我。好,下午就下午吧!
可是一下了课,同学们就一窝蜂拥到了我跟前,七嘴八舌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郑小登两只手抱住我的肩膀。
你干么不说话?
我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不言声。我知道他们都瞧着我,我脑袋抬也不抬。

王葆,王葆,姚俊摇摇我,怎么的了,你?啊?
我一扭身就挣开了他的手:别!
我这个动作的确未免太猛烈了点儿,害得书包里都有东西抖搂了出来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下。
哟呵,《科学画报》在你这儿!萧泯生大叫了起来,我说呢!怎么不见了!
同时可又嘎哒一声,有个什么白东西落到了椅子上。
望远镜!有人嚷。
郑小登这才恍然大悟:噢,是你自己拿回去了?你干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那些掉下的东西我可瞧也不瞧,也不去捡。我只把书包理了又理,把脑门子上的汗擦了又擦。后来才想起这该使手绢儿我一掏,就有一张纸连带跳出了兜儿:这是五圆的票子。
咦,这哪来的?连我自己也诧异了一下。噢,昨晚给杨拴儿的那一张,准是。
同学们还是拥在我跟前。
王葆,我们希望能把这个问题闹个明白。
王葆,难道说你
我一抽身就走。
王葆!王葆!同学们在后面叫。
我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跑了起来。

三四
我乱跑一阵,为的要躲开这些同学和朋友。
可是待会儿怎么办?还回不回教室去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怵。
别说回教室,就是在教室外面,我也没有地方好待了。我无论走过哪幢屋子门口,可总有人在那里冲着我望着,还指手划脚的,好像是说:瞧这王葆!什么毛病了,又是?
我一踅到球场,又偏偏有高二一班(我们的友谊班)上的三个同学对面走过来。我连忙往东一拐避开,可猛不防碰到了一丛黄刺玫,落了我一头一脸的小花瓣,斜对面屋角上两只喜鹊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啥啥!怎么怎么!
于是我又气鼓鼓地走开。到哪儿也不合适,就这么走来走去,走出了学校的门。我的两条腿仿佛没法儿叫它休息,竟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城到了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发现宝葫芦的地方,这才停了步。
我打兜儿里一把抓住了宝葫芦,抽出来往地下一扔:你干的好事!
过奖过奖,宝葫芦连忙回答,十分谦虚。其实呃咳,可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我份内的事。承你好意
呸!你以为我是表扬你么?
你说这是好事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哼!我说的是反话,懂了吧?还高兴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宝葫芦迎风晃动了两下。那我得劝你,你往后要是再说反话,最好预先声明一下:我要说反话了,注意!反话就不是正面话,别闹错了!然后再说。你要是跟我闹着玩儿,最好也早点儿交代清楚:注意!这儿这一句是说的笑话,是逗乐的,是可以发笑的。就不至于出错儿。
干么要那么麻烦?
唔,是得那么着。要不,主题就不明显,对我也就没有什么教育意义。
嗯,跟你说话还得费那么多手续呢!我和我同学们说话,可从来不用那么
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话:那当然,那当然。你们都是人,有人的头脑,说的是人话,当然一听就能领会,除非说的不是人话,可是我呢,你就得特别照顾我一点儿。
那为什么?你有什么特权不是?
我我可是个空脑瓜子,得依靠着别人的头脑来过日子。所以你就得一件件都给我安排停当,告诉我哪儿该打哈哈,哪儿该绷着个脸,哪儿该被感动,而哪儿又简直的是该深深地被感动,还是怎么着。
哼,还让你感动哩!我又冷笑一声。今儿个出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害得我在学校里都待不住了,你可有什么感觉没有,我问你?
那么你说,究竟我该怎么去感觉吧?照规矩该怎么感觉,我就怎么去感觉就是。只要你吩咐一声儿。
呃,我问你,我蹲了下来,想好好儿跟我那宝葫芦算一算帐。今天你干么要让我那么丢脸?我考数学的时候你干么要那么胡闹?你干了些什么,你从实说!
那不是你自己吩咐的么:你要那几道的答题
我可没让你去拿别人的成绩来充数啊。
可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来给你服务,宝葫芦平心静气他说着。我没学过数学,不能代你做答题,所以我就拿别人的来。我听说苏鸣凤的数学挺棒,又坐得贴近,所以我就不慌不忙,耐心耐意地等着他把卷子全都写齐备了,趁他还没有写上名字的当儿,我就
我嚷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那我不知道,我没研究过,它满不在乎地回答着我。反正这些个玩意儿考试卷子也好,地图也好,什么也好,都得打别人那儿去拿来
我一跳
什么!这些东西所有的东西难道难道呃,你怎么说,都是拿的别人的?
不错,都是。
这一下子我可像听到了一声爆雷似的,我简直傻了。脑子里一窝蜂拥进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飞机模型,又是电磁起重机,又是粘土工的少年胸像,这样那样的哼,原来全都是别人做出来的!
宝葫芦答碴儿:是,是,都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也不是艺术家,又不是园艺家,我只是一个宝贝。我当然做不出这些个玩意儿来,我只会把别人做好了的给你搬来。
那么那么我又想起了一件作品,那么那一篇报告呢,我对郑小登他们朗读过的那篇报告呢?
也是别人写的。
谁写的?他叫什么名字?赶明儿我得去访问访问,请他给讲一讲怎样做报告。
那我可忘了是谁了。反正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一中意,我就给搬来,哪有工夫去记着它是谁做出来的!
那么那么你给我变出的那些糖果呢?那些金鱼呢?还有收音机,还有自行车,还有还有望远镜呢,比如说?
也都是打别人那儿拿来的。
钱呢?我昨儿花掉了的那些个钱呢?
也是。
啊,这么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这你这!
我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

三五
同志们!你们设想一下吧,我该多么惊讶呀。我只知道我自己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幸福,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反正这是宝葫芦的事:它有的是魔力,难道还变不出玩意儿来?
可是,原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这这!嗯,可怎么说得通呢!
我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事简直太奇怪,太不合理了。
宝葫芦说:怎么,你是不是嫌这些东西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挑更好的来。

滚你的!我大叫一声,把宝葫芦一踢,它就滚了个七八尺远。
我越想越来火,又追上去指着它的鼻子不是鼻子,是它的蒂头:你你!
气得实在说不出活来了。我的本意是想要说:它既然没这个本领变出东西来,那么它自己早就该承认,早就该老老实实告诉我呀。它干么要去要要
唉,我的确没想到要跟你说,宝葫芦似乎也知道它自己不对了。世界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以为你准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些个把戏!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它仿佛有点诧异似的。
我没理它。它又说: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
于是它头头是道他讲了起来。
哼,真亏它!你知道它讲些什么?原来尽是些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它竟像托儿所里的阿姨跟娃娃们讲话似的,跟我说明世界上这些吃的用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打天上掉下来的,都得有人去做出来。它还举了一个例,例如苹果那就是人栽种出来的,懂不懂?而收音机呀自行车什么的,那全是人制造出来的,明白了没有?一本书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总得有人去写出来,还得有人去印出来,知道吧?至于数学题目呢,可就得有别的同学花脑筋去把它算好:这一点咱们已经看出来了,不是么?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总得有人做出来,它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生怕我不了解似的。你不去做,就得有别人去做,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些个东西
我可再也不能不理了:你耍什么贫嘴!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
唉,怎么是开玩笑呢!我只是想让你别误解我,它身子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你说吧。你自己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又要什么有什么,那当然就去白拿别人做好了的玩意儿,去打别人手里把它给你拿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我咬着牙嚷起来:这是偷!这是偷!
这时候我陡地想起了杨拴儿他昨天口口声声佩服我,说我又是什么什么手,又是什么什么臂的
刘先生准也得奇怪,为什么王葆会偷起同学的卷子来,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件事,鼻尖儿那里就一阵发酸。同学们又该怎么说呢?他们把我当做一个什么人了呢,这会儿?我眼泪冒了出来,忍也忍不住了。
我可怎么办呢,拿了别人那么多东西?
最糟心的是,这里面还有公家的东西!我屋里有好些玩意儿,那明明是百货公司或是合作社的货品,没花代价就到了我手里来了。那十来盆名贵花草呢,是哪家鲜花合作社的财产吧?还有一些是打食品公司弄来的东西,可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全被我消化掉了。
钱呢,是不是人民银行的?
我想要一件一件都问明来路,可是问不出个头绪。宝葫芦全给忘了。它还问:你干么要关心这个呢?
这可实在叫人忍不住了。我跳起来又把宝葫芦一踢,它咕噜咕噜滚着还没停下来呢,我跑上去又是一脚。它滚到了河岸边,急忙打了个盘旋,才没掉下河去。
呃它刚这么叫了一声,我可已经赶到了它跟前,又是踢一脚。它一跳不往河里,倒是往高坎上蹦。
好!你跑?
我像抢篮球似的,一扑上去就把它逮住去你的!使劲一摔,就把这个宝葫芦摔到了河里。
水里咚地一声响,仿佛落下了一个什么重东西似的,溅起好些亮闪闪的水星儿。接着就荡起了一道道的波纹,一个圆套着一个圆一个圆一道光圈。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水面上也没有反光了:只瞧见有一丝一丝的蒸气冒出来,越冒越多,越冒越多,渐渐地就凝成了一抹雪青色的雾。那个宝葫芦那个神奇的宝贝就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三六
我待在那里傻看了一阵,才慢慢儿沿着河岸走起来。在一棵柳树跟前我又站住了。这就是我上次坐着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听见了格咕噜的叫声,才把那个宝葫芦钓了起来的。
离这儿不过两米远哪,就是那儿:我在那儿打过两个滚,翻过一个筋斗。
真是孩子气,那会儿!我一想到这个,脸上就发了一阵热。
我在这里蹲了一会儿,又走了几步。又蹲一会儿,又走几步。我脑筋好像一直没休息过。想得又多又杂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些什么。太阳可已经当顶了。
这时候河里给蒸出了一股不很讨厌的腥味儿,闻着有一点儿像鱼汤。这跟小路旁边的臭蒿气味混到了一块儿,就仿佛洒了些芫荽菜似的。那一片臭蒿的附近我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就是我上回吃点心的处所。不错,正在那儿长着几棵车前草的中间,就打地里冒出两串冰糖葫芦来过。而顺着这片土坡哪,这不是?曾经滚来了两个苹果。
谁知道那些个东西是打哪来的!我可糊里糊涂就都吃了。那会儿我要是
忽然一下子,我的唾液腺拚命活动了起来,让我咽了又咽,没个完。我疑心这几秒钟里也许把我今天整天的分泌量全都用上了,要不起码也有半天的量约零点五升。
忽然一下子,有几件什么东西不知打哪儿落到了我手里,我一吃惊,就垒都掉下了地,原来是几个纸包。纸包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葱油饼,核桃糖,熏鱼
水果也不缺:哪哪,那不是滚来了?而冰糖葫芦挺准确地仍旧插在那个老地方!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住地下这些精美细点,足足看了五六分钟。
怎么又来了?那个宝贝不是已经给扔了么?
唔,也许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宝贝,我自己身上也就给沾上了一点儿宝气了吧?要不然,怎么现在我自己也有这号魔力了呢?
我又想:要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这号魔力,而现在又没有一个宝葫芦来给我添麻烦了,我凡事就可以主动了,那么情形是不是可以好一些?
可是这核桃糖是哪一家的?我瞧瞧包皮纸,可是没有店名。
我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吃掉。老实说,这会儿我瞧着这些东西倒一点也不觉着腻味。
格咕噜,格咕噜。我吃惊得跳了起来,摸了摸脑门子。我四面瞧瞧。可闹不清声音是哪儿来的。河里也没发现什么,此刻早已经收了雾,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平静的水,一丝皱纹也没有。
许是我的错觉
请用,格咕噜,请用。
我又一跳。左面瞧瞧,右面瞧瞧。
是谁?你么?
是我,是我。
你躲在哪儿?
这儿,这儿,好像我小时候养的蛐蛐儿似的,在我兜儿里叫唤着呢。
咦,怎么怎么!
你少不得我,我知道。
谁说的?
你想我来的。
什么!我叫起来。想你?胡说!
我把宝葫芦掏出来,又使劲往河里一扔。它可好像碰上了顶头风似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到了小路上。又一蹦,就往我身上扑过来。我拿手把它拍开,它又跳了几跳,终于跳到我的脚边。它说:反正你没法儿把我甩掉。随你往哪儿扔,我都不在乎。
真是!我怎么踢它,摔它,它可总死乞白赖要滚回我这儿来。它老是跟着我。除非拿刀子来劈
刚这么一想,我手上忽然就沉甸甸的来了一把劈柴的刀。
好,管你是打哪儿拿来的,我先使了再说!
一下子啪!对准宝葫芦就是一家伙。
同志们知道,这时候我是在气头上,所以完全不去考虑会有什么后果。这么一个神奇的活宝贝又会说话,又会揣摩人家的心思,又会打别人手里给我搬东西来,又扔它不掉,你如今竟满不在乎地就那么一刀!就那么简单?要是在平日,我准会要这么想一想的。
可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就是那么一刀。
我一刀下去,把这个宝葫芦劈成了两半,才陡然觉得有些可怕。我赶紧跳着后退了几步,提防它有什么神秘的变化。
我等着等着,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什么火焰冒出来,也没有一声霹雳,也没有地震什么的。
世界上仍旧平静得很,只有黄莺儿在什么树顶上一声两声地啭着,柳枝儿时不时懒洋洋地甩动一下。
我又等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走过去瞧瞧,好像去瞧一个点了引线放不响的二踢脚似的。
哈,空的!
这个葫芦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核儿也没瞧见:不知道究竟是掉在地下不见了呢,还是它根本就没有留下个种籽。
于是我又一家伙,把两瓣劈成了四瓣。再拿刀背来了几下子,把它砸个六零八碎,才把柴刀一扔
看你还跟着我吧!
我的话还没有落声呢,就瞧见这些个碎片忽然跳动起来。跳哇跳的,就乞里刮哒一阵响,又拼成了一个葫芦跟原先一个样儿,连个裂缝都没有。色气还照旧那么新鲜:青里透黄。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它倒先开口了:我这号宝贝可不吃你那一套。
听听它口气!
哼,你就那么顽强?
唔,刀一劈,不但合起来仍旧天衣无缝,而且还更加坚固了。
那那我想了一想,那我烧!
好吧,也不妨试试看,宝葫芦表示同意。哪,这儿是火柴,(我手心里就真的冒出了那么一盒来,)这儿是燃料。(地下就真的现出了一堆劈柴,还有一些碎纸。)
它这么一来,我要烧的劲儿可就减了一大半,觉着有些没意思了。宝葫芦可还是那么热心地帮助我:还要不要来一点儿煤油什么的,烧起来更顺当些?
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手里已经接到了一小瓶什么油。
好,到底要瞧瞧你有什么本领!
我引起了火,等它一烧上来了,我拿起这个葫芦就往那里面一扔。一会儿焰头就更高些了,还听见嗞嗞的声音,仿佛这个葫芦还有点儿水分似的。
我想要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可是看不见。我走近了一些,弯下身子。突然火里啪!的一声,扑了我一脸的灰。
嗯,这准是葫芦里的空气膨胀了,就爆破了。
可是我瞧见有个什么东西跳到了我脚边。我就像当中卫的接到了球似的,连忙把它一脚踢回出去。跟着,我一下子觉着我腹部什么地方发起烫来,仿佛施行了热敷。我一摸那个地方忽然说起话来了,用的是一种朗诵的调子。
唉唉,我是多么的爱你呀,亲爱的王葆!我的心有如
又来了,你!
嗨,你瞧!真的烧它不了。它还说:一烧,倒把我的热情烧得更旺些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你了。

三七
同志们!你们说要怎么着才好呢?我可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坐在地下,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两手上。我瞧着那堆火慢慢儿熄灭下去,瞧着那一缕一缕的轻烟往上升。我一动也不动。后来连烟都淡得没有了。
我可怎么回学校里去呢?我自问自,心里难受得像绞着似的。
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很激动的声音:干么要回学校去?在学校里那么不方便,你又何必回去受那个罪?
我气冲冲地说:什么话!我不用学习了么?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学习,我问你?宝葫芦理直气壮地问我。不是为了学好一行本领,将来可以挣钱么?钱你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有我!
呸!光只为钱哪?
还为什么?
我不理它,我知道跟它说不清。你们瞧!人家正想着将来要有很大的成就,要对祖国有很大的贡献,它可只惦记着钱,钱!
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誉,就可以让报纸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
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上我的照片了么?
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看都看不及。
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
谁问你!
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
二百米蛙泳冠军。
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可里就瞧见了我自己的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发的,我更不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
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
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不妨再添办一些。
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镜子。

宝葫芦告诉我: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报告
我可打了个寒噤: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
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
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作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
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
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
宝葫芦仍旧不停嘴他说着。它拚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
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
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
停了一下,它又说: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
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我竟听不懂了。
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给我弄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
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
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可以说几句真话。
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
哼,方便!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谈起来,我怎么办?
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叮令当郎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块块都给摘了下来。
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
偏不挂!
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
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
偏不吃!

三八
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对我那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鸣凤,姚俊,萧泯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
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
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学游泳的。
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
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
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
往哪儿呢,可是?
先回家再说吧。
眼泪可又淌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
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
妈妈还没有回家来呢。
接着我又想: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
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
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态度太不好,我知道!
我走着想着。我翻来复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
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的爱我(这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
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
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
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
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就跑。
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
哎,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
杨拴儿压着嗓子叫: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
怎么?
来来,跟我走!
什么?
你可不能回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胡说!有这号事!
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
那你怎么知道的?
那这你甭问了吧。
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
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
什么?
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
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现那个脏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
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
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在家不在,这会儿?
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蜇了一下似地一跳。
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我正在这里发楞,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
呸!我啐了一口,拨腿就走。
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
我不理。
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搭搭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
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

三九
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法儿解释。
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
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找。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骨董的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他那里的?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
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
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来了来了!
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筋斗似的冲进了房里。
王葆来了!
不错,王葆来了。
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哪,都是它!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
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吧,慢慢说。
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那天是星期日
这样那样的,源源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

四十
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好松快!
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在我家里了。
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
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备照原价偿还原主。
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
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
这怕也不行。
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
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
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盯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
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想看看它究竟有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西来了。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决不吭一声儿。
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似的!
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
哪儿呢,哪儿呢?
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咦,怎么回事?
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
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
瞧瞧你!睡了那么久!
杨拴儿呢?我问。
奶奶莫名其妙:杨拴儿怎么了?
他在哪儿呢?
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
怎么,他没溜出来?
奶奶笑了: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
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
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就完全清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
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也笑过我们:到底是小男孩儿!

四一
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
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对不起,正是这么着。
那你们也许会要说: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认真真听着呢。嗨,只是一个梦!真荒唐!
说的是呢!
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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