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沈阳的时候,我给她打电话,我叫她长笛女。我说我在沈阳,要不要见一面?她听出我的声音,很冷淡地说,我挺忙的。我有些狼狈,结结巴巴地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哼了一声,还行。

眼前还是我们第一次去音乐学院的礼堂时,她抱着长笛站在雪地里的样子,又瘦又矮,脸冻得通红。我对老卡说,就她了。老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我,问,你傻了吧?太平公主啊。我们一起笑,她听见了,抬起头盯着我们看。我真喜欢她的眼睛。

后来我们一起拍微电影,没什么钱,拍完了,老卡带我们去西瓦窑后面的小饭店吃面条,长笛女把滚烫的面汤吸得山响。我们都笑她,她也笑,笑出一口碎米一样的牙齿。高兴了,长笛女就吹上一段,说心里话,她吹得很难听。但我们都没敢说。

长笛女演一个不良少女,那时我们就喜欢这种边缘题材。长笛女穿着老卡找来的带亮片的衣服,坐在那里怎么看都像要饭的,可等进了镜头,好像换了一个人,红头发、黑眼圈、夸张的耳环,还有斜着看人的眼睛,不用说话就把我们给震住了。老卡跟我咬耳朵,长笛女,行。

这个微电影后来得了一个奖,散伙的时候老卡把那点奖金分了。还是那家小饭店,老卡要了马三小烧,几个人就用面条下酒。喝多了,长笛女先哭,我们都笑她,笑着笑着我们也哭了。等出来,我看到老卡抱着长笛女摇摇晃晃地走,我喊了几声,他们只当没听见。我也喝多了,天旋地转。

我对长笛女说,这次来,想找你当女主角。长笛女干脆地说,不演。我说,来试试吧。她说,决不。我笑,眼前浮现出第一次找她的情景。

我追着长笛女说,我们要拍一部电影,你来当女主角吧。长笛女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少来逗我,这样泡女孩不新鲜。我脚步不停,说,哎呀,我是认真的。长笛女站住,回头瞪着我说,你再追我!说着举起了长笛。长笛金光闪闪,却显得冰冷异常。我后退了一步,真怕她来打我,但我还是很固执地说,你打死我我也要找你演。她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缠死人了!

我在电话一端固执地说,只有你能演。长笛女冷笑。我说,当是为了老卡。这话说出来有点难,但长笛女听进去了,好半天才说,让我考虑一下。我不气馁,追着问,什么时候给长笛女我答复?长笛女说,你等我电话吧。

那天黄昏,我还在犹豫是否马上订票回北京,长笛女却打来电话,约我在音乐学院附近的小咖啡馆见面。从宾馆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雪,雪真大,对面的人都是模糊的。我顶住大雪往音乐学院去,很多往事逐渐清晰起来。

那家小咖啡馆外面看着很破败,里面却温暖如家。长笛女坐在角落里,五年了,她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

有一天,老卡给我打电话,说,我要和长笛女结婚,你来当伴郎吧。我说,好啊好啊,我一定来。他说了一个日子,可那天我却要去新疆,根本赶不回来。老卡挺遗憾的。我说了很多废话,解释和道歉,老卡还是沮丧,说,你是最好的兄弟。这话说得我心疼。

长笛女把热咖啡推到我面前。我说,你先看看剧本吧。长笛女没接我手里的本子,拿眼睛瞄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拍?我说,反正你会答应。长笛女盯着我,说,你还那样,缠人。我笑了。

只有我知道长笛女的妈妈在街上卖菜。我跟踪过长笛女,追着她走了好几条街。她妈妈的菜摊其实是一个小推车,天冷,在外面加了层塑料棚子,里面摆上蔬菜。推车前面有个小窗子,人从那里爬进去,蜷在里面,腰都直不起来。长笛女站在小推车外面,吆喝,帮她妈妈递菜,两个人之间话很少,却很默契。那个小菜摊靠街道深处,买的人少,冬天冷,更少有人停下脚步。

长笛女问我,什么内容的电影?我说了大概,她听着。等我抬头,看到她的眼睛,深如湖水。我说,这次不是微电影了,但我还是想找你演。她笑了,表情缓和下来。我问,你现在做什么?她说,在歌厅里吹长笛。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她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我说,那挺好的,起码是专业。

有一次我和老卡去礼堂看长笛女的演出。系里的老师都在,长笛女吹到一半,有一个中年长发男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乱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长笛女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淡然。长发男大概是系里的小领导,最后威胁说要开除像长笛女这样没有天赋又不刻苦的学生。长笛女哆嗦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别的老师劝长发男,长发男越发恼怒,后来大家都不吭声了,长发男才气哼哼地甩手出了礼堂。

我对老卡说,我去尿尿。他没吭声。我出来,走到走廊尽头,看到长发男在男卫生间里抽烟,见我,他斜着眼睛看我。我问,你看什么?他吃惊地反问,你不能看吗?我冷冰冰地说,别人看行,你不行!话还没停,拳头已经冲出去了。

我说,聊聊老卡吧。长笛女看着我,说,他死了,就这些。她的冷淡让我有些吃惊。我问,怎么死的?长笛女却不说了,一声不响地喝咖啡。

老卡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后来老卡辞职去了一家演出公司,效益不错。有一次还在北京演出,特意给我打电话约我喝酒,他的肚子大了,口气也大了。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美女围着,老蜜蜂一样。我说,老卡你现在滋润了啊。他笑,胖脸上的肉挤着眼睛,人显得有点蠢。他打着哈哈说,哪里啊,你喜欢哪个,随便挑。

第二天他们还有演出,老卡非让我去看。大杂烩。演出中间老卡趴在我耳边,特意介绍我看一个吉他弹唱,他对我说,这个女的,有前途。我听不出什么特别的,但比长笛女吹得好听。我突然问起长笛女,老卡有些尴尬,敷衍说,挺好的。我问,有孩子了吧?他嗯了一声,眼睛还在吉他女身上。看他这样子,想再打听长笛女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

长笛女问我,干嘛还找我演?我说,没什么理由。长笛女说,你不用特意来帮我,我挺好的。我笑,说,是帮我自己,当年我们都就觉得你是最好的演员。长笛女也笑,露出碎米般的牙齿,她说,那是你们在鼓励我。我没接她的话。我说,反正我还要追着你演,你现在没带长笛,也不会来打我了。说完,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说,演吧,适合你,一个暴力女,比当年你演的那个不良少女更有意思。长笛女反问,我真有那么暴力?我说,是啊,第一次见你就要拿长笛打我。这话让她眉目间多了点什么,忧伤。她说,长笛真是凶器。我看着她,她说,拿它打人的头不行,那不够给力,要用它来插人喉管。说完她用手里的咖啡勺当长笛给我示范,这样、这样、这样。我想起《布莱顿硬糖》里杀手用的长而坚硬的水果糖。我说,对,就是这个感觉。我用手点着剧本,这个给你,回去仔细看看。长笛女迟疑了一下,伸手把剧本拉过去。

我问,孩子怎么样?长笛女说,挺好的。顿了一下,说,也学长笛。我说,那是像你啊,遗传。长笛女说,是老卡的主意,我不喜欢。我一时无语。

老卡当年给我打电话时说,他必须结婚,因为长笛女怀孕了。这话让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但我还是笑话老卡,我说,怀孕就要结婚?什么时代的事啊。老卡声音凄惨地说,我敢不娶她吗?玩不起哦。我又笑,想说,玩不起你还要玩。但这话太伤人,生生被我咽了回去。

长笛女说,我知道你还在想那件事。我看着她,见面后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她的脸还是那么瘦削,但没有了青春痘,线条平滑柔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风情万种,这是惟一让我感到安慰的。不等我回答,长笛女说,你想知道老卡怎么死的。

老卡和吉他女一起私奔去了云南。他们用偷带出来的公款在丽江买了房子,又在古镇里开了一个小酒吧。本来可以是很惬意的生活,却因为吉他女的吸毒而改变。钱变成了毒品。老卡着急了,苦劝,吉他女却不听他的,一次次跑出去,用任何值钱的东西换来毒品,甚至是身体。酒吧没有了,房子也被毒贩抢去了。

两个人寄住在一家小客店里,穷困潦倒。绝望的老卡开始酗酒,他每天晚上陪着吉他女到处游荡,生怕她真的出什么事,心底里他深爱着吉他女,每次吉他女卖淫的时候,他都要等在附近,抱着一瓶老白干喝到身体发软。

我说,老卡再没有跟我联系过。长笛女冷笑,他怎么有脸呢?为了一个女人他什么可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长笛女咬牙切齿。我相信她的恨刻骨铭心。

绝望的老卡对吉他女说,我们一起死吧,反正这日子也没有什么意思。吉他女说,一起死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让我吸上最后一口。老卡摇头,他说,我不愿意你到另一个世界里还是这样沉迷白粉,我希望我们在天堂里重新开始,像电影里的王子与公主。老卡的浪漫让吉他女哈哈大笑,她用了所有恶毒的语言来嘲弄面前这个被酒精折磨的男人,吉他女说,你有什么资格当王子?你哪里有王子的气度?看看你猪一样的脸,酒桶一样的身体!老卡争辩说,可是我真心爱你啊。吉他女冷笑,说,你说你爱我,爱我怎么不离婚?怎么不正大光明地娶我?怎么想着逃到这里,偷偷摸摸地当地下夫妻?老卡被这话噎住。吉他女却还在埋怨,她说,你不是说送我去美国读书吗?你不是说让我得到世上最好的生活吗?在哪里?在哪里?

吉他女越说越恼,她冲过来撕扯老卡,老卡终于被激怒了,原本他深爱的女孩变成了狂躁的野兽,他郁闷心头的怒火冲天而起,他抓住吉他女的头发,将她的头死磕木板床,只两三下,吉他女便血流满面,人已经昏厥过去。老卡的怒火未消,抓起什么砸什么,连吉他女的那把老红棉也没放过。所有东西都破碎了,连同老卡的心。

摔东西摔累了,老卡竟然趴在地上睡着了,这时吉他女清醒过来,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心爱的吉他被摔碎,这把老红棉对她很重要,甚至重过生命。吉他女从丝袜里掏出最后一点白粉,吸进肺腑,然后把几条松弛的吉他弦纠结在一起,束成一条,吉他女用这些琴弦勒住老卡的脖子。老卡惊醒。挣扎,青筋暴露。老卡伸出了血红的舌头,他死了。

吉他女松开手,老卡歪倒在地,重如磐石。吉他女爬起来,站到椅子上,把吉他弦绑在屋顶的老式风扇叶上,试了试,才将自己的脖子卡进去。

吉他女细长而光洁的大腿在空中荡来荡去。这是我惟一能想象到的情节,充满诡异的美丽。

长笛女看看墙上的时钟,说,我要去接女儿了。说着拿起剧本。我问,演电影的事呢?长笛女说,只要在沈阳拍,我就可以。我满意地点头。我说,送送你吧。

我们一起出来,大雪依旧,纷扬漫天。

长笛女说她还是搭出租车吧,赶时间。我们等车,人少车稀。

长笛女突然问,当年为什么跟踪我?我摇头,表情无辜地否认,没有啊。长笛女加重了语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没吭声,心里想着会不会是老卡说了什么,但我好像没跟他说过这事。长笛女问,你在我妈菜摊上买的那些菜呢?这话让我一时语塞,想说都扔了,犹豫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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