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车靠边摘下墨镜用后视镜照了照驾驶座上的自己。那自眼角延伸至黑红色脸庞的鱼尾纹干裂嘴唇间稍微歪斜的龅牙用皮筋随意一绑、夹杂着缕缕白丝的长发以及撑着衣服的虎背熊腰显得像个糙老爷们儿。

这是四环、五环之间并不热闹的地方拉不上客人又要放空回家。车从“大宇”换成了“现代”但好几年收费都是起步价后每公里一块六眼瞅着油价又涨了物价又涨了就出租车的计价不涨。放空意味着耽误时间还白烧油钱在她看来那烧的不是油而是自己的血。

这头始终罩住她身躯的怪兽——又老又破还有些闹病的车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财富却吞噬了她的年华。不过她舍得卖命能多拉点活儿就尽量多拉点。只是现在跟她抢活儿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她干不过他们可她又想这么年轻就开上出租车要哪年才算一站

这片新开发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她以为北京城被轰平了她都认识可这里真不认识。用电子地图导航她玩儿不利落。停车打听路怎么走看不见一个人。她想只要奔着城里的方向开肯定能到家但可能会绕远。她最不愿意绕远。开了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一条盘旋的高架路那路上的盏盏昏黄的灯似夜晚舞动的火龙一直蜿蜒到天的尽头。她想开上去但找不到高架路的人口。想喝水或吃东西车上没有路边也找不到。天气很冷空调只有冷风。这一切恰似她的处境——儿子跟她闹别扭不想学理科丈夫根本不理她理她的时候张嘴就提钱。为了挣钱她想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都没时间。她想从单位提前退休可是不好办。如此这般她还遇到了一个新麻烦就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她拉了一个拉过几次的客人是个胖胖的白净男孩戴着黑框眼镜像一只熊猫没想到他会投诉她。

她熄了车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了。她想起上一次哭还是当知青的时候。

那个男孩打车从蓟门桥到国贸桥去上班像钟表一样准时。每次要花去四十块钱的打车费。她不禁胆战心惊暗暗算了一下若是他上下班都打车来回的话一个月下来就要花掉一千块钱。而刚毕业的上班族一个月一般也就挣两三千工资岂不都打车了哪够吃饭

那一次她居然又拉上了他是下班回家。车走到三元桥有点堵但还能走。路上无聊前后左右纷纷亮起红色的刹车灯红灯像一条血线也像火龙在灼烧着她的心。

“这红灯也跟十字路口那红灯似的一看就得停。”她一般不主动跟客人聊天今天忍不住问两句“我好像拉过你每天都打车上下班吗”

“嗯坐车很累。”那男孩冷冷地答。

“坐地铁多好又快又不堵你这线还不用换乘。”

“得上下走。”

她听得一愣年轻人都把上下地下通道乘地铁当跋涉了。

“每月挣多少够打车的”

“四千多吧。”

她的话是种感叹在不同场合还能有点小讽刺或小反诘但这男孩不是本地人毫无戒心地回答了她。她自己念叨“一趟四十多来回八十多一个月得小两千了。二分之一给人家了多浪费啊。”

这几年开车她时刻注意世风的变化。若是自家亲戚她肯定不让他打车劝他干脆骑车或走路能减肥。要是前些年她也许就直接说了现在她只是忍不住道“省着点吧。”

那男孩没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用不着。”她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见那胖男孩正在戴耳机。她刚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问话都不认真回答可又一想年轻人都这样没辙

她又想自己进项也能有这个数但绝对一分钱也不敢乱花。

正想着那男孩的耳机线有点乱解不开一边解一边甩了她一句“老他妈嘚啵嘚烦不烦”

“小伙子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谁跟你说话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什么态度啊打听那么多干吗再矫情我投诉你侵犯人权”

她吱地猛踩一脚刹车车本来走得很慢踩得再重也没什么。

“哎哟磕着我了。你成心颠我是吧告诉你我报警去信不信”那胖男孩只是颠了一下说这话他声音清脆并不难听但声调略高字字入耳。

她真想说“你给我下去钱我不要了。”但车在三环主路的桥上走下去要很久危险不说还违反交规。所以她把话忍下去了任那男孩用多么脏的话骂她。一会儿那男孩像是要听歌了不理她了。

到了地方男孩倒是很认真地掏钱给她要了票。计价器里的针孔打印机把票纸吸进去再刺啦刺啦地吐出来那几秒她最难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她撕下票递给他。那男孩认真收好拿好东西下车走了并未重重地撞一下车门什么的。她长出一口气。比这粗野的、骂骂咧咧的客人遇过很多她都没当作心事。她想把车停在路边找地方吃晚饭但小饭馆被龙卷风刮走般消失了而毗邻的那片废墟是正在建设的摩天大楼。楼已经盖成正在浇灌水泥并且将贴上整片的幕墙玻璃像个全身穿满了闪光亮片的美人。

她宁愿开得远一点遇到有活儿也没拉。她去了的士餐厅那里像学生食堂都是出租车司机来吃饭。十块钱一份米饭和汤随便加。她从前绝不来此吃饭她受够了男司机的粗野、肮脏与恶臭。他们的眼睛永远睁不开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只围绕着下三路牙缝中残存着韭菜。他们随手剥开整头的大蒜用手捻掉像紫色薰衣草颜色的蒜皮扔人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碎像吃一块粘满蜂蜜桂花的糖水荸荠。

她躲在角落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听他们骂街的话。她扭头看餐厅外外面明亮屋里阴暗透过门口能看到对面一家餐厅红色的招牌京味菜。那红色划破黑暗的夜空她想现在就走出这里到对面那家顶多点一碗炸酱面再来个干炸丸子或京酱肉丝。可炸酱面还不如家里做得好。她想起童年由母亲带着去吃大地餐厅的西餐。还想起刚开上大公共时她还花五块钱去“老莫”喝红菜汤然后钱包就瘪了。现在她钱包不会瘪但绝不想去吃一肚子干凉的硬面包。那感觉像在下一盘象棋但不知棋子落在哪儿。

这么想着她随手收了餐盘把大量的剩菜倒进大桶从熙熙攘攘的司机中间穿了出去。

不与身边这帮人为伍又能怎样

第二天晚上她本想休息她在家里接到车队领导的电话。说有人投诉昨天晚高峰时她在三环主路上拒载态度还十分恶劣。

“我没这么说。”她一遍一遍地给队长解释。

“客人原话就这样抽空来车队一趟。最近正狠抓纪律咱们得说道说道。”

“我这么说话我傻啊”她急了冲着队长嚷道。

“哎哎小点声每次都山呼海啸的。别吵着孩子做功课。”丈夫正在看电视他嫌她吵到了他“不顾我也得想想孩子。”丈夫补充道。

她来不及理丈夫继续冲着队长说“有本事你让他来车队咱们说道说道。”

“人家投诉谁来陪你玩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上次撞车的事还没了赶紧把车门的漆喷上别验不了车。”队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后一时赌气才又接着出车。队长说的撞车是她正常行驶被别人把副驾驶的车门撞瘪了幸好没拉客人。前后反复扯皮修好后车门上“××汽车出租公司”的字样还没喷上。

这一出去她的腰越来越痛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有几天她把车停到家门口熄火后都下不了车仿佛粘在了车上。要双手用力搬自己的腿再用力撑着车门和座椅一点一点把身子搬出来。每次街坊大妈见到都说“哎哟慢点要买车啊还是要买房啊瞧这罪受的”

她下了车直直腰更觉得委给弄到一个出租车队开出租。她要开出租可单位不放要档案的话得补交三千块的培训费。她听着气闷给公家开了多少年的大小公共还要收学车钱她交不出。但她还是咬牙东借西借好歹凑上了。

那几年渐渐取消了粮票油票能放开肚皮吃饭了但物价是一路飙升。切面是四毛九一斤外加一斤粮票粮店里还翻箱倒柜一定给找那一分钱。现在不要粮票一块一斤了。再过不了多久她发现每次买切面都有点少。一问才知道过去是买一斤给一斤二两那二两算是水分现在就给一斤。

丈夫的单位好说歹说每月给涨了点福利多加二十块钱的副食补助。

生活像土地般贫瘠像胡同般破败她无法忍受。她交了钱开上了出租。

亚运会结束时国外送给了她所在的出租公司一批大宇和现代白色流线的车型车标是一朵银花在满大街的夏利和“面的”中极为显眼。她不知金宇中是谁只知那时最好的出租车是首汽的皇冠和桑塔纳2000。她就看不上暴发户开桑塔纳臭显摆。那车是德国专为中国造的老沉打起方向得使劲儿揉。笨头蠢脑形似方砖哪有大宇好看

培训后她上了街。她高兴像骆驼祥子拉上了自己的新车。她不再走固定的路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车里很舒服有空调有暖气发动机噪声很小离合器不用抬很高就能走加油用脚一点就有劲儿。

头一天上路她特意洗了澡换了全新的衣服准备了白手套、衬衫和皮鞋。她想自己若是男的非备身西服领带。临出门时她带了新买的大个儿保温杯装满热水的暖壶到附近的小卖部换了零钱。车的座套洁白赛五星酒店的床单后备厢里堆满了修车的各种扳子、把手、千斤顶和备胎还装了擦车布和水桶。她想是不是把家里新扎的墩布也带上但怕万一客人用到后备厢会不好看。她是国有出租公司的员工不是车豁子在拉私活儿。

可到了下午她却还拉不着活儿她不知哪儿有客人。有时在内道开快了看到客人来不及停。她有点着急只好去机场排队。她头一回去机场四处都新鲜。那天机场排队的车真多不少车都不排队司机到接机口招呼把客人带到停车处上车就走又回到了北京站门口的乱象。她连排了一个小时车却蜗牛般一点点地挪动。长时间着车费油可每次都熄火更费油。一连几次她不耐烦了却停在车流中不能出来只好耐心苦熬。还差几辆车她开始激动。——开出租多好啊能立即见钱交完车份儿都是自己的。

客人拉门上车她才知道是去机场的生活区许是个工作人员。这一趟将将十块钱。她还是高兴地拉完从客人手中接到钱来郑重地塞进腰包身子有点乏累手有点颤抖。她又回到机场想再来一趟但那长蛇般的车流把她头脑全部堵死燥热的尾气使得她浑身发烧。

她把车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到接机口招呼客人。客人刚一要上车忽然冒出了个警察那警察拦住要开罚单说她违章运营。她不服与警察大声争辩警察懒得理她就听着她说那意思是听你说累了也就不说了说什么也得罚。争辩时客人走了罚单也没逃脱。她带着一肚子的委说了这是名著。”

“哪个老师我到学校问去。”她借此拿儿子当出气筒。第二天她径直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教语文她没法问是不是名著直接要了文理分科的单子上面写着“文”很简单的几笔。她借来笔把“文”字涂成黑疙瘩然后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上“理”。

接下来几天她早出晚归躲孩子。下一学期学校分了班孩子果然上了理科班却没跟她嚷嚷。她觉得奇怪回家仔细观察一番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憋着怨气但总不能拿前途开玩笑。丈夫不怎么上班了一问是水龙头厂倒闭工人下岗。他每天上午去买菜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胡同里找人下棋打牌晚上在家看电视要么出去遛弯儿。周末还出去钓鱼安然地过起了退休生活。丈夫说“我胃有点不好办了提前退休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金看病每年能报销一千块这样都有段时间了。”她这才想起来前一段丈夫说过什么每月领钱的事还以为多年不见动静的工会发了福利。

她不会打字看着孩子打字很快很是开心。孩子在上网。她不让说耽误功课。

“我是学语文网上都是好文章。”孩子说。

丈夫凑过来看看“哎这花花绿绿的字太小看不清。”她也一样这么多年很少在某方面和丈夫达成一致。

“这字打得多快呀。要是考不上大学到马路边的复印店当个打字员也不错。”丈夫说。

“学理科语文分数再高也没用。”她知道孩子不爱听但也得说。高考一天天逼近像一堵会动的墙把她压在一条死胡同里越来越近。这是她最近常做的一个噩梦。那会动的墙渐渐贴了身她双手用力去撑但撑不住墙越来越近压回她撑出的双手压到她早已下垂的乳房上把乳房压得扁平。压到她的胸骨她几乎听到肋骨断裂的咔嚓声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到了死她吓醒了。

她知道坐卧不宁的事没别的就是提前退休。她不想跟丈夫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没想到一向杵窝子的丈夫蹿了。

“你要是下了车我就门口摆摊去。”

“成啊你要是嫌丢人咱把这房卖了到郊区住楼去。一辈子好歹也住回楼房。”

“别、别瞎闹。这是你们祖宅你妈要在肯定不让。”

“我让”

“有你几个妹妹来分真不够。”

“不够就先租房。”她又想起来生气的地方“前些年能买得起你不让”

“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说。万一得复读呢”

屈指算算丈夫给她耽误的钱财不下百万了吧她都没想过要换不了房子就换个丈夫。她懂得丈夫的思路是水龙头厂那些只知喝酒打牌的同事让他脑子里进了水。丈夫也有点文化若是能教个书哪怕给机关单位看大门也比现在强。

丈夫和自己也就这样了但孩子一定得有前途。她想想先等孩子考上高考还得一两年但愿自己的腰能撑到高考。

孩子弄了一会儿电脑后去上厕所。她看到孩子是往电脑里录入自己的作文她拿起来一看倒更像篇小说《木头祥子》。

小说讲的是洋车夫祥子学会了木匠手艺造出一种“木头祥子”。木头祥子能懂人话跑起来不知道累。刘四爷利用虎妞对祥子的真情诓骗了祥子的技术开工厂大批生产于是北京城跑满了木头祥子。所有的洋车夫都失业了他们联合起来砸了刘四爷的工厂痛打了祥子并扔到了城外。可有一天所有的木头祥子都不会动了没有人知道祥子在设计上留了个机关。他们被迫把祥子请了回来。正当即将和解的时候他们都被有轨电车代替。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去坐洋车。

十二

看完后她吓了一跳。她原以为司机人人需要。人出门就得坐车不坐车自己走那是牲口哪能人人都会开车都买得起车现在不同了车越来越便宜人越来越有钱汽油再贵也涨不过房价学车再麻烦也烦不过迁户口。再往后开车都用小年轻的一开不动就不要那真像拉洋车的一个跟头栽倒大马路上再也起不来。而就算一直开下去也闹得一身病腰椎颈椎指不定哪儿挨上一刀。

丈夫要出去遛弯儿她巴不得赶紧连哄带骗把丈夫诓出去。一个人关了电视关了灯在屋里休息。她闭眼盘算着自己的进项与挑费。家里一共几个折子几张存单几张是活期几张是定期几张被丈夫赔出去了几张在自己手里攥着在哪儿买的保险还要交几年的钱车队退多少风险抵押金……都加上够不够自己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连带在家躺上几个月还有家庭的开销以及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丈夫买保险是亏大发了那钱要是买了房子以后准保升值。她恨卖保险的更恨自己的无知。受苦一辈子只能怨自己笨智商低。

算来算去可边可沿是够了就差动手术的了。到时别说开车还指不定能干什么。不是没钱动手术是动了手术没钱养孩子不是没钱上大学是毕业了照样找不到工作。

而唯一能赚钱的事还是开车。

她有些混沌开车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不开车动手术是为了不开车而手术费要开车来赚。既然如此就再开一个月吧。

她猛地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暖壶的水把情绪的火焰用力压到心底吞进肚腹再想办法浇灭它冰封它。她给队长打了电话先道了歉再说好一个月后准时交车。她又问了风险抵押金。队长说一时还退不了。问题是你交车后办不办提前退休只有退了休才拿退休金。但退休越早拿得越少。停薪留职熬到退休的岁数这几年只能每月发几百的最低生活补助跟没发一样。

说得她脑子又一团大乱拿出孩子的算术纸和计算器好一阵按但许久都算不出来。她心烦不安把纸团了想起纸是孩子的再重新铺开看看有用没用。这开车把脑子开坏了。体力劳动会把脑子变蠢变蠢了只能听人忽悠。

这是她最拼命的一个月好像在大公共上卖票好像当年开大公共、小公共她都没这么累过。她早出晚归没人都不愿收车。一些没好活儿的地方她都去连放空一段能有活儿拉她都去。好像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赚钱机会往后只能凭人施舍。善财是难舍的钱难赚屎难吃。她只有干活。她想世界是公平的你不给人家跑出公里来谁能白给你钱呢

距上山下乡三十多年了知青这拨人都老了。经常接到聚会的邀请她很想和当年的战友聚聚听听谁混得好谁退休了。她听到当年同宿舍的女生有几个离了婚也有几个走得太快提前赶完了人生的路途。她想起那年草原上着了回大火有六十多个知青在救火中葬身火海。他们抱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人生。那火烧起来了知青们拿着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拿着墩布和破衣服去扑火。渐渐地风刮起来了那火把知青们围了。知青们仍在用力扑救直至火圈外的人哭哑了嗓子。跑出火场的见有人没出来又翻回头去救人他们也没出来。那时她也去了用树枝扑打甚至用身体去扑滚。但没用就在大火合围的前一刻有个姑娘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自己被火烧得毁容。当时那些知青最大的不过27最小的才15。那些已经死去的成了革命烈士家属领了烈士证和抚恤金。“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她记得所有喊得震天响的口号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相貌但她不敢回忆更不敢联系那些幸存者。那里还有她心仪的男人有她的青春。

忽然前面的车停了她来不及踩刹车一下子顶了上去和前头的车屁股亲了嘴儿。前面的人下来又是大骂说开得才40公里都追尾满脑子想什么而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车上有客人她怕客人走掉更急着去拉更多的活儿。她急忙要私了对方似乎吃定了她讹上人了一个轻微的小坑要五百。她想办法砍价却砍不下来。一着急把昨儿挣的全给人家了。刚重新上车她就后悔那坑她过去敲敲十有八九都能捣鼓好完全如新。而平常买东西砍价的神功现在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只能更卖力地拉活儿只伤心了一天她就又精神抖擞。她没时间多想也不敢在开车时思绪飞腾不敢听收音机不敢乱拧空调连反光镜、后视镜和座椅都不敢调整。自己不像个老司机只是匹即将歇鞍又病又瘸的老马。老马“你看那多病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她不由得哼起《三套车》来她只会那个时代的歌。她这辆车是匹老马她自己也是匹老马。

这个月丈夫和孩子好像从没这么配合过她。好不容易丈夫认真做了几顿饭孩子认真做了几道物理题哪怕是假的装的样子她也愿当真的来看。

早晨起来她准备出车丈夫居然穿过门洞到大街门口送她。看着丈夫她想起前几年的事那时手里有了点积蓄开车开到立水桥附近看周围一片荒凉的工地那地下挖出的土高高地堆成了土包像是平地上起了一座座的汉代大墓。楼盘一座座拔地而起到处都是卖房的小广告。房价越来越涨。

她从没想过买房只觉得家里够住就行。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自己夫妇一间孩子一间再盖个小厨房但还是拥挤。孩子的书越来越多。不让学文也有这个由头弄那么多书干什么没地方搁学理工多好做实验得去学校给家里腾地方。

但现在小广告发得这么多她又赶上路过也想去看看。立水桥房价有点高再往北的天通苑倒是便宜。她又往西走了走西边是正在建设的五环路那个地名叫仰山桥房价两千若是咬咬牙还能买得起。

回到家后她找丈夫商量。丈夫一脸的不乐意。

“立水桥那么偏都出五环啦比清河还远五几年就在河滩上枪毙人现在这房价两千三才一平方米抢劫啊。——不是抢劫是杀人一个厕所都上万。咱们这边公共厕所随便去不就每月交几块的清洁费。

“仰山那是闹土匪的地方。我听我舅爷爷那会子说仰山是祖上八旗兵出操的地方杀气太重不祥还有个荤口呢‘八旗合操的仰山洼’。

“八宝山那一片多少年都没人爱住现在五千一平方米都住满了马路对面就革命公墓。要买你买反正我不去开窗户就是火化炉的烟筒。

“天通苑?那边是垃圾填埋场。正北面北京冬天都刮西北风吹得跟孙子似的跟河北省有什么区别”

……

她原本想了一大车话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现在都不想说了。买房是一家人的事她只好一个人去承担。至于怎么贷款怎么分期还账她都没想过她只想着有了房可以出租一点一点还将来也给孩子留个婚房。哪有拿平房结婚的呢住胡同谁跟啊难道还老一套让儿媳妇早上起来倒尿盆

她把车擦得很干净用水刷过两遍又用一块麂子皮反复擦了挡风玻璃和门窗连保险杠、鬼脸、前后车牌、轮胎上的瓦圈都擦得干干净净像个最后冲锋的战士在擦拭自己的钢枪。她重新准备好一切必备之物各种证件、零钱、水杯暖壶、打印的发票卷。她给车重新做了保养加满了油。打火着车看后视镜倒车。倒车的时候她还跟站在车外的丈夫聊天。

“多买一处房子多住一处地方。城里待闷了能到城外住住。”她无意中提起当年想买房子的事现在是买不起了只能感慨一二“等我做完手术养着好好琢磨房子的事。”

“不住都是远地方打死我也不去买菜多不方便遛早儿都没地方。”

“开车啊我开车。你也学学。”

“我怕撞死不学”

她停车猛地站出来指着丈夫说“×××我他妈跟你离婚”

她重重关上车门呜地一下走了像是刮起一阵旋风。

十三

上了街她才想到明天是交车的日子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的活儿出奇的顺拉完一个又一个基本上没闲工夫。路上很清静哪儿也不堵像是特意为她安排这最后一天。中午她安心吃了饭吃了最爱吃的京酱肉丝和焦溜丸子晚上是加肉的拉面没时间吃烤串但她特意要了份儿炒烤肉和拍黄瓜。她还想去买点熟食当夜宵可稻香村关门了月盛斋的酱牛肉贵到五十块一斤。想买回流行的酱鸭脖鸭腿尝尝。那有点肉的鸭腿卖完了她只能啃鸭脖子。店家反复说不辣她咬了一口从舌根麻到舌尖辣得嘴唇通红又不敢多喝水。她往车后备厢中一扔随它去吧。

到了晚上她拉了几个郊区农村的小伙子都是有点衣衫不整头发许久没理脖子上存着厚厚的油泥每个人都散发着汗味儿与烟味儿。她本不想拉这一段没怎么抓拒载乘客被拒载也不较劲用投诉的工夫去找下一辆。可上车后几个小伙子要去的地方是机场。

她不信他们去坐飞机还怕被引到偏僻地方遭劫持了。现在抢劫出租司机十分不值再多不过是临交份儿钱时的几千块可她还是怕。

她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黑夜她开车被客人引路到一条死胡同到胡同口处她问“能过得去吗这么窄。”“能能可劲儿往里开。”客人说得轻巧。胡同越开越窄一路轧着胡同边地上的杂物和垃圾来到一座黑洞洞的、犹如土匪巢穴般的大门前。那客人说那是他家他回家取钱“等一下马上就出来。”表上显示一百多块她真怕那人跑了但车头对着死胡同窄得无法掉头。她连一条钻进鱼口的蚯蚓的蠕动都做不到车门几乎都难以打开。她任凭那人下车进了门洞自己在车上等。她把收音机开大听单田芳的评书正说到监狱里审问犯人动大刑她听到“大刑伺候”四外寂静无声。她吓得关上收音机但没法静心。平日里在大街上不明显的发动机响成了飞机般的轰鸣。她又熄了车这下更静了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叫声反复吟咏还有隐藏着的蛙鸣。她头一回觉得蛐蛐这么吵闹小时候为什么爱养蛐蛐她想不到她只想到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可现实为了遮盖蛐蛐吵和自己的心跳声她又打着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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