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凯从一阵迷糊中猛地行来怎么走着走着也能睡着。
沿海城市凌晨湿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恼人的咸味儿。王凯意识到自己迷迷糊糊中刚刚过了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身后滴滴答答很多人和车的呼叫声尽管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半。
和刚才打盹了的身体一样似乎有一小会儿王凯的意识也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在也就是短暂的三五秒钟就像电脑重新开机了一样王凯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
自己是从小莉的家里匆匆出来今天的幽会因为两周没有见面的缠绵而被人为延长了三个多小时。尽管王凯是那种对细节苛求得严丝合缝的人但是半个小时前在小莉的床上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对方不愿意结束还是自己有意识放纵。总之跟妻子说的加班谎言今天晚上可能难以圆下去了。王凯下意识地看了看家的方向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怅。
这样的“双线生活”开始于三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小莉只是王凯纪录片中的一个采访对象。这次的纪录片主题是民间剪纸艺术小莉是清溪地区民间剪纸的第54代传人。王凯依旧记得那天下午一席白衣的小莉一边接受着采访一边漫不经意地拿着一把绣了红绳的美工剪刀三下两下一个王凯的素描造型跃然纸上。
“喏给你的。”小莉的声音轻轻盈盈的。
再有大约5分钟的路王凯就到家了。小区的大门在夜色中已经依稀可见。王凯突然感到胃里空空荡荡的瞥眼看到那家邵记馄饨大排档依然开着。凌晨三点半的人不多三三俩俩的都是夜店结束准备回家的年轻人。熟悉的位置熟悉的老板王凯要了一碗最喜欢的菜肉馄饨。
确实跟自己结婚7年的妻子相比小莉给王凯更多虚幻的感觉这种感觉妻子8年前谈恋爱的时候也给过。而现在则变成了手指上的油烟味和言语间的鸡毛蒜皮妻子实在没给王凯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间。小莉不一样王凯说不清是剪纸艺术给小莉打上了一层神秘的颜色还是她与生俱来就有这样一种气质。她可以不关心任何东西但是她的一个娇嗔、一瞬间的微笑王凯都觉得心理酥酥的。
与妻子过的是生活与小莉谈得是情爱。这是王凯这个理科男思索再三给自己定下的双线生活准则。他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小莉和王凯每周见一次面唱歌、吃饭、聊天、做爱、相拥而睡。但是12点前王凯必须离开温柔乡这是他和小莉彼此约定的底线。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爱情没有掺杂太多生活的味道反而变得醇香无比。就算是相拥而睡的时候王凯和小莉也从不谈及“未来”、“责任”一类的话题。此时此刻彼此拥有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二
菜肉馄饨一直是王凯的大爱。年轻时候深夜剪片子王凯最怕自己的思路被打断又不得不屈服于肚子咕噜咕噜叫的生理反应。邵记馄饨是离电视台最近的一个大排档馄饨又是可以不动脑筋囫囵吞枣的最佳食物。以至于王凯后来成家了也必须把地点选在电视台附近他说不上对这片地方的怀念究竟有多少其实是跟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馄饨铺联系在一起的。
其实当妻子手上还没有那么多烟火气息的时候偶尔不忙的那几天王凯总是带她来吃馄饨。妻子是王凯的同学两人从大学开始认识一直到结婚生下儿子小智这13年来仿佛在演一场哑剧。认识了没多说话三天后就开始谈恋爱了。恋爱6年没吵过架觉得到了结婚的年龄在吃着馄饨的时候就把婚期定了。婚后没有多久儿子小智就出生了。所有人生的重大环节里都没有喧嚣都出奇地平静这和王凯镜头下面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奇人异事简直差异太大了。一瞬间王凯觉得是老天的眷顾一瞬间王凯又觉得生活里确实缺少一些声音。
和小莉则不同仿佛是从安静的黑白默片一下子到了喧闹的喜剧片。为了一个冰淇淋、一段网络段子、一首过气的歌曲两人都会互相嘲笑、打趣、甚至是发脾气几天不理对方。所有年轻时候没有经历过的声音在这三个月里集中涌入了王凯的耳朵里。
吃完最后一个馄饨王凯习惯性地喝了一口汤。淡淡的紫菜在水里分解着腥鲜味。时钟指向凌晨四点说什么王凯也该回家了只是晚了这将近四小时的借口王凯至今都还没想好。
钥匙圈转动王凯打开了家门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家里的灯没有开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王凯的心稍微放了一点下来。想必妻子和小智都睡了吧。黑暗里王凯踢到了妻子扔在地毯上的鞋。
厨房的水管继续不时地滴出一点声响只有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才能听得清。王凯犹豫着应该先去看看儿子还是直接去房里找妻子。对于这三个月里王凯经常12点过后才回家小智竟然是最敏感的那一个。在一次偶尔一家三口都能够齐聚在家的晚上明年即将上小学的小智在吃完一块金灿灿的炸猪排之后突然说了一句令王凯无比尴尬的话“爸爸怎么固定每周三加班呀”自认为把所有细节都想明白的王凯恰恰没有发现原本应该很随机的加班却被人为固定在每周三这种呆板的模式在做贼心虚的自己看来有太多破绽而原因只是因为小莉周三下午没课可以享受一下午的悠闲时光。王凯偷偷瞄了一眼妻子她到并没有太在意小智的话王凯只能笑笑敷衍过去。不过自此之后约会或者说加班的时间开始变得不固定起来。
王凯轻轻推开小智的房门竟然又一点也没发出声音。极目望去先是书桌上王凯和他以及妈妈的合影接着是最喜欢的变形金刚接着是网球拍死死地固定在墙上接着就是小智的床头接着就…。。啊
王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子被粗暴地翻卷起来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小智呢不见了。而且是仿佛突然被某种东西从床上抓起来不见了的。床上一片狼藉。王凯怕是自己黑暗里迷糊了眼睛。赶紧把灯全打开确实睡觉抱着的娃娃还在、枕头还在、被子也还在。可是小智不见了。
会不会跟妈妈睡了。王凯这时候也顾不上动作的声响了。赶紧反身进入妻子的卧室。这才发现这回连卧室的房门都没关。床上依然是凌乱而空空如也。
尽管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王凯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打开了书房的大门。古朴的台灯、满柜子的各类书籍就是没有人的声音气味和哪怕一点点能够被王凯抓住的迹象。
王凯猛地折返到大门口啪啪啪打开了所有房间的总开关。客厅、餐厅、厨房、卧室、阳台、洗手间全部空空如也。王凯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所云。
五年前小智2岁的时候妻子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天突然抛下小智和自己失踪了。后来在丈母娘家找到妻子的时候她依旧是什么话也不说。两人像演默片一样回到了家从此谁也不再谈论这次小小的插曲不知道它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王凯觉得认识妻子、又不认识妻子、熟悉妻子、又不熟悉妻子。这个平时什么也不说的女人会在关键的时候爆发而且往往会给你很多出其不意的意外。
但这次把小智一起带走了还是大半夜王凯甚至都能猜测到小智睡眼惺忪穿着睡衣毫不情愿的表情妻子这次是真的爆发了么王凯开始思忖这件事情接下来可能的发展情况。
几个月前小莉跟同学租住的公寓发生过入室盗窃尽管没丢什么东西着实让小莉躺在王凯怀里的身体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王凯给小莉家的门口装了一个摄像头能够实时纪录进出的情况想到儿子小智王凯给自己的家也装了一个。手足无措的王凯跑去书房打开电脑摄像头的画面冷漠无情地出现在屏幕上。看监控摄像总有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什么也不会发生除了右上角代表时间的数字一点点在移动。波澜不惊地过日子王凯曾经觉得监控摄像是对自己生活得最佳比喻。
往后倒王凯估计大概会在2点左右看到妻子和小智的身影。可是没想到才倒到3点30分也就是半小时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们俩出门的身影。妻子砰地打开房门一把拖着还穿着睡衣的小智另一只手接着不知道哪里打来的电话。三楼等不及电梯他们直奔楼梯间而去。
王凯很迷糊就算是生气了何必那么着急。难道对于已经习惯了7年的生活妻子突然一刻也不能再忍了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王凯点燃了一支香烟想想这场凌晨的闹剧该如何收场。
年轻的时候爱读情感小说王凯最受不了的是17世纪欧洲的罗曼小说。情节发展超慢人物刻画呆板最重要的是多少女主角因为有家庭放弃了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家庭的力量真的那么大王凯直到遇到小莉过起双线生活才感到这种压力真正存在。
如果谈论爱情王凯觉得在自己心里妻子的分量还是要比小莉重。尽管一个是默片一个是喜剧片一个带来的是烟火味儿一个带来的是清新味儿。但一个分量重一个分量轻。王凯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尽管无数次在小莉的床上不想醒来但无数次醒来之后又惦记起家里的默片生活。仿佛小莉就是饕餮的西餐王凯的胃需要她不时地调剂生活但吃完饕餮又忘不掉那碗最平凡的菜肉馄饨毕竟长得还是中国胃。
五点了远处天边泛起了一丝黎明的微白。今晚看来是不会回来了。王凯猛地感到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的身上。这次是这样五年前也是这样。对于这样一个平时在家也不怎么多说话的妻子尽管在和不在并没有太明显的区别可是她不在了确实就是空空荡荡的。王凯抽完第二根烟决定去丈母娘家把他们接回来。
王凯最不喜欢凌晨将尽的时分。黑夜里他感到安全有许多话可以跟自己说。黑夜里他可以尽情放纵自己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各种邪恶可以在小莉的床上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白天伴随而来的是责任是现实是你生活的这个社会跟你说的诸多不可能。所有王凯以前觉得可能现在觉得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在白天。王凯厌恶即将变白的夜空仿佛自己将永远被凝固在黑夜里。
三
丈母娘也住得不远王凯一路上准备好了各种理由也准备好了各种脸色。但是他还是觉得也许这次跟上次一样默默地过去默默地把妻子接回来他们之间甚至都不会吵一句嘴。王凯此时心里生出一些默默的愧疚之意。
路过一个半小时前才经过的路口馄饨铺早已打烊。路上却还是那么嘈杂。一些工程车在忙碌有几辆警车停在路边清晨睡不着提前出来的老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路的中央有几个工人正在修护隔离带。清晨在一群彻夜未眠的人看来跟黑夜没什么两样。王凯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智他一个人站在那边周围是几个警察。怎么了就在街对面但是现在是红灯。王凯感到身体的热量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小智边上赶紧找妻子呢不对只有警察警察的后面是救护车天啊。王凯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救护车医生忙乱不看还有边上的……自己的车撞上隔离带自己的车妻子呢妻子到底怎么了
王凯使劲儿在找着妻子的身影可是眼中只有警察、救护车、清道工三辆严重变形的汽车残骸以及神情呆滞的小智。妻子呢完全不见了。
这个红灯无比漫长转绿的一瞬间王凯飞也似地跑向那群人。
小智王凯使劲儿摇着自己的儿子小智妈妈呢儿子眼神呆滞一言不发。王凯拉着身边警察的手同志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理睬他。救护车医生清道工每个人都在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睬他。你们有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凯对着人群大叫大家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着他。
王凯跑向救护车却越来越感到自己全身的无力感。远处的天微微朦亮王凯猛地打开救护车的门。妻子靠在车窗边。王凯用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了妻子手臂、身体、腿脚、到底伤在哪里了。王凯大声向她吼叫你怎么了伤在哪里了妻子依旧表情呆滞默默不语。
王凯发现车里还有白布盖着的床妻子就坐在床边应该是被吓坏了。王凯知道妻子刚拿驾照不久家里的车平时都是他来开。妻子深夜发生的车祸王凯自知责任有一大半要算在他的头上。好在躺在白布里的不是妻子或者小智。
医生进来了狭窄的救护车里一下子站不得三个人。王凯下意识地侧开身体让过医生医生倒也不奇怪怎么突然多了个男人。“女士最后再确认一下接着我们就去医院办理手续了。”医生冷冷的表情妻子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泪水。王凯此时恨不得当着外人的面抱紧妻子。
医生慢慢拉开白布一具血肉模糊毫无生气的脸出现在王凯的眼前。王凯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开始控制自己的全身。
“下面播报早新闻本市东城区主干道路今天凌晨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肇事车辆翻越隔离栏从快速高架路坠下导致路面两辆正常行驶的汽车受损。肇事车辆驾驶员当场死亡。据悉此次事件是由疲劳驾驶引起的突发事件。肇事司机是我台著名纪录片导演——王凯。具体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