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来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上头的两个是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老小是个丫头三岁还得抱在怀里。

那年初夏的一个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喂猪呢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写来的说是组织上给了笔安家费林业工人可以带家属了。他让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带着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没爹没娘他有个弟弟也在河源。那时家里没值钱的东西我把被褥、枕头、窗帘、桌椅、锅铲、水瓢、油灯通通给了他。猪被我贱卖了做路费房子呢歪歪斜斜的两间泥屋很难出手。我正急着村头的霍大眼找上门来了。霍大眼是个屠夫家里富裕他跟我说他想要这房子做屠宰场问我用一坛猪油换房子行不。见我犹豫他就说老潘待的大兴安岭他听人说过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盐水煮黄豆就没别的吃的难见荤腥。他这一说我活心了跟着他去看那坛猪油。

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上着釉亮闪闪的。先不说里面盛的东西单说外表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见过的坛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黄色的乌秃秃的敦实耐用但不受看。这只坛子呢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来高两拃来宽肚子微微凸着像是女人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它的勒口是明黄色的就像戴着个金项圈喜气洋洋的。我还没看坛子里的猪油就对霍大眼说我乐意用它换房子。

我掀开坛子的盖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只有新炼出的猪油才会有这么冲的香气啊。再看那油它竟然灌满了坛子不像我想的只有多半坛。那一坛猪油少说也有二十斤啊。猪油雪白雪白的细腻极了但我还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下面凝结的却是油渣。我找来一截高粱秆想探个虚实。我把高粱秆插进猪油的时候霍大眼在一旁叹着气。我插得很慢高粱秆进入得很顺畅一直到底些微阻碍都没有说明这油是没杂质的。我抽出高粱秆来的时候霍大眼说这坛猪油是新炼的用了两头猪上好的板油他嘱咐我不能把猪油送给别人吃谁想舀个一勺两勺也不行一定要自己留着因为这坛猪油他是专为我准备的。他说我若给了不相识的人吃等于糟践了他的心意。我答应着搬起这坛猪油出了院子。

我领着仨孩子上路了。那时老大能帮着干活儿了我就让他背着四只碗、一把筷子、五斤小米和一个铝皮闷罐。老二呢我也没让他闲着他提着两罐咸菜和一摞玉米饼子。我编了一个很大的柳条篓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然后让老三坐在上面这样我等于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我怀中抱着的就是那个猪油坛子。

那是七月正是雨季。临出发时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纸伞。我把它插在柳条篓里。老三在篓子里待得没意思时就把它当甘蔗啃个不停。

我们先是坐了两个钟头的马车从河源到了林光火车站。在那儿等了三个钟头天傍黑时才上了开往嫩江的火车。那时往北边去的都是烧煤的小火车它就像一头刚从泥里打完滚儿的毛驴灰秃秃的。小火车都是两人座的车上的人不多。别的旅客看我拖儿带女的这个帮我卸背篓那个帮我把孩子手中的东西接过来。还没等我们安顿好呢火车就像打了个摆子似的咣当咣当地开了。它这一打摆子不要紧把站在过道上的老二给晃倒了他的头磕在坐席角上立时就青了疼得哇哇大哭。我一想直后怕万一老二磕的是眼睛瞎了眼我哪还有脸去见老潘哪。

我把猪油坛子放在了茶桌下面。一到火车要靠近站台时就赶紧猫腰护着怕它像老二一样被晃倒了。

带着仨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一会儿这个说饿了一会儿那个说要拉屎撒尿一会儿另一个又说冷了。我是一会儿找吃的一会儿领着他们上厕所一会儿又翻衣服。天黑以后车厢里的灯就暗了小东西们折腾累了老大斜倚着车窗老二躺在坐席上老三在我怀中都睡了。我不敢睡怕迷糊过去后丢了东西和孩子。熬了一宿天亮时我们到了嫩江。

按照老潘信上说的我找到了长途客运站。往黑河去的大客车三天一趟票贵不说我们来得不凑巧刚走了一辆等下趟要两天呢。我怕住店费钱就买了便宜的大板汽车票当天下午就上路了。

什么叫大板汽车呢?就是敞篷汽车车厢体的四周是八十厘米左右高的木板看上去像是猪圈的围栏。车上坐了三十来人都是去黑河的。车上铺着干草人都坐在草上。车头是好位置稳行路时不觉得特别颠人家见我带着仨孩子就让我坐在车头。我怕猪油坛子被颠碎就把它夹在腿间。我用胳膊抱着孩子用腿勾着坛子引起了别人的笑声。有一个男人小声跟他身边的女人嘀咕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把坛子都夹在裤裆里了。我白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赶紧夸那只坛子好看。

坐敞篷车最怕的不是毒日头而是雨。一下雨大家就得把一块大苫布打开撑在头顶聚堆儿避雨。雷阵雨不要紧哗啦哗啦下个十分八分也就住了要是赶上大雨就遭殃了。路会翻浆不能前行就得停靠在中途的客栈。

我们离开嫩江时天还好好的走了两个来钟头后天就阴了。路面坑坑洼洼的司机开得又猛颠得我骨头都疼了好多人都嚷着肠子要被蹾折了。乌云越积越厚接着空中电闪雷鸣的没等我们把苫布扯开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我在车头又要撑苫布又要顾孩子的早把猪油坛子丢在一边了。那时只嫌自己长的手少要是多出一双手来多好啊。雨越下越大车越开越慢苫布哗哗响着感觉不是雨珠打在上面而是一条河从天上流下来了。苫布下的人挤靠在一起才叫热闹呢。这个女人嫌她背后的男人顶着了她的屁股那个女人又嫌挨着她的老头儿口臭抱怨声没消停过。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家禽也这样。有个人带了一笼鸡还有个人用麻袋装着两只猪羔。鸡在窄小的笼子中缩着脖子咯咯叫猪把麻袋拱得团团转。老大看猪羔把麻袋快拱到猪油坛子旁边了就伸脚踹了一下。猪羔的主人生气了他骂老大它是猪不懂事你也是猪啊?老大小小年纪但嘴巴厉害顶起人来头头是道。他说它不是人不懂事你是人怎么也不懂事?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话给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汽车终于在老鸹岭客栈停了下来。尽管挡着苫布但雨实在太大了我蹲在苫布边上衣服的后背都被雨潲湿了。我抱着坛子走进客栈时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他问我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古董啊?我说这不过是只猪油坛子。他嘴里啧啧叫着在坛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他老婆看了生气了说你看它细发摸个没完了?店主说坛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有什么不能摸的?店主问我它值多少钱连油带坛子卖给我行吗?我说自己用两间泥屋换来了这坛猪油我喜欢不卖。店主冲我翻眼白他老婆却给了我一个媚眼。

我们在老鸹岭等天放晴一停就是三天。那时的客栈都是光板铺上下两层每层铺能躺二十几人。一般是男人住上铺女人和孩子住下铺。人多被子不够使就两个人用一条。为了省点儿钱我和孩子不吃客栈的饭吃自己带来的玉米饼子和咸菜。下雨天凉我怕孩子们受寒会闹病就借用他们的灶房用带来的闷罐和小米熬粥。我一进灶房店主就和我纠缠要买那只猪油坛子说是多给我钱不让他老婆知道。我讨厌和老婆隔心的男人就说你就是给我座金山也不换这个坛子!店主生了气了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费。我说你觉得那点儿钱拿在手上不烫手就收吧!他冲我大叫你这种死心眼儿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烫手呢

在客栈里人睡在铺上东西什么的都得堆在地上。当然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东西都是死物。活物呢像旅客带来的猪羔和鸡都放在马房里。但凡开客栈的没有不养马的。小孩子们喜欢在马房玩儿。离开老鸹岭的前一天我去马房找老二和老小在那儿给马喂食的店主指着他的几匹马说说吧你相中了哪个我让你牵走!我问你怎么非要这个坛子不可呀?店主说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样看了让人忘不了!咱没福分娶好女人身边有个好坛子也算心里有个惦记的!谁想这话被他老婆听到了呢。马房的地上铺着干草所以谁也没听见她进来了。这女人真是刚烈啊她一句话没说一头朝拴马的柱子撞去当时就昏了额角裂了道口子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把玩儿捉老鼠游戏的孩子们都吓坏了。

这天晚上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第二天早晨鸡还没叫司机就吆喝我们上路了。当我抱着猪油坛子上汽车时看见店主的老婆站在车旁。她受伤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药布脸是灰的。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妹子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让我留下那个坛子!她说这一夜想明白了要是一个男人身边活物死物都不让他喜欢这男人就等于活在阴天里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后天天阴沉着脸。说完她哭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司机把店主找来了。店主听说他老婆下跪是为了给他要坛子时受感动了。他把老婆拉起来说下了三天雨地上潮气大你有关节炎要是跪犯了病自己遭罪不是?你要是想跪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那儿热乎。他那话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店主对我说好看的东西都是惹祸精咱不要那个玩意儿了你快抱着走吧。他嘴上这么说可他看坛子的眼神还是留恋的。

我们离开老鸹岭客栈时太阳冒红了店主搀着他老婆回屋了。我的眼睛湿了觉得这个坛子没白用房子来换真是宝物啊。大家看着他们夫妻和睦了都跟着高兴。男人打口哨女人哼着歌。鸟儿也跟着凑热闹空中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有人说现在客栈没旅客了店主一定是一进屋就脱了裤子让他老婆上来跪肚皮啦!大家哈哈笑。我家老二问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一个黄胡子男人说男人身上有根绳用它拴女人一拴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二凡事爱刨根问底他问那根绳在哪儿?快告诉我呀。

我们笑了一路。傍晌午时车停在潮安河我们到一家小店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接着赶路。太阳落时到了黑河。

黑河是我今生到过的最大的城市啦黑龙江就打城边流过。城里有高楼有光溜溜的马路有吉普车。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富裕的。一些女人穿着裙子露着腿看得出这个地方挺开放的。客运站就在码头边车还没停下来我就望见了码头上的客船和货船。

往上游漠河去的船每星期有两趟一趟大船一趟小船。那儿的人管大船叫大龙客小船叫小龙客。我们到的当天上午小龙客刚走大龙客要两天后才开。我乐意在黑河耽搁两天想着这次到了老潘那里一头扎进大山里指不定哪年哪月再出来呢我得给脑子里攒点儿好风景空落时好有个念想啊。买了船票后我就领着孩子逛商店买了二十尺蓝色斜纹布、五尺平纹花布想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衣。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有家商店有苏联围巾卖我看着花色和质地都好又不贵给自己买了一块。除了这些我还买了几条肥皂和几包蜡烛把手里的钱基本花光了。上船时兜里只剩六块钱啦。不过那时的钱真顶用呀我们娘儿几个在船上吃一顿饭一块钱就够了。

大龙客比小龙客慢又是逆水走该是一天到的路走了两天。坐船比坐敞篷汽车要舒服多了稳当又风凉。白天时我领着孩子站在船尾看山水看江鸥也看船上的厨子捕鱼。那时的鱼真旺呀撒下一片网隔半个钟头起网起码能弄到一脸盆鱼。孩子们玩儿得高兴到了下船时个个都舍不得。

我们下船的地方叫开库康有人把它念白了就成了开裤裆。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经营所离开库康还有五十多里呢。一下船就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走上来问我是潘大嫂吧?我说是啊。他说我叫崔大林潘所长让我来接你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对他说这一路出来不顺当在老鸹岭遇雨耽搁了三天在黑河等大龙客又耽搁了两天。小伙子说我还想呢要是这趟船再等不来你们我就回林场了。崔大林接过我怀中的猪油坛子说潘大嫂你可真能耐领着仨孩子又倒火车又换船的还捧着个坛子

这崔大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机灵会说话。他说他是林场的通讯员。

我跟在崔大林身后去客店的时候心里想老潘当了所长了看来在这里干得不错呀。可他在信上一个字也没透露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不爱跟女人说。

大龙客在开库康停了二十分钟接着走了它还有三站到终点呢。我们在开库康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

崔大林准备了一副担子挑着两个箩筐。他让老二坐在前筐说是男孩子皮实不怕日头。老小坐在后筐说是有他的身影做着阴凉老小在后筐就不会觉得太晒。他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装在两个箩筐里。他挑着担子在前我和老大跟在后面。我把猪油坛子放在背篓里背在肩上比抱在怀中要得劲儿多了。

要是轻手利脚地走五十里路也得多半天何况我们挑担背篓的走的又是林间小路呢。崔大林虽然有力气但他每挑个半小时左右也要停下来喘口气。歇着时老大爱问还有多远崔大林总是说快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那时山上的树真多啊水桶那么粗的落叶松和碗口粗的白桦树随处可见。林子中的鸟儿也多啾啾地叫得怪好听。渴了我们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上一把从开库康客店买的炒米。林子里的野花也多老小坐在后筐里时不时伸出手揪上一朵不管是红百合、白芍药还是紫菊花只管往嘴里填。我怕有些不认识的花会药着她只让她吃百合花。大概她嘴里有了花香的缘故吧蝴蝶和蜜蜂爱往她嘴丫飞她哇哇叫着挥着小手赶它们。要说林中什么东西最厌烦人那就是蚊子、瞎蠓和小咬。它们都是爱喝人血的家伙。我们走着路的它们难下口坐在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可就遭殃了到了中午我发现老二的左眼皮让瞎蠓给咬肿了他看上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老小呢她的脖子和胳膊让蚊子叮了好多处起了一片红点儿。我心疼坏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老潘他也不想着我领着仨孩子一路有多辛苦只打发个人来真心狠啊。想着到了那里后一定不和他睡一个被窝晾着他。

我们拖拖拉拉走到下午忽然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崔大林放下担子对我说这一定是打猎的鄂伦春人。果然一忽的工夫就见一匹棕红色的马从林子中蹿出马上是一个挎着猎枪穿着布袍子的鄂伦春人。他见了我们跳下马问崔大林我们要去哪里。崔大林说去小岔河经营所。鄂伦春人说他可以用马送我们过去。我让崔大林卸了担子把箩筐吊在马上但崔大林说他不累非让我和老大骑马。老大胆子小不肯骑。我也没骑过马但看着马还算温顺再说我累得不行了看见马跟见了救星似的就背着猪油坛子壮着胆上马了。刚上去时晃悠了几下走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开始时鄂伦春人帮我牵着马后来他看我骑得稳就去抢崔大林的担子说是换换肩让他歇一歇。鄂伦春人的心眼儿真是好使啊。

山中的路坑坑洼洼的走这样的路再有经验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在马上自在了一个多钟头后我们经过一片裸露着青石的柳树丛。没想到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它一侧歪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我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胳膊肘和膝盖破了点儿皮可是那个猪油坛子可怜见的摔碎了。一想到坛子抱了一路快到地方却出了事了我哭了。心疼白花花的猪油更心疼那个漂亮的坛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它留在老鸹岭客栈呢。崔大林见我哭就安慰我说是把坛子的碎瓷拨拉开猪油还是能吃的。他把能盛油的东西都拿来了闷罐碗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这些器物满了后我把老潘弟弟送的油纸伞打开把余下的猪油收进伞里。好端端的猪油沾上了草一些蚂蚁在里面钻来钻去我那心啊别提有多难过了但我凡事能看得开想着这个坛子太美了所以命薄碎就碎吧。

我说什么也不敢骑马了。鄂伦春人觉得过意不去他对老大说他可以抱着他一同骑在马上老大吓得连连说我走得动。鄂伦春人要把坐着老二和老小的箩筐吊在马上时他们也都哇哇叫不愿意。他们一定是怕像我一样被颠下来。结果这匹马最后驮着的只是散装在背篓中的猪油。怕它们互相磕碰着鄂伦春人捋了几把青草把它们掖在闷罐、碗和半开的油纸伞之间。每走半个小时他就去换崔大林帮他挑会儿担子。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把太阳走落了把月亮走升起来了把野兔走回窝了把眼睛锃亮的猫头鹰走出来了。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小岔河经营所。那时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已经睡过去了。老潘见了我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是有两个牛郎帮我挑担子福气不小啊。

那时经营所的房子只有七八栋有三十来个工人其中七八个是带家属的比我早到不了多少日子。我们住的房子是板夹泥的很旧老潘说那还是伪满金矿局留下的呢。我说那我得留神点儿说不定哪天挖地挖出块狗头金呢

鄂伦春人把我们送到后骑着马走了。我嫌老潘没留他过夜。老潘说他们睡不惯屋子喜欢住在林子里你留他他也不会答应的。

我折腾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安顿好孩子后我烫了个脚上了炕。快两年没见老潘我有一肚子的委一个是小岔河林场的技术员还有就是崔大林了。最后她还是嫁给了崔大林人家说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

在当地结婚前夜有“压床”的习俗。所谓“压床”就是找一个童子陪新郎倌睡上一夜。据说这样婚床才是干净的。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欢蚂蚁就让他去压床。一般四岁的孩子离不开父母的怀儿可我们跟蚂蚁说让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崔大林抱他走的时候蚂蚁还问我是睡崔叔叔呢还是睡程阿姨把我和老潘笑得哇说你要是睡了程阿姨崔叔叔就该打你的屁股了

蚂蚁没压好床崔大林说这孩子突然肚子疼哼唷了一宿。到了天明这才消停了。老潘去接蚂蚁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好了他还拿着赏给他的两块压床钱跟老潘说他能给家里挣钱花了。

崔大林的婚礼才热闹呢小岔河林场的人都到场了。那是一个夏天的礼拜天我们在屋外搭起帐篷支上锅灶女人们七碟八碗地做菜男人们喝酒孩子们咂着喜糖做游戏一直闹腾到晚上。年轻的小伙子又去闹洞房把新郎新娘折腾到了天明。

我们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金戒指上果然镶着颗菱形的绿宝石那宝石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是那种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透亮的绿醉人的绿我们这些女人拉着程英的手个个看得“啧啧”叫羡慕得不得了。有人说它值一栋好房子有人说它值一车皮红松有人说它值五匹好马还有人说它值一千丈布。只要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好东西都被打上比方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样子。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学生们都说那字被映得一闪一闪的。冬天时她戒指上的那点儿绿看了让人动心好像她的指尖上藏着春天。

孩子们在小岔河一天天长大了林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小岔河学校又增加了一名男教师是个单身人家都说崔大林很不高兴他和程英一起工作。

说来也怪程英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的身体看上去挺好不像是不能生养的有人就嘀咕崔大林有毛病。有一年春节他们俩回程英的娘家探亲回来时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中药。从那以后崔大林家就老是飘出汤药味。我们猜那是治疗不孕症的药。至于是谁吃我们猜不出来也不便问。

山中的日子说慢很慢说快也很快。好像是一忽的工夫我的鬓角就白了老潘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尽管生了蚂蚁后我又怀上了两回但没一个能站住脚。头一个三个月时就流产了第二个倒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才四斤多我没奶水只得喂她羊奶。她弱得三天两头就病三岁时一场高烧要了她的命。从那后我就跟老潘说咱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有四个孩子了再不要了。老潘说不生也够本了咱最后那一笔多带劲儿啊那一笔当然指的是他心爱的蚂蚁。

“文革”前老大参加工作了在小岔河林场当木材检尺员。老二喜欢上学我们就让他在开库康上中学。老姑娘在小岔河上小学她一拿课本就迷糊脑瓜不灵便程英说别的孩子记一个生字三五分钟就够了她呢一天也学不会一个字都五年级了没有一篇课文能读连贯。不过她手工活儿巧会钩窗帘织毛衣还能裁剪衣裳我想女孩子会这些就不愁嫁人了。最让人省心的是蚂蚁他功课好又勤快还仁义。学校冬天得生炉子他那个教室的炉子都是他烧的。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去烧炉子了。等到上课时教室就暖和了。

“文革”开始了中苏关系也紧张了。因为我在苏联的列巴村生的蚂蚁旧账新算非说老潘是苏修特务说老潘当年签的字是卖国的证明。他的经营所所长给撤了人被揪斗到开库康在船站打杂。崔大林也跟着倒霉了被发配到开库康粮库看场。后来是老潘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当年是他主张送老婆去苏联的而且字也是他签的跟崔大林没丝毫关系让他还是留在小岔河说是崔大林在开库康跟老婆分居耽误下种。人家都知道崔大林没有孩子的事情就把他放回小岔河了。不过他不能坐办公室了跟工人一样上山伐木了。

可是崔大林回到小岔河没多久程英就死了。

要了程英命的是那只绿宝石金戒指。

自打程英结婚后那戒指就没离过手。她教书时戴着挑水时戴着到江边洗衣服时还戴着。也许是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程英后来脸色不如从前了人也瘦了。有一天程英去江边洗衣服回来后发现戒指丢了。人一瘦手指自然也跟着瘦了再加上肥皂沫的使坏戒指一定是秃噜到江中了。小岔河的人都帮着程英去找戒指人们在程英洗衣服的那一段江面撒开了人浅水处用笊篱捞深水处由水性好的潜进去搜寻折腾了两天也没找着。

程英没了戒指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人时眼神发飘你在路上碰见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她给学生上课也是讲着讲着就卡了壳。她原来是个利索人衣服从没褶子裤线总是压得笔直的辫子编得很匀称。可从戒指丢了后她等于失去了护身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牙齿缝塞着菜叶也不知剔出来。从她的表现看人们暗地都说当年她嫁给崔大林确实图的是财而不是人。

有天晚上程英没有回来。崔大林把小岔河找遍了也不见人。四天后在黑龙江下游一个叫“烂鱼坑”的地方发现了她。尸首荡在岸边的柳树丛里已经腐烂了。人们都说程英要么是去江中找戒指时让急流卷走了要么就是自杀。没了心爱的东西她就活不起了。

我想起蚂蚁当年去崔大林那儿压床时害肚子疼的事情看来童子是有灵光的他们的婚床没给那对新人带来好运。

崔大林从此后腰就弯了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说话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了。他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汤药味飘出来了。

崔大林没了老婆再加上他因为老潘受了牵连我很过意不去。蚂蚁在家时我常打发他去帮崔大林干点儿活儿劈个柴啦扫个院啦挑个水啦。有时候做了好吃的就送给他一碗。小岔河的人也可怜他常有人往他家送菜和干粮。

蚂蚁那时已经大了他知道爸爸因为他而遭殃了很不开心。他开始逃学也不给学校生炉子了。有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红缨枪步行几十里去开库康看他爸爸。说是谁若敢在他爸身上动武他就用刺刀挑了他他十四岁时就有一米七了体重一百多斤胡子也长了出来像个大小伙子了。开库康的人没有不知道蚂蚁的他去到那里总是雄赳赳的模样。就连批斗老潘的人都说你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个好儿子

蚂蚁不上学后冬天就上山伐木夏天呢他跟着人去黑龙江上放排把木材从水上由小岔河运送到黑河的码头。每放一次排总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放排是个危险的活儿蚂蚁一跟着上排我就睡不着觉想着黑龙江上有许多急流险滩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蚂蚁放排时我总要请把头喝一次酒托付他照应好蚂蚁。木排上的把头又称“看水的”掌管棹棹相当于船桨起舵的作用。放排是否平安取决于掌棹人的手艺。看水的把头都喜欢蚂蚁说是他一上了排一路风平浪静。他是福星。一般的木排有一百多米长三十多米宽排上能装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材。一个排上放排的人总要有七八人排上有锅灶和窝棚可以在上面做饭和睡觉。把头说蚂蚁最喜欢站在排上往江里撒尿说是畅快。赶上月亮好的夜晚他们在排上喝酒蚂蚁就说快板书。他说书的内容是自编的全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放排的人都爱听。

一九七四年吧蚂蚁虚岁十八了。好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可蚂蚁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娶了女人累赘。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这次放排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从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一般来说放排是昼行夜宿的就是说每天晚上要找一个地方“停排”第二天早晨再“开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赶上那天风大看水的把头在停排时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着旋儿顺着风势一直往苏联那边飘一忽的工夫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时苏联在黑龙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们称为“江兔子”的巡逻艇在江上窜来窜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过来了苏联士兵端着枪下来哇啦哇啦地冲放排的人叫嚷。语言不通把头就指着天意思是说老天爷把我们吹来的我们并没想越界。蚂蚁鼓着腮帮子呜呜呜地学大风叫把苏联士兵都逗笑了。那时正是傍晚小镇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饭烤列巴的香味飘了过来。把头说岸边有几个织鱼网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布拉吉金黄色的头发梳着一条独辫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鹅蛋形脸嘴唇像是刚吃完红豆又丰满又鲜艳。她不看别人专盯着蚂蚁。把头知道苏联人喜欢喝酒就把木排上的几瓶烧酒拿来送给他们。他们呢吩咐岸边的姑娘进镇子拿来了酸黄瓜和列巴。苏联士兵和放排的人围坐在岸边一起吃喝。那个姑娘呢就站在蚂蚁身后一会儿帮他掰面包一会儿帮他添酒。蚂蚁也喜欢她看她一眼脸就红一阵。吃喝完了天黑了风住了月亮升起来了把头预备把木排摆回金山岸边了。那个姑娘看蚂蚁上了排眼泪汪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勺送给他。木勺的把儿是金色的勺面呢是金色的地儿上面描画着两片红叶六颗红豆。蚂蚁接了木勺后把它插在心窝那儿。

这次放排回来后蚂蚁就不是从前的蚂蚁了。他常常一个人拿着木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边名义是捕鱼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看看对岸。

有一天蚂蚁用网挂上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那鱼被提回家时还摇头摆尾着。我想做个酱汁鱼装上一罐去开库康看看老潘。刮完鱼鳞用刀剖膛时我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地大。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划开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丢失的那一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来蚂蚁他看了一眼就说是程老师戴的戒指啊我们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将附着在上面的鱼油和江草洗掉它鲜亮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让人怦怦心跳。我想这条鱼要是早打上来就好了那样程英就不会死了。这也说明戒指确实是在她洗衣裳时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蚂蚁赶紧用块手绢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想把它还了。谁知崔大林见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说这是命啊命啊我不能要这戒指了。我以为他想起程英伤心就说你现在看着难受就把它锁在柜子里。你下半辈子又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碰到合适的还得找一个晚上吹灯后好有个说话的人。崔大林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说潘大嫂这戒指命该是你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说这东西这么金贵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给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见他那样就说那就给蚂蚁吧鱼是他打上来的等于他捡着的这戒指留着他将来娶媳妇用。蚂蚁将崔大林从地上拉起来干脆地说我喜欢它我要就把戒指取过来揣在兜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当他没了旧人怕见旧物了。

我把那条细鳞鱼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黄酱慢火煨了三个钟头鱼骨都酥了盛了满满一罐搭了一辆拖拉机去开库康了。那时从小岔河到开库康已经修了简易公路走起来方便多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船站的人对老潘很好并不让他干重活儿我去了还让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销社。我跟老潘说了戒指藏在鱼肚中的事情老潘说听上去像是神话只有蚂蚁才能把吞了绿宝石戒指的鱼打上来啊

我怎么能够想到等我从开库康返回小岔河时蚂蚁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开库康的组织的说是他爸爸因为他生在苏联而成了苏修特务现在他离开中国了跟家里永久断了联系应该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给他哥哥姐姐的说是他不孝请他们好好待父母为我们养老送终。还有一封是写给我和老潘的说是他此去永不回来了请我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在我们那封信的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磕头的男孩说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冲着小岔河的方向给我们磕头拜年的。

蚂蚁带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画着红豆的木勺。我明白他这是游到对岸去了。老潘是条硬汉我从没见过他掉泪但蚂蚁的走让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谁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掉泪。我也是心如刀绞但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劝他在哪里生的孩子最后还得把他还到哪里这是命啊。

我们没敢把信的内容透露出去只是说蚂蚁失踪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潘等于有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儿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蚂蚁突然被遣返回来。没有遣返的消息时我们又担心他偷渡时淹死了所以一听说黑龙江的哪个江段发现了尸首时我们就打哆嗦直到确认那人不是蚂蚁时才会舒口气。到了冬天封江时我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想着蚂蚁一定是平安过去了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

“文革”结束了老潘回到小岔河。那时经营所已经扩展成林场上头派来了一个场长让老潘做副场长他谢绝了。他说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又得了风湿病没能力做事情了。我明白蚂蚁的离去等于把他油灯中的灯芯抽去了他的心里没有多少亮儿了。

一九八九年老潘死了。他活了七十岁也算喜丧了。离世前他对我说真是馋你当年来小岔河时带来的猪油啊。我知道他是想蚂蚁了就拿来蚂蚁留给我们的那封信。他眼睛盯着那个磕头的男孩笑了笑撒手去了。

在老潘的葬礼上崔大林把折磨了他半生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说那个戒指确实是我的当年他从开库康接我来小岔河的路上猪油坛子碎了他在帮我往碗里划拉猪油时发现了一只绿宝石戒指。他一时贪财把它窃为己有。开始时他不敢把它拿出来以为那是我藏到里面的后来套问过我几次知道那坛猪油是用房子换来的戒指的事我一无所知他就敢拿出来了。程英能跟他确实是因为这只戒指。他其实心里清楚程英更喜欢那个追求她的技术员。婚后他一看到这只戒指腿就发软做不成男人该做的事。他央求过程英不让她戴那玩意儿可她不答应他们为此没少吵嘴。我问崔大林你为什么要等到老潘死了才告诉我他说老潘是条汉子他要是知道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能把我给杀了啊。

我这才明白当年霍大眼为什么嘱咐我不要让别人吃那坛猪油看来他要送我那只戒指他暗中是喜欢我的。老潘的弟弟刚好从河源老家赶来奔丧我就向他打听霍大眼的情况。他说霍大眼得了脑溢血死了六七年了他活着时一见老潘的弟弟就向他打听你哥哥嫂子来信了吗他们在那里过得好吗老潘的弟弟说有一回他告诉霍大眼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叫蚂蚁霍大眼说了句比叫臭虫好啊气呼呼地走了。霍大眼的老婆是个泼妇两口子别扭了一生。霍大眼病危时他老婆正在鞋店试一双黑皮鞋。别人唤她快回家她不急不慌地对店主说给我换双红鞋吧他死了我得避邪省得老王八蛋的鬼魂回来缠我。

咳可惜我知道这戒指的来历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显摆显摆瞧瞧啊也有别的男人喜欢我啊。不过以老潘的脾性他听了后肯定会哈哈大笑着说一个眼睛长得跟牛眼似的屠夫喜欢你有什么臭美的

老潘死后的第二年崔大林也死了。我仍然活着儿孙满堂。我这一生最忘不了的就是从河源来小岔河那一路的风雨。我的命运与那坛猪油是分不开的。夏日的傍晚我常常会走到黑龙江畔看看界江。在两岸间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的鸟儿叫声是那么地好听。有一种鸟会发出“苏生——苏生——”的叫声那时我便会抬起头来。我眼花了看不清鸟儿的影子但鸟儿身后的天空我还看得挺分明呢。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