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父亲出生在江苏东部的某小城。城中坐落着一片湖名叫洛泽湖。洛泽湖的岸堤旁长满了无边无际的芦苇那里云淡风轻水草丰美。

听奶奶说她是在一丛芦苇荡产下的父亲。奶奶怀上父亲时爷爷被打成了右派囚禁了起来。自从爷爷被打成右派后常常会有红卫兵来打听奶奶的下落。后来奶奶走投无路搞到一艘船便常年漂泊的在家乡的湖中。夏天的一天晚上奶奶看见湖面上荡漾起异常闪亮的灯火那火轻轻晃荡着不像星光那样暗淡也不像萤火那样灵动。

奶奶知道是有人来捉她来了慌了了神乱了手脚只知道不停地划桨。后来奶奶逃到了岸边来的芦苇荡里在芦苇坡里六神无主地穿梭她不明自己要逃脱的方向只知道要向前向前。宝蓝的月光散在这一片芦苇荡上像是融化了的晃动的水晶洁白的花絮在月光下迎风招摇像是看清身旁人儿的归宿若隐若现地指引着她的方向。

父亲就是这样出生的。

父亲出生后奶奶带着父亲寄居在湖中心的某个小岛上。

奶奶从城里偷到了稻谷、蔬菜的种子在岛上打理起田地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其他小孩的陪伴父亲学会了自找乐趣。父亲曾和我说他听得懂家乡水鸟的话他知道它的心事。我也曾问过他“爸爸那鸟儿究竟说了些什么呢”父亲笑着不说话隔着很久他才告诉我水鸟说这是我和它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时的我年幼无知竟相信了父亲。

有了水鸟的陪伴父亲的童年也多了点色彩。闲暇时奶奶也会教父亲读书识字父亲对此很是热情他常常在泥泞的地上用树枝一遍遍地画下奶奶教给他的那些字。

父亲对那一段时光是回味的直到父亲去世前两年他都曾多次和我说他想再次回到那个小岛上看看。只是后来我告诉他那个岛已经成了旅游风景区建起了很多的度假村。之后直到父亲去世父亲始终都没有提起过故地重游的事。

父亲回到镇上已是十年后。

那天奶奶拉着父亲的手走到了那个布满蜘蛛网长满杂草的家。奶奶将家里的一切都拿了出来扔到了门口然后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奶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家重新修葺好家里再次变得敞亮起来。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走进了家里那人便是我的爷爷。

听奶奶说爸爸很怕爷爷。那天奶奶让他叫爹父亲盯着爷爷看了很久一声没吭奶奶火了捶了他一下骂道“苇儿你怎么那么不听话”父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后来爷爷说算了。说罢便尝试着将父亲抱了起来父亲不愿意被他抱便手舞足蹈地挣扎起来。爷爷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作罢将他放了下来。

父亲上学前奶奶曾一度担心因为父亲已经十岁了上学比同龄的孩子晚了三年。不过后来奶奶检测过父亲的文化水平她觉得父亲从四年级开始上完全不存在问题。奶奶将父亲带到学校向老师说明情况老师竟将奶奶一口拒绝。后来爷爷再次带着父亲找到了老师老师也是被这家人缠得实在没办法就将一份三年级的语文和算术试卷扔给了父亲“这是上学期他们三年级学生的期末试卷你两个小时内做完咱们到时看成绩说话”这两份试卷在期末考试时是四个小时的作答时间他竟将其缩短至一半。但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取得了他们班里的最高分。

就这样父亲的小学整整比同龄的孩子少读了三年。

那时的父亲很少有玩伴因为他的父亲即便是被反正了他的同学依旧对他弃而远之虽然老师在课堂上一遍遍地强调人人平等当下的时代已不存在“成分”的说法。

五年级时父亲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县城最好的初中初中毕业时父亲再次以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上最好的高中。

字正腔圆的播报夹杂着劈劈啪啪的电流还有那些泛黄的旋律父亲说这是他对自己中学六年唯一的记忆。父亲没有玩伴陪伴他的只有一台破旧的收音机那是爷爷送给他的十岁礼物。他常常在油黄黄的灯光下旋转着金属开关听听停停直到找到那些能够深入他心的节目。父亲对我说他至今记得他最爱的那档节目叫《岁月留声》。

父亲是在南京上的大学。

学校的不远处便是长江。浩浩汤汤的长江水穿城而过。父亲是在江北上的学。父亲说长江的水和家乡的水不一样长江水太过大气磅礴他奔腾的是国家家乡的水小巧恬静他流淌的是故乡。

离开家乡的父亲是开心的自由的。他终于可以抛开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包袱像一个普通的学生游子一样过着无忧却带着些丝丝牵绊的生活。父亲在临终前没有和我透露过他太多的大学生活。直到父亲去世的前一天他才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为我拼凑出他的那段岁月。

当时父亲读的是师范学校依据学校的安排父亲应该会留在南京某一所中学教书。但是父亲却放弃了学校为他安排好的工作只身一人跑到乌蒙山支教。

父亲支教的学校在大山的深处。乌蒙山草木繁盛树叶、枝桠浓密得都可以将阳光过滤上山的道路险峻无比泥泞不堪。父亲早晨出发到天黑才赶到任教的学校。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一间间破旧的房子一张张用泥土堆起来的桌子加上二十几个孩子。学生们每天从家里带来的大小不一的破板凳从离学校七八里外的地方赶来上课。这里没有电灯没有书本没有粉笔。

父亲第一天上课时看到有的同学练习本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写完了用橡皮擦掉再用一次有的同学的笔用得只剩手指头那么长了还舍不得扔掉有的同学的书包是家里人用一些旧布头缝成的但是书角一点也没有卷起。

那一天父亲教给了孩子们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学生们问父亲“老师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蒹葭又是什么东西”

父亲对学生们说“你们还小诗的意思你们还不懂。这蒹葭呢就是芦苇是老师家乡的一种植物长在水边他们很高很密遍地都是每当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便开始开花。它们的花细碎洁白很是漂亮。”

父亲曾经和我说他的那段岁月是蓝绿色的。瓦蓝的天空黛绿的草地。父亲去支教时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了一把口琴。父亲说每当他想起远方的故乡和逝去的时光就会一个人坐在学校后面的那片草地上吹口琴。琴声婉转流淌曲折悠扬仿佛不远处那逶迤的山路。

父亲在乌蒙山待了五年。第五年的夏天爷爷便发现了不在南京的父亲。父亲骗了爷爷五年五年来他一直隐瞒着爷爷说自己在南京。

父亲是被爷爷绑走的。盛夏的一天爷爷带着人砸掉学生们的泥土桌把父亲压在地上并将他的手反绑在身后然后驾着父亲往回走。学生们乱了手脚在一边嚎啕大哭举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人绑走。

父亲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那里和母亲结了婚。

在结婚后的第二年父亲再次离开了家乡踏上开往贵州的火车。这次爷爷没有拦他因为有了我。

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是春节母亲说那天窗外飘着雪鹅毛大雪。

母亲在家乡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名门贵族。母亲生得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为人端庄大体秀外慧中。母亲说她和父亲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俩从小便定了娃娃亲其实外公并没有把这门亲事当成一回事倒是爷爷一直对这门亲事悬悬而望多次上门和外公提起。后来我问外公为啥愿意将母亲嫁过来。外公说“我瞅着你爹是一名大学生长得浓眉大眼人也老实憨厚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无从知晓母亲是否爱着父亲或者他们之间是否有一种相守的感情。

父亲离家后我便和母亲相依为命。只有每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看到风尘满面的父亲。这些年来父亲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家中所有的经济来源都来自于拿着退休金的爷爷。后来迫于生活压力母亲开了一家包子铺每天早起贪黑胼手胝足才算撑起这个家。我曾经问过母亲外公那么有钱为啥我们要开包子铺母亲说“这嫁出去的闺女啊就像泼出去的水我又怎么好意思问家里要钱。女人嘛勤俭持家从一而终既是本分也是宿命。”

我的童年没有父亲。那段光景就像是一张张泛黄的油纸沾惹着麦气碱香洁净如洗不染任何墨迹。

父亲再次回到学校的那天学生们整齐地站在山坡上吟诵着父亲第一天来时教给他们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朗朗书声洋洋盈耳。

父亲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光宛若惊鸿一瞥当初父亲带的学生好多都已大学毕业。山上的学校也由破木烂草变为青瓦白墙学校里的老师也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父亲的学生。

父亲是2010年回的家那一年我高考。

我问父亲你怎么不在山区待下去回来干什么他说回来看看我。直到发现我低头缄默不语他才改口说自己已经老了那边有他的学生们在就够了。

父亲回来后曾多次向我和母亲道歉说对不起我们母子俩每次母亲都说没事男人嘛就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父亲回家两年后身子渐渐虚弱了起来直到病重卧床。

那一段时间母亲一直默默地在床榻旁照顾着父亲家里的包子铺也关门了。我从未怀疑过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他们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直到父亲去世的前几天。

父亲半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阳光望到入了神大概一个小时之后父亲才嗫嚅道“知道我为啥去乌蒙山支教吗”他像是在对窗外的阳光说话。

我愣愣地看着父亲没有吱声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开始削了起来。

父亲没有看我依旧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但他不是你母亲。”我心中一片波澜起伏脸上却静若止水因为我知道父亲的时日不多了。

“他……他……是个男人……”父亲说完便转头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我是他儿子。我愣了好久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心中黑风巨浪手中的苹果也掉了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迂久我抬起头嗅了一口气强忍着眼里的泪水笑着对父亲说“爸我是你儿子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永远都是我最伟大的父亲。”

父亲再次转过头看着窗外。我顺势朝窗外望去金黄的阳光洒枝叶茂密的树冠上树叶通透碧绿像是一块块翠玉。地面上蓁蓁的杂草密密地生长着阳光如水微风拂过那些杂草迎风摇曳像是水中招摇的荇藻。

“他姓王是我的同校同学我们是在排球队认识的。那一年我19岁他18。我们一直就像兄弟一样处着。直到有一天他说他想和我一直在一起我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来我就一直躲着他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多时候就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后。有一天我路过学校体育馆那天体育馆正在施工。突然我一个趔趄被人推到一边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头上插着一把瓦刀。我懵了急忙跑去抱起他他微微睁开双眼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笑了一下然后就咽气了。他走了之后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人啊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乎他的。”父亲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大树他说得云淡风轻只是声音带着些哽咽。

“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南京也没有回家不是我不想只是因为我想借着教书的名义去陪着他也顺道照看他的父母。我第一次到他家的时候才知道他20年来的心酸。那天是他朴素好客的父亲招待的我我没有说明我和王的关系只是对老人说我是他的同学。也是那天我才知道他的母亲在他出事的第三天经受不住打击上吊自杀了。那时我多么想跪在老人的面前将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我不敢啊我怕我说老人连让我照顾他的机会都不给于是我对老人说‘老人家王生前有恩于我以后我就替他孝敬您吧。’直到老人去世前他才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也是知道我和他儿子的关系。我支教的那段时间也常常会去坟边去陪陪王。我与坟墓中的他是最近的距离却也是最遥远的距离。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想说不是的最远的距离永远是生死相隔。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在想要是他还活着我一定要带他来我们这儿带他看湖边的芦苇。”父亲的目光很深。我看到父亲的眸子里飘满洁白的芦絮它们在浸没在水里随着暗流晃动着。

父亲是2014年6月去世的那一天是夏至夏季最热的一天。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学生们就从贵州赶过来为父亲吊唁。父亲出殡的那一天我们准备将父亲埋葬在祖坟里但是却被爷爷阻止了他说父亲没资格葬在我们家的祖坟里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们来到了乌蒙山我想找到王的墓将父亲葬在他的旁边只是我对王知之甚少根本不知道他的墓在哪儿最后只好作罢。

我们将父亲葬在他任教的学校的后面。我始终记得那一天父亲的学生们跪在他的墓前朗诵着父亲第一天上课时教给他们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一旁的我和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我始终没有告诉母亲父亲说过去世前和我说过的事。我想爷爷也不会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抑郁寡欢起来包子铺里的账也时常算错。有一次我去包子铺里拿包子吃饭母亲随口叮嘱道“孩子你多拿几个牛肉粉丝馅的你爸爱吃。”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眼泪噙满泪水。

父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来到洛泽湖畔的岸堤上。这个季节湖水正清湖中的鱼儿不停地吐着气泡它们不断地变大变大然后破灭。远处无边无际的芦苇夹杂着如雪的花穗随风晃动着。迎面飞来几只水鸟嗷嗷几声哀叫飞过了我所能看到的天空再也不会回来。

天空中没有鸟儿飞过的痕迹但我知道他们已飞过。我想起父亲教给学生们的那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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