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岁的姜红军有了外遇。

按常理,五十二岁的男人已不再年轻。五十而知天命嘛,那些未曾实现的美好梦想,那些还没来得及实施的宏大计划,恐怕都只能让它们束之高阁了,毕竟天命难违啊。在小城襄南,市委规定,凡组织部管理的干部,男满五十二周岁,女满四十七周岁,一律退出现任职位,担任非领导职务,实现单位内部退养。这就是说,昨天你还是单位里不可小觑的一尊人物,形象高大,受人尊敬,可以庄严肃穆地发号施令;到了今天,你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形象猥琐的小老头,坐在一个角落里,退了,被人养起来了,就像又从人变回了猴。如果你还是那么旁若无人,那么养尊处优,就显得不识时务,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了。

所以,牛春红感叹道,男人哪,是一样熄火样样都熄了火。牛春红是姜红军的老婆,她的话显然是针对姜红军来说的,却惹得大家好一阵笑。毕竟,把男人的性能力同他的官运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在任何时候都不失新鲜。牛春红是在图书资料室外的走廊上同一大帮女同事说这句话的。那天雪晴,太阳很好,女同事们从图书资料室里搬出两张长椅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作为一个没有全日制在校生的职业培训中心的图书资料员,牛春红的业务量不是很大。图书资料少,来借阅的人更少。倒是教务员张老师、实验员王老师等几个女同事喜欢到这里来。大家织织毛衣,说说闲话,打发掉无所事事、枯燥无聊的上班时间。姜红军当了中心的主任后,这种聚会就更加趋于常态化了,和领导的老婆在一起聊聊天总不至于挨批评吧。牛春红当然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女人就怕有感觉,有了感觉就胆气豪迈,胆气一豪话也就多了,话一说多感觉就更好了。其实,女同事们当时不过是在议论天气。冬日的暖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大伙儿在享受的同时就怀恨起了前几天的大雪。张老师说,那几天夜里太冷了,连电视都懒得看,早早就上床去焐被窝了。

年纪和牛春红差不多大的王老师说,被窝里也不热乎,半夜一觉醒来,下半截还是冷的。

张老师说,还是男人好,不怕你们笑,我一上床就挨着我老公,时间不长,两只脚就焐热了。张老师的老公是培训中心的吴副主任,也是领导,而且年轻。张老师的话也就没人笑话。

王老师感叹道,我们老头子老了,身上的热气也没了,不知道牛姐的姜主任怎么样?

牛春红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呀,官也当不长了,人也不行了。男人哪,是一样熄火样样都熄了火。大家伙儿就好一阵笑。

牛春红不笑,手里仍旧编织着一件毛衣。不笑不等于不高兴,牛春红心里正得意着,她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已经透露出了她的优越感。毕竟,姜红军还是现任领导,单位里轻易没有人敢开他的玩笑,唯独她可以毫无顾忌。

优越只在内心优越,旁边的人可看不出,至少可以装作看不出。张老师说,就怕姜主任的热气都散到别处去了,轮不到牛姐你了。这话挺危险,既接近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说,又透出了几分促狭,甚至是幸灾乐祸。大家捏了一把汗,担心一星火花引发一场大火。

不料,牛春红浑不在意。他呀,糟老头子一个。不是吹,他有一分水,我也要榨出他十分油来。他还有那本事?她说完,众人就又笑了。

王老师说,是啊是啊,姜主任一心为公,身上的热量都献给了单位,温暖了我们大家。

众人一阵大笑,笑声就把灯下黑带来的诸如同情、惋惜、窃喜、愤恨等多种情绪清扫得一干二净。

当姜红军的外遇故事在单位内外广为流传的时候,其实他和朱云仙的关系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故事里叙述得有点根须的事只不过是姜红军最近的公务接待喜欢安排到云仙楼去。云仙楼的女老板朱云仙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过去曾是姜红军的学生。姜红军每次喝多了酒,就在云仙楼休息。每次在云仙楼休息,都是由朱云仙亲自安排。有了这些事实,一切就足够了。编上一个两个黄色的、粉色的段子,材料绰绰有余。这些以一个即将卸任的领导为主角的段子,会毫无阻拦地流传,而且没有一个会传到主角的耳朵里。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向这位主角汇报这些消息的来由以博取这位日薄西山的领导的欢心了。这是人之常情。姜红军和牛春红一样听不到这些小道消息,也就意识不到危险。没有危险当然就依然故我。他的这种我行我素当然就更被认定为色胆包天。这就使得那些段子更显逼真,流传更远。

姜红军的官运不算太好,虽然起点比较高,发展却极为平淡。随着岁月蹉跎,他一直也没有干出什么名堂。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姜红军就是系学生党支部的副书记,学生会的主要成员。毕业以后,姜红军分配到省城的一个国有公司。正是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年代,公司非常重视姜红军这种有学生干部背景的人。他的工作关系还没转正,就被任命为副科长。工作关系转正不久,科长也转了正。当了科长的姜红军在公司里风光一时。那时虽然还没有总经理助理这样的职位,但是公司一有大事,领导总是有意无意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领导出门,总要带上他,既是装点公司的门面,也是备位顾问。一切都好像预示着姜红军一定会有一个无可限量的前程。但他却没能凭借这一股东风一路升迁上去,而是在科长这个台阶上止了步。不久,他因故调回原籍襄南市,进入职业培训中心工作,当了一名老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不知是局领导考虑到他曾在大公司担任过科长的职务,还是中心确实需要一个业务领导,过了两年,任命他为中心的副主任。这一副就让他付出了近半辈子岁月。直到三年前,前任主任年龄“达限”,他才被转了正,算是恢复了他年轻时就曾得到过的正科级待遇。

很多时候,同姜红军亲近的人私底下一起议论人生啊、命运啊这些严肃的问题的时候,都要为他惋惜,惋惜他放弃了大好的前程,竟然回到了小城襄南。惋惜之余,有人就要问起姜红军原来所在的那家公司怎么样了。姜红军就告诉他们那家公司现在已变为实力雄厚的国有控股上市公司了。大家就更为惋惜。姜红军却笑而不言。总是要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姜红军才说,你们应该知道,人的一生,追求不可太多。追求到手的东西有那么一样两样就够了,追求太多你的生命就承载不动啦。这话颇有几分哲学的意味,桌上的人就都点头称是。可是,仍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问道,那姜主任,你追求到手的东西是什么呢?你们的嫂子牛春红啊。这次姜红军是脱口而出,且不顾周围的客人们多少有些讶异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将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

其实,姜红军何尝不知道这些人在讥笑自己敝帚自珍的情结。他们总是以为,牛春红不过是一个跟着老公进城的农村妇女,既无知识又无水平。即使年轻时曾有些姿色,那也不过是明日黄花。由于赶不上时髦,不会保养,更无文化底蕴做支撑,那些艳丽早就凋谢殆尽了。要是这些人知道姜红军正是为了牛春红才从省城调回襄南,丢掉了繁花似锦的大好前程,还不知道要把他骂成怎样的傻逼呢!姜红军很想告诉这些人一句时髦的话,白天不知夜的黑。但他没有。他相信每一个有过奋斗挣扎的人都应该有过一段相同的历史,在那历史中,你生活艰难,人格卑贱,所有的一切都让你刻骨铭心。你不知道这样的时日何时是个尽头。这时候,有一盏灯点亮了你的黑夜,引领和陪伴你迎来曙光,打开了一扇新的生活之门。姜红军相信每个人都有这么一盏灯,而他自己的灯就是牛春红。

姜红军从有记忆开始,就好像生活在黑夜之中。牛湾,襄南市西南最偏远的一个平原小村庄。即使在这样一个偏僻贫穷的地方,他和他的父亲姜有田也是另类。牛湾大部分人都姓牛,村干部也大都姓牛。村里虽然也杂有其他的姓,但总不至于同姜有田一样是湖南来的移民,外乡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老乡,连个熟人也没有。这样,你就只有接受唯有你才有的待遇了。作为移民,姜有田得到的唯一照顾是牛支书把村东禾场旁一栋废弃的工屋拨给了他。因为在移民途中,他的家具财产都随着一辆马车滑到江里去了。跟着掉到江里的还有他的妻子。姜有田带到牛湾的除了一个瘦骨伶仃的儿子,就只有一只骨灰盒,着实让人可怜。得到这间勉强可以容身但远离其他村民的旧工屋后,姜氏父子的其他待遇就乏善可陈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到牛湾村落户不久,姜氏父子的姓名就都改变了。

姜有田出工的时候总是被安排同几个“四类分子”在一起,虽然他的成分是贫农。比如挑粪,比如犁田,或者到外地去出水利工,都是些最脏最累的活。更有一样,每每村干部要临时抓个差,比如有紧急通知要赶夜路到公社去取,比如干部开会想打个牙祭,要到田野里去捉几只田鸡,挖几条鳝鱼,姜有田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他住得远离村民,便于掩入耳目。他的成分也好,不会出现政治问题。还有一样好处是姜有田因为自己的湖南口音,别人难得听懂,怕惹人笑话,他也就少说话。沉默寡言,谁都能差使得动,这样久而久之,他就得了一个诨名,姜呆。姜呆叫开以后,人们就忘记他还有个真名叫姜有田了。

姜红军的名字倒是他自己改的。到牛湾小学上学以后,他沿用了他在老家湖南的名字,姜福生。姜福生在牛湾小学插班读三年级。“湖南来的”这种新鲜感在同学们中间一过,他就落到了他应有的位置。他是姜呆的儿子,老子的地位决定了儿子的地位。姜福生个子小。因为营养不良又没人照管,头上常有热毒,他也因此有了个诨名,福生癞子。牛湾村的小朋友在放学的路上喜欢玩游戏:官军抓小偷。大家都喜欢扮官或者军。谁扮小偷得抓阄决定。现在有了现成的一个,福生癞子永远得扮演小偷。福生扮小偷因为身体差,跑不快,总是很快就被抓住了。抓住了就被官军们按在田埂上一顿痛打。那是真打,小偷还不该打?打完了大家才心满意足地背起书包回家,留下福生癞子一个人哭哭啼啼走在最后。

姜福生对自己这个诨名深恶痛绝,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遭遇都是这个诨名带来的,他一心要改变它。冥思苦想了一个寒假,他终于想出一个好名字。姜福生想同学们最崇敬的是什么人?革命军人,红军,八路,解放军。对了,就叫红军。谁敢把红军同癞子联系在一起?又有谁敢让红军扮演小偷?更没有谁敢打红军。打红军的都是白狗子,没有谁自愿做白狗子吧。开学后,姜福生向学校写了份改名申请书。申请里写道,福生这个名字充满了封建腐朽气息,叫红军才能提醒自己要时刻牢记继承先烈遗志,树立共产主义伟大理想。四年级的小学生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当然是值得肯定的,他的申请得到了学校领导的批准。

改了名的姜红军果然如他所料,再没有人叫他的诨名,也没有人再让他扮小偷,更没有人打他。但同时,他发现再也没有同学和他一起玩了。他和父亲住在工屋里,本来就独门独户,远离村子,没有邻居,这下更是上学放学一个人独往独来了。做父亲的看出了儿子的孤独。红军,没人找你玩也好,多点时间读书,书读多了总是有好处的,姜呆对儿子说。

姜呆又说,老书上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哭(徒)伤悲。是说你小时候不读书,老了你哭都哭不出来,要后悔的。他似懂非懂地给儿子解释《增广贤文》上的话。

姜红军也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是无书可读,学校开门办学,老师们今天带着学生们给生产队除草,明天给生产队摘棉花。那就写字,姜呆对儿子说。呆人有呆办法,姜呆跑公社跑得多,晓得那些毛笔字钢笔字写得好的人都是理分头坐办公室的人。坐办公室的人当然是人上人。姜红军没有纸笔,连买油盐的钱也要从鸡屁股里往外抠,哪有钱去买这些。姜红军自己想出了办法,用削尖了的树枝在禾场上写。禾场上地方够大,树枝随处都有,这是天赐的纸笔。姜红军写字没有书法帖,只能按照课本上的字一笔一划地写正楷。每到黄昏,爷儿俩简单地吃完饭就来到禾场上,一个写字,一个蹲在碌碡上抽旱烟。姜呆看不出儿子的字写得好坏,但他可以看出字写得正不正,大小相不相一,笔划与笔划之间是否严丝合缝。姜果在老家的时候做过木匠,他是用一个木匠的标准来要求儿子的书法的。在父亲的“指导”下,姜红军感觉到了自己的进步,内心自然就形成动力,越写劲头越足。他利用了禾场上无人往来的优势,借助夜晚月色的光明,往往一写就是满满一禾场。禾场的土被树枝划松了,第二天一大早姜呆自然会赶着牛用碌碡重新碾平。因为写字,暗暗地点燃了姜呆内心深处对儿子某种不可名状的希望。多年以来,他总是觉得姜家千里迢迢迁徙到牛湾这穷乡僻壤,死了妻子,父子受尽凌辱,上天总要在适当的时机给予姜家某种补偿。有了希望就要加倍努力,姜呆的努力就是硬起脊梁骨让姜红军到东荆公社去读中学。读了初中读高中。姜呆自己则更加心甘情愿地被干部们东里西里来回支使。

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时日。上了中学,姜红军和其他同学一样要背米到学校作为口粮。姜呆没有那么多的米给他背,姜红军背到学校的粮食一半是米一半是红薯。姜红军没有钱买菜,两分钱一碟的素炒白菜也吃不起。经常是就着红薯吃米饭,既当了菜又填饱了肚子。至于穿着,也同样不讲究。裤子破了,姜红军就粗针大线地自己走一走,好歹算是不露腚而已。好在这时候恰逢教育回潮,学校有了较正规的教材,姜红军又迷上了做题目。苦于课本上题目不多,老师那里也没有多少现存的资料,姜红军要满足自己做题目的欲望,只能不断地把课本上的题目加条件、减条件、变条件再形成一个新的题目。这些题目有的能解有的不能解,不能解的姜红军就把题目再变形来解。别的同学在写大批判文章,在组织文艺宣传,在学工学农的时候,姜红军沉湎于自己所设计的游戏中不能自拔。这样做的结果是在学校间或组织的考试中,姜红军都能拿第一,甚至于有个别老师还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怪异的学生。但这对姜红军一点好处也没有,一张满分的试卷还抵不上一个半生不熟的红薯。幸亏姜家成分好,不然,姜红军就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姜红军最喜欢放假回家。回家就会有菜下饭,就可以不避人耳目,不浪费纸笔地借着月光在禾场上写字。一个同情姜红军的老师给了他一本行书字帖。现在,姜红军可以把写字和演算题目两件事结合起来做,既愉悦了身心,又什么也不浪费。写完了,他就自己赶牛拉碌碡碾平禾场,也不用父亲姜呆帮忙了。姜呆年纪大了,贪睡,起不了早床了。

姜红军的指路明灯出现在他高中毕业的这一年。高中毕业以后,姜红军回到牛湾村当了一个地道的农民。随生产队的社员们出过几天工,他就把写字、做题目的爱好丢到一边了。虽也不时有人找他帮忙刷几条标语,但他再也不把它作为爱好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有什么好处呢?还不是滚一身泥巴,流一身臭汗。连城里的同学也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可巧牛湾小学需要增添几名民办教师。这种机会,向来都是要留给大队干部子女的。比如刚刚初中毕业的牛春红,大队牛书记的女儿,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人选。其他干部有适龄子女的也次第候选。名单报到公社以后,牛湾大队挨了批评。这份名单里没有普通贫下中农子女,也没有具有真才实学的人,要知道全公社前一批刚淘汰的民办老师就都是些连汉语拼音和四则混合运算都不会的人。需要有真才实学的普通贫下中农子女,有人就想起了姜呆。姜呆这些年的任劳任怨没有白费。支委会上,有的说姜呆的儿子姜红军的字写得好,我们大队的标语都是他刷的。有了解情况的人说这小子在中学里成绩总是拿第一。贫下中农的子女只有放在这种人手里受教育才让人放心。最后牛支书拍板将姜红军作为又红又专的典型上报,姜红军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为了牛湾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

当了民办教师的姜红军扬眉吐气。学校有食堂,食堂里的伙食比他在家里吃的强多了,老师是小灶嘛。吃得好了,人就有精神。为了更精神,姜红军甚至借钱做了一身蓝竹布中山装,买了一双力士鞋。这么穿着起来,姜红军觉得自己真有了一个老师的派头,上班下班走起路来挺胸量格,俨然一尊人物。姜红军的自我感觉显然过于良好了。全校老师不到十个人,却分为两派。姜红军算是新进派。新进派都是同时进学校工作的,但他们并不接纳他。其他几个都是干部子女,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去打个乒乓球、羽毛球或者聊个天什么的,从来不邀请他。元老派对新进派敬而远之,唯独对姜红军,他们都喜欢在他面前摆资格,支使他干点这,干点那。所有的人请假需要人代课时,第一个被想起的人就是姜红军。带学生开门办学的带队老师一定是姜红军。每天打开水做公共卫生的也一定是姜红军。在所有人心目中,姜红军就该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姜呆,而不应与他们为伍成为一个体面的老师。所有人中最不喜欢姜红军的是牛春红。牛春红是学校年龄最小的老师,却是新进派的中心。除了因为她父亲是牛支书,还因为她人长得漂亮,皮肤白皙,杏眼桃腮。漂亮的牛春红认为自己不久的将来是一定要生活到城里去的。去城里的办法很多,比如招工,比如当女兵,还有推荐上大学。她相信总有一个好机会在等着她。所以,她瞧不起乡下人,特别是打扮土气的年轻乡下人。她自己通常只穿绿军装,她认为只有绿军装才能体现城里人的气韵。姜红军第一次穿中山装来校上班的时候,她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不管穿什么,还不是个乡爪子。全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了,姜红军也听到了,但没有任何人表示什么意见。从那天起,只要姜红军从牛春红的办公桌旁经过,她都要有意无意地哼一声,就像姜红军是刚挑完大粪,还没来得及清洗,身上充满异味一样。

越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就越想亲近,可见人是贱虫。姜红军也一样。尽管牛春红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却觉得牛春红所拥有的一切尽善尽美。比如她乌黑的齐耳短发,衬托出她惹人怜爱的杏眼桃腮。比如她身穿的绿军装,肥大的裤腿和卡了腰的上衣勾勒出她体态的婀娜。还有她的那些小动作,用叠好的手绢一点一点地揩脸,下课后用自备的香皂洗手,拿东西左右手都喜欢翘起一根小指头……这些都显现出她的与众不同。她喜欢同元老派言词犀利地争执,喜欢同新进派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她的姿态是那么高屋建瓴甚至雍容华贵,就是她常喜欢对着姜红军哼出的那一声也无意中显露出了她的高贵,凛然不可侵犯。事实上人人都喜欢牛春红,有谁能同自己美好的感觉作对呢?唯有姜红军,自同事以来,他甚至没有单独和牛春红说过一句话。姜红军也竭力在牛春红面前表现。他的拿手好戏是写字和解题目,但这些有什么用呢?牛春红连看都不看一眼。牛春红经常有事要向学校请假,姜红军总是自告奋勇地给她代课,牛春红同样置若罔闻。姜红军给全校老师都代过课,为什么就单单要牛春红心存感激?更何况,姜红军能够当上民办老师,还不是牛春红的父亲牛支书的一句话?不然的话,他就真的只能到生产队挑一辈子大粪。多帮忙代几节课算什么?算报恩?牛春红的态度,姜红军丝毫不放在心上。他照样按照自己的方式趋奉着牛春红,比如为了给牛春红擦办公桌椅,就不惜把办公室所有的桌椅全擦上一遍;比如看见牛春红就要下课了,就去泼掉公用脸盆中的脏水打来一盆干净水供她洗手;再比如不声不响就把牛春红没改完的作业给她改完,怕她反感还得顺便帮别人也改上几本。姜红军像一只飞蛾,面对着窗玻璃,以为是看见了光明,一个劲儿地把自己撞得粉褪肢残,折戟沉沙。

姜红军这种寂寞中的无望追求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冬天,情况没有丝毫改变。突然有一天,学校来了几个下乡知识青年,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他们指名要找姜红军。对于下乡知青,村里的回乡知青们向来不与他们为伍。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打扮新潮,不好好劳动,还喜欢打群架。现在,他们只找姜红军,以回乡知青为主的老师们就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对他们敬而远之。下乡知青们也很知趣,只是向学校借了一间没有门窗的旧教室,搬了一块黑板。据说是在一起复习数理化,准备参加高考。大概是旧教室里太冷,几个知青搬来一些干树蔸,在教室中间燃起一个火塘,大家围坐在火塘周围复习讨论。路过旧教室的师生们听到最多的是姜红军的声音,好像他是这几个知青的辅导老师。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边议论边感到好笑,他们不相信平时调皮捣蛋的下乡知青们会考上大学,而且他们的辅导老师居然是姜红军,这岂不是儿戏?国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高考了,这次的高考是怎么回事还两说呢。由着他们吧,让他们在破教室里烤火总比他们去偷鸡摸狗强。

姜红军的指路明灯就要点亮了。春节刚过,牛湾小学开始上班,老师们忙着做开学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一天上午,那群知青突然又来到了学校。一到老师办公室,他们就把姜红军抬了起来,一直抬到学校操场中间,然后大家一起用力把他抛向空中,一边抛一边起哄,接住,然后再抛向空中,如此反复。大伙儿和姜红军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停手。众人七嘴八舌,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他们中间有两个人考上了大学,姜红军辅导有功,他们要慰劳他,让他到村知青点去喝酒。姜红军身不由己地就同他们一起去了。望着仿佛逐浪而来,倏地又挟持着姜红军呼啸而去的知青们,听到他们带来的振聋发聩的消息,老师们惊诧莫名,议论纷纷。直到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姜红军才东倒西歪地在两名知青的搀扶下重新回到学校。他酒气熏天地趴在办公桌上就再也扶不起来了。两名知青并不离去,坚持要等姜红军醒来答应帮他们辅导今年秋季的高考。众人正没主意,牛春红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指着两个知青说,你们真没人性,明知道他从未喝过酒却让他喝成这样。这么冷的天你们让他趴在办公桌上受冻,还要他为你们辅导,他要病倒了怎么给你们辅导?两个知青面面相觑,听凭她指责。后来,她安排两个知青把姜红军扶到学校门卫的床上躺下,盖好被子,自己则打来热水,为他擦了头脸,然后大家才离去。姜红军在睡梦中竟丝毫不知。

姜红军一觉醒来,世界发生了变化。这天照例是姜红军第一个到办公室。他照例从食堂打来开水后开始打扫卫生,正忙着,牛春红进来了。姜红军,你出来,我找你有事。姜红军不相信是牛春红在叫自己,他手里提着扫帚抬起头来,望了望牛春红。牛春红穿一套草绿色的军棉服,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她不理会姜红军的迟疑,一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姜红军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也走出了办公室。牛春红并不招呼身后的姜红军,径直穿过操场,站在篮球架下。姜红军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站在投篮线附近。牛春红指一指姜红军手上仍提着的扫帚说,你就这么点出息,准备在牛湾小学打扫一辈子卫生?

牛春红说,你可以辅导别人考大学,想没想过自己也去考大学呢?

姜红军说,我,我我我……他张口结舌。

午春红说,你可以考上大学,我相信你。牛春红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办公室走去,丢下姜红军一个人站在操场中间发呆。他手里兀自提着那把污秽不堪的扫帚。

一整天,姜红军像是遭了雷击一样,懵里懵懂。好在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惯了,没有人去理会他。到了傍晚放学以后,牛春红又叫住了他。这次她没有领他出去,老师们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牛春红走到姜红军的办公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说,姜红军,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什么?

考大学呀!

想是想,可是我……

想就行,别的你都不用考虑,什么报考呀体检呀,村里同不同意呀,上学后的生活费呀,上学后你父亲怎么办呀,一切有我,你只管复习就行了。

姜红军张大了嘴。他没有想过要考大学,更没想到要上大学还有这么多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只是看着牛春红不住地点头。

牛春红说,你同意就好。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姜红军,这是学校食堂柴房的钥匙。今天下午,我已经让他们把里面的柴全部搬到那间旧教室里去了。打扫了卫生,安装了电灯,床铺桌椅也搬进去了。你今天就回去把铺盖行李取来,以后潜心在里面复习。你和你爸住的那屋里没有电,不方便。

牛春红见姜红军呆呆的样子,又问了一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姜红军答道。

牛春红站起身来,背上一只军用挎包,围上围巾,自顾自地走出门去。姜红军也站起身来,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那鲜红的围巾在早春的寒风中不断飘舞,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这团火烧得姜红军不知所措。第二天,他又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过不了一会儿就偷眼看一看牛春红。牛春红浑不在意,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自由自在。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下班,姜红军回到了柴房。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如果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牛春红,该对她说些什么。天色渐晚,姜红军拉开电灯开始批改作业。还没改上几本,就听到有人敲门。姜红军起身打开门,牛春红提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来,快趁热吃了再学习。牛春红打开饭盒,是一大盒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见姜红军不动手,牛春红又说,怎么,还要我喂你不成?姜红军只得机械地端起饭盒吃起来。趁着姜红军吃饭,牛春红看了看他的书桌,怎么,你在改作业?

是的。

牛春红不声响了。

姜红军狼吞虎咽地吃完,想出门去清洗饭盒。牛春红拦住他夺过饭盒,收拾得叮当乱响。明天,如果你还在改这些破作业,就搬出这间房子!牛春红说完提着饭盒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姜红军坐回到椅子上,再也无心改作业。他回忆起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他实在闹不清,过去同自己连话都懒得说的牛春红,为什么现在就能这样对待自己。这当然是一种示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姜红军那模糊的印象中待自己很好的亡母好像也没有这么好过。牛春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姜红军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问题,但他不敢深思下去。是的,有了这个好就够了,干吗还要追问为什么呢?他以前也曾做过许多事要讨她的好,结果却适得其反。现在,要维持住这个好,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她的指令去做,一直做到她满意为止。好在那几个知青把所有高考的复习资料都留给了他,姜红军知道该怎么做,该背诵的背诵,该记忆的记忆,该解题的自己解题,一切都轻车熟路。

从那天开始,姜红军的生活变得有条不紊起来。白天,他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复习。没有人打扰他,不打开水不搞公共卫生,学校也不安排他去完成突出性任务。再也没有人请他帮忙代课,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将要完成一项重要使命似的,连牛春红也不同他说话。到了晚上,姜红军回到柴房继续复习。他知道,天一擦黑,牛春红就会给他送来晚饭。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一定会让他吃得口舌生津。牛春红来送饭,也并不同他多谈,只是问他今天复习得怎么样。姜红军先头还介绍说我今天复习了什么科目的什么章节,做了哪些题目,弄清了哪些问题,像给领导汇报一样。牛春红就说,你说的这些,我一点也听不懂。后来,姜红军就不再说得这么详细,只是简单地说,今天还行吧。还行就好。牛春红就不再说话,坐在床上一边看他吃饭,一边打毛衣。姜红军吃完饭,牛春红收拾完碗筷就走,绝不再打扰他。姜红军也心无杂念,关上门重新坐下来复习。他都没有想到要去送一送牛春红。

春天来了,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万物开始复苏。一天傍晚,牛春红照例提着饭盒,背着军用挎包来到小柴房。她一进门就把饭盒递给姜红军,让他吃饭。自己则坐在床上,卸下军用挎包,脱了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揩汗。与往常不同的是,牛春红不再打毛衣,只是看着姜红军吃饭。姜红军问她吃过饭了没有,她说吃过了。姜红军就再没有话了,只是机械地吃,吃得飞快。

等姜红军吃完饭,牛春红从挎包里拿出一件打好的蓝色毛衣说,来,红军,你来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姜红军嗫嚅着推辞道,不……我我不……

牛春红不由分说就要动手解开他的外套纽扣,姜红军只得自己动手脱了外套,接过毛衣套在身上。

牛春红说,看看,正好合身。这毛线和我身上的这件一样,都是上海产的。

姜红军没穿过毛衣,只觉得身上又暖和又熨帖。听到牛春红说毛线是上海产的高级货,就忍不住感激地看了牛春红一眼。牛春红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橘黄色的灯光下,牛春红身上那件鲜红的毛衣把她白皙的脸庞映衬得光晕一片,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姜红军不觉胸中一荡,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团陡然升腾起来,顷刻间灌满全身。他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知要放在什么地方,只是不住地在新毛衣上摩挲。他忽然听到牛春红微喘着说,姜红军,我让你亲一亲我吧。

姜红军略一定神,就看见牛春红微闭上了双眼。他终于屏住呼吸,大胆地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腰身,向着那鲜艳欲滴的双唇吻下去。他只觉得牛春红浑身都是软的,双唇温软,两个乳峰绵软地贴着他的胸膛,环绕在他脖颈上的双臂也娇软无力。他自己则不争气,特别是胯下的那个东西竟不知羞耻地站立起来。这让他手足无措,他想脱开身子,免得那东西碰到牛春红。不料牛春红更加紧紧地贴过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牛春红的身体很快变得炽热起来,手臂也越来越有劲。她喃喃地说,红军红军,你是不是想要我,我给你,我给你。姜红军感觉自己都快要爆炸了。

喘息初定,牛春红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白毛巾来擦拭身体。雪白的毛巾上殷红一片。

牛春红说,这是我的宝,你姜红军拿走了,你可要记住。

姜红军愣了愣,突然在床上对着牛春红跪下了,春红,你对我姜红军的好,我要用一辈子来报答。

牛春红说,好,姜红军,你的话我全都记下了。她一边说一边把那条白毛巾方方正正地叠好重新收到军用挎包里。

那一刻,姜红军热泪盈眶。

自从同牛春红有了这一次战战兢兢的肌肤之亲,姜红军就暗立誓言,此生再不与其他女人发生感情方面的纠葛。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决定,并不能阻止有女人主动同他发展关系。事实上,在姜红军的各个人生阶段都有女人向他示好,有时候还很危险。比如,大学同学方慧,因为同是系学生会成员,经常在一起商量工作,一起组织学生活动,姜红军还介绍她入了党。在大学里,除了课堂之外还有共同时间相处的男女同学是很受人瞩目的。很多同学都认为他们是合适的一对,常常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起哄。这种起哄往往是爱情的催化剂,特别是方慧本人并不反感,羞红着脸既不解释也不反驳。姜红军虽百般否认,但却止不住时不时地心猿意马。但最终他到底慧剑斩情丝,主动撤退,让一切归于平静。有了这么一个故事,姜红军对女人们发出的诱惑信号就再也没有动过心。

姜红军同朱云仙的相遇平淡无奇。职业培训中心本是一个清水衙门,但近几年农民工转移培训成为社会热点,职业培训中心的业务也就繁忙起来。业务多应酬也就多,应酬多认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姜红军第一次到云仙楼吃饭是在他当上主任后不久。宴请他的东家说云仙楼的酒菜味道好,服务周到,服务员漂亮。那天刚结业一批农民工,由于工作开展顺利,宾主双方就兴冲冲地来到了云仙楼。一进门,就见吧台里站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旗袍美妇对姜红军说,姜老师,您来了,您稀客呀。姜红军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学生。东家告诉他,这是云仙楼的老板娘朱云仙,姜红军更是坠入五里雾中。众人就笑他贵人多忘事,连这么漂亮的女学生都敢忘记,简直伤天害理。东家说,既然是老师来了,等一会儿老板娘要来敬酒啊。朱云仙见得多了,也不回答,只是含笑点头。开席以后,朱云仙果然来到包房里敬酒。她很爽朗,先是自饮一杯,然后介绍了自己同姜红军的师生关系。原来十多年前,朱云仙还是一个农村的小姑娘,职业培训中心当时有一批可以转为商品粮的中职生指标,朱云仙的父亲辗转找到姜红军帮忙,朱云仙才能顺利成为一名中职生,继而拥有襄南市的城市户口,成为一个城市人。朱云仙说完用玻璃杯敬了姜红军一大杯,然后又给众人集体敬了一杯。喝酒就是需要类似的噱头,朱云仙走后,姜红军就成了众人进攻的对象。大家一致公认他有艳福,为他未能早一点遇见朱云仙感到遗憾,并预计他和朱云仙有一个美妙的发展前景,总而言之是要喝酒庆祝。姜红军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灌醉了。临出门的时候,朱云仙拦住了姜红军,说老师您喝成这样还要走,不如就在这里休息,等酒醒了之后再走不迟。东家也觉得今天确实把姜红军灌多了,怕他在路上有个什么意外,就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朱老板安排一下。又转过头来打趣姜红军,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哟。姜红军自觉头脑沉重,由他们笑骂着搀扶自己来到一个叫蓬莱的包房。那里面有现成的床铺,他倒头就睡,不再理会众人。睡梦中,朱云仙派服务员给他打来热水擦脸,给他盖上被子,他一概不知。从那以后,姜红军每有饭局,一定设在云仙楼。朱云仙也嘱咐服务员,只要是姜老师来,一定要提供最好的服务。姜红军在酒后大都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朱云仙总是尽心安排。姜红军觉得很正常,按他的理解,朱云仙认他这个老师,提供尽可能周到的服务,无外乎两个意思,一是对自己真有感激之情,另外也是为多争取一个固定客源。姜红军觉得一切都心安理得,至于他和朱云仙的关系,他认为自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况且自己年过半百,马上面临退养,没有什么油水,而朱云仙是一个有钱的少妇,人们怎么也不会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可他大错特错了,他不知道,在人们的传说中,他和朱云仙的关系已经是多么不堪。

牛春红心里明镜似的,锣鼓听声,听话听音,牛春红什么话都能听懂:王老师说的姜红军把热量散给我们大家,全无心计;张老师说的姜红军把热散到了别的地方,则语带讥诮,意有所指。说出这种话,无外乎是要体现自己的老公即将取代老姜的一种潜在的优越感——看,你们不敢说,独我敢说。如果牛春红为这话而爆发,那张老师就赢了。因为你在意了,说明你心怯了。如果是这样张老师还要装出一副委话里暗指的姜红军可能有情况的意思,牛春红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比这明显得多。但牛春红认为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姜红军身上,这是一种自信。牛春红的自信与其说是基于对姜红军为人的基本判断,还不如说是出于对自身能力的基本估价。男人的能力是用于打江山的,女人的能力则是用来营造有前途的男人的。自己营造出来的男人会失控地偏离自己为他设计的轨道吗?这完全不可能。牛春红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她对姜红军的设计。当初在牛湾小学,牛春红原本以为自己会顺理成章地被推荐上大学。邻近几个村支书的子女都找到各种途径进了城,唯独她因为年龄小,还要熬一点资历。没想到这么一熬,来了个什么高考,上大学一律要经过高考。上不了大学,怎么进城?牛春红原先是瞧不起通过招工进城的,她认为那样进城也不过是个工人,也就是说进了城也不过是生活在最底层。更何况,最近两年招工,指标都下给了下乡知青,与回乡知青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说,牛春红多半要在牛湾生活下去,找一个农民结婚。借助父亲的势力,她和她的农民丈夫虽可在这小地方风光一时,但若父亲突然哪一天大权旁落,这种风光就不在了,她就得和丈夫一起,同绝大多数乡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正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姜红军。这个其貌不扬的傻小子居然帮助两个知青考上了大学,自己则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处处遭人白眼的民办老师而乐此不疲。最初选择姜红军,牛春红是矛盾的。姜红军这小子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甚至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一味地小心翼翼做人。以前,牛春红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同这么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现在想来也觉得浑身别扭。外人怎么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了。牛粪有什么好?臭烘烘的,唯一的好处是肥田。姜红军有什么好?唯一的好处是脑子聪明会解题。牛春红想,平日里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几个干部子弟优点倒不少,有长得漂亮的,有潇洒的,有举止文雅的,但自己会嫁给他们吗?不会。他们自身都难保呢,嫁给他们还不是两个秤砣落水,一起咕咚。这就好比在黑夜里走路的一群人,有力量大的,有胆气豪的,唯有姜红军手上捏的是一小盒火柴,只有凭着他发出的一点光,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各类障碍,走向光明。想通了这些,牛春红就释然了。姜红军就是一堆牛粪,也会把自己这朵鲜花培养得越来越鲜艳美丽。牛春红暗自庆幸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有头脑又美丽的女人。男人是树,女人是藤。树只能固定生长,藤则可以缠着树,可以选择一棵大树或者一棵可能成长为大树的树来缠绕,以便自己生长得更加郁郁葱葱。认准了姜红军就是这么一棵有潜力的树,牛春红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从讨厌姜红军到爱上姜红军并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牛春红仅仅用了几天的时间来调整心态。她决定支持姜红军参加高考,还征得了父亲牛支书的同意。至于委身于姜红军,却谁也不知道。敢于委身于姜红军是因为牛春红看透了姜红军。最难消受美人恩哪。只有这样,姜红军才能义无反顾地考大学,考上大学之后才能知恩图报,带上她远离牛湾这个穷乡僻壤,投奔到她日思夜想的繁华都市。牛春红押对了关键的一宝。押对了宝当然得趁热打铁。姜红军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牛春红和父亲一合计,又走出了重要的两步:一步是让姜红军入党,入党对姜红军上大学以后的前途是很重要的;另一步是举行订婚仪式。帮助姜红军入党是进一步示恩,而订婚则是一种广告,宣告了姜红军从此成了牛家的人。这就好比放飞风筝一定要系牢那根线,不然的话,风筝上了天脱了线就只能任它乱飞了。牛春红和姜红军的订婚仪式是牛湾村在那个年代最热闹的订婚仪式。牛支书特意把酒席安排在姜家住的工屋举行,这里的禾场宽敞,来多少客人也不嫌挤。客人也真多,牛家所有的亲戚、村里所有的干部、邻近村的干部、还有公社的领导都来送了贺礼。借来的八仙桌摆满了禾场,燃放的鞭炮都是万字头的,连响器也来了三班。筵席开始,公社书记亲自敬酒。他端起酒杯说,老牛,有田,祝贺你们喜结亲家啊。姜呆听到公社书记叫他有田,顿觉扬眉吐气,一扬脖,一大碗烧酒就下了肚。他就这样重新变成了姜有田,再也没人敢叫他姜果了。

风筝飞上了天,还得不停地调节,以使之飞得更高更远而又可以掌控。牛春红对上大学时的姜红军的调节办法是时不时地去看他。到了学校,她从不缠着姜红军让他陪着去逛省城。她也不住在学校招待所,就在姜红军的同班女生宿舍里挤一挤。她需要的正是这个。在宿舍里,牛春红同女同学们讲自己和姜红军的往事,弄得大家都敬佩她勇于牺牲自己成全姜红军的精神,赞美他们的爱情。牛春红很得意,她知道她来到这块土地上宣示主权的行为取得了成功。牛春红常到学校去看望姜红军取得的另一个胜利,是成功地阻止了姜红军和方慧的感情发展。方慧低姜红军一个年级,所以牛春红在女生宿舍里见不到她,她也就听不到牛春红讲故事。但方慧是系学生会成员,同系学生会副主席姜红军常有联系。方慧是省城人,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由一名应届高中毕业生直接考上大学。她眼中的姜红军来自偏远的农村,曾经是移民,做过回乡知青,当过民办老师,上大学前还入了党,经历不可谓不丰富,思想不可谓不深邃,正是她心目中那种睿智、沧桑而又充满神秘感的魅力男人。方慧愿意和姜红军常常在一起,以满足自己对那种复杂人生的渴望;姜红军呢,当然也愿意时不时有个养眼的女友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当然还不能算是爱,但却很容易滑到爱的边缘。牛春红很容易就发现了情况,她为着这种情况而来。牛春红意识到自己和方慧的差距太大了,一个是民办老师,一个是大学生;一个出生于农民家庭,一个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反差是一目了然的。好在据牛春红的观察,总是方慧主动来找姜红军,姜红军一次也没有去找过方慧。而且他们见面总是夹着一些所谓的公事,没有发现他们约在校外什么私密的地方。这就说明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至少姜红军不敢。这就给了牛春红机会,她决定主动出击。牛春红很容易就在图书馆晚上闭馆的时候找到了方慧。她观察过,方慧每天晚上都要到图书馆去上晚自习,上完晚自习后直接回宿舍。牛春红在图书馆门前的大雪松下等到了下晚自习的方慧。

你是方慧同学吗?

是啊,你是哪个系的?

牛春红依然是一身绿军装,背着一个军用挎包,看不出她与周围三三两两回宿舍的女大学生有多大区别。牛春红一笑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耽误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方慧点点头。牛春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报纸一撕两半,垫在雪松的水泥围栏上,两个人坐下。牛春红说,你认识七八级的姜红军吧?

认识啊,怎么?

我听人说你们走得很近。

我们都是系学生会的,工作上常有联系。

不只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咦,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我是姜红军的未婚妻。

是吗?

是的。

那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不是大学生,我只是一个民办老师,是姜红军在家乡的同事。姜红军在没上大学之前,我们就已经恋爱,订婚,所以——

方慧站起身来,退后两步说道,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听姜红军说起过呢?

牛春红一笑。她想,看来,你方慧和姜红军的关系还没发展到他可以告诉你这些话的地步。牛春红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一块白色毛巾,慢慢展开。毛巾中间有一大团暗红色的斑。

这是什么?

这是我送给姜红军的,这是我的宝。

方慧愣一愣神,紧一紧肩上的书包,抿嘴说,这同我有关系吗?她一转身就向宿舍走去。

望着方慧快步离去的背影,牛春红又是一笑。她知道她赢了,而且,在姜红军的整个大学期间她都是赢家。这块她有心保存下来的白色毛巾真成了一个宝,成了她牛春红的护身符。此一役,还让她得出一个结论,所谓大学生,所谓天之骄子,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你方法得当,攻敌所不备,照样可以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牛春红的这种自信保持的时间并不长。她明白她终究是离省城太远,不可能随时随地远赴省城维权,在这么个花花世界,谁知道孤身一人的姜红军要受到多少诱惑?更何况她是被姜红军取走了宝的人,这虽然是自己的护身符,是姜红军的紧箍咒,但一旦有谁和姜红军联手,扯断了这紧箍咒的箍,那它就变成她的催命索了。如果真有和姜红军分开的一天,即使是再想嫁个普通的农民,恐怕也要大费周折了。所以,等到姜红军一毕业分配工作,牛春红就很快和他结了婚。她不想让自己再担惊受怕下去。不想归不想,结婚以后,牛春红的担心一点也没减少。城市生活的磨难一个个接踵而来。先是没有房子。省里的那家国有公司虽然重视姜红军,但尽最大努力也只是给他腾出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更没有客厅、书房,所有的活动都在这间房里。要是两个人在牛湾结婚,至少会有一栋一明两暗的青砖大瓦房,再加上前场后院,足有一亩地。再就是牛春红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商品粮油供应。这还好办,一年回家两趟,牛支书给他们准备充足,姜有田给他们背到车站搭上公共汽车就弄进了城。关键是牛春红找不到工作,所有的单位招工,首要的基本条件就是省城户口。姜红军也去找了公司领导,领导爱莫能助,所能做到的就是为牛春红在一家面馆找了个出纳的临时工作。这算什么?牛春红想,自己想千方设百计地到了省城,就是为了给人当老妈子?光给姜红军一个人当还不够,还要给所有城里人当老妈子!更烦人的事还在后头。姜红军老是催她怀一个孩子。姜家是移民,在牛湾独此一家不能绝后。姜有田身体不好,巴不得尽快看见孙子。其实,牛春红何尝不想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带把的小子。从省城抱回牛湾,把孩子打扮得洋里洋气漂漂亮亮,也好风光风光。但怀上了敢生下吗?生下了孩子也没户口,以后要入托入学根本就没门。牛春红的隐忧还不只这些,真正的爆炸性隐患在于她担心姜红军会随时随地一脚把她踢掉。现在可不比在大学,随时随地可以把那块带有处女血的白毛巾拿出来保护自己。始乱终弃,是令人唾弃的不道德行为,但结婚后因为感情不合而离婚,却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过去在牛湾,牛春红是书记的女儿,年轻漂亮,惹人怜爱;姜红军是无人理睬的小瘪三。现如今完全掉了一个过儿。姜红军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受到公司领导重用,同领导一起出入各类重要场合,接触各类重要人士,前程不可限量;牛春红则在省城举目无亲,沦落到了到小吃店打工的份上。有朝一日,姜红军真的平步青云,绝少不了女人追捧。这些,牛春红看得很透,成功的男人周围是不缺少女人的。真有那么一天,牛春红的活路就完全断了。有了这些想法,牛春红就想着要提高自己的地位。提高地位最基本的任务是解决她的城市户口和正式工作问题。为了这些,夫妻两人不知在那间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商量了多少回,争辩了多少回,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还是牛支书救了他们。那时候,大学生是香饽饽,到处都在广招英才,牛支书无意之间了解到襄南市劳动局下属的职业培训中心需要引进几名专业人才后,打电话给姜红军说了这个消息。电话里牛支书劝女婿,还是回到家乡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姜红军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富贵了,只知道他家的问题在省城没法解决。他同襄南市联系的结果让他大喜过望,市局说培训中心就是招不到大学生,即便有一两个也是师范生,不懂实用科学,姜红军的工科出身正是培训中心所需要的。姜红军问了问待遇。市局答应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方式解决家属牛春红的襄南市城市户口问题。另依据牛春红曾有担任过民办老师的经历,说明她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安排她在培训中心的图书资料室担任管理员。正在这时,牛春红怀孕了。生下孩子就马上得上户口,所有这一切都容不得姜红军再对省城那尚未到来的前程有丝毫眷恋。一家人就这样从省城调回了襄南市。有了户口,有了工作,又生下了孩子,牛春红这才觉得生活安稳下来。再后来,她又混了一张成人教育的专科文凭。她终于觉得自己的地位从此稳固了。

自觉地位上同姜红军渐趋平等的牛春红慢慢就恢复了牛湾小学时期的那种底气。有了底气的人办起事来就有主见,就大刀阔斧。一个有底气的女人要掌控自己的男人还不是小菜一碟?虽然,姜红军不再是牛湾小学那个小瘪三了,他上过大学,去过大公司,当了不大不小的官,长了见识,见了世面,活络了头脑,无论对付工作还是对付人事,他都能得心应手,但唯独在牛春红面前,他即刻就矮了三分!牛春红掌控姜红军有她自己独到的心得。最重要的当然是掌握经济命脉,这一点牛春红好像同所有女人的御夫术相同。其实还是有区别,要知道牛春红管理姜红军的财务是从他上大学时就开始了的。那时候姜红军虽然每月都有国家发的助学金,但那仅够吃饭,要买个日用品、增添点衣物或者打个牙祭,甚至参加同学之间组织的小活动,所需用的钱就要靠家里支持了。姜红军的家里只有父亲姜有田一人,他已渐趋衰老,能在农村自劳自食已属不易。所以,姜红军的需要就只有牛春红来负责。姜红军开始还不好意思,是牛春红发现他上学好几个月后一直没找家里要钱,才主动找到大学去的。也是在图书馆门前的那棵大雪松下,也是坐在水泥围栏上,牛春红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姜红军。姜红军死活不接。推拉到后来牛春红急了,她把五十块钱往姜红军怀里一摔说,你当我是你什么人了?我是你的亲人,不是旁人。我给你的钱不是人情,而是负担,家庭负担,你懂吗?

姜红军听了家庭负担这话,心里一热,一只手攥起钱,一只手搂住牛春红。牛春红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抽抽搭搭地滴下眼泪。姜红军低下头捧起她的脸说,春红,你怎么啦?

牛春红挣脱开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一边擦干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人家把整个人都交给你了,你却总是同人家生分。

姜红军说,没有哇,我没有哇。他一时恨不得赌咒发誓。

牛春红不再理他,依旧说钱的事情,说今后需要的开支,你只要报给我,我会给你做出合理安排的。

此后,姜红军需要钱的时候,就真的给牛春红写信,牛春红也真的给他合理安排。直到姜红军大学毕业,他主动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牛春红,自然而然地沿袭了这种安排。结婚以后,姜红军对金钱的要求骤然减少。家里的一切开支都不需要他操心,他本人的所有需要都在牛春红的考虑范围内。除了一样,就是每天的早餐。襄南市的人都在外面的小吃摊上吃早餐,所以每个星期天晚上,牛春红都把下周的早餐钱放在姜红军的口袋里。当然要稍微多放一点,要有点灵活性,而且,人总是有万一的嘛。也曾有人当面对牛春红说她把姜主任管得太死,一个活钱也不给。牛春红问,他要活钱干什么?那人说,男人嘛,是社交动物,总要抽抽烟,喝喝酒,打打牌嘛。牛春红说,你看到我们老姜没有烟抽没有酒喝了?还有一些话,牛春红没有说。要那么多活钱干什么,没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还有打牌,牛春红是打牌的。她是女人,女人打牌只是打点小牌,消磨点时间。男人打牌往往同赌博联系在一起,赌房子赌家产,有的人还赌输了老婆呢!牛春红信奉牛湾农民的说法,男人是耙子,女人是篓子,男人在外面把钱扒拉回来,女人则用自己的篓子把钱装好。牛春红和姜红军同一个单位,姜红军能扒拉多少钱,牛春红一清二楚。牛春红自认为没有把这些钱乱花:姜有田住在牛湾,要定期给他些零花钱,后来又发送他上山;儿子从小到大,养育,教育,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是从无到有,生活要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然还有她娘家的一些事。牛春红认为正是自己把家里的钱掌握得好,日子才能一步一步过到今天。见过男人在家里说了算的,都是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主儿。那也是人家有钱,该人家这么过。要是像姜红军这么个收入状况,也要这么过,就等着家破人亡吧。要是那样,她一生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牛春红在金钱上管着姜红军,并不是处处都要压他一头。相反,牛春红认为,男人需要男人的权威,需要有生活的成就感。作为女人,要善于维护男人的尊严,要为培育男人的成就感出力。男人就是女人种下的一棵树,你要给它培土、施肥、除草,它才长得枝繁叶茂,才给你提供更大的荫蔽。在单位,不用说,姜红军是领导,牛春红是下属,她是绝对维护他的权威的。她觉得她就是他的另一副眼睛,另一副耳朵,她是他的观察员。任何对他有丝毫影响的有利和不利的信息,她都必须完整地捕捉到,然后反馈给他,同他一起分析判断,共同做出进一步行动的抉择。姜红军年轻时能当上副主任,牛春红就有一半的功劳。副主任空缺的时候,姜红军刚调回襄南不久,没有熟人,没有关系。牛春红说,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局长毛遂自荐。

去要官做?姜红军问。

是的,牛春红说,你在中心里学历高,专业好,在省城的时候还当过科长。局里总是要用人的,不用你这种人还用什么人?再说,大不了你当不上这个官,还是干你的老师,也没损失什么。

姜红军一听有道理,果真就去找了局长,居然也就如了愿。可惜的是长期以来,培训中心承担的社会任务少,接触的人也就少,牛春红找不到施展自己能力的舞台,姜红军的这个副主任就只好当到年纪老大。在家里,牛春红更是收放自如。牛春红支使到哪儿,姜红军就兴冲冲干到哪儿:她的大弟弟牛春江是姜红军想办法招工到城里的;她的小弟牛春涛是通过姜红军在市里租到门面,提供启动资金开始经商的;就是她早已在农村嫁人务农的姐姐牛春桃,牛春红也把她的女儿接到自己家,让姜红军找了一个不错的中学让她上,最后同他们的儿子一起考上了大学。牛春红对姜红军说,我们在城里做事为什么?你当点小官为什么?就是要为家里人做点事。做成了事你才受人尊敬,受人抬举,才有地位。牛春红说得不错,在牛家,姜红军的地位不可动摇。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姜红军每次回到牛湾,牛家都要招集全家人开家宴。家宴上,总是牛支书拉着姜红军一起坐上席,其他的前辈同辈晚辈都只能在下首相陪着敬酒。这是姜红军最长脸的时候。看着同老爷子一起坐在上席志得意满的姜红军,在一旁端菜递酒的牛春红笑了,夫贵妻荣嘛。

牛春红最有效的一招还是在床上。还是在姜红军要去上大学的前夕,牛春红就发现他在性的问题上要求是很高的。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在田间河畔散步。两个人一边散步一边幢憬美好的未来。每次散步结束,姜红军总要拉她回到柴房,然后就是一阵暴风骤雨。姜红军虽然瘦小,于起活来却异常神勇。虽然快乐,牛春红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头,她明显地感觉到姜红军有了征服感。这不好,虽然已经订婚,她觉得她也不能这么自轻自贱,没有了价值。即使姜红军是一块美玉,那也是她发现的,从属关系一定要明确。更大的隐患还在今后。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家伙,现在这么无节制地满足他,有朝一日他厌了怎么办?再好的美味一刻不停地吃也有厌弃的一天。有了这些想法,牛春红就不再轻易同姜红军上床,即使到大学去看他,虽然时隔好几个月,虽然他要求强烈,她也从未让他得逞。只是在他放假回家以后,她和他一起疯,每次都让他大汗淋漓。这种办法一直延续到婚后——不吃就不吃,吃就让你吃个够,让你每一次都觉得是新的,让你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回味无穷,让你吃了这个就不想别的。节制与放纵,牛春红觉得自己很好地把握了这个节奏。有了节奏的生活当然是一种自信的生活,牛春红相信她和姜红军的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尽管有张老师、王老师等等来说三道四,向灯向火,但都无关紧要。就像一首歌总要按照自身的旋律唱完,其他杂音再也无法插进来。

与牛春红一样,姜红军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外遇。对于外遇,姜红军有自己的看法。一种是所谓的一夜情,那是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姜红军认为人不能把自己的道德水准降低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只是由于他心中早有底线,所以每次都能及时回避。再就是所谓的婚外情。姜红军认为婚外情存在的条件是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有了某种不幸福、受委,我找您有点事。姜红军只好让大家先走,朱云仙把姜红军引到蓬莱包房说道,姜老师,我弄点热水来给您洗把脸吧。

姜红军说,不必不必。

朱云仙说,我让人给您泡杯茶吧。

姜红军说,刚才喝了不少汤,不想喝茶。

朱云仙说,姜老师,连您也讨厌我吗?

姜红军说,没有哇。一抬头就看见朱云仙正无声地流泪。

姜红军惊问,你怎么了?

朱云仙道,姜老师,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姜红军说,他们又欺负你了?

朱云仙点一点头,慢慢地卷起袖子,撩开裙摆。姜红军就看到她的胳膊上、大腿上满是青紫的伤痕。原来,就在前天,朱云仙回家去收拾衣物,一进房间就发现区长儿子和一个陌生女人正睡在自己床上。朱云仙鼻子里哼了一声,轻声说了句不要脸。区长儿子立刻赤身裸体从床上跳起来,抽出裤腰带对着她一阵劈头盖脸地乱打。一边打一边骂她不要脸,死缠着他不滚开。区长老婆在家里,也不阻止她的儿子,只是冷笑。

朱云仙哭诉完对姜红军说,姜老师,您说我怎么办呢?姜红军没有办法。劝人离婚的话他说不出口,但看到泪人一般的朱云仙他又着实怜惜,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朱云仙。没想到朱云仙接过纸巾随即投入他的怀里,喃喃说道,姜老师,我确实无路可走了,您收留我吧。

姜红军不由自主地搂住她滚烫的身子,自己的身体也不觉起了反应。他陡然想起和牛春红在牛湾小学柴房里的那个第一次。他慌乱不已地挪动身子,用力把朱云仙推坐到床上,喘着气说,云仙,云仙,冷静,你我都要冷静。

朱云仙很快冷静下来。她用纸巾擦干眼泪说道,姜老师,您觉得我很贱吧?

不不不不。

唉,我为什么就遇不到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呢?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姜红军说,不不不。

朱云仙说,您不说话,我们就这么坐着好不好?

好好好。姜红军在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就真的不说话,甚至相互没看上一眼。很长时间过后,朱云仙才对着姜红军说,姜老师,我好了,您要走吗?

姜红军这才匆匆忙忙告别离开。

这次以后,鬼使神差,过一段时间,姜红军就要到云仙楼去一次。时间太长,没有饭局,朱云仙就会打电话给他。每次朱云仙都会要求他到蓬莱包房去,什么也不干,只是两个人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其实默默无语的滋味最难受。姜红军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却觉得到处都洋溢着朱云仙的气息,弄得他无法呼吸。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无事可做,只能等。好不容易听到朱云仙说,姜老师,我好了,您要走吗?姜红军就嘘一口长气,逃也般告别离开。

姜红军觉得他这样处理同朱云仙的关系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试想,一个弱女子在城里举目无亲,受到夫家的虐待,求告无门,能保证她不移情别恋吗?当然,朱云仙的感情要求合理不等于姜红军就可以接受。姜红军并没有接受啊。要知道,对于一个漂亮女人的主动投怀送抱,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拒绝的。姜红军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多少有些不容易,甚至有点崇高的意味。但姜红军做不到完全不理会朱云仙。古语是怎么说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朱云仙只是需要姜红军陪她坐一会儿,如果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被拒绝的话,朱云仙也许就会真的看破红尘,无路可走了。姜红军的疑惑是他不知道他和朱云仙的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还会不会出现什么别的变数。他曾经想把这件事告诉牛春红。他想兴许牛春红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办法解开这个套,她平时总是显得对任何事都很有主张的。但牛春红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他担心被误解。更何况朱云仙这个样子,要是再受到什么刺激,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呢?因此姜红军决定维持现状,等待解决问题的时机到来。很多时候,拖延时间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出事的那天下午天气依然晴好,牛春红的图书资料室依然是其乐融融。张老师、王老师和其他几个女老师围坐在牛春红周围晒太阳,谈论的话题依然是丈夫们。

王老师说,都快要放年假了,你们两个的老公怎么老是不在单位?

张老师说,还不是在财政跑钱!今年的农民工转移培训,财政应拨的钱一分也没到账,再不把钱讨回来,眼看单位的年终奖就要泡汤了。

牛春红说,唉,知道的说他们是在给单位弄钱;不知道呢,就说他们每天茶馆里进酒馆里出。

善解人意的王老师说,喝酒也是一种能力呀。这几年要不是几位主任会交际,单位的效益也不会这么好。

牛春红对张老师说,还是你老公好,人年轻,酒量大,过几天接了老姜的手,单位肯定越来越红火。

张老师说,我们家那位酒性不好,喝多了喜欢乱说。姜主任多好,喝高了只是睡,一觉醒来就一点事没有了。喏,现在搞不好还在云仙楼里睡着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牛春红听了张老师这话整个下午都在琢磨。上一次张老师说姜红军把热量都散到别处去了,今天又说他在云仙楼里睡。张老师能随口说出来,说明这睡是经常的。近段时间的风言风语不少,牛春红也问过姜红军是否经常到云仙楼去。姜红军说那个女老板是他过去的学生,去那里是照顾她的生意,很坦然的样子。牛春红也就没有在意。但今天,牛春红把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了。女学生,酒,经常,睡,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可就有些危险了。牛春红不是不相信姜红军,但古语说得好,花是茶博士,酒是色媒人。俗话又说,酒壮怂人胆。万一有个不小心,岂不是输得大?牛春红的心里七颠八倒的,嘴里还要应付几个女伴的搭讪,手里的毛线活一会儿就打错,一会儿就打错,弄得她拆了再打,打了再拆。快要下班的时候,牛春红拿定了主意,她要到云仙楼去探一探。

姜老师,是您吗?电话是朱云仙打来的。

犹豫了一下,姜红军说,是我。

两个人都不做声了。停了一会儿,还是朱云仙说道,姜老师,您可以出来吗?我就在您的单位门口等您。

看来,朱云仙也知道他住在单位值班室里。姜红军没有回答,关了手机,不知道该不该应邀出去和朱云仙见面。他隐约觉得,这是个重大的决定,这一步跨出去能不能再退回来就难说了。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他突然觉得一阵尿意,就来到洗手间方便。方便完毕,他一转头看见了洗脸镜上映出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形象,就像他父亲姜有田最后一次来他家的那个样子。就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

姜红军走出大门,一眼就看见了在一盏路灯底下站着等他的朱云仙。她对他说,走吧。

去哪?

云仙楼。

朱云仙似乎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依然是在蓬莱包房,姜红军狼吞虎咽地吃着朱云仙从厨房里端来的美味佳肴。朱云仙则吃得很少,她看着他吃。吃完饭,朱云仙收拾碗筷,让姜红军去洗澡。在盥洗室里,摆着一套崭新的男式睡衣。

姜红军洗完澡出来,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粉红色绸缎睡衣的朱云仙正倚靠在沙发扶手上等着他。姜红军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抱起朱云仙,两个人亲吻在一起。

事毕,朱云仙躺在姜红军的臂弯里说,红军,我们离开这里吧。

怎么?姜红军问。

我离婚了,第二天就离了。

那云仙楼?

已转租给别人。过年以后,新老板就要来重新装修,我这不过暂时借住几天。

姜红军不做声了,他没有料到事情竟然跳跃式地发展到这种地步。这算什么,要私奔?朱云仙不理会他内心里的翻江倒海,继续说,我就不相信你找不到一份工作。我们不当官不发财,你打工我在家里侍候你,我们只过平淡的日子,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未必这还不行?

姜红军用胳膊支起头,看着朱云仙说,行,我听你的。

牛春红一直没有等来她想要的东西,过年以后却等来了姜红军失踪的消息。大年初三吴主任打电话到她家给老主任拜年,牛春红才知道姜红军早已不在值班室。门卫师傅说他除夕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牛春红心里有了些焦急,但她不相信会出什么事。她觉得这是姜红军的花招,是设计的局。现在是比耐力的时候,必须以不变应万变。她决定继续等下去。

上班以后不久,牛春红接到了姜红军写来的一封信。那是一份离婚协议,大意是家里的一切财产都归牛春红所有,姜红军的工资留着给儿子将来买房子。信封上还有姜红军的详细通讯地址,是外省的一家化工公司。牛春红上网查了查这家公司,信息显示,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方慧。见到方慧的名字,牛春红离开了电脑。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出了年轻时穿过的军棉服,找出了背过的军用挎包,找出了她为姜红军精心编织的蓝毛衣。最后,她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那条白毛巾。只是它不再洁白,那一大团褐色斑块也模糊了。它鸟蒙蒙的,没精打采地摊在她手上,像一团就要被甩出窗外的旧抹布。

中午,姜红军在云仙楼招待市财政局的对口领导,为的是把省里拨下来的全年农民工转移培训的经费划到职业培训中心的账上。这是他为单位办的最后一件事了。早在星期一,局长就找他谈过话,说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已经下来了,姜红军的名字已经列入了今年的内部退养名单。局长说了许多肯定他成绩的话,也说了许多表示惋惜的话,但有什么用呢?结果已经无法改变。局里连代理人选都指定了,就是张老师的老公吴副主任。局长说星期五,也就是明天,将到职业培训中心召开职工大会,宣布这件事。这充分说明局里够绝情的,都要过年了,为什么不让人快快活活把年过完再宣布呢?姜红军有些心灰意冷。局长好似看透了姜红军的心事,问他有什么想法没有。姜红军说,这是市里的大政策,我能有什么想法。局长说没有想法就好,你是老同志、老党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把今年的煞尾工作做好,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给后来者做一个好榜样,也给单位的全体职工留下一个好印象。局长最后的话说到了姜红军的心坎上,姜红军觉得自己在培训中心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副主任、主任,确实不能给人留下一个虎头蛇尾的印象。因此,姜红军把就要下岗的消息瞒得死死的,连牛春红也保了密,一门心思地要到财政局把钱要回来,为职工办好年终的福利。几天来,姜红军一直在邀请市财政局的对口领导,今天终于全部到齐。

酒宴上,姜红军的事办得很顺利。在喝过门杯以后,姜红军从主位上站起来说,各位领导,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应约赏光。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今天是我老姜的最后一课,前几天局里已正式通知我,我的主任任期已经到点,但我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就是今年的经费。过去,各位领导给足了老姜面子,我非常感谢。今天,我斗胆要求各位领导给我最后一次面子。如果大家同意就都端一端酒杯,算是抬举了我老姜。大家听姜红军这么说,就都端起了酒杯。姜红军则哗啦啦地倒了一大玻璃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财政局分管领导当场表态,职业培训中心的经费下午就拨到账上。事情办成了,姜红军心里也爽快了,一个劲地给人家敬酒。三下五除二,姜红军就喝多了。好在他酒性好,能清醒地支撑完整个场面。等到送走客人,他再也坚持不了,踉踉跄跄地重新上楼直奔蓬莱包房,倒头就呼呼大睡。

这场好睡让姜红军人事不省。朱云仙进房来为他脱掉鞋,脱掉外套,盖好被,他一概不知。朱云仙泡好一杯浓茶,削好一只苹果,放在茶几上,调好空调,又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就一直坐在床头看他睡觉。华灯初上的时候,姜红军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朱云仙正坐在床尾,忽闪着一双杏眼柔情地看着他。姜红军忙不迭地坐起来,想翻身下床。朱云仙按住他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姜红军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地坐了下来。

下来了?朱云仙问。

嗯,姜红军点点头。

别放在心上,大家都一样。

嗯。

别喝那么多酒,喝酒伤身。

嗯。面对朱云仙的关切,姜红军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他有些感动,想做点什么,但又无事可做,只好端起那杯茶来,一口接一口地喝。那杯茶很快喝完,他依然不停地端起茶杯,眼睛定定地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做着喝茶的动作。朱云仙看着他,突然就扑到他怀里。姜红军放下茶杯,紧紧地搂住她。一时间,两个人泪流满面。

门突然一下开了,牛春红冲了进来。牛春红一冲进来就大声喝骂,你们这对狗男女!她手一扬就把手中的提袋掷向他们俩,提袋落在茶几上,把茶杯和烟缸击落在地摔得粉碎。姜红军和朱云仙两个人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牛春红上来就甩了姜红军两耳光,然后揪住朱云仙的头发开始撕打她。一边撕打一边臭婊子、破烂货地破口大骂。姜红军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拉开她们俩。牛春红见他居然阻止她打朱云仙,愈加愤怒,你还帮着这婊子!双手双脚在姜红军身上乱踢乱打。姜红军只好由着她。

巨大的声响终于引来了酒楼的服务员。她们好不容易把喘着粗气的牛春红按在沙发上坐下,又把姜红军和朱云仙两个人推出包房。姜红军不知所措,朱云仙边整理自己的衣服边小声跟他说,还不快走。他才如梦初醒,慌慌忙忙套上鞋,提起外套逃也似的离开了云仙楼。

姜红军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街灯映照着行人和车辆,大家行色匆匆,没人理他。他和朱云仙确实没有什么,他可以对天起誓。不错,牛春红冲进去的时候,他正和朱云仙搂在一起。这里的误会太深了。但牛春红是怎么到云仙楼来的呢?她总得依据什么吧,依据什么呢?有人嚼了舌根?为什么嚼舌根?总不是空穴来风吧。姜红军在心里清理着同朱云仙的交往,觉得他是陷得深了一些,他需要给牛春红做出解释,不能因为这没影的事毁了自己毁了家庭。理清了头绪,姜红军迅速回到了家。家里的门窗一如既往地透出柔和的灯光。看来,牛春红已经回来了。姜红军胸中涌出一阵暖意,快步上楼,掏出钥匙想打开门。但门却被牛春红从里面反锁了。姜红军按响门铃,刚喊一句,春红,开开门,我是红军啊。门里传来一声断喝,滚出去,滚到那个婊子那里去!你还回来干什么?牛春红吼了这一句,连屋内的灯也关了。无论姜红军如何在门外苦求,屋内再无声响。姜红军只得怏怏走下楼来,重新来到街上。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云仙楼前。一看到云仙楼闪光的巨大牌匾,姜红军一惊。不,我不能进去。他踅回身子,向单位走去。他要到单位的值班室去过一夜,等到明天,再找机会向牛春红解释。

按照原定计划,职业培训中心第二天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一大早,吴主任就把大家都召集到了大会议室。今天是他上任的日子,当然是人员到得越整齐、会议开得越隆重越好。显然是谁放出了风声,局长还没到,会议还没有开始,会场上就唧唧喳喳地议论起今天会上要宣布姜主任下吴主任上的事。牛春红坐在人群中间,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姜红军在人员到得差不多的时候来到了会场,只是他不再直奔主席台,而在台下第一排的某个位置坐了下来。姜红军一坐下,牛春红就在会场中间站起来,大声说,我有件事要给大家说一说。今天开会是要免姜红军的职,我举双手赞成。姜红军道德品质败坏,早就没有资格当这个领导了。她一说话,会场上鸦雀无声。她接着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个人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好吃懒做,连饭都吃不上,是我支持他鼓励他上大学。后来在省里又混不下去,又是我想办法把他调到市里。当了官也不好好工作,一天到晚吃喝玩乐。这样的人当我们的领导这么长时间,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我要姜红军赔偿,赔我的青春,赔我的……牛春红还没说完,嘴就被挤过来的姜红军捂上了。原来局长一行人在吴主任的带领下,已经走到了会场外面。牛春红也看见了局长,她挣扎着推开姜红军的手说,局长来了你就不让人说话了是不是?你还想打人是不是?旁边的张老师、王老师一齐站起来想拉开她,牛春红根本不听。走进了会场的局长说,这到底怎么回事?还要不要组织纪律!牛春红见局长发火了,才在张老师、王老师的劝慰下大哭着离开了会场。

一整天,姜红军无情无绪。上午会议一结束,单位就算放年假了。姜红军本来想局长应该还有什么话同他说,不料局长只是同他握了握手,说了一句,怎么回事?把家里的事办好。就带着司机匆匆离去。姜红军叫住吴主任,同他办了交接手续。其实没什么好交,只是腾出了办公室。但从办公室里搬出的东西不能搬回家,姜红军就向吴主任提出要借用一段时间单位的值班室。吴主任答应了,还慷慨地把姜红军的旧电脑也搬到值班室调试好给他使用。幸亏有了这台电脑,姜红军才有事可干。他谢绝了吴主任要为他举行送行酒宴的好意,来到电脑前开始玩游戏,斗地主。不知为什么,总是输,一天下来竟然输了上十万分。一直到天黑,姜红军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十块钱。他来到大街上,找到一个小吃摊,本想炒几个菜,想了想,只是让那摊主下了一大碗光面。他吸吸溜溜地连汤带水吃完,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整箱方便面扛回值班室。他需要做长时间住在值班室的准备,什么时候能回家,他不知道。

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姜红军不愿意触及的那个问题终于弹射出来。他被抛弃了,被牛春红抛弃了。牛春红在职工大会上让自己的丈夫名誉扫地,结论只有一个,她不想过下去了。是什么原因让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下这么狠的手?只能是她认定了他和朱云仙的关系。我姜红军是对男女关系不谨慎的人吗?姜红军愤愤地想,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是不是道德品质败坏你还不知道?这些年,我担任单位领导,除了吃个饭,喝个酒,我干过别的吗?去过歌厅舞厅?去接受过异性按摩洗浴?去美容院美过发?没有,一次都没有。你知道,我是抗得住这些诱惑的。一个朱云仙就会迷住我?你是不相信你的丈夫,也是不相信你自己!姜红军觉得委吗?你就去当老师!你还想着你那个领导的味儿,没门了。这些年,老娘服侍你服侍得够了。现在,你老老实实到外面去给我赚钱。你儿子将来买房、结婚不要用钱?还有你的老丈人,还住在牛湾,你就忍心?也要在市里给他弄个小点的房子,好让他安度晚年。他培养了你一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牛春红想归想,姜红军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再次低三下四地回家来向她举手投降。她也知道,姜红军就住在单位的值班室里。她想,还跟我耗上了,耗就耗吧。她知道姜红军手上没有多少钱,估计姜红军兴许正在挨饿,但她不相信,姜红军还能下决心把自己饿死不成?

除夕那天早晨,姜红军起床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后,照往常一样拉出床底下那只纸箱。纸箱里还有半箱方便面。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箱子推了进去。几天以来,他就靠这个过日子,他实在厌烦了,闻到这个气味就反胃。于是,他打开电脑,一边玩游戏一边等。他想今天牛春红一定会给他传过来什么信息。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她可以让她的弟弟、弟媳甚至是同事传个话。这样,姜红军就可以借坡下驴回家去,让他怎么承认错误怎么做保证都可以。一整天,整个单位院落静悄悄的,来值班的职工也只是早晨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就走了。附近不时传来一声声鞭炮的钝响,空气中不时飘来美食的香味。姜红军一边斗地主一边不时地看一眼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但它一动不动。直到傍晚,姜红军正心灰意冷、又饥又寒的时候,手机在桌子上跳动起来,同时铃声大作。姜红军一把抓过手机,手忙脚乱打开手机盖,差一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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