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兰是我的表姐,在我记事起她就穿着一身红衣服,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一直都是。她说,红色是她出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种颜色,我们都笑她,你难道是神童?生下来就记事的啊!表姐这时会说,其实红色是血液的颜色。

表姐家里穷,这是因为她家有四个孩子,计划生育并没有阻止得了这四个孩子的降临。表姐是我老姑的孩子,是老三,前面的是两个姐姐,要这么多孩子的原因只是老姑想要个男孩。终于第四个孩子并没有让大家失望。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老四不是男孩呢?那老姑还会不会继续生下去,一直到老?

其实,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没那么严重了,可是,老姑是个例外,她说,从小就因为自己是个姑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进了别家的门,不能再让人落个话柄,说我生不出儿子来,让老黄家绝户了。她最经常提起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计划生育管得严,自己为了要这个老四不知道往里投了多少钱,生前两个闺女还好,生得早,没挨罚,生老三这个臭丫头可是罚了我一千块钱啊!那时候的一千可算是现在的一万块钱了吧。要这几个姑娘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不管旁边的那三个闺女的,幸亏的是老大老二早就嫁了人,在她们还不能深深理解母亲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时。

两个姐姐在不到20的时候就嫁人了,没领证,只简单地办了婚礼,就搬到了男人家里,农村人以这为荣,都说人家谁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这么早就把媳妇领回家里了。黄兰表姐已经22了,还没嫁出去,老姑整天骂,死丫头,和男人过的是日子,那过去连面都不见就嫁过去了,现在还挑三拣四,见了好几个够你挑的了吧,你吃了家里这么多年的粮食,早该走了,还指望着给老四娶媳妇,你不走,我们怎么办?这时候的表姐已经学会了沉默。

有一天,表姐买菜回家的路上,看见村里的痞二拿着一部红色的手机,鲜红色的,是和表姐衣服一样的颜色。表姐说,那天,铁轨上绿皮火车呜呜地响了好长时间,声音大得让痞二甚至都没听到表姐说的那句,你娶我吗?只看到表姐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可是最后,全世界都寂静了,火车的声音没有了,和痞二在一起的狐朋狗友的笑声没有了,风吹的树叶哗哗响的声音没有了,她说,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变成了灰色,惟一有色彩的只是那部手机,是鲜红色,是血液颜色。

在农历三月初三的那一天,表姐和痞二结了婚,痞二咧着嘴,露着一口黄牙,只知道哧哧地笑,表姐那天穿着白色的婚纱,像一朵百合,那是我印象当中她惟一一次换下了红色,可是谁都看到了她手里一直握着那部红色的手机。结婚第二天,痞二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进老姑家里,他嘴里嘟囔不清地喊着,兰儿,兰儿呢?兰儿没了。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痞二不是坏人,他只是有点痞,痞二的爷爷是村里的书记,不知为什么,他家里总是能弄来一些新鲜东西,彩色电视机是他家里先安的,手机是他家里先用起来的。那时候手机我们只听过,谁都没见过,我们连bb机都是刚刚知道。村里的人都知道痞二看上了表姐,可表姐是连正眼都不瞧他的。痞二说,表姐在结婚当天的晚上把所有的红色衣服都烧了,然后穿上了痞二给表姐买的那件白色衬衫。当初,痞二是没打算为表姐买白色衬衫的,因为他知道表姐一直穿红色,可表姐执意要买那件白色的,痞二当然从命。后来知道,表姐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那部红色的手机。

没人再提起过表姐,自从知道表姐那天死在了铁轨上之后,据说,表姐的骨头都碎了,连头都拼不起来。很久之后,我又听说,表姐死的那天,有只鸟在老姑家里盘旋了半天,是一只红色的鸟,当时老姑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吃饭,庆祝终于把老姑娘嫁出去了,是该老四娶媳妇的时候了,老姑当时还纳闷,咦,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鸟?边说边拿着笤帚往外赶,生怕这只红鸟把排泄物拉在鱼汤里。可这只鸟就是不往外飞,还是老四最后贪玩,拿着弹弓练了下技术,把被老姑赶到窗台上的那只鸟射走了。大家都没当回事,只是很好奇这是一只从哪飞来的鸟,怎么从来没见过,但这个话题很快被老四要娶的媳妇秀秀所代替了。

我从没给别人说过,表姐走的时候找过我,她给了我一封信,是交给黄凯的,黄凯是黄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她说,给他吧,连同这部手机,告诉他,我不欠他的。我把信偷偷地放在老姑的卧室里,都没来得及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我看到那封信是在黄凯疯了之后,他捏着那封信,逢人便让人看,于是我们知道了那肮脏的事实。黄兰是谁?没人知道。但是方圆十几里的人都知道手机是个时兴物,有个父亲为了讨他的小姨子开心,逼着他女儿去卖身给他买手机。他的三女儿是个红娘子,嫁给了一个有红手机的小痞子,然后不知为什么结婚两天就死在了呜呜的火车底下,骨头都碎了,心脏应该也没了吧。

我问表姐,你去哪?她说要去看看血液的颜色究竟是不是和这手机颜色一样,是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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