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草是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女人。不要说在五百多号人的车间里,没有谁会拿正眼瞧她,就是家里人,也是男人不疼,公婆不爱。

眼小,鼻塌,老妈妈嘴,更无“一白遮百丑”的白。按说,女人的一张脸长到这份儿上,若有个好身材还能弥补一下,她却偏偏一意孤行,地把身子向小薄儿里长。

都说,春草长得不但对不起大家,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住哩!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不会干活儿。作为一名纺织厂的修布工,要会修五十多种疵点。可她工作五年了,会修的疵点掰着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漏修是常事,不漏才不正常。有时,一个轮班的质量指标,被她漏得稀里哗啦。修布班的姊妹们,一看见轮班长大酸梨扯着高八度的嗓子喊春草,然后像押着犯人样走出车间,大家就知道,这个月的“二次分配”,一准儿在这位天使大姐的帮助下泡汤了。

指标是拿钱的硬杠子,关联着每个人的效益工资。上班不挣钱,大家干嘛来?

在春草身上,大酸梨不是不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过,疾风暴雨声色俱厉有过,爆粗口,扣工资,甚至下岗也有过。软的硬的,十八般武艺都亮过,就差杀人不过头点地了,可春草仍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仿佛十锥子都扎不出一滴血性来,愣是见不到一丝转好的活泛气儿。

不是不想干好,天生她不是修布的料儿。可她能干嘛呢?把全车间的岗位打着灯笼捋一捋,也未必能找出一个适合她干的活儿。让她坐办公室?她没那学历。让她搞管理?她没那能力。让她拉布、打包干男工的活儿?她没那力气。

长得就像个受气包。姊妹们稍不如意,就说“晦气”,旁敲侧击,指桑骂槐,那话小刀子样钻心,仿佛一辈子的不如意,都是春草造成的。这时,大家看春草,她正把脸埋在布里,就那样干巴巴地听着,无奈,也无助。

像瘟神样嫌弃她。中餐时,姊妹们七个一群,八个一伙,聚在一起用餐,顺便相互尝尝各自的饭菜。唯独春草像个外来户,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谁也不知她吃的啥。

某天,大酸梨又叫走春草。这次大家感到蹊跷,大酸梨往常恨铁不成钢的冷脸子,这次好像化了冰的布帘子,带着一丝软和样。一边走,一边还牵起春草的手,咬着耳朵说什么。唰的一下,全轮班一百多双眼睛都从穿针引线的坯布上跳起来,贼溜溜地把她俩罩住,直到她们在车间主任李闯的门口,谜样地一闪。

2

春草不修布了,专司扫地。

修布班的姊妹们一片欢呼雀跃,大家的兴奋劲儿,就差敲鼓打锣放鞭炮。终于扔掉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谁不高兴呢?

其实,对双方都是解脱,春草也是。一个修布女工就该天经地义地修布,可她却不能,一个不能修布的女工,这么多年,遭受的白眼,挨过的骂,饱经的羞辱,若摊开,足够把车间的地面铺三遍。

仿佛一切,都阴雨连绵地翻过去了。

早晨,阳光斜斜地铺进车间,犹如白坯布上裹了一层金粉。春草用笤帚向地面一扫,它们就精灵古怪地乱跳起来。渐渐地,春草迷上了扫地,它单纯,简洁,没有是非,更没有枝枝蔓蔓的瓜葛。

满眼里,只有洁净的地面。一把扫帚,从犄角旮旯开始,穿过运输通道,又从车弄、放布垫板、落布车、修布桌和一群不情愿抬起的脚下穿过,直至她清扫的网,水样漫过车间的所有地面,在墙壁的一隅捞起一堆粉尘、花毛和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

女人扎堆的地方,什么垃圾都有,修布用的小剪刀、镊子、针、纱穗,还有纽扣、避孕药片、半拉火烧,偶有还有硬币和面额不大的纸币,成串的钥匙,甚至银光闪闪的耳钉。

车间里,从此多了一张招领启事的牌子,姊妹们丢失的物件,经常会失而复得,可是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起对春草说一声谢谢。

春草不在意这些。现在她感激还来不及呢!倒不是感激这群姊妹,而是感激扫地这份差事。过去,由于产量低,漏修多,除去产量减的,质量扣的,到手的钱也就大家平均工资的一半。而现在,她拿大家工资的平均数,旱涝保丰收。

更好的是上常白班。不像从前三班三运转,黑白颠倒,连着几个夜班下来,脸色熬得蜡黄,七分像人,三分像鬼。现在好了,不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有双休日。掐着点儿上下班,能买菜,烧饭,接送孩子,拾掇房间,还可以让男人整夜整夜地搂着睡觉,他想要就要,由着他在自己并不丰腴的身子上快活,这样,他就会少吊脸子、发邪劲儿。

她心满意足。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还能怎样?

全车间,甚至全厂就这么一个扫地的,这是个新生事物。春草常想:一辈子就这样多好!一个人的世界,灰尘被她一一扫除后,永远都是水净的地面;一把扫帚,日复一日,有劳碌和汗水,也有收获的自足和快乐。

3

可不久,却又发生了大变故。公司随着技改项目的完成,织机实现了百分之百无梭化。先进织机效率高,布面疵点少,修布作为织布的下家,工作量大为减少,再也不需要那样多的修布工。而织布这个环节扩张,又大量需要人。

有三分之二的人,就是修布车间的五百人中,要有二百人面临分流,转岗。这消息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

到处是思想的动荡和混乱,每个人都不想被分流。从入厂就修布,过了年轻的好时候,现在半老徐娘,修布手艺武功全废,却让我们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打锣鼓另开张,从头学起,你会怎么想?打死也不干!

有人暗中扒关系,托门路,直接的就扒上了车间主任李闯的门,扒不上门的,就朋友托朋友,间接扒窗户。还有更厉害的,亲戚托亲戚,关系走到市领导那里,然后拐弯抹角,万流归宗,迂回到集团老总,直至最终走到李闯的门子上。

李闯成了众矢之的。她无意中触动了一张隐形的社会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一夜之间,她平添了那么多领导、亲戚和朋友!接不完的电话,除了“递话”,就是“说情”,把她躁得喘不过气来。

撕不开拽不烂的国企啊!仅仅二百人的转岗分流,几乎就搅动了全市上下的神经,还整天吵吵着搞深度改革?那得如何动筋拆骨!

牢骚发过了,娘骂完了,这道坎儿还得接着过。最后,李闯把心一横,拿出当年红卫兵头头造反的架势:老娘这次六亲不认!就以全年产质量统计为准,后二百名通通转岗分流,公开透明,天王老子来说情都不行!

公示栏上,很快就张贴出一张榜。一年的产质量统计历历在目,排名先后明明白白,转岗分流名单清清楚楚。姊妹们看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发牢骚、说怪话,有的破口大骂。走的,留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公司与车间达成统一意见:分流人员须十天内到新岗位报到,否则按下岗处理,过期不候!第一天仍有一百人赖着不走,第五天还有三十人不走,第七天还有三人不走,第十天,就没有一个人赖着不走了。

榜上没有春草的名字,她佯装着扫地,偷看了好几回。或许她被遗漏了,或许她本来就不在分流之列。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肚里。春草就依旧她的扫地,只是比以前更卖力!

车间办公室的楼梯、扶手、走廊、推拉窗、办公室的地面,这些原不归春草负责。现在,她也主动清洁。全办公室的人都能看见,春草风尘仆仆的瘦小身影,是如何把一大袋子锯末摊在走廊的地板上,然后用脚尖搓着笤帚,蚂蚁啃骨头似地,把多年的积垢和油斑擦净,还原出最初的光洁和明亮。

办公室的人都夸春草好,说车间主任会用人。李闯听了很受用,眯一眯眼,好像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春草也不是没有眼力劲儿,忙里偷闲,也帮着各办公室去打开水,开水要到楼上的水车里去接。有时,把开水打回来,就顺手给几个空杯子倒上。一次,团支书与临时帮忙的一名修机工正在写板报,并排放着俩杯子,春草只给团支书的杯子添了水,却没有理会修机工的杯子。仿佛一种伤害,修机工见人就说:今后谁再说春草笨我和谁急!她比谁都精,比谁都势利!

4

修布车间的压力越来越大。随着前边织机的逐步开齐,下机量打着滚地增加。李闯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又想一想分流的那二百人,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自己日弄自己吗?当时,光想着顾全大局了,也没藏着掖着留个后手儿,现在轮到自己作难了!

现场的待存布越积越多,这意味着修布工消化不了当天下机量。时间久了,整个车间的生产就有崩盘的危险。就像蓄水池,进水量大大超过了排水量,水位每日剧增,直至漫过了警戒线。

李闯压下所有病假条,拿出非常时期的一股子狠劲儿。一方面发动修布工加班加点,一方面组织办公室人员,凡修过布的都去一线修布。连歇产假的修布工,只要不是正剖腹产坐月子,就召回来。

断断续续地有人坐在办公室里哭眼抹泪,说身体吃不消了,软磨硬泡地请求休班,都被李闯顶回去了。

又有三五成群的人,接二连三地找到办公室,一哭二闹三上吊,言辞凿凿一大堆,最终意思只一个:工资低。李闯说,你们这叫趁人之危,关键时候掉链子,想给我这个车间主任难看,要工资也不看时候!

领头的说,主任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支持你工作,能白天黑夜地在车间里连轴转吗?赶上走货急,中班、夜班打通宵,一闷气就十多个小时啊!拼死拼活一个月,有时候工资还不如春草这么个扫地的!全车间谁不知道,她干嘛嘛不行,是主任你照顾她才扫了地,怎么着?我们这些受大累的比不上受照顾的?再说,春草的工资不是从我们身上扒下来的吗?

李闯说,好,说得好,既然你们要比春草,那我就说个明白。我问一句,你们凭良心说,咱车间的现场与过去比咋样?

大家不知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贸然表态。李闯看大家不言语,就接着说:让我说,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过去搞卫生,你们是各扫门前雪,可谁拿着当回事儿了?那花毛多得,跺一脚都能把脚脖子埋了,“门前雪”没见少,企管办的扣分单子倒像腊月的雪片子。一张单子就是一把钱呀,就这么眼睁睁地从工资总额里流走了。

李闯越说声音越高:清洁里不仅有实惠,还有一个车间的脸面。公司老总引着市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公司的脸;市领导引着省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市的脸。省领导领着中央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省的脸。娘们懂个啥?现场清洁我强调过多少遍,你们谁真正拿着当壶醋?

她直眉瞪眼地看着每张脸,停了一下,咂摸一下说过的话,感觉挺提气,就接着说:自从春草扫上地,车间的干净我不说,连年的现场管理优秀单位我不说,让你们轻省了我不说,我要说的是现场扣分少了一大截,她每月为车间留住的钱,足够给自己开八次工资!你们每个人的“二次分配”里,都有春草“扫来”的钱!这事儿,我没给你们讲过,就是车间里这点事儿,我还要满世界里吆喝去吗?别以为我是活菩萨,见谁照顾谁,车间不是慈善堂,都是凭本事吃饭!

领头的还想梗着脖子辩几句,旁边的人直使眼色,暗地里还有拽袖子、碰腿的,都泄了气。工资没涨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大家就怏怏地走了。

春草依旧扫地,对此一无所知。

5

李闯跟头骨碌地爬过几道坎儿,好事儿说来就来了。

先是修布车间被评为现场管理样板车间,李闯表彰会上披红挂彩,手捧金杯,脸上多年的褶子都灿灿发光。

会后,公司老总又专门留下李闯,说,本月中旬就在你车间召开现场会,为公司下一步的5S(国外流行的一种现场管理模式)认证造势。现场会规格高、规模大,邀请了市主要领导和众多兄弟单位,到时,一听你车间的经验介绍,二看你车间的现场管理。这是政治任务,务必高度重视,精心准备,给公司争光添彩儿。

李闯听了直冒汗,既兴奋又害怕,心怦怦跳得欢实。自己干了十几年主任,还没接过这么大活儿!

时间紧、任务重,说干就干!先开职工动员会提要求:我不管你们平时身边有多滥,那几天,你们布垛要摞成豆腐块,修布桌要调成一条线,着装齐整要统一,一站一立有精神,有问有答讲礼仪,别叽叽嘎嘎没个女人样!

又联系基建部门,修门窗,换玻璃,粉刷墙壁,油漆地面,处处焕然一新,就差张灯结彩了。

然后坚壁清野,车间里,附房里,办公室里,可有可无的物件一律清理掉,做到物品摆放有序,美观,清洁做到无死角。

最忙的还是春草,她楼上楼下地做清洁,一会儿车间,一会儿附房,又是墙,又是玻璃,自己扛着几袋子锯末,撒了搓,搓了扫,扫了再撒,撒了再扫,灰头土脸的,活脱脱把自己弄成了泥巴猴。

李闯不放心,提前请公司老总来看。老总走了几趟,手指头在一处设备上抹了一下,没发现粉尘,走到楼梯扶手上,又抹了一手指头,没有发现灰尘,就说,清洁卫生很过硬,只是,有关设施还要注意外在美观!

得到领导的基本肯定,李闯心放下一半,又赶紧对老总的意见做了落实。

现场会说到就到了。

这天早晨,李闯还絮絮叨叨地嘱咐春草,车间的垃圾桶要清空,各样垃圾务必分门别类。说完这些,她又到车间里走一遭,看看水镜地面,瞧瞧洁净机台,再瞅瞅整齐划一的修布区,顺带着给一名女工拽了拽褶皱的胸前大襟。感觉人、机、物三者,拼凑得无懈可击,心里看着清爽,美气,对即将开始的报告也有了底气。

报告是车间的团支书整合了集体智慧的结果。他搜肠刮肚,挑灯夜战,几易其稿,又找了专职政工人员润色,最后报经公司老总批准,才算定稿。李闯对着镜子练了几遍,做足了铺垫,直至状态调整到最佳。

她不怵头作报告。想当年红卫兵大串联,老娘我天安门前受过毛主席接见,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吗?那样的大阵势都见过,还怕这么一小撮撮人?

人越多越精神!面对台下的一大片人,李闯看清了前排就座的市领导和公司的头头脑脑们,瞬间当年红卫兵就还魂了!这报告做得,讲道理,举重若轻,深入浅出;举例子,生动鲜活,妙趣横生,现场互动性强。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现场管理标准高,执行力强,监督考核人性化,有着内秀外美的文化软实力。

成功了!迎着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走下来,从公司老总脸上溢满的光彩,从市领导老远就伸过来的热手,她感觉到成功了!李闯想:就是立马死掉也值了!

好事成双!更大的好事还等着李闯。一个月后,她被突击提拔为公司副总,分管企业文化、政工、安全保卫和企业管理,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年底拿下5S管理认证。

接到这一纸任命,就像做梦。自己心中多年来蠢蠢欲动的那个念想,就这么成真了。她把自己在修布车间的心路历程盘点一遍,没想到,在眼前浮现最多的身影和面孔,不是对面与自己明争暗斗的副主任郑丽,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左膀右臂,不是职工中的“刁民”……,这些都不是,竟是扫地的春草!

6

李闯高升了,副主任郑丽继任一把手,团支书写报告立了功,调任政工部宣传科长。

该升的都升了,春草依旧扫地。不过很快她也有了好消息:李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在各车间增设了一名扫地的,人力资源部定编、定岗、备案,公司从此诞生了一个新工种,叫“扫地工”。春草不再被称为“扫地的”,而是名正言顺的“扫地工”了!

又有人看着春草眼红,一见遮风挡雨的李闯走了,就拐弯抹角地托关系拱春草的岗位,钱点给郑丽一大把,明明白白地说要干春草的活儿。

郑丽没接,不是她胆小,是此时她总想着李闯作报告时的光彩劲儿。说什么也不能把“现场管理样板车间”的牌子砸了!春草是块宝,自己还很年轻……。

春草一无所知,依旧扫地。也是,她除了扫地,还能干啥?还能知道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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