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达是什么意思?”

“奢侈品品牌,英文是prada,非比寻常,也是一个时尚设计师的名字,意大利的,曾经是共产党。”

“共产党真是遍布天下呀。”

“有时候你就像个文盲。”

两个女人在午后的普拉娜酒吧谈天,街对面有许多奢侈品商店,一家影院张贴着巨幅海报:真实的谎言

“奢侈品是普拉达,酒吧叫普拉娜,离得这么近,亲戚关系?”

“普拉娜是德国啤酒吧连锁店招牌,你真是白痴。”

两个女人中胖一点儿叫苗珊珊,瘦的是赵琪。她们的关系由来已久。苗珊珊从省里一所大学毕业后分到报社当记者,现在以首席记者身份经常出现在报端。赵琪热爱写作,经常给报社投稿件,她渴望崭露头角。一晃,快二十年了,她们的友谊是从青涩的青春期开始的。

两人交谈的样子很亲密,向前倾着身子,要么一下子就仰靠在大软椅厚厚的垫子上。赵琪把身后的垫子抱到胸前,但很快就甩到一边,垫子上有很多人的气味,等于她把不知名的陌生人抱在怀里。她将瞬间的感受讲给苗珊珊听,苗珊珊说你就是爱胡思乱想。

“这是一个作家的必须。”

“你是作家吗?”苗珊珊语气带有几分嘲讽。

赵琪耸耸肩,曾经的文学梦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不过,她并没有完全放弃,偶尔写写小说,用她的话说,我得干点儿正经儿活。她把朝九晚五的工作则称作副产能生活。每每看着自己变成铅字的东西,又总觉得不像是她写的,很多虚构的东西轻飘飘的,无病呻吟的爱情,暗藏玄机和乏味的婚姻,而婚姻之外的东西又多半是虚假的激情虚假的浪漫,总之,脱不了男男女女的关系。

赵琪单身,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她跟苗珊珊津津乐道的是在不同时期与不同男朋友的性事,品评他们的优劣,发着男人越来越不行了的感叹。

比较之下,苗珊珊就等于贞洁的良家妇女,结婚时还系处女,婚后从未有过红杏出墙之事,相夫教女,堪称贤妻良母。她丈夫在这座城市颇有几分名气,企业家,热心于搞慈善。每年市政府年终鼓励嘉奖单上都有其名。苗珊珊的女儿刚满十五岁就被送出国读书,接受西方文明的教育。她人生之路的大半是完满幸福的,难怪赵琪每回见她就要发一顿牢骚。

“跟你一比,我过得简直就不是人的生活了,上班要挤2路车,不然就是11路,下班回家要闻老化下水管反上来的难闻气味,尤其下雨天,尸体的气味也不过如此罢。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你有自由啊,这不是你一直的人生哲学嘛。”

“有时候吧,我觉得自由就像个骗人的圈套,一个不小心被套牢,之后就难以自拔。”

“那你是要考虑重披嫁纱?或许来得及。”

“男人就像车,好一点早成了旁人的座驾,比如,你家的郭思嘉。”

“你惦记他?”苗珊珊拿眼斜睨着赵琪,赵琪全当她是玩笑话。

郭思嘉是苗珊珊的骄傲。她对赵琪说过,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不知为什么就认定他是个可依靠和托付终身的人。

赵琪见过郭思嘉两回,一回是在苗珊珊的婚礼上,她当她的伴娘,她还以为郭思嘉一定是这样一副形象,戴近视镜,文质彬彬,不苟言笑,有几分刻板,这样才会跟苗珊珊般配。苗珊珊个性不张扬,喜欢稳重。出乎赵琪意料,郭思嘉有张快乐的面孔,他的快乐给人一种傻里傻气和孩子般不设防的感觉,而他的眼睛则透着诚实热情。

婚礼上的郭思嘉一点儿不像个新郎,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就仿佛像他是来参加别人的婚礼,他将苗珊珊这边年轻的女性朋友一律称作小肥皂。婚礼上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跟当伴娘的赵琪逗闷子,“小姨子,你是文学青年,将来是要当作家的,当作家的一定见多识广,你应该知道有个姆库里部落吧?”

赵琪不知就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是非洲的吧?”

郭思嘉眨了下眼,“姆库里部落有个风俗,男人可以将妻子身边的妹妹,女朋友或表妹统统纳入帐下。”

郭思嘉说完就像个得逞的孩子一样呵呵大笑起来。

苗珊珊女儿过百日那天,赵琪第二次见到郭思嘉,他变了很多,像是长大了收敛了。赵琪心想,男人当了爸爸或许就不同了。

百日宴席的规模小,请的是至亲爱朋,郭思嘉很周到地在两张酒桌间照看,襁褓中女儿也被抱了来,多半是郭思嘉在哄,苗珊珊则完全一个甩手掌柜和幸福小女人的模样。赵琪想起郭思嘉在婚礼上的玩笑,打趣他,“姐夫,你帐下纳入几个?”

“前些天看见郭思嘉了,在电视上。”赵琪用长长的勺子搅和面前的杯子,说。

“他腻歪上电视。嗳,你的前任最近又骚扰你了?”

赵琪跟苗珊珊提到过她前夫,似有复合之意。

苗珊珊说,“我跟你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最腻歪藕断丝连。”

赵琪说,“没有藕断丝连,毕竟曾经在一个马勺里搅和过,一张床上睡过。”

“那就更恶心。”

赵琪有时候会觉得苗珊珊待人有些生硬,不给人机会。

“什么机会?”苗珊珊反驳她,“不过是一种想放纵的借口罢。”

苗珊珊有一双黑色的警觉的黑眼睛,看人的眼神总像是从你身上发现了问题,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她的眼睛。她看不惯赵琪的生活方式,那么容易就跟男人上了床,这似乎已经不是作风的问题了,而是上升到了一个道德层面,而道德的理论又多如牛毛,跟赵琪无法理论这些,她也不想多费口舌。

“你身体里有个魔鬼。”她这样给赵琪下定论。

赵琪不在乎别人用荡妇或水性扬花来评判她,生活中任何行为并不能反映真实的人生哲学,她认为缺少与男人的经历,人生未免太吃亏,有点虚度。

“苗珊珊,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只向一个男人提供性服务的女性。”

“我为之骄傲。”

赵琪和苗珊珊的关系就是如此,近二十年来时断时续地接触,苗珊珊谙熟一切跟时尚有关的事物,她会打网球,高尔夫,除了职业上的便利,也有她丈夫放弃了教师生涯选择做一个商人的缘故,他们需要结识更多的客户和相关人士,并且把这种“商务”活动范围从酒店饭桌上扩展到某种运动项目上。这座城市有一座亚洲最大最标准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一张会员证要百十万块,能玩得起高尔夫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无论是苗珊珊还是她丈夫,都是有身份的人。

近年来苗珊珊的身形变化了,变胖了,人一胖,就连相貌也为之大变,原本她有张圆圆的小脸,嘴角有颗美人痣,现在,两腮上的肉都耷拉下来了。赵琪有机会就要拿她的身材开涮。

“瞧你的腰,带游泳圈过来的吧?你肚子里怎么也有七个月大了。”

苗珊珊很无奈,“我喝水都长肉长脂肪。”

“你得去练练瑜珈,跳跳肚皮舞。”

“我腻歪像和尚打坐似的,半天比划一个动作。跳肚皮舞?别糟蹋人家印度国粹了,就我这肚子甩起来还不是像甩猪大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还说呢,你看你瘦得,难民一个。”

“你这是嫉妒。”

“我宁愿长点儿赘肉,总比你一身排骨强。”

“你那可不是一点点赘肉,好不好。”

“是多了点啊,嗳,你倒说说为什么你不长肉不长脂肪,它们跟你有仇啊。”

“我运动啊。”

“什么运动?”

“床上运动。”

“你让魔鬼缠身了。”

“魔鬼当中,除了那个从瓶子里飘出来的千年魔鬼,我还喜欢一个性魔,他英俊,强悍,也花样多多……”

“无耻。”

“或许吧。”

赵琪盯着苗珊珊腰间的脂肪圈,有点儿走神,她突然就想到苗珊珊的丈夫郭思嘉,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审视一个女人的身体,会不会有气馁的感觉。不过,迄今为止,苗珊珊还没有被丈夫出轨老婆郁郁寡欢这类事所困扰。她自己宣称有御夫术,问及根底,又故作姿态秘而不宣。

赵琪不去究问,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个秘密,你说我听,或许我还你一个,像是一种交换,女性间的交往多半基于此类。还有,她喜欢和享受随性,松散,自然,她跟苗珊珊这些年算是走得最近的朋友,称得上是闺蜜,她知道她何时换了新居,何时买了车又换了车,她的爱马仕包包如何如何。但,赵琪在内心深处对苗珊珊是有想法的,虽然她没怀疑过她们之间的友谊。

有时,她会觉得面对友情,她自己是一张纸,而苗珊珊是一堵墙。每当她走得离苗珊珊更近些时,就能感觉实际上她们是有距离的,就仿佛有一堵墙的存在。这种隔阂的产生,赵琪认为完全是苗珊珊的问题,比如,苗珊珊很少邀请赵琪去家里,但在郭思嘉出差的日子,她会带赵琪参观她的德国标准厨房间,全套意大利家私,还有她跟郭思嘉去各国旅游和国内自驾游时买回的纪念品。而苗珊珊的感情生活是她绝少提及的,即便提,也轻描淡写,模棱两可,就仿佛没有什么人能评判她个人的生活,她的生活完美得无需评判。如果赵琪主动提郭思嘉,苗珊珊不是忿开话题就是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啊。

每每赵琪有不被好朋友信任的感觉,有几分沮丧,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情绪,闺蜜间觊觎并想侵入其生活的事件屡见不鲜,人的防范心理没错,因为大多数人的真实面目实际上是庸俗和市侩的。

原本,赵琪和苗珊珊的友谊是可以持续到她们都老了的时候,但,发生了意外。

周六,苗珊珊开着她的保时捷接赵琪去游泳馆,她新近决定以此运动瘦身。之前,她尝试过中药鲜花减肥,经络推拿,背部火疗,脂肪麻痹,热蒸,SpA,游泳是惟一的一项主动运动方式。

“没办法,人胖了,就变懒了。”

赵琪看着她的车,“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那辆红色小轿车,这车看上去怎么那么霸道呢。”

接着,赵琪又夸苗珊珊的车技,的确,她见过一些女司机,方向盘在她们手中就像炸药包。

“你的那位医生怎么样了?”苗珊珊问,她知道赵琪搭上一个眼科大夫。

“就那么个样子呗,不会有什么新意。”

“上床了吧?才几天功夫,啧啧,这世界怎么了,人还有没有底线了?”

“你不看赵大叔的动物世界吗,动物都是依附本能行事的。”

“你是动物吗?”

“有思维的动物,凡动物都逃不过动物性。”

“借口。”

“好吧,可你要知道一个事实,为什么现在男人女人很容易就走到一起,尤其是已婚的人们,任何一段婚姻经过十年,二十年时间磨损,最后都会像一只外皮好看的大苹果,心儿早就腐坏了,滋生了各种有害细菌,既能伤人也能伤己。所以,男人女人就需要重新建立发展另一段没有细菌的关系,你说是重拾情感信心也好,贴上红颜知己、蓝颜知己好看的冠冕堂皇的标签,或单纯寻求刺激发泄欲望也罢,总之,现代人的婚姻关系不是太恶劣就是淡而无味。”

“一概而论,以偏概全。”

“经验之谈,我的那些男朋友大多是已婚男士。给你说件有趣的事儿,也不是有趣,叫绝望也成。我加入了一个QQ群,群里大多也算是读过些书的人,年代纪事,西方文明也都能娓娓道来。有那么一天,群里一个女人抱怨自己半年增肥了二十斤,体重达到了一百三,还上传了一张照片。立马,一个男人上传了另一张照片,妹儿,你不胖,请看,这才是一百三十斤体重。他把跟老婆的合影传了上来,群里先是一片笑声,继尔哗言。有人开骂,骂那男人太过分,不仅背叛老婆,也是在亵渎婚姻。也有力挺男人的,女人就不该随着年岁变得邋遢不修边幅,胖成那样让男人毫无颜面……”

赵琪忽然意识到什么,忙说,“我可不是说你啊,我是就事论事。当然,就像你说的,不能一概而论,一棍子打倒一大片,或许就有好的婚姻,比如,你和你的郭思嘉,你们是一对模范夫妻。不过,模范夫妻什么样儿?”

“要不,你介入进来瞧瞧?”

苗珊珊的语调怪异,赵琪扭脸看她,苗珊珊的黑眼睛正看她,对于苗珊珊的眼睛,赵琪形容是犬眼,但这会儿,她的眼睛又像蜻蜓,游离不定,捉摸不透。

就这时候,车前一个人撞了上来,苗珊珊一个急刹车,没系安全带的赵琪猛地向前倾去,脖子扭了,脑袋一阵晕眩,胃里翻腾起来。

出事了,车头前四五步远的地方,一个瘦弱倒地的男人手捂在膝盖上痛苦万状。

“撞人了!”赵琪失声叫道。

苗珊珊骂了一句粗话,坐着没动,紧盯着倒地男子。

刚才还冷清的街道就聚集了大堆人群,仿佛这些人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快报警吧。”赵琪说。

苗珊珊冷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赵琪说,“碰瓷儿,玩儿这个,老娘眼里可不揉沙子。”

她拉开车门,下了车,扭着屁股走向那个男人,“兄弟,这是什么,猪血还是红药水?”

男人一手仍抱在膝盖上,一手指苗珊珊,“你撞了我,快送我上医院,嗳哟,疼死我了,我腿可能断了。”

“站起来走走看。”

“臭娘们,你撞了人还耍懒,老子交通队有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信不信!”

“得了吧,你敢去交通队我就供起你,起来吧,大热的天,难为你了,为你这番表演我愿出二百块,找个小馆子喝一顿再泡泡桑拿,或许还能找个便宜的小姐。

“操你妈!“男人骂。

苗珊珊回骂,“还是去日你妈吧。”

倒地的男人恼羞成怒,跳起来出手给了苗珊珊一耳光。

苗珊珊又惊又气,她一甩头,回身从车内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厚厚的一沓钱,手指围观人群,尖声道,“谁,你们中间,有谁来煽这个人渣十个耳光,这些钱,就是谁的!”

嘁嘁喳喳的人群瞬间的静场,十几秒后,窜出一个彪形大汉,冲到碰瓷儿男人身边,揪起他便煽起了耳光,一边煽一边数,之后,抓起苗珊珊拍在车盖上的票子扬长而去。

这一切的发生不超过五分钟,赵琪坐在车里看得目瞪口呆。

“心情全被破坏了,不去游泳了,喝酒。”

在人们错愕,哄笑,怒骂声中,苗珊珊使劲地按着喇叭,冲出人群。

“你怎么知道是碰瓷儿的,我还真以为是撞上了呢。”

“问问你怎么就知道一个男人是不是可以跟你很快上床,一样的道理。”

“扯得上嘛。嗳,你说那两个男人不是一伙的吧。”

“管他呢,反正我出了气。”

赵琪和苗珊珊去了“来来往往”,据说是一个歌星老妈开的地儿,以蜜制小龙虾着称。赵琪和苗珊珊是这天晚餐的第一拨客人,占一个大包间。

“吃晚饭有点早啊。”赵琪说。

“你真可怜。”

“什么?”

“我是说,你的生活就像上辈人,到点儿了才吃,到点儿了才睡。”

赵琪心里很不滋味,“那又有什么错,现在才不过三点嘛。”

“别说这些了,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

“关于你跟郭思嘉呀。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达成一种协议,口头上的纸面上的都可以,我们默认就成。”

“我怎么没明白你的意思呢?”

“你说的,男人都要出轨,而你需要男朋友,床伴,一举两得,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不会太在乎的。我也喜欢赵大叔的节目,我清楚,在动物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一夫一妻制,从达尔文那个时代开始,科学就有大量的发现,就像发现了鳄鱼的眼泪与情感根本无涉一样,雌雄两性在性选择上,只在纯本能的生理基础之上。说白了,男女情感无非就是性交的通行证。”

赵琪怀疑道,“你被刚才那一耳光打懵了吧。”

“难听了点,但事实不是这样嘛,你说过,跟那些男人你需要的不是感情,不是忠诚,是快乐,性快乐,但很多男人在这方面又糟糕得很,多半,你只是在奉献快乐,让男人快乐了而已。这世界怎么了,女人疯了,男人不行了,女人得时时需要克制肉体的欲望。不过,跟郭思嘉就不用有这方面的忧虑,他会让你的身体获得满足,你可以做郭思嘉的隐秘情人。”

“……”赵琪看着苗珊珊蜻蜓般的眼睛,不知道她是在用眼睛的哪一部分在看你。

这是赵琪和苗珊珊在之后那起悲剧发生前最后一次见面,在她们中间,突兀就插进来一个人,郭思嘉。赵琪,苗珊珊,郭思嘉,就像三条别别扭扭的直线,经由苗珊珊手一纺,纠缠在了一起,又一下子断开,由此,悲剧就发生了。

赵琪对于在那个晚上她跟苗珊珊在“来来往往”究竟谈了些什么,还是之后慢慢回想起来的。

苗珊珊对郭思嘉起疑心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只是始终都没抓住把柄,这让她如鲠在喉。

“我明白了,你利用我,捉你丈夫的奸。”赵琪本应表现出几分愤怒,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软绵绵的。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相信他的眼光,我不希望他外面的女人很不堪。别说利用,说互惠互利行吗?一个是我好友,一个是我丈夫,我放心。其实这些年你交的那些男人也真的不怎么样,不是猥琐算计,就是不够男人的仗义。那个医生又怎么样,他的星期天和每一个晚上都必须守在家里,守着他的那个大嗓门的喜欢吵架的当会计的老婆。你不过就是他的下午茶,空闲了消遣一番,干么让他占这么大便宜?赵琪,你是大白菜吗?到了该处理的时候了吗?”

赵琪看着苗珊珊抖动着嘴边的法令纹,是谁给这地方的皱纹下的定义,很深,在嘴边形成了一个圆洞,苗珊珊的舌头就在这圆洞中嚅动,有点儿像蛇出动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教训,闺蜜就像自由一样是骗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闺蜜之间的秘密就会成为一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伤了旁人。赵琪记不起是在什么情况下跟苗珊珊说的有关于那个眼科医生的那些话,她觉得该煽自己一个耳光。

“郭思嘉跟你认识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他很会照顾人的,也不吝啬,你可以跟他和我一样拥有很多。我有没有跟你提过,郭思嘉在恋爱时给我写过诗,小情小调的,或许,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诗人,你们还是有共通的东西,这岂不是很难得,对不对?”

“苗珊珊,你是在给你丈夫拉皮条吗?那你应该找一个比你,比我们更年轻的来。如果你是在给自己的丈夫下套,我告诉你,别打我主意。”

“在真人面前别说假话,你否认对他没感觉?得了吧,我结婚时,我女儿庆生时,你们两个看对方的眼神就不一样,我眼里可不揉沙子。这些年,每当他接到你打给我的电话时,语调就变了,‘赵琪,是我,郭思嘉,你好吗?’天,除了恋爱时,他从来没用这种声调跟我说话。这不是我猜的,是女性天性的预感,当你有了一个令人不放心的丈夫,这预感就找上来了。”

“照你这么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信任我?我们的友情是假的?”

“是真的,但预感也是真的,难道你不清楚女人的直觉和第六感吗?别矫情,这不是让你偷,难道只有偷香窃玉才会让你感到刺激吗?我给你们空间。”

“你病了,病得不轻,你得去七院看看精神科了。”

“人有病,谁知否?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苗珊珊的眼圈儿突然就红了起来。

那天,赵琪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只记得跟苗珊珊吵一会儿骂一会儿笑一会儿,再扯一些空洞的废话,像两个神经病。她们不停地喝酒,苗珊珊喝三瓶蓝带,赵琪喝三瓶蓝带。苗珊珊喝五瓶时,赵琪不示弱地也喝五瓶。大概是第八瓶啤酒之后,赵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赵琪从床上醒过来,看到电话上一长串未接的电话号码,是苗珊珊打来的,她给她回了电话,苗珊珊在那边笑,“知道你怎么回的家?郭思嘉背回去的,嗳,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是认真的,不是心血来潮。你都四十多了,就算你把自己保养得不错,脸上没多少皱纹,身材也还算可以,你要记住,你既不是明星也不是富家女,你以为你还有多少诱惑男人的资本?你又不是传统的良家妇女,说句不好听的,人可尽夫。”

赵琪真希望煽苗珊珊耳光的不是那个猥琐的倒霉蛋,而是她赵琪。

赵琪和苗珊珊再没见面,赵琪从每天报箱里的报纸上看到诸多由“本报首席记者苗珊珊”报道的消息和编发的新闻。然后,去画廊替人卖画,卖些小摆设。偶尔,灵感来时,写几篇不痛不痒的小说,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她认识的编辑们,有的发表了,有的如泥牛入海。

她和那个相识不久医生的关系走到尽头,意料之中,每一段关系都是从最初的激情和热络到中期的平淡无味,再之后,如果不是出现恶劣的局面,会心平气和地说声拜拜,都已经形成了一个模式。至于她的前夫,她倒宁愿做朋友,他们嗑嗑碰碰生活了不足一年就离了,没离前两个人吵翻了天,相互憎恶,离了后,反而平静了,成了不在朋友之册上的朋友。她也见过前夫后来的妻子,有一年她带着当时男友跟前夫和他妻子一起去哈尔滨看冰灯。前夫妻子悄悄问她,你们为什么离。她回答说性格不和。前夫妻子嘟哝一句,这我倒没看出来。赵琪从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出了某种不放心。赵琪说,我不想生孩子。前夫的妻子哦了一声。为什么。因为我不能生育。为什么。这个女人的为什么太多。赵琪有点儿烦她了。

有一天,赵琪意外地跟郭思嘉不期而遇了,在一次文艺家颁奖会上。

这个奖项由本市几家企业联合出资设立,以鼓励有成就和具有影响力的文艺工作者。赵琪受到邀请参加了颁奖仪式,说白了就是去捧人场。

文化俱乐部礼堂的主席台上,赵琪看见了西装革履的郭思嘉,他是出资的企业家之一。他在台上,赵琪在台下,看得清楚。郭思嘉没有发福,头发和皮鞋油光可鉴,似乎比赵琪在电视屏幕上见到的时候略瘦些,脸上找不到那种无心无肺的快乐表情了,平静,郑重,有点儿像政客的面孔。

仪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致词,介绍企业家并请他们轮流讲话,宣布获奖名单,奏乐,颁发奖杯和证书。郭思嘉的讲话很简短,大致是祝贺,再接再厉,继往开来等套话。然后,就是不那么热烈的掌声。

有一会儿,赵琪的思想没集中在这个礼堂里,开了点小差,她在想台上的那个男人身后的女人——不是苗珊珊——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年轻,漂亮,可人,不会长游泳圈和大肚腩。也许不止一个,这个男人心中有个姆库里部落。

苗珊珊守着这么一个成功的不安份的男人,一定很痛苦,很绝望,她使出替丈夫找女人的计策来拴住这个男人也许是对自己婚姻保卫战中最后的一个招数。可是,难道她就没想想那个蒙在鼓里的男人是不是认同她的奉献呢。

颁奖仪式结束后有个自助餐午宴,郭思嘉终于看到了赵琪。

“呀,怎么是你呀。”

“就是我呀。”

“我们有十八九年没见吧。”

“可总是听珊珊说起你。”

他们两个人边寒暄边不约而同地退到餐厅的一个角落,但总有人过来跟郭思嘉打招呼。

“好像没太大的变化。”

“变化一定是有的,你女儿都长大出国了。”

“是啊,一晃就快二十年了,有点吓人吧。”

“有人在喊你,你还是过去吧。”

“等着我,一会儿顺路送你回去。”郭思嘉说。

赵琪没有等到自助餐结束就离开了,带着极为出乎意料的怅然和挥之不去的空虚离开的,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餐厅另一面的郭思嘉,内心泛起了一阵漪涟,她很难给自己波动的内心下定义,也许像苗珊珊说的那样,她内心真的有个魔鬼,这个魔鬼让她对好朋友的丈夫产生了类似于爱情的东西,而且,她非常清楚,这情感早在那个婚礼上看见那张乐呵呵的面孔时就已经出现了。

几天后,一个傍晚时分,赵琪电话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后,那边并没有人说话,但她听到了呼吸声,还有隐约噪音,车辆行驶的声音,有人在远处说话。这个电话就像是从马路边上的电话亭里打来的。赵琪屏住呼吸,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她猜到是谁打来的电话,或可能她猜错了,只是凭空想象,她宁愿猜错了。

一阵微风从电话里传过来,电话断了。这个电话再没打来。

缺少了跟苗珊珊时不时相见的环节,赵琪日子最初变得有点儿反常。以前,无论有什么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跟苗珊珊诉说。苗珊珊也算是个好倾听者,也不是个大嘴巴。虽然对待与男性关系上的观念迥然,但并不妨碍说她的意见和出出主意。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她最清楚赵琪性格上的弱点,“你的毛病就是情商太低,不圆滑,不世故,不会来事儿,说白了,有点儿傻逼。性格成为你的致命伤,虽然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但客观说,比那些徒有虚名还沾沾自喜露头露脸的所谓有影响力的货色强多了。”

“这真是莫大的恭维。”

赵琪不认为自己是个怀旧之人,但总能想起这些年跟苗珊珊在一起时的很多快乐时光。有一个时期,她们两个尝试着抽烟,那种细细的摩尔,在人前抽,人后抽,讨论什么样的抽烟动作能打动人,对别人的目光全然不理会。她们一致认为抽烟除了能解除夏日的酷暑,还能改变一个女性气质。她们谈论幸福,男人女人的染色体和性高潮。苗珊珊说幸福不是幸福,只是不幸的程度。她给赵琪恶补了关于染色体方面的常识:染色体的数量是成为哪个物种的根本。马有66个染色体,人则是46个,大猩猩接近于人类。男性的XY染色体在繁殖上起决定性别的作用。

尽管苗珊珊在她的生命河水中只趟过一个男人,但她获得的体验并不匮乏,高潮在她看来就像癫痫发作时的痉挛和抽搐。赵琪则形容性高潮是一种皮肤病,病患在患处抓痒,越抓越痒,又痛苦又渴望。

“你得了皮肤病吧。”苗珊珊一边说一边胳肢赵琪的痒,“这会不会让你感觉是一种性欲呢。”

一到夏天,她们就去浴场游泳,苗珊珊还没有长游泳圈,一般都选在晚上。有一回在仙浴湾,两个人心血来潮把自己脱得精光。苗珊珊曲线窈窕,很迷人。因为第一次在浴池之外的地方裸露身体,她们都兴奋不已,尖笑打闹,贬损对方身体的缺陷。后来,她们就躺倒在暖意融融的沙滩上,看月亮看飘浮的碎云。渐渐就有些睡意朦胧,那时候,赵琪听到苗珊珊轻轻说了句,“如果从一开始就是美丽的多好啊。”

赵琪问“谁?谁美丽?”

苗珊珊没有回答,赵琪也没再问,直到来了一伙吵吵嚷嚷的外地游客,那些男人看到了她们,哇哇怪叫,两个人抓起衣服狂逃。苗珊珊的一只鞋丢了,赵琪崴了脚脖子。这件事一想起来就让她们兴奋。

距赵琪和苗珊珊在来来往往酒店见面的大半年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赵琪看见了苗珊珊。当时她坐的公共汽车行驶在黄河路上,前面一个交叉路口的红色信号灯亮起来,车停在路边。

赵琪坐的座位靠窗,窗户敞开,正对着一家视光眼镜店和音像制品店,她打量着从两扇挨得很近的店铺门内走出的人们,年轻的,年老的,有牵手的伴侣,她琢磨着他们背后的生活。

一个女人从眼镜店走出来,是苗珊珊,赵琪不由地向外倾了倾身子,苗珊珊似乎想接个电话,一抬头,看见窗内的赵琪,她们相互注视,赵琪见苗珊珊嘴唇嚅动了一下,这时候,汽车启动了,赵琪扭了一下脸,她和苗珊珊的视线在倾斜的空中再一次碰撞到一起。突然地,另一个清晰的记忆涌上赵琪的脑海:她参加了报社一次征文活动,获了个小奖项,去报社领征文奖,接待她的就是苗珊珊。苗珊珊很惊喜说,“你是赵琪啊,以为是个老家伙呢。我告诉你个秘密,这次的一等奖本应是属于你的,但你没名气呀,给了一个本市的着名作家,除了在报纸上偶尔发发小豆腐块,十年多了,这货没正儿八百的作品。”

从那个时候起,赵琪就把苗珊珊当成了朋友。

公共汽车到了终点站,赵琪下了车,一下子忘记了原本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苗珊珊,想她从眼镜店走出来的样子,还有熟悉的她想要接听电话前的一个皱眉头的习惯。赵琪有一种感觉,她和苗珊珊的关系并没有完结,只是暂时性的搁浅,一个不经意间,她们就会出溜回从前,因为这些年,她们并没有刻意,一直都是她跟着她,她跟着她,就像两个搭档多年的舞伴,无需暗示便知道朝哪个方向旋转。

这天,窗外下起了雪,这个冬天的雪特别多,室内供暖不好,赵琪穿着棉衣也不觉得暖和。黄昏时,雪花仍飞旋在窗前,没有丝毫的浪漫,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赵琪感觉冷,有想钻入另一个人体内的渴望。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赵琪误听成是门铃,快递公司通知她有个发自天津的快件,她以为是快递的业务员。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境外号码,这让赵琪疑惑不解。

竟然是苗珊珊。几天前赵琪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市政府新一届领导班子将组成赴港招商团,旨在拉动外资投入,以提升城市GDp的增长。除了政府官员和企业代表,随行的还有一个庞大的记者团。苗珊珊这个首席记者就是其一。

听出苗珊珊的声音后,两人一时无语,赵琪脑海瞬间出现了一片真空,有点像空旷的沙滩,她突然想不起苗珊珊长得什么样儿,曾经她说话的嗓音,她们是如何认识的,这些统统都想不起来,仿佛苗珊珊是她臆想和虚构出来的一个小说人物。

片刻,苗珊珊如同沙砾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赵琪,请你帮个忙,一个大忙,我离开两天了,一直打电话给郭思嘉,电话关机,家里没人接听,公司的人说他没上班,我找不到他。”

赵琪没马上回应,各种想法蜂拥而至,什么意思?圈套吗?栽赃吗?她疯了么?绝望了么?

“我担心一件事,有个晚上他忘了关煤气阀,是楼上的一个酒鬼救了我们,他半夜回家砸错了门,如果再晚半小时,我和他都进了天堂,也许是下地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扯上我?赵琪心里想。

“我只能找你。”

“你家保姆……”赵琪终于开口了。

“女儿出国后,就让我打发走了,我也不想找我家人和他家人,在他们眼中,我和他的婚姻没有任何瑕疵,我们的问题,现在只有你知道,你一个人。”

赵琪心里不舒服,仿佛她因此就得义不容辞。

“我很害怕,非常……真的,我没法回去,不然……赵琪,请你一定……。”

“好吧,我就去看看,外面下雪,路上肯定不好走,会晚些。”

“谢谢你,我保持电话畅通,随时打电话给我。”苗珊珊松了一口气。

赵琪在街上顶风冒雪二十分钟后,才跟另外几个人挤着拼上一辆车。车内有一股常年未清洗的难闻的气味,而路上堵塞,她不得不忍受半个多小时,下车时,司机非常不合情理地多收了车费,赵琪很气,想跟司机理论几句,但拼车的另外几个认为这种天气没必要计较。

苗珊珊家在五楼,有一个宽敞漂亮的大阳台,漆成黑色的栏杆弯曲构成一个华丽的图案。赵琪在楼下先按门铃,没有应答。上楼时,她吸着鼻子,想嗅出某种异样的气味。

苗珊珊是不是煞有介事了些,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同样,不会两次都忘记关煤气阀醺死自己。有关于忘记关煤气阀或许是苗珊珊编造出来的,目的是让我充当她密探的角色。赵琪有些忿忿然。

赵琪没有敲开门,正想着是不是要马上打电话给苗珊珊,苗珊珊倒先打回来了,赵琪说她家里没人。苗珊珊让她直接进去,她告诉赵琪门口贴着的对联上旺盛两个字是可以揭开的,她在下面用胶带纸粘了一把备用钥匙。

赵琪一边把锁匙捅进锁眼一边想,我将看到的是什么?一具僵硬的尸体还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还有,为什么我要听苗珊珊的指令?事实上,即便两人不再做朋友也不会损失什么。

赵琪走进房里时,确定在昏暗中闻到了一股气味,但与煤气无关,是一种宿酒的味道。

沙发前的地板上,横着一个人,之前他一定是睡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下来。衬衫和裤子皱巴巴,领带松松垮垮吊在脖子上。郭思嘉还活着,赵琪听到打鼾的声音。她找到客厅的电灯开关,灯光雪亮,但并没有惊醒郭思嘉。

赵琪俯下身,原本是想叫醒他,却不想看见了郭思嘉乱蓬蓬头发根下花白的一片,她不免感到吃惊,郭思嘉才四十出头,竟满头白发了。赵琪看着那片白发根有些恍惚,而郭思嘉此时倏地睁开眼睛,赵琪吓一跳,向后退了退,郭思嘉坐起身,他瞪着眼睛看着赵琪,就像看一个走错了门的人。他眼皮浮肿,里面布满了血丝,脸上的表情像钢板一样让人揣测不出他内心。

赵琪说,有些结巴,“珊珊让我来的,打电话你没接,也没去上班,她、不放心,所以……哦,你没事是吧,那就好,我,走了,你最好现在给珊珊打个电话。”

赵琪快快走出门,心里却埋怨自己干么慌乱得像个窃贼似的。路上,赵琪给苗珊珊发个短信,郭思嘉没事,只是喝醉了。

苗珊珊没回信,也没再打来电话,赵琪自己则有点儿受骗上当的感觉。

第二天傍晚,接近于前一晚赵琪去苗珊珊家的时间,郭思嘉突然打来了电话,“赵琪,我是郭思嘉,我在你家楼下,朋友送了一些水果,南方的,我带了些给你,你下来拿吧。”

赵琪往楼下走,她穿着棉拖,不太合脚,差点儿在楼梯上踩空,这算是答谢礼么,答谢什么?答谢我替苗珊珊完成了一次监视任务?是一种警告或贿赂?以后别掺和我们夫妻间的事儿?赵琪心想。

郭思嘉的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看见赵琪,他摇下车窗,“上来。”赵琪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冲郭思嘉笑笑。他的头发梳理整齐了,除了面色有些憔悴,他又是那个坐在主席台上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的郭思嘉了。

“你吃饭没有?”郭思嘉问。

“吃过了。”赵琪说。

“我们找个喝茶的地方?”

“我没换衣服,也没化妆。”赵琪有些为难,另外,车内温暖舒适,她倒情愿在车里坐一坐。

郭思嘉似乎明白她的心理,“你家里暖气不足吧。”

“你看我穿的,哪有在家里穿棉衣。”

“昨天你怎么回来的?”

“别提了,根本打不到车,连拼车的机会都没有,我走回来的,幸好不远。”

“我想到了,可你走得也太快了点,像兔子,尥得忒快。”

赵琪情不自禁笑出来,一下子,感觉轻松了,就仿佛跟郭思嘉是一对常见面的老朋友。

郭思嘉伸手拧开音响,想想又关上了,“你,大概从她口中已经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了吧。”

赵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摇摇头,“不是……没有……”

“赵琪,你写过很多故事,让人搞不清它们是真是假,有时候我想知道,那是真的吗?”

“既是故事,那就是虚构,或者说虚构的成分居多。写小说嘛,杜撰呗。”“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吗?我来之前就想过了,我要讲给你听,它没有你虚构的故事精彩,但绝对真实。”

赵琪没做任何表示,这意味她不反对郭思嘉讲故事,他的故事一定与苗珊珊的版本不同,就像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做一个梦一样。

“每个人产生爱情的方式不一样,我是因为她脖子上细细的颈脉爱上了,也由此下定义她也爱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颈脉,不停地跳着,那是她心里激动的反应吧,过去了很久,我才发现,她见到谁,那根颈脉都是抖的,尤其她跟我生气时,抖动得更厉害,是不是很可笑。

她去学校采访,跟几个老师就学生早恋的事座谈。我就坐在她身边,一扭脸就看见她脖子上的那根颈脉,我有一种想去抚摸的冲动。她离开学校时是夕阳西下时,她桔色的裙子在晚霞的映衬下像一团火。我就是那个时候下决心追求她。

她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我约她看电影或去公园也被遭到拒绝,我想她所以对我的热情没有相对的回应,一定是她身边的追求者太多,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发生了一件事,班上的一女生疯狂地爱上我,是个有点小文采的女生,写诗写情书给我,传给同学看,在我上下班的路上等我。我规劝,警告都没有起作用,反而将她的叛逆和偏执激了出来。师生恋事件就这样被传得沸沸扬扬,结果就是我不得不调转了学校,而那个女生割腕被救后,被家长带离这座城市。

我两个月没见到她,一直都是我主动,我吃了一惊,她消瘦得厉害,一脸病容,嘴唇爆着皮屑,像大病了一场。原来,两个月我没再找她,她以为我放弃了她,而她的性情又不允许主动找我,我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后,大为感动,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之前我们没有上过床,除了在电影院里她允许我拉着她手,送她回家道别时亲亲她脸蛋,再亲昵些的动作就会让她起敌意和拒绝。我过于保守。我们的初夜有些恐怖的意味,她流了好多血,我并不是新手,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那些血把我吓住了,差不多就是惊慌失措,然后,想起来要送她去医院。她比我镇定,脸色在灯光下惨白一片,她事先拿了一条毛巾到床上,我在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它的作用。她把沾满了血迹的毛巾举在我面前,一字一句说,‘是你,郭思嘉,杀了我的贞操。’她嚎啕大哭。我哄了很久,哄到筋疲力尽。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了,梳理打扮好了,坐在床上离我远些的地方看我,我又看见她脖子那地方跳动的颈脉了,我冲她笑笑,伸手向她,‘过来。’

‘你给我发誓。’她说。

‘发什么誓?’我一时间没明白。

‘别装糊涂,这辈子,你得为我负责。’

她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夕阳下那团燃烧我心的火,白晰脖颈上跳动的脉波,在电影院里相缠的手指。我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发誓。’

那时候的我就像个磁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看我,男生们偷偷窃笑,女生议论纷纷,只要谈到男生和女生的关系,就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毕业前,我跟一帮同学去山上露营,一个脸上长满了痤疮的矮小男生对我动手动脚,我踢了他一脚,他回手就煽了我一耳光,骂我是娼妓,是公共厕所,并说他才不想碰我呢,不过是可怜我没有男生要罢。

我捂着生疼的脸哭了,心里充满了仇恨,我恨这个矮小的男生,恨那些跟我发生过性关系的男生,恨我的同父异母哥哥,也恨我爸爸妈妈。

在校园最后的日子很难捱,我盼望着离开,离开这个流言蜚语之地,我要到一个不会散布我流言的地方生活。

我是背着‘色痨’的绰号离开学校的,然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我又回了家。我能分配到报社,还是我爸爸活着时的一个关系。我的异母哥哥已经结婚了。他对我贼心不死,我警告他,休想再占我一丁点儿的便宜,我会把一切都抖露给他老婆。他故作强硬,‘你是喜欢的,其实你是喜欢那样待你,你喜欢别人强奸你,你是个天生的荡妇,我们是一丘之貉。’

他骂归骂,但没敢碰我,他怕老婆,怕得要死,我利用他这一点,在郭思嘉最初做生意时,跟他借了很多钱,他不敢不借给我,他有他的软肋。可他还是报复了我,强奸我的那几个人是他找的。

跟郭思嘉的第一晚,我有点儿弄巧成拙,红颜料太多,多得有些假,我等着他揭穿我,煽我耳光,然后,扬长而去。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旦他发现了我不是处女,我就不会再跟他过下去,我无法忍受一个每天都跟你一起生活的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你,我要在我丈夫面前保持我的尊严,我需要尊严。没想到,郭思嘉被那些红色的东西吓住了,他以为我大出血呢。男人有时候很蠢,很容易被蒙蔽。

结婚后,我一直都在避孕,我对怀孕有种恐惧感,一想到怀孕脑海里就出现医生手中长长金属钳,它带着令人惊悚的电流探进体内。郭思嘉当然不清楚我不想怀孕的真正原因,但他已经习惯于听从于我,配合避孕,但就在那个魔鬼之夜,我没有任何防范措施,而此时又是我的排卵期,我怀孕了,怀上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我知道,我在郭思嘉面前保持的纯洁形象给毁了,从此,我将成为一个有污点的女人,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他爬到我身上的时候,一定会想到那个夜晚的一幕。我恨极了,我恨不得杀了他,恨他无力保护我,恨我将要永远都背负着被人轮奸的羞耻。我想,我们完了,婚姻结束了,等第二天天一亮,就跟他去离婚,我不愿让另一个人永远地作自己生活的见证人,即使是离自己最近的人。可当我看到郭思嘉欲哭无泪无地自容的样子时,瞬间,我改变了主意,也许,这事件并没有坏到不可收拾,最应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他一辈子都会为自己的懦弱感到不安,他一辈子都会欠我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死,一辈子还没到呢,还有长长的一段路呢,可他竟然死了。我恨他的死,他没有病,没有心脏病,没有肿瘤,没有糖尿病高血压,他可以一直生活到老,但他死了……”

苗珊珊的嘴唇一上一下嚅动,眼睛散发着谵妄的光芒,她的语调平稳,冷静,像在法庭上陈述一个事实,以此证明一个因果关系,因为……所以。

赵琪渐渐就听不到她的声音,在她的身边,有一桩充满了谎言,秘密,誓言,背叛,破坏的婚姻,一个自以为了解妻子却对妻子一无所知的丈夫,一个看似贞洁——以此为勒索——却淫荡无比的女人,这真是奇特现实。

露台上的灯亮了,海面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这是个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晚。

她脱掉穿好的衣服,躺在我身边,‘像昨晚那样要我。’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这句‘像那晚那样要我’‘像第一次那样要我’‘像你发疯时那样要我’几乎伴着我们每一次的开始,这对我来说是很别扭,很糟糕,性行为极敏感,一点点小事,一阵风,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误读的字眼或不协的声调,都会影响到那个过程。

此后的生活暴露了她性格上的乖张,下班晚几分钟回来,跟邻居的女人太热情,喜欢某个电视女演员,这都能成为她向我叫嚷的原因,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爱喊叫,脖子的青筋暴起,眼睛瞪得露出了白眼球,嘴巴一张一合,情绪激动时使劲地弓着腰,我很担心她因此会休克过去。她是太在乎我了吧,我这样想,为安慰自己,也为爱莫能助的无奈。

至于一些琐事,讨厌我踢足球,讨厌我的脏袜子,讨厌我频繁去父母家,不喜欢我做菜的口味,这些,我都忽略了,不跟她去争去辩解。婚姻难免磕磕绊绊,得磨合,我父母一辈子也吵吵闹闹的,原先,没结婚前,我会以为我跟上一辈人的婚姻一定是不同的,我觉得父母所以那样生活了一辈子是因为文化上的缺失,而我们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一代。

结婚半年,出事了,大事。那天她在报社加班,前一天她就嘱咐我去接她。我骑车载她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拆了的建筑和废墟,就在那儿,一个待建的工地旁,那五个人截住了我们,就像事先计划好了一样,四个对付我,我承认,我懦弱,怕死,怕他们手中的刀。这几个人轮流……她没有喊叫,嘤嘤而泣,我这一生都会诅咒那个时刻。

事后,我要报警,她激烈反对,‘难道你要让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郭思嘉的老婆被人轮奸了吗?!’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恐惧和伤心。我欲哭无泪,‘对不起,对不起。’我羞愧而耻辱。我发誓,我是自动的,源自内心强大的责任,我永远都不会背叛这个誓言,‘老婆,对不起,我会永远对你好!’我在发誓的同时,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在我内心正在瓦解。

最初,我们都回避这件事,但它很快就成了我们婚姻的致命伤,当她不高兴时,想打击我刺伤我时,就把它拎出来,像一纸公文,想贴就贴,想揭就揭,她骂我的那些话很难听,‘懦夫,胆小鬼,猪,人渣。’我,忍了,不作任何反抗和反驳。

女儿出生后,她让我辞了教师职业去做生意,她当记者有些人脉。我不想做生意,我不认为自己适合做生意,我跟她僵持了几天,直到她毫无道理地又把那件事扯出来‘又不是让你用命去救老婆,你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一咬牙,辞了工作,却不想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人脉关系是一个因素,或可能,我有这种天赋。但每一桩生意到了平稳的收益期我就会转行,变项目,她说我折腾,而实际上我就是不想停下来,歇下来,我把自己当成一个陀螺,不停地转下去,转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停止。

这些年,她清楚我做的每一件事,认识我身边的每个人,但她仍心存怀疑,怀疑我出轨,怀疑我跟所有可能的女人上床,她怀疑她自己的女朋友,同事,女邻居,就仿佛我是个每天都拎着一个大阴囊到处留情的猩猩。

我们很久都没有性生活了,我在她面前是个性无能者,一个阳痿患者,总之,我是个可以跟任何女人发情就是不对自己的老婆感兴趣的畜生。但,我们却一起出席各种聚会,饭局,拍照,旅行,总会有人安排这些事,我们也就顺水推舟跟着去演,仿佛我们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好夫妻。

我也找女人,不是为了寻找精神寄托,不是为了宣泄欲望,就是想把一个真实的女人抱在怀里,感受一下女人的温暖。有一回,我竟然在一个小姐的怀里流了眼泪。

庆幸的是,她对女儿很好,从来没在女儿面前歇斯底里,她的那些刻薄语言都是针对我而言的,‘你真以为你是个人物呢,只有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才会说,珊珊,你嫁了个好老公,又会赚钱又会体贴人,要是她们知道这个会赚钱会体贴人的丈夫是个什么东西就好了。懦夫!地地道道的怕死鬼,他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扒光了老婆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眼睁睁看着别人对她老婆进行蹂躏,摧残,而他竟然可以做到一声不吭,哇!我真是嫁了个伟大的男人。’这些话,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了。

女儿出国了,我很惦记,我喜欢女儿,她是个阳光透明的女孩儿,不像妈妈,长得倒有些像,我们之间很亲密,每次她打电话回来第一句总是先问,‘我爸呢?’她说我笼络女儿倒是有一套。而她再也不是我初次看到的那个年轻的多少有些自负的女子了,原本细细的脖子松驰了,堆集着肉褶,浑身的肉随着她的愤怒——她骂人的时候——直颤动。她任凭自己成为一个泼妇,要么,她会一下子冲到我面前,跪在我脚下,表白她的情感或忏悔,就像精心演练过一样:‘我对你太不好了,对不起,你是个好男人,好丈夫。你比我认识的女朋友们的丈夫,男朋友强多了,我是爱你的,我只是不知道怎样能更加爱你。我保证,以后不再骂人,不再刺激你,我好好待你,做个贤惠妻子。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给你洗澡,我会孝顺你父母,做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媳妇。我们重新开始,就像我们最初恋爱那样,我们的恋爱是不是很难忘,你多么爱我呀,那时候我年轻,漂亮。现在我变了,变胖了,变老了,没关系,我可以减肥,可以去美容,有一种叫玻尿酸的针剂,打一针,所有的皱纹都会消失了,我又会变年轻变漂亮。你想要我吗?你想怎么要都行,你可以像要妓女那样要我,我就是你的妓女。来吧,要我吧,上我吧,你看你都硬了,硬得像块铁,求你了,别再想那件事了,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能忘记我就能忘记,其实,我并没有损失什么,你也没有损失什么,就权当我在婚前干这种事,不像粮食,不像大米白面,挖一瓢就少一块,我什么都没损失,你也没损失,如果你觉得不平衡,你可以找别的女人,你喜欢谁?赵琪吗?她对你有意思,我所有的女性朋友都认为你有魅力。除了她们,你还有别的人选吗?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如果你愿意可以当着我的面干她们。’

每次,听她说这些就像听复读机的重放,我会想,她不是有病吧,精神病。她就像被一种不属于她的个性控制了一样,一个谁都无法认出的人。

我不能离婚,不能离开她,我曾经爱她,我向她发过誓言,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我成了一个誓言的囚徒,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囚徒。

你要问我这些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伤悲?行尸走肉?也没那么惨吧。看着我认识的伙伴们快乐的生活,我有些许遗憾。不过,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也许,到不了一辈子就过去了,人活着的岁月其实短得可怜。近来总会被媒体问到一个问题,如果生命再重来一次会怎么样。

我从来不做这种假设,因为我不喜欢,不可能,也没必要重来,即使重来,人的秉性和意识形态是注定的,也许,这就是命,人逃不过命,逃不过不由自主的选择。

我是不是像个怨夫?我是不是不太像个男子汉?在背地里对老婆说三道四,我不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如果我是,早就死于刀下了,并因此获得英雄的称号。”

“让我抱抱你好吗?”突如其来,一阵温柔水般地漫过她的身体。

这是赵琪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最后一次见他,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大概过了三个月,在报纸上的一则报道里。

【本报讯】记者跟踪报道,不日前发生在某地下停车场的一辆轿车内死亡的男女事件,有了最新进展。死因现已经查明,系车内空调打开的时间过长,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死者的身份记者已经得到相关部门的证实,车内的一对男女非夫妻和亲属关系,郭××,43岁,泰隆公司法人代表,慈善协会名誉理事,曾在某校任教,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李××,33岁,职业不详,工作经历较复杂,可以证实的是与郭××曾是师生关系。十年前出过一本题为《宁愿穿过火焰》的诗集,已加入市诗歌协会。

目前,相关部门已经协调死者的家属妥善处理此事。在此,本报提醒广大的车主司机,近几年,多起在轿车内由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屡见不鲜,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在开车的过程中不要长时间打开空调,要时时开窗通风,请注意自身安全,珍惜生命。

赵琪感觉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抚摸了她的后背,她打个寒颤,郭思嘉终于背叛了他的誓言,带着他那像传说中受了重创的忧郁的面孔走了。

苗珊珊呢?她会不会已经躺倒在病床上了,她一定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他们婚姻或出现过问题,那是意外和节外生枝,苗珊珊在乎郭思嘉,她太在乎他,只是她把自己绷得太紧了,留给自己和别人的空间太小了。

赵琪丢下手里的一切,她要到苗珊珊的身边,立刻,苗珊珊在这个时候需要亲人,需要朋友,需要安慰,需要有一个听她哭诉的人,虽然她不是那种看上去很容易崩溃的人。

赵琪没有找到苗珊珊,她不在家,但她的敲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小苗好几天没回来了,来了好几拨人找她,还是去她娘家找找吧。”

显然,邻居也清楚发生的事情,报纸上还印出了郭思嘉的那辆车和车牌号。

苗珊珊的电话打不通,赵琪不知道她娘家在哪儿,如果说苗珊珊极少跟赵琪提她跟郭思嘉婚后的事,那就更少提她的娘家。赵琪只知道她十几岁父亲就过世了,她不是家里的独女,有哥哥或姐姐,好像来往不多,赵琪在苗珊珊多年前的婚礼见过她母亲,有些苍老和拘谨。

赵琪给苗珊珊的电话上发了条短信,她只要开机就看得到:跟你一样悲伤,难过,愿陪你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时期。你的朋友赵琪。

半夜时,赵琪听到了电话铃声突兀而响,通常她睡觉前要关手机的,但想着苗珊珊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打电话给她,果不然。

“为什么不是你?”苗珊珊如同沙砾一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果是你的话,他就不会死,不会死在车里,因为,你更愿意在别人家的床上偷情。”

赵琪闭上眼睛,她想象着苗珊珊愤怒抖动着她唇边的法令纹,这不是梦。一只在这个季节不该出现的飞虫绕着她的脑袋飞来飞去,无所畏惧。

“赵琪,我恨你,恨你们!”

“……你最恨的是你自己,你再也无法掌握控制折磨那个男人,他摆脱了你,真相只有你最清楚。”赵琪被自己的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你知道些什么?他跟你说的?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们这对狗男女!”

赵琪挂了电话,关了机,不再给她打来的机会。这回,她和苗珊珊的关系是彻底完了,但这个夜晚,她会因为生气而胃痛。

赵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二天苗珊珊就出现了,她下班回家拐过一条小道,就看见她住的楼下的那片空地上,苗珊珊的那辆气势汹汹的大轿车停在那里。

“昨天,对不起。”苗珊珊说。

“你从来都没说过对不起。”赵琪嘟哝一句,而苗珊珊的变化让她吃惊,她瘦得惊人,赵琪突然就想,胖子减肥最有效的办法也许是让其遭遇一次不幸,是个损招,但看上去非常有效。苗珊珊穿的那身黑色的衣服有点儿像黑乌鸦,也有点儿像恐怖片中的吸血鬼,闪着亮白的牙齿,牙齿慢慢变成了獠牙。

“上车,我们聊聊。”苗珊珊说,她的眼睛迷茫散乱,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是痛苦吗?赵琪有点心软了。

“上来吧,我有秘密告诉你。”

秘密?又是秘密,那桩婚姻当中还会有什么秘密呢?

苗珊珊一直把车开到海边,那里有一个露台酒吧,现在不是夏天,坐在海边吹风还是有些冷。赵琪想,你不怕冷我就不怕。两人不约而同地要了杯热柠檬茶,沙滩上游人不多,但有人横躺在那里,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等着看星星。海面上隐约可见船只和游艇,远处突起的岛屿。海水的颜色很深,像一种墨绿。

苗珊珊举起她的杯,眼睛看着赵琪,撮起嘴唇喝了一口,或是因为太酸了,她皱了皱眉头。她的手指在杯子口的边沿滑动,一圈又一圈。赵琪看她的动作,想,你能不说话我就能不说话。

苗珊珊停止手指动作,“我接受不了他死亡的方式。”

“你想让他怎么死?跪在你面前忏悔,再抹脖子自杀?”

“他究竟都跟你说了什么?”

“苗珊珊,就算你曾经被人强奸了,你也不能让另一个人永远都跟着你承受所谓苦难。你是清楚人性的弱点的,人人都怕死,我不信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会表现出凛然和大无畏。何况,你不是个小女生,你是成年女性。”

“他把这事儿抖露出来了?”

“不是你一直把它当成一件折磨人的道具嘛,让他一辈子心怀愧疚,自责,这样你就好过吗?你太自私,太偏执,太促狭。”

“那,他是不是提过我们的女儿?不是他的。”

赵琪震惊,“……谁的?”

“连我也不知道。”

“那他未必就知道。”

“他知道,我女儿还不大的时候,有一回我在他皮夹里发现一张血型对照表,父母和子女血型确定,上面有这样一行列表,如果父母的血型为O,子女的血型只能是O,而不可能是A,B,AB。我女儿的血型是AB。郭思嘉用红笔在上面划了大大的圈。”

“那,他,可是,你是知道他很爱你们的女儿的。”

“那不过就是接受现实罢了,这也就是我过早地将女儿送出国的原因。”

苗珊珊的眼神涣散,赵琪又一次想到蜻蜓的眼睛,她在看你,用眼睛的一部分看,另一部分不知道在看什么。

可悲的郭思嘉。

苗珊珊又举起杯子,一仰脖,把杯中的液体都喝了下去,突然地,她开始讲述。

“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父母,我妈妈怀上我后,我爸爸才跟他妻子离婚娶了我妈妈。我妈妈那时候已经三十出头了,老姑娘了,而我爸爸比她又大很多,我出生时,我爸爸快五十了,我几岁的时候,爸爸就开始生病,我还没成年,他就去世了。

我妈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人,一辈子呆在那家工厂的小小医务室里,给厂里工人打打退烧针开点拉肚子药什么的。我爸爸供职于死气沉沉的机关,每天跟发言稿,报告,总结诸多公文打交道。他生病之后,怕强光,我家屋子里永远都拉着窗帘,他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看电视,即使不看,电视机也是打开的。我妈妈下班后,就会坐在一边,默默地陪他看。我妈妈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但坐我爸爸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很小,很黯淡。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之间有爱情吗?而我清楚,我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并没有享受到更多的床笫乐趣,因为我爸爸很快就生病了。那时候我真希望他们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吵架,大打出手,但他们从来不吵架,很少讨论事情,也不讲单位或邻居们的是是非非,像两个聋哑人。

小时候,我故意在家里搞出很大的声响,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他们并不阻止或责骂我,默默地看我胡闹,或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只有一回,我爸爸说,‘姑娘家不能像个呱呱叫的鸭子,将来难嫁的。’另一回,我偷了家里的钱,爸爸第一次发了怒,‘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他扒下我的裤子,不光裤子,连裤衩也扒下来打我的屁股,我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紧张,爸爸的动作很怪异,不像是在打我,倒像是在抚摸我。而那个时候妈妈就在一边,看爸爸打我。我爸爸大概是打累了,歇了手,我妈妈叹着气把我扯到身边,‘以后不许……’她说,眼神黯淡,不抱希望似的。我再没偷过家里的钱,妈妈把钱看得紧紧的,我没机会。

到了后期,我爸爸完全不能自理了,都是我妈妈给他端屎端尿,我听见爸爸说过,‘你待我太好了。’这是我惟一一次听他们之间感情的表露,但我妈妈仍是不声不响的,我想,我妈妈就是个冷漠的没有情感的女人。一个星期天,我跑出去玩儿,没一会儿想着上厕所又跑回家,平时我家总是静悄悄的,但那天好像什么声音,那声响吸引了我,我趴在门缝里向里偷看,我妈妈躺在床上,双腿分开,身子扭动着,我爸爸的手则放在她两腿间黑乎乎的地方,那个声音就是从妈妈的嘴里发出来的,像牙疼时的呻吟。我忘了去厕所,有几分害怕地又跑了出去。

我爸爸去世后,原本就不年轻的妈妈更加衰老更加沉默了,而且,她也像爸爸活着时那样窗帘紧闭。我家里有辆破旧的自行车,就竖在一进门的墙边,多少是有些碍事。奇怪的是我爸爸并不会骑,好几回我都想卖给收破烂的,但我妈妈不让,而那堆破铁在那地方只能生锈腐蚀。我最后还是把它丢掉了。我妈妈回来后,面对家里空出的那个地方发了好一会儿呆。那年春节,也是我爸爸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来了亲戚,妈妈破例地喝了点酒,之后就反反复复唠叨那辆自行车的事。这时候我才知道那辆车的来历,妈妈被一个男孩子骑车撞上了,撞得不轻,男孩子吓跑了,连自行车都不敢要了。我爸爸路过那里用那辆车把我妈妈送回了家。如果我妈妈不说这件事,我对于他们的邂逅,恋爱,结合还抱有许多幻想,但事实就那么简单,一个生活中缺少追求者的三十岁的女人,一个并没有多少激情、循规蹈矩的半老的男人,我觉得他们的结合是卑微的。

我爸爸前妻有个儿子和女儿,同父异母的哥哥常来看爸爸,在那个家庭里,他是惟一跟爸爸有联系的亲人。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叫我丑八怪,我也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我十三岁那年,哥哥已经二十多了,那回他来我家,爸爸和妈妈去医院了,他要跟我玩一个游戏,他解开了我扣子,他把我弄疼了,我哭了,他哄我,让我保守秘密,还让我在我爸爸妈妈回来前洗干净。以后,每回爸妈不在家,他都要跟我玩那种游戏,还问我是不是感到很好受。有时,他等在我放学的路上,把我带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他还把我带到他的朋友家里,他的四五个朋友都在那里,他们轮流着像块陨石一般把我压在身下。发生这样的事,我爸爸妈妈是有责任,他们没有告诉过我,在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之间可能发生危险和可怕的事情。或许,他们从来没想到亲人之间的丑恶吧。

哥哥玩的游戏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为止,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报复我妈妈抢走了他爸爸。我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哥哥在医生面前谎称我被人强奸了,医生和护士对我很同情。她们让我把两腿搭在金属架上,就像摊开的一张报纸,没有隐私,没有秘密可言。我为这个姿势感到难堪。一个护士剃光了我的毛,医生戴着胶皮手套,持一根长长的钳子就伸了进去,接着,一些模糊的血块被吸出来,我感到恶心,再也不想怀孕了。

大二那年,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但他占完便宜后因为我不是处女而跟我分了手。我交往第二个男朋友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在黑暗中做那事时我就喊疼,疼死了。但这句‘疼死了’却成了之后同学们嘲讽我的笑柄,男生都是花舌头,自我吹嘘时把什么都说了。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处女一词是由男性检验女性经验的尺子,一次经验和有过经验没有区别,你再也不可能是个正经女生了。而失去了,就永远都找不回来。

我变成了一个新的我,既然找不回旧有的,就用新的我重新开始。我把自己完全放开了,主动对男生投怀送抱,在男老师面前卖弄风情,当我成功把一个有家室的老师带到寝室时,发现他一边脱裤子一边看手表,显然,他在估算着下课回到寝室的同学留给他多少时间。但我们没有干成,我的尖叫吓着他了,他哀求我别叫,可我停不下来,他只好匆匆又套上裤子急急忙忙离开了。以后,这个老师见到我就把脸扭到一边去,额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跳的,他迁怒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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