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卢天林已经连续三年夺得“茶王”的美誉。这件事很有些稀奇,卢天林没有茶庄,没有茶田,更不是德高望重的茶博士,可每年斗茶,他的茶总能高出别人一筹。品好茶,犹如看山看水,而品卢天林的茶,却如看美人。茶在口中,一股美人香便弥散于唇齿间,犹如曼妙美人亭亭玉立面前,令人神清气爽。乐山乐水不如乐美人,真正是其乐无穷。不过,也只有在每年斗茶的时节,才有几位老茶仙能喝得上卢天林两盅美人茶。美人茶产量极少,据卢天林说,后院两株茶树虽被悉心养护,长得却不旺盛,每年只能采得三两茶叶。二两茶叶送入京师进贡,一两茶叶用来斗茶,连卢天林自己都喝不上三五回。众人啧啧,说卢天林的美人茶不是茶,而是金子。
不,比金子还贵重!方季儒也曾是茶王,在卢天林制出美人茶之前,他年年夺得擂主,他家的茶庄财源滚滚,大半个江南,卖的都是方家的茶叶。可自从“茶王”花落卢家,方季儒的茶叶生意大受影响。虽然方季儒的茶叶卖得仍然很多,但没有了“茶王”之誉,价钱也就打了折扣。所以,方季儒心里一直疙疙瘩瘩,视卢天林为死对头。他不明白,一样的山一样的水,甚至连红土都是一样,为什么卢天林后院中的茶就有美人香,而别处的却没有呢?
方季儒也曾请教过多位茶博士,却没人能参透其中玄机。转眼又快到斗茶时节,方季儒知道,再不弄清美人茶的来历,这“茶王”美誉恐怕还是轮不到自己。三年连败,已经脸上无光,此次斗茶再输,他这偌大茶庄,怎么在江南扬眉吐气?冥思苦想了几个昼夜,方季儒有了主意。几天后,一个名叫阿三的机灵伙计来到了卢府。
卢家大管家因老母病故回家奔丧,急缺个跑外跑内的管事来顶缺。卢天林一见阿三,见他谈吐有致,语调温软,当天便把他留了下来。阿三谨言慎行,眼睛却很管事,出入银钱,买卖东西,他一一记在心里。可一连半个月过去,没有一笔账目和美人茶树有关。在他看来,这两株树应该得到悉心呵护、小心守候。
可现在,人们似乎只拿它当两株寻常树,并不在意。阿三怕惹人生疑,也不敢频频靠近茶树。这天傍晚,阿三外出归来,却明显感觉卢家气氛不对。众人忙里忙外,采买了许多女孩的应用之物。而西厢房里,还隐隐透出女孩的轻声哭泣。从半掩的窗子,阿三看到一个面容秀丽的陌生女孩凄凄哀哀地坐着。他好奇地向家仆打听,家仆支支吾吾,半晌才含混地说,今天是八月十五,而府里年年都要在这个日子买年轻女孩。阿三觉得蹊跷:八月十五,卢天林买女孩做什么?真稀奇!入夜,阿三双目微闭,耳朵却一直竖着。
二更更鼓敲过,他刚要蒙头入睡,却听到院中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从窗口探出头,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被绑住手脚,拖到了茶树下。远处,卢天林站在门口,一脸冷漠。女孩背对着阿三,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站立两侧,似乎在等待卢天林的指令。天清气爽,明月高悬,院正中早摆好香案,插着几对香烛。卢天林跪倒在地,朝着天空虔诚叩拜。片刻之后,卢天林站起身,挥了挥手。一个家丁手起刀落,女孩顿时人头落地。阿三死死地闭上眼睛,心几乎蹿到了喉咙口。天哪,杀人了!接下来,卢天林令家丁将女孩的尸首深埋茶树之下,重新填土。阿三紧紧咬着嘴唇,蓦然明白:这是古老的祭祀方式——祭茶!为了获得好收成,民间茶农一直保留着祭茶习俗。可是,他们都是用糕点水果或者是猪头为茶神上供,而像这样用活人祭茶,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整整一夜,阿三都没合眼。阿三寻找机会,将这一切密报给了方季儒。他来本就是方季儒安插于卢家的内应,目的就是获得美人茶的秘密。听阿三讲到“祭茶”,方季儒的手一抖。这卢天林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用活人来祭茶神?怪不得那寻常茶树竟采出美人香,秘密原来在此。
可人命关天,方季儒得好好想想这件事,他让阿三赶紧回去,有情况随时联络。方季儒在屋子里踱着方步,脑子里渐渐有了主意。转眼20天过去,一年一度的斗茶又开始了。这回,应方季儒的建议,斗茶就选在了卢家。卢家后院敞亮,两株绿油油的茶树下,排好桌椅,可以坐下当地几十个乡绅。正中,是主持斗茶的吴县令,几位老茶仙则分坐他的两边。斗茶本是群斗,但这几年,却一直是在卢、方两家之间争斗。要说方季儒,这个前茶王也绝非浪得虚名。他一辈子种茶炒茶,走遍名山大川寻找名贵茶树,他的茶,在卢天林的美人茶横空出世前,根本无人可比。只见方季儒坐定,命人将炒好的茶端了上来,有专门的茶博士三泡三冲之后,紫砂壶中极品毛尖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茶香扑鼻,众人连声叫好。几位做评判的茶仙端起茶盅啜饮,茶水在口舌之间悠来绕去,茶香回味无穷。方季儒微捻长须,脸上露出微笑。今年的茶叶,品相味道格外好。几位茶仙喝罢茶,和吴县令低语几句,吴县令微微点头。片刻之后,以清水漱口,喝上半盏白水,等待须臾,卢天林的美人茶已经烹好。茶博士正要将茶逐一倒入杯中,却见方季儒站起身,阻止了他。吴县令不解,方季儒上前一步,说:“这美人茶怕是喝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吴县令问:“为什么喝不得?莫非真的喝下了美人不成?”大家哄堂大笑,方季儒却不笑。他朗声说道:“早听人说卢先生善于祭茶,最近却有人亲眼目睹,卢先生用活人祭茶!”一听这话,卢天林脸色大变,他站起身,大声说:“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我怎么会用活人祭茶?”转过头,他要吴县令一定替他主持公道。方季儒冷笑,见卢天林目光躲闪,根本不敢与自己对视,便一指旁边茶树,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卢天林将妙龄少女杀死之后埋到茶树之间。这件事,有证人在!”卢天林额头冒出冷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没有用活人祭茶!”可他的辩解,听上去却那么苍白无力。吴县令紧锁双眉,对方季儒说:“祭茶虽是上古留下的传统,可活祭却从没听说过。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莫非是你对卢天林有误会?”方季儒强压怒火,觉得吴县令明显是在偏袒卢天林。他几步走到茶树边,一指下面的新土,说:“如果我所言有假,从此再不斗茶。”见方季儒发下重誓,众人交头接耳,更有伏在墙上看斗茶的民众大声说:“挖开看看,如果真的用活人祭茶,这茶树一定得砍了!”吴县令看看卢天林,见他面如土色,不禁心下生疑。他一挥手,过来几个衙役七手八脚挖了起来。新土并未压实,不过几十锹下去,土中竟露出了一角女人的红裙……看到有女人的裙子,众人大骇!而卢天林早被人看管起来,动弹不得。终于,新土全被挖了出来,下面露出了完整的人形。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女尸翻转过来,众人都伸长脖子探出了头。
可是,茶树下哪里有女尸,分明是一具人偶!是一块做成人形的木头,已经腐烂殆尽!方季儒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他转过头,见卢天林正摇着折扇,面露微笑。原来,这从头到尾都是卢天林故意用的障眼法!方季儒又羞又气,哑口无言,一顿足,他朝吴县令拱拱手,拂袖而去。这回斗茶,自然又是卢天林胜出了。紧接着,阿三被卢天林逐出门。
其实,卢天林早识破了方季儒的伎俩,不过是想陪他好好演出戏。现在,戏演完了,跑龙套的阿三自然也没了用处。将“茶王”的牌子放正,卢天林叫过管家。管家忙不迭地过来,小心地捧上半两美人茶。这卢天林虽然年不过三十,却足智多谋。那木偶女,那哭声,都是专门演给阿三看的。可更深的障眼法还在这两株茶树——它们不过是平常树种,产的自然也是庸常之茶,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采得美人茶?美人茶,其实来自后山悬崖峭壁处,两株阴阳老茶树隔山相望,中间却长出几株小茶树。卢天林偶然行走其中,闻到异香,采回烹煮,竟有女儿香气。只是,这几株茶长得并不旺盛,一年只能采得三两茶叶。
他试过移植,试过栽种,均无效果,后来偶尔看到一群野蜜蜂在茶树间飞飞停停,他恍然大悟,美人茶之香全拜蜜蜂所赐!而蜜蜂留香,又是因后崖山竹花而起,这茶品,可遇不可求。自此,卢天林断了贪念,小心守候美人茶的秘密。至于茶王之争,他其实另有想法。方季儒虽然表面温良恭顺,内里却最会囤积居奇,欺行霸市。让他得了茶王之名,他将更变本加厉,为所欲为。卢天林与方季儒斗茶,旨在灭其锐气,挫其精神,让他在茶行出不了头,霸不了市!卢天林品一口美人茶,微微眯起眼,那感觉,真似坐拥山野美人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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