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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连绵不断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上是一片片连绵不断绿幽幽的竹林,一阵风吹过,竹叶丝溜溜地响。

娘说,山的那边,是海,这山,有水的灵气呢。

娘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漂亮的娘没能留住花心的爹。在我9岁那年,爹姘上了邻村的一个女人,叫桃嘉。花腰凤眼,妖媚撩人,走起路来一拧一拧的,爹的魂儿就跟她走了。

娘选择了沉默,我知道娘还是在等着爹回头。

我们家的竹林,是村里最大的,绵延整个山头。竹林里长着一种小巧的野草莓,红得诱人,我忍不住伸手就去摘,娘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那声音在空旷的大山里回荡:娃儿,这东西有毒,吃了就会没命,你要记住,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有毒,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是有毒的,我似懂非懂地记了下来。

竹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的个头也像竹子一般地长。爹有时候会回来,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娘的表情是卑微的,给爹泡了一壶大叶茶,听爹絮絮叨叨地说着竹林以外的事情。

爹的旱烟杆里只剩下了烟灰,被他咂得吧嗒吧嗒地响。沉默了半天,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该给娃儿找个媳妇了,我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瓦房,我们家的媳妇也不能比别人家赖。娘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算是默认。

三村九寨的媒婆挤破了门槛,带来的姑娘坐满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板凳石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瓜子脸的苹果脸的,甚至还有城里的。娘欢天喜地地在那给我张罗,可我都没相中。她们在我眼里都不是漂亮的女人,女人漂亮不仅仅是脸蛋,还要有凹凸有致的身材。她们的脸蛋都不赖,可惜都没有我想要的那样的身材和皮肤,就像芒果和石榴,我更喜欢吃熟透芳香的芒果,而不喜欢酸涩的石榴。

其实我早有看上眼的人了。村南头采药的谢伯家的幽兰,竹林里她粉扑扑的脸蛋像樱花那样的红润漂亮,似乎一捏都能带着香,花腰身段儿走起路来都能带着风,我每天都坐在竹垛上看她来来回回。娘的脸黑了黑,她认为幽兰太妖气,尤其那俩眼特像爹的那个狐狸精,娶那样的媳妇我会吃亏。爹说,中!好娃儿,眼光不赖。

娶亲那天,整个大山都轰动了。幽兰坐的是竹编的八抬大轿,翠绿的竹子火红的顶棚,热闹的喇叭声围着大山响。爹乐呵呵地倚在门旁搓着手,满屋的花生红枣,门口挂的红灯笼映红了娘的脸。

竹林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我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把一身喜服的幽兰抱了下来,我感觉到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急促的呼吸荡漾在胸脯一起一伏。她是兴奋的,也是紧张的。娘的脸上有些不自在,我像我爹,喜欢漂亮女人,爹好色,我也是。

红蜡烛红帐篷掀开了她的红盖头,红嫁衣红肚兜,水一样滑顺的皮肤,幽兰的耳朵上戴着一枚月牙形状的耳钉,胳膊的左上方有一颗赤红的朱砂痣,宛如天赐的尤物。她乖巧得像个猫一样依偎在我怀里。她的手臂像蔓藤一样攀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清楚地听见她趴在我耳边对我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醒来时,已经是晌午,阳光穿过门缝直射进来,蜜桃一样的幽兰乖巧地趴在我肩膀上。打开门,按捺不住的娘早已站在门口,手里拿个火红的喜帕,她的手接过了幽兰落在床上的那抹暗红,脸上的表情像渐渐蒸熟的馒头舒展开来,那是村里每个家族的禁忌与骄傲。娘眉开眼笑地把那枚传家玉镯套到了幽兰的手腕上。

爹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回家了,娘说,爹又在外面播了一个种,来年我就会有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了。娘的眼睛里,浮着一层青纱帐;娘的头发,依稀可以看见几根银丝,看得我有些心慌。我想,我应该为娘做一些事情了。

爹和桃嘉看到我来,吃了一惊,急急地站起了身子:来来来,好娃儿,快挨着爹的身边坐下,这炕热和着可舒坦了。桃嘉忙不迭地给我沏了一杯茶,伸手接过时,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桃嘉,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印象中的那个娘口中的狐狸精,这个桃嘉,却像我朦胧中清纯可人的小女人。她给我泡上最新的炒茶叶,爹给我装上旱烟。

从桃嘉家里离开,走到山脚的岔路口,我狠狠地把手里攥着的茶叶扔了出去。我他妈的怎么这么窝囊,一包茶叶一袋旱烟就把娘的尊严给卖了。从怀里掏出那把斧子,它被我磨得异常锋利,闪着煞白的光芒,斧尖上还沾着竹子绿油油的汁液。只是,如果再沾上桃嘉和爹鲜红的血液,那就更加完美了。竹叶一阵猛烈地晃动,幽兰从竹林里闪了出来扑到了我的怀里:我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好吗?你把娘吓坏了。她不再有奢求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行吗?远远地,我把斧头扔进了悬崖,再也不会有人看得见。

那天晚上,幽兰光滑如脂的胳膊圈到了我的脖子上,激情像潮水一样瞬间把她淹没,我的手刚刚环上她的小蛮腰,脑海里却回想起下午,桃嘉为我沏茶,轻烟样的雾气环住了她的脸颊,一缕青丝落在了她汉白玉一样美好的脖颈上,她看我的眼神,荡漾着层层的雾气。蓦地,我发现我连个男人也做不了了,翻身爬起点了一袋烟,幽兰还在不依不饶地抱着我的腰,长长的头发贴在我的后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毒的,这回我是真的相信了。

幽兰怀孕了,缩在门槛边吐得天昏地暗。我在屋里木然地坐在灶台旁添着柴火烧水。娘欢天喜地地给幽兰做红糖水加鸡蛋,责怪我说怎么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疼媳妇呢,你都要当爹了。

我要当爹了?笑话!幽兰肚子里种的很有可能不是我的孩子!那天我从林子里回来,路过岔路口的树林旁,看见林子里的树叶荡秋千般地晃动着,我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见是一对男女,男的明显是隔壁的蒙浩。我无意偷窥他人的隐私。正当我笑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不经意地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胳膊,是那枚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看见的朱砂痣,夜夜闪耀在我怀里的那个尤物!走了好远,林子里面的嬉笑调情声还在冲击着我的耳朵,转身离开,彻骨的痛蔓延开来。漂亮的女人真的有毒,你说我怎么活得这么窝囊!

八个月的时候,娘给幽兰还没出生的孩子做了好多的小棉袄、马夹、棉裤还有毡靴,娘在盼孙子,我们家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借着砍柴的名义经过爹那里,桃嘉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我突然间开始羡慕起爹来,我经常会在那里抽完一袋烟,悄悄地看着桃嘉吃力地伸长胳膊纳着那副鸳鸯戏水的鞋垫。在缭绕的烟雾里,我们爷儿俩就那样地发着呆。

幽兰很奇怪我对她的冷淡和疏远,她的手还是经常环在我的腰上,只是,我再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致。你怎么了,林子里的活儿累是怎么着?要不,明儿个我给你炖碗羊肉粥?我冷冷地把那双手拿开:别碰我!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耻?你怎么了?我做什么了?你装什么傻?你和蒙浩在林子里面干的什么勾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肚子里面装着他的种你找他去,你喜欢他就找他去!不想和我过你就直说!咣的一声,我丢下她的所有解释与辩白跑进了黑暗中。

醒来时,早已浑身湿透。原来林子里的晨露是如此厉害。还没踏进家门槛,就听见幽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还夹杂着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嘀咕声。娘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端水拿药,幽兰要早产了,你这个混小子还发什么呆呀,还不赶紧烧水去?要生了?我无端地从心里冒出了强烈的责任感和激动,从柴房里抱了大堆大堆的柴火,就那么烧了起来,一壶水还没开,就听见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是个男娃儿。

娘眉开眼笑地把娃儿抱了出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一种为父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娘说:你看这娃胖鼓鼓的脸蛋多结实,小胳膊小腿的还乱蹬。我怜爱地亲了亲他的脸颊,一瞥眼,我看到了他的左胸口上有一颗痣!朱砂痣!我仿佛吃下了烂蘑菇,厌恶地把娃儿塞给了娘,娘问:咋的了?口干,想去喝点儿水。我转身离开,耳边还萦绕着娘的声音:你别忘给你媳妇捎点儿红糖和鸡蛋回来,她刚生完孩子,身子虚,得多吃点儿红糖鸡蛋。哎呀,你瞧瞧这娃,多俊哪,还有俩酒窝,随他娘,随他娘。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爹那里,爹不在。桃嘉告诉我,爹去山外送竹子了,好长时间才能回来。答应着,我就要转身离开,她忽然问我:你见过海吗?山的那边就是海,你去过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应该很漂亮吧,没有边的自由,多好啊。那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桃嘉坐在我旁边,背靠着背,她的头发散落在我耳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直到日落。

回到家,娘让我给娃儿起个名字,我懒懒地说:就叫留合吧。娘问: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字?我说再适合不过了。在外面偷情留下的种,叫留合再适合不过了。幽兰明显地听出了这个名字对她的讽刺,微微地别过了头。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释放的快感。

爹托人捎话回来,要我替桃嘉砍些柴火。

你给我送这些,你娘肯定会很生气,你快回去吧。桃嘉赶忙伸手接过,宽松的麦色裙子被她卷起搭到胳膊弯上,我贪婪地看着她玉色的手臂剥葱一样露了出来,闪耀着淡柔色的光泽。蓦地,我发现她的胳膊弯上,有一枚和幽兰一模一样的朱砂痣!我像被石化了般呆愣在那里,她就那么让我握着她的胳膊,木柴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却浑然不知。顺着她慌张的余光,我看到,正屋的门口歪斜地摆了一双男人的鞋,那不是爹的,爹只穿娘给纳的方口布鞋。

呼呼的风声灌进我的耳朵,一闪而过的树叶划破了我早已麻木的脸。桃嘉跟了我爹那么多年,爹却连一个承诺一个结局都没有给她,她这样报复爹,我不怪她。可幽兰呢?一想到她,我的心里就有一股颤抖的疼痛。我只想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她,抱着她,告诉她,我错了,我爱她。可家里迎接我的,不再是娃儿动听的哭闹声,而是娘悲哀凄凉的痛哭声。我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幽兰死了,娇小的身子躺在院子的栅栏边,蜷握着的手心里还散落着几枚鲜红诱人的毒草莓。她恨我,她的怨气我可以嗅得到,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每呼一口气,我就会有排山倒海般颤抖的痛。漂亮的女人真的有毒,请相信我,我就中了这样的毒,却让最无辜的女人为我承受。

出殡那天,葬礼的隆重又一次轰动了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幽兰再一次被乡亲们羡慕着、议论着。桃嘉一身素装地出现在葬礼上。桃嘉一个看似无意的回头,我却听见一句风似的声音在我耳边拂过:一个是我爱过的人,一个是为他而死的女人,因为无法抗拒,所以我一定要来。

桃嘉挺着大大的肚子吃力地为幽兰梳妆打扮,当毛巾擦过幽兰的胳膊时,我看见她的表情由惊讶到迷惑到渐渐地失控、痛哭,最后晕倒在幽兰的身边。

幽兰和桃嘉是亲生姐妹,桃嘉大她一岁,那枚朱砂痣在她家世代遗传。山村里重男轻女的习俗使她爹无法接受幽兰仍然是个女娃的事实,于是把她送给一辈子没结婚的谢伯做女儿。

桃嘉流产了,看得出是个刚刚成形的女娃,胳膊上也有一枚朱砂痣。娘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造孽呀造孽,然后做上一锅红枣粥叫我给桃嘉送去。但是在幽兰的后事处理完后,桃嘉却在某个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应该是去山的那边看海去了,去找那没有边际的自由。

娃儿三个月了,他的眼睛却总是喜欢盯着某个地方直勾勾地看。报应啊,我哀号,该遭报应的是我,为什么要让娃的眼睛瞎掉呢?

好长啊,头一次发现原来人生竟是这么漫长,我就这么一直寂寞着,一直忏悔着,寂寞地陪着时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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