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岁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直接进了父亲的单位,父亲的单位下面有实体,我有财会证,就在实体当了一名出纳员。父亲带我去报到,接待我的人就是孟津。那年他大约四十多岁吧,中等匀称的身材,穿一套笔挺的湛蓝色西装,白色衬衫,腋下夹一个当时很流行的黑色小皮包,一副温和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因为总是很含蓄而显得文质彬彬。

作为他的出纳员,我们每天都会有业务上的接触,他拿来票子我给他钱,我们从来不说工作以外的话题。他更不会像其他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问那,闲硌的牙,一副疲塌相。

他是这个球团厂的总负责人,在他上面还有更高的领导,但我们很少见到,有时坐在办公室里,只听那些女人们说,谁谁谁来了,大家一窝蜂拥到窗户前看外面浩浩荡荡杀进来一溜黑色小轿车,像黑社会似的从里面下来一群下巴往上翘的男男女女,他们看起来那么势不可当。前呼后拥地围拢着一个个子很矮小的男人向厂房进发,不大一会再杀回车里扬长而去。

我们一一坐定,仿佛还能感受到来自他们刚刚留在这个地方的恢宏气息。女人们窃窃私语,全都是一顺水的大老板呢,听说要给我们投资建更大的厂房。

孟津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递给我一个白条子。

我一看,一万。我说,库存没有这么多。要不我去取点吧。

有多少。

五千。

够了。

我知道他腋下的黑色小皮包里有不止一个五千。反正,公家的钱和他的钱总会在票子上见,也不会弄不明白。

我拿出五千块钱递给孟津。这时孟津的手机响了,能听出来是他的老婆王静打来的。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孟津说,看来够呛吧。因为加了一个“吧”字,语气立刻就有了一种回旋的商榷的温情的东西绕出来。

王静说,如果你回来,想吃什么。

孟津说,你看着弄吧,我不一定能回去,这边来了不少人。

行,我就按你回来的准备,不回我和儿子吃。

放下电话,孟津继续跟我说,下午你再多取些现金做库存。

我说好。

孟津走出去,那些女人又开始议论。一个女人说,谁要是嫁给孟津这样的男人算是有福气了。明明来了人不能回去了,还说有可能回去。

这不是骗人吗。

那你可说错了,女人是需要希望的。被希望温和地拽着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哪怕最终是落空,因为过程里那个给她希望的人看似很认真的样子而有了真切感。而真切感在现在是多么感人啊。

好像你知道似的。

你知道啥呀,他老婆娘家那边全都可有能耐了。

有能耐不也听他的。

那倒是。

这就叫福气。

这时,马军一脚把门踹开,冲着大家喊,孟津呢。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一脸酒气的马军,知道他纯是耍相。谁都知道他是孟津的哈巴狗。

李红嬉皮笑脸地接茬,你也没雇我们给你看着啊。

要钱是不,要钱今晚跟我走。

我忙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会计自考书。

跟你走,你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去问你妈吧。

大家哄堂大笑。

我感觉自己的脸刷地热得够呛,恨不得把头埋进书页里。

在我们这个球团厂,男男女女互相以荤对荤习以为常。我还听她们说,有一次,因为马军上来把手伸进李红的裙子里,把李红追得满屋子乱跑,把这帮女的彻底撩拨急眼了。第二天她们把马军利诱上来把门反锁上,集体把马军的裤子扒了下来,往他的屁股上刷了好几层黄油。

我在一旁听都听得心惊肉跳,更不敢想当时的情景是多么血肉横飞。

后来大家也就知道马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说什么就全当他一个人放气,当然他要是再敢往女同志的裙子里伸,大家一哄而上。他一定连跑带颠地落荒而逃。

我一直想从这个地方考出去,我觉得这个地方太不适合自己,但为了生存,先勉为其难地一天挨一天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直有个疑惑,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孟津竟然摆弄得如鱼得水。真不知道,他一脸的抹不开肉,怎么跟马军这样的鬼混在一起。

但马军看到他比见自己的爹还尊敬。据说,马军可是正宗的大学毕业呢,而孟津是地地道道的大老粗退伍复员回来的。这真是没处看。

那天马军一身是血地半夜敲孟津的家门,孟津和老婆正在香甜的梦中。孟津一打开门,马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静啊的一声同时紧紧地把门关严。孟津去扶瘫在地上的马军,一边扶一边说,这是咋的了,谁砍的你,你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一天到晚的净扯些啥啊。

马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把人家砍了,这都是喷的血。大哥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要不小弟这回非进去不可,小弟我就彻底地完了。

孟津让马军去卫生间先把脸处理干净,马军说,大哥,我现在哪有心情洗脸啊。

孟津说,去,去,去,临死还得净身呢,你这个样子,脸找不到脸,鼻子看不到鼻子的,我怎么跟你说话。

王静说,可不,怪吓人的,一会我儿子起夜上厕所容易给你吓着。

马军一边往卫生间去一边不住地回头跟孟津和王静说话,孟津和王静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一个门里,两个门外。

马军说,大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事我有理。当然了,我不应该拿菜刀砍他,但他该砍,就是判刑,我也属于防卫过当。

孟津说,你快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吧,今天我们不是大干嘛,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回家了,但高炉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就说什么也不产球了吗,这些你不都知道吗,刚才我们不还在一起呢吗。然后我就回家了,我一用钥匙打开门,就发现门口有一双男人的鞋,我还以为是我爹来了呢,我也没往心里去,我再一往里走,一个男人和我老婆正一人手里端着一碗面条哧溜哧溜地香香呢。

我二话没说,冲进厨房就把他砍了。然后他倒下去了,我跑你这来了。

完了。

完了。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

你也不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大半夜的,我说我晚上不回家了,然后我突然回来了,一个男人在我家和我媳妇脸对脸地吃面条,我还问啥呀。

你不是说正当防卫吗。

对啊。

他先拿的刀。

不是,他拿着面条碗傻呵呵地看着我,我就把他砍倒了。

那叫啥防卫过当啊。

我要是不回去的早,他们吃完饭还不得干坏事啊。我这就叫防卫过当。

孟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改不了这二皮脸呢。

大哥,啥也别说了,你说怎么办吧,你得给我做主啊。我知道你上面有人,你要不管兄弟我,这回真出大事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

你可真是个二百五。

还不回去看看。

大哥,你陪我。我害怕警察现在正在我家那勘察地形,咔咔照相呢。

孟津穿上衣服跟马军往外走,王静一把拽住了他,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你跟我们一起去。儿子还在家呢。再说了你去干什么呀。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这人命关天的,万一那家再来寻仇,不由分说再把你一顿乱砍怎么办啊。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像马军这么无知啊。

我可是正宗大学毕业。

那天晚上,王静说什么也要跟着孟津一起去,孟津拗不过她,只好一起打车去马军家。

来到马军家,不但没有看到警察咔嚓照相,而且门还关得紧紧的。马军颤儿得瑟地摸出钥匙打开门,血还在地上呢,人却没了。

马军看着孟津,孟津看着马军,面面相觑。王静冲马军说,把你老婆的电话告诉我。

王静拨通了马军老婆的电话,才知道形势跟想象的完全相反。马军的老婆叫来了120,现在那个受伤的男人在手术室里,马军老婆一个人在医院守着呢。

马军说,这叫啥子事啊。你看着没,要是没事,她能一个人守着人家老爷们。

孟津说,马军啊马军,我一直以为你是装傻,现在我才知道你是真傻。你老婆一个人在那守着,还不是为了你不把事情捅大。

马军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孟津说,还不去自首。

马军一下子给孟津跪下了,大哥,自首我就完了,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就这么瞎么乎眼地自个送上门去,那不是等着让人夹板子上刑吗?

孟津说,这么大个事你想两眼一抹当没发生,我可办不了,你想想人家能干吗,好好一个人就撂床上了。你去投案自首,还争取个宽大处理。死刑能改判个死缓。

王静说,你可别吓他了,你没看他胆都要吓破了。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怎么个情况再说。

到了医院,长长的走廊马军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的老婆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衣领里,那种完全彻底地挂着自己的脑袋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情一定低到了谷底。马军正要快步冲上前去,孟津一把拉住了他,低吼,我告诉你,这是医院,不许胡来,更不许说半个字。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这里的人都可以当成你今后罪名成立的证据。

王静坐在马军老婆的身边,她甚至害怕惊到她,轻轻地咳了一声,说,医生说还有救吗。

马军老婆这时才感觉到有人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她缓缓地抬起头,一眼看到坐在对面的马军,眼睛骇得无处躲藏的恐惧。

马军把脸扭向一边。

王静说,别担心,我们就是过来看看。

王静感觉马军老婆的手指尖在走廊的光影下微微地抖动。她轻轻地把它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手心里。医生说情况怎么样。

还好,医生说,虽然口子挺长的,但都不太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王静暗暗松了一口气。说,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马军老婆看着马军又低下了头。

王静说,没事,我们到那边去说。

那天晚上,王静把整个事情都弄明白了。马军老婆是单位的财会人员,年末了天天晚上大干,这个被砍的男人是他们单位的司机,一个一个同事负责给送回家,最后一个送的就是马军老婆。马军老婆说,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还惊动嫂子,我反正也是一个人要煮点吃的,不如你也对付吃一口吧,回家直接就睡了。

嫂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跟他真的啥事也没有,我们连手都没拉过,我们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啊。

王静说,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通知他的家属了吗。

没有。因为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我就没通知。

你比马军强多了。

你家里有多少存款。

干吗。

多少。

四万多吧。

全都取出来。

干吗。

把他老婆约出来,告诉她真相,然后把钱全都给对方。

那能行吗。

一定行的。

要是人家不同意呢,非要把马军送监狱怎么办。

不可能。这大半夜的上一个女人家吃面条,还是什么光荣的事,也没断筋断骨的,住几天院悄声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得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弄得满脸开花。

王静在说着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马军老婆的脸,但马军老婆能够感觉王静犀利的目光一边数落自己一边给自己勇气。

我也不会说啊,我害怕我一说,本来没有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出事来了。

那怎么能呢。

人家要是一个劲地逼迫我,我一慌张,就容易张口结舌,我一张口结舌就让人误以为我是做贼心虚,整个一个跳进黄河洗不清。

如果我是你,我压根就不往里跳。

马军没有想到,这件事解决得这么痛快顺利,虽然失了钱财,但命无碍。回到家,他自然不会放过自己的老婆,胖揍一顿之后,义然绝然地要跟这个傻逼女人离婚。说什么也不跟她过了。

马军老婆找到王静哭天抹泪。王静把他们两口子叫到家里来吃晚饭,王静说,马军啊,你知道你这回为什么能有此劫数吗。

不知道。

因为你有更大的劫数。是你的老婆给你挡了回去。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要是再作祸,可真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了。

这回包括孟津在内全都看着王静一脸的高深莫测。

王静说,如果你有脑子你想一下,哪一对男女能先吃了面条再上床呢。而且你儿子都上初中了,他们两个再大胆也不至于那么放肆到像你一样没头没脑吧。再说了你说你不回家,他们怎么不反锁门踏踏实实睡觉呢。种种印迹表明,这次事件纯属一次同事间的意气用事,括弧因为缺乏必要的考虑周全,而造成的意外伤害事故。作为当事人,你们两个人都应该从中吸取教训。

那也不能说她救了我啊。

当然是你的老婆救了你。因为就从你的性格看,人命关天是迟早的事。这次,因为你老婆发生的这件事,给你敲了一个警钟,使你以后做事再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横冲直撞。这件事处理得这么顺利,从另一个方面讲不就是让你逃过了更大的劫数了吗?

马军看着自己的老婆,孟津也看着自己的老婆。两个男人再互相看看,喝。

那天晚上,两个女人到客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谈男人也谈女人,两个男人大呼小叫地一杯喝一杯。临上床的时候,孟津把王静搂过来,已经微醉地说,我现在知道了,我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拿刀砍人了,因为我们家的刀已经被你藏起来了。

会计出身的王静每天下班之后,就像在单位一样用算盘把家里每天的支出噼里啪拉地结算得清清楚楚,酱油三块八,土豆一块六,大蒜四块,乐此不疲。孟津说,我们家至于这么精打细算吗。王静说,你觉得这只是精打细算的事吗。

孟津说,你是好这一口。

王静有点失望。

孟津出去后,她打开衣柜看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内衣内裤。用地板革垫的碗柜。地上摆的一顺水的干净拖鞋,这是精打细算那么简单吗。

孟津如此简单概括让她感觉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但王静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她会立刻从另一个角度为对方开脱,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继续幸福下去。

她想,如果一个男人那么细腻地去体察一个女人的内部,这样的男人就不再属于你一个人了。正因为他的粗犷和忽略,他就会跨过很多暗礁,躲过许多暗器。当然都是来自女人的。

这样一想,王静又开始继续自己的幸福感觉。今天她可以不用上班,反正年终报表已经全完事了,她正好把钟点工叫来,和她一起大干一场。

孟津到单位一大堆事等着他呢,年终搞福利是必不可少的了,还要安排搞一个联欢会,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但那帮女人们提议要去歌厅,说大家齐钱也行,总比在家里一点音响效果都没有地鬼哭狼嚎一气好。这不是打孟津的脸嘛,不就是出去吃一顿玩一把吗,孟津拿出电话,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

大家全都仰脸看着他。

大家看着孟津一边往外走一边隐隐地说,王总,这不过年了吗,大家想出去聚聚,跟你请示一下。噢,打个报告。好的。明天就给您送去。

然后闪身进来,立在当场,看着大家。大家都不知结果如何。

五秒钟倒计时。

一切OK。

我那天才很正式地好好观察孟津,他之所以能号令群雄,实是因为他总是能够做到为大家着想,而且不动声色。

联欢会开得异常成功,这是大家第一次去酒店玩,不管大姑娘小媳妇都放下身段,抢着麦克轮番上阵。当然,孟津有一个要求,说,玩可以,但不许过火。大家哄笑,过火指的是啥火候啊?

马军跳出来,给孟津解围,捧起孟津的手亲了一口,大声喊,不许有这个动作。

大家又哄堂大笑。

孟津的脸竟然红了,打马军,你小子从没正经。我说的别过火指的是大家喝酒要有度,别喝高了,让大家抬你回去,可就不好办了。

女人喊,放心吧,我们可不稀得让他们抬。

那天晚上,孟津也有点喝高了,大家都向他敬酒。他不得不喝,后来还是马军用矿泉水为他偷梁换柱,否则的话那天第一个被抬的人就是他。

那天是12月31日,是本年的最后一天。孟津本来就喝得晕晕乎乎的,再加上音响的噪音,他的手机至少响了一百声他也没听到。后来还是他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孟总,你的手机好像响了。

他迷迷糊糊地拿出手机一看,我的天啊,55个未接电话。

电话是钟点工打来的,说,你怎么才接电话啊,嫂子不行了。

谁是嫂子。

孟津第一个反映是哪个嫂子。谁的嫂子。

钟点工说,你老婆,王静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她死了。

孟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家看着他,原来第一个倒下让大家抬的竟然是他,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王静是在脱裤子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而死。死亡前后不超过三秒钟。医生说,她是在没有任何痛苦中离开的。

孟津想,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我。

孟津一下子就老了至少十岁。他那套湛蓝色西装有了来路不明的污渍,但他自己好像并不知晓。白衬衫也换成了深色的,头发很久没有理过了,有了明显的灰白色。大家都说,孟津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整个人就得垮掉。

其实从殡仪馆出来就有人给孟津打电话影影乎乎地说自己的小姨子,怎么年轻漂亮,更有甚者好像说自己的女儿刚大学毕业。孟津索性把电话彻底关机了。让办公室给他重新办一个号,告诉他谁也不许告诉。

秘书说,但你只要给人家打电话不就泄漏了吗?

孟津说,你他妈废什么话。

车里的人都不作声,但秘书明显感觉自己的后背凉嗖嗖的。

现在孟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孩子每天上晚自习十点之后才回来,几乎跟他没有面对面呆上十分钟的时候,而且自从他妈离开之后,害怕他受不了这个突然的打击,就被他二姨暂时接到家里去住了。

现在孟津一个人在家里,因为害怕介绍对象而关了手机,那个新办的号码倒是没人知道,他也同样不敢往外打,正应了秘书说的,其实一点用没有。

他现在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晚上没有吃饭但一点都不饿,他把电视打开,什么也看不进去。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又进厨房绕了一圈,还是不知所以。最后他躺到了床上,用大被把自己裹严,他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

我恨你。

王静,我恨你。

孟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反正已经是第二天了,因为窗外有阳光射进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被阳光抚摸着,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昨晚因为流泪而蛰伏在脸上的干涩。

他下床本能地拿出原来的那个手机卡,按下了开机键。

电话铃声仿佛跟开机键一起进来的。孟津一看,是要命的马军。但他现在这个时候,马军倒是一个开心大头。

马军说,大哥,你在哪儿呢。

我们大家守着电话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你想让我们急死啊。

你知道不,急也是会死人的。说完,自己又觉得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又提这个死字,就又呸呸呸地吐自己。

我在家呢,开车来接我吧。

那天是王静去世的第十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整整呆了六天,不知天在哪地在哪,就是一个劲地蒙在被子里让睡眠像死过去一样地充满了尽头。

现在,他又活过来了,他感觉两条腿好像刚安装上似的有了陌生感,同时也有了新奇感。他试着快走两步,又有了飘忽感。马军在后面说,大哥,你这是干吗啊,这刚出来就撒欢啊。

孟津说,对,今天我们就撒欢了玩,这人多脆啊,不一定哪天就玩完了。乐呵一天是一天。你说,咱们上哪去。

马军说,大哥,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孟津和马军到那家酒店时,人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马军说,大哥,你别怪我,我从一早就给你打电话,不是,从好几天前就给你打电话,我的手指头都要磨出泡了,这不你刚开机我就打进来了,这帮哥们姐们已经在这候好几天了,就等你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说,可不,大哥,就等你了,等你三千六百年了。

那个叫大霞的女人就是那天桌上认识的。孟津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就是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大家说,人家可是少数民族,正宗的伊斯兰教,孟津一看,真是属于大眼睛双眼皮还有些凹进去的抽象。

那天大霞给孟津儿留下的印象是不好也不坏,就是没有什么印象。其实他一般对女人都是这种感觉。他是那种对女人不太感冒的男人。人都说,吃喝嫖赌,男人怎么也能爱好一样。但孟津不,孟津愿意下班了就回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和老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然后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当然了,他这种时候也不是很多,每天必要的应酬让他迫不得已算是爱好了吃喝。但其实他爱好的是家。

这个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自从王静走后,他才知道他的爱好原来是这个。而且非常的执著,很上瘾。否则他也不会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缅怀得没完没了,简直就像婴儿离开了母体那么的不能适应。

但马军明显是有意撮合大霞和孟津,因为后来只要一有聚会,大霞必定在场,首先在孟津的面前混了个脸熟。直到有一天,孟津对马军说,我怎么感觉那个大霞总像看着我似的。

马军说,是吗,我怎么没发现。

孟津说,不是我自做多情,我每次一拿起酒杯,她就拽我的衣袖,小声告诉我少喝点。

马军说,她对谁都那样。她是个好女人啊。

她是干什么的。

自己干个体,开个烟店。

她也拽你衣袖了。

那倒没。但只要你挨着她坐着,她一准拽。

唉,你这一说,我才发现,这几次她怎么总坐我身边呢。

是吗,我没注意啊,马军一脸认真地说。

大霞真正走进孟津的生活是因为孟津病了。本来嘛,一个刚突然失去爱妻的男人,再成天出去喝酒熬夜打发时光,几个回合下来,倒下是很正常的事。

马军和大霞买了大包小裹去看孟津。孟津感觉特别不好意思。他感觉自己跟大霞其实还没有熟到互相到家里串门的地步。再说了,这个马军来时也不先打个招呼,自己还穿着内衣内裤成何体统。

大霞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进来脱掉外衣,撸胳膊挽袖子冲进厨房就开始大干起来,孟津说,这是谁家媳妇啊,怎么让你给弄到我家来干活来了。怪吓人的。

马军低声说,人家是一个人。

离婚的还是死丈夫的。

好像是离的,都多少年了,没人问过。

孟津才恍然大悟似地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啊,小子,你小子净给我整这事,你怎么不明面跟我提啊,我也好往心里好好过过,现在可倒好,人已经来了,都进入角色了,我这边还没穿裤子呢。

不急。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个意思,我这不看着你一个人没人暖暖被窝怪可怜的嘛,先当好朋友处着呗,当然了,如果你要是有那个意思,我给你问问。

你可饶了我吧。

这一回生二回熟的,一开始大霞还搭伴和马军一起来,后来就找个借口说马军本来要一起来的,但因为半道接个电话就又走了,我先做饭,等一会他来了,我们再吃。但鬼知道马军去哪里了,电话干打不通,说此用户不在服务区。大霞说,那我走了。

孟津说,别啊。都做好了,你一个人回家也是做,我们俩就把它吃了吧。

大霞说,我们喝点酒吧。今天是周末。难得你心情不错。

孟津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大霞说,我感觉到的。

孟津一想,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权当开心吧。而且被大霞这么一强调,好像就真的有了开心的意思似的。

那天晚上,孤男寡女的又吃又喝,又聊又唠知心嗑,一切都顺理成章的事。第二天早晨孟津看着睡在他和王静床上的大霞,把自己都惊吓得不轻。

他盯着大霞,他想,这是王静离开之后自己的第一个女人,王静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说,怎么不把床单换了。

大霞的进入有点过于草率。其实孟津也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而且两个人都是单身,这么大的人了,不存在谁欺骗谁,谁占谁便宜的事,他想。他是不准备再结婚的了,现在的男人在婚姻里都到处拈花惹草呢,更何况像他们这样的。谁要是结婚谁就是傻子。

但大霞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大霞第三天就把自己的东西搬来了,而且俨然一个女主人的身份在处理孟津的日常生活。穿哪件衣服配哪双鞋,哪个和哪个在一起吃有营养。不出几日,孟津又是笔挺的湛蓝色西服和白色衬衫了。

孟津和大霞的第一次大打出手是他们在一起同居的第三个月,大霞有一天因为孟津下班之后的手机没电了,怎么打也接不通,半夜回来的时候,大霞说什么也不让喝得东倒西歪的孟津睡觉,非让他说明白不可。

孟津把电话拿出来,偏偏剩下点余电又能开机了,大霞抓住这个理不放。孟津要往卧室去睡觉,大霞堵住门口偏不让进,让孟津把话说明白,否则不许睡觉。孟津本来就有些神志不清,推推搡搡中把大霞撞到了门框上,大霞嚎一声,两只长长的指甲挠向了孟津。孟津就是在那种疼痛中清醒过来的。

那天晚上他们从屋里撕扯到屋外,从床下抓到床上。最后的结局谁也猜不到,他们竟然打着打着开始了疯狂地做爱。这是孟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以前他和王静从来没打过架,也没大吵过,顶多是生生凉气,一会就烟消云散。像现在这么大打出手,而且还借着那股力道再把对方扳到床上去征服还真是头一次,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孟津说,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大霞说,我告诉你,孟津,你以后如果敢背叛我跟别的女人瞎扯,我还会挠你满脸开花。孟津这才惊悚地跳下床,冲进卫生间,自己的脸上真的已经开成了大丽花。

第二轮暴打刚要开始,手机响了。是我打给他的,我说,孟总,今天开支你是不是忘了,大家等你签字发工资呢。

孟津说,好,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到。

孟津到单位大家看到他的脸都很惊讶,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孟津是那种文质彬彬的男人,当然不会跟谁打架到这么狼狈不堪。但我们谁也不敢问,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时刻,一看就是女人的手笔,这么快就有了女人,让人怀疑是不是早就已经有的,这么一想更加地装做看不见。

孟津签完字,匆匆走掉了。马军不失时机地上来为我们揭开谜底,我们都啊的一声,这么厉害的女人,孟津惨了。

我们都猜他们的感情长不了,这没怎么地呢就大打出手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但事实根本就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孟津不但没有与大霞分手,而且还越来越打得火热,成天的手机短信来来回回的,像热恋的少男少女,有一次到我们屋孟津竟然问我,你知道我这种手机怎么接收蓝牙不。

我说知道。

孟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人给我发东西,让我接一下。

我帮他打开蓝牙,并且教会孟津怎么使用,一会一张照片飞过来,我一看,一个少妇正在那赤胳露背地擦玻璃呢。

下面的字是这样写的,老公,我正在日光浴。

我说你们家几楼啊。

孟津说,顶楼。

我心想,多亏是顶楼,否则的话这么日光法,别人家的男人倒是有眼福了。

我连忙把手机还给孟津,我用眼睛偷偷看孟津,我看到他看完手机的照片会心一笑,一副满足的样子。

后来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反正据说,打架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一打架,就把马军叫去评理,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动手打起来,马军在中间左拦拦右拦拦,最后脸上被划拉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每次,孟津都说,大霞,我X你妈,这回你就是说出龙叫唤我也不跟你过了,你给我滚,你马上从我这屋给我滚出去。

大霞说,孟津,我X你妈,我凭什么走,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死在这个屋里。

孟津说,好,好,马军,你都听到了,你在这看着她死,我走,这个屋让给她去死。

孟津从家里出来,是说什么也不回去了,但大霞第二天就去单位找孟津,孟津走哪她跟到哪,孟津说,你还让不让我工作,大霞说,我们回家好好谈谈,谈完了我就走。

孟津被骗回家,刚一进屋,大霞就把嘴往上凑,一开始孟津还狠下心四处躲闪甚至是扒拉到地边,但架不住四上五上,前仆后继,再瓷实的心也终是疲软了,跟着三下五除二把孟津往床上拽,孟津说,你有病啊。

大霞说,我就不信你能离了我。

孟津发现,他是离不了大霞,本来大霞就年轻又漂亮,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最关键的是大霞的激情,说打就打,说爱就爱,有时他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代沟,自己跟大霞比是跟不上潮流了,是不是现代年轻人都这么干。时间长了,孟津发现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大霞一天好几条热辣辣的短信,让正在开会的孟津感觉从上到下也热辣辣的,这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这种感觉吱溜的——痒。

自从大霞住进孟津家,孟津的儿子就不回家住了,本来他平时也住校,周末有时回家取换洗衣服,后来他二姨帮他把所有的东西搬到自己家后,他就彻底地不回那个家了。孟津也知道,王静的走让儿子根本没法接受这个现实,这个家只能让他充满痛苦的回忆。他和儿子彻底地谈过一次,儿子说,爸,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都什么年代了,但你也要理解我,我不想管她叫妈。我不是烦她,我是不想面对。

孟津说,儿子,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放心,你什么时候需要钱什么时候回来取。

儿子说,我二姨他们全都给我钱,我花不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孟津感觉自己的心口一下子堵得慌,这叫什么事啊。他二姨这么好心眼的,倒让他这个当爹的怎么摆放呢。

但大霞可是高兴了,大霞说,孟津我一直没跟你提,我女儿一直在我妈那住,她也挺大了,我想把她接过来我们一起住。

孟津说,你等等,让我捋捋。

商量的结果就是,大霞要和孟津办理结婚手续,这样她的女儿就是孟津的女儿了,在一起住就名正言顺,再无嫌隙了。

但孟津说,我害怕我们相处不好。

大霞说,你放心吧,我女儿只准你不喜欢她,没有她不热乎你的份。

果然如大霞所言,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看见孟津就往他的怀里拱,弄得孟津怪不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往外掏钱表示见面礼。让大霞给拦住了,大霞说,给啥呀,你的还不都是我的,一家人给来给去的反而生分了,像两家人似的。

孟津一想也是,但钱已经拿出来了也不好再往回放,大霞早一把抢到自己手里,我替丫头心领了。

那天晚上,双人床第一次躺上了三个人,孟津这个别扭啊。大霞说,我这是让你们增进增进感情。明天就让她一个人到那屋睡。

孟津说,这多亏是十岁。要是十六了可不能这么整。

大霞说,想你的美事。

结了婚的孟津和同居着的孟津,角色转变让孟津自己都惊叹不已。那种对家的热爱和渴望,从他下班之后就往家里大包小裹地买东西就能看得出来。这跟王静过日子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跟王静时,王静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要一进屋什么都摆放好了,现在不同了,大霞要照顾小丫学习,生活上就全指望他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特别的重要起来,尤其是晚上吃完晚饭有一个固定节目,就是两个女人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粘着他,一个把头躺在他的大腿上,一个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听着她们俩唧唧喳喳地跟他汇报学校发生的事,楼下大妈大爷说的乱七八糟的新鲜事。他感觉那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孟津发现自己的生活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如果以前是一幅水墨丹青的国画,现在就是大块色彩冲撞的西洋油画。充满了视觉上的冲击。这不,大霞光着个膀子从浴室里只围个胸围就出来了,孟津都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你注意点,小丫长大不跟你学啊。

大霞说,这算啥呀。我同学他们家,女儿的卫生巾翼护都在外面忽扇忽扇呢,还在地上吱吱跑。

人家那不是亲爹吗?

亲爹和假爹不都是男的吗,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孟津感觉自己的心中一下子升上来一股说不出来的豪情,能被一个女人如此信任也算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爱了。

从此,孟津开始了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的生活。

我们发现孟津的手指缠着白纱布,才知道是因为在家里做鱼被鱼嘴刺破的。李红说,孟总,你还会做鱼呢,真看不出来啊。

孟津说,不会做学呗,市场上这方面的书可多了。

李红说,哪天上你家去给我们大家做一桌呗,我们自带酒水。

孟津呵呵笑,竟然没敢应承下来。我们一看,心里就知道,孟津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说了算了。

又一年关开联欢会,做为家属孟津的老婆也名正言顺地来了,喝着喝着,他的老婆从桌上拿起一包男人们扔在桌上的烟很熟练地抽起来,我看着她被烟长期熏蒸的黄褐色的皮肤,有细细的密纹的暗陈。

那天,大家都很开心,喝着喝着,孟津突然跳到旁边一张没用的桌子上把大家吓了一跳,声嘶力竭地开始唱杨洪基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他那种肆无忌惮和恬不知耻的样子让我们震惊得半天缓不过劲来。大霞在一边旁若无人地抽着自己的香烟,概自陶醉不已。然后,我们的上级领导来了,给大家敬酒,孟津从桌子上一个趔趄跳下来,吓得像个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地一饮而尽,又因为一口气没喘匀被呛得咳嗽不止。我甚至听到他一边往外送领导一边大声豪气地对领导说,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你让我躺着死我都不敢站着活。

后来我考上了国家公务员离开了父亲的单位。再后来,我的父亲退休了,父亲的一切福利都是我帮他去单位领。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正拎着新分的月饼往回走,迎头看见了孟津。一开始我根本就没认出来,是他先认出了我,跟我打招呼,我仔细一打量才发现是孟总,他真是彻底地衰老了,头发不染了不说,而且衣服穿得很不利索,脚上竟然沓着一双北京老布鞋,把他显得更加地老气横秋。

这时,一辆车从我们身边停下来,我们一起搭车往回去。在车上,我说,孟叔,近年还好吗?

孟津说,还行。

你儿子结婚了吧。

结了。我是一分钱也没拿,我这心里难受啊。

小丫呢。

上高中了。

学习挺好吧。

嗯,谁也精不过她。

嫂子还好吧。

孟津说,我都跟她说好了,死了我和王静合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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