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但消息传到她那里时,还是有些变形了。电话响起来时,她正在家里看电视,播的是连续剧,言情的。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快三十了,结婚五年,爱情这东西早就像一条蛇进入永久的冬眠,她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醒来了,春天遥远。丈夫是搞建筑的,算是个小工头吧,手下有一帮工人。接一个小工程,干完了,从承包商那里拿钱,然后再分下去,运气好能赚点,运气不好,要不到工钱,也只能自认倒霉。丈夫总是很忙,一个月只有三五天在家。小艾没什么怨气,她从来没有太多奢侈的想法。日子总是越过越旧,新鲜的日子越来越少。在镇上,小艾的朋友不多,她是从河南嫁过来的。和丈夫算是网恋,丈夫去河南看过她几次,彼此感觉不错,她就决定嫁了。嫁到走马镇,她无欢喜,也不伤感。丈夫虽然有些粗鲁,但人还是和善的,也顾家。即使在外面,小艾也是放心的,从没听到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消息。这样的日子虽然不是小艾渴望的,却也不讨厌,算是波澜不惊吧。

小艾接了电话,是隔壁家男人打过来的,他和丈夫在一个工程队做事。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是嫂子吧?小艾说,是啊,怎么了?他说,嫂子,阿民哥出事了!听到这句话,小艾依然是镇定的,她没想到事情会出得那么大。小艾甚至还笑了笑说,什么事啊,看你紧张的。电话里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嫂子,阿民哥出大事了,头砸了。你赶紧过来,在市人民医院急救呢。放下电话,小艾心里有些乱。她拿了存折,就往外跑。从镇上到市里,要五个小时。就在这五个小时,小艾的电话响了无数次。丈夫的情况她基本了解了,虽然有不同版本,但大体说的是丈夫经过脚手架时,上面有块砖头砸下来了,正好砸在丈夫头上。有人说丈夫只是砸晕了,有的则闪烁其词地说丈夫脑袋砸开花了,脑浆流了一地。这无论如何是个坏消息,坏的程度要看丈夫是不是还活着。

等小艾赶到医院,丈夫已经死了。在太平间里,小艾看到丈夫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像打了一层蜡,死相没小艾想的那么恐怖。她站在丈夫边上,表情有些麻木,悲痛是有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事情是怎样结束的,小艾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有很多人。丈夫火化后,她抱着一个小盒子离开殡仪馆,脸上也是没有泪水的,只是有些干,略微显得有些呆滞。那么大一个人,却那么轻。现在,他乖乖地躺在了小艾的怀里。

按照镇上的风俗,丈夫火化后还是要下葬的。葬礼是在家里搞的,来了很多人,都是丈夫的亲戚。事情来得匆忙,她家里的亲戚还没赶到。小艾身着重孝,那两天,她终于哭出来了,哭得嗓子都哑了,身子都软了。两个婶娘搀着小艾,给来吊唁的人磕头回礼。葬礼搞完,小艾大病了一场。等她起来,她才知道一切都变了。从丈夫死的那刻起,她已经成了一个寡妇,一个举目无亲的寡妇。丈夫留下了一些钱,不到二十万,指望这些钱活下去,也不算难。走马镇消费不高,一斤猪肉七块钱,她还有房子住,又没什么债务,但问题是她是个寡妇,又没个孩子,在外人看来,她迟早是要再嫁的。这些钱,就不一定是她的了。

丈夫死后,小艾明显感觉到来自公婆的压力。他们总是在试探小艾,想知道小艾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他们暂时的态度还算和蔼,儿子尸骨未凉,他们还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但小艾知道,总有一天会撕破脸皮的,他们不可能让小艾带着丈夫所有的钱离开。小艾娘家远,想靠武斗肯定是不行的,她必须想点别的法子。

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小艾照常上班,她在超市当出纳,整天清点数字。以前,她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的。丈夫出事后,她中午就不回家了,随便吃点快餐了事。她不想回家对着公公婆婆那两张丧气的脸。儿子死了,他们的悲痛小艾是理解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概是世上最惨的事情吧。但丈夫的死和小艾没有关系,她也是受害者。晚上回去,吃完饭,小艾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公公婆婆明显老了很多,家里的空气沉闷,凝固,简直要把小艾闷死。以前,小艾还看看电视。现在,电视也不看了,觉得不合适。她总不能让人说,她是个没良心的女人,丈夫死了当没事似的。有点奇怪的是,小艾真的没有太多的悲痛,好像丈夫只是出了远门一样,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这个家,让她感觉别扭。她算什么?一个外来者,或者入侵者。这里的人,都和她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房间里还有丈夫和她的结婚照,照片里丈夫微笑着,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脸上的笑容也是幸福的。睡觉时,小艾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丈夫,这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想把照片取下来,想了想还是没取。算了,就让它挂着吧。小艾用被子盖住脸,心里酸酸的。

转眼,春天就来了,到处都是绿树新枝。小艾也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她还不想再找个男人,她不着急,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反而,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坏。以前,如果说生活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那就是丈夫了,建筑工地经常出事故,这个小艾是知道的。现在,她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未来她还没有开始打算。周围的同事和小艾聊天时,也会关心地问问,小艾,有什么打算没?小艾就笑,说能有什么打算。同事就说,小艾,我是把你当姐妹才和你说这个话,你还年轻,别那么死心眼,日子还是要过的。同事说的意思她当然明白。是的,她那么年轻,是应该找个人的,迟找不如早找。女人的好年月没几年,过了就难了。她现在三十岁,保养得还算好,虽然不能说美丽,起码也是清爽的。再加上没生过孩子,她的身材保持得还算不错,如果从后面看,说是二十四五岁也是有人信的。丈夫死后,不是没人找过小艾,小艾却只是笑笑就算了。

下班回家,小艾有时会带束姜花,不招摇,也够清爽。姜花插在一个长脖子玻璃花瓶里,有干净的香气。小艾喜欢那种香气。瓶子还是小艾自己买的,在众多的花瓶中,小艾只看上了这个,别的要么太张扬了,要么太俗气了,跟家里的气氛不协调。至于花,姜花就很好了,别的花显得太喜气洋洋了。小艾总是在花还没谢时就换新的,她喜欢家里有些新鲜的气息。丈夫和她的婚纱照,她已经取下来了。她不想整天摆在那里,让她睡觉都心神不宁。再说了,人已经死了,活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总不能一辈子困在里面吧。她和公公婆婆的关系似乎好了一些。小艾安稳、平静的表现让他们放心了一些。甚至有时候,婆婆也会对她说,小艾,是我们小民没福分,你要是看上什么合适的人,带回来给妈看看。小民走了,又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做女人难,我也晓得。有合适的人,你再嫁我们都不反对,我们会像嫁女儿一样风风光光送你出门。小艾听后总是说,妈,看你想哪儿去了,我一点那个想法都没有,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从表面上看,是挺好的。有什么不好啊?别人看不出来。小艾是知道的,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孤立无援。别的,小艾还真没怎么想。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丈夫在的时候本就不多,一个月也就三五次,最多六次吧。丈夫死后,她的身体似乎也跟着死去,没有一点欲望。洗澡的时候,小艾时常看看自己的身体,她也觉得奇怪了,她怎么就一点欲望都没有呢?她的乳房、小腹生机勃勃。

大概是五月的某一天吧,小艾还记得那时已经热了,她穿了裙子。同事阿芳走过来敲了敲小艾的桌子说,小艾,有人找你。阿芳算是小艾最好的朋友吧,只有和阿芳在一起,小艾还能说说心里话,态度也随便些。阿芳二十六岁了,连男朋友都没有,据说在感情上是受过伤的。到底是什么伤,阿芳自己没说,小艾也没问。小艾愣了一下说,找我?谁找我?阿芳笑了笑说,我哪里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小艾说,神经病,我怎么知道。阿芳笑了笑,暧昧地说,男的,还挺高的。小艾笑起来说,你个花痴,要不要介绍给你呀?阿芳说,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小艾合上账本说,你别逗我,在哪呢?阿芳说,一楼,服务台那里。小艾说,我先下去一下。

出了办公室,小艾还在纳闷,谁会找她呢?她在走马镇没什么朋友,熟悉她的人直接打她电话就好了,用不着跑到超市来找。走到服务台,小艾问服务生,刚才谁找我呢?服务生指了指休息区说,就那个,高高的,穿蓝衬衣的那个。小艾望了一眼,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她是不认识的。小艾还站在服务台边上,男人站了起来,朝小艾走过来。他和小艾打招呼说,你是小艾吧?小艾不自然地地捏了一下钥匙包说,是的,你是?男人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非常健康。他说,你可能不认识我,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小艾说,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我还要上班。男人看看服务生,又看看小艾。小艾说,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吧。看了看表,小艾说,不过我真的要上班,没很多时间。男人说,没事的,几分钟就好了。

在休息区坐下,男人说,我和阿民是好朋友,他的葬礼我去了的,不过可能你没印象了。小艾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真没印象了。男人说,没关系,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人。小艾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表说,你有什么事吗?男人笑笑说,确实有些事,跟阿民有点关系。听男人说完,小艾的心猛的一沉,她想,不是阿民在外面还有什么烂账没结吧,不然人家不会找上门来的。男人递给小艾一张名片说,我是豪发工程公司的,我们以前和阿民有几单业务,好几个工程都是他做的。小艾站起来说,对不起,他的业务我不清楚,你找别人。男人笑起来说,小艾,你听我把话说完。小艾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搞清楚,但你要明白,阿民现在不在了,我自己的事都搞不清楚,他的事你该找谁找谁。男人看着小艾,突然笑了起来,你把我当成讨债的了吧?小艾说,难道不是吗?男人说,小艾,你坐下来,先坐下来。等小艾坐下来,男人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里有8367块钱,是工程余款。我们前段时间结算,还欠阿民工程队的钱,我给你拿过来了。说着,男人把信封递到小艾面前,你点点。小艾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她没想到还有人给阿民送钱来,他人已经死了,像这样的工程队,人一死,账也就烂了。小艾有些不相信地说,阿民的钱?男人说,你点点,如果没错,你签收一下。小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刚才,真是对不起。男人说,没关系的。小艾签完字说,要不,等我下班找个地方吃个饭?男人说,算了,不用了,你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你有事可以找我,名片上有我的名字和电话,你叫我杨扬就行了。

送走杨扬,小艾捏捏手里的信封,没错,里面是钱,齐整整的百元大钞,还有一些零票。她看了看杨扬的背影,他确实挺高大的,大概有一米八0,比阿民的个头要高一些。回到办公室,阿芳说,回来了?小艾嗯了一声。阿芳说,没什么事吧?小艾说,没事。阿芳看着小艾手里的信封说,不会吧,那么长的情信啊?小艾说,去你的,情信,我都一百年没见过那东西了。说完,装作漫不经心地把信封扔进抽屉。

下班时,小艾把钱存进了自己的户头。回到家,吃过饭,进了房间,小艾拿出杨扬的名片,把杨扬的电话记进手机。本来她想给杨扬发条短信,表示一下感谢,顺便也道歉一下,她当时的态度太生硬了。想了想,还是没发,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好说的。以后有机会请杨扬吃个饭吧。晚上睡觉时,小艾意外梦到了杨扬。这让小艾醒来的时候感觉很不好意思。

过了一两个月,小艾慢慢忘记了这事。这钱小艾拿得心安理得,丈夫的钱也就是她的,即使他死了,他的钱还是她的。杨扬的电话小艾一直没打,没发短信,号码也没删。每次翻看通讯本,小艾都会看到这个电话,有几次,她都想删了。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男人发生什么关系。但是总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让她留下了这个号码,她想,可能因为他是一个好人吧,一个好人的电话,删不删都无所谓的。

小艾拨打这个电话是一个意外。她去市里玩,真的是玩,走马镇太闷了。她是和几个女同事一起去的,买买衣服,逛逛街。逛完街,同事都去找同学或朋友玩,约好五点在车站集合,小艾就一个人剩下了。她在街上逛了一会,也有些饿了。她想,不如找杨扬出来吃个饭吧,算是表示感谢。打通电话后,杨扬似乎一下子没听出她的声音,他说,你好,你是哪位?小艾隐隐有点失落,她本想挂了的,想了想说,我是小艾。杨扬的声音一下子热情起来了,小艾啊,有什么事吗?小艾说,也没什么事,想请你吃个饭。杨扬在电话里笑笑说,好啊,在哪呢?小艾说我现在在中山二路商业街路口。杨扬有些惊讶地说,你到市里来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到。

他们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吃饭,是西餐,比走马镇的土西餐的味道好多了。杨扬问小艾要不要喝点酒。小艾说,不用了,还要回去呢,一喝酒就晕。杨扬笑笑,那给你拿个果汁吧。杨扬跟两个月前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只是这次小艾看得更清楚一些,他鼻子高挺,轮廓清晰,大概算得上英俊。和杨扬相比,小艾觉得自己有点土了,尽管她相信自己比杨扬年轻一些。西餐厅放的音乐很柔美,让人很放松。里面坐着的,多半是年轻的情侣。和丈夫一起时,小艾是没有吃过西餐的。丈夫不喜欢,他说一个牛扒要六十块钱,差不多都够十斤猪肉了,有这么值钱么?小艾没想到嫁到走马镇后的第一个西餐是和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一起吃的。

单是杨扬买的,小艾要买,杨扬说和女孩子吃西餐怎么可能要女孩子买单呢,那也太没风度了。小艾笑着说,什么女孩子,我都老女人了。杨扬一边付钱,一边说,我觉得你挺年轻的。从西餐厅出来,杨扬说,我陪你逛一下吧,我比你熟。小艾没有拒绝,离五点还有三个钟头呢。小艾又买了一件衣服,是杨扬帮着挑的,纯棉的,样式稍微有点花。小艾有些犹豫,这是不是显得太喜气了?杨扬说,挺好的,你那么年轻。小艾说,可是杨扬说,都过去了。散步时,小艾对杨扬说,你挺细心的,也蛮有眼光,你老婆一定很幸福吧?杨扬说,我还没结婚呢。小艾脸红了一下,看了看表,她说,我该回去了。

回走马镇的车上,小艾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杨扬发的,只有短短几个字:你QQ多少?小艾飞快地回了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一样。

第二天中午下班,吃过外卖,小艾几乎是急匆匆地走进网吧。登陆后,她看到杨扬发过来请求加为好友的信息。小艾加了杨扬,杨扬的头像是灰色的,小艾发了条信息:你在吗?没有回答。小艾有些失望,她又打了几个字,几乎是废话:我回家了,一切都很好。发送后,小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发这个干吗呢?在网吧待了一会,杨扬的QQ头像依然是灰色的,小艾觉得有些没趣,就下线了。下午上班,小艾有些心神不宁,她想给杨扬发个短信,告诉杨扬已加他为好友了。短信最终还是没发,小艾想,我这样算什么呢,是不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大概晚上十点,小艾收到了杨扬的短信。他问小艾能不能上线。小艾说,不行,家里没电脑的。这次,小艾撒谎了,她家里是可以上网的。那还是阿民装的,阿民说,你一个人在家里要是觉得无聊就上上网。阿民还嬉皮笑脸地说,你可别在网上找野男人。杨扬说,外面有网吧的。小艾回短信说,太晚了,我不想出去。杨扬说,好吧,反正我没事,就在网上等你,你来了告诉我一声。小艾说,好的,不过你还是别等了,我不上的。发完短信,小艾开了电脑,隐身登陆,她看见杨扬的头像在闪烁。点开一看,有杨扬的留言。小艾没回复,她坐在电脑前面,一直到十二点杨扬下线。

第二天上午刚刚上班,小艾又收到杨扬的短信,他说他昨晚等小艾一直等到十二点。小艾回短信说,你傻啊,我都说了我不上的。杨扬说,可能是有点傻了。看着手机,小艾笑了起来。第一次,自从丈夫死后第一次,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上午上班时,小艾都是开心的。临到快下班,小艾发了条短信给杨扬说,我中午会上的,你来不来?杨扬没回短信。吃过午饭,小艾去了网吧,一打开QQ,她就看到经杨扬了。见她上来,杨扬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小艾说,我不知道。杨扬说,那你还来?小艾说,我喜欢,不可以啊?

他们大概聊了一个多小时吧。也许是因为隔着一个电脑屏幕的原因,小艾和杨扬少了见面时的拘谨,话题也更加轻松和深入。小艾发现杨扬很健谈,也很幽默。他一定很讨女人喜欢,小艾想。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大概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条件太差讨不到老婆,另一类则是传说中的钻石王老五。小艾想,杨扬就算不是钻石王老五,起码也是白银王老五吧,肯定不属于讨不到老婆的那种。

几乎成了习惯,后来一段时间,每天中午小艾都会和杨扬聊一会。他们的话题还很谨慎,多半谈谈周围的杂事,要不就是谈谈人生。想起来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艾只在学生时代和同学谈过人生。那个时候,经历的事情少,却喜欢谈人生。等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却又不想谈人生了。想想也是,人生是用来谈的么?人生其实就是日子,日子是用来过的。和杨扬一起,小艾又有了谈人生的兴趣,似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艾有种预感,和别的庸俗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的关系最终也会改变,不可能一直保持这种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他们都不是小孩子,男男女女的事情都是经历过的。只是不想让这事情来得太露骨,所有的这些不过是铺垫。这么想的时候,小艾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说不上多期待,但也不排斥。她和杨扬聊天时,经常讲讲她的同事和超市的一些趣事。比如保安抓到一个女偷,她总是偷内衣,穿着很廉价的内衣进去,换一身好的出来。杨扬偶尔也给小艾讲讲他的情事,含蓄的,点到即止。小艾从来没讲过她和丈夫之间的事情,她觉得那是对死者的不敬。初恋却是讲过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一直保持密切的交往,迟早是会出事的。那种所谓红颜知己的关系是很少的,也是因为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创造奇迹的可能,然后在身体上却败下阵来。小艾觉得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个模糊中渐渐清晰的答案。

杨扬真的说出那句话是在半个月以后,不算快,也不算慢。对成年人来说,属于正常的节奏。杨扬说,小艾,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小艾看着杨扬的头像笑了笑,他终于说出来了。小艾迅速地打下一行字:我知道,不过你说出来还是让我感到有点意外,也许太快了。其实不快,小艾想,她总得含蓄一些,不能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让男人看轻了。杨扬说,周末我来看你吧。小艾想了想说,还是我去看你吧。回到办公室,小艾有点困了,一连半个月没有午睡,让她精神不太好。她想,接下来几天,她要养好精神,状态要好一点,至少要容光焕发。

让小艾感到意外的是,见到杨扬,他们反而少了一点自如。也许是因为表白了,他们有些进退两难。想说点什么,似乎又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杨扬陪小艾逛了一会,最后实在无聊了。杨扬对小艾说,我们去洗脚吧。听到杨扬的提议,小艾几乎快笑出来了,至于吗,无聊到这种程度。小艾心里想,嘴上却没有反对,她说,好吧,我也有点累了,休息一会也好。洗脚的时候,杨扬似乎有话想说,却吞吞吐吐一直没说出来。还是小艾打破了沉默,小艾说,你经常来洗脚吧?杨扬说,经常来,陪客户吃完饭,洗脚好像是固定项目了。小艾说,你们男人乐趣可真少。杨扬笑了起来,也是。说完,挠了一下脑袋。小艾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如果杨扬说出点什么,其实她是不会生气的。她想,没结婚的男人,多少还是有点羞涩的,这样挺好。

回家的车上,小艾收到杨扬的短信:我这是怎么了?

小艾回:我不知道。

杨扬的短信又来了:小艾,我真的很喜欢你,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小艾看完短信,顺手删了。

有几天时间,小艾没有和杨扬联系。杨扬还有短信发过来,小艾一条也没有回。她想安静一段时间,想想她这段日子是不是发疯了,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和阿芳聊天时,小艾有意无意会谈到男人,说现在的男人都是怎么了?阿芳笑起来说,现在的男人和狗差不多,都和日连在一起。小艾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夸张,眼泪都快出来了。阿芳有些纳闷地看着小艾,有那么好笑吗?小艾笑完说,那你养了多少条狗啊?

小艾和杨扬到底还是上床了,就在下一个周末。杨扬到了走马镇,他等在小艾上班的超市门口,小艾一下班,杨扬就冲过来,拉着小艾的手进了的士。车直接开到了一间酒店,杨扬拉着小艾上楼了,房间他早就开好了。关上门,杨扬红着眼睛对小艾说,小艾,我要你!小艾隐约闻到杨扬嘴里的酒气,他应该是喝了酒的。小艾没说话,安静地站在杨扬对面,看着杨扬,微笑着,像是鼓励。杨扬又说了一次,小艾,我要你!小艾还是没有说话。杨扬一把抱住小艾,将她压到床上,用力解小艾的牛仔短裤。杨扬是粗鲁的,任性的,野蛮的,小艾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能感觉到杨扬撞击她身体的力度,与其说是做爱,不如说是占有。是的,像动物一样占有,他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然后她就是他的了。小艾没有一点反感,她知道她的身体一直是醒着的,她一直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是这样,一旦上床了,一切都清晰明了。从床上爬起来后,小艾对还躺在床上的杨扬说,我洗个澡就回去,你没事也早点回去。杨扬说,一起吃饭吧。小艾说,不了,我回去,在这里不方便。屁大个镇子,东边吹个风,西边就凉了。杨扬说,那我打电话给你。小艾说,不了,下周我去你那。从酒店出来,小艾的腿有点酸,她想了想刚才的疯狂,是甜蜜的。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是可以预料的。小艾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欲望很强的女人,她喜欢和杨扬在一起的感觉,放松,自在。小艾觉得她已经离不开杨扬了。几乎每个周末,小艾都会去杨扬那里。杨扬住的房子是租的,收拾得很干净,一点也不像单身男人的宿舍。小艾像猎狗一样,细细地搜索着房子里的气味,她看不出有女人存在的痕迹,这让她觉得放心。有一次,小艾特地留了一个发卡在杨扬的床头柜里,那是他们放安全套的地方。小艾想,如果他还有别的女人,她肯定会看到这个发卡。安全套小艾是数过的,一共六个。下次去的时候,小艾看到她的发卡依然躺在那里,安全套还是六个。他们见面,几乎每次都一样,一进门就开始做爱,像一百年没有做爱一样。做完爱,才会起身吃饭,或者干别的。实际上,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浪漫的东西,就像一对分居的夫妻。小艾喜欢这样的感觉,直接,诚实。每次从杨扬那里回来,小艾都想,是不是应该离开走马镇,是不是应该重新开始生活了。

就在半年前,杨扬还是一个陌生人,现在却是她的爱人了。秋风已经凉了,她想,日子应该有所改变。小艾和杨扬谈过将来的事情,她没说结婚,只是说她想离开走马镇。和杨扬的事,只有阿芳知道。小艾不是每个周末都可以请假的,经常要叫阿芳来顶班,次数多了,阿芳就起怀疑了。一问小艾,小艾老老实实承认了。阿芳没说别的,只让小艾小心一点,男人总是喜欢骗人的。小艾笑着说,我有什么好骗的,要钱没钱,要貌没貌,还不知道谁吃亏呢。阿芳说,多点心眼总是不会错的,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经不起几次折腾。

小艾在想转移财产的事情了。阿民留下的钱全部带走是不可能的,她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公公婆婆也要生活,都是要钱的。她清点了一下阿民留下来的存款,有十八万左右,其中大概有五六万是她的。杨扬给的那笔钱,她是用另外的户头存的。小艾想,她拿十万,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的,房子她不要,存款她拿十万,不算过分。想过这些后,她和婆婆说,想出去工作。婆婆没有反对,也没支持。到了冬天,小艾辞职了,搬进了杨扬的宿舍。

和杨扬在一起后,小艾不想杨扬再搞建筑了。虽然,谁都知道,阿民碰到的事故只是小概率,但在小艾的心里却是有阴影的。一想到杨扬经常要去建筑工地,小艾就觉得不舒服。以前,她不好说什么,现在她觉得可以说了。小艾对杨扬说,你别搞建筑了,危险,换点别的工作干吧,干什么养不活人呢?杨扬说,我不搞建筑还能搞什么,别的我都不熟呀。小艾说,不熟可以学的,慢慢来。我就不相信不搞建筑能把我们两个饿死。杨扬想了想说,也好,正有朋友约我一起到山西开煤矿呢。不妨试试看。

小艾不想杨扬搞建筑,更不想杨扬去开煤矿,开煤矿比搞建筑还危险。小艾对杨扬说,煤矿也别开了,我们老实做份工,安稳过日子就好了,我也不求你发财。杨扬说,小艾,我是去开煤矿,又不是下去挖煤。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再说了,等煤矿走上正轨了,我就回来了,我就是一个股东,不用守在那里的。杨扬摸着小艾的脸说,我有钱了就回来娶你。小艾说,我不想你走那么远。杨扬看了看小艾,没有说话。

过了一个月,杨扬还是走了,去了山西。也许他这个想法早就有了,只是小艾进一步鼓动了他。杨扬走的时候,小艾有种不祥的预感,杨扬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送杨扬上车时,小艾整了整杨扬的衣领说,在那边要是不行,就赶紧回来,赚不赚钱没关系,人在就好,你晓得我是再受不得什么打击的。

去了山西,刚开始,杨扬还隔天打个电话,后来电话就越来越少了。杨扬似乎很忙,每次打电话给他,都听到周围充满嘈杂的机器声。小艾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怨妇。她本来以为自己有了新的生活,这新生活却很快离她远去了。周围,找不到人和她说话,她也不想和别人说话。杨扬的电话几乎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寄托。他们电话聊天的时间都不长,一般就是几分钟。杨扬偶尔会问问小艾的情况,多半时候他是在说煤矿的事情。煤矿的事情忙而杂乱,刚开始,什么东西都没有头绪,什么事情都要从头开始。QQ杨扬已经不上了,煤矿没几台电脑,都是工作用的。煤矿周围连个小镇都没有,更不要说网吧了。小艾想说点什么,总是被打断。杨扬说,小艾,我不和你讲了,又有事情。

这种日子小艾是不喜欢的,非常不喜欢,没有安全感。她在QQ上加了一些山西的网友。小艾没去过山西,她想通过网络了解一点山西的情况。偶尔小艾也和阿芳说说话,阿芳和小艾说话的时候总是吞吞吐吐。阿芳的意思小艾是明白的,那就是别被骗了。小艾想,她没什么好骗的,真的没有,她住的房子还是他租的呢。阿芳说,小艾,如果他问你要钱,你千万别给,你一给,你就什么都没了。小艾说,没呢,他没跟我要钱。

也是奇怪,和阿芳说过这些后没几天,她接到杨扬的电话了。杨扬说,煤矿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小艾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杨扬在电话里说,熬过了这关就好了,刚开始都是这样的,资金总是不足。小艾说,问题不大吧?杨扬说,想办法克服吧。说完,电话里没声了。小艾以为杨扬会说出那句话,比如,小艾,你手头有钱没,有的话,先借我用一下。但直到最后一分钟,杨扬都没有说。

挂掉电话,小艾上了QQ,找到阿芳说,他说煤矿资金周转不过来。

阿芳说,他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小艾说,什么真面目?

阿芳说,骗你钱啊!

小艾说,我觉得不像,他说可以克服,没跟我要。

阿芳说,那是装的,打感情牌呢。

小艾说,没那么恐怖吧?

阿芳说,恐怖?简直就是残忍。连你的钱都好意思骗。

小艾说,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

阿芳说,小艾,记住,无论如何不要给钱,就算他说得再可怜也不要给钱。

小艾看着电脑屏幕摇了摇头,她不相信世界会如此险恶,她想总有一些东西是美好的。比如爱情,是啊,爱情,听上去多傻,可她愿意相信。她想,人一辈子总要傻一次的,何况她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电脑上,阿芳在叫她。

小艾

小艾

关上电脑,小艾给杨扬打了个电话。打电话之前,她想,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真正赌过什么,现在就赌一次吧。接通电话后,小艾说,把你的账号给我。杨扬似乎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小艾一字一顿地说,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我这里还有点钱。杨扬似乎有点生气了,小艾,你说什么呢,我哪能要你的钱。小艾说,这个时候就别分你我了,我的就是你的。杨扬那头停了一下说,小艾,我没事的,真的。小艾说,我是借给你,要还的,还要利息。杨扬把电话挂了。小艾又打过去说,杨扬,算我入股可以吧?把你的账号发给我。杨扬想了想说,小艾,这边情况不太好,你别玩了。我把账号给你,你想清楚。

把钱打给杨扬时,小艾是紧张的,实际上,她毫无把握。钱打过去了,打电话给杨扬,告诉杨扬钱打过去了,杨扬说,好的,谢谢。他的声音很低沉,也许是累的。小艾说,你要注意身体。杨扬说,我知道的。过了两天,小艾打杨扬的电话,打不通。小艾想,大概是关机了吧。再过两天,再打过去,还是关机。小艾有些慌了,杨扬的电话一般是不关机的。她想,她可能真的受骗了。是的,她赌了,她输了。明知道会输她都要去赌,她真是个傻瓜。

小艾对阿芳说,我赌了,我可能输了。

阿芳说,你说什么?

小艾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打到他的账号上了。

过了一会,应该就是一会,阿芳说,你怎么知道你输了?

小艾说,我把钱打过去后,他电话就关机了。

阿芳说,也许他有事,或者是没电了,或者是手机坏了。

小艾笑了笑,这些不过是安慰罢了。她想,她应该给自己一个结果了。

那天晚上,小艾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她睡得很好,没有再醒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山西某一个小城的医院里,一个男人也死了。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银行卡,里面存了整整二十万元,密码是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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