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初的皮包里躺进了一枚鱼骨。不是普通的鱼的骨头,也不是鱼普通的细梳子般的脊骨。这枚鱼骨仿佛一把微小而锋利的剑,挑开了赵一初内心的一层膜。

早在电话里,宋杰就许诺只要赵一初来雅安,一定让他见识这里地地道道的三雅。去餐馆的路上,一尾尾细小的蝌蚪斜斜地游过车窗,留下一路不规则的透明水珠,宋杰回过头来。这就是雅雨。雅安这地方啊多雨,但雨落得极雅气,柔柔细细,飘飘洒洒

还有两雅呢?走南闯北的赵一初对这雨并不觉新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宋杰脸上横起一抹笑,鱼尾纹在眼角呈渔网般撒开。一晃二十多年未见了。想当年,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学下学的时候,是两张多么青涩而富有弹性的脸。不过,宋杰快意时的表情还是那样,深的法令纹,嘴角挑起两朵似隐似现的米窝。

知道苏雅歌在哪儿吗?赵一初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宋杰的话。车窗上的蝌蚪流绵绵不绝,车顶仿佛是一个水塘,正将无数的蝌蚪释放出来。这些蝌蚪在一瞬间爬满了赵一初的喉咙,他下意识地清一清嗓子。

宋杰抬眼看一下车镜里的他。她在成都。赵一初没有言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修剪得体的指甲上卧着一个个半月牙,端庄整齐。车里的空气忽然浓稠起来,他伸手按开车窗,凉风打着旋儿透进来。宋杰扭开音响,来自遥远年代的邓丽君开始低吟浅唱。

推开包间门,一团姹紫嫣红扑面而来,接着是活泼泼的一叠声音,三个女人一唱一答,将包间渲染出了戏台子的热闹。

看看你们,三只鹦鹉似的,别把赵总吓住了,人家可是诚心来看雅女的。宋杰将赵一初推到三个女人的包围中,我来介绍一下,这都是公司的白骨精,陈娟、杨丽、吴琼,土生土长的雅女。赵总,我的发小,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现在是雄霸一方的财神爷

鱼活泼泼被端上来时,似乎没什么特别,修长、细鳞、色青黑、似鲤又似鳟。等再次端上来,已是一砂锅的热气腾腾,红红白白。

宋杰第一箸下去,挑了肚囊皮连着边上的一线嫩肥之肉,夹进赵一初的碗里。入口时,满桌的眼睛都盯着他,仿佛在等他发出惊叹。这时似乎真实的口感已经不比印证多年熟识与初始的一份情谊重要了,赵一初夸张了表情,果真发出了一声惊叹,仿佛唇舌间正品尝着绝无仅有的人间美味。桌边四人都笑了,目光纷纷卸去负重,轻盈起来,几双筷子齐齐伸向砂锅,一阵喧腾。

宋杰吃一口,叹一声,不摆了,不摆了,这雅鱼,人间至味啊!陈娟插言,雅鱼在青衣江中悠游野生,吃水中活物长大,所以鱼肉鲜嫩无比。吴琼接口,传说清朝这里有一个举人拿这雅鱼进贡给慈禧太后,你晓得慈禧说啥子?她端起姿态,摇头晃脑,龙凤之肉也!

赵一初大笑。他公司里的女员工很少,年轻的根本没有,用关念的话说,商场如战场,女人在战场上总是弱于男人的,何必!于是,有限的几个女员工都是关氏家族的远亲近戚,与其说是来帮忙出力,不如说是多一双眼睛看着赵一初。

鱼肉分享大半,宋杰再次露出了深的法令纹,和两粒米窝。现在,是印证奇迹的时刻!他用一双干净筷子将鱼头挑进一个干净的碟子,两只筷头在鱼的头顶部位一夹一带,赵一初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筷尖多了一枚一寸来长的白色东西。

这就是雅鱼骨剑!要印证这是不是正宗的雅鱼,只要看看鱼头里是否藏着这把剑!赵一初仔细端详,一小截白白的鱼骨,果真像一把微小而锋利的剑。短短的剑柄、凸起的剑突、笔直的剑身、锋利的剑尖。剑身润着油花,剑尖上还挑着一星辣椒,仿佛一点血色红。

一方白嫩的豆腐被端到他面前,吴琼笑靥如花,请英雄试剑!在众人的示意下,赵一初将鱼骨剑插在豆腐上。可真是神了,灯光下,雅鱼骨剑被豆腐衬得晶莹剔透,仿佛有了玉的质感。

这雅鱼骨剑可以辟邪!宋杰拿手摩挲头顶,满意地看着赵一初的表情。三个女人七嘴八舌,有的说雅鱼骨剑带在身上可以祛病消灾,有的说挂在车上可保平安,有的说放在枕头下可以安神益脑。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宋杰呵呵一乐,这雅鱼骨剑啊,男人得了招引桃花,女人得了可轻松打败小三。

那怎么就不是女人得了走桃花运呢?吴琼半娇半嗔,我还是喜欢那个说法,若是将这雅鱼骨剑送给心爱之人,可保佑爱情永固,福伴终身。赵总觉得呢?

赵一初的视线凝定在雅鱼骨剑上,脸上一派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赵总的心思已经被这鱼骨剑给勾走了!宋杰叫服务员将鱼骨擦拭干净,系上细红绳,放进一只红色锦盒里。宋杰将红锦盒郑重其事地双手奉给赵一初。来,宝剑赠英雄!

关念不知道红锦盒在赵一初的皮包里待了多久,她是无意中看到的。赵一初正好在洗澡,手机响了,给他递手机时关念看到了包里的红锦盒。看起来像是首饰盒之类,里面是项链、胸针、戒指,还是钻戒?没听赵一初提起过。

关念庄重了表情,竭力不去看卧在沙发上的那个皮包。关念没有私下翻动赵一初皮包、钱包的习惯,觉得不必。她知道赵一初离不开她,就像鱼离不开水。鱼若是离开水,只有一条出路枯竭而死。她有这个自信。可包里的那一方红伸出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在细细抓挠她的心。终是忍不住好奇,听卫生间的水声还响得蓬勃,关念伸出手,重新掀开包盖,用手指拎出了那个红锦盒。

打开来,一件颇奇怪的物件,色泽莹白,似玉又非玉,似木又非木,形状像一把剑,可不规则,不像精细雕刻的。这是个什么东西?既然配着红锦盒,应该价值不斐吧。卫生间的水声歇了,关念赶紧关上盒盖,将红锦盒送回了原处。

关念心里添了细小的游丝,她不是细小肚肠的女人,可逃不了好奇。她好奇这红锦盒会不会消失,什么时候消失,若真的消失又会去了哪里?又或者,赵一初只是一时忘记而已,某一天他会表情自然地将红锦盒递到她面前。偶尔他也会来点这样的小浪漫。可后一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当关念再一次看到红锦盒时,是在书房最下层的抽屉里。

红锦盒带着沉郁而无辜的表情,待在抽屉一角,像一个身穿锦缎面目不清的女人。关念再一次没有忍住,她将锦盒打开来,在软软的丝绒垫下发现了一张卡片。卡片是印刷的,上面四个雅气的隶书体字雅鱼骨剑。

原来是鱼骨!关念上网搜了一下,雅鱼骨剑传说是女娲补天时将一把宝剑落入青衣江中,化作雅鱼,于是,雅鱼鱼头中都有一枚酷似宝剑的骨刺,剑柄、剑把、剑刃栩栩如生。雅鱼骨剑被人们寄予了很多美好的寓意,看来赵一初是去四川时得到的,可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再一回想,从四川回来后,赵一初就显得有些心神恍惚,关念一直没在意,赵一初喜欢沉思,常常将自己放进一把老藤椅里,面向窗外,看着天色一点点由灿亮沉入暗寂。她已经习以为常,将之理解为一个本有些浪漫情怀的文科生对商海的隔膜与不适应,以及对孤独的矫情的迷恋。哪怕那一刻他的神思游走得再远,也终会回来,回到现实,回到她身边。

她与赵一初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说起来过程相当老土。年近三十的女人和年逾三十的男人,一个有着优裕的家庭背景,一个出自优雅的书香门第,在外人看来是那么般配,仿佛老天为对方准备好的,他们的迟迟没有结婚也被视为一直在等待对方,他们也果真觉得对方是无数次被迫相亲中至为不错的对象,似乎错过便再难遇到。于是,他们相约吃饭,散步,喝咖啡,看电影,一次过马路时赵一初貌似不经意地牵住了关念的手,坐在湖边吹着晚风,赵一初将手随意地搭在了关念的肩头,他的表情是那么自然,貌似波澜不兴。关念虽然没有心跳如狂的瞬间,感觉和那些经典文学名著里写到的爱情故事相去甚远,可现实中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吧,终归会落入日常,平淡一些也许更耐得住岁月漫长的消磨。

两人在恋爱一年的当口,结了婚。原本在图书馆工作的赵一初,应关念的要求办了停薪留职,进入关氏家族的一家公司,关念马上让出自己的位置,做了他的副手。对于关念自小耳濡目染、驾轻就熟的一切,赵一初都要从头适应。在古代读书人眼里,商人不是什么高雅的职业,所谓下九流,所谓贩夫走卒,所谓无商不奸。然而,在今时商人已经被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地位。关氏家族的人个个在商场上是一把好手,说话行事底气十足。赵一初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适应期,他不善于和人陈说,也无法和人陈说,包括对关念,一切情绪都被他按捺在身体里,像沉入湖中的树叶水草果皮动物尸体兀自发酵。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可人是惯性的动物,时间终于让这个男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呼吸不畅中偶尔也有欢愉,有亢奋,有惊喜,对自我的恐惧也可以带来奇异的欲望和野心。

多年来他们相安无事,虽然像很多夫妻那样也会争吵,可最终理性会在短暂的休克之后苏醒过来,重新控制彼此的头脑。谁让他们都是高智商、高素质的人呢。赵一初聪明,在几年的艰难中被激发出了适应商场的巨大潜能,逐渐对商场拥有了自己的一套认识和规则。只是偶尔,不过分的一腔抑郁不期而至,让他毫无防备之力,束手就擒。这样的时刻,他会质疑一切,仿佛用一把锐利的剑对准自己他过的是自己渴望的生活吗?甚至包括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他爱着的吗?似乎,他已经不清楚爱是什么样的情感了。在他与生意上的那些伙伴称兄道弟、亲昵地拍背搂肩时,在他与生意场上的女人杯来盏往、语带暧昧时,在他为一笔生意落空万般懊恼时,在他为谈下一个大项目亢奋不已时,高密度的生活已经消融了他对爱的感觉,甚至是对爱的在意。那是一个日渐空洞的词。

他觉得自己了解关念。十多年的生活,同床共枕的女人,你能说不了解吗?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关念,他们仿佛从未走进过彼此的心底。他们客气而理性地在生活中彼此呼应,在外人看来配合默契,和谐无间,可融入的感觉只有双方清楚,彼此渗透了几分,交付了多少,可以成全对方的底线、甘愿的程度,不是理科公式可以计算的,也不是文学语言可以诠释的,远比商场玄幻而莫测。

关念说得并不准确,商场上的女人并非弱者,女人的武器比男人简单,但简单的武器往往更有效。只不过关念做生意从来靠的不是性别,这么些年浸泡在商海里,她自觉不自觉地消泯了女性的特征。她依然是优越而优雅的,这优越与优雅已经长进了骨子里,不尖锐但威严,不张扬但有分量,常常从两扇对外的窗口眼睛里自然地流露出来。不止一个女性生意伙伴或对手曾对赵一初说,你老婆眼睛里有杀气。

赵一初也动过心思,想找一份让自己热血澎湃、情难自禁的爱情,以弥补内心的遗憾。可总在最后一刻,跃跃欲试的一颗心莫名地、不受控制地坍塌下来。不说没有女人愿意成全,即使愿意,也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那晚,赵一初被三个看起来白嫩秀媚的雅女灌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头还晕沉沉的。宋杰又带着吴琼和陈娟陪他去附近的山里耍了一天,吃野味喝土酒,赵一初一直面带恍兮惚兮的表情,他将之归结为头夜醉酒太深的缘故。其间,关念来了电话,问协作的事谈得怎样,赵一初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赵一初为一个项目而来。各省援建四川地震灾区,雅安刚好属他们省的援建对象,赵一初的公司拿到了其中供应简易棚屋原材料的项目,这是关念动用了家族的很多关系才拿下来的。关念说毕竟是政府的项目,又是上上下下都盯着看的,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最好是在当地有人负责运输、中转、验货、监督等环节。赵一初思来想去,想到了宋杰。

宋杰入川二十多年了,大学毕业后响应支援西部建设的号召,远赴四川做了一名山区教师,自此销声匿迹。十年前,当汹涌的下海潮已经波平浪静时,他忽然下了海,这才与赵一初重新取得联系。电话里,他说现在经营着一个十来人的公司,业务很杂。赵一初说起协作的事,宋杰满口答应,并热情地邀请赵一初来雅安走走,顺便考察一下。

协作合同宋杰早准备好了。谈起正事,吴琼和陈娟马上摆出专业的姿态,条条项项、大处细处都理得清清楚楚。合同谈妥,宋杰要赵一初再多留几日,四处耍耍,赵一初知道自己一来已打乱了人家的好多计划,只要求宋杰派车送他到成都,其他不必再管。

一路上,赵一初依然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他从包里掏出红锦盒,打开来,雅鱼骨剑映衬着红丝绒,愈发显得肌洁骨亮。他将鱼骨剑取出来,拿在手上把玩,愈看愈觉喜爱。距离成都只有十来公里了,赵一初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口拒绝了宋杰主动提出的为他订好返程机票的事。他想在成都待两天。

其实,没什么事需要在成都停留,待两天的念头也是突然间冒出来的。一个人出来毕竟难得,这次是访友兼谈合同,也不是大的项目,他特意没带助手。很久没有一个人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待上一两天了,他一直像个被铁棍驱赶着的铁圈,不停地向前滚啊滚,滚得连自己都忘记了累不累,似乎一旦停下来,他这只铁圈就会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找了一家全国连锁的商务宾馆,住进了一个简洁而富现代感的商务房。宋杰的电话如约而至,得知他还要在成都停留两天,宋杰在电话那头发出了笑声,兄弟,鱼骨剑记得带好,那可是招桃花的哦!赵一初仿佛看见了他深的法令纹和两粒米窝。

成都是个宜居的城市,仿佛一个散淡而又温暖的怀抱。赵一初独自在街头走了走,竟是异常惬意,吃了两三样传说中的成都小吃,又走进一家古香古色的茶馆泡了一壶茶。淡金的阳光透过窗檐上的花枝,将袅娜的影子镶嵌在木桌上,看久了,仿佛桌面浮刻的花纹。空气里氤氲的茶香让人愈发恍惚,莫名的情绪在内里游动,赵一初拿手指摩挲着手机,想想,再想一想,给宋杰发了条短信,告诉我苏雅歌的电话。

等回信的空档,赵一初去了一次洗手间,自斟了两次茶,第二次时发现杯中还是满满的。短信来了,十一个数字,赵一初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五官凝定在阳光中。苏雅歌曾说,他的侧影很有雕塑感。似乎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他坐在铺排的阳光中,将自己交由苏雅歌在纸上描画,阳光悬挂在他的睫毛尖上,他迷迷瞪瞪的竟至差一点昏昏睡去。

那幅素描遗落在了哪里?曾经,它是属于他的,被他卷起藏在靠墙的枕头边,后来就不知所终了。毕业前夕,宋杰突然告诉他苏雅歌与外国文学老师恋爱了,这事同学早就知道,只有赵一初一个人不知道,苏雅歌准备毕业后和外国文学老师一起去南方。赵一初放弃了所有与苏雅歌有关的东西。有些事情他以为是顺理成章的,却发现只是个美丽的泡影,连真实都谈不上。甚至,他放弃了当面询问的机会,提前带着仓促打包的行李,逃一般离开了学校。

一个名字连同那熟悉的语气、声音、气息,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他未去清空,也不去触碰,让那个角落落满时光的粉尘。或许,形而上的掩埋是最真实的掩埋。直到那天,宋杰突然对他说:知道苏雅歌在哪儿吗?

此时的赵一初,已是在商海摸爬滚打十多年、心跳已不再容易错乱节拍的男人。他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被掏空了一部分记忆,他很想记起那些过往却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仿佛那一区域不仅被时光的粉尘掩埋,还被蛀虫蛀空了。他不禁有些慌乱与悲伤,如果说爱是一种能力,难道人到中年的他连爱的能力都不再拥有了?或者,在很多年前,他就失去了爱的能力。

赵一初躺在灯光柔和的商务房里,手指不停地摩挲手机。打,还是不打?他已经与自己斗争了几个小时。难道一个电话可以改写过去、颠覆现时吗?如果不能,那有什么必要害怕,一个电话而已。一个电话而已,但会否构成侵扰,或者多余的枝节,会否可他又是那么渴望拨通这个电话,仿佛那是连通过往、连通青春、连通被遗忘的自己的一个通道。

仿佛不经意间,食指微一用力,似有若无地按下了接通键。赵一初听到嘟嘟声时,心里一惊,心脏不受控制地激跳起来。他迟疑地将手机搁到耳边,坐直身子,脊背紧紧靠在床背上,拿起杯子咕隆灌下一大口茶水。

没有人接,直到机械女声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赵一初绷紧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将手机摔在床上,手机翻滚两下,乖乖地跑去了床沿。赵一初身子一滑,将自己横陈在床上,闭上眼睛。床突然震动起来,赵一初睁开眼睛,不会是地震吧。

手机响了,有电话打进来。赵一初伸长手臂,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挪到耳边。喂,请问刚才是谁打电话?赵一初眨一下眼睛,压低声音,是我,赵一初。

赵一初?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那声音一把掀开岁月的层幕,粉尘飞扬。被弄得一身灰土迷蒙的赵一初,惊得一挺身坐起来。手握逐渐发热的手机,赵一初忽然有了泪湿之感。

红锦盒一直待在抽屉里,似乎没什么可疑虑的。可关念发现,赵一初的状态与以往不同了。无为而为,一直是关念驾驭婚姻的信条。以前赵一初也有过走神的时候,可用不了多久,不必关念花费一点心思,他就会回过神来。可这一次,似乎他走神的时间有点长,状态也有点深。关念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凭着女性的直觉,她觉得应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赵一初的状态十分奇怪。一般在这样的关口,男人会掩饰不住地兴奋与焦躁,眼神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流露内心的秘密,可神态和举止却难以完美配合,总在不经意间泄露点什么。男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接听电话,语气略带夸张,也会忽然地失踪一刻,钻进卫生间里的时间变多,这些都曾在赵一初身上发生过。可这一次赵一初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像一只慵懒的软体动物。一度洋溢在他体内的野心,似乎冬眠了。这趟四川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赵一初曾经的不适应、无比艰难的转折,关念都看在眼里。可她还是选择无为而为,不去干扰,她相信赵一初有自我化转的能力,那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她高兴地看到这个男人的成功蜕变,甚至庆幸他们越来越步调一致,不需要繁琐的沟通就能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她提出将女儿放到外公外婆家时,赵一初有过短暂的沉默,但很快点了头。孩子每天有保姆负责接送,晚上做作业有专门的家庭教师陪着,这样他们的重心就是一心一意盘活一个上百人的公司,没有任何日常生活的拖累,少了争吵少了摩擦少了矛盾。双方在家里家外都能始终保持精神光鲜的状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她从没问过赵一初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觉得不必问。

思来想去,关念还是放下了给宋杰打个电话的念头,这也关乎赵一初的尊严。红锦盒始终在那里,仿佛已经被赵一初给遗忘了。有时关念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一枚普通的鱼骨而已,赵一初根本没当回事。

就在关念打算放下内心的疑虑时,赵一初突然不告而别。他在临登机时才给出差在外的关念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出门两天。不等关念追问,他已挂断了电话,且马上关了机。关念不能不怀疑赵一初是计划好的,如果提前和她说,她一定会追问,甚至会不同意。她让秘书查了航班,赵一初飞去的地方是成都。

关念接到秘书电话时,已回到了家。红锦盒不见了,抽屉里留下一个硕大的空白。她盯着那处空白怔忡良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生活不是一直光滑而光鲜的吗,难道只是玻璃中的幻境。这一刻,关念突然有些沮丧,她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当他独自面对窗外长时间枯坐时,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让自己不去在意,不过是害怕有什么真相一旦揭开,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不知道无为也是存在风险的,像任何一笔貌似顺畅的生意,说不定哪一环节就会横生枝节,超出掌控。难道她的婚姻也不能免俗地触了礁?

关念强迫自己坚持到赵一初下机的时刻,再打过去,电话通了,可是无人接听。五味杂陈,镜子里的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显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真实的松弛。

她让秘书找到宋杰的电话。我是赵一初的老婆。关念在说出末两个字前,犹豫了一下。在公开场合,赵一初一般这样介绍,这是我的夫人。可现在的场合,似乎这两个字更合适。

您方便说话吗?我想问一下宋杰并没有提供多少信息,他只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介绍了赵一初在雅安的流程,而且做了必要的省略。关念捕捉到一个细节,赵一初离开雅安的时间,与他回到家的时间之间有两天的空白。这两天她一直以为赵一初待在雅安,而赵一初也是这么讲的。

他有没有告诉您去成都办什么事?你们在成都有什么老朋友吗?赵一初生意场上的朋友她都熟悉。我不清楚。宋杰回答得简洁而明确。

关念让秘书给成都,乃至四川的生意上有联系的客户都打了电话,赵一初没有去找他们,上次没有,这次也没有。关念颓然坐在窗前,看赵一初看过无数次的天光从灿亮到暗寂。窗外幽深的黑暗,是她无法把握和洞悉的一片时空,似乎它可以将一切吞没。

秘书表情怯怯地告诉她,就在前天下午,赵总莫名地发了一通脾气,他突然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书柜的玻璃也不知被什么砸破了,盆花断了几根枝条。关念走进去时,办公室已恢复了原样,桌上井然有序,盆花换了新的,除了书柜玻璃还没来得及更换,仿佛一朵癫狂的向日葵嘲讽地对视着她。

赵一初的手机,固执地无人接听。这姿态本身就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吧。他到底要做什么?毁掉既有的一切吗?

那次在成都,赵一初没能见到苏雅歌。电话里,苏雅歌似乎对他突然冒出海面十分惊讶,也惊喜。她的语调一直往高八度的方向走。听起来,苏雅歌的声音里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他们约了见面,她教孩子画画写字的雅歌书画室在井巷子。她说那地方很好找,老辈的成都人都知道,他可以从哪里走到哪里,右拐走到哪里,再左拐进巷子五十来米就能找到。路线听得赵一初如坠云里雾里,他只牢牢记住了井巷子。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找不到的地方。

时间定在中午,苏歌雅说十二点后她有一个半小时的空闲,可以请他吃个饭,叙叙旧。赵一初笑了,哪要你请,我来。似乎,一切并没有想像的那么艰难。

那晚赵一初失眠了,深更半夜给宋杰打电话让他帮忙借个车,次日要用。宋杰不赖,早晨六点就告知一辆本田停在了酒店的停车场,钥匙在前台。赵一初本想准备一份礼物,可似乎买什么都不妥,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且隔着近二十年的时空跨度,谁知道时光冲刷了什么又沉淀了什么。雅鱼骨剑,倒像是老天为这次见面提前准备好的礼物。虽然有些恍惚,但赵一初还是记住了那天吴琼说的话。

赵一初查了地图,研究了路线,打好提前量,十点就出了门。略微绕了一下弯路,赵一初顺利到达了井巷子的巷口,淡灰色的土砖墙散发着古旧的气息,游人不少,这样的巷子似乎不宜汽车打扰,况且时间尚早,赵一初想找地方先停好车,再抽根烟的工夫,正好步行进去。

巷子口游人来往不绝,他只得将车绕出来,碰巧几处路边停车点都没有空位,再看时间已经无法悠闲地抽支烟了,心里不免燥热起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打出租过来。时间越来越近,离巷口却是越来越远,赵一初只得抱着侥幸的心理又往回转,忙慌慌地瞥见路边一户人家屋前有块空地,急打方向盘。车倒着倒着,忽然传来闷哑的一声响,似乎撞在了什么物件上。赵一初吓一跳,稳一稳神,定格几秒不见有什么动静,接着往后倒,更剧烈的一声响,赵一初心里哐当一下,不好。

赵一初跳下车一看,一个像是小娃娃坐的榎椅子歪在后车轮下,冷汗倏地铺了满身。他更深地弯下腰去,换了几个角度细细查看,这才确信没有人,只是个空椅子。心刚落下,屋里走出来一个肥满的中年妇人,你是咋开车的,这里哪个是停车的地方,你咋稀里糊涂就往这里开

赵一初陪着笑脸,目光瞥见已经有孩子背着画夹走出了巷口,人群在不断往这边聚过来,忙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臂,试图将她往屋里带。搞啥子嘛你?女人的声气蓦地粗壮了,赵一初感觉满街的目光都堆压在他身上,不由心跳加速,血往上蹿,赶忙从怀里掏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赵一初抛下一千元钱,心跳如狂地开车逃离了现场。他没有勇气再回到井巷子了。当天下午,他赶最早的一班飞机飞离了成都。可隐秘的按钮启动了,坐在飞机上,赵一初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记忆汹涌而至,那里不再是一个禁区。

苏雅歌、宋杰和他,考自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赵一初很早就怀了心思,挑座挑在苏雅歌的后面,骑车总是不经意地跟在苏雅歌后面,跑步也在苏雅歌后面,大合唱站在苏雅歌的后面,拍毕业照时头嵌在苏雅歌的后面。他不知道苏雅歌有没在意过他的存在,只记得她说宋杰你怎么就没人家赵一初那么细心,赵一初难怪你懂得那么多原来你爸爸是大学教授啊,赵一初你们家是不是有好多书可以把《巴黎圣母院》借我看吗?赵一初你可不可以过来帮个忙我的电扇坏了,赵一初你明天可以骑车带我去美院吗?那里有个画展,赵一初你都长这么高了啊我踮起脚才到你鼻尖,赵一初我的衣服飘下去了帮我捡一下顺便在商店买支素描笔,赵一初给我下几首好听的歌包括那个英文原唱的《LEMON》,赵一初你的侧影很有雕塑感

原来,记忆为他保留了所有的画面与细节,没有任何的疏漏。他尝试关闭记忆的闸门,可是不能,他找不到该死的按钮在哪儿。常常看着一份企划案,苏雅歌的笑声不期而至,在他耳边不绝地回响。开着会,他仿佛从某个侧影回到了往昔,苏雅歌坐在那里,嘴角微微挂起,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散发着如玉的光泽。梦中,苏雅歌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笑着笑着幽怨的表情浮起来他越来越频繁地心跳如狂。一直乖顺待在胸腔的心脏,突然变得不受控制了。

记起却无法回到,不像很多东西靠努一把力、努三把力就成,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纵使今天他拥有了很多,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可他还是失去了。也许当年他去问一问苏雅歌,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今天。现在,他再次失去了勇气,他连打个电话向她解释或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个懦弱的逃兵而已。

有时他安慰自己,相见不如怀念。见到又能如何,至少她在他心里可以一直如此青春、健康、如玉般纯洁美丽。哪个女人经得起时间的消磨。这样的念头可以让他安定一小时、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可是不会再长,他重又陷进沮丧的轮回。

直到宋杰的电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话筒里沉默一刻,苏雅歌查出胃癌,是晚期。

赵一初木然良久,突然挥臂而起,将桌面上的东西扫离了自己的视线。烟灰缸在地毯上颠扑两下,滚到了他的脚边,他弯腰捡起,看也不看,一把甩出去,砰一声烈响。秘书惊慌地将头探进来,又迅速将头缩了回去。赵一初站起来,捡起一个硬塑壳文件卡砸向滴水观音,一下,一下,用力太猛,血丝奔进了他的眼睛。他走出办公室,不顾任何人的招呼和目光径直出门,坐上车,一直开到江边。夕阳将江面染得金亮一片,波光粼粼闪动,望着望着赵一初忽然将头伏在方向盘上,发出了喑哑不清的哭声。

赵一初在车里直坐到天亮。晨曦微亮时,他带着肿胀的眼睛回到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打的去机场。宋杰告诉他,苏雅歌和外国文学老师去南方不到一年就分了手,外国文学老师爱上了比她更年轻的女孩。苏雅歌独自颠沛了两年,和现在的老公结了婚,一起回到他的老家成都,在一所小学做美术老师,课余教孩子书法和绘画。她还是那么瘦弱纤细,仿佛尚未发育完满的女大学生。赵一初想像她出入井巷子的模样,淡灰的土墙下一抹轻飘的细影子。今时的她想必更加瘦弱。宋杰说苏雅歌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是他打电话过去,她老公说的。苏雅歌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可他想想,觉得还是应该和赵一初说一声。

赵一初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做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如同他对现在的苏雅歌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他只是用手紧紧握住那枚鱼骨剑,如果早些时日送给她,这枚传说中无比神奇的雅鱼骨剑可不可以改写今日此时?

飞机正穿越无边洁白的云层,倾斜向下,俯冲向大地。地面上的一切是那么斑斓,赵一初不知道在哪一片底色中安住着苏雅歌,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一枚鱼骨剑,祈望用心跳和涌动的热血,去孵热一个冰冷的传说。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