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广州,尽管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日头却仍在天际,像一个硕大的火球,把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烧得一片通红。

我站在街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推了推鼻梁上那随着汗珠一同滑下的眼镜,迈开脚步,走进了这一处位于珠江边、四周被高高的围墙围了起来的金山大厦的建筑工地。

工地上,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尘土飞扬,一派繁忙景象。当空悬挂着一道横幅,上书以人为本,安全第一八个大字,另一边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金山大厦的效果图,还有一行诱人的广告标语:金山大厦,给你一个五星级的家。集十年经验建造,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隆重发售。

一幢如庞然大物般的大楼,已经砌到了十三层高。高高的脚手架上,上百个工人正上上下下忙碌着。挂在脚手架外面的安全防护网已是破碎不堪,漏洞百出,不时有砖块水泥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叭叭作响。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开两步,不料正撞在一个工人身上。那家伙背上背着两袋水泥,呵呵一笑:四眼哥,当心一点?,搞不好把你的眼镜撞球了,老子可不负责赔哟。

我忙说了声对不起,扭头四顾,看见不远处的围墙下搭着一排简易工棚,工棚外面砌着两个灶台,上面架着两口大锅,三名裹着灰布头巾的中年妇女正在灶台前忙活着,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正帮着往灶膛里塞柴火。

我走了过去,轻轻咳嗽一声:请问--

那女孩闻声扭过头来,用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您有什么事?

我说:我想找一个人,是个女的,她姓白叫白无瑕,请问她在这里吗?

原来你找白助理呀。女孩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现在不在这里,一般只在大伙收工的时候到工地上来看一下。她抬头看看天色,又补充说,不过现在也快到收工的时候了,要不你坐在这儿等等她吧。顺手递过来一只小矮凳。

我说:好啊,谢谢你了。接过小矮凳,在工棚前坐了下来。也许是初次见面,女孩对我显得有些好奇,又问我说:白助理可是个大忙人,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新建筑报的记者,也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有点业务上的事,想找她帮个忙。

原来你是记者呀。女孩眼睛一亮,满脸惊讶地望着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我点点头,顺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名片上写着:新建筑报社记者--岳勇。

说句老实话,递名片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发虚。因为我并没有国家新闻出版署统一核发的记者证,身上只揣着一个报社自己印制的山寨版新闻记者证,严格来说,算不得真正的记者,最多也只是个打工记者。

我是湖北荆州人,大学毕业后南下广州打工,换了七八份工作,最后到了这家新建筑报社。这是一家由私人老板承包的行业小报,每个星期出版一期,主要刊登建筑行业的一些新闻和广告。报社的社长,即老板,叫张鹤,是本地人,很有些经营手段,在天河区租了两间写字楼,居然把这样一份行业小报办得风生水起。

报社虽小,却男男女女的有十来个人,对外都称记者,其实却是张鹤手下的广告业务员。尽管中文系毕业的我,采写的新闻稿件质量最高,每期上稿量最多,但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天生脸皮薄,不善交际,工作至今,也没拉到一个广告,月月广告业绩排名垫底。张鹤已向我发出最后通牒:要是这个月再拉不到一个广告,就卷起铺盖走人。

今天我去黄沙围采访回来,路过黄埔大道,看见金山大厦建筑工地的围墙上印着的广告:开发商: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这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前段时间一位高中同学在QQ上告诉我,说咱们高中时代的校花白无瑕,如今正在广州一家叫正隆房产的公司任总经理助理。不知正隆房产,是不是这家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不管怎么样,先进去看看再说。

想不到还真让我找对了地方,白无瑕真的就在这家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工作,而且等一下还要到这金山大厦工地上来。如果她能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把金山大厦的售楼广告交给我们报纸来做,那可就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我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那女孩捏着我的名片翻来覆去瞧了一遍,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叫岳勇?我曾在《青年文摘》上读过你的哲理散文,写得真不错。

我笑了笑,业余时间写的几篇小文,偶有被一些刊物转载,想不到竞被她读到了。我问她:你常看《青年文摘》?

她点头一笑:是呀,我们学校图书馆订了这本杂志。她见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便又笑着解释,我叫韩香,韩国的韩香气的香,老家在湖北,现在在武汉念大学,我父母在广州跟着建筑队打工。她指指正在灶台边忙着炒菜的一位中年妇女,那就是我妈妈,我爸是工地上的一名大工,正在那边砌墙呢。他们已经三年没回家了,趁着学校放暑假,我坐火车过来看看他们。

我呵呵一笑:原来咱俩还是老乡。推推眼镜,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难怪一见面,我就觉得这女孩跟建筑工地上的其他人不一样,原来是出来度假的大学生。

嘀--的一声,一辆银灰色的小车自街边拐进了工地大门,一直开到工地中央,才熄火停下。女孩笑着用手一指,说:你要等的人来了。

我扭头看去,只见那辆小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五十来岁,身形矮胖,腆着一个酒桶般的大肚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女的却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上身穿着一件黑色U字领背心,露出半拉雪白的胸脯,打扮得时尚而性感。年轻女人挽着矮胖男人的手臂,缓步走过来。

我瞧见那年轻女子,正是白无瑕,不由喜出望外,立即迎了上去,大叫一声:白无瑕!

白无瑕吃了一惊,侧头看着我,满脸疑惑,足足怔愣了五秒钟,才盯着我问:你是岳大才子?

岳大才子正是鄙人高中时的绰号。那时候我爱好文学,时不时杜撰出两首爱情诗发表在校刊上。那略带忧伤的朦胧诗句,曾打动过不少女生的心,她们背地里给我取了个绰号,就叫岳大才子。白无瑕也是我的众多粉丝之一,当时还偷偷给我送过一条她亲手织的白围巾呢。想不到一别经年,她居然还记得我在学校时的绰号。

我点点头,高兴地笑道:真没想到咱们还能在广州见面。

白无瑕也高兴地笑起来,一条白皙丰润的手臂,不动声色地自那老男人臂弯里滑了出来。那个老男人瞪了我一眼,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工地上去了。

白无瑕把我让进一间挂着工地办公室牌子的红砖屋里,在饮水机下面给我倒了杯凉水,笑着道:平时我和周总,哦,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咱们正隆房产的老总周正隆,平时我和周总都在总公司那边待着,只有傍晚才来这工地上视察一下工程进度,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这位老同学。

我苦笑一声说:咱们可不是碰见的,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接着就把自己在报社的处境和来这里找她的目的说了。

她把我的名片收进小坤包里,说:这事不难,我跟周总说说,应该没问题。

我说:那就太感谢你了。

正说着话,她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后她对我抱歉地一笑,说:不好意思,难得遇上老同学,本想今晚请你吃顿饭,但周总打电话来叫我今晚陪他去谈一笔生意,只好改天再跟你吃饭叙旧了。你放心,广告的事,过两天我再给你个准信。

我早已看出她与周正隆关系非比寻常,她答应的事,应该不难办到,便高兴地起身告辞,说:那我就回去,静候你的佳音了。

转眼之间,三天时间过去了,老同学白无瑕却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正等得着急,第四天一大清早,我还在出租屋里睡觉,手机忽然响了。我以为是白无瑕找我,一翻身拿起手机,不想却是社长张鹤打来的。

张鹤说:小岳你快起床,刚才有读者报料,说黄埔大道那边的金山大厦工地上,昨天夜里出了事故,你快去给我弄条新闻回来。

金山大厦出了事故?我惊得从床上坐起,出了什么事故?死人没?

废话,没死人算新闻吗?少哕嗦,到底什么状况,你到现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跳下床擦了把脸,背起采访包,拎了根油条当早餐,就挤上了去往黄埔大道的公共汽车。

来到金山大厦工地,仍是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工人们紧张地忙碌着,与我几天前见到的情景并没什么两样。我以为社长收的消息有误,但转到主楼的另一侧,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那一边,本来用竹子搭建起来的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已完全坍塌下来,防护网几乎被扯成碎片。再往上看,最顶层的一堵刚刚砌起的承重墙也倒塌下来,砖块水泥散落一地。两只砸烂的劣质安全帽被压在砖块下,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现场已围了一些像我一样闻风而至的记者,有的正在对着地上的血迹喀嚓喀嚓地拍照,有的正往采访本上记录着什么。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白无瑕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跟记者们解释着昨晚的事发经过。

原来,由于前几天下雨耽误了工程进度,所以这几天晚上工人们一直在挑灯夜战,加班赶工。今天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忙碌着,由于操作不当,一架起重机的吊臂砸到了脚手架上,那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轰然倒塌,连带着最顶层一堵刚刚砌上去的砖墙也跟着倒塌下来。

白无瑕说:这是一起由于吊车工人操作不当而引发的人为事故,我们公司将会配合有关部门及新闻媒体把事故责任调查清楚。

有记者问:有没有人员伤亡?

白无瑕说:很不幸,有两名工人的安全帽没系牢,摔下来的时候头部着地,当场死亡。另有两人摔伤了腿,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不过请各位记者朋友放心,公司方面已经妥善处理好了伤亡工人的善后工作,死亡工人的遗体已经运去火化,经与其家属协商,每名死亡工人可获20万元赔偿,受伤的工人医疗费全部由公司负责。这位是伤亡工人的家属代表,相关事项,各位记者朋友可以向她求证。

她一转身,从后面拉出一个女孩儿,竟是韩香。我心里一沉,只见韩香含着眼泪,说:昨晚出事的时候,我父亲正在脚手架上他的安全帽松脱了,摔下来就不行了白助理说的都是真的,事故发生后,公司处理很及时,赔偿也很快会到位,家属们都没什么意见,我们很感谢公司这么负责任

记者们又问了几个问题,白无瑕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记者们见挖不出什么爆炸性的新闻,也渐渐没了兴致。

白无瑕拿出一叠红包,说:各位记者朋友辛苦了,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心意,请大家喝个早茶。从前往后,每人发了一个红包。我随手一捏,厚厚的,怕不下五百块。记者们拿了封口费,一哄而散。

我回头想找韩香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只得怅然离去。我出了建筑工地,沿着围墙走了几百米,拐个弯,正要去搭公车,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赶赶咐咐的响动,一条人影,吃力地自金山大厦建筑工地围墙上的一个被杂物堵住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对着我叫了一声:岳记者。

我吃了一惊,定神一看,居然是韩香。韩香警惕地四下里瞧了瞧,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我有点东西,放在工地上不方便,想请你帮我保管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接过一看,只见那信封并不大,但四面都用透明胶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用手一捏,里面有一小块硬硬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我估计可能是她私人的什么贵重物品,放在人多眼杂的工棚里不安全,所以交给我这个她在这座城市里惟一认识的熟人代为保管。

她显得有些急促,说:你先帮我保管着,到时候我再打你手机告诉你怎么处理它,好吗?

我说:行,没问题,谁叫咱们是老乡呢。你有我的名片,随时可以来找我。

远远的,一个金山大厦工地上的工人走了过来。韩香神情一变,顿时紧张起来,来不及道声谢,便又从那个墙洞中钻了进去。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哎了一声,正要叫住她再问几句,我要等的公共汽车正好驶了过来,停靠在站台边。我来不及多想,急忙收起那只信封,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公车。

回到报社,我向社长张鹤汇报了一下采访到的信息。他显得有些失望,把身子往大班椅上一靠,神情冷漠地说:才死两个人,算不得重大新闻,你给写个短消息,不要超过两百字。

星期天,这一期的报纸印出来了,金山大厦工地事故新闻登在第三版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几天后,我想起了白无瑕答应我在我们报纸刊登售楼广告的事,心想工地事故的善后工作应该已经处理完了,现在她应该有时间跟我谈广告的事了吧。便在这天下午,搭乘公车,赶到了黄埔大道。

到了工地上,我才发现自己来早了,白无瑕和周正隆还没到工地上来,便又坐在那工棚前的空地上等着。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在工棚外灶台前煮饭的三个中年妇女中,不见了韩香的母亲。而且在工地上坐了好久,也没有看见韩香。就问一个煮饭的妇女,韩香和她妈妈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那个妇女瞧了我一眼,一脸惋惜地说:你说韩香啊,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她爸刚出事,她也跟着出了车祸,上街买东西时被车撞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撞她的那个司机至今也没找到

什么,韩香出车祸了?我吓了一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那她妈妈呢?

昨天拿到了周老板的赔偿款,就带着丈夫和女儿的骨灰盒,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我心头一沉,顿时呆住。

这天傍晚,我没有等到白无瑕,就黯然离开了金山大厦工地。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我正站在写字楼前的站台上等公车,一辆白色的进口标致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身边,车窗摇下,白无瑕探出头来,朝我展颜一笑:大才子,上车吧。

我不由睁大了眼睛:哟,连私家车都有了,你几时成富婆了?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白无瑕笑着摇头:我哪有资格做富婆,这是老板给我配的车。一转方向盘,小车拐上了街道。

我问:去哪里?

她说:去菜市场。

我说:去菜市场?做什么?

她扭头瞧了我一眼,双眸中忽然有了些妩媚之意:难得他乡遇故知,我说过欠你一顿饭的。

我乐了:你该不是想去菜市场买菜,然后亲手做一顿美味佳肴犒劳老同学吧?

她微微一笑,说:还真被你猜对了。本来想请你去酒店,可酒店的饭菜我早就吃腻了。记得当年在学校野炊的时候,你可是一个劲地夸我做的菜好吃。我就想还不如让我露一手,买点菜去你的住处做一顿家乡菜,可能更合你的口味。

我高兴地说:好啊,如果你不嫌我的出租屋简陋的话,那就去我那儿吧。

二十分钟后,白色标致的尾箱里放着几样小菜,径直开到了我出租屋的楼下。

我租住在天河公园旁边的一幢旧楼里,八楼,没电梯,一房一厅,地方逼仄,甚是简陋。

开门进屋,我看着满地乱扔的书报杂志和衣服鞋袜,对白无瑕抱歉一笑:这地方太乱了,不好意思。

白无瑕笑道:还好,虽然凌乱一点,还没有臭味,单身汉的住处,都是这个样子。等我有空了,帮你好好收拾收拾。她拎着菜,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不大一会,厨房里便飘出了阵阵饭菜香味。

吃饭的时候,白无瑕变戏法似的从提包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满满的两大杯。我不由面露难色,说:无瑕,我可不会喝酒。

白无瑕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我,眼神怪怪的:你,不是记者。

我心里一凉,以为她看出了我只是个冒牌的打工记者,谁知她却忽然笑了:记者向来都是吃香喝辣的,哪有不会喝酒的记者?伸出一只葱白似的手来,端起一杯红酒递到我面前,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吃香喝辣的记者,只得接过酒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

白无瑕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黄灿灿的鸡肉,说:试试看本小姐做的这道宫爆鸡丁如何。

我吃了一块鸡肉,用力点着头说:嗯,口味鲜美,肉质细嫩,滑嫩爽口,油而不腻,辣而不燥,不错不错。这么好的厨艺,不去当厨师,实在是饮食行业的一大损失。

白无瑕大笑: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看你这么专业,不去当美食家,才是饮食行业的一大损失呢。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来,为咱们老同学异地重逢,干了这一杯。说罢与我碰了一下杯,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千而尽。

我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干了这一杯。她一面给我夹菜,一面又给我倒酒。我本想问问她广告的事,但一想休息时间谈工作,是广州白领的大忌。心里就想,还是等明天上班了再说吧。

连干三杯,本来没有多少酒量的我,就有点不胜酒力了,脸上火辣辣的,头脑里晕晕乎乎,整个身子仿佛飘了起来。白无瑕却又给我倒了满满的一大杯,我忙摆手说:不行,我酒量欠佳,真的不能再喝了。

白无瑕把坐椅往我这边移了移,侧头瞧着我,微翘的红唇边带着一丝儿妩媚的笑意,眼眸中泛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大才子,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心里头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我一怔,问:什么秘密?

她说:这个秘密,跟你有关。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调皮的小白鼠抓了一下:跟我有关,那是什么秘密?

她一动不动地瞧着我,目光渐渐变得迷离和暧昧起来:你喝了这一杯,我就告诉你。

看着她那张温情脉脉的脸和那双似笑似嗔的眼眸,我不由一阵心旌摇荡,竟不由自主地端起那杯酒,一仰脖子,很豪气地喝了下去。

我的大才子,你知道吗,自从我在学校读到你写的第一首诗起,就深深地,深深地喜欢上了你寒冬腊月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忍着被铁针刺到指尖的痛,给一个她心仪的男孩织围巾这种初恋的幸福感觉,直到现在,也让我十分留念和回味

白无瑕柔声一笑,整个身子都朝我倚靠过来,把她的嘴贴到我的耳朵边,轻轻诉说着她心中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气息如兰,声音如醉。

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高中校园的操场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花,一个孤独的校园诗人正在雪地上寻觅着属于自己的诗句,忽然一个穿风衣的女生自走廊石柱背后闪出,将一条雪白的围巾塞进他怀里,然后含羞一笑,脱兔般遁去

当这位在感情方面反应迟钝的校园诗人终于领悟到校花对自己的纯真情意,两人尚未来得及有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高考就已来临。校园诗人考上了省城大学,而校花却不幸落榜,这一场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恋爱,就这样匆匆结束。

我还没从初恋追忆中回味过来,白无瑕却掏出手机,按了一下播放键,手机里立即响起一首舒缓缠绵的音乐。她伸出白皙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学校联谊会上跳过的舞吗?

我说:当然记得。被她一拉,人已不由自主站起来,双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随着舒缓的音乐,将身体慢慢摇摆起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窗户开着,夏夜的凉风入窗吹来,拂动她如丝的秀发。一缕兰香,飘然入鼻。我彻底醉了,沉醉在她似水的柔情里,沉醉在这多年后重温的旧梦里

轻歌曼舞,心旌摇荡,不知不觉中,我们从客厅跳到了卧室。

又在不知不觉中,我俩缓缓倒在了床上

那一张简易的木架床,仿佛载不动两个人的激情,夸张地叫起来。

第二天早晨,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到我脸上。我被一阵赶赶咐咐的响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床的另一边,己不见白无瑕的身影。我一惊而起,却看见白无瑕早已穿戴整齐,正打开我的柜子,把里面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着的衣服往外掏。

我问:你在干什么?

她回头瞧了我一眼,眼中透出一丝柔情,说:你屋里乱糟糟的,我说过要帮你整理整理的。说着嫣然一笑,坐到床边,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细心地叠好,再整齐地放进衣柜。接着又挽起衣袖,帮我整理屋子,打扫卫生,连木床底下和放鞋子的壁柜里,都干干净净清理了一遍。

等我起床洗漱完毕,她早已将做好的早餐端上了桌子。

早上九点,她开车一直将我送到上班的写字楼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广告的事,我会叫周总亲自跟你联系的。临别时,她说。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正在报社的电脑前写一个新闻稿子,手机响了。一接,对方说:我是周正隆。

我想起早上临别时白无瑕对我说过的话,没想到正隆房产的老总这么快就会给我打电话,忙说:哦,是周总,您好您好。

周正隆说:今晚六点,我在花城大道喜相逢酒店冰岛房等你,请顺便带一份贵报广告价目表和广告合同过来。

我知道广告的事有戏了,不由大喜过望,忙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准时到。

写完手里边的稿子,正好到了下班时间。我到楼下的书店逛了一圈,眼看已到与周正隆约定的时间了,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花城大道。

走进喜相逢酒店冰岛房时,周正隆正坐在桌子边等着我。他是一个人,并没有带自己的助理白无瑕来。我自然能够猜到无瑕与他之间的关系,想起昨晚的事,心中略略有些不自在。

周正隆身宽体胖,为人也极豪爽,哈哈一笑,隔着桌子向我伸出手来,我忙伸手与他一握,说:不好意思,周总,让您久等了。

周正隆说:没关系,是我来早了。朝我身后的椅子一指,示意我坐下再谈。等我在他对面坐下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在你们报纸,做一个整版广告,要多少钱?

我掏出一份盖有报社大红印章的广告价目表递给他,说:整版三万,半版一万八。

他从随身手包里掏出一本支票簿,爽快地写了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从桌面上推给我:金山大厦的售楼广告,整版,连登十期。广告文案,我会叫广告公司设计好后再传给你们报社。

我心头一跳,三十万元的广告费,足可令我在那个见钱眼开的张鹤面前挺直腰杆吐气扬眉了。正要伸手去接支票,周正隆忽然一缩手,又把支票收了回去,盯着我说:不过岳记者,在签定这笔广告合同之前,周某有个小小的条件。

我说:周总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周正隆掏出一支大中华,点燃后夹在手指间,忽然问我:韩香这个女孩儿,岳记者认识吧?

我狐疑地点点头,说:在金山大厦工地上见过两次,算是认识吧。

周正隆吐出一口烟圈,不动声色地瞧着我,目光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有人看见在金山大厦工地出事故的那天上午,韩香曾交给你一包东西。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将韩香交给你的那包东西交给我,这份广告合同我立即就签了。

我一怔,这才想起韩香曾经交给我,叫我代为保管的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我略一抬头,正好瞧见周正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阴险的笑意。我心头猛然一震,忽然想起韩香当时的紧张神态,她将这信封交给我几天后便遇车祸身亡,这是巧合还是韩香交给我的东西,周正隆为什么想要回去?难道那信封里的东西与他有关,难道韩香的车祸与他有关?新闻记者的敏感,立即使我意识到这其中必有蹊跷。不管如何,韩香交给我的东西,绝不能落入别人手中。

想到这里,我不由把头一摇:周总,我想你可能搞错了,韩香与我,不过萍水相逢,并不十分熟识,她怎么会有东西交给我呢。

周正隆脸上笑容倏地收敛,盯着我道:只要你交出那包东西,就可以拿到好几万块广告提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复我。

我越发觉得其中必有隐情,更加坚定了决心,说:周先生,我想得很清楚,实在想不起韩香曾经交给过我什么东西。

周正隆脸色一变,眼中寒光一闪,收起桌上的支票,起身说:那好,岳先生,咱们的广告合同取消了。等你想得起来的时候,咱们再谈。说完用刀锋般的眼神狠狠盯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我疑窦丛生,心知韩香交给我的那个信封里,必定藏着某些让周正隆心存顾忌的信息。我决定立即将信封打开来看看。待周正隆一走,我便也立即离开了酒店,乘出租车赶回报社。

韩香交给我的那个信封,我并没有带回住处,而是一直锁在自己的办公桌里。

天色已晚,办公室里的同事早已下班走了。我开了灯,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掏出钥匙,打开最下面一个抽屉,拿出那个被透明胶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剪刀,剪开了信封口。最先从里面滑落下来的,是一封写在白纸上的信,内容如下:

岳记者:

当你打开这只信封时,我已经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鄂北老家。我留下这只信封,只不过是想将金山大厦工地那次事故的真相告诉你,并希望能通过你和你们报纸,将真相公之于众。其实那一场事故,并非是由于吊车工人操作不当引起的,而且伤亡人数,也远比白无瑕公布的要多。

周正隆为了节省成本,一直偷工减料,在金山大厦的建筑上使用低价劣质水泥。出事的那天晚上,正是由于顶层的一堵承重墙质量不过关而突然倒塌,砸垮了外面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当时正在脚手架上忙碌的工人多达三十余人,全部摔落下来,十三人当场摔死,七人重伤。因为周正隆没有给工人们买保险,工地一旦出事,所有赔偿都得他自己掏腰包。按照相关政策,在这种情况下,他至少得给每个死亡的工人二十至三十万元不等的赔偿。这样一算下来,这场事故,他至少得赔偿伤亡工人数百万元。

最重要的是,根据国家相关法规,金山大厦工地的这起事故,属于一起特大事故。发生这么大的事故,一旦调查起来,身为公司法人代表的周正隆只怕难逃牢狱之灾。

为了减少赔偿,逃避责任,周正隆便使出瞒天过海之计,叫来一批马仔,连夜把现场清理干净。死亡的十三个工人中,只有我父亲和另一个工人有家属在工地上,周正隆答应我们,只要我们不把事情捅出去,他就给我们两家每家赔偿二十万。而另外十一个死亡的民工,来自全国各地,既无老乡又无亲人在场,便成了他毁尸灭迹的对象。他交待其助理白无瑕,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场事故是一起由于工人操作不当引起的人为事故,事故中只有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两人死亡

所幸的是,我身上当时正带着一台数码相机--这台相机本是我从同学那儿借来的,想来广州跟父母亲照两张合影带回学校。我躲在一堆砖块后边,将周正隆指挥马仔处理这起事故的全过程都拍了下来。但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赔偿款还没拿到手,所以不敢贸然把这些照片公布出来。只好将相机的存储卡取出,装入信封交给你。我一旦拿到周正隆的赔偿顺利回到老家,就立即打电话给你,叫你拆看这封信

读完信,我把手伸进信封里一摸,果然有一张数码相机SD存储卡。急忙打开电脑,插进读卡器。存储卡里果然储存着不少照片,打开一看,前面几张,都是韩香与父母亲在工地上的合影。看到第八张的时候,照片上的光线为之一暗,出现了金山大厦工地脚手架倒塌,工人们纷纷摔到地上的镜头。

往下一张,却是正隆房产的老总周正隆带领着数十名马仔赶到事故现场,驱赶四周围观民工的场面:第三张,事故现场亮起了一盏大灯,惨白的灯光下,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字儿排开,场面触目惊心。我一数,正是十三具尸体。第四张照片,一辆没有牌照的三围栏带棚小货车停在事故现场,周正隆正指挥几个马仔往车上装尸体,地面上,已只剩下最后两具尸体

一共有十七张照片,果然像韩香在信中所说,用镜头详细记录了周正隆带领一帮马仔处理这起事故的全过程。

而可怜的韩香,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顺利回到老家,却不知在我拆看这封信时,我与她,竟已阴阳相隔。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置她于死地的那一场车祸,显然是周正隆在觉察到蛛丝马迹之后为绝后患而精心设下的阴谋。

周正隆在设计害死韩香之后,原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却不想有人向他透露消息,说在金山大厦出事的那天,看见韩香曾跟我这个记者有过接触,并将什么东西交给了我。于是周正隆又大感不妙,立即把矛头指向了我。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了白无瑕,她为什么执意要到我的出租屋里去,为什么对我这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为什么执意要给我整理房间打扫卫生,甚至连最肮脏的角落也不放过?那只有一种解释,她是受周正隆之命,不动声色地到我的出租屋里寻找这个信封去的。

我的心,顿时寒了。

我咬咬牙,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张鹤的手机:张社长,我手里边有一条爆炸性新闻,你敢不敢登?

张鹤说:小岳你别一惊一乍的,先说说是什么新闻?

我就把金山大厦工地瞒报事故伤亡人数的事说了,张鹤一听来劲了,道:咱们报纸不就是要搏出位吗,这样的新闻登出来,肯定卖得比《羊城晚报》还火。小岳你辛苦一点,连夜把这个稿子写出来,要特写,一定要写得有力度有深度,要有振聋发聩的效果,然后将稿子和照片发到我邮箱,明天我一早上班就看。只要你写得好,下期头版全都是你的了。

放下电话,我抑制住满心的愤慨,在电脑里打开文档,敲下了2个还是13个?正隆房产金山大厦工地特大事故被瞒报的背后这个新闻标题。

第二天早上,我刚一上班,张鹤就把我叫进了社长室。我看见他的电脑桌面上,正打开着我发到他工作邮箱里的那篇六千字的特稿。

张鹤拍着桌子叫道:嗯,不错,这条新闻确实具有爆炸性,你写得也很不错,有深度有力度,而且是咱们的独家新闻。这下咱们的报纸想不扬名广东报界都不行了。他又在电脑里点击了两下,咦,你不是说一共有十七张照片么,怎么这里只有三张?

我说:我只挑了三张最具震撼力的照片送审。

张鹤说:这样的重大新闻,只配三张照片怎么行,你把那张存储卡给我,让我亲自再挑几张好照片配上去。最好把那个女孩写给你的信也给我,让我影印一份放在文章的结尾。

我一拍手:不错,这样一来,就更有震撼力了。顺手掏出那个信封递给他,信封里装着韩香冒死交给我的那张SD卡和那封信。我心想:韩香,我总算没有负你所托,这条新闻一旦登出,周正隆这个无良老板非得坐牢不可。你在天国,亦可安息了。

张鹤瞧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嘉许地说:看你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昨晚是不是干通宵了?辛苦你了,我给你放两天假,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正求之不得,把工作上的事交待一下,就回出租屋睡觉去了。

两天后的星期天,报纸准时出版,我跑到印刷厂,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张报纸一看,却傻了眼,头版头条我那篇特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条金山大厦即将竣工发售的新闻。再往后翻,第四版广告版,竟登了一个整版的金山大厦售楼广告。

我想起被张鹤要去的那张储存着全部照片的SD卡,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跑回报社。双休日报社没人上班。我打开电脑查看自己电脑里的照片备份,但是连开几次机,电脑都无法运行。我奇怪地打开主机机箱盖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里面的硬盘早被人拆走了。

我不觉怒火中烧,立即打通了张鹤的手机。张鹤在电话是拿腔捏调地说:谁啊?我正跟正隆房产的总经理助理白无瑕白小姐在酒店吃饭呢哦,原来是小岳啊,对了小岳,从下星期一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王八蛋!我咬着牙,骂了一句。

我被张鹤炒鱿鱼的第二天,省报第二版头条,全文刊登了我的那篇题为《2个还是13个?正隆房产金山大厦工地特大事故被瞒报的背后》的特写,并且配发了三张韩香偷拍到的照片。

你一定会问,那张储存着全部照片的SD卡被张鹤拿走了,我在工作电脑里的备份也不见了,怎么还会有那些照片的呢?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的邮箱有自动保存草稿的功能,每发出一封邮件,都会自动备份存进草稿箱里。我往张鹤的工作邮箱发那些照片和稿件的时候,也无一例外地被自动保存了下来。离开张鹤的报社之后,我一咬牙,就把这篇报道和那三张照片发到了省报的新闻投稿邮箱里。

报道登出后,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周正隆和白无瑕的下场,就不用我细说了。我惟一想告诉大家的是,正是因为这篇上了省报的新闻稿,我被一家正规报社看中,现在已经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实习记者了。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