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跟着父亲在新疆长大,他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在乌鲁木齐。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很少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她长时间住在湖南省的一个偏远山村,替我的哥哥姐姐照顾孩子。我是母亲四十岁那年生的,那一年,我的大姐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比我长六岁,老二比我长五岁,就连老三也比我长两岁。

我有两个姐,两个哥。除了小哥,他们都早早成了家,生了孩子。那些孩子,他们从来不叫我小姨。有时候过年,迫于他们父母的严厉要求,他们也会像蚊子一样发出声音,却在称呼前加上一个定词,喊我:摇篮里的小姨。

农村的新年,现在还历历在目。通常情况是这样的,大人们一桌,两个姐姐、姐夫,大哥大嫂,父亲母亲等八个人;孩子们一桌,大姐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姐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哥的一个儿子,我,小哥。孩子的这一桌吃菜是要用抢的。每每小哥发出一声号令:开始!我们就开始哭天喊地拼命抢。菜端上来,一转眼就被抢光了。我常常抢不到,就滚到桌子下去哭,在地上打滚子。惹得我的那些晚辈们常常骂我是哭泣包,不再愿意和我玩。或者是因为这样吧,我非常不喜欢回乡下。到了寒暑假,父亲回乡探亲,我就不肯回去,宁愿被他寄放在朋友家。

和父亲关系最好的要数赵叔叔.他有个女儿和我年龄相仿,叫梦玉。梦玉很懂事,特别讲礼貌,从来不欺负我,却也不怎么和我玩。遇到父亲要出差或者回乡下,我都是在赵叔叔家度过的。

是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赵叔叔突然离婚了,梦玉被法院判给了他。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赵婶婶。那段时间,梦玉的眼睛老是红红的。这让我苦恼极了,倒不是因为担心梦玉,而是怕赵叔叔没有老婆后,寒暑假父亲要回家乡探亲时,就要把我也带回去,不会再将我寄放在他家了。

值得欣慰的是,赵叔叔离婚的第二年,他就再婚了。而且,他的新夫人比他的前妻更喜欢我,便很快认我做了她的干女儿,赵叔叔成了我的干爸。

外人看来,干妈是个极温柔的女人,又特别贤惠。只是,干爸特别怕她。在我住在他家的那段时间里,几乎都是干爸洗衣做饭,她从来不会动一个手指头。有时候干爸出去买猪肉,提回来的骨头多了,她就会跟他冷战一场。但并不吵,只是不理他。他便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孩子般地向她认错、赔小心,想尽办法逗她高兴。

说起来,干爸长得一表人才,又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有才有貌。而干妈除长相漂亮外,学历不高又没工作。父亲的同事们背地里常常说,实在是弄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干爸要那么怕她。

直到有一天,干妈跑到学校里来哭诉,向父亲告干爸的状。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撒泼的干妈披头散发地坐在教师宿舍的水泥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声数落干爸,说他是个大骗子。她说自己年轻不懂事,觉得他是老师,轻易就信任了他,因此就上了他的当。他骗她说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谁知,好上了,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不仅结过婚,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让她做后妈、做冤大头。可怜她的清白身子就被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给不明不白地糟蹋了。作为一个弱女子,她能怎么样呢?只能打断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怪只怪当时太天真太幼稚太无知。嫁给他这几年,她也从来不敢无端端来寻是非,只想着咽下一口气好好地过上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可是,这死骗子竟然狗改不了吃屎,死性不改,还想欺骗她,让她闷在心头的这口怨气实在是难以下咽啊。

还为人师表呢!这个现世的陈世美。干妈恨恨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带着一股对老师这个职业强烈不满和格外不屑的语气。那段时间,我记得,干妈家里的那台十二英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里正在热播《秦香莲》。

我一下子就相信了干妈的话,同情了她。心里想干爸真可恶,怎么能欺骗信任自己的人呢。父亲也特别生气。他将干爸请进书房,和他长谈了一次。干爸一向对父亲敬重有加,父亲说的话就算是错的,他也会听,何况这事本来就是他的不对。从书房出来后,干爸跪在干妈面前认错,还掉了眼泪。他说到了爱,他说是因为太爱干妈才会骗她。他请她原谅,他说以后会弥补她的。最后他说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对她撒谎了。说这话时,他向父亲投去恳求的目光,似乎要找一个担保人,要人作证似的。

干爸那一天的样子,该是他这一辈子最为狼狈的。他身上的所有装束统统被干妈生生拨落下来,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父亲和我,还有那所大学的众多师生都对他那天的跪地忏悔记忆深刻。尽管这样,干妈还是一直哭到天黑,才在父亲耐心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跟着干爸回家去了。父亲送走他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作孽呀。我问父亲,干爸又有什么事欺骗了干妈,他回答我说,还能有什么事?又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又过了一年,干妈怀孕了,生了一个妹妹,取名叫圆圆。圆圆长到两岁后被诊断为先天性白内障。干妈在医院哭得死去活来,我和梦玉都去了。见到我们,她一把抱住我,低声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身上就掉下来这么一丁点肉,还是个残障,让我将来靠谁啊?我能靠谁!梦玉拉着我的手,没有哭,表情很不自然。据干爸说,干妈生圆圆时难产,妇科医生说她以后很难再受孕了。

关于梦玉,记忆里的画面很清楚和具体。她似乎永远是很安静地待在一边,置身局外。虽然干妈在我眼里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些恶毒的后母那样打她、骂她,但常常也会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对她说些难听的话。然而,小小年纪的她表现出成年人的坚忍,从不见她发火或者哭泣。当然,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是不会轻易发脾气、顶撞父母的好孩子。

我初中毕业那年,梦玉进了高中念书。我们唯一一次深刻的交谈是说到理想。我当时的理想是考上她念的那所重点高中上学。而梦玉,她说自己只想早点毕业,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段话曾经让未成年的我无法理解和认同,直到多年后,我再想起来,才能真正体味梦玉当年的复杂心情。那种孑然一身的忧伤。

梦玉的亲妈未再婚前,经常会来学校看她,可过了两年,再婚了,便不再来了。听说在那头又生了孩子,自然再也顾不上梦玉。亲情有时候也是经不起考验的,梦玉对我这样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像对我说的那样,高中毕业后,梦玉就没有再升学,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小职员,隔年就嫁了。嫁人后的梦玉难得回家一趟,也就逢年过节露一次面。话仍然不多,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懂事,买一堆礼品送给家人。在家待的那一天半天总是默默地听别人谈话,问到她才会答一句,不问就一直不出声。

有一年寒假,我又在干爸干妈家住。大年三十的时候,梦玉打电话给干爸,说好年初一过来拜年。次日上午,干妈却非要干爸带着我和圆圆出去玩。临出门时,梦玉打电话过来说,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干爸觉得不能跟女儿在大街上见面,便主张在家里等梦玉。他对干妈说,等梦玉来了,我们陪着吃些点心,再一起出去玩吧。干妈却反常地执拗起来,突然表现得特别生气。犟劲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扔下一句,你不去可以,我娘仨自己去,有本事你就别出来找我们。然后,拉着我和圆圆,转身就走了。我在门口回头看了干爸一眼,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显得既孤立又无奈。

干妈带着我们在大街上瞎转了几圈,脸色一直臭臭的。天气冷,我和圆圆都不想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但圆圆不敢说话,我只好大胆地说,干妈,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去吧。干妈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果断地说,也是啊,凭什么是我们在喝冷风,轮也该轮到我登台亮相了。

我和干妈扶着圆圆回到家时,干爸正在给坐在饭桌前的梦玉夫妇夹菜,开心地说着什么,表情轻松。我们的出现犹如一道锋利的闪电,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一瞬间,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阴沉极了。我看见梦玉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来,干妈就冲过去了。哗啦!一声,整张桌子就被干妈掀翻了。那些菜、汤、碎的瓦罐全部躺在地板上,红的、绿的、青的、紫的,犹如一个车祸现场。

掀了桌子,干妈一句话都不说,自顾自走到里屋去了。我吓坏了,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圆圆让我将她领到里屋去才反应过来。当我从里屋出来时,干爸正在拿扫把收拾残局。梦玉没有帮忙收拾,她手里端着碗,淡淡地对她丈夫说了一句,吃吧,吃饱了好回家。

我帮着干爸一起打扫地板时,他小声地让我找机会向梦玉解释,说干妈是跟他怄气,为昨天的事,不是因为别的。顿了顿,他又让我想办法将梦玉留下来住一晚。我答应了干爸,虽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我怎样解释和哀求,梦玉夫妇还是客气地辞别了干爸和干妈,回去了。梦玉走远了,干爸到里屋跟干妈低声下气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几句我听得清楚,他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憋着一口气,我骗了你,你恨我。你恨我,我没有怨言,是我的错。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你不要连她也一起恨上,好不好?

干妈进人中年后,突然一门心思地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吃了各种偏方,终于见了效,又怀上了,天随人愿,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因为是高龄产妇,又加上身体素质差,为了生这个孩子,干妈丢了半条命。但干妈却说自己愿意,别说是半条命,就算是死,也是愿意的。从医院回来,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赵伴,笑吟吟地逢人就介绍,他叫赵伴,陪伴的伴。

父亲退休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原本是要复读的,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我便和父亲一起回到了湖南,准备回老家找份工作。

父亲带我辞别干爸干妈的时候,干妈握住我的手抹眼泪。她说,有时间一定要记着回来看看我,干妈的内心好苦好苦。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便胡乱地说,我会回来看您的,您不要总是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一个人扛着。后面这句话让干妈哭得更凶了。

谁曾想到,那次离别,竟然就成了我和干妈的永别。

我和父亲回到家乡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和干爸联系。我的家乡在90年代初还是相当穷的,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与外界联系靠的仍然是写信、电报。我们更是把工作方面的事情想得太理想化了,离开家乡太久的我们太不了解农村的状况。像我这种高中毕业生,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除了嫁人,想找出路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南下打工。就这样,我来到了深圳,成了一名打工妹。

在南方漂,节奏快,时间刷的一下就过去了。我在南方顺利结了婚,生了儿子,把家安在了深圳。这期间,逢年过节,我才会想到给干爸干妈打一通电话。联络是有,但电话两头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我在电话中告诉干爸干妈,我在南方嫁了个好男人,工作稳定,儿子可爱。干爸告诉我,梦玉的老公升职了,工资非常高,对梦玉倒还像以前那样好。干妈说圆圆高中毕业后去学了盲人按摩,现在自己开了一间盲人按摩馆,收入不菲。赵伴在念高中,谈了一个女朋友,非常漂亮。老俩口又齐声告诉我,身体都很硬朗,也能够和睦相处了,很少吵架。

2007年中秋节,我在电话中得知,干妈住院了,是胃癌晚期。赵伴还在念书,圆圆又不方便照顾,是梦玉每天在医院照顾干妈。这还不算,住院和化疗的一切费用都是梦玉夫妇支付的。干妈在说这些的时候一定在无声地哭泣,那把声音苍老、无力、压抑。我安慰干妈,让她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就可以了。我说在任何事情面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她在电话那头答应了我。

知道干妈得病的消息后,每个星期我都会打电话给她,我知道她需要安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和干妈最后一次通电话,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安然,你过来新疆看看我好不好?我想不到干妈会提这种要求。虽然我也想过,自己该去看看她才对,但出于现实考虑,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她。我很想告诉干妈,在工厂请一天假要扣五十块钱,我现在的压力特别大,每月要还房贷。还有,我的儿子在工厂附近的民办学校借读,与班主任关系老是搞不好。我老公在工厂跑业务,因为常常要请采购去按摩,夜不归宿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若我请假去了新疆,儿子怎么办?退一万步来说,我认为去看她于她的病来说是没有任何帮助的。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太残忍了,但我确实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问干妈,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一个人怪冷清的,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奇怪干妈身边有儿子女儿、干爸和梦玉,怎么还会觉得冷清。我想她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转念想想,那时候,她和梦玉的关系并不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却又要依靠梦玉,她心里不好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冷静地劝干妈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说,等我有空了,就飞过去看望她。我又说,她的心情我都能够理解,真的。干妈又哭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告诉我,干爸又和前妻和好了。原来是这样。我呆住了。早听说过,干爸的前妻又离婚了、单身,可是俩人怎么会又走到一块去了呢?我太了解干妈了,她有超强的自尊心,是个烈性子,再加上在那个家,她一直是高姿态的、有优越感的,她如何能承受得住这种双重打击?我想,能接受梦玉的照顾,已经是她承受的极限了,倘若又加上干爸的背叛我不敢深想下去。潜意识里,我知道干妈会承受不住。

干妈自杀的消息,是我与她最后一次通电话的第三天早上传来的。她在医院上吊了。干爸说,她的遗书上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我有女儿、有儿子、有老公、有家,却如此孤独?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