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昭和年间的旧事了。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昭和十九年端午少年兵黑木星羽在中国鲁地的济南遇到了中国女孩金娣而金娣就这样记了他一辈子。日本到底是降了后来中日又友好了百年血仇的冤家也坐在一起唱《北国之春》看电视剧《血疑》。再后来冤家又不好了为了一座小岛争论不休。然而对行将就木的金娣老人来说看了无数沧桑一切都仿佛成了戏。戏里戏外悲欢离合终究不过会心一笑。端午来了又去日本奈良的春日神山金娣在梦中见过很美美得令人想流泪而济南凤蓉街的端午也热闹了几百年或许最终也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昭和十九年端午节“支那”鲁地的首府济南驻守在这里的第十二军参谋本部的内山英太郎将军照例给驻军部队放假。然而太平洋失利的消息传来济南的日本人满面愁容连往常的花街游行也免了前几年端午大批日本人按家乡端午风俗扮作鬼神插上茱萸来凤蓉街游乐一番连带着战胜国的自豪与骄傲。街面满是兴高采烈的各色日本人真让人怀疑到了奈良或者神户。然而那一年街上却似乎多是中国人日本侨民少了很多好像日本人从未占领这个地方。金娣那时也是欢乐的中国人的一员。她那时还未到知愁和恨的年纪父亲赵申谷开着一家济南府有名的天真照相馆生活自然衣食无忧。金娣天真可爱得没心肺。米面价格不断上涨水灾难民涌入城里共党又试图暗杀马良市长但这乱世和金娣没什么关系。父亲和梨花公馆的速水大佐交好日本人不来惹麻烦。金娣的快乐只在端午。

七十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模糊记忆反而将记忆的镜子越擦越亮。金娣记得那天傍晚开始春风便醉了蜷曲着手爪软茸茸地伏在人们的脸上呵着气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带着丝丝清冷的余韵。从凤蓉街到老按察使司衙门天未黑就点上了灯到处人头攒动卖糖人和泥老虎的小贩欢快地叫卖着草包包子济宁馄饨鲁南撒汤滕州菜煎饼都热气腾腾地诱人最好的还是粽子整齐地睡在摊上各种食馅都有俊俊地被粽叶裹着闻一下带着浓浓香味儿。女孩子把石榴花别在头上或把菖蒲和艾草插在腰上手腕缠着五色线也有的用紫色纸将肥嫩水灵的菖蒲根裹住用各色丝线密密地栓了斜斜地挂在腰上权充作香袋。金娣神情恍惚她似乎发现了七十年前的那把青青的菖蒲肥白颀长的叶片抓着湿漉漉的夜露亮晶晶的仿佛青春岁月。香气是从菖蒲根上游出来的攀爬在叶片滋润的叶子舒展自如如情人眼里的媚条儿韧韧地又英气逼人。

金娣随意地走着却发现路口聚着一批少年看打扮应是日本国内来参观的学生。他们穿黑呢制服戴日式学士帽穿黑皮鞋手里打着太阳旗正在听几名中国人讲解按察使司衙门的来历尤其是后面的文庙相传由清末袁世凯翻建气势恢宏。金娣发现在人群一角站着一位少年兵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黄色军装却并不整齐套在他的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稚嫩。他厌倦地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对热情的宣讲无动于衷。他脸色苍白但身材颀长面孔白皙清秀在按察司都院门口那已斑驳脱落的石狮子前面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外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日本少年兵转过头发现有个中国女孩注视着他便缓缓地点头微笑。金娣没来由地心头一热脸没动嘴角却咧开了登时又羞红了脸扭开了头去。父母经常教导她平时在街上一定要躲着日本人尤其是士兵。虽然金娣家有些背景但那些粗野的日本武士在汉奸的引导下专门在街道上劫住女孩就运到鲁仁公馆、新华院这样的地方先是污为通共抗日有的就被日本兵集体糟蹋后被辣椒水活活灌死。

然而后来金娣追忆到她当时并不害怕或许只是不好意思见到星羽的那天她看到傍晚淡淡的光里有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星星。

金娣看了一会儿风景觉得无聊便独自走到凤蓉街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咸猪肉粽子慢慢地吃起来。此时天下起斜斜细雨金娣恋着热粽子又焦急回家便摘了手腕的红丝线慌慌地吮了几口粽子又烫得吹起气圆润洁净的脸鼓起了腮萌萌地像水里落单的公主鱼。再抬头一个瘦长的影子径直过来坐在金娣对面却是刚才参观文庙的日本少年兵。

金娣紧张起来少年却先笑了说不必担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少年的口气生硬听出来汉语并不很好。

你不和同伴们一起吗金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里的端午很好少年没有回答却自顾自地说但我想念奈良春日神社的端午节。

金娣不知如何回答。她还没有单独应对一个日本人的经验。

你懂日语吗日本少年继续问。

金娣点点头又迟疑着用日语说“ほんの少しの”一点点。她在正谊中学读书学校早操前大家都要在操场唱《君之代》或聆听天皇御敕日文老师每天都要教日语背诵好了还有奖励。金娣很聪明其他功课都名列前茅但日文学得并不好。

少年听了就没再坚持说日语而是继续用汉语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支那血统所以我很小就学过汉语只不过不太纯熟。但这一阵子我说了很多汉语。”

金娣对少年有了几分好奇不禁问“你来济南参观”

少年说“不是宣抚。济南也是帝国治下的疆土你看过岛崎曙海的《续·宣抚班战记》吗如果用微风来比喻那么草木就是支那的民众。急风暴雨式的军队之后宣抚班就会随后来到支那人的村落和屋前的阳光一起。”

少年背诵着。金娣看到少年的腰挺直了脸色严肃眼里闪过高傲的光也许那就是杀气。不知怎么她的心突然坠入了深谷一般满满地全是黑暗的峭壁和深幽。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她太自由放肆居然忘记对面坐着的竟是日本陆军的一等兵是一位英俊的“太君”。也许他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个日本就是逼着她唱《君之代》逼着她给别人让路的国家。这个国家正在统治自己的国家。

“害怕了”少年又恢复了放松的状态笑着睒睒眼“我的和你玩笑呢。”

金娣低下头脸涨得通红有股羞辱感从心里升腾起来但却奇怪地夹杂着几丝甜蜜的恐惧。她突然发现少年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的时候眯起来但满满的都是光芒。少年拍拍手似乎很满意谈话的效果。他夸张地抓了几下桌子一跃而起金娣似乎听到广场传来哨子集合的声音。少年兵兀地奔跑又兀地转身。他叹息了一声向金娣挥手告别。光亮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少年脸上稚嫩的绒毛在灯火下闪了闪人就消失不见了。细雨霖霖除了店铺的灯火四周都变得黑黢黢的湿漉漉的只有人影浮动在街面上仿佛溺水的游魂。金娣只是最后听到少年兵说了一句“我叫黑木星羽也许我们会再相见的。”

金娣如今老了。九十岁的老人如同裂开的松树沧桑静穆的尊严也只是维持着罢了经不起细细打量只有浮浮沉沉的记忆真正属于他们尽管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但总有松香般淡淡的气息记忆离得越近反而不那么可爱清楚了。也许回忆就是蹦出水面的锦鲤呼吸得越紧消耗的水分越快就越快走向灭亡只有沉浮在时间的河流才保留得长远。昭和十九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这一年金娣难以忘记。金娣记得那时的端午节最美七岁以下的男孩带符麦秸做的项链早上饮黄酒女孩子要用露水洗脸带菖蒲还要穿上母亲做的黄布鞋鞋面用毛笔画上五种毒虫。从时间的河流回溯过去金娣清晰地看到少女金娣那天真的很快乐。但天真总会过去现实的残酷总让人终生难忘正如她和黑木星羽之间的故事。

金娣的重孙女雪慧却并不省得老祖母的忧虑。她也在花一样的年龄正如当年的金娣。她们早就不再用露水洗脸啦也不会带什么菖蒲和穿黄布鞋。如今的凤蓉街前是一条现代化的步行街贵和、索菲特等大楼盘都在那里端午正值六月天气不热不凉商家都在打折销售街面上热闹非凡。凤蓉街也早已变成一条更拥挤繁华的古街古董字画店、戏院和鲁菜风味的饭馆鳞次栉比倒也古怪有趣。街口立了几尊陶泥塑像模仿的都是民国风物长袍马褂女生的塑像则布衫短裙圆头的布鞋惹得很多游人去和它们合影把陶人的肩膀都蹭得亮晶晶的。雪慧本来约着同学逛街但母亲安排她趁天气好推着老祖母去凤蓉街转转。雪慧有千般不乐意也只能撅起嘴闷闷不乐地出门好在外面毕竟热闹小女孩心性活泼老祖母讲个笑话也哈哈地笑忧愁烦闷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啦日本人”雪慧高兴地喊着只见一个日本旅游团在导游的带领下正在参观凤蓉街。他们都穿得整洁手里规规矩矩地拿着小旗正认真地听导游讲解。导游也是个清爽的女孩子日语讲得婉转动听日本游客不住点头连旁边的中国行人都停下来看看。

“検察の役所に”金娣的嘴里突然蹦出几个日本单词雪慧吃了一惊说“您会日语”满头银发的金娣得意地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按察司衙门的意思那时她的日语真的只是“一点点”但这些日语也归功于“小太君”金娣眯起眼天空晴朗着白云如飞不见杂质有着近乎透明的蓝仿佛那是堵看不见的时光之墙她的目光穿越过去又回到了那个战争的年代……

端午过后时局越来越乱日本人的日子不好过但每天的检查却越来越多了学监要检查学习日语的情况每天出门还要经常受到盘查。金娣的家住在老商埠一带算是富人区但出入总要经过日本警备司令部门口所以也常受到审查。有一次金娣起床晚了急着去学校忘记带良民证差点被路卡的宪兵带走金娣吓得简直要哭了。两个不怀好意的日本宪兵看着她目露凶光其中一个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姑娘屁来摸摸。金娣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能移动分毫。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一个明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喂你太粗心大意了吧”金娣抬头发现有个少年日本宪兵正在对自己笑露出白亮亮的健康的牙齿。她喜出望外地指着他说“你是黑木太君请救救我”

果真是那个少年日本兵黑木星羽。他戏谑地对金娣说“我不是太君只有陆军大尉以上的军衔才能被称为太君称呼都被谄媚的支那人叫坏了。”

他又回头笑嘻嘻地对宪兵说“吉田君佐佐木君不要在小姐面前太粗俗她是我的朋友肯定忘带良民证啦。她总是那么粗心大意。你们看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不会是坏人的拜托通融一下改天我请去鑫丰园啦。”

两个宪兵悻悻地看着金娣心有不甘地退走了。黑木星羽扶住有些瘫软的金娣学校是去不成了就送她回家并在路上将五色丝线还了她。上次她在小饭馆遇到黑木将手腕的丝线忘在那里。

“你怎么找到的”金娣有些奇怪。黑木星羽明明先她一步离开饭馆。

“当时我正负责安排日支友好学生访问团的警戒临时有事但的确想见到你忙完事情就返回头找你。但只看到了丝线。”星羽笑着解释。

金娣心里有些异样嘴里却说“我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普通女孩。”

黑木却转移了话题装作严肃的样子“喂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不公平一会儿送你回家会被当作坏人啦。”

金娣也笑了也假装嗔怒“我叫金娣不叫‘喂’拜托黑木太君不要喊错。”

后来金娣才知道黑木星羽本是奈良调过来的交换生也就是奈良的日本少年来济南上学而济南的中国孩子到奈良受培养。他在班上表现不好被贬为警备司令部宣抚班的少年护兵身份当然还是“军嘱托”不过因年龄小不能上前线就帮着查敌人破坏散发传单普及日语组织对外宣传。那天凑巧路卡值班的士兵生病了星羽顶他的班救下了金娣。喜欢一个人是很麻烦很累的事儿有时候甚至变得危险。但人们心里总是有些爱危险吧。但喜欢的事终究会过去就像恨一样。此后数十年的人生岁月金娣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黑木星羽这个敌国的少年兵士难道因为那把端午的五色丝线爱无缘无故地来却又不闻不觉想要珍惜留住的时候却又无声无息地走无记无识。

改造凤蓉街的消息金娣是在广播里听到的。人年龄太大眼神不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耳朵也差了很多消息也模模糊糊大意是政府还在讨论据说连紫竹巷剪子路甜水街也都要改造。但很多市民和专家学者都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就好似十年前政府拆掉德国人百年前建的老火车站这种车站据说在德国现在也已失传当时也是“群情激昂”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不免被拆掉建起了高档小区。

为了拆迁很多地方闹得不可开交急功近利是自然的金娣却也看得开明人总是要死的也没有“永远不死”的建筑。山水江河的自然造化也许是永恒的但那些着名的历史建筑没了当时人们的精气神不过是些没了灵魂的尸首标本罢了。人们恐惧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所以就在建筑中安慰自己对于永恒的贪婪。

“老奶奶也要拆咱们家呢”雪慧对金娣的态度有些不满鼓着腮大声说。

这倒是让金娣吃了一惊。赵家的照相馆建国后就变成了公私合营的单位后来又成了国营企业再后来又被承包给了一个广东商人和赵家更没了关系只是赵家老宅就在紫竹巷五间瓦房两进院子还带一个小花园也算有百年历史如今老伴去世后儿子和女儿都已各自成家开枝散叶但重孙女雪慧还和她住在一起一是方便照顾二是雪慧在实验中学上学住在这里方便。

“拆了这里我也活不成了。”金娣的态度突然有些悲观把雪慧吓了一跳赶紧安慰老人“您放心拆不到的只是讨论啦。要真的拆我就去抗议。”

雪慧说到这里却嘻嘻笑了也觉得这样的表态好玩。拆这老房子她自然愤怒她的童年就是在满院子石榴树和月季花丛中度过的亭廊旁的绿秋千也无数次被她轻轻抚摸、抓弄如今上面还有她刚学会写字时留下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这怎能说拆就拆但是让她一个高中生去政府门口抗议她却觉得麻烦多半发发牢骚罢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这栋绿意葱茏却稍显颓败的老房子却埋藏着老祖母很多从不为人知的秘密……

黑木星羽自从认识金娣后常去她家里作客黑木常拿来自己做的羊羹和金娣一起吃也带回金娣家的甏肉饭和绿豆糕。黑木也喜欢吃济南有名的“心里美”萝卜和咸咸的甜沫。他们也经常说到日本和中国尽管俩人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但金娣一直记得黑木谈到“宣抚”问题时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有时不免冒出几句讽刺的话黑木也是少年意气俩人有过争执也不欢而散。金娣凭着本能讨厌日本兵就说“日中亲善”吧可日本人处处欺负中国人警备司令部有时还会挂起反抗日本的中国人的头颅。金娣几次想下决心和黑木断绝关系但不知为何就是狠不下心来直到黑木来到正谊中学做“宣讲”事情才有了根本的转变。

那是秋天的事学校早早就下了通知说是驻扎在济南的华北派遣军第十二军的第十六宣抚班要来正谊中学做“宣讲”活动要求同学们一定参加不能请假。对于这种奴化宣传金娣很反感但又不能不去就早早地在学校礼堂的后排占据了座位她的打算是既然一定要听那些假话就带本书去多半是巴金的《家》也好消磨时间。

下午演讲时间到了校长介绍过后先上台的是一个矮壮的部员日本宣抚官江口介中佐他带着“大日本军宣抚官”的袖章袖章白底红字神态严肃但他的日语速度快尽管正谊中学一直都在加强日语但金娣的水平也就是粗通内容又肉麻乏味不一会儿金娣就打起了瞌睡。

掌声响起江口下台后竟然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少年兵上了台。这竟然是黑木星羽金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是恼怒和羞愤难道他是有意来学校里向自己讲这些骗人的废话的

但黑木就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尽管军装在身但并不显得嚣张反而妥帖地套在他的瘦削的身体上似乎像是校服般合身得体。

“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为祈求和平而来。请支那的朋友了解我的苦心。”黑木上台讲了一句声音就颤抖起来。接下来他竟然哽咽了台下窃窃私语宣抚官把他拉了下来严厉地斥责了他。接着又有一个日本少年登台黑木则颓然地退下独自躲到学校花圃后面抽烟。金娣也默默地退出会场找到星羽半开玩笑地说“黑木太君宣抚真不错啦可惜你的微风并没有吹起来呀。”

谁料星羽并没有回应而是情绪低沉眼圈泛红抱着头不语。金娣不了解情况也就沉默了。许久星羽才突然抬起头盯着金娣“我喜欢你。”

这算是表白金娣吓了一跳有些气恼地说“星羽你发什么神经啦。”

“不是的”星羽突然抓住了金娣的手真挚地看着她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我好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心里话。”

“星羽你怎么了”金娣有些好奇。

星羽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金娣不知道的故事。他出身奈良的一个小糕点商人家庭父母还同时经营一家花店。可就是因为战争他被派到了遥远的北支那。他原本是交流生如果成绩好是可以直接被保送到台湾的帝国军校但就因为同情中国人他被宣教官严厉呵斥并被开除从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学生变成了少年护兵。

“你看不起中国人吗”金娣小心翼翼地问这也是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怎么会呢”星羽深情地说“支那太大太美了光是这齐鲁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去过汶上看到过蚩尤的坟墓曲阜还有孔子和孟子的故里人们都有礼貌且淳朴高贵还有海边的烟台相传几千年前就有东夷人在打渔渡过海就是日本。有人说日本神武天皇就是秦朝的徐福。但我的故乡也不差奈良的春日神山也同样美得惊心动魄我要把这些美的东西留住……”

金娣认识的黑木星羽比较羞涩虽然喜欢讲点怪话但她从不知道他这么能讲话。星羽告诉她如果战争结束他想要成为画家或摄影家。她想抽出被握紧的手但不知为何却总也动弹不得。金娣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发生强烈的感情更没想过是一个日本人。

“战争没有出路”星羽激动起来流下了眼泪他的话又急又快“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被送上前线。就在前些日子盟军轰炸了奈良听参谋本部的同乡说我家居住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现在父母也不知道是否活着……”

金娣也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星羽。她暗暗地想如果真有和平那该多好日本人和中国人谁都不要欺负谁大家和和气气什么事情都商量像友爱的邻居那有多好。

那天金娣和星羽抱在一起不停地讲话直到月上中天。他们满心欢喜听着对方“怦怦”的心跳声好像两颗年轻的心也要长在一起像彼此交叉的合欢树。金娣亲手将那把端午的五色丝线重新编织了做了一道红绳系在了星羽的脖子上。数十年后年迈的金娣还记得星羽在月下曾教给她一首子规的俳句说的是俳人酒叶公济月人和星野麦人麦人的故事。月人和麦人相知月人因病去逝麦人对月歌哭怀念感人至深。

“月人已逝去麦人觉春寒”。这样的句子大概就是永世不能忘记的感情吧。

要说雪慧对紫竹巷的老宅完全没有好奇心这也不对。在雪慧很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讲赵家老宅埋藏着宝藏她也曾凭着小女孩的热情和勇敢在小院子和老奶奶的卧室里寻找了很久但并没有什么宝藏只有几枚霉变发绿的“光绪通宝”。金娣老奶奶信佛内宅的影墙又厚又长被掏出洞砌上了一个敬颂观音的佛龛。老奶奶常在那里念经雪慧在老宅蹑手蹑脚地寻宝常能听到老奶奶敲木鱼的声音“咚咚”、“咚咚”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子还真是有些清冷。

后来她上了初中渐渐懂事了看了鲁迅先生的小说《白光》不禁对年少时的行为好笑自己简直就是那个落榜后梦想发财的老酸儒。听父亲说在老奶奶那辈家底还殷实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好的院子。刚解放时上级要收走这房子把他们这些“腐朽的资产阶级”赶出去但因为赵申谷是捐助革命的乡绅也支持过新政府这才作罢。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一群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不知从哪里听说老宅有宝藏赵申谷是汉奸于是小将们就来赵家挖东西。金娣老奶奶拼死阻拦还险些被小将们的铜头皮带活活抽死。而先祖赵申谷老人羞愤之下竟悬梁自尽了。小将们看死了人也就一哄而散。

好好的“宝宅”就变了“鬼宅”。有人传言常常在打雷下雨的天气看到有日本兵从赵宅的枯井钻出来或从影壁墙上飘下就在雨夜练习拼刺口中杀气有声。据说日本战败很多济南的日本人剖腹自杀他们的阴身游魂进不了地府就飘荡在济南的各式宅子里。也有人说那不是日本兵而是含冤自杀的赵老爷有人亲眼看到一个长袍马褂的民国老头吐着舌头手里拿着上吊的绳子在回廊之下独自徘徊哭哭啼啼想必是诉说冤屈或是找替身。雪慧的母亲和雪慧都曾被这传说吓到过但金娣老奶奶却以她的镇定从容让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她曾很大气地抚摸着雪慧的头说

“小妮不要听旁人胡吣咱们这老宅是风水宝地多少钱也不换他们想要用这些阴谋诡计逼咱们搬走呢要这老宅——除非我死了”

家人们也就不再惶惶然这些年下来也没什么怪事发生。近几年济南“深夜故事”网站的好事者居然在网络评选了“济南十大鬼宅”赵家老宅赫然在列偶然会有鬼头鬼脑精灵古怪的男女来他家“探险”真让人哭笑不得。

“老奶奶你晒晒太阳我去去就回。”雪慧看到了满眼都是好吃好玩的心早就飞走了她将金娣老奶奶的轮椅停放在了一个阳光很好的街角迫不及待地跑去买鱼丸吃了。而金娣就在这端午熙熙攘攘的街头在这和煦的阳光里昏昏然地陷入沉睡。老年人的觉多她多想永远地回到昭和二十年的夏天。恍惚间似乎她真的做到了……

就在那个夏天日本战败她和黑木星羽也克服重重困难决定厮守终生。她偷出家里的钱又变卖了首饰并搞到了两张船票。有了这两张票他们就可以先坐火车去青岛然后想办法从青岛港直接坐船回日本。金娣要和黑木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不到20岁这正是爱得兵荒马乱、天崩地裂的年龄。而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这份爱情也就显得尤为与众不同。她并没有考虑到在日本最后战败的日子港口也是一片混乱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中国女孩一个擅自脱离军籍的日本少年兵如果没有类似战后国民政府设立的“日俘侨管理处”这样的机构统一安排根本不可能回到日本——即使有可能也只是黑木星羽一个人金娣则绝无可能。但相爱的少年男女呵他们的勇敢和懵懂都超乎想象。

金娣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夜晚是属于声音的。胜利的口号响彻云霄月亮像燃烧呐喊的军旗就在天上疯着星星也一群群的刺得人眼疼到处都是鞭炮声和欢呼声嘈杂的人声扰得人想笑锣声和鼓声粗着嗓子唱歌歌声都凌乱了走了音却似乎更完美还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叫嚷有的人家还将脸盆和暖瓶摔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声音居然也带着喜气好像这个以泉水和垂柳着称的安静城市完全变成了声音的天堂。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杀过来此起彼伏时聚时散相互唱和又涌动成一条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大河。

赵家人都上街参加欢乐游行了只有金娣还在后院的小花园门口等着。星羽答应她要在今夜带她一起走。她已经将随身衣物整理好了就偷偷放在石榴树下。可她等呀等呀月亮的清辉照亮了天空远处的声音喧闹着似乎只有这个小小的院子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时间越来越长金娣越来越急终于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到院门口她急着迎上去果然是黑木星羽但他的军装上沾满血迹看到金娣仿佛虚脱般瘫软在地上。

金娣的心沉下去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她扶起星羽才发觉子弹穿透了星羽右胸那些血一股股地冒出来像夏天雨后的小草。金娣不知所措只能按住星羽的伤口。但没有用血还是争先恐后地叫着逃离而出。金娣放声大哭在这个万人幸福的夜晚她却迎来了人生最大的悲伤。

警备司令部里聆听到天皇终战玉音已经乱成一团。星羽趁机跑出来他怀抱着包裹和车票一路跌跌撞撞心中没有悲哀却只有淡淡的喜悦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味道。战争结束了。他要和金娣回日本去。他要当画家金娣做护士。他们的人生还很漫长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然而星羽昏头昏脑地跑出来却忘了今晚是中国人纪念胜利的时刻他被愤怒的中国人围住打得半死并被抢走了东西如果不是看他年纪小肯定是要活活打死的。星羽没有反抗他只是想抢回那两张票就被一名持枪的治安军警察打伤了。

他只想活着活到和金娣在一起的岁月但这些都成了泡影。

金娣这才想起要给星羽包扎送他去医院但被星羽制止了。他的血都要流干了来不及了。再说在中国人狂欢庆祝胜利的时刻哪家中国医院会治疗一个日本少年兵呢

金娣绝望了。她只能紧紧抱着星羽任眼泪珍珠般洒满星羽的脸。

“金娣你的样子我永远看不够。我不许你哭也不许你发怒。”星羽轻轻地说。

金娣的手一紧她听到自己的心在鸣叫它简直要颤抖着跳着走出胸膛如同一只胖胖的幸福的金表。

“傻瓜我会老会丑的。”金娣握着星羽的手那止不住的血又热又滑。

“我死了你就会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你说过你会照相的就让我留在你的记忆里好不好”星羽握住金娣的手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却满是期盼……

血只在血中正如火只在火里。多年以后面对着如今繁华依旧却已物是人非的凤蓉街当年迈的金娣想起那一幕恨不得流光自己的血换回星羽的生命。然而每当她做如是想念就会看到时间的子弹穿越历史厚厚的布幕追过来击中了心脏。布幕太厚太重味道太难闻子弹咬穿了也已经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到了心脏却更像死亡深情的一吻。这个万人幸福的夜晚金娣却永远失去了最爱。

是呀七十年前的那个夏夜金娣又看见了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星星。

“老奶奶东西掉啦。ごを针山ものだからである。请您收好。”

昏睡中的金娣抬起眼皮却发现对面日本旅游团的一名日本少年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自己身边并捡起了轮椅前的一张照片想来是金娣昏睡间掉到地上的。她向少年点头致意少年则礼貌地鞠躬然后飞快的走掉了。

然而看着少年的背影不知为何金娣觉得如此熟悉也令她心潮澎湃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阳光白亮亮的端午的凤蓉街依旧热闹非凡街面的侧墙有些用白粉灰写出的“拆”字而街口的明湖书社正唱着大鼓柳子戏不知曲子名只听见一个年迈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刚健清越直直地从那些喧闹中杀了出来传入金娣的耳朵

“三九大老紫绶貂冠得意哉黄梁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蝉鬓销魂也白骨生涯……”

金娣突然想起日本少年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红痕如不认真看仿佛是些五色丝线好似山林中的白颊鸟般优雅美丽金娣暗暗认为那便是星羽君的转世那红痕定是丝线也是前世砍下头颅时的痕迹。星羽君真是从没老过他还像七十年前那样容光焕发清澈神秀。没有人知道黑木星羽其实就埋在赵家老宅的石榴树下而他的头颅则被砌在影墙的佛龛里。金娣每夜都能见到星羽的鬼魂漫步在空荡荡的房间。他默默陪了她七十年无论喜怒哀乐宠辱悲欢他只躲在金娣的身边深情地注视着她。七十年的戏演下来金娣也累了如今紫竹巷要拆凤蓉街要散人生也到了谢幕星羽来接她了他们将一起在梦中的星夜漫步于奈良的春日神山漫天的樱花和梨花飞舞如雪虫落满衣衫……

雪慧只顾着看风景回来却发现老奶奶又安详地睡着了。她幸福地笑着嘴角翘起手中捏着一张暗黄发旧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和一个面色苍白的日本少年兵照片背面粘着些陈年血迹还有一行稚嫩的已模糊的中文

“月人已逝去麦人觉春寒。我叫黑木星羽也许我们会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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