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皖水上游的怒潮冲过乌石堰奔泻而下硬生生在那古皖平原上撕开一条八百米宽的河道。尔后一路左冲右突纵横驰骋直至炫耀干净了最后一丝武勇方逗留在沙帽洲喘了口气于斜阳残影里欲语还休般遁入长江。

乌石堰下游十里处的坝脚下倚了座相公庙。古庙安卧于田畴之畔暮鼓晨钟静观红尘变迁。历代以来家乡皆有关于相公菩萨的传说。而在近代故事的主人公竟然是爷……

2

那年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家乡梅城也迎来了第一次解放。乡亲们打着小红旗将解放军拥进城正准备斗地主分田地哩谁料国军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乡亲们没奈何只好掉头去欢迎回城的国军。欢迎的锣鼓尚未平息刘邓大军又赶跑了国军。爷说那几年里乡亲们来来去去就做了两件事欢迎解放军进城和欢迎国军进城。

挨到民国三十八年春解放军摧枯拉朽卷地而来。眼瞅石磨也挡不住城门了国民党县长只得领着溃兵往黄泥港一带寻活路抢粮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压轴戏。这天爷正在田里忙活乱兵们围了上来二话不说拿绳绑了便走。奶哭喊着撵去大兵们一顿枪托打得奶顺原路又爬了回来。

爷和一众民夫抬着县长姨太太在那雨点般鞭梢的催促下夹在末路的队伍里逃向黄泥港。天黑后邻居胡爷悄声鼓动爷“咱哥儿俩逃命去吧!”爷自是想逃但见四下皆是背着枪的乱兵迟疑着没敢答应。

夜半胡爷起身小解刚钻进树林便撒腿狂奔起来。溃兵们吃了败仗正无处发泄闻声追了上去一阵乱枪爆豆般炸响了夜空。爷胆怯地闭紧了眼心里直打着鼓。不一时乱兵骂咧咧地回来了。爷不安地睁开眼看时胡爷已被扔在众人面前那身上的血窟窿筛眼儿也似汩汩淌着血。胡爷血糊满面虽说断了气两眼却似灯笼般瞪着爷只瞥了眼浑身已抖成一团。

四月中旬解放军如从天降。逃命比面子更重要县长的姨太太撇了轿子民夫裹在乱军中火急地逃往乡下。解放军雄赳赳地撵了上来问民夫们“老乡干革命吗?”爷心里挂念着奶哪愿参军?解放军也不勉强只说匪兵还没消灭干净路上可能不太平。于是爷一众暂留在了黄泥港。

黄泥港三面环水一面傍山在城南五十里处。因这儿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势不仅梅城的国军残兵逃来了安庆的大刀会迫于形势也逃在附近。猫吃鱼狗吃屎臭味相投的两股残匪很快勾搭上了。又打探得刘邓大军已经渡江留守空虚觉得咸鱼翻身的机会到了双方一合计决定干票大买卖攻占共产党黄泥港区政府。

当日大刀会会众焚香祈祷筑坛拜将小喽啰们祭出杏黄旗将那附近村寨插了个遍。是夜月黑风高那二千多名喝足了朱砂水的会徒红布裹头白布扎腰左手芭蕉扇右手大刀片擂鼓鸣锣口念咒语“刀枪不入杀不尽打不进观音老母来保命。”乌泱泱潮水般朝黄泥港区政府蜂拥而来。国军残兵皆被打怕了惊弓之鸟般猫着腰紧随其后。

此时区政府仅剩一班人马驻守但武器精良。大刀会在乡下击鼓传兵折腾了一天排场很足闹出的动静更大班长早得到消息埋伏好了人马只等兵匪上门。

再说爷一众人等见多日没有动静遂收拾了行李准备次日回家。正说笑间班长来了将晚上要打仗的事说了大伙儿面面相觑尽皆失色。班长让大家躲进后屋莫要声张。众人怕被流弹伤着皆趴在地上嘴里哆哆嗦嗦皇天后土地祈求平安。

眼见那冲进区政府大院里的会众虽高举着大刀片却都是些穿着粗布烂衫的农民。解放军不忍向众人射击只是对天鸣枪。会徒们受了愚弄不明就里误以为刀枪不入的神功见效了越发像打了鸡血般亢奋如潮似浪向前冲砍。

无奈之下解放军搂开了火前排会徒望风而倒后排会众仍痴迷不悟鼓噪呐喊着冲锋。眨眼间会徒们涌到近前开枪已来不及了解放军只好架起钢炮打出了几发炮弹一时间硝烟弥漫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却见胳膊腿满天乱飞。这时被裹挟的会徒才明白那刀枪不入的神功皆是骗人的把戏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怎挡得了快枪炮弹?后面的人发一声喊乌合之众国军残兵尽作鸟兽散。

深夜爷和众人探头探脑从后屋走了出来帮解放军清理战场。区政府院里院外高高燃起了灯烛火把只见那残肢断臂飞溅了一地。一个小战士喊住了爷两人抬起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翻过身借火光一看却见这会徒被手榴弹炸开了胸腹肝脏肠子一半留在体内一半流出体外那一摊摊鲜血直染红了地面。

爷是个安分老实的庄稼汉平日里侍弄的多是土地谷种何曾见过这等残酷的战争场面?一阵阴风吹来爷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儿舌根当时便硬了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爷浑身筛糠壮着心胆将惨死的会徒抬出院门码到墙角下。

爷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心神犹自不安才走回院里迎面又有个战士招呼道“老乡搭把手呀!”爷怕得要命却还是咬牙走了去。见地上躺着个国军残兵脑壳被弹片削去大半那黏糊糊的脑浆溢出裂开的颅骨和着鲜血一片红一片白淌得满地皆是。这还不算那人的左眼珠炸得飞了出来仅剩一丝血肉相连着悬在空洞洞的眼眶下面。右眼珠死鱼般胀得圆鼓鼓的凸出眼眶正深仇大恨地瞪着爷。爷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人也软绵绵瘫了下去……

爷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晌午。班长安慰道“老乡昨晚让你受了惊吓搁这儿歇几天吧!”三天后爷仍是打不起精神来但思家心切哪还呆得下去?便随解放军拉粮的马车到了县城又深一脚浅一脚腾云驾雾般从县城回了乌石堰。

3

爷被溃兵抓走后奶整日泪眼倚门张望着门前的大路怔怔出神。爷奶皆生于乱世他们的往事风雨沧桑。

乌石堰是座拦水堤坝在梅城西北二十里处。皖水势如蛟龙自乌石堰呼啸而过。因而这段河道也被称为了蛟河。当地有三姓大户家族沿河世居。

曾祖父是位书生继承先人遗训在乌石堰读书耕田。蛟河中游偌大的村庄聚居着郭氏族人。民国五年曾祖父娶了位郭家姑娘为妻这姑娘便是曾祖母。第二年春上曾祖母有了身孕夫妻二人欢喜不尽。

可世事无常清明那天曾祖父穿件长衫撑把黄伞回头朝曾祖母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了淅沥的小雨中。每年清明曾祖父定会过一趟乌石堰去对岸的山上祭扫祖坟。谁知这次曾祖父一去未归。数天后乌石堰下游的河道里却浮出了曾祖父的遗体。

曾祖父莫名其妙死在蛟河这下可苦了曾祖母。好在族众仁义婶娘妯娌们日夜不离陪侍在曾祖母身边曾祖母方熬过了那场凄风苦雨。年冬爷来到世间的那声哀啼惊得窗外雨雪纷纷。世道动荡满目凄凉孤儿寡母怎的活命?

九个月后曾祖母寻件长褂裁得短了将爷兜在怀里改嫁到了蛟河下游的汪老屋。那汪家的曾祖父也生在半耕半读的家族他的父亲德隆望重乃是汪氏族长。

爷是曾祖父的遗腹子随曾祖母在汪家长至二十来岁又返回乌石堰继承曾祖父的香火。曾祖父年纪轻轻突然亡故了哪有家产留下?爷回来时老屋早坍塌了蒙族里关照权在祠堂边上的两间角屋里暂歇。

安身的地儿有了娶媳妇却成了天大的难题。爷熬到快三十岁时媒婆刘婶在收了担谷子后终于答应为爷寻门亲事。爷身材高大相亲那天爷头戴礼帽身穿长衫外套马褂那气宇轩昂的样子让奶一见倾心二话没说当即应允了这门婚事。

新婚之夜奶傻眼了。爷心虚地瘫坐在土坯床上脑袋低得直插进了裤裆。爷嗫嚅交代了借来礼帽、长衫、马褂骗亲的经过。爷嘟囔完了却没迎来那场预料中的暴风骤雨。奶在爷磕磕巴巴的坦白过程中长叹一声认命了。

婚后奶井然有序地打理起爷家的生活过了几年日子才渐渐红火起来。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爷却又无端被乱兵抓走生死不明奶虽有主见却也一下陷入了迷茫的沼泽。

可爷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这让奶大喜过望奶觉得日子又有盼头了。但仅过了一天奶却再次品尝到了恐慌的滋味。爷虽回来了却像是魔怔了整日语无伦次只是絮叨说他怎么被抓到黄泥港怎么给人抬轿子怎么遍地淌着血怎么死人码得像柴垛子……间或还指着空中胡乱呵斥。后来爷不说不闹了只扯着鼾声没日没夜地酣睡。

奶心急如焚请来了许郎中。许郎中医术精湛十里八村无人不晓。平常人家孩子偶有个头痛脑热只须许郎中赐几颗药丸包管次日连蹦带跳鲜活如初。纵遇沉疴宿疾许郎中几剂汤药一套银针下来病人也立马容光焕发了。

许郎中穿着长衫背着药箱迈着方步进了爷家来不及喝茶客套直接来到床前。许郎中张开五指在爷眼前晃了晃爷没丁点儿反应。又伸手把住爷的脉门侧着身子微闭双目沉思许久才对奶说“我尽力试试吧!”许郎中打开药箱从药箱里拿出个长方形檀木盒又打开木盒却见里面从粗到细从长到短依次排列着十八根银针。针灸疗法是许家的祖传绝技许郎中的父亲曾用针灸的方法治好了邻县一位失语多年的哑巴在家乡名噪一时。

许郎中取出四根细长的银针分别插在爷双眉间的印堂穴、左右太阳穴和人中穴然后手捏针尾深入浅出轻搓慢捻。奶立在一旁屏声静气眼巴巴看着许郎中。一炷香后许郎中轻轻拔出四根银针用鹿皮细细擦拭干净依次放回盒里。再看爷被银针刺过的穴位慢慢渗出黑色血丝来。许郎中用纤细的中指沾了血丝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皱紧了眉摇摇头站起身来用袖口擦擦额头密集的汗珠背起药箱一脸歉意地对奶说“他嫂子人已不行了早点儿准备后事吧!”奶听了宛如五雷轰顶惊得呆了。许郎中不安地搓着双手叹惜着出门走了。

奶正扑在爷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却听屋外有人连声喊道“大嫂、大嫂”奶强忍悲痛抬眼一看却是爷的二弟进屋来了。当初曾祖母改嫁到汪家后又给爷生了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二爷爷说曾祖母听说爷回来了放心不下派他前来打探一下消息。奶哽咽着便将许郎中的话告诉了二爷爷。二爷爷虽然年轻但在曾祖母悉心调教下却很机智沉稳。二爷爷认真看了昏睡的爷并没惊慌失措却宽慰奶说“大哥身上并无致命的创伤许郎中医术高明却说无能为力这其中必有缘由。”又说“大嫂只管守护着大哥我要再去找许郎中问个明白。”奶这才恍然大悟过来。

却说许郎中从爷家回到药堂放下药箱还未来得及脱下长衫二爷爷随后便跟了进来。二爷爷一声不吭只紧紧盯着许郎中看。许郎中被盯得心里发毛挠了挠头说“唉!医生只能治病却不能治命呀!你大哥的病我真没法子了。”二爷爷不卑不亢说“咱这蛟河地界还从未听说有许先生治不了的病。”许郎中一时语塞想了想招呼二爷爷坐下说“中医认为每个人的元神皆由魂魄凝聚而成俗称‘三魂七魄’。人一死魂魄便自行消散。你大哥的状况依我看应是惊吓过度魂魄早已离身了。”

二爷爷闻言心有不甘问“我大哥才三十来岁家里一切全靠他主张。先生能不能施回春妙手再想想法子?”许郎中沉吟半晌方说“这已不是医生的汤药针炙所能挽救的了。”说完许郎中瞟了瞟二爷爷。二爷爷是极聪明伶俐的见许郎中瞅得这般意味深长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先生指的是相公菩萨?”许郎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二爷爷赶紧起身告辞临行向许郎中深鞠一躬“多谢先生点拨。”

4

原来那时家乡一带兵荒马乱三灾六难的邪乎事儿不少平常人家遇到疑难实在不能决断时便去庙里祈求相公菩萨的保佑。

二爷爷不敢耽搁沿着蛟河匆匆赶回家中把爷的情况以及许郎中的话俱对父母说了。曾祖母听罢双手紧紧揪住前襟心都碎了。汪家的曾祖父此时已继承了族长之位见曾祖母如此着急安慰道“我马上去相公庙找寺里的老和尚商量个对策。”相公庙就在汪老屋村后的坝脚下前后两进规模不大但环境清幽殿宇森严。曾祖父气喘吁吁赶到庙里老和尚问明情由引了曾祖父到菩萨面前说“替孩子祷个告吧!”

告子是一副陀螺状的木头模具但从中剖为两半面朝天的称为公告面朝地的称为母告。曾祖父跪在菩萨面前虔诚祈祷“我儿全忠昨为兵匪所掳饱受惊吓魂魄离身命在旦夕。弟子诚意恭请菩萨发慈悲心肠为全忠追回魂魄。弟子沐菩萨大恩没齿不忘。”祷毕老和尚松开手只听“叭”一声响两只告子双双坠地打了几个滚儿正好一公一母躺在地上。老和尚大喜对曾祖父说“圣告。菩萨同意了快回去准备吧!”曾祖父磕头不止。

曾祖父一溜烟儿赶回家拿出封信交给二爷爷嘱咐道“你套上马车即刻去三祖寺务必请来八位高僧天黑前赶回庙里。”又吩咐三爷爷“蛟河渡口已备下竹排你马上过河去平原村白云观找到丁道长烦他带七位徒弟日落前赶到你大哥家。”二爷爷、三爷爷各自领命匆忙而去。曾祖父又发动族众分头准备当晚为爷喊魂事宜曾祖母也托人分别去娘家族里和乌石堰让各做准备。

曾祖父安排已毕又宽慰了一番曾祖母匆匆返回相公庙。过了一个多时辰三爷爷方喘着气进了庙门。曾祖父尚未开口三爷爷抢着说“丁道长领一众高徒已上路了。”曾祖父欣慰地点点头。正说话间族里的妇女们挑着香油柴禾和米面菜蔬来了。曾祖父交代妇女们去斋堂准备斋饭。妇女们身后走来精挑细选的八位壮实小伙这八人肩上抬了顶“大花轿”。轿子用八张太师椅拼绑而成上面铺着锦缎彩帛。花轿甫一落地众人围拢上来连声称奇庙门前顿时热闹起来。

看看红日平西二爷爷还没消息曾祖父焦躁起来。老和尚正劝慰间忽听坝头上马匹嘶鸣曾祖父大喜过望“来了来了。”二爷爷引着八位手执锡杖、肩背包袱的法师从坝上依次走了下来。老和尚急步趋前和师弟们合掌行礼。众人进了相公庙分宾主而坐寒暄了一阵儿便有管事的妇女说斋饭好了。八位法师、抬轿青年、曾祖父、老和尚、二爷爷、三爷爷、一众族人分成六桌安静用斋。斋饭结束天也黑了相公庙大殿的两壁厢高高燃起了香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五月间的皖西南草木葱茏春意正浓。入夜后天空中忽降下了一层薄雾倚着蛟河大坝的这座古庙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像幅飘在浮云上的剪影般分外沉寂肃穆。

曾祖父和老和尚相互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说“时辰已到开始吧!”老和尚高诵佛号“阿弥陀佛!今晚要恭请相公菩萨大驾为全忠喊魂诸位一切听从族长指挥不得高声喧哗交头接耳。不得随意走动失惊打怪。”八位高僧分成两列一齐打开随身包袱取出僧帽戴在头上又取出绛红色袈裟披在身上。众僧席地而坐再取出木鱼铜磬摆在身前左手不停数拨佛珠右手敲响木鱼铜磬嘴里唱起经文诵的却是《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在皖西南相公庙为爷喊魂的那个夜里八位高僧朗朗的诵经声传出庙门飘向村野。众人屏气凝神虔诚静听。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诵经声激越高亢起来木鱼铜磬敲得密如急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众人只觉头皮阵阵发紧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佛说是经已广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僧众的诵经声随着最后一记铜磬颤鸣瞬间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曾祖父一声暴喝“恭请相公菩萨起驾。”八位精壮小伙早已准备停当同声回应“恭请菩萨起驾。”声如炸雷直震殿宇。八位青年一齐跪倒在菩萨面前“嘭嘭”磕头然后起身小心翼翼抬起菩萨像身轻轻安放在庙门前的花轿上。

曾祖父嘱咐二爷爷“你引领菩萨径往全忠家去。丁道长已在那边接应我和师父们只在庙里静候佳音。”二爷爷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挑着灯笼在前带路。八位青年抬着稳轿紧随其后。三爷爷手里握柄秤杆肩上背只木斗跟在后面。队伍最后却是随后赶来举着灯笼火把的男女老幼。

不一时喇叭凄厉唢呐激越两般乐器竞相争鸣起来。二爷爷引领众人上了坝头队伍沿蛟河逆流而上。不出五里却听坝脚下锣鼓喧天又见那田畈上灯笼火把灿若繁星只在黑夜里晃动。原来是曾祖母娘家得知了消息满族人众皆在等候相公菩萨到来。当下两姓族人合在一处再向上游进发。又不出五里眼见得到乌石堰了族众们却早准备停当远远迎了上来。一时间锣声、鼓声、喇叭声、唢呐声、鞭炮声响彻了整个乌石堰。灯笼火把宛如一条火龙在大坝上绵延数里将那黑夜照得亮如白昼。蛟河对岸人家不明就里纷纷起床隔河相望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爷的族里闪出八位精壮青年替换下汪家小伙抬起轿一阵风来到爷家门前。丁道长八十多岁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老道长领着七位徒弟前来叩拜相公菩萨。爷依然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奶见屋里人头攒动慌乱得不知所措。丁道长站在床头手持朱砂笔龙飞凤舞画了张无人能解的符咒。一转身将口水雾喷在符纸上不一时却见那符纸背后鬼影交错群魔乱舞众人大惊失色。丁道长一扬手符纸飞到半空又燃着了。片刻纸灰飘散海晏河清。众人正惊奇赞叹只听“呛啷”一声丁道长从腰间拔出口明晃晃的宝剑擎在头顶念动咒语“头顶佛世尊口念观世音。胸前李老君胸后真武神。左有青龙将右有白虎跟。弟子来到此奉请护法神。”咒毕转过身来以剑指爷大喝一声“兵荒马乱魂失泉台。受怕担惊魄落长空。相公菩萨护持众生。顷刻启程为汝追寻。”七个弟子头戴道冠身披鹤氅扬起拂尘异口同声怒喊“急急如律令!”

二爷爷挑着灯笼依然走在前头爷的八个族兄族弟抬着轿子紧紧跟定。三爷爷手拿秤杆肩背木斗走在最后。三姓族人闪开条路举着火把远远站在大坝上观望。只见二爷爷一行十人抬着相公菩萨直冲下坝去。那盏灯笼一时飘在田畈上一时又钻进了丛林一时蹚过了小河一时又隐入了村庄一时光灿灿闪亮起来一时黑漆漆不见踪影。三姓族人不分男女更不分老幼站在坝上齐声呐喊“全忠啊回来吧!跑山跑海回来吧!全忠呀回来哟!走江走水回来哟……”一时间势如惊涛拍岸声震夜空苍穹。

再说爷家里奶心焦如焚丁道长领着徒弟手里掐着诀嘴里念着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坝上的族人们整整呐喊了一夜到四更天时已渐渐困倦老人孩子已然支撑不住倒卧在坝头上众人也渐渐焦急起来。突然不知谁在黑夜里大喊一声“回来了”大伙儿顺势看时果然远远一盏灯火游过夜幕向坝上飘来。三姓族人抖擞起精神老人小孩全爬了起来一窝蜂向爷家门前涌去。不一时二爷爷引着相公菩萨从坝上飞奔而来族人们如波开浪裂闪出条路来。再看那一行十人面色苍白汗流浃背如从水中上岸。

丁道长从屋里抢将出来时三爷爷正把木斗抱在怀里走近。丁道长一把扯过三爷爷疾步来到床前。丁道长猛一抬手打落道冠披散头发仗剑念咒“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咒毕撇了宝剑双手夺过木斗高高举起向爷砸了过去。同时脚尖一挑捞起宝剑遥指着爷暴喝道“狼烟散尽战火消弭。魂已回位魄亦归身。全忠全忠还不醒来?”七位徒弟同声怒吼“醒来!醒来!”

多年以后奶说起这段往事时仍是大惑不解。奶说那日四更时分丁道长抄起木斗劈头盖脸朝爷砸去徒弟们又喊得山呼海啸着实吓坏了她。但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爷昏睡了三日三夜本已被许郎中吩咐准备后事了此刻不知怎的手脚却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身子也跟着抽搐起来只是眼睛还紧闭着。奶紧张地看看丁道长猛扑到床边大声喊道“全忠啊不打仗了你回家吧!”话音刚落只听得爷喉咙里“咕嘟”一声接着如山羊般咩咩叫唤起来。奶正不知所以爷已慢慢睁开了眼睛。

丁道长仰面朝天银髯飘飘呵呵大笑朗声朝着门外说“全忠醒了。”众人啧啧惊叹继而皆涌到相公菩萨面前不住磕头叩拜。丁道长吩咐二爷爷“你们莫要耽搁即刻请菩萨回庙。”爷的族众放鞭磕头恭送菩萨。汪家族人又敲锣打鼓抬了轿子前遮后拥顺着蛟河往相公庙去了。曾祖父和高僧们在庙里自又是一番恭迎。剩下的这两众族人喧喧嚷嚷直闹到天放亮时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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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前有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冠如伞盖。皖西南夏日的黄昏晚风徐来爷常掇条小凳坐在树下乘凉。那掉牙瘪腮的嘴里叼了杆细长的烟袋。爷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谈古论今那些远逝的往事人物又从浓雾里走来了。

爷说当年他恍恍惚惚从黄泥港回家后还没坐稳哩那血淋淋的胡爷死鱼眼的国军便一个个浑身血污悲戚戚、惨兮兮地朝他来了。爷直吓得冷汗涔涔呵斥了一宿。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睡了又听耳边哭声不绝昏沉沉挨到晚上却看见自己闭着眼横卧在床上。爷大惊失色可喊破喉咙只是没人理他。不多时屋里屋外尽是人影又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时大惊逃出了家门只在那坝脚下的雾霭中乱窜。不一时却又听得坝头上众人齐声呐喊皆在呼喊他的名字爷惊慌得哪敢答应?

就在这时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的白面书生从浓雾中飞奔而来。那书生跑得近了也不说话上前就来抓他。爷慌不择路穿林渡水四处躲藏累得直不起腰偷眼看看后面那书生也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顺着清秀的脸颊直往下滚落。但书生把红艳艳的长袍束在腰间仍穷追不舍。爷已筋疲力尽哪还顾得许多?见身后有只木斗便一头钻了进去。

歇了片刻又听得外面一片欢腾爷想出来看个究竟可斗口却被杆刻着北斗星的大秤封住了。正踌躇间又觉得被人高高抛起扔了出去爷顺势奔跑起来正跑着脚下一绊一跤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爷正手脚并用胡乱挣扎耳边却听得奶说“全忠不打仗了”这才记起战争早结束了可眼睛涩得厉害努力了几次还是睁不开情急之下爷大叫起来这才醒了。

随后不久相公庙被三姓族人修葺一新香客盈门逢了节日庙会那坝头坝脚更是人山人海。这时爷在乌石堰却连一天也呆不下了爷说一到晚间脑袋才挨上枕头密集的锣鼓顷刻间便响亮起来那穿着大红袍的白面书生自铺天盖地的呐喊声里又飞奔而来。爷说他整宿都在田畈上奔跑。

爷和奶收拾了包裹顺着蛟河回到了汪老屋。曾祖父为爷在蛟河大坝上谋了份护林员的差事。护林房离相公庙不远爷每日早早起了床风雨无阻赶去庙里洗净了手磕完了头给菩萨上炷香这才驮柄弯刀去巡视河林。爷沐浴着庙里传来的钟鼓梵唱笑得舒心睡得也踏实了。

6

多年后爷故去了相公庙也在原址上扩建了。每年春节我皆要去庙里敬香。大殿上相公菩萨红袍皂靴金身庄严。那缭绕的青烟下荡漾着乡邻们祥和的微笑。我的耳畔恍惚又传来六十多年前为爷喊魂那夜族人们站在乌石堰渡口大坝上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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