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虹

戌时武江镇就已万籁俱寂了。方圆四十里的镇子黑沉沉地不漏半点灯火只有银白的月光冷清清照在青色的屋脊、枯黄的大道上。但是在那一夜武江镇上至少有三成的人心中忐忑不能安眠。

镇中的大道旁临街一户就是崔老四家。老崔家早早地闭了门关了窗更在门缝窗隙里塞紧了碎布。在屋外虽然听不到半点儿声息但是在屋内浊重的呼吸与刺鼻的旱烟味却清清楚楚地表明这屋里醒着的人绝对超过十个。而崔老四家自从去年大变后本来只有他和七岁的孩子在的。

在门上虽然四处都给堵得严严实实了但是四尺高的地方却漏了一个孔隙。不停地有一只眼紧张地从这里望出去。

黑暗中有人压低了声音问来了么张望的人答没

金色的长街静悄悄的街上秘密铺好的干稻草暗淡地反射着月亮的光华。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了沙沙、沙沙的脚步声。有个人踏着稻秸快步走来。张望的人猛地抬起头用手里的破布用力堵住缝。

屋里微微一乱有人问来了么黑暗中那张望的人答来了

又有人追问他长什么样张望的人怒道不知道我不要命了么看他他声音颤抖说完之后大口喘气竟是紧张得不行。

不管镇子里有多少人醒着在这个时候刘七却已经睡了。他很累白天去了李庄李庄那不开窍的老东西既交不出什么七窍琉璃胆又不知道让孙女来讨好自己全无半点儿眼色。害得他连打带劝好一番教导。若是人人都像这老贼一样恐怕自己便是不累死也会给气死了。好在那女孩儿够水灵这才让刘七这番辛苦回了本。

对于武江镇及周围的几个村子来说刘七绝对是一个能止住小儿夜啼的魔星。这人从小便不学好偷东摸西骗人不眨眼。十二岁上父母逝去在镇上乞食半年后突然不知所终。十年后再回来就已经是残废了。

他的右手只剩了两根手指更干不成什么活计于是仍是乞讨。这一回众人见他可怜给他的衣食倒是多了。谁知几年后突然有一天他在大冬天里赤了上身露出一身的狰狞刀疤单手提一口钢刀来到镇口三刀一掌震断了村口的歪脖树立下了威名。自此以后其人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收罗了左近的十几个流氓混混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成了武江一霸。因他只有七指追随他的无赖便都称他为七哥。镇上人却还记得他的姓只在背地里叫他刘七。

初时刘七虽恶但终究没有什么作为欺负人也不敢闹出人命。谁知自去年起朝廷颁下旨意为贺圣上大寿兴建鹤龄宫广为搜罗民间奇珍异宝。刘七觑着机会便来向乡邻勒索。金钱也好美人也罢谁若不提早孝敬他老人家他只须冲衙门努努嘴随便给你编排个宝物出来就自然会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大爷来抄家。

当年镇上的老举人丁先生仗着有功名在身对他不假辞色结果被衙门抓去拷问什么醍醐醒酒毡的下落。可怜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隔天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首给抬了回来。

杨村的杨二壮家孝敬得薄了刘七便说他家的田头老树是快长成的呤妖木只要再过九九八十一天就能引来方圆百里的媚妖做凌风之舞。杨二壮百般分辩怎奈官府一心巴结圣上听说这种奇事自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即派了人将大树周围圈起篱笆百步之内禁止往来。杨家一家七口就指望着这几分薄地给官差一耽搁误了农时。杨二嫂一急与官差动上了手当场便给打死了。杨二壮上去阻拦也被斩断了腿。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恶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恶人有了势力。刘七靠上了官府官兵衙役都成了他的手下。在一年多的时日里他将武江方圆三百里刮了个入地三分被他坏了清白的女子不下百人家破人亡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武江镇里民怨极大可是官府的事谁管得起曾有几个小伙子想私下里干翻他却哪是刘七这个练家子的对手

刘七一向睡得不沉。他作恶多端自己心里也明白这镇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因此睡觉时他都半睁着一只眼而且从来不留女子陪寝。但他也并不是一个人住隔壁的厢房里平日跟着他混吃骗喝的泼皮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但是这样的防备防得住人却防不住气味刘七睡得正美却被一股异味熏了起来。

那是一股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的怪味似乎有一点儿呛人的微香仔细分辨分辨应该是细细的粉尘让人产生的错觉。更多的似乎是臭味腐败的、酸腥的那种。这味道极沉、极厚中之欲呕。

刘七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骂娘的谁把屎拉在裤裆里了

他又抽两下鼻子闻惯了那味道后却一时辨不出来路了。刘七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当下趿鞋下床摸黑在桌上捞起一坛酒狠狠灌了两口这才拿起火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灯火在灯芯上跳跃两下一点点伸展了身子。屋里渐渐亮了刘七顾盼自雄不经意间往门前一瞥却只觉眼前一黑那里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穿一身洗得灰白的长袍。那白袍极旧虽浆洗得干净却泛了三分的黄旧之色。他的头脸给一块围巾层层裹住那围巾不是夜行人遮脸用的薄巾而是厚厚的更像常人冬日御寒所用。厚巾掩住了口鼻只露出两眼两端松松地堆在肩上不知怎地就给人一种这人极为虚弱的感觉。可是这样虚弱的人怀抱一口长剑在这样的夜里往那儿悄无声息地一站却带出三分诡异七分杀气。

刘七吃了一惊仓皇站起喝道什么人那人却不回答只把眼上下打量刘七良久方哼了一声问道你就是刘七那声音略为嘶哑生涩瞧来不是个多话的人。

刘七心中一突强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人两肩一耸似乎笑了一下伸右手入怀掏出一叠白纸抖开上边红的、黑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人扫了一眼缓缓念道去年七月说崔老四家秘藏'七馐宝图'令其长子、次子同入大牢的是你刘七身子一抖没有说话。

那人再念同年七月你要挟赵德全一家辱其幼女。赵德全之妻悬梁自缢赵德全吐血卧床那女孩儿却傻了当时只有十二岁。干下这禽兽不如勾当的是你刘七冷汗直淌脚下发软慢慢向后退去。

那人再念同年八月骗走张富家祖传的'鸣凤簪'转头将其陷入狱中。张富在你乞讨回乡时曾接济你长达半年之久。这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贼子是你

刘七知道今日事无善了这时已从床头摸着单刀当下胆气陡壮刷地拔刀出鞘扯着嗓子叫道都是你爷爷我那便怎样

那人冷笑一声把手一抖一叠白纸化为一团白光劈面打至。刘七挥刀一格啪的一声十几张白纸飞上半空又如雪片般洋洋洒洒自半天落下。

只听那人森然道这是你们镇上联名的'除恶书'上边有你两年来的累累罪行还有三百七十一人的指印画押。你仔细看看有什么冤枉你的没有若没有那人冷哼两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刘七怪叫道看他妈什么爷回头就整死他们谁要谁的命还没准呢他说着话左手舞刀右手残掌一晃直取那白衣人。

嘣的一声那人已然拔剑。他拔剑时动作特异原本那剑是剑尖朝下、斜抱在他怀里的此刻他要拔剑时却先把两臂一振双手大开俨然有怀抱天下之势与此同时那剑却给他手臂一搓如陀螺般骨碌碌在他胸前旋转落下。

刘七动作在先这时本已迫近那人身前待忽然看清那人拔剑的手法竟蓦地怪叫一声半空里硬生生换气猛地沉下身形。便在此时那人的两手突然快逾闪电般一合再分左手捉鞘右手持柄两手之间便有了一道雪亮的剑光弧形连贯。

嚓的一声那剑光堪堪掠过刘七伸前的左臂鲜血飞溅方才他若再前一分便遭断臂之厄。

刘七勉强躲过一劫单刀落地踉踉跄跄向后疾退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一般怪叫道惊虹剑惊虹剑你是赤手白云赤手白云还活着那人嘿嘿冷笑刘仁泰五年前我就说过你要再敢为恶天涯海角我都会找着你要了你的狗命。

刘七两股战战目眦尽裂嘶吼道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么

原来十年前刘七从武江镇出走机缘巧合下得遇名师指点习武三年。三年后他刀法已是小有所成便不耐寂寞下山闯荡未几便落草为寇成了江北苍头山的四当家。两年中他伙同几家寨主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因他刀法厉害便有了个断头小刘的绰号。其实这名字虽恶比之他的行事却温柔多了。

可惜好景不长苍头山贼人的劣迹终于给游侠云舒怀获悉。云舒怀连夜上山一剑尽破苍头山几家寨主伤亡殆尽。

五年前在江湖之中游侠云舒怀的声名可说是响如春雷。这人疾恶如仇生就一副侠肝义胆虽是富家子弟却自幼习武十五岁便独自行走江湖。待他父母过世后更是将家中产业变卖一空救下黄河下游十一县遭了水灾的百姓。

他面目俊美喜着白衣一身功夫飘逸绝伦初时人人景仰都称他为白云公子。可是不过两年工夫这么个温文尔雅的绰号却给改成赤手白云。原来这云舒怀虽然行侠仗义可实在有点儿脾气执拗、心狠手辣凡被他找上的黑道人物有确凿恶行的俱是非死即伤因此小小年纪便已是两手血腥成了一个令黑道闻风丧胆、白道不以为然的人物。

当年刘七碰上云舒怀时两人都还不到二十。苍头山诸寇在云舒怀的绝技一剑惊虹下输了个一败涂地七家寨主死了六家只有刘七年岁最小又惯说谎这才哄得云舒怀信了他只是一时失足家有高堂幼子的疯话只削了他持刀的三根手指作数。

刘七回到武江镇一直谨小慎微就是被云舒怀吓破了胆。直到两年前江湖传言云舒怀死了他这才松开尾巴重露其恶霸本色。哪知今夜这午夜梦魇中的恶鬼竟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却听那云舒怀冷笑道死么你们都还没死我怎么忍心就早死了

突然间刘七的身子如弹丸激射直扑上房梁。云舒怀身子一动待要追击却见刘七的身形在房梁上一转又以更快的速度反撞下来。

原来他心知自己作恶多端因此对杀上门来的对头多有防备早在房顶上架好了一块木板藏好一柄尖刀。这设计虽然简单但妙在正合他的本门功夫。借着那木板倾斜的角度刘七趁势发力在一瞬间便将自己的身法加快了一倍不止。

那云舒怀面露冷笑长剑早已入鞘这时一腿弓一腿绷压低了身子就等着刘七送上门来。

只见刘七随风扑到左手刀猛地刺出云舒怀兀自好整以暇、不动如山直到刀刃及身的前一瞬才将身子一拧避了开来。刘七不及变招心中冰冷拼命将残掌击出指望能多少逼开些赤手白云的反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刘七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云舒怀胸前。砰一大团白烟自云舒怀身上四射而出他后心处更是氤氲不休给那一掌逼出了衣衫缝隙中许多的灰尘。这一记残掌的掌力固然是不容小视云舒怀的白袍中灰土之多却更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来云舒怀给打得身形一晃刘七借此机会擦身而过撞碎窗户翻到院中。

以赤手白云的功夫竟然给这一掌打了个正着便是刘七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边厢他来到院中打个滚站起来还在懵懂中那边却听一阵喧哗隔壁睡着的无赖汉子们吵吵嚷嚷地开门出来。

刘七大难不死挥手招呼诸家兄弟还没说出话来却见自己屋中呼地飞出黑沉沉的一团物事其势疾如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在刘七头上撞了个粉碎。水声哗啦那正是刘七喝剩的半坛酒。

刘七给这酒坛砸得眼前一黑还没缓过劲来一条人影已从破窗中跳出半空里一展腿干净利落地将他踢倒在地。

众泼皮吓了一跳却见一个白衣人右手持油灯左手拖着一床薄被冷冰冰地站在刘七身边手一晃便将油灯摔在刘七身上。

刘七身上全是酒一件中衣染火就着。腾的一声幽蓝的火苗眨眼爬满了他的身子。刘七大叫一声跳起身来两手乱拍口中叫道快帮我灭火啊众泼皮往前一挨云舒怀便拔出剑来快剑微动挑瞎为首一人的左眼。

若是他一剑杀了这泼皮其余人倒也不怕。偏是他这一剑毁的是泼皮的眼睛。那泼皮又疼又怕扯开了嗓门哀号。其余人平日只在镇上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是习以为常了可这般江湖里的搏命手段他们何尝见来眼见同伴惨状一众人立时不约而同地往后缩去。

此刻刘七身上的火已攀到脸上一声声惨叫着滚倒在地往自己兄弟们身边爬众泼皮缩得却比他快上许多离他越来越远。就见刘七身上的火熊熊而烧夹着腾腾黑烟以及刺鼻的焦臭气。

他就如此在地上辗转哀号了足有半盏茶云舒怀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直到刘七再也不动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团方淡淡道你们若是还敢鱼肉乡里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他说这话时眼睛仍望着刘七对那些泼皮竟是瞟也不瞟一眼说完了弯腰借着刘七身上的余火引着了手上薄被转身就走。众泼皮越过刘七兀自冒着黑烟的尸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白衣人如火龙腾空般逾墙而走另一股恶臭漾起竟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云舒怀缓步来到街上。武江镇的人在街上铺的稻草极干他拖着薄被一步步往前身后的稻草渐次烧着慢慢地一条街都着了。稻草燃得极快但暗红的余烬却一时不熄。远远瞧来黑沉沉的武江镇便如给一柄烧着的剑从正中劈开一般。

云舒怀便走在这剑锋上。他的身后是火焰的光与热而他的眼前却只有沉沉夜色与习习冷风。

惊虹剑剑长三尺七寸却只有一斤八两重。剑身极细、极薄、极亮因此才能在生死决战中用一刹那的光华夺走人的呼吸。这剑是云舒怀的师父亲授有了它云舒怀的剑法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但是现在云舒怀手里擎着的却是沉雷。

沉雷剑可说是与惊虹剑完全相反的一柄重剑。它又宽又厚沉甸甸的足有三十一斤。与其说它是一柄剑倒不如说是一截带刃的钢鞭铜锏。惊虹剑是名副其实的神兵利器而沉雷剑却是云舒怀花了三两银子在一家路边的铁匠铺随便打造的它的剑身也并没经过特别打磨只是粗糙地露出些精铁磨出的亮银色。

两件兵刃唯一的相似之处也就是长度了。沉雷剑也是三尺七寸长因此云舒怀才能用它来使出那招一剑惊虹。

此处便是青岩山病人谷云舒怀的家了。青岩山山势奇险山石多为石灰岩质极易风化。因此看上去虽然固若磐石可随便一脚踏上去可能便会断裂塌陷了。前朝时曾有地方官欲着风物志派人进山考察其形貌结果入山十一人两天工夫便伤了三人、死了一人一行人铩羽而归。从此青岩山恶名远扬山内少有人烟。

云舒怀三年前来此便是看上了它的僻静更为了感怀自己的际遇将山谷命名为病人谷。

这时距离云舒怀赶赴武江镇杀死刘七已有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秋意更浓天气渐凉。云舒怀却喜欢这冷。他总是在夜里练剑因为夜里更冷。冷他练起剑来出汗也就少了。

一剑惊虹讲究的是一个快字一个势字。快是说剑出鞘后的狠毒势则全看剑在鞘中的沉稳、拔剑出鞘时的机会。这两点都要求云舒怀手眼心脑在一刹那达到完美配合因此练剑时体力心神俱都极为紧张以他现在的情况想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那是再也休想不过能少出些汗总还是好的。

振剑。剑在鞘中。鞘中剑在胸前猛地旋转一十三圈。

拔剑。考虑不同对手的不同特点选择剑落到最合适的高度角度的一瞬间拔剑出击。一剑必杀。

收剑。

云舒怀自患病起每日用三十一斤重的沉雷练剑五百次除了出山杀人外从无间断。五百次下来他自然不免累得骨软筋疲大汗淋漓。

练完剑他就来到屋后药缸前站下。那药缸更像一个木质的浴桶有一人多高。桶中半桶水半桶药桶下是日夜不熄的炭火把那药慢慢煎熬着。

此时云舒怀来到桶前将沉雷剑插在地上转身宽下外衣。

却见他内里并没穿中衣只贴身打了层雪白的绷带。那绷带白得不正常解下时更簌簌落下片片板结的灰粉。待到云舒怀把绷带一圈圈解下便可看到他绷带下的肌肤干枯起皱灰扑扑的全无半点儿水色。细细分辨那白灰竟是用于吸收水汽的石灰粉。

绷带继续绕下露出云舒怀更多肌肤。只见他肩头腋下、前心后背、两臂两腿上触目惊心地散布着块块花斑。这些斑点有些色作粉红有些却枯黄如落叶更有些是黑里透红。斑点有大有小小的如指甲盖大的却如拳头一般。其中又以黑红色的斑点最大一块块铺在他原本平坦的肌肤上微微隆起边缘模糊难辨中间鼓起有的尖上给磨破了便绽开了裂口吐出些红嫩的肉、黄亮的水。瞧来水灵灵的倒有些像是一张张婴孩可爱的小嘴。

云舒怀借着月色打量自己的身体脸色青冷得浑不似活人。他将绷带团一团塞在火中烧了就近在火边拿起一柄匕首趁着火光大亮的当儿狠狠地在臂上挖起来。

他挖的全是那些黑红的斑块下手又快又准一刀刺入一旋就剜下杯口大的一块血肉。左臂剜完换右臂眨眼又到了双腿。一时之间云舒怀一个身子血肉模糊赤红黏稠的血在灰白干燥的肌肤上滑过月下瞧来狰狞诡异倒像是埋入地底许久的腐尸刚从坟中挣扎爬出一般。但他却不觉得疼。便是如此才令云舒怀越恨越怕。

三年前他追杀恶盗花马深入南方瘴疠之地回来时竟就染上了这病初时只觉得患处又疼又痒后来便麻木无知一个好好的身子常常动弹不得。前些日子去杀刘七便是因为中途突然犯病才几乎给他逃了。

云舒怀割完四肢的烂肉虽不疼痛但流血甚多不由也有些虚弱那胸前腹上还有黑斑他却再挺不住了当下用力弯曲手臂喃喃道不能死啊不能死说着转身纵入药缸。药水渗入伤口原本麻木无觉的地方突然就钻心大痛直疼得他几欲昏厥

原来这三年以来昔日风流倜傥的白云公子、叱咤风云的赤手游侠过的便都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用沾满石灰的绷带吸走可能传染毒物的汗水用利刃强行切除病重的患处用上百种草药熬成的汤水沐浴云舒怀就这样挣扎着活到现在并在这三年中除掉恶人四十七名范围遍布方圆千里而他杀的每一人都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这一泡云舒怀足泡了半个时辰方才爬出药桶换上衣裳。沉雷剑还插在一旁的地上他过去拾起。

便在此时一人道你现在就用它来练剑云舒怀身子一滞旋即松弛下来道是。

那人笑道什么时候赤手白云也变成一身蛮力的莽夫了

云舒怀慢慢转身道我若不用它练出力气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麻风病可是说着玩儿的么说着他竟微笑起来。

这云舒怀所患的竟是麻风病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战国时各国就多有规定麻风病人不得为王侯且视其为不逮人伦之属。几千年来麻风病从未停止作恶而对它的防治却少有进步。只因这病极难医愈又会迅速传染更兼恶毒可怕。患病后期患者每每骨节脱落脚跛手勾鼻陷眼瞎让人望而生畏。因此民间便有人传说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恶命里带来的也有人认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总之麻风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得病之人也都是报应活该。由此对于麻风病人一般百姓不仅谈之色变更全无半点儿同情。秦朝时律法规定麻风病人得集中处死后世官府曾辟有历所专门隔离患者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将麻风鬼烧死深埋才是民间最常见的做法。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来这人年纪四十开外相貌颇为儒雅蓄着长髯身穿一件葛袍。他与云舒怀一照面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怀你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舒怀摊开双手双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惨笑道从得上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当然就只能越来越恶化。不过当初你说我三年之内就会全身瘫痪这却错了呢我到现在都还能杀人。

原来来人正是江湖人称医圣人的单方。这人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名动江湖与云舒怀本是忘年之交。三年前云舒怀染病四方求医时第一个找的便是他。可是即使圣手如他却也拿这麻风没办法只能开了些缓解云舒怀痛楚的药这药能治好一般疮伤对于麻风来说却仅是聊胜于无而已。在那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

三年之后的重逢两人俱有一番感慨却始终相隔二十步对话。麻风恶疾便是神医也要忌惮三分。

单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狈不堪的云舒怀心中悲痛舒怀别再杀人了。

云舒怀咧嘴笑道为什么这点儿小病小痛还压不住我。大丈夫处世自当顶天立地。我不能因为染上了这劳什子就窝在山里碌碌终生。当初学这一身功夫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杀恶人除非天下再无该杀之人。

单方嘴唇翕动连张了几次口终于说了出来可是你这病若四处乱跑传染给别人那可如何是好

云舒怀笑声未绝听了他这话猛地收声良久才道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单方黯然道不错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身罹恶疾还能如此坚持本是值得敬佩的可是麻风不比其他。若是别的病、别的伤就是缺胳膊断腿你说一声要去杀谁我不会有半句话说。就算你去不了我背也会背你去可是你得的是麻风是我也治不好的病啊若是你把它传染给了别人你于心何忍我于心何忍舒怀你一世英名我不能让你自己把它毁了。

云舒怀怒道我当然会小心麻风之痛我比你更明白你以为我每次出山都是大摇大摆么我怕饮食传染从来都是自带清水干粮石灰性燥能杀毒吸水我的身上就总裹着沾灰的绷带我从来都是昼伏夜出远避通衢大道要杀人前总先通知好村民在我走后放火清烧。这些还不够么

单方摇头道你计划虽周却所谓百密一疏。若是来托你杀人者在与你接触时染病怎么办若是你在外边犯病无法动弹怎么办舒怀这种险还是不要冒了人命赌不起呀你不知道南边为了防止麻风流传官府已曾多次下令屠村

云舒怀冷笑道屠村对呀把麻风鬼杀光才能一了百了。那你今天是来杀我的了

舒怀你听我劝行不行你四处杀人有人抚掌称快可更多人是提心吊胆。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激发民怨。你非得让村民野妇拎刀提棒漫山遍野围杀你么别再出去了江湖里的不平事你不管自然会有人管的

云舒怀纵声长笑有人管谁那些大英雄、大侠客算了吧他们忙着国仇家恨、争权夺利吧。我若不去杀刘七刘七至少还能在武江镇祸害十年我若不去杀鬼水龙王鬼水龙王还能盘剥赤水船工一辈子我明天就要出去杀人此去二百里地方官的孽子打死好人却逍遥法外对百姓的压榨更变本加厉我便要去杀他你能把我怎样嘿嘿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单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你莫要逼我

那就痛痛快快动手杀了我呀云舒怀双眼赤红已然失去理智。单方还没动手他却已舞动沉雷剑直扑上来单方稍稍闪身避让。

云舒怀本已筋疲力尽这时出手毫无章法一招招使来完全破绽百出。单方让了他十余招方叫道舒怀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出山我马上就走我信你

云舒怀狂笑不已喘息道你哪这么啰唆既然已存下杀我的心思何必再惺惺作态。你的金针呢随便给我一下不就了账了

哧的一声单方金针已出手只一针便刺在云舒怀大穴上。云舒怀身子一震两眼努出左手却抬起将衣襟撕破。

只见金针所中处泛出一片黑红云舒怀狞笑道犯病坏死的地方没感觉的他啪地打落单方金针合身扑上。单方不敢与他接触闪身一避顺势在他腰上一踢云舒怀的身子腾空跃起哐啷撞进木屋。

单方还待追进屋中云舒怀却已在屋中站起手中也换了惊虹剑。轻剑在手登时如毒蛇灵动从墙壁上的破洞中遥遥一指立时便封住了单方的追击。

单方给困在屋外连换身形想从门、窗、破洞三个入口攻进房里但是云舒怀便如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每每抢在前边将来路封住。

良久云舒怀突惨然笑道救人我不如你但论杀人的手段你可差得远了。单方久攻不下正急躁间忽见屋中大亮登时吃了一惊。凝神细看时只见屋中火光熊熊云舒怀手中擎着火折子已在身形转动间将屋中床褥尽数引着丢得四处都是。

屋子本就是木头的稍加引燃登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单方大惊叫道舒怀你做什么待要强冲进去却给云舒怀一连几剑逼得狼狈万状又退了出来。

只听云舒怀狞笑道单方你知道我每次杀人为了防止流毒会怎么做我杀的人一定会放火烧了他。不这样谁知道被我碰过的尸体会不会传播麻风现在轮着我自己了这火当然要烧得格外大些。因为我才是最大的毒源啊。

单方惨呼道舒怀不要

云舒怀在火中以剑指地轻轻道从知道得的是麻风开始我就知道咱俩的交情算是完了。治疗疾病的你和传播瘟疫的我早晚会落到势不两立的境地。可你一向仁术救人我早已满手血腥这杀麻风鬼的活儿终究还是我来干合适些。至于你还是别脏了手吧。

单方眼望火中老友只见此刻他一张脸给火光映得通红没了恹恹病色瞧来分外精神。云舒怀两眉高挑咬牙瞪目瞧去虽有些狰狞却意气洋洋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翩翩公子的跋扈风采。

单方当即喉头一窒哽咽道舒怀云舒怀朗笑道可恨我染上这鬼病。不然杀的恶人一定比你救的好人多。

猛然火光一卷已封住门窗孔洞一人一剑就此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单方的脸被大火烤得滚烫一双眼也给熏得热泪纵横。

就见那木屋越烧越旺渐渐屋里的火卷到了屋外屋脚的火攀上了屋顶。一座木屋光华四射直烧得如同透明了一般。这大火烧了大半个时辰直烧得墙倒梁塌。到天明时余火才尽都熄了。单方眼望一片焦土悲从中来扔了手中金针踉踉跄跄逃也似的奔走了。

青烟袅袅热气腾腾。这火真能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灰烬么

第二章 流水

就在单方觉得云舒怀意气洋洋时火海中的他其实心中悲愤已变得无以复加。他的神志一阵阵模糊仿佛等这一天已然等了三年。

他想起小时家乡附近的小村曾发现一名麻风病人当时村人手持刀棍集体围逼让那人从村外的悬崖上跳下。那凄惨的情景就算事隔数十年仍深深留在云舒怀脑中。捕杀病者的全是平日相熟的乡里乡亲那人在悬崖死角呼天喊地、磕头求乞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饶他一命他那边磕得头破血流这边逼他的大伙儿也泪流满面。可为了整个村子众人只能用许许多多长棍将他慢慢推下高崖再放火将崖下树木点燃焚尸灭病。

十几年来的行侠仗义最后换来的竟也不免是如此结果。起初云舒怀念及日后结局也不免愤愤可后来他却想通了。想来人活百岁也终有一死既然到头来这一生必然难逃那一日又何必斤斤计较可见人该顾虑的不是何时死而是如何活。

云舒怀想通这点便索性不再去多想将来只是认认真真把活着的日子过好更加卖力地除恶扬善。三年来剜肉剔骨、熬筋洗髓他却再没有抱怨直到单方的出现

一时间三年中的委屈绝望突然一起凶猛地涌来见不得光的生涯远离人群的孤苦人不人鬼不鬼的残躯三年来他从来不曾细想这些可原来自己一直都很在意这些从来都没忘记

在那一瞬云舒怀突然觉得累了。三年来咬牙憋住的一口气顿时泄了个一干二净。真的要让自己昔日兄弟为难真的要等百姓进山追杀真的要待口鼻尽烂、尸骨不全

这么多年来自己千里奔波从不计较得失可是这一回是真想偷懒一次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与其一辈子恶疾缠身随时随地可能暴毙身亡也许及时死去真是唯一的解脱

云舒怀点着火心里似乎还有着些微犹豫可是大火如潮在他来不及细想将来前已呼的一声将他吞没

炽热的火焰包围住云舒怀他两眼给黑烟一打泪水登时模糊了视线。他脑中晕眩脚下一软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就这样死了吧谁知却一时死不掉偏偏痛觉竟突然苏醒只觉自己身上本已麻木的肌肤给火苗一舔冒出了粒粒水疱那火烧火燎的疼痛扎得他一颗心都抽成一团让他放声惨叫。

越疼越叫云舒怀的心中便越是填满委屈越委屈他便越生气越生气他越想将天下恶人杀个一干二净。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却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那些恶人却能安享太平他心中杀机大盛一个名字便模模糊糊在脑中渐渐清楚蒋富之蒋富之那便是临江县县令的公子强抢民女殴伤人命却至今仍逍遥法外他惹得民怨极大也是云舒怀最近新确定的杀人目标。

这名字一出现在云舒怀的脑中登时挥之不去。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跟着滚雷般叫嚣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要杀人当然首先就得活下去。但此刻他已全然不能动弹火舌便像一条条燃烧的锁链将他的手脚牢牢缚住便是用尽全力也难挪动半分。说也奇怪虽然他此刻已近眼盲但恍惚间却似乎清楚看到周围的火苗正向自己逼来。他身体无力躲避便只能张嘴去吹心中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可那火苗却越来越快地爬来云舒怀活像一支周身燃烧的蜡烛孤零零倒在地上。

火。到处都是火。

艳红的火苗爬上他的腿他的臂爬上惊虹剑细细的火苗便如一柄柄剔骨钢刀一寸一寸刮削着他的肌肤。云舒怀全身绷带早已尽化青烟把眼望去是赤红一片。他鼻中口里满是炽热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进一团团炭火耳朵里只剩下火焰跳跃时猎猎的声响。他的身体便如被这火焰淘空一般。火从他的七窍钻进身体又从他周身毛孔化作丝丝热气蒸腾而出。在一呼一吸间云舒怀的身体烫得几近熔化。

然后下雨了冷冰冰的雨水浇在云舒怀额上寒意立时顺着脊柱疾传而下。一时间云舒怀如堕冰窟。彻骨的寒冷后是无边无际的剧痛。周身像有千把尖刀、万根银针同时攒刺喉里像是有一柄钢锉用力拉动。他待要睁眼可是眼皮沉沉的像有千钧压上。

呵他痛苦呻吟着干涩的气息从口中发出灼伤的喉咙像是烧坏的风箱。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略带嘶哑的声音你醒了么

那女子哼了一声似是在笑啊是真的醒了

呵我活

那女子截口道是啊你还活着真没见过你这么命大的人谁能想到烧得那样彻底的火场里居然还能有活人。嘿嘿难得。

呵谢

别谢我谢你自己吧一定是你自己不想死才能活下来的。那女子说话极快声音又冷冰冰的语气之中似乎总含着一些讥诮想来定是个颇不好相处的人物。

于是云舒怀果然便活了下来。他烧伤极重不仅肌肤尽落就连肌肉、骨骼、内脏也多被伤及。那女子先用大黄、栀子、穿山甲、地榆、冰片等药物熬制药膏敷于他周身几日后又用象皮粉、当归、生血余、生龟板、生石膏、生甘石、黄白蜡、香油等熬成生肌膏加以涂抹再用湿羊毛、羊腹膜加以湿润覆盖。过了一月有余云舒怀周身焦痂尽落这条命才算是保住了。

这一个月中云舒怀直觉生不如死。初时是疼烧伤的火毒侵体疼得他眼冒金星后来身上结痂却变成铺天盖地的痒。这令他分外怀念昔日的疼痛与明明白白的疼相比这如万千蚂蚁啮心的痒竟更令人难忍。云舒怀几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他在生死边缘辗转那女子竟始终不眠不休陪着他。云舒怀烧伤厉害开始时身上不停渗出淡黄汁水那女子便不停为他换洗身下被褥涂抹治伤药膏。云舒怀这时便如剥了壳的牡蛎身上肌肤稍加碰触便疼得死去活来那女子下手便极轻极快如此反复不停她竟一丝不苟没有丝毫急躁。到后来云舒怀遍体黑痂痒得心智失控迁怒旁人也不顾她是女子不择轻重痛骂侮辱。她却也毫无怨言只是冷笑听着始终不离不弃照顾云舒怀日渐好转。

云舒怀每天无法入睡有时那女子便和他聊天解闷。原来她名唤黎青身怀祖传医术。日前路过乱红山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已烧得半熟的云舒怀。

其时木屋灰烬已然尽冷黎青之所以能在黑灰中看到焦黑的云舒怀是因为当时废墟中的灰烬甚是奇怪以云舒怀蜷曲的身子为中心黑灰炭粒向四面八方散开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便如云舒怀的身子是个风眼吹出股股狂风将周围的灰烬都吹开了。

云舒怀那时听了只当黎青在说笑。黎青倒也不坚持只是对他照顾得更精细了。如此这般他终于渐渐好了剧痛、奇痒陆续退去这让他终于睡了第一场好觉吃了第一顿饱饭。折磨消退他性子里的乖戾也自然淡了。虽然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煎熬但是想到自己在偌大一场火灾中不逃不躲居然还没命赴黄泉倒也真称得上意外之喜了

一喜之后还有二喜。初时云舒怀还担心自己的麻风传染给黎青曾再三让她快快离开。谁知几天下来黎青未走云舒怀身上的麻风却大有好转。先是原来的烂疮彻底溃烂待黎青给他剔去腐肉后那伤口竟和其他烧伤一样迅速结痂愈合。真没想到经此一难他身上的麻风竟全好了

三年来云舒怀给这疫病折磨得生不如死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麻风本身痛痒难耐但是更为重要的却是因为怕将恶疾传染给别人而寝食难安。如今这病竟然莫名地好了。虽然身上的烧伤仍然让人触目惊心但是能放心让黎青照顾自己能有一个人时时陪在身边说话对于云舒怀来讲这样的日子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生活了。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云舒怀既然能误打误撞烧掉周身麻风他的烧伤也就自然轻不了。那场大火的恶果终于一点点展现在面前原先明察秋毫的一双亮眼几乎被完全烧瞎如今便只剩一只左眼、在正午时分才能看到一点儿暗影周身肌肤都已给化掉再不能重生没了肌肤毛孔不能出汗散热只要稍微运动身子就烫得吓人双脚脚趾俱已截掉双手上也只剩五根手指没了耳朵、鼻子就连双唇也萎缩得完全包不住上下牙床虽然还能说话但在开口前却必须要呵上几声才能让残破的咽喉透气发声。

这一伤便躺了半年。半年后云舒怀摇摇晃晃立住打量铜镜里的自己他全身无力必须屈膝驼背、斜肩侧颈方能稳住身形他周身筋骨都已在大火中完全扭曲原本玉树临风的七尺汉子如今踮起脚来也不到五尺而那张原本俊秀的面孔镜前的他便如一柄利剑熔化在炼炉中销了锋刃毁了形状。

面对云舒怀的绝望失落黎青却丝毫不以为然堂堂男子汉看重的应该是所作所为是否仰不愧天俯不惭地。至于容貌美丑不过是皮相而已管它做甚。昔日齐国晏婴五短身材也能拜相司马迁残躯着《史记》天下有谁不敬云舒怀只觉能得此红颜知己也算老天爷对自己的一点儿补偿了。

能下地后云舒怀马上开始练武。惊虹剑已然失落在乱红山里黎青给他找来其他兵器可他右手余下的三指却也握不住了。他卧床半年身上因麻风、烧伤割去的肌肉都已萎缩哪能运转如意无奈之下云舒怀只好从打磨力气练习以耳代目开始一点点恢复武功。

新肉无力经脉不通初时云舒怀进境极慢每每疲惫欲死觉得体内如着了火一般几乎要炸开了可练习的收效却微乎其微。黎青劝他不要急躁云舒怀却只一笑置之仍然拼命练习。

本来云舒怀已做好三年之内修心忍性的准备谁知方到第三个月、新生的筋肉已然习惯后他的力气突然如脱缰野马般一日千里地狂飙猛进。

他如此精进便是黎青也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他脉络竟赫然发现云舒怀任督二脉居然都已打通不仅如此经脉之畅达、丹田之空阔更是前所未见。

原来当日云舒怀陷在火中虽身子不能动弹却怀着旺盛的求生信念他吐气想吹灭逼近自己的火苗。可那火苗却不仅是正面来犯他的身上都早已着火。云舒怀的身体在昏昏沉沉中坚持住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努力吹熄火苗竟因此在自己身上开出无数小嘴每一处穴道都往外喷射内息。内息散尽后便直接将口鼻吸入的空气在丹田运转一周化成内息再用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黎青救他时所见大风刮过的痕迹实则便是云舒怀昏迷中内息喷射造成的。

人在困境中每每能逼出超乎寻常的力量重伤濒死的经历更能给人意外的收获。云舒怀在那九死一生的大火中心无旁骛竟在不知不觉中练就天下绝无仅有的孔窍有了震古烁今的修为。这些内情他与黎青虽然并不能尽知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不由更是咂舌不已。

这一天云舒怀的进境更是喜人。运气打坐时只觉内息奔腾如海沸腾如炉以丹田为源一波波往外漾去无穷无尽的力量便从每一个穴道激射而出。这内息往体外喷涌的现象本是走火入魔、濒死散功的恶兆可此时云舒怀却觉得越是如此自己体内气息越是汹涌巨大的力量便如无休无止般自他丹田涌出如春风般拂过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突然之间云舒怀只觉体内猛地胀大内息以空前力量外撞轰的一声他耳中一阵鸣响再静下来时内息恢复自然而耳中却蓦地现出一个全新世界

练武之人本就耳力过人听风辨位不过是武林中人的傍身常技。暗器高手在黑暗中甚至能依据声音精准地收发暗器。可是现在云舒怀侧耳听来却连天上飞鸟振翅地上树木生长土里虫鼠抓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轰隆隆前方有人走来云舒怀略加分辨知是黎青来了。

他蒙黎青相救已有半年之久莫说第一个月拯救自己于生死边缘便是后几月的殷勤照顾也叫云舒怀感激不尽了。初时除了上药、擦身这些日常看护云舒怀便是连大小解也须得黎青帮忙这令他羞愧欲死倒是黎青显得落落大方羞什么大男人扭扭捏捏笑死人了。我是大夫给你治伤时管你是男是女再说你还算男人么焦得那样厉害

云舒怀登时只觉五雷轰顶、欲哭无泪。黎青赶忙补道好啦好啦算我童言无忌说错话。别伤心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可千万别伤心不然就更像女人了。

有这样一个口没遮拦的女孩儿照顾云舒怀不知不觉绕过多少酷刑一般的身心折磨。他一向好强以往行走江湖从来都是他杀人、他救人、他放人如今却如一个婴孩般被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在这般全无保留的相对中他心里便有了一点点微妙的波澜。

他个性高傲昔日风度翩翩家世又好家中托媒的自然少不了便是江湖中的女侠名媛主动投怀送抱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他却将之视为庸脂俗粉鄙视之余从来不假辞色。可如今对着这相貌看不清、岁数不清楚、来历不分明的女子黎青云舒怀却真的动情了

想起每次上完药后黎青便会用裁得极细的绷带将自己细细包好。这绷带裹得很紧便如皮肤般妥帖能减轻行动时摩擦产生的痛楚。这时他心里便一片宁静祥和什么恢复武功、行侠仗义都被抛到脑后。他一门心思所想的只是仔细捕捉黎青冰冷的指尖在他滚烫肌肤上滑过的感觉仔细品味黎青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低沉语调仔细辨认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就仿佛黎青对他来说便是天地间的一切了。

云舒怀长声惨叫往后疾退脚下绊着了沉雷剑往后仰倒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顺势拿剑。他一剑在手粱金牛便不敢追击。

却见云舒怀拿剑的右手哆哆嗦嗦几乎忍不住弃剑粱金牛见状大喜。他心知这怪人不死今日合村都要遭难这时见云舒怀手指尚在麻痹中便如抓到一线生机蓦地又来了勇气。可惜正要上前却见云舒怀侧过右臂刺啦一声将衣袖齐肩撕破断袖褪到手腕上再以牙齿勉强打结竟然便用布条将铁剑绑在手里。他浑身浴血、两眼惨白此刻系剑却那样有条不紊。七里铺的村民终于给他吓破了胆怪叫着四散奔逃。

云舒怀却不慌不忙踢掉脚上的鞋袜赤足站在地上静静感受脚下传来的、那众人逃走时带来的散乱震动。他凌乱绷带下的狰狞脸孔慢慢浮起一丝惨淡的笑容

那二冬逃回家中越想越怕躲在床下瑟瑟不敢出来他听着外边大路上先是越来越乱然后却一路静了下来登时更怕了拼命往墙角瑟缩。正惊慌失措间却见床帘外屋门一开一双沾满血污的赤脚一高一低跨了进来接着那床板一掀一个疯子般的怪人弯着腰一张惨笑的面容已和自己来了个脸对脸。二冬怪叫一声一头撞在床板上居然也不觉疼转身爬出床下不顾一切往外跑。跑到院门外就见村中一条黄土大路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上面横七竖八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二冬脚一软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却听身后脚步声响是那怪人慢慢跟了上来。二冬大哭道别杀我叔叔别杀我叔叔叔叔对不起却听云舒怀和方才一样哀求似的念叨着别再惹我了别再惹我了

夕阳西下七里铺遍地尸骸中一人独坐。

他断臂横剑静静坐在一座谷碾上身上绷带早已散开这时飘在身边像一条条赤链蛇在晚风翻动下在碾子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他看不见听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到微风拂面和夕阳播撒在半边脸上的热度。他转过脸让整个面容沐浴在如血的夕阳里没有眉毛两只眼只剩眼白上面还溅着点点血斑没有鼻子嘴唇短到包不住牙齿和牙床肤色焦黑肌肉扭曲。

可最让人惊心的不是如此狞恶的一张面孔而是这张面孔上那无尽的悲凉沧桑与深深的绝望迷茫贼老天啊这前路茫茫你还将奈我何

此刻云舒怀神功初成喜不自胜自然希望与最心爱的人分享。当下轻手轻脚闪到大树背后耳听黎青的脚步一步步轻轻走来他竭力控制气息便要从后边吓她一吓。

眨眼间黎青便来到树下停下脚步耳边传来衣衫的摩擦声似是她正东张西望地寻找自己。云舒怀猛地转出身来大叫道哈他的声音嘶哑乍然开声便只能发出这样的响动。

黎青往后退了一步大笑道哎呀。真吓人啊。口中说吓人实则语气平和殊无慌张之意竟是连作假也不屑一装。云舒怀为之气结奈何黎青的脾气向来如此他爱的也便是这率直的秉性当下只好苦笑道姑娘啊你到底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黎青笑道好像没有吧。她的声音低沉夺魄勾魂。

云舒怀心中一荡突然鼓足勇气张开双臂将黎青抱在怀里。黎青猝不及防下已被云舒怀揽了个结实惊得大叫一声。

这回怕了吧

黎青苦笑道怕死啦。你可以放手了吧。她口中说笑云舒怀却在她身后摸到一个包袱大吃一惊呵包袱你要去哪里

你的伤既然好了我当然要继续四方游历放手放手我再跟你说。

云舒怀心神激荡哪里肯放他臂上加力猛然凑脸过去久已失灵的鼻子此刻却隐隐约约闻到一丝幽幽香气只觉腮边一软已贴上黎青的脸颊。黎青的身子蓦地僵住云舒怀转过脸来迷乱地轻吻黎青玉颈香腮口中喃喃道呵不要走不要走青儿我喜欢你啊

黎青陡然身子僵硬张口结舌是么

云舒怀吻在她耳垂上呵嫁给我吧不要走

突然之间黎青奋力挣扎。她的力气固然不及云舒怀但乍然发力瘦硬的手肘重重撞在云舒怀胸前云舒怀便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挣扎时的不容质疑。他是君子自不愿用强木木放手沉吟道呵你不喜欢我

黎青道冷冷道云大侠你我萍水相逢说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更别提什么谈婚论嫁了

云舒怀大骇呵我们我们已经朝夕相处半年多了呵你那样照顾我我们你

黎青截口道我照顾你又怎样莫不成你是黄花大闺女身子金贵别人摸不得看不得我摸了看了便得负起责任不能始乱终弃

云舒怀讷讷道呵呵

黎青叹道云大侠我是个大夫你伤势严重我要救治你怎么做都是本分。我一个姑娘家都不说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如此计较若是我举止不检让你生出了什么误会那是我对不住了。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她连珠炮般说完停一停才问道行么

云舒怀挣扎道呵我我是真喜欢

黎青轻笑道喜欢除了治伤之外咱俩还有其他交情吗当初看你所受之伤是我行医多年未逢的难题为超越自己的医术极限我才陪着你在此离群索居可外面四方人情风物我还没见识游历过而你也许注定要留在此地吧请你高抬贵手我们还是做朋友吧说着她悠然走下山坡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好不容易痊愈的身体千万不要又出事情才好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云舒怀愣愣坐在原地脚下青草柔柔他一颗心却乱得不成话。他平生高傲在江湖中杀人放火生也好、死也好从没向人低头说半句软话争名也好、夺利也好既不珍惜失去了也全不惋惜。可是这一回

这一回是他头一次将自己一颗热滚滚的真心全无保留地掏出来谁知却被人三言两语就浇得冰凉。一时之间云舒怀又是想哭、又是想笑胸中烦闷欲呕脑中一遍遍回想方才黎青的话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你也许注定要留在此地吧

不知不觉已入夜了。夜风习习万籁俱寂。

突然静夜里传来云舒怀的一声惨呼老天爷你为何如此待我黎青啊如果我还是以前的赤手白云云舒怀你还会说这些吗他的声音空旷静静散向四边却没有一点儿回声。

第三章 沉雷

终于云舒怀决心离开居住了半年之久的木屋。他心中酸楚耳中轰轰作响几乎不辨方向心中想的只是走得越远越好决不能应了黎青诀别时的那句话。

可他面貌已毁状似恶鬼自然不能堂皇面对世人于是只好身着一身黑色外衣内里密密打上一层白色绷带。那绷带一直打到头上一张脸只露出两只眼、两个鼻孔、一张嘴草帽却不戴着只背在身后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踏上前途叵测的孤独旅程。

这一走直走出五十多里。云舒怀只觉身子烫得快要烧起来一般这才似乎从懵懂中醒转开始打算自己的来日。

他本是个极好强的人此刻受了侮辱心中虽然激愤行事却更见坚决。若是他人连遭厄运恐怕早就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了但云舒怀心中所想却是该如何重新振作。略一思量他便已决定继续先前未竟之功去刺杀那临江县县令之子。只是他此时身边银钱太少又没兵刃犹豫一下终于决定还是先回一趟乱红山寻回惊虹剑起出地底埋银再重出江湖。

此处距离乱红山原来不过百里。云舒怀戴上草帽将压低问清去路展开身法只三个时辰便回到乱红山。

乱红山口云舒怀留的状屋还在。屋门前挂着他自刻的楹联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过去有想要委托他杀人除恶的便只须在这小小状屋中留下要杀之人的姓名罪行和一担石灰、一匹白布作为酬礼就好。

云舒怀踏进状屋眼睛虽看不清却仍能摸索着计算共有五六担石灰五六匹白布。想来已有很多主顾等得天荒地老了。他略感愧疚现在既看不分明便将那书简一一收好等着将来找人念给他听。

再往山里走就到了他的旧屋。云舒怀突觉脚下磕绊已到了火场中的断壁残垣。他站在其中虽然目不能视但想到这一片焦土定然就如自己一般丑陋不由悲从中来。

他慢慢回忆当日情形记起惊虹剑在自己昏倒时手上还握着的于是便从废墟中间开始摸索。趴在地上找了半晌终于在一根未烧完的焦木下找到一根细长的铁条。虽然楠木剑柄已被烧坏但那分量长度不多不少正是惊虹剑所有

云舒怀半生荣耀全在这惊虹剑上。便是在得了麻风见不得人的当儿还不离不弃陪着他的也就只有这师父传下的伙伴了。他此刻一剑在手登时豪情万丈日间所受的委屈便如找到了亲人倾诉一般一起涌上心头。那长剑虽不能说话但云舒怀心情激荡、内力澎湃将惊虹剑激得嗡嗡作响便如慈母安慰在外受了欺负的弱子一般

突然只听叮的一声云舒怀掌中一轻惊虹剑竟已拦腰而断上半截嗖的一声飞得没了踪影。

原来那惊虹剑剑身极细极薄本以弹力见长。可是落入火海中却给烧得脆硬再加上焦木压砸和近来的雨水侵蚀剑身已然伤了三分。此刻赶上云舒怀的内力突飞猛进、刚猛绝伦他一时激动拿捏不住轻重竟然将惊虹剑当场震断

云舒怀好不容易找着亲人万万没想到竟会遭如此异变。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便如万丈高楼一脚踩空趴在地上乱摸。但是那半截惊虹飞走时角度诡异情急之间云舒怀在它左近摸索了好几回却终于失之交臂。

惊虹剑摸不着云舒怀却摸着另一截冷铁。他拿在手中那铁沉甸甸的拿捏上去似乎颇为合手。云舒怀再一细摸登时分辨出那正是自己打磨力气筋骨时用的沉雷剑。

正主惊虹不见陪练的沉雷却跑来捣乱。云舒怀哪儿能有好气他抖手将剑扔在一边继续来回寻找惊虹摸到半晌竟又摸着了沉雷。

这一回云舒怀更怒骂道麻烦东西总冒出来做什么找死么他运起内力把剑一抖便想将沉雷震断。

只听啪的一声响沉雷剑剑身上附着的炭粒、锈斑如响箭射出剑身噔的一响过后却是完好无损。

原来沉雷剑又厚又宽活像一根铁棍。它虽然也遭大火焚烧、雨水侵蚀但所受伤害较之惊虹却轻了许多。那绿豆大的锈斑于惊虹来说或许就快将它剑身镂空可在沉雷剑上却不过是一粒尘灰罢了。

云舒怀一震不断心中更怒觉得人若倒霉当真是喝口凉水都能塞牙。当下他连运内力那沉雷却只当是洗澡一般将剑身上附着的污渍冲刷得干干净净。

云舒怀恼羞成怒索性连臂力都用上十分握着沉雷剑狂劈猛斩。他的手脚筋骨变形昔日灵动轻捷的招式全都不能使用这时一阵狂劈乱砍手上感觉却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只觉手中重剑纵横捭阖虽然来去简单但每一挥出必有风雷之声相伴。云舒怀终于如梦初醒原来以自己现在身体残缺但内力充沛的情形这沉雷剑竟就是最合手、最般配的兵刃了。

一念及此云舒怀只觉全身力量都给抽干了。当啷一声沉雷剑脱手落地他仰天而倒倒在焦黑的废墟中一声声只是笑。

沉雷竟然是沉雷他当初花三两银子打造的糙剑如今竟成了自己最般配的兵刃。云舒怀向来不信命相信只要惊虹在手刀山火海也可来去自如。可是这一路走来恶疾缠身、容颜尽毁、表白被拒、惊虹断折到如今沉雷入手。这般遭遇竟让他头一次怀疑这一切都早已孽缘注定无论如何挣扎都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这念头一入脑中云舒怀便觉得万念俱灰笑声凄厉如哭。突然他一边指天大骂一边顺手抓起身边的焦木碎石往天上扔去。他此刻力气虽大能将那石头扔得老高但终究敌不过造化之力冲天的石头相继一块块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脸上虽有内力护体却也给打砸得头破血流。

月色如雾蒙蒙眬眬。一片废墟中万籁俱寂只余一人如野兽般地喘息。等到那喘息渐渐平复一条黑色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他身上衣衫已经褴褛不堪内里的绷带也散了长长的几条拖在地上便如他身上生出了须根一般。他身形佝偻歪颈踮脚似一棵生在崖边的怪松在扭曲中饱含着某种疯狂的力量。

那是云舒怀他终于稳稳站了起来右手持剑沉雷剑斜指地面。然后是叮的一声响一道极亮的银线自剑柄处沿刃刮下银线所到之处沉雷剑猛地亮了起来。在大火中烤出的蓝被充盈的内力逼得灿如焰火

一声声响彻云霄是云舒怀的仰天怒吼贼老天云舒怀在此昔日赤手白云已然沦落至此你还能奈我何

良久云舒怀狠狠压下心中愤懑从废墟中起出先前所埋藏银背着沉雷剑离开乱红山。他到山下小镇买了顶新草帽换了身新衣服便马不停蹄赶往临江继续完成刺杀县令之子的使命。

到了第三天正午云舒怀终于赶到一处名唤七里铺的地方。

这镇子不小瞧来也有几百户人家。村中一条大路路口大树下有一间茶棚一个老丈在门前殷勤招呼。云舒怀走得渴了便拐进去叫了一壶茶一碗面略作休息。

他进得屋中只听屋中各角都有衣衫簌簌而动的声响想见是茶棚主顾见了他的畸形均吃了一惊。云舒怀在大草帽下无声冷笑坐下来喝茶等面。

他的草帽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虽然颈中、手上的绷带遮不住但瞧来终究还不算太引人注目。兼之他倚在桌边的沉雷剑实在足够分量。因此几个茶客倒也识相地没多说话。当下云舒怀也不抬头待面端上来才把嘴边绷带拉开了些喝茶吃面。

未几棚中几人纷纷结账走了想来终是怕了云舒怀这古怪装扮。云舒怀耳听这些人一出门口方才长出一口气顿觉安心不少。

谁知几人才走便有十来个孩儿突然拥进茶棚嚷着小五小五出去玩儿吧

那小五正是茶棚老汉的孙子方才引领云舒怀入座的便是他。他此刻正在后院洗碗听到伙伴叫他擦擦手走出来不成啊我还没干完活儿呢。

这些孩子都是七八岁左右正是好玩儿好热闹的年纪。那小五口中说着不行一双眼却望着爷爷。那老汉咳嗽一声把碗洗了再说

小五听爷爷口风松了登时大喜过望一头钻回后边忙活开来。十几个孩子在前面等他闲来无事便挤在一张桌上团团而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些孩子中有个头目叫二冬为人最是调皮。他坐在桌前屁股上就似装了个陀螺不停转来转去片刻也闲不住。他一双眼东张西望一来二去终于撞到云舒怀心中顿时扑通狂跳惊讶此人的丑陋怪异那视线不由就转不开了。其他孩子正自玩闹此刻却被他影响也将目光齐齐投向云舒怀。

一时间茶棚中除了云舒怀吃面的声音竟再没有一点儿响动。孩子们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瞧着云舒怀。

云舒怀心知不妙自己这副尊容若是引得孩子们好奇那可纠缠不清了。他连忙嘴下加紧把面吃完便要离开。耳听那边几个孩子你推我搡地挤了个人出来云舒怀连忙把碗一推就要结账。

便在此时面前疾风掠过有物袭来。云舒怀出手如电两指一夹便将来物捉住。只听哎呀一阵乱叫原来夹住的竟是一个孩子的手臂。

那孩子原本被大家推举出来要伸手打落云舒怀的草帽却被他一把擒住心中又怕又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云舒怀一愣心中暗暗愧疚连忙松手呵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却猛然觉得头上一凉草帽已被自己松开的那只手一掌掀开。小小孩童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奸猾无耻令云舒怀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怒气。

只听孩子们连声惊叫想来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那二冬尖叫道鬼呀一众孩子发声喊飞也似地逃了出去逃跑时拉拉扯扯撞翻了几张桌子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动。云舒怀为之气结却又发作不得。

那茶棚老汉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形心下已猜出个七七八八连忙上前将草帽捡起递还给他对不住了客官。您别和孩子们一般见识这帮小畜生都是村子里的野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

云舒怀涩然一笑呵没事。将草帽接回闷闷戴回头上。结账时那老丈心里愧疚不欲收钱云舒怀却截口道我这张脸不是用来折钱的。说完付了账挥袖而去。

走出茶棚正是正午时分村中大人大多午休去了。偌大一个村落颇为空荡。云舒怀走在路上耳中听着鸣蝉苦叫嗅到路边牛马粪便的味道一时之间竟然有些醺醺然。他自得了麻风之后远离人群这般阳光下的农家闲适已是久未身处其中了。此时听来只觉蝉鸣牛哞都是人声马屎猪溲皆为生气。

云舒怀正自陶醉却听身后脚步嘈杂竟是方才那群孩子从后边赶了上来到离他十来步的距离便纷纷将脚下放慢。一群小家伙就如此跟上了他。

云舒怀心中不喜加快脚步。他内力精深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点但是放开两腿时速度也不是寻常孩子能跟上的。耳听孩子们的嘀嘀咕咕越来越远他正松了口气忽听一个尖嗓小子大声唱道丑八怪长白毛。一脚低来一脚高你妈生你不想要你爸气得直蹦高正是在嘲笑云舒怀的长相了。

云舒怀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却未明白意思又走了两步蓦然想通登时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怒意蓦地欲发。他残缺的手指猛地握拳指节嘎巴一响已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那群孩子见他停步此起彼伏地发出一阵尖叫往来路跑去。云舒怀站在原地也不回身狠狠喘息两下平息了心中怒火继续往前赶路。哪知他这一走后边那群孩子却又蹑手蹑脚跟了上来。

天下小孩儿原以七八岁时最为难缠。一来这时的孩子已不再天真憨然他们初懂世事学会了骂人打架对父母教诲不再言听计从二来他们对世间万物充满强烈好奇兼且精力过剩什么样的篓子也敢捅什么样的祸事也能惹三来待闯了祸、惹了事之后他们却完全负不了责任只留下一堆麻烦交给大人解决。民间所谓猫不疼狗不爱的岁数就是指此刻。

这群孩子以二冬为首正处在这岁数上。他们整日里上房揭瓦、掏鸟偷瓜俨然已成村中一害。村中大人既疼孩子又忙农活只要惹出的祸事不大也不多惩戒他们。

今日云舒怀到此形容如此古怪当然激起他们的玩心。那掀掉云舒怀帽子的孩子本就是二冬派去给云舒怀的一个试探。若当时云舒怀破口大骂扬手就打倒也没事了。偏偏他强压怒火默不作声地离开这些孩子哪懂忍让的道理只道云舒怀是个好欺负的软蛋所以更把他盯上了。

此刻云舒怀被骂了也不作声这些浑小子自然更将他当成个面瓜。云舒怀心里愤怒虽不发作但脚下却慢了。孩子们既然骂了他这时他若是再快步疾行岂不像是他赤手白云怕了这几个毛孩子云舒怀心中愤懑无意间已和孩子们赌上了气。

云舒怀行走江湖日久靠真功夫所向披靡想砍他杀他的人不少骂他辱他的却罕见。江湖汉子讲究手底下见真章少有无聊到徒逞口舌之快的。少数的临死前口不择言都早已做了他剑下之鬼。可是今日这些小子不仅毫无来由地骂他甚至还辱及他父母。云舒怀一生快意恩仇何尝受过这种窝囊气只觉得火撞脑门若不是对方只是一群孩子只怕他早已长剑出手杀他个痛快淋漓了

云舒怀放慢脚步孩子们当下跟得更近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少顷所有孩子的脚步声陆续变得一声轻一声重一想可知他们正在学着自己的步伐。

这残疾早已成为云舒怀心头至痛。他幼时学武天资聪颖行走江湖时无人可当。虽然得了麻风但疾病天灾终非人意单方逼他退出江湖他宁愿自行了断也不愿听人摆布被黎青所救之后虽然肢体已残但功力犹在至于皮相对男子汉而言却显得无关紧要了。

云舒怀平生第一次失败实则就是向黎青求爱不遂了。残毁的身体原先他可以不在意但在被黎青拒绝后他却不能不耿耿。最珍惜的人最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东西人皆是如此一件物事若是不在乎丢了便丢了若是念念不忘便会越来越惋惜越来越懊悔。这段日子以来云舒怀心中已将自己得不到黎青的原因全都归咎于相貌。他每每念及自己的昔日风采就更对现在的丑陋难以忍受。

此刻耳听孩子们大声嘲笑自己的面貌丑陋登时令他勃然大怒。再听到孩子们的学步恍惚间云舒怀似乎看到黎青便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掩嘴而笑你注定要留在荒郊野地的。何苦不听我的话被孩子耻笑了去。

云舒怀牙关紧咬。他眉毛虽已烧掉但两道眉棱却立了起来。可惜孩子们只顾谩骂嬉闹而且那言语愈发不堪。他们与云舒怀本是萍水相逢可是此刻兴起却如与云舒怀有血海深仇一般言语恶毒无比。

云舒怀对着这些不能骂又不能打的孩子牙关越咬越紧口中又腥又苦右手却在不自觉间搭上左手握着的沉雷剑柄。

群孩这边有二冬指挥追着云舒怀边跑边骂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而云舒怀的气息也越来越乱脑中一阵阵眩晕。他终于猛地回过身来嘶声喝道呵闭嘴啊

听到他突然开口惊得孩子们立时四散奔逃可是那尖叫声里充满惊喜哪儿有半分害怕似乎他们只是觉得这一骂一逃令游戏更加有趣了许多。

一想到这群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不知好歹欺善怕恶云舒怀心中阵阵发冷他拄剑而立一字一字顿道呵别再惹我了不然我就要动手了快滚

他这话若是早说孩子们自然怕了只是这时他们早已认定这残废形如其人完全是个废物自然只把他的威胁当成玩笑。云舒怀这边话未落音那边便有一物飞来。

云舒怀把剑一扬扑哧一声那物裂成两半穿过沉雷剑重重拍在云舒怀胸前、脸上黏黏的、臭烘烘正是一坨半干不湿的牛粪。

孩子们顿时哄然大笑。那牛粪正是二冬所扔这时自然也以他的笑声最为嘹亮。哄笑声中二冬叫道大家一起丢他

呼呼风响一坨坨牛粪马屎被孩子们扔了过来。他们随身都携着拾粪用的铲子扔起来又快又准。啪啪几声云舒怀身上、脸上已中了好几下。

云舒怀全身肌肉绷得几乎要裂开。咯吱一声沉雷剑一出半尺终于又给他强摁回鞘。

半晌一声嘶鸣从喉咙深处逸出呵你们挣扎着冒出两个字终于无话可说云舒怀整个身子僵在当场此时已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只怕多说一个字多动一下手指都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在这边天人交战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那一边小孩儿们却兀自得寸进尺地放肆。只见二冬冲同伴招一招手高抬脚、轻落足地拐了出来。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登时引得其余孩子一阵窃笑。二冬更是得意停下身来腆胸收肚突地发足前奔一直冲到云舒怀身前一拳打向他下体。

这正是同龄小孩儿最惯长使的招数。他们隐约知道男女下体是人身要害身高又在大人的腰胯左右因此极喜欢偷袭掏裆。这一下打来云舒怀心神不宁、全无防范登时中招。这下用力极大下体又系要害所在虽以云舒怀之能却也疼得向后一个踉跄。那二冬一招得手拔腿就逃。

云舒怀咬紧牙关轻声自语道呵别再过来了别再过来了他这话声音低沉在小孩儿听来像是在哀求一般。当下众人更乐推举出平日最胆小怕事的孩子让他去拿云舒怀练胆。

那孩子颇为老实这时被大伙儿推出却战战兢兢不敢前行。二冬把脸一板你若不去打他一下我们以后就都不和你玩儿谁都不和你好那孩子大急别二冬哥我我不敢去

二冬冷哼一声我们走不要理他这个害怕废物的孬种说着带领其他孩子转身就走。那孩子更急跟着走了两步。二冬回过身来骂道谁让你跟着我们跟屁虫我们不和胆小鬼玩儿。

那孩子大喊我不是胆小鬼说着一步一顿来到云舒怀近前。

这孩子平素给二冬等人欺负得怕了偏偏又离不开他们此刻被逼来到云舒怀近前只见这怪人翻着两只无神的白眼嘴巴一开一张喃喃念叨着什么心中只觉怕得更厉害了两条腿抖成了七八条。他壮着胆子没有逃走心中却只等云舒怀一掌打来赶走自己。谁知等来等去云舒怀全无半点儿伤人之意那怯意便渐渐消了一丝恶念上涌再犹豫一下终于一步跨出一拳打向云舒怀下体。

这一拳果然又中了那孩子心中大喜转身就跑忽听刺啦一声响他蓦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待到半空身子一转却见地上兀自立着两条腿腿上穿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裤子

二冬等人围在一边正等着看笑话忽见那丑八怪一只手不知怎么微微一动小乐的身子就突地上下分了家。血雨飞洒中他上半截身子掉在地上那手指还在微微抽搐一张惊恐莫名的脸上小嘴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一群孩子先是痴呆稍一顿二冬第一个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妈呀杀人了转身就跑。

他想跑云舒怀最恨、最放不过的却也是他。只见黑影晃动云舒怀如疯魔附体般挥舞着沉雷剑杀将过去。落后的十几个孩子拦在他和二冬之间云舒怀只觉腿边被微微绊住几无意识地抬腿就踢几个孩童小小的身体立时向四边飞开撞在地上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口中黑血涌动俱都死了。云舒怀却更加恼怒纵剑疾挥铁剑击在其余孩子柔嫩的身体上如中败絮钝剑以排山倒海的大力将孩子的身子硬生生抽成两段。一眨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十几个孩子除了二冬以外便都已伏尸血泊之中了。

云舒怀挣扎数载到此功亏一篑。

十几年来世间万事万物在他心中非善即恶、非黑即白而他自己一直毫不怀疑地站在良善一边。他武功高卓、家中富有、容貌俊美可说一路一帆风顺、予取予求。世间万物他都曾轻易拥有所以也都可轻易放弃。当日虽遭恶疾缠身烈火焚身而志向不改武功尽废而从头练起只因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失败也会被拒绝。可待黎青离开他实则已立在悬崖边缘。往事一幕幕回转昔日能一笑置之的事单方逼山、百姓烧街在这时想来也都变成令他难以忍受的背叛与羞辱。

三年来他为怕感染他人离群索居十年来他为铲奸除恶独来独往二十年来他为赈济灾民散尽千金。他日日杀人却从没时间和谁把酒谈心。便是与平生唯一的朋友单方也不过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于是那屈辱、骄横、患得患失便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今二冬等孩儿们的一再侮辱终于为他心中的狠毒疯狂找着了出口一股脑儿破体而出。十几年来隐隐约约蕴藏的冷酷与凶残随着劈死小乐的那一剑如破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刹那间他体内的善恶黑白交替那一剑挥出不仅斩断了小乐的血肉之躯也斩断了他自己的一切

孩子们一个一个倒在剑下云舒怀却清楚听出其中并没有二冬的惨呼。他身上溅满鲜血使得那黑衣更黑沉沉贴在身上白绷带却如雪地梅花点点斑斓这副形状令他看来直与疯魔无异

那二冬实在机灵借着地形掩护欺云舒怀路径不熟竟仓皇逃回村中。村中青壮闻声出门纷纷拿了锄头铁锹来打云舒怀。云舒怀吃了两下耳中又没了二冬的下落不由下手更狠。当下也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只将铁剑乱挥剑啸如猛虎沉雷化为一道蓝光上下盘旋飞舞。须臾间原本安详宁静的村子鬼哭狼嚎变成一座活生生的修罗场。

七里铺民风算得上悍勇虽然眨眼间便死了二十多人但是待村中民团赶来时见着满地尸骸却是恨意比害怕更多更加奋勇上前。民团首领梁金牛虽然功夫并不怎样但见多识广眼力过人。他提刀在旁略一打量立时便看出云舒怀两眼不便全凭两耳听声辨位当下打手势让众人散开些一边将带来的绳子扯开两头分人拉住中间往地上一甩便一道道朝云舒怀绊去。他还另外派人火速去取年前村里自制的旱天雷。

云舒怀目不能视、两脚残疾虽然耳力过人、反应迅捷在群战中终究吃亏此刻被绳子分心脚下就慢了。未几待旱天雷取来梁金牛亲手点着一个眼看就要爆炸这才丢向云舒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旱天雷在云舒怀脑后炸开黑烟四起。云舒怀立时呆立当场脚下不动身子一阵乱晃。

原来人体平衡全靠耳中的一个小器件掌握梁金牛本来只想震聋云舒怀的耳朵不料他耳朵太过灵敏这巨响的收获比预想的更大。待梁金牛再点着一个投过去云舒怀便应声而倒沉雷剑也就此脱手。

这一来民团大喜十余人齐齐拥上镐头、棍棒、拳头、腿脚如雨点一般一齐朝云舒怀招呼。云舒怀躲不过站不起只能一下一下结实挨着。他两耳近聋看不见听不着的便觉这挨打都不像是真的。隐约间脸上似乎是着了十几下却只觉凉飕飕的一点儿都不疼。

痛觉是那样模糊难辨可那热是实实在在的正从云舒怀体内泛滥开来。因为当年的烧伤他皮肤已不能排汗降温这么一番厮杀、一顿暴打那一团团热气便源源不绝从丹田涌上便如灼热的岩浆流入血管一般。热气过处他的手脚一点点恢复了力气道道热线顺着奇经八脉一点点铺成一张大网从里面包住云舒怀的五脏六腑其中一道尤为粗烈倏忽间已贯穿了他的左臂。

村民正毒打云舒怀到了惬意处忽觉脚下一亮低头看时却见一条火龙拔地而起十几人吓得连忙惊叫退开。只见红云过处云舒怀慢慢站起一条左臂熊熊燃烧也不知是那衣袖绷带在烧还是连他的手臂也烧了起来。

村民中一个愣头青不知好歹跳过去一棒打下正中云舒怀额头。云舒怀给打得头一沉左臂猛地刺出刺啦一声轻响便如烧红的铁条刺入雪人在那青年胸膛中来了个对穿对过。

粱金牛心头狂跳。这疯子拳也好剑也好一举击杀多人并没有多么可怖可方才像捅破窗户纸般刺透一人的感觉却让他吓破了胆

只听怪叫一声粱金牛奋起最后余勇扑身上前一刀剁下扑哧一声云舒怀的左手兀自陷在青年胸口便给这一刀齐肘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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