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夜空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寒星几点扑朔着微茫的光亮寥寥落落的倏忽便被沉沉夜色吞噬不见。万籁俱寂中忽有马车声由远及近御赐的云母车以纯云母替代窗纱窗外被以锦绣垂着绛朱流苏锦车夜行驾着一双青骢骏马从建邺富贵繁华的深处驶来。所过之处夜色都似为之一亮。

李遥伏在墙头黑色的劲装暗得仿佛已经融成黑夜的一部分他冷冷地盯着渐渐驰近的云母车似乎能透过那华美的锦帘和剔透的云母窗看见孙綝颈上青红的血管。

这一次决不会再有任何意外了身为天网的第一杀手李遥从未失手过。

云母车转过巷口的刹那李遥如夜色无声掩至手中离魂剑却于黑暗深处跳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光芒。强敌骤至云母车前后的十几骑护卫立刻冲马过来李遥掠向车厢的速度不变手中剑似惊雷掣电血花在他周身绽放又凋落阻拦他脚步的生命仓促地消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

转瞬之间李遥已掠至车前剑光交织处红木雕花的车门“咔嚓”碎成一地木屑。

仿佛看见人间至可怕的一幕李遥的瞳孔骤然一缩中了咒似的定在原地。

宽敞的车厢里并排坐着一对男女枯瘦如柴的老人好似刚睡醒般睁开眼睛彩裳艳妆的丽人则嫣然一笑纤纤玉指在李遥的眉心一点曼声道“鱼儿还是上钩啦”

上篇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小雅·庭燎》

建邺城外的不失酒家是一间破旧的酒肆寒风中翻卷着的一面酒旗与其说是在猎猎飘扬不如说是在瑟瑟发抖。肆中的孙攸一身琉璃白直裾衣料朴素却一尘不染他眉目俊雅气度高华虽是跽坐在朽案前手擎着带豁口的酒盏竟也别有一种落泊却不颓丧的贵气。

门口的光忽然一暗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孙攸起身左掌右拳竟向他行了一个江湖上的抱拳礼中年男子却只是苦笑了一下。

“齐先生这次可有什么线索”两人一坐下来孙攸便问道。

“唉还是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齐先生摇了摇头神色惨淡“孙公子自太平元年以来你们林林总总出了快有四万缗钱而我们天网也前前后后策划了十二次暗杀每一次都竭尽心血每一次都有去无回。离魂剑李遥已经是天网最好的杀手原想由他出马纵是不能诛杀此贼最少也能探出在他身边护航的是哪位高手也算能给你们一个交代。没想到……唉齐某惭愧为杀那贼子天网损兵折将还险些被官府的人知道行踪如今是维持也难实在是折损不起了还是请孙公子另请高明吧”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孙攸目光湛湛道“天网以此八字为宗先生以‘不失’为名为的就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难道以天网之恢恢却要放任这样的奸贼祸国殃民逍遥法外吗”

“道之所在天网兄弟人人皆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但那贼子是何样人物孙公子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去年寿春沦陷先帝还没来得及问罪于他便被他废去了帝位远放会稽之后又一手拥立了如今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天‘子尚不脱其股掌之间天网又能何为呢”齐不失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初为着夜鸢的情面为着与吕家的交情也为着替天行道的教义天网拼得骨碎血溅接下了你这单生意。可事到如今不是齐某推脱实在是事不可为。天网之中现今只剩老弱残兵已无人可用了。”

孙攸猛地将盏中酒灌入口中江东少有这么烈的酒烧灼得他五脏如焚眼睛都仿佛要呛出泪来。

“说来也蹊跷天网的策划向来谨慎周详别的不说便说九尾天狐苏妙容那一次。妙容为杀那贼人不惜舍弃清白装扮成弱质孤女被卖入青楼后被那贼子赎出做了侍妾。妙容心细如发将切算计妥当足过了半年才敢动手照理说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可第二天传来出的消息却是妙容因与家丁有染而被杖毙……”齐不失想起那夜他们冒死来到乱葬岗苏妙容遍体血污的尸身映着皎洁的月光她衣衫破碎大大睁着的眼睛里一片死灰让人不忍去想她死前所受的凌辱。饶是齐不失过惯刀尖舔血的生涯说到此处也只有猛将一碗烈酒灌下才借着那烧灼的酒意说完剩下的话“那贼子纵是手眼通天也断不可能次次料知我们的计划除非出了内奸”

“内奸的事我会去查但是无论如何请世伯再帮我们最后一次。”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以两人的功力竟也到这时才发现夜鸢吕夜来已来到身边。

吕夜来一身黛紫色的曲裾深衣青丝用荆钗松松绾就一个挑心髻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描金小匣打开来里面竟放着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莹润的光华流转如水昏暗的酒肆也为之幽然生辉。

“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孙攸看着那夜明珠神色似赞似叹。饶是他出身皇室也未见过这般绝世珠光。这样的清晖映着那女子肤光若雪容颜殊丽然而清眸流盼间却总透着一种清清冷冷、楚楚谡谡的孤独之意。

齐不失看着她目光似哀悯似沧桑那其中沉淀的太多情绪使言语已变得无力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收起了珠匣默然离开。

“又是那个人的东西”孙攸迟疑半晌问道。

吕夜来点头。吕家当年被抄家灭族她跟着舅父孙壹逃到魏国才算侥幸保住性命这两年与表哥孙攸为着刺杀孙綝四处奔走散尽家财说是一贫如洗都不为过。若不是靠着那人资助他们恐怕连给天网杀手殓葬的钱财都拿不出来。

“夜来……那个人是被孙綝一手扶上如今位置的你……”孙攸声音一顿转头望着窗外千里冬景萧条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中间可能出了内奸你知道吗”

“我信他。”吕夜来轻轻地道。孙攸转过头看见她的眼睛竟是月夜秋湖一样的清澈平静。

吕夜来转开视线看向茫茫天地思绪回到多年前……

芳樽里倒映着一张韶秀的面孔五官精致眉是之前特意修过的英煞的剑眉被修去了锋芒竟现出弯弯若新月的柔婉然而目光还是过分明锐了些没有那眼若秋波的旖旎风情。

“都说了穿上龙袍也不会像太子了非要让姑奶奶打扮成这个样子真是憋屈死人了。”吕夜来心里抱怨着罗袖掩唇饮尽芳樽身上的这件穿袖对襟紫罗裙繁复至极腰封束得紧到让她喝酒都不痛快。尽管极力想维持大家闺秀的优雅可毕竟挟着怒气落下的手一不小心便没把握住力度酒樽落处那张花梨木雕花小案竞裂出了一条条细缝。

若不是父亲吕据就坐在对面她或许一怒之下会直接一掌把酒樽拍进案里。

正是热闹的庆功宴打退了侵略东兴的魏军吕据战功卓越被拜为右将军其余人也都论功行赏。战场上的吕夜来也是擒敌杀将、千人辟易的气概此刻却只能跟那些贵夫人一样敬陪末座在英雄豪杰的身边做红颜粉黛的点缀。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在觥筹交错中上演一切都按部就班唯有她不伦不类格格不入。

武将们的庆功宴自然少不了比武助兴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刀光滚滚两个小将斗得正酣其中一个是吕据的部下另一个却是左将军留赞手下的骁将。只听那留家小将一声叱咤环首刀将吕家小将劈下来的刀一架顺势飞起一脚便将对手踹倒了。

“承让了”留家小将哈哈大笑年轻的脸上踌躇满志。他的功夫很是不赖已经连赢了三场却还没有半点疲倦之色。

“哼少得意姑奶奶来会你”吕夜来心里本就窝着火此时见吕家居然连输三场哪里还忍得下去。纤手在案上一按裙摆起处人便似一片紫霞翩翩落至场中留家小将正目瞪口呆时她已夺过吕家小将的环首刀不由分说地斫过去。

大开大合的刀法挟着披风斩云的气势一经展开玉钗罗衣的吕夜来便活脱脱变成了一只下山猛虎吕据苦心让她维持的娴静气质顿时灰飞烟灭。交手不到十回合留家小将的刀便被她震脱了手向末座上的贵夫人飞去吕夜来听见身后女子惊恐的尖叫像是华丽的锦缎被撕裂的裂帛声她心中也扬起裂帛般的快意轻声一笑大刀一扬缠上了空中飞驰的刀她的刀仿佛有黏性似的留家小将的刀竟绕着她的刀刃哗啦啦转了几转。吕夜来趁势转身猛地一振臂只听“夺”的一声留家小将的刀竟分毫不差地飞插回了他腰间的刀鞘。

技惊四座喧闹的酒宴一时竞鸦雀无声。

吕夜来握刀的手急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的大胆有时会让自己都吓一跳她本是如此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却就这样大马金刀不由分说地入了局。

至于该如何收场——她大约能够想象身后父亲铁青的脸色。

“神乎其技吕小姐好刀法”身后响起清脆的掌声吕夜来的心猛跳了一下她回过头来鼓掌的却是琅琊王孙休。他温煦的眼神让吕夜来想起了春天的湖水柔和的水波看似软弱却能承载千帆。其实孙休并不是那种五官英俊如画的美男子但这一眼却没来由地让她心中一动竞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幸得孙休解围庆功宴恢复如常一切的热闹与欢乐都与她无关了吕夜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同时也怅然若失。

“如果我也能有个军衔当个女将军就好了。”吕夜来走到孙休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说道。

“想做女将军啊”孙休笑得温文尔雅“这又有何不可呢”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吕夜来卸下了笨重的盔甲换上了轻纱玉罗光滑的紫缎束出窈窕的腰身她弃掉了剽悍沉厚的雁翅刀修习起秀气优美的短剑再欢喜也会以袖掩唇笑不露齿再生气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大喝一声拍案而起偶尔对着铜镜眉目婉转也会觉得滑稽好笑摇头晃脑地叹息自己英雄难过关人关。

她带着忐忑不安却无法抑制的憧憬一个人偷偷来到孙休的封地却赶上他与他的发妻朱氏执手泣别。那时丞相孙峻独专国政大肆诛戮异己鲁育公主被陷害参与谋反而赐死朱氏身为鲁育公主的女儿也被牵连。她为了不连累丈夫毅然决定独赴建邺吕夜来什么也没说一路护送朱氏到建邺又联络朝中故识、江湖旧友多方周旋终于让朱氏虎口脱险平安回到了孙休身边。

她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却没想到之后的世事天翻地覆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不要再回想回忆再深一寸她知道那是冤魂痛于幽冥疮痍被于草棘。

吕夜来猛然惊醒窗外晨光熹微街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哭骂哀号声她披衣而起匆匆洗漱后便下了楼。

孙攸也在楼下两人相视一眼循声而去一直走到了巷尾的一座伍子胥庙。庙虽然是古庙但一直香火鼎盛数百年来多次修葺始终在历史沧桑中维持着它的庄严气象并不觉朽旧。

庙前黑压压围着数百人却像被抽去了声音一般鸦雀无声铁一样的缄默压得人心头沉重两人欲挤上前一探究竟人群竞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不能拆啊官爷不能拆啊”老妇人满身灰尘草叶趴在地上死命地拽着侍卫头领的小腿哭喊道“伍将军英灵守护江东数百年拆庙毁像冒犯神灵是要遭天谴的呀”

“老不死的乡野愚妇”侍卫头领狠狠地将老妇踹开尖刀一样的眼神扫过人群“孙丞相谋宁社稷武安邦国日日夜夜为国事焦心劳累江东若无丞相支撑大局你们这些无知小民哪能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如今丞相要在此处建筑官邸你们一个个不思报恩反倒为着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伍子胥多番阻挠。我好话说尽你们听不进去是吧好好好谁敢阻拦官爷我立刻一刀送他见那英明神武的伍将军去”

他一声令下近百相府侍卫围了上来。一片凛凛刀光中古老的庙宇显得如此单薄无助摇摇欲倾。就像某种脆弱而虚幻的希望一样。

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的庙中十几个道人被双手反绑按跪到地上冲上来的百姓被砍翻在地血流到哪里都是红的与尘土一起混成血泥哀号声在其中辗转至灭。孙攸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猛向前踏上一步却被吕夜来伸手扯住。

孙攸错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吕夜来低声道孙攸看着她的眼睛灼如火焰却又冷若冰雪。

太平元年狼倾虎视的孙峻死于北伐途中从弟孙綝继代其位大权独揽怙恶不悛骠骑将军吕据与司徒滕胤密谋发动政变欲趁孙綝根基未稳将其推翻。孙綝遣兵阻截吕据兵马于江都吕据寡不敌众身被数刃部将皆劝其投降曹魏吕据却慨然道“耻为叛臣”继而引刀自刎。滕胤在宫中孤穷失援与所从将士数十人皆死于乱刃之中。

那时吕夜来正在舅父镇军将军孙壹的营中镇南将军朱异奉孙綝之命偷袭孙壹军营。孙壹万般无奈之下竟以宗室贵重之身率数干部曲投降曹魏。

吕夜来没有亲见吕、滕两家被夷灭三族的惨况可是那千百人的鲜血却夜夜流淌在她的梦里湿腻黏稠的血像海一样无涯汹涌却又有着烈火一样焚心灼骨的温度。她痛不欲生却强迫自己在这噩梦一样的生涯中活下去——忍辱负重从来都比慷慨赴死更需要勇气。

“这些债总有一天我会一一讨回来。”吕夜来一字一字地道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意志竟是如此冷酷和残忍双拳紧握时指甲已深深陷入肉里。

同在建邺城此刻的丞相府却灯火辉煌登门之人络绎不绝。

“丞相正在城郊冬猎李大人请在此稍候片刻。”丞相府的侍者恭恭敬敬地道。

锦袍珠履的中书郎李崇闻言奇道“冬猎这天寒地冻的如何使得”从来都只听说过春秋狩猎隆冬腊月百兽潜行千鸟飞绝这时出猎端是奇闻莫非去猎西北风不成

“丞相近日为国事日夜操劳早该出去透透气了。昨日伍子胥庙前有一群刁民闹事本该就地正法丞相仁惠不但不予责罚反倒开恩让他们陪猎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

李崇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冬猎猎的不是禽兽而是活生生的人

日影西斜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串高亮的笑声李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相迎孙綝身披猩红狐裘大步流星地踏进来。这位连天子也要忌惮三分的丞相兼大将军竟然是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青年。李崇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孙綝了但想起这年轻人的深沉心计狠辣手段还是忍不住把“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又在心里叹了一遍。

两人寒暄了两句李崇立刻奉上礼单请孙綝过目珠玉金银孙綝倒不放在心上唯有两壶百年绿酃让他眼前一亮。酃酒是当世第一的佳酿向来只作为贡酒可谓干金难求。

李崇满脸堆笑道“丞相犬子的事还请丞相多多关照。”

孙綝哈哈一笑道“校书郎一职空缺已久朝廷求贤若渴以令郎之德才兼备担当此职原就是众望所归的事。”

“选贤举能陛下自有圣断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拔擢丞相也要横加干涉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一听到孙綝要让李崇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担任校书郎将军魏邈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嗔目道“如今国家政务事无巨细皆由丞相独断难道丞相真不知君臣之义为何物吗”

孙綝恍如未闻般安坐席间一双细长美丽的丹凤眼却盯着主位上坐着的孙休。

皇帝孙休大摇其头好不正经地道“哎魏卿家言重了。朕于丞相恰如身之有股肱有股肱方能成其身。昔日管仲相齐一则仲父二则仲父而桓公终九合诸侯称霸天下。”他笑望着孙綝眼里的信任满得就差要溢出来了“而今丞相心怀社稷才兼文武正是我江东之管仲啊有丞相辅佐朕自然是乐得高枕无忧了。”

他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着纹龙赤纱袍穿戴倒不失天子风仪但这般言谈举止却让众大臣心中齐齐一叹。

“臣定当竭忠尽智不敢有负陛下信任。”孙綝笑得神采飞扬那双好看的眼中却闪着阴戾的光“臣新近得了两壶上等绿酃如此佳酿臣岂敢独享今夜特带来请陛下品鉴。”

琼浆玉液从翡翠镶金的壶嘴泄入芳樽漾出一圈圈的涟漪只那琥珀似的波光就已令人心醉了。但孙休却清醒无比清醒得后脊梁都冒着冷气——酒鸩在庙堂宫廷的倾轧中实在是缺乏新意又屡试不爽的手段。

“近来朕身体不适太医嘱咐不宜饮酒。丞相的美意朕只好心领了。”孙休脸色微白对身边一直向他使眼色的右将军张布视而不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綝好像生怕他不相信似的。

孙綝将孙休嘴角那牵强的笑和额上沁出的冷汗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

席空客散灯火阑珊右将军张布去而复返看见孙休一人独坐席中正自望着案上那一樽绿酃出神。

“陛下孙綝纵是贼胆包天也断不敢在这酒里做手脚您怎么……”

孙休将那一樽绿酃一饮而尽张布顿时愣在原地眼前的少年神色冷峻双目沉沉若不测之渊直教人凛然生出敬畏之心哪还有半点方才没心没肺畏缩怯懦的模样

“孙綝操弄权柄欺上虐下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朕若表现得一点戒备防范之心都无反倒会令他警觉朕是在表面上刻意讨好暗地里另有所图。”孙休转着手中的酒樽幽幽道“这算计人心之事最是微妙露出过分的聪明固然会惹祸上身可若是装傻装过了头同样也是引火自焚。刺客的事还未解决孙綝此时无心他顾他无非希望朕是一个无能怯懦的皇帝今夜献酒也无非是为了试探朕如他所愿让他安心便是。”

中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晰晰。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小雅·庭燎》

旧窗残破寒风“呜”的一声卷进来吹灭了案上的灯台孙攸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他也曾鲜衣怒马享尽这建邺城中极致的繁华如今竟落拓到在寒冬腊月里租住在这连遮风避雨都勉强的草屋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也便罢了甚至连夜里都是提心吊胆不能安眠。

但他对这一切并无怨言反倒生出相濡以沫的感动来就如此刻当素手纤纤重新将灯点燃温暖昏黄的灯光映着表妹吕夜来清丽沉静的脸庞孙攸便觉得自己心中某个温柔的角落仿佛也被这灯光照亮了。

“这一次天网派出的是什么人”可他仍不免担忧因为天网确实如齐不失所说已经到了无人可用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不归剑胡不归。”

“江东第一剑竟然也是天网的人”

当年胡不归锄强扶弱、杀富济贫一手不归剑法纵横江东豪强恶霸无不闻风丧胆但此人却在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众人都猜度着应是他剑法通神归隐山林去了。

孙攸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胡不归手刃孙綝的痛快一幕脸上竟浮现出孩子般的天真喜悦他道“夜来此事一了我们便离开建邺从此仗剑游侠并辔江湖可好”

孙攸的眼睛清澈透亮吕夜来看着心中竟是一阵怯她竟从未想过复仇之后的事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恐怕自己的全部精神骨血都已在这漫长的复仇中熬尽了。那一天对她而言该是一个终点而不会是一个开始。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人心中一凛倏地将灯熄灭悠然掠至门后。只听“轰”的一声一股大力猛然将门撞开一个血人踉跄而入孙攸正欲将吕夜来护至身后她却已抢上一步将那人扶住了。

“胡前辈”吕夜来失声叫道。来人面无血色五官痛苦地扭曲一条右臂被人齐肩砍断血衣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伤处。她触手所及尽是湿腻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无法想象有人能将独步江东的不归剑伤成这样

“枯木绮风……咳咳……没想到十年之后我胡不归竟会再遇到这两个杀神……”胡不归蓦地吐出一口黑血全靠两人扶着才没有栽倒在地。

孙攸骇然道“什么难道一直在孙綝身边护卫的高手竟然是枯木绮风吗”

枯木绮风是那些习武之人连提都不敢提的一旦遇上就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吕夜来忽觉眼前一花暗室里猛炸出寒光如电掣向她的心口她惊诧之下本能地侧身一闪却已慢了一步血光飞溅处匕首扎进她的左肩。胡不归伤重之下猝然发招此刻收势不住向前冲了两步之后便摔倒在地。

“吕夜来你就是那个内奸”胡不归左腕一振暗器如星向吕夜来射去。孙攸腰间软剑铮然出鞘正欲将它击落吕夜来眼疾手快左掌推开孙攸右掌凝聚掌力甫一触到那暗器便运掌画圆卸去上面的力道将之稳稳接到手心——却是沾了血的随侯珠。

“随珠荆玉你买的不是那贼子的人头而是天网杀手的性命”

一声怒吼如五雷轰顶吕夜来身子晃了一晃一张脸顿时血色褪尽。

胡不归躺倒在地愤怒到了极处竟低低沉沉地笑起来“你串通孙綝一次次花重金雇买杀手无非是想将江东侠义道一网打尽。你将我们刺杀的计划告知孙綝他自然防备妥当任我们如何谨慎周密也只是自投罗网。只有这一次我看到那颗随侯珠时便已生疑你二人虽然出身高贵但也决不可能有如此价值连城之宝因而动手前我并未通知于你最后果然见到了孙綝本人若不是遇上枯木绮风……”说到此处他蓦地仰天长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可恨哪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

声音渐低渐无杀手的眼睛瞪着吕夜来目眦尽裂竟到死都不肯闭上。

“嗖嗖嗖”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啸无数火矢飞射过来顿时将这间破草屋射成了一只披火刺猬几支箭从窗隙射入孙攸猛地将果若木鸡的吕夜来向身侧一拉她才躲过了一箭穿心之劫。

孙攸一脚将那燃火的木门踹开左手护着吕夜来右手软剑一刺一缠天矫如火海中的一条冰龙门口埋伏的两个侍卫只觉灼人烈焰中忽腾起一阵森寒剑气随即一人心头一冷一人颈上一凉痛感还未传来神魂已被那清冽的一剑摄去。

夜风凄寒透骨背后的火屋却逼来阵阵热浪吕夜来抬头一看残破的院墙上齐刷刷地站着四五十个裤褶戎服的侍卫个个挽弓似满月火矢搭弦咄咄欲射。

匕首仍插在肩头吕夜来痛得眼前发黑。

天网的刺杀计划她连孙攸都未曾告诉但每次必会通知孙休早做准备。却原来恨血千年土中碧也不过是软弱的帝王讨好权臣的昂贵礼物。

黑暗是无涯的海有光的地方她曾以为是温暖的归宿——直以来她对他的信任都是那么毫无保留直到此时才在剧痛中悚然一醒那些光明温暖的寄望之下都是一支支燃着火的利箭

“放……”

吕夜来足尖一点飞掠而起身法犹如夜鸢振翅般轻盈迅猛院墙上的侍卫头领一个“箭”字还未出口便已被她手中玄色的短剑割断了喉咙。火矢如蝗向她攒射而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吕夜来清眸中精芒一凛四方院墙上站着的侍卫在她的眼中竟不可思议地连成了一条直线。她清啸一声短剑风驰身随剑走飞掠至第一个侍卫身前回剑如弧在他颈上一划冲出五步剑势一递刺入第二个人心口转身抽剑身子盘旋飞起飞鹰搏兔般由空中扑下一剑扎入第三个人头顶天灵穴……

黑暗里的孤独之刃如夜色一般无影无形防不胜防。

那是茕夜之斩

本是掩于袖中的短剑长仅一尺三玄色的刃光华喑哑挥舞时隐泛的红光不是剑光而是血色。

只见吕夜来身法曼妙如舞婉转如歌火雨在她身边陨落而她的动作却一气呵成未有一刻停顿快得连死亡的速度都跟不上。前一个人尚未倒下后一个人已被刺中要害茕夜斩的血光在夜色中连成一条匪夷所思的赤线分明是千回百转地绕着却有直线一样的凌厉锋芒随着最后一个侍卫的倒下这条妖异的赤线终于首尾相连画成了一个完整的死亡之圈。

黑漆似的夜里血色沉沉吕夜来睁着一双空空的眼长发披散脸色煞白那样的神情便像是夜游人间的修罗在屠刀挥落之后空茫无归的惘然然后她的身子晃了一晃从院墙上栽了下来孙攸纵身将她接住——总是这样的她冲到前面的时候他跟不上她也不敢跟只能在一旁替她防范着未知的危险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护着她在她无力倒下的时候接着她。

吕夜来的发丝和衣裙都有烧焦的痕迹却没受什么伤只是胡不归的那只匕首仍插在她的肩头涌出的血浸得玄紫的衣衫现出比夜还深的颜色。

“建邺是不能留了。”吕夜来咬着青白的唇“明日孙綝一定会全城戒严我们只能趁夜杀出去。”

“如果此时逃走我们便再没有杀孙綝的机会了。”

“但是天网已经无人可用了。”

“还有我……”孙攸将吕夜来散乱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掖到耳后坚定了心中那个温柔又决绝的信念“这一次我去。”

夜色如水孙綝与兄弟正在书房交谈。然而此时的他看着言谈激烈的几位弟弟却说不出话来。他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殷切看着他们灼热得像是立刻便能燃烧起来的目光第一次的竟然有了一种看破了世事的疲倦与清醒。

数年来他党同伐异挟势弄权到如今已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势荣华无以复加。可是人心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人总是想要的更多、更多直到连最后的皈依都被权欲吞噬。他相信权谋有谋朝篡位的力量可是在权谋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它柔弱却坚韧孤独却决绝他恨他们愤怒的逼视和惨烈的勇气那些前赴后继的刺客他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折磨至死却依旧阻挡不了后来者义无反顾的脚步。世上总有这样的东西不知畏惧不会屈服就像是——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丹可磨而不可夺朱。

他感到恐惧了想要停下来了停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让权欲之火不至于将一切都烧得灰飞烟灭。但是他清醒得太晚了权力是一场有始无终、有去无回的追逐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此事待我到武昌之后再作计议。”孙綝话音未落忽听门外的绮风一声娇叱“什么人”旋即便是一串兵器相击之声孙綝快步推门而出只见冶艳的绮风彩袖翻飞舞起一阵妖风一双搞霞针在袖中银光流转时隐时现。枯木干瘪的身子几乎都要被那彩影掩灭了手中的暗器飘零闪却吐着幽光漫天席地地袭去肃杀如霜风残叶。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且战且退倏地软剑一旋一道白电甩出格开枯木绮风二人如白鹤振羽般掠地而起二人正欲去追孙綝却扬声道“穷寇莫追”

那人跃上墙头转瞬之间已消失在无垠夜色中。

孙恩等人见状忧惧不已皆道“此事攸关性命兄长怎可就这样放过那贼人”

“敌之耳目为我喉舌。”孙綝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高深莫测地笑着“静观其变便是。”

孙攸奔到城北后苑城外的一片树林中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树干坐倒在地身上被搞霞针刺中的地方血流不止而飘零闪上附着的剧毒也开始发作了。孙攸的眼前仿佛压着一片一片绵软的黑云整个身体轻得像要浮起来了他拼命拉扯着自己渐行渐远的神志从怀中取出三根银针扎入檀中、灵墟、中府三处要穴砭肤伐髓的剧痛使他顿时一醒。

他还不能死如果连他都这样不负责任地撒手而去表妹一个人还如何在这荆棘苍凉的尘世孤孑一身地走下去

孙攸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碧血玉令转头向后苑城太初宫的方向望去夜色沉如铁巍峨宫城像是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将归路都吞灭在那么静那么暗那么深的咽喉里。

可是总要有人敢蹈险地其他人才能安稳无虞。

总要有人死才能有人生。

孙攸一路狂奔直入宫廷跪倒在孙休面前“陛下孙綝与孙恩、孙据、孙干、孙闿四人密谋造反来春便要起事陛下宜早做决断千万不可纵虎归山任其领兵出屯武昌。”

“放肆丞相忠心体国岂能由你这曹魏叛臣血口喷人来人将这叛贼绑了送到丞相府”

“昏君”孙攸一声暴喝三尺软剑绽开一朵硕大的银色莲花冲上来的皇宫侍卫见状不敢冒进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将孙攸困在其中。刀逼剑迫一寸一寸地收紧战圈孙攸牙关紧咬负隅顽抗身上伤口血如泉涌不一会儿便将一件本已血色斑斓的粗布衣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白莲的花瓣在庄严肃穆的神龙殿里一片片凋零成血一个侍卫瞅着破绽飞起一脚踢中孙攸右手虎口软剑脱手而出剩下的侍卫一拥而上反拗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向殿外华美的地面上顿时迤逦出一道狰狞的血迹。

“昏君昏君”孙攸目眦尽裂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声惨笑道“哈哈哈奸臣窃命社稷亡矣我死之后望诸位壮士将我双眼剜出悬于宣阳城门之上让我亲眼看着魏寇铁骑踏破建邺覆灭孙吴哈哈哈哈”

殿外的吕夜来一身宫女装扮耳孔都似要被这凄厉的笑声震出血来。她听见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奔出了那个一贯沉静冷酷的躯壳就像很多年前她奔出那个温婉娴静的皮囊大刀阔斧地跳入庆功宴的比武场。她的一生都在被世间的种种规则、责任压抑被种种大义、全局束缚可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她要救他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惨烈为了任何事都不能

猛地脖颈后遭了一记重击孙攸血淋淋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渐暗吕夜来踉跄奔过去想抓住什么却一步跌进了深沉如渊的黑暗里。

醒是无路可走的绝望而梦是迷宫重重岔口处看似有多种选择其实一条出路都没有。

月光星辉都被乌云吞噬夜幕沉沉压下来吕夜来负伤奔逃在迷宫一样的太初宫中头顶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周身却是华灯璀璨金碧辉煌。一片光影交错中她听见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已经越逼越近而眼前——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她踉跄跑过临海殿的时候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进屋里她惊怖之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孙休那温煦深沉的目光。

太平元年孙綝矫诏下令夷灭吕据、滕胤三族吕夜来枕戈泣血夜奔建邺与右将军孙宪、禁卫统领王惇二人密谋于重九会宴时诛杀孙綝事未发而泄王悖被杀孙宪以宗亲之贵亦被迫饮鸩而亡。只有潜伏宫内的吕夜来幸被来建邺参加重九会宴的琅琊王孙休所救逃过一劫。

她受伤极重孙休悉心照顾无微不至重九会宴结束之后她扮作孙休的仆从竟得以安然出城。

那一夜天上竟难得地有了几点疏星街上无人九秋之菊芳香清烈孙休送她送到巷口两人心中悲梗一时俱是无言。

夜风凄冷伤势未愈的吕夜来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起双臂孙休默默地走到风口处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寒风。

多年后她不止一次地回想就算那时他做的一切都是虚的假的都是别有用心也好没有那些温柔关切她根本无法支撑着活下来。

“夜来相信我我会帮你复仇。”孙休夜一样黑沉沉的眼底有着星辰一样清亮的光吕夜来一度以为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光他将一枚玉牌放入她的手中然后握紧“这是父皇留给我的碧血玉令可以自由出入太初宫任何时候都能保住你一命。”

她信了即使在他被孙綝一手扶上帝位后都没有怀疑过甚至当胡不归的匕首扎进她的肩头当漫天火矢将她避难的草屋烧成灰烬她都还攥着那枚碧血玉令死死地像是攥着最后一点能支持着她活下去的温情。

“这是那个人给我的碧血玉令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任何时候都能保你一命。”她将那枚带着她体温的玉令放入孙攸手中踮起脚将双臂环过他的颈她拥着他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冰冷坚硬的身体没有一丝温暖的回应。

不……不那不是她温柔敦厚的表哥而是巷尾老庙中那尊霜威肃杀的神像

吕夜来惊惶而退然后武弁绛衣的侍卫如鲜血之潮般拥来侍卫头领举起黑沉沉的巨大铁棒砸下时“轰”的一声伍子胥神像与她最后的寄望一起崩坏于眼前她听见一声长哭在心头响起九幽之下的诅咒一字一字凄厉得直要砭入她的魂魄里“挟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灭吴也”

“表哥”吕夜来一声惨叫惊坐而起。

锦衾罗褥床温软得似能让人陷进去透过蜀锦流苏帐吕夜来茫然若一梦未醒又入一梦这样的锦玉生涯对她来说早如前尘隔世一般了。

“夜来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锦衣绣裳的孙休掀开帷帐坐在她床边目光中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

吕夜来本能地向后一缩惊魂未定地盯着他孙休淡淡地笑了笑正欲扶她躺下胸口衣襟却猛然被揪住寒芒闪处吕夜来反手一剑已抵住了他的脖子。

“混蛋姑奶奶当初就是瞎了眼才会那么相信你”吕夜来声音嘶哑扯出的每一个字都针一样血刺剌地划过她的嗓子。

孙休不言不动面上的神情恍如一叹。

“你难道不解释吗”茕夜斩的刃口丝丝浸出血吕夜来双目血红泪珠噙在眼眶里都似将要滴出来的血。

“夜来你应该明白江东之难不在孙峻不在孙綝而在君权旁落尾大不掉如今孙氏一门五侯枝附叶连重兵在握若不将这股势力瓦解清除就算杀了孙綝也无济于事。意欲取之必先予之朕必须取得孙綝的信任才能趁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的时候一点一点在朝野培植自己的势力而后因势而起伺机而动将这一颗孙家的毒瘤连根剜除。”孙休平静地直视着吕夜来忧愤欲绝的眼睛心中既无恐惧亦无悲悯“总要有人心如铁石才能扭转乾坤。让生者平冤死者昭雪这是唯一的方法朕只能这么做。”

“呵”吕夜来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悲谬喜欢他已是鬼迷心窍相信他更是错上加错。父亲引刀自决的时候她没有哭吕家三族夷灭的时候她没有哭孤剑复仇重伤垂死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在孙攸的血衣消融在那片绝望的黑暗里时她都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此刻她在这场合情合理算计多年的谬论前无言反驳更无以接受无声一笑竟自落下两行血泪。

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想了解他、靠近他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有些人有些事她是永远不会懂的就算她的理智懂了她的感情也不会懂的。他眼界高远、心坚如铁告诉她未来会是万业清宁可是她真的没有那么坚强真的看不到那么虚幻的未来她只看到一路走来的白骨支离哀鸿遍野。她走到这里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

“随侯珠还给你这东西太贵重了我要不起。”

沾了血的随侯珠光华暗哑映得罗衾上的牡丹刺绣都有了一种凄然欲萎的神态孙休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却是吕夜来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下篇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小雅·庭燎》

随侯珠上的血仿佛还是滚烫的孙休紧握着寒冬腊月里手心竟慢慢沁出了汗。凝涩的血迹在汗液里消融明珠慢慢吐出清柔的珠光。

“陛下那贼子恐是得了什么消息今日腊宴竟然称病告假。”老将丁奉忧心忡忡地道。于腊宴之上擒杀孙綝是他献的计策前前后后策划周详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走漏风声。

“哼由得了他么”孙休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回头对丁奉道“朕已派了人去就是抬也要把孙綝抬来若是他执意不来那便直接以抗旨之罪就地论处也省得将军宝刀受污了。”

趁孙綝一门心思筹谋来年造反大计时孙休已经召回了灭寇将军丁奉并掌握了建邺城中的禁兵手握重兵的孙貅只要一出建邺便能颠覆江山但是那也得要能活着出去才行。

琉璃灯、绿漪琴、雕花案、琥珀酒、玛瑙杯姗姗来迟的孙綝脸上带着真假难辨的憔悴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席间一双眼不时望向远方过了一阵果然有一个小黄门趋步而来跪下来慌慌张张地道“陛下丞相府差人来报府里着了大火几位夫人和公子小姐俱陷火海情势危急还请丞相速速回府。”

“什么”孙琳面上神色一惊起身向孙休行了一礼道“陛下恕罪臣先行告退。”转身欲走孙休使了个眼色丁奉已领着一列亲兵将孙綝去路挡住。孙休这才施施然起身慢慢向孙綝踱过来笑道“丞相今日是怎么了先是装病告假朕好不容易三邀五请将你请来了你却又嘱咐管家在家里放火借故离席。怎么朕的腊宴是有毒蛇还是恶虎竟让丞相畏惧至此”

“水火无常疾病难料岂会是臣刻意而为臣惶恐不知陛下所言何意。”孙綝的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孙休声音里并无感情。

年轻的帝王步履轻缓从容笑容温文尔雅而那轻缓和温文中的威仪却如一座无形的山岳般压下来让孙綝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水火疾病不是丞相刻意而为那‘来春大计江山易帜’呢”孙休龙袖一甩一封奏疏掷到地上“孙綝你以宗亲贵重位极人臣自太平元年以来专擅大权倚势作威宠树奸党残害忠良逼迫骠骑将军吕据自戕疆场大司马滕胤血溅宫廷。太平二年魏将诸葛诞举寿春城归降你率兵接应反害寿春沦陷将士枉死。你悖乱朝纲毒虐百姓如今更欲兴兵篡位作乱天下种种恶行擢发难数般般罪逆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摔在地上的奏疏上字字如刀密密麻麻写满了孙綝的罪状。孙綝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臣知罪望陛下开恩臣愿沦为官奴流放交州以赎臣罪。”

“徙交州沦官奴”孙休冷笑一声字字如金石裂地“你当年为何不将吕据、滕胤收为官奴流放交州你将忠臣义士赶尽杀绝恶贯满盈之时倒来求朕开恩太迟了”

孙綝却慢慢地站起身来飞挑的丹凤眼中倒映着孙休年轻的面孔暗沉沉的眸底倏闪过阴戾的光——像是夜枭扑击那一瞬眼中的凶残。

孙休心中一凛他并不懂武功却于永夜的生涯中练就了超乎常人的敏锐下意识地向后疾退数步——银凛凛的光芒刺来尖锐地刺破了薄纱一样笼在席间的灯雾烛辉护卫在孙休左右的将军魏邈和武卫士施朔同时出手魏邈挺身横刀将刺向孙休的峨眉刺格开施朔双钩霍霍划向那人小腹要害那人身子一旋让过施朔双钩左足一抬竟将他的左钩踩在脚底右足飞踢向他心窝同时仰身双针并出刺向魏邈胸前“天突”、“紫宫”两处要穴身姿竟是纤软如柳轻盈如舞于决不可能之际变招反攻。孙休的亲兵这时才回过神来纷纷挥刀斫去魏、施二人总算在那人收招格挡间堪堪躲过一劫。

只见那人双手寒光森森时而圆似月华轮转时而锐似针芒遍洒风铃似的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身子滴溜溜一转之间手中双刺竟快似风驰电掣众人皆觉自己手中兵器逼来一股锐劲兵器顿时哐啷啷掉了一地功力强些的也向后踉跄数步才刹住身形。

她清亮的眼眸中透着沉静的疯狂——如果那些光明的寄望都需要用鲜血来灌溉那就让这一腔热血在永夜流尽吧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浮上绮风的心头这样孤惨的悍勇每一剑都长吟泣血蹈刃赴火而来身披百创仍不舍不弃。绮风只能被迫由进而退易攻为守失去了双袖的掩护吕夜来竟仿佛能洞悉她那鬼神莫测的招式似的总是在她力劲未发之时便一剑击中她的发力点将那力道生生反震回去。搞霞针被那沉痛的剑意越缚越紧绮风拼命挣扎却如入网之鱼丝毫摆脱不得。

随着鲜血的流失吕夜来的视野也沉沉地暗下去。好重好重的黑暗啊可心中执着的剑意竟不死不灭她一剑一剑疲惫却固执地挥斩着要斩断斩断这黑暗的永夜

“夜来”孙休撕肝裂肺的呼喊声中吕夜来最后一剑挥出极致的速度隐于无形那来自于黑暗的刃最终消融于黑暗。片刻绮风莹白的脖颈才慢慢浸出一抹血。

吕夜来努力地睁大眼睛所有的光亮从瞳孔涌进她的身体挣裂了心中深沉如铁的黑暗那些久远的记忆悠悠浮上来让她整个人都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轻盈。

——神乎其技吕小姐好刀法……

清脆的掌声在记忆深处响起她下意识地回头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它那不舍昼夜的迢递摇曳的庭燎之光中她看见孙休惊惶的眼心中竞悠悠茫茫地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

——纵你心如铁石毕竟也会为我惊惶。

尾声

史载

永安元年十二月戊辰腊会孙体以左右亲兵缚孙綝斩之。以綝首令其众曰”诸与琳同谋皆赦。”放仗者五千人。闿乘船欲北降追杀之。夷三族。发孙峻棺取其印绶斫其木而埋之以杀鲁育等故也。

休耻与峻、綝同族特除其属籍称之日故峻、故綝云。休又下诏日“诸葛恪、滕胤、吕据盖以无罪为峻、綝兄弟所见残害可为痛心促皆改葬各为祭奠。其罹恪等事见远徙者一切召还。”

江东难得一见的雪在夜空里簌簌飘落像是一夜随风飘落的梨花闪着幽茫柔和的光亮。坟前的女子任那雪浸湿衣衫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建邺看到雪恐也是最后一次了。

宁死也不愿叛国的父亲终于得以归葬建邺生者平冤死者昭雪那个人答应她的事最终还是做到了。

胡不归至死仍是相信她的那扎入她肩头的匕首卜其实刻着击败枯木绮风的方法再强大的武功也会有弱点她依言找到了胡不归的剑谱趁绮风随孙綝入宫时先手刃了枯木而后拿着碧血玉令进入皇城以重伤之身击杀了不可一世的绮风。

陷危亡之地决死而战不可怀生则胜。

——这是《不归剑谱》的最后一句话。

她竟然做到了连江东第一剑都没能做到的事。

冬季的黎明总是迟来五更夜尽东方的雪空仍是一片昏暗之色。如今奸相已除朝政百废待兴这一场任重道远的生涯其实才刚刚开始。

孙休看着吕夜来单薄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渐行渐远消失在光明将近的地方。

最后的最后他们竟是这样平静地走出了彼此的生命了吗

他想起上一次她离开时泣血的眼睛她怒极时的口不择言她敢骂皇帝是混蛋还自称是姑奶奶其实如果按辈分算她明明还是他远房的外甥女。他觉得既悲凉又可笑他原本是想成全她的可到头来他却毁了她。

吕夜来不会懂他的坚毅和残忍但孙攸却是懂的。所以那个少年拼尽最后一点生命拿着碧血玉令来到他面前心甘情愿用自己惨烈的死亡换取孙綝对他的信任换取他与孙綝一搏的机会。

他想起孙攸最后的话“我不知道你对夜来心意如何但你既然能把碧血玉令给她想必是不愿让她为此事牺牲性命的。这些年来夜来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她也已经拼力做到了极限。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这阴暗的太初宫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让她死心放她离开。”

孙休的嘴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雪被风吹落在嘴角丝丝的冰凉。

长夜未央就让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守候黎明。

永远地离开建邺吧愿你能放下一切负荷从此肆意江湖。

愿你——终有一天能够原谅并忘记我残忍的成全与放弃。

孙綝的嘴角勾起残酷的笑意他并不想将事情做到这样无法回头的地步但是他别无选择以孙休为质逃出建邺已是他最后的生机。

唇红齿白的小黄门婷婷袅袅地立在几十个猿背蜂腰的侍卫中嫣然一笑间竞有种令人心颤的妩媚。她勾着峨眉刺的双手纤纤如兰慢慢为自己褪下了那身宦官的服饰乌黑的青丝如瀑飞泻彩裳广袖斑斓似霞这一瞬妖韶若破茧成蝶满堂宾客都几乎为之窒息。

孙休冷眼而观他还是低估了枯木绮风的实力。

绮风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这皇城中的亲兵他现在还能掌控多少

禁卫森严的皇城都阻挡不了这样的杀神他还能有机会吗

绮风轻笑着眼波欲流腰肢一转姗姗起舞庭燎映照着那回裙转袖的风姿彩裳上每一株花都翩然盛放每一只蝶都振翅欲飞五光十色的瑰丽中搞霞针的寒芒时隐时现防不胜防。

侍卫们虽然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面对这样妖艳诡谲的武功也甚是无措明明瞅着只是一片霞袖轻轻飞过后面却是一刺迅如雷霆明明一刀就要刺到她心口可她彩裳一转人竟也会消失如魅。

银刺在指间轮转的光环本已极尽惑敌之能事再加上那令人目盲的七彩罗衫致命的杀意更是避无可避。

绮风从容地游走于侍卫之间搞霞针每一次刺入都会带起一溜血光。孙休瞳孔一缩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他终于明白了搞霞针这三个字的含义那竟是—穿魂引魄搞血为霞。

在绮风的护卫下侍卫们无法靠近孙綝而绮风几次想突围擒住孙休也俱被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侍卫挡下。

孙綝有天下权掌中利而孙休能与他一搏的也唯有这流不尽的英雄血。

寸步寸血枯骨支离而这是必须由他一步一步走完的路。

总要有人心如铁石才能扭转乾坤——这黑白颠倒永夜无尽的乾坤

僵持的战局无论是孙休还是孙綝都已经不可能抽身而退。

孙休的亲兵已是死伤无数而绮风虽然并未受伤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这些亲兵经孙休精心选拔秘密训练个个都非等闲之辈又是人多势众这样打下去纵是她武功绝世早晚也会力竭而亡。更何况枯木绮风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是在于她彩袖银刺的惑敌之能与飘零闪的致命杀技的配合枯木迟迟不来她孤军奋战武功自是无法完全发挥。

连孙綝也觉出不对焦急地四处张望——伏在草丛里藏在大树上掩在房梁后孙綝相信枯木那神乎其神的藏身之术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出手

终于他看见右侧方的那棵雪松的松枝动了一下喜色还来不及爬上眉梢就见一个玄紫的人影像是墨中化出的人形从夜色中渐渐凸现出来。那女子跃下来的时候身子晃了一晃本是受了伤的样子却看得孙綝凛然生惧那一种柔弱中蕴着的锋利就像是玉龙出匣时剑尖那令人胆寒的一颤。

吕夜来踏着受伤的、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灯辉中的容颜似一夜寒气凝结的秋霜映着晨光熹微那肤色已惨淡得近乎透明了眸子却亮若寒星。那是怎样的一种清亮啊是将极剧的悲愤沉淀成无声的哀凉又在这哀凉中拼尽最后一点精神磨砺出孤锐的杀意当黑漆似的夜将一切美好的寄望都掩灭殆尽在苦难和屈辱里挣扎的人就是凭着这一点不甘于磨灭的孤锐杀意睁开了这样一双清亮的刺痛人心的眼。

绮风双刺飞舞荡开周身的兵刃蓦然回首间她看见吕夜来缓缓抽出袖中的短剑喑哑的剑光递过来似缓实疾似钝实锐那是黑暗中的孤独之刃却是为了斩断这永夜而挥出——茕夜斩

绮风喘息着笑起来她的彩袖霞针独步天下根本不将这些米粒之珠放在眼里更何况吕夜来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

绮风笑靥如花身似柳彩袖翩飞中斑斓的色彩在孙休的眼中宛若花海盛放银色的小蛇在其中疾蹿如电缤纷绚丽的攻势如一浪一浪的海潮般拥过来。吕夜来步履踉跄似是不堪承受茕夜斩却于这踉跄中挥出纤巧的剑身挥出那样沉痛的剑意只听“嚓啦”一声如撕裂伤口的血痂绮风右针刺入吕夜来胸口的同时右边宽大的彩袖竟也被一剑斩落。吕夜来细长的柳眉轻轻一蹙分明是极痛的一刺可是她的剑意却并不知痛凌风一扬又斩断了绮风左边的彩袖随即一剑一剑如无边夜色侵过来。绮风双针上下飞舞一线线血光从吕夜来的身体里扯出来却依旧阻挡不了她那暗的、钝的却追魂附骨、无处遁逃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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