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五斗虽然是饲养班班长,但整个班就他一个人。他由士兵升任班长的第二天,就带着一把五六式冲锋枪、二十发子弹、一顶单兵帐篷、一条睡袋、一口小铝锅和一堆罐头、压缩干粮和米面,骑着那匹枣红马,赶着二十五匹各色军马,到离连队四十多公里外的一条无名河谷去寻找有水草的地方。他要在大雪覆盖住整个高原之前,把这些军马喂肥,以使它们熬过漫长的冬天。

凌五斗离开连队,觉得自己一下变得脆弱了。高山反应很快就袭击了他,让他差点没有支撑住。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像是感冒了一样。

裸露出来的山脊呈现出一种异常苍茫、孤寂的颜色,没有消融的积雪永远那么洁白、干净,苍鹰悬浮在异常透明的高空中,一动不动,可以看见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颜色,冰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连队的六号哨卡就在冰山后面,由于太晃眼,凌五斗没法抬头去望它。这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第一天,他赶着马群越过了雪线,雪线下面已有浅浅的金黄色的牧草;第二天,他来到了无名河谷附近。藏族老乡扎西已在那里放牧,他长年穿着那套紫红色的藏袍,看不出年龄,他的脸像一块紫黑色的风干牛肉,似乎一生下来就那么苍老。他每年夏天都会赶着牦牛和羊群到连队附近的高山草场放牧,但时间最长也就两个多月,他们一家人几乎是官兵唯一能在连队附近接触到的老乡。

凌五斗老远就听到扎西在唱那首不知在高原传唱了几千年的民歌——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尾音总带着狼嗥的味道,但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似乎可以穿透坚硬的石头和冰冷的时间。

凌五斗来放牧的时候,连队通讯员汪小朔曾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凌五斗,你知不知道,你去放马时可能会遇到扎西,他有一个像仙女一样好看的女儿。我听曾和指导员一起到他帐篷里去租过牦牛的文书回来说,他女儿才十七岁,不过,今年该十八岁了。她名叫德吉梅朵,文书连这名字的意思都打听到了,就是幸福花的意思。他说她长得真像一朵花。看文书那个样子,好像想把人家含在嘴里。反正他一从那里回来,就沉着脸,锁着眉,要给德吉梅朵诌情诗。”

凌五斗听通讯员那么说,突然想起了老家最好看的女孩袁小莲,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哈哈,你看你的眉毛也像文书一样锁起来了,是不是也想给德吉梅朵写诗了?”

凌五斗摇摇头:“文书是文化人,我哪能写!”

凌五斗望了一眼插在白云里的雪山,暗自叹了一口气。“袁小莲……”他在心里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泪如泉涌。他再也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伏在马背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记起,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想起袁小莲,他就想哭;想起母亲,他想哭;想起奶奶,他想哭;想起老家乐坝,他想哭。他哭得马儿都不吃草了,它们低垂着头,也像是在流泪。他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抽泣着收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原来就像被阻塞的沟渠,现在都被眼泪冲刷开了,那阻塞在渠沟里的污泥浊水都顺着渠沟流走了。他浑身轻盈、通泰,像是可以飘浮到大团大团的白云上去,像是被高原上遍布的神灵的光芒穿透了。

2

即使到了现在,这座高原的很多地方仍然是无名的,即使是高拔的雪山,奔腾的河流,漫长的山谷。凌五斗身边的河流也是一条无名河,天堂雪峰的冰雪融水静静地流淌着,晶莹纯净,它在这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构架的无穷山峦中,冲突、徘徊,最后没有找到出路,消失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蔚蓝色湖泊里,去倒映天空的繁星和白云。河两岸的牧草并不丰茂,但不时会出现一片金色的草滩。河岸两侧一年四季都结着冰,衬托得河水呈一线深蓝。中午,河面上会升起丝丝缕缕的水汽,轻烟一般,像梦一样虚幻、飘浮。

凌五斗离扎西的帐篷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很想和扎西说话,但扎西第三天就不见了,他家的帐篷、牦牛和羊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在这阔天阔地里,万物自由。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他一阵,然后飞奔开去,它们跑起来,雪白的屁股一闪一闪的;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他还看到过野牦牛、雪豹、棕熊和猞猁,水边有黑颈鹤、白额雁、斑头雁、赤麻鸭、绿头鸭、潜鸭;河滩附近还有藏雪鸡和大嘴乌鸦;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天空中不时有鹰和金雕悬停着,给大地投下一大片阴影。

自入伍以来,他还没有这么自由过。他沿着无名河游牧,过几天就换一个地方,他支起帐篷,把自己要骑乘的马腿绊上,把其他的马放开,到天黑的时候,才把它们找回来,有时候,他两三天才去找一次。他觉得放马应该是连队最好的工作。

有一天,凌五斗赶着马儿从喀喇昆仑的大荒之境进入了至纯至美的王国。金色的草地漫漫无边。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向望不到边的远方铺张开去。风从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远处的山峦相互间闪得很开,留下了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像是用白银堆砌起来的,闪在天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芒。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慈爱,让人心醉,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皈依了佛——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高原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这一切让凌五斗无所适从,他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只有那样的笑才能表达他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才能表达他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他感到自己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浴,它们灌彻了他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

就在这个近乎神圣的时刻,他突然听到了高亢、甜美而又野性十足的歌声。

他循着歌声寻找唱歌的人,却没有看见她的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牦牛和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他,她勒马停住了,把粗声吠叫的藏獒喝住。她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但已污脏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她最多十七八岁。他突然想起了汪小朔所说的德吉梅朵,但他不敢确定。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专注。他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热情。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他,那匹藏獒不离左右地护着她。他怕惊吓着她,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勒马看着。

她笑着,招手让他过去。她笑起来那么清纯,白玉般的牙齿老远就能看见。

当他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那匹高大的藏獒嘲笑似的冲他吠叫了几声,像头黑毛雄狮一样随她而去。

凌五斗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模糊的雪线附近。她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点大。她的羊更不起眼了,就像一群蚂蚁,正向她涌去。她的歌声在前方突然响起来,那么动听:

不见群山高低,

只见峰峦形状,

我的白衣情人,

缘分前世已定……

凌五斗如果能听懂她的歌声,一定会以为那歌是专门唱给她自己听的。但他只能远远地、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他再没有看见过她。他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她是否感到恐惧,是否感到孤单。躺在单兵帐篷里,他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牵挂起她来,就像牵挂袁小莲一样。

3

马能闻到马的气息。军马很难见到其他同类,就像凌五斗很难见到其他人类一样,他的马循着姑娘的马儿留下的气味,在第三天来到了她放牧的地方。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出神地望着一个无名小湖天蓝色的湖水发呆。

整个天空倒映在湖里。太阳从水里反射着光芒,与天上的太阳互相照映。但那里并不暖和,湖边散落着发暗的残雪。一阵风吹过,湖里的天空就晃动起来,太阳和云朵被扯得变了形,湖里的阳光顿时乱了。凌五斗忍不住往天上望了望。他看见天上那轮太阳是完整的,天空也是完整的,才放心了。

藏獒对着他吠叫了几声,声音像从一个瓮缸里发出的。她抬起头,看见是他,对狗说了句什么,那狗便不吭气了,摇摇尾巴,乖顺地卧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和她隔着那个蓝汪汪的小湖。他看见她望他的时候,有些害羞,虽然冷风劲吹,但他觉得自己的脸和脖子发烫,像被牛粪火烤过。

她的脸红黑、光亮,像一轮满月,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发辫上饰着银币、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的藏袍上有大红的花朵。她笑了起来:“你看你,多像庙里的红脸护法!”

凌五斗听不懂,他傻呵呵地笑着,觉得自己也该说些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马,说:“我的……马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叫德吉梅朵,我知道,你是天堂湾的解放军叔叔。”

军马很兴奋,它们和她的马亲热着。他觉得很难为情。“我的马和你的马混到一起去了。”他骑马过去想把它们赶开,但它们很快又粘在了一起。

她看了,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一边笑着,一边说:“解放军叔叔的马欺负德吉梅朵的马了!”

“连队都是公马……”他感到很是抱歉。

她笑着唱了起来——

公马母马相爱,

那是前世良缘。

你像狠心父母,

总想把它拆开。

那些马粘在一起跑远了,他又回到了湖边。

“你的歌声真好听,比袁小莲唱得好听多了。”

“天堂湾上的雪很厚,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爸爸说,你们住在鹰的翅膀上。”

“袁小莲是我……老家乐坝最好看的姑娘。我喜欢她,柳文东老师也喜欢她。”

“我爸爸说,天堂雪峰很美,但我只能看到它的山尖尖。”

“哦,柳文东老师是我们乐坝小学的老师,他的课教得很好。”

“我家的冬牧场在多玛,从这里回去要翻越高高的苦倒恩布达坂。”

“我喜欢放马,放马的时候没人管。”

“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多玛小学上学,一个还在吃奶。我妈妈生下最小的弟弟后,身体就不好了,所以我爸爸赶回去照顾她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在这里放羊。”

“这么大的地方,只有我和你,还有这些牲口。”

“你要在这里放多久的马呀?”

“你一个姑娘,放这么多羊,还有马,还有牦牛,真是很能干……”

“你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说话了。”

“在这样的地方放牧,你一点也不害怕,真是了不起。”

“我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跟扎西说。”

“扎西?要是我会说藏话就好了,你可以教我吗?”

“扎西是我们家的狗,它跟我爸爸一个名字。我爸爸最喜欢它,所以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它。它有时候听我说话,有时它根本不理我。我有时候也跟我骑的马说话,它的名字叫普姆央金。”

“我得去看看那些马,我也会帮着把你的马赶回来。”

“哎,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傻乎乎的小伙子,多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话。”

凌五斗骑着马,转身要走,但他不想转身。他记得,这是他第二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和他当兵走的时候,不想离开袁小莲一样。

他回头看了德吉梅朵一眼。德吉梅朵看着他消失在一个金色的山冈后面去了。

4

那些马撒着欢儿,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已跑得没了踪影。凌五斗骑着马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浑圆的山冈后面把它们找到。它们不愿意再返回湖边,好像不愿意再受人管束。凌五斗把它们收拢,赶到湖边的时候,夕阳已沉到西边高耸的雪山后边去了。西边有一大块天空呈玫瑰色,最高的雪山顶上还可以看到夕阳的光辉。

德吉梅朵已把她家的羊收拢,母羊们头顶头、屁股朝外一溜排好,她正撅着一轮满月似的屁股在羊屁股后面挤奶。几只公羊和一些半大的羊在附近闲逛,几只小羊羔子在成年羊屁股后面欢快地蹦跳。那些牦牛仍散落在四周,它们好像永远都在埋头吃草。听到凌五斗吆喝马的声音,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扎西已经认识他,不再对他吠叫了。但也没有迎接他,只是礼貌性地摇了摇尾巴。

凌五斗把所有的马绊好。德吉梅朵已把羊奶挤完了,手上还沾着奶汁和羊毛。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木碗,舀了一碗羊奶,递给他,说:“你来尝一尝,还是热的。”

凌五斗接过木碗,闻到了一股羊奶的膻味。他不习惯喝这种东西,但他还是喝了。

德吉梅朵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她笑着看他喝完,自己也喝了一碗,到湖边洗了碗和手。

她把羊赶到一个离湖岸不远的背风的山包下,把它们收拢,在羊群旁边铺了毛毡和羊皮,点了一堆牛粪火,准备睡觉。

凌五斗没有想到,她就是这么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的,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把帐篷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撑好,然后走过去,对她说:“姑娘,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你是不是扎西家的德吉梅朵,但你不能睡在露天里,这会把你冻死的。”

“扎西?德吉梅朵?是的,扎西是我爹,德吉梅朵就是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

“你,德吉梅朵?”

火光映照在她红黑发亮的脸上,她像是听明白了这句话,使劲点了点头,再次指着自己的鼻尖:“德吉梅朵。”

凌五斗没想到她真是德吉梅朵。“我们连队的文书和通讯员都知道你。”

“是的,我家的这条狗也叫扎西。你说的扎西应该是我爸爸吧。人家总是把我爸爸和它搞混,我爸爸叫它的时候,好像是在叫他自己,我们总忍不住会笑。我奶奶和我妈都不同意他给这条狗取这个名字,但我爸爸不听她们的话。”

“我要跟你学藏语。我记起了一句话,扎西德勒。”

她听懂了,高兴地回应他:“啊,扎西德勒!”

“德吉梅朵?”

她点点头:“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扎西德勒!”

“金珠玛米,扎西德勒!”

凌五斗指了指羊,德吉梅朵说了它藏语的发音,凌五斗就跟着她读。他又指了指马、狗、牦牛、火、帐篷、湖泊、天空、月亮、星星、云朵、雪山、我、你、睡觉、醒来……每个单词他重复几遍,便记住了。而德吉梅朵,也跟他学着这些词语的汉语读音。

显然,在这样寥廓而空寂的夜晚,这件事让他们很高兴。德吉梅朵亮晶晶的眼睛活泼地闪动着,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最后,他看夜已深了,就用刚学到的藏语对她说:“德吉梅朵,帐篷,睡觉……”

德吉梅朵一听他的话,害羞地转身低下了头。牛粪火的火光在她红黑的脸膛上不停地跳跃。她说:“我跟羊、睡觉。”

凌五斗听懂了这句话。他摇摇头说:“外面太冷了。”

但她没有听懂这句汉语。他只好去拉她。她用热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跟着他钻进了帐篷里。

凌五斗看她躺好后,从帐篷里退出来,躺到了德吉梅朵原先准备睡觉的毡子上。

德吉梅朵撩起帐篷的门帘,看着他,“咯咯咯”地笑了。凌五斗听到她的笑声,也“嘿嘿”地笑起来。

5

凌五斗放马离开连队已经有一个月零七天了,这么长时间里,连队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连长陈向东非常担心。因为凌五斗所带的食物最多只能吃二十天。吃完后,按说他应该回连队补充的。但他自从赶着马儿离开连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向东和指导员傅献君做过很多可怕的设想:第一种可能是他犯了傻劲,找不到回连队的路了;第二种可能是他在荒原上迷路后,饿死了;还有可能就是他被狼撕掉了。他们特别担心的是,怕他赶着马群误入了邻国,他是军人,又带着武器,如果被对方视为侵略,搞不好会引起一场边境冲突。

两人都不敢想凌五斗如果真出了事,会是什么后果。他们后悔当初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他。

连里还不敢把这个事向上级报告,陈向东决定带人亲自去找凌五斗,等真找不到了再说。连队还留着几匹用来巡逻的军马。次日一大早,陈向东带了三个人,骑马向无名河谷——在军事地图上,它叫十四号河谷——走去。他们找遍了整条河谷,但除了偶尔能看到几堆已被风化得一塌糊涂的马粪、一群乌鸦、几只黄羊外,就只有一阵阵带着寒意的风了。陈向东抬头看了看天空,也只看到了深邃的碧蓝苍穹和白色祥云。

这条河谷是连队的牧场。让人跟着军马,就是不要让它们跑出这个河谷;但即使没有人跟着,让马儿自由放养,它们也不会离这条河谷太远。

陈向东用了五天时间,一直找到军马曾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仍然没有看见凌五斗的影子。他不禁越来越生气。他站在一个高岗上,用望远镜往四下里望了好几遍,大声说:“他妈的,这个傻子,他不会把马放到列城去了吧。”

一个战士接话说:“恐怕他赶着我们的马到了新德里也不一定。”

汪小朔这次跟着陈向东出来,名义上是说要好好照顾连长,其实心里想的是能不能遇到德吉梅朵,一饱眼福,为此,他还把文书写的献给德吉梅朵的诗偷偷地抄写了下来,让连队的一个藏族战士帮忙译成了藏语。现在这首诗就揣在他的衣兜里,他想,如果能够遇见她,他就把这首诗偷偷交给她。为了这个想法,他可是吃了苦头。汪小朔当了通讯员后,养尊处优,很少骑马了,所以第二天,他的屁股和裆就被马鞍磨坏了。现在,虽然马鞍上垫着皮大衣,但他还是觉得痛苦不堪,特别是当他连德吉梅朵的影子也没看到时,那种痛苦就更难忍受了。他气哼哼地、有些绝望地附和道:“他说不定碰上德吉梅朵后,跟着她一起放羊、生儿育女去了,早把连队给忘了。”

连长勒住马,很严厉地瞪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我……连长,我错了……我回去就写检讨。”

过了好久,陈向东的气才消了一些,他最后望了一阵高冈周围广阔的荒原,失望地说:“我们的干粮快没了,前面就是阿克赛钦湖了,他不可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放牧,我们先回吧。”

陈向东带着三个人,疲惫不堪地回到了连队。他情绪低落地对傅献君说:“指导员,我觉得,凌五斗有可能是出事了,你看,我们是不是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报告一下?”

傅献君忧愁地说:“他出去这么久,我心里也没底,我们给边防营报告一下,最后该怎么办?让营里定夺吧。”

“哎,也只能这样了,真他妈的!”

营长肖怀时接到电话,说这么大的事,一个战士这么久没有踪影,现在才跟他报告,简直是扯淡。自然把陈向东批评了一番。但肖营长最后还是决定,先找一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给团里报告。他让陈向东明天带人继续寻找,其他三个边防连予以协助。

这次,连里组织了三个搜寻小组,两个组骑马,一个组乘车,各携带电台一部,进行更大范围的搜寻。陈向东忙乎了七天时间,把天堂湾方圆两百公里范围内的每一片草滩、每一条山谷都找了个遍,最后连凌五斗和军马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其他三个连队搜寻了周边的地域,也一无所获。

情况报告到营部,肖怀时长叹了一声,说:“他妈的,我只有给团长汇报了。”

团长刘思骏一听,说这还了得!他在电话里对营长吼叫道:“你他妈的,这个战士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立马打背包回家!你立即亲自组织人员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他喂了狼,你们也得从狼屁眼里把他的骨头渣子给我抠出来!”

这次营里把搜寻范围扩大到了毗邻的其他防区,但十天过去了,他们既没有找到一根人毛,也没有寻到一根马鬃。没有办法,团里只能上报防区,说“天堂湾边防连饲养班班长凌五斗自八月九日外出放马,计带二十天干粮,现已四十七天未曾归队,连队及边防营先后组织了三次搜寻,寻找了该营及毗邻防区和周边区域,人及马匹均未见踪迹,疑已失踪”云云。

6

而此时,凌五斗正在泽错边——边防连和边防营所有的人即使一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赶着军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放牧。

那一段时间,凌五斗跟着德吉梅朵,走遍了疆藏交界处的辽阔地域。他们从红山头到了阿克赛钦湖,然后逆着冰水河到了郭扎错、邦达错,再从窝儿巴错到了松西、泽错,到泽错时,天气已经寒冷,德吉梅朵要赶着她的畜群往南游牧,回多玛的冬牧场去了;凌五斗也要北上,赶着已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马群,回到连队去。

在这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凌五斗几乎忘记了汪小朔、连长和天堂湾,他心里只有德吉梅朵,只有她嘴里说出的好听的藏语词句。他学得很快,不但已能用藏语和她交谈,还能听懂她唱歌;德吉梅朵也能用汉语和他进行简单的对话了。

这一段时间,凌五斗是个真正的自由汉,他过得无忧无虑,快乐如神仙。干粮吃完了,他就吃德吉梅朵给他的糌粑和肉干——他已习惯了吃糌粑和肉干,习惯了喝刚挤出来的羊奶。他觉得这世界上有德吉梅朵,有一群羊、一群马、十几头牦牛、一头藏獒、一顶单兵帐篷就足够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德吉梅朵分开。

那天晚上,他和德吉梅朵坐在牛粪火前,看着蓝色的火苗,不说话。

马有时打一声响鼻,羊有时会叫一声,藏獒沉默着卧在他的身边。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它们被翻涌变幻的云遮住了,不时有风从山谷里掠过,夜晚寒冷,最后终于飘起了雪花。

“明年我还会来放马的,德吉梅朵。”

“我也有可能会来放羊……如果能来,我会早早地到离你们哨卡最近的河谷等你。”

“我到时再来听你唱歌。”

“我还来听你讲你老家乐坝的故事。”

“我还是让你住我的帐篷,吃我的压缩干粮、茄子罐头。”

“你还是卧我的毛毡、喝我刚挤出来的羊奶,吃我带的糌粑和风干肉。”她说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他和她一样黑了,黑得只有牙是白的了,“我还是让我们家的母马怀你们连队公马的马驹子。”

“是啊,你们家的母马都怀上马驹子了。”

“只有一匹母马一点动静也没有。”

“哪一匹啊,我看都怀上了。”

“你的眼睛被雪山的光晃坏了,没有看清楚。有一匹马只看上了军马中的一匹,但那匹军马傻乎乎的,都没有靠近过那匹母马呢。”

“哦?我可没有看出来。在我们老家乐坝,很多人家都喂牛,很少喂马,所以我对马一点也不了解。”

“你们老家乐坝养出来的恐怕都是笨马吧。”

“那也有可能,我们老家乐坝到处都是庄稼,如果养马,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像牛那样拴着养,养出来的马肯定和牛一样笨。”

德吉梅朵听他说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她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7

雪不停地下着,产生了一层薄薄的雪光。雪把夜晚变白了。羊群卧着,像一堆白石头;马都成了白马,牦牛和狗也变成了白色的,它们都一动不动,像被定格了一样。他们俩也披着一身雪,仍坐在火堆边,好久没有说话,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只有牛粪火的火苗在不停地飘动着,火光不时爱抚一下他们焦炭般的脸。

她终于接着说:“今晚好像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下雪了嘛,肯定冷啊。来,你把这张羊皮披上。”

“不要,我都穿着你的皮大衣了。”

“你冷怎么办?”

“我挨你紧一点就行了。”

“好啊,小时候,冬天冷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就靠着向阳的墙,相互挤来挤去,我们把这叫做‘挤热火’,我们把墙挤得又滑又亮。”

“那我们也来挤热火。”

“好啊,挤热火!”他说着,把右肩抵向迎过来的德吉梅朵的左肩膀。

他们的欢笑声在这空寂无比的高原的雪夜显得十分突兀,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的声音了。牲畜都醒了过来,用蒙眬的睡眼看着他们。最后,德吉梅朵挤不过他,倒在了雪地上。他也随着倒了下去,压在她的身上。他们滚在雪地里,像两头熊。

凌五斗想坐起来,但德吉梅朵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看着她的脸(火光只能照亮靠火堆的半边)和不停往下落的雪,她的眼睛从上面看着他,她的一条辫子搭在了他的脸上,毛酥酥的。他们的气息有力地喷在对方的脸上。她和他的脸叠在了一起,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把他的脸淹没了。

她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这样多热火。”

就在这个时候,凌五斗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乐坝,想起了袁小莲。这一次,他猛地坐了起来。“德吉梅朵,我跟你说,我跟袁小莲……”

“你也跟她挤热火了?”

“是的,我们小时候一起挤过。”

德吉梅朵不说话了。火光一次次扑在她的脸上。

“德吉梅朵,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连的文书可喜欢你了,他说他那次和连长到你家的夏牧场租牦牛时见过你,他一见你就喜欢你了,他还给你写诗呢。”

“诗?你是说像《格萨尔》那样的歌?”

“格萨尔?我不认识。但就像你唱的那些歌一样。”

“情歌一样?”

“是的。文书是我们连最有文化、长得最中看的战士。”

“我见过他一面,他老是脸红,可能是他的脸太白了,所以脸一红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他好不好?”

“好,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见过一面,不像我跟你在一起待了这么久。”

“你以后还可以见他的。”

她摇了摇头:“他是文化人,他放不了羊,经受不了这风、这雪和这样的冷,他舍不得把他的脸晒得和我的一样黑。”

“我……”

“我从小就跟着我爸爸妈妈在这里放羊,天天都是这样,就像我爸爸说的,过一辈子就像过一天一样。你不知道,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放牧,害怕雪灾一来,会把所有的牲畜都冻死了,所以只能采取走圈放牧的方式,把牲畜分成小群,家里每个人赶上一群,带上糌粑,背一口锅,各奔东西去寻找牲畜可以吃到草的地方。我们往往一分开就是很多天,每个人只能独自应付一切,夜里只能挤在畜群里睡觉。但这次跟你在一起,虽然每天的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但过一天就跟过一辈子一样。我跟你在一起有几十天,我已过了几十辈子了……”她说完,就笑起来,但她的笑却令他感到伤心,然后,她真的落泪了。

他的心口有些发痛。他说:“但我……”

“我们还可以去挤热火,天黑了好久了,我们该到帐篷里挤去。”她说完,牵着他的手,像一头熊牵着另一头熊,钻进了单兵帐篷。

那个单兵帐篷,第一次变成了双人帐篷。

帐篷外面,银绳般的雪猛击着积雪的地面,天地被它们密密地缝制起来了。

8

帐篷里并无暖意,他们搂抱得很紧。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死。他没有睡着。他听着她的呼吸,心软得像融化的雪水一样。他们的气息和气味彼此混合着,已分不清是谁的了。他们的衣服很久没有洗过了,污垢结在上面,发亮反光,高原上也不可能洗澡。但他觉得他们的衣服是那么光鲜,像新的一样;身体也是那么干净,都有些圣洁的味道了。

雪落在帐篷上,已不是飘飞的雪花,而是雪粒,刷刷地响,很有力,感觉每一粒雪都可以把帐篷穿透。雪在堆积着,像要把整个高原掩埋起来。他知道,这里的雪有时厚得可以把人陷进去。他在心里祈祷着老天保佑,让雪赶紧停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

德吉梅朵吻了吻他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滚出了一串泪水。她把他搂抱得更紧了。她在心里说:“要是我能把他怀到自己的肚子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随时带着他,再也不怕他会挨冷,再也不怕分离。”

德吉梅朵把他吻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对她笑了笑。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俩都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有些发烫。

“天已亮了。”她说。

“雪停了吗?”

“停了,雪把羊都快埋住了,把帐篷埋了好高一截。”

他俩从帐篷里钻出来。牲畜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太阳还在东边的雪山后面,但已朝霞漫天,雪山顶已抹上了霞光,然后,霞光浸洇开来,给白色的高原抹上了淡淡的羞红。

“昨天晚上热火吗?”她给了他一把风干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憨憨一笑:“热火,很热火。”

“那我们再挤几天吧,天气变冷了,我想你再和我挤几天。”

“这场雪过后会晴一段时间的,我让我的马再吃几天草。”

那些天,他们把牲畜放开,让它们拱雪下面的草吃。他俩则躲在帐篷里,很少出来。

但分开的那一天还是到了。凌五斗把帐篷送给了她。

“德吉梅朵,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顶帐篷你留下,有了它,你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用再和羊挤在一起了。”

“我宁愿和羊挤在一起。”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一钻进帐篷里,就会冷。”她说到这里,转过了身。

“明年我还会来放马的,到时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还有半年时间呢。”

“反正,这顶帐篷你一定要收下。”

他把叠好的帐篷绑在了她的马背上。

9

KL防区司令部接到边防K团关于凌五斗和二十五匹军马一起失踪的报告后,非常震惊,参谋长白炳武当即赶到边防K团,坐镇指挥。经过分析,很多人认为凌五斗已经死了,在这高原上,生命是很脆弱的,随便遇到个什么意外——比如肺水肿、脑水肿之类的高原病,还有可能被哪条无名冰河突然暴涨的河水冲走,或者从哪个悬崖上摔了下去,甚至有可能遇到狼群——都可能丧命。也有人认为这个说法不可能,他们说,如果人死了,马肯定在,营里肯定能找到马,但现在一匹马也找不到,所以他最大的可能是遇到了雪崩,雪把他和连队的马匹都掩埋了,但雪崩把人马全部埋葬的可能性非常小。白参谋长听了汇报,说了声:“扯淡。”然后下了一道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命令刘思骏团长亲率直属步兵一连、侦察连、工兵连前往高原,会同边防一线的连队,要在大雪封山前做一次更大范围的搜寻。

团里厉兵秣马,但就在部队准备出发之际,凌五斗骑着那匹枣红色的军马、披着一身风尘、赶着一群喂养得油光水滑的马匹、喜孜孜地出现在了天堂湾边防连观察哨的视野里。

这件事已经把连队折腾得鸡犬不宁,把连长、指导员折磨个半死。全连的人都悲观地认定,凌五斗已经神秘失踪,而所谓失踪,只不过是他已遭不测的一种委婉说法。

但现在,连队的哨兵却看见了他。

最先发现他的是建在无名高地上的哨楼里的哨兵。哨兵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到一溜人马从连队前面的山嘴后面冲了出来,以为是敌人偷袭来了,马上向连队作了报告。陈卫东的血一下热了,叫他继续观察。然后通知战斗分队立即进入坑道,准备迎敌。他抓了一把冲锋枪,一边往坑道里钻,一边说:“真要有仗打,老子就战死算(尸/求)了,免得有这么多烦心事!”

那群马眼看就要到连队,就要回到自己温暖的马厩里,都兴奋得狂奔起来,群马奔驰,雪沫飞扬,马蹄得得,凌五斗再也管不住它们,连他自己胯下的马也跟着飞奔起来。

连队官兵都在无名高地和连队周围的坑道里待命,所有的武器都对准了马群奔驰而来的方向,空气既兴奋又紧张。

马群逼近之后,连长通过望远镜终于看清了那是连队的军马,看见凌五斗像个野人似的跟在马群后面。“妈的,闹鬼了!”他狠狠地说,“你个挨枪子儿的凌傻子,你给老子终于回来了!”他使劲咬了咬自己的牙,咬得牙齿“咯咯”响,好像要把凌五斗一口口嚼成渣。但他紧接着又舒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战士喊叫了一声:“他妈的,虚惊一场,撤兵!都到操场上去列队!老子要亲自欢迎这个神人!”

军马的马蹄声引得马厩里的马匹也嘶鸣起来。

大家已知道是凌五斗回来了。除了哨兵,全连的官兵都从坑道和战壕里跑到了操场上,老远就朝凌五斗欢呼。

凌五斗从马上滚下来,咧嘴笑着。他的确变得像个鬼一样了,变得像个长毛邋遢鬼了。只见他胡子拉碴,脸上像抹了油灰,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头上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秃鹫可以直接在里面下蛋。身上的皮大衣乌黑发亮,已看不出草绿的颜色。他看到连长陈向东和指导员傅献君冷着脸、背着手站在那里,忙跑过去,站好立正,给他们敬了个军礼——他的手像一只放大了的乌鸡爪子:“报告连长、指导员,饲养班班长凌五斗奉命放马,现已返回,人马安全,请你们指示!”他没有注意,自己说出嘴的竟是藏语。

大家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傅献君问陈向东:“他说什么?”

“他妈的,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鸟语!”

陈向东终于没有压住自己的怒火,对凌五斗吼叫道:“你他妈的说的什么?你出去放了一趟马,傻到连自己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凌五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藏话,他说:“报告连长、指导员,我说我放马回来了。”他这次说的还是藏语。

陈向东、傅献君相互望了一眼,都想发火。

凌五斗终于意识到了:“我没注意到自己说的是藏语。”他赶紧又用汉语报告了一次。

傅献君说:“藏语?乌尔都语还差不多吧。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

陈向东没再搭理凌五斗,转过身,冲进连部,拿起电话,使劲摇了一气,然后喊叫道:“我是天堂湾边防连连长,给我接营部,叫肖营长接电话!”

肖怀时接过电话,就说:“陈向东,团部的搜寻部队刚准备出发,你那里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你马上报告团里,说凌五斗回来了,人马安全,让部队不要上山了。”

“他妈的,你说的是鬼话还是疯话?”

“我他妈的刚见着他,像个鬼一样,但真的是他,他刚到。”

“你他妈的能确定?老子可经不起折腾了。”

“全连官兵都看到他了,好,指导员进来了,不信你问他。”陈向东说完,把电话递给了傅献君,“营长不相信凌五斗这个傻子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傅献君接过电话:“营长,的确是他,你放心!他没什么问题,军马一匹不少。具体情况我还没有问他,我放下电话就去问他,我会尽快给您报告。”

“那就好,我马上报告团里。”肖怀时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通讯员,通讯员!”陈向东对着走廊喊叫起来。

“到!”汪小朔老远就高声应答道。

“你去把那个凌五斗给老子叫进来!”

10

凌五斗刚把马赶进马厩,关上门,汪小朔就跑来了:“快,连长和指导员叫你去。”

“好的。”

“看你啥事没有似的。”

“我有什么事呢?”

“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凌五斗跟在汪小朔的屁股后面,快到连部门口的时候,汪小朔示意他自己进去。凌五斗来到连部门口,有些忐忑。他觉得自己的腿开始打颤,他求助似的回过头去看汪小朔,但汪小朔已经躲得没有影子了。他后悔刚才没有问一下汪小朔,连长和指导员找他有什么事。

门开着。凌五斗硬着头皮来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喊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虽然他还穿着放马时的那身衣服,但他觉得真的有些冷。

陈向东和傅献君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凌五斗的脸,然后,陈向东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傅献君从脚到头把他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目光像针,穿透了凌五斗污脏厚重的皮大衣和里面已两个月没有洗的军服,扎着他,有一种又酥又麻又疼的感觉。他们的目光在他肚脐眼下寸许处交汇,凌五斗感到那里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他那里被剜过之后,觉得自己自在了一些。他对着连长和指导员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他的两点眼白看不见了,但露出了一线月牙形的白牙。

凌五斗身上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在火墙热气的作用下,连部一下变成了马厩。陈向东和傅献君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毛,屏住了呼吸。

“妈的,你就站在那里说话。”陈向东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扇窗户打开了。

“是,连长!”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报告指导员,连队只告诉让我去放马,并没有跟我讲过我该多久回来。我想,把马赶出去一趟不容易,就想着把马喂肥了,等雪把草盖住了才回来。”

她爸摇了摇头,跟傅献君说:“她是跟我说过,说她的汉话是跟你们那里一个放马的金珠玛米学的,但我知道,天堂湾的马从来不会放那么远,您说她是不是在做梦?”

指导员听了翻译,笑了:“这样的梦很好啊!”

“我、就是、跟、金珠玛米、凌五斗、学的,他、怎么、没有、再来、放马啊?”

“哈哈,我们连队是有个叫凌五斗的战士,但他已经复员了。”

德吉梅朵不知道复员是什么意思,一下紧张起来:“复员?是……是往生了吗?”

“哦,他没有死,是离开部队,回老家了。”

“他不会、再、回、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他当兵的时间已满,不再是军人了,他回去后给连队来过信,说他马上要结婚了。”

德吉梅朵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冲了出去,然后,马蹄声响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远了。

她父亲摊了摊手:“她在梦里面,出不来。”

“慢慢会好起来的,德吉梅朵长大了,你该给她找个好小伙子了。”

“我们牧业大队队长的小儿子看上了她,队长托人来提亲,她就是不愿意,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回话呢。”

“这个……这是新社会,父母不能包办婚姻了。”

“她喜欢个摸得着的人也行,但她喜欢的是个梦里的人,你说,咋办?哎……”

“梦总会醒的,你不用担心。”

扎西放心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要去宰羊招待傅献君,傅献君站起身来,请他坐下。“我们过来执行任务,看到您的帐篷,就进来看看您,我们今晚要赶回兵站。”

“连队军务繁忙,你们还来看我,真是……”

“我们是一家人,等您回到了冬牧场,我再到您的帐篷里吃肉。”

“我会一直等着。”

傅献君和翻译上了车,扎西恭敬地送他们离开。

汽车开出了很远,傅献君回头望去,看见德吉梅朵站在一座高冈上。当汽车开过高冈,傅献君听到了她的歌声:

东山虽然很高,

却挡不住日月;

父母虽然严厉,

却挡不住缘分。

你像十五明月,

若要为我升起,

不分鱼水之情,

姑娘我将答应。

傅献君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对翻译嘀咕了一句:“真造孽啊,你看我他妈的干了件什么鸟事!”

“可你只带了二十天的干粮,这些日子你都吃些啥玩意儿啊?”

“报告连长,我把自己的干粮吃完之后,就吃德吉梅朵的糌粑、肉干和奶疙瘩。”

“什么什么?谁?”

“报告连长,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扎西的女儿?”陈向东瞪大了眼睛。

“报告连长,她是扎西的女儿。”

“你怎么能乱吃群众的东西呢?”

“报告指导员,我把我带在身上的津贴给了她,但她不要,最后,我想我也不能老吃她的东西,就套了黄羊、旱獭和野兔,我们一起吃。分手的时候,我把连队的帐篷给了她,也算是补偿。赔帐篷的钱,连队可以从我的津贴里扣。”

“你他妈的一直和她在一起?”

“报告连长,开头没有,我出去第七天才碰到她。”

“你的藏语就是跟她学的?”

“是的,指导员,我真的会说藏话了,还会唱藏语歌,都是德吉梅朵教我的。不信我给你唱上一曲?好,我唱了啊——”他说完,生怕傅献君不让他唱,就赶紧唱了起来。他是用藏语唱的,声音高亢,很是动听,不亚于在广播里听到的藏族歌唱家的音色。

凌五斗自从来到天堂湾边防连之后,还是第一次独唱,没想一鸣惊人,把连部的人都吸引到走廊里来了。连队的藏族翻译索朗多吉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问军医程德全:“是扎西到连里来了吗?大雪都封山了,他来干什么?”

“不是扎西,你看,那唱歌的不是我们的凌五斗同志吗?”

“他不是放马去了吗?多久学会说藏语了,还会唱藏语歌,跟谁学的?唱得这么好!”

“神人嘛,说不定是跟连队哪匹母马学的呢。”

程德全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但想起这是连部,又几乎同时戛然止住了。

“你他妈的神了,真会唱藏语歌子了!说说,你唱的都是啥意思?”

“报告连长,藏话其实很好学,德吉梅朵教会了我,我再用藏语说话,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对了,这首歌的意思是,‘东山虽然很高,却挡不住日月;父母虽然严厉,却挡不住缘分。你像十五明月,若要为我升起,不分鱼水之情,姑娘我将答应’。”

“哦,是首情歌啊,这就是那个德吉梅朵唱给你听的?”

“是,指导员。她说这首歌是她专门唱给我听的,她还教我唱了另一首歌。”

“你唱唱,我和连长听一听。”

凌五斗于是很认真地唱了起来,唱完之后,他说:“连长,指导员,这首歌按我们汉语的意思就是,‘我们之间情意,若能心心相印,岁岁时光流逝,也能再次相会。如果姑娘发誓,永远不变心思,拔掉雄狮绿鬃,送给姑娘装饰。你还想要什么,也请给我吩咐,若要镜中月影,我也设法给你。’我这首歌学会后,德吉梅朵就让我唱给她听。”

“你他妈的!”陈向东很惊奇地盯着凌五斗看了很久,像是不认识他了。然后,他大叫了一声:“索朗多吉——”

“到!”索朗多吉一边答着,一边跑到了连部门口。

“这家伙,也就是这个凌五斗,他说他说的是藏语,唱的是藏族民歌。你说说看,他是不是在糊弄我和指导员呀?”

“他说的的确是藏话,唱的也的确是藏族民歌,纯粹的藏北味儿。”

“那你考考他,看他学得咋样了?”

索朗多吉就用藏语和凌五斗对起话来。对话期间,索朗多吉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但主要以惊讶和赞叹为主。他和凌五斗说了一大通话后,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喜,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哎呀,太不可思议了,真他妈的太不可思议了!”

“真有这么厉害?”陈向东还有些不相信。

“真的,连长,指导员,真是难以置信,好像他从小就是在藏区长大的。团里如果缺藏语翻译,马上就可以用他。哎呀,这下好了,我如果回拉萨探亲,他可以顶替我了。”

陈向东对索朗多吉说:“嗨,你就做梦吧!你去通知炊事班,让他们烧一锅热水,让凌五斗好好洗一洗。叫大家不要在走廊里堆着,要听凌五斗唱歌,我们元旦的时候,给他搞个专场晚会!”说完,他又对凌五斗说:“你他妈的还真有些神啊,现在,你赶快滚出连部,去洗个澡,把衣服全部给我换掉,你他妈的就是一间马厩,简直要把人熏死了。等你把自己弄干净了,我和指导员再好好审你。”

“但是,连长、指导员……”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急迫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我……连队有没有饭?后面这两天时间我只吃了一些雪,往回走的路上,那种饥饿的感觉冻麻木了不明显,现在我的肚子非常饿。”他的肠胃在肚腹里愤怒地翻腾着,轰鸣着,他觉得眼前直冒金星,觉得饥饿猛然间使他的身体变成了一摊稀泥。“如果我没有一个革命战士的坚强意志,我早就饿得回不来了。”

陈向东盯着他,说:“饿?他妈的,你还知道饿!好,那就让炊事班先给你弄吃的吧。”

“我想吃碗面条。”

傅献君和蔼地说:“好,那就给你做碗面条。”

11

炊事班做的是雪菜鸡蛋面条,里面还放了一罐头红烧肉。凌五斗觉得那面条真是太好吃了,他吃得汗水“噗噗”直往面盆里掉。汪小朔一边咽着唾沫,一边说,你看你都不用加醋了。吃掉一大盆面条,凌五斗撑得都站不起来了。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坐在那里,抹掉汗水,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接着,炊事班把洗澡水放进洋铁皮做的浴盆里——连队一共有五个这样的洋铁皮浴盆。他蹲在热水里,感到特别舒服。身上的泥垢一层一层的,搓了一大盆。他感到身体一下变轻松了。他换了衣服,刮了胡须,理了头发。他们说他又是原来那个凌五斗了,只是变成了紫黑脸膛。一个战士还带他到镜子前照了照,他看见他的脸黑得像煤,他都认不出自己了。

凌五斗洗了那身满是马厩味儿的衣服,文书叫他到连部去。

他走到连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陈向东和傅献君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威严。桌前地上放着一个小马扎。

陈向东厉声说:“滚进来!”

凌五斗站在陈向东、傅献君面前。

“坐下!”

凌五斗像个小学生似的在马扎上坐好。

傅献君严肃地说:“凌五斗,你知道吗?你可把连队害苦了,我们三次出去找你都没有找到,最后惊动了防区。你如果晚回来一天,团里的搜寻部队就上山了。你从实招来,你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

“连长,指导员,哪里有草,我就到哪里去。我跟着马走,走着走着就走远了。但我记得回连队的路,因为即使我走得再远,也能看到天堂雪峰,我们连队就在天堂雪峰下面。我去的地方有好几个湖,有些湖是咸的,那水没法喝,不过湖水很蓝,跟没有云的天空一样蓝……我听德吉梅朵说,那里应该是羌塘。”

“羌塘?你他妈的,你说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你?”

“连长,我真的不知道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放牧,也的确不知道过上十来天就得回来。”

“凌五斗,你要记住,以后出去放马,不准离开十四号河谷。干粮快吃完的时候,就得回来。连里之所以规定放马的战士出去只带二十天的干粮,就是怕时间久了,在外面有什么意外。”

“指导员,我知道了。”

“你老实跟我说说你跟德吉梅朵的事。”

“报告连长,我先是听到她在唱歌,然后我才看见她,她唱歌的声音传得很远。只有一条叫扎西的狗和她在一起。那些地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因为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见到别的人,所以看到她我很高兴。我们开始说话,虽然彼此都听不懂,但我们还是说,好像对方能听懂似的。后来我就慢慢能听懂她的话,她也能听懂我的话,我们彼此就能说话了。”

“你们这么长时间在一起,没发生别的事?”

“别的?”凌五斗一脸茫然地望着陈向东。

傅献君盯着他:“我看你这个傻样儿,也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凌五斗,听好!”连长大声命令道。

凌五斗还想说说他和德吉梅朵的事,但只得闭了嘴,“嗖”地站了起来。

“鉴于你擅自远离连队牧场放牧,长时间脱离集体,经我和指导员研究决定,撤销你饲养班班长职务!”

“连长,指导员,我接受处分。”

看着凌五斗出了门,陈向东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对傅献君说:“我们该详细地问问他跟德吉梅朵的事。”

“这还用问吗?”

“这事关军民关系,部队纪律,那怎么办?”

“过上一段时间,我来处理。”

12

解放牌汽车在藏北高原颠簸着。天地空阔得可容纳无限悲苦、无限神性。

傅献君带着翻译索朗多吉来到了德吉梅朵的帐篷前。

看到军车,她骑马远远地跑了过来。但看到车上没有凌五斗,又骑着马跑开了。这辆车在她家的帐篷前停下,藏獒对着军车低吼了几声,她的父亲扎西迎出来,他看上去似乎变矮了。见是连队指导员,他很恭敬地献上哈达,然后接过傅献君送给他的盐巴、茶叶和面粉。

德吉梅朵骑着马,站在不远处的低冈上。藏獒也过去了,守护在她的身旁。一大片白云罩在她的头顶上。她的身后,无名的盐湖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和凌五斗分手后,她就只沿着新藏线放牧了。一见到军车,就会唱起第一次见到凌五斗时唱的歌。但她没有等到她要见的人。

高原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春天,但她觉得她和凌五斗相处的那几个暴风雪之夜就是。她由此认定,春天只有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

她爸爸站在帐篷门口,说:“德吉梅朵,天堂湾的金珠玛米来了。”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了一句:“您说什么?真是天堂湾来的金珠玛米吗?”

“我说是天堂湾的金珠玛米来了,你耳朵不好使了?”

“风把您的声音吹偏了嘛。”她说着,骑马从低冈跑到帐篷跟前,飞身下马,弯腰进了帐篷。她高兴地笑着,忘了自己眼里还有泪花。

“啊,德吉梅朵已经长大了。”傅献君说。

德吉梅朵害羞地低着头。

“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就是不懂事啊!”

“天堂湾、现在、冷吗?”德吉梅朵用汉话问傅献君。

“现在还行,有时也会下雪。”然后,傅献君用宣布重大发现的口吻说,“啊,德吉梅朵会说汉话了。”

德吉梅朵说:“我、汉话、会说点,但不见着、你们,我、就、不会、说。”

她爸望着她,对傅献君说:“她去年放羊回来,突然就会说汉话了。”

傅献君“呵呵”一笑,说:“会说汉话好啊!”

“别人都说,她前世肯定是汉地的人。”

“我跟、爸爸说,我的、汉话、是跟天堂湾的、金珠玛米凌五斗学的,但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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