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爹,开席吧,饭都熟好一会儿了哩!”一个二十多岁的矮胖子女人人灶屋里出来,走到道场边对一瘦筋巴骨的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说。

“叫爹!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总改不了口!”他瞪了矮胖子一眼,接着说:“再等等吧,你小姨一家还没有到哩!”

矮胖子叫谷德珍,是这家年轻的媳妇,她身高不过一米四几,却莫名其妙地横向发展,长得像她灶屋里那只猪食桶。加上她现在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向前挺出,两个胀鼓鼓的奶子像两个大葫芦飘扣在了胸前,这就破坏了“猪食桶”的平衡美,看上去便又像一只烧走了型的大榨菜罐子。她管“小老头”叫姑爹,其实,他是他的“公佬爹”。她从小就叫他姑爹,叫了二十多年了,总改不了口——她是小老头堂妹的女儿。她的请示没得到批准,怏怏地回到灶屋里。

“妈,您去跟爹说吧,太阳都一杆子高啦!还不开早饭,笼格里的肉都蒸溶了哩!”她对一个高个子女人说。

“这死老宽,犟得像犁辕!再不开早饭,要耽误一歇茶的工了哩!我去跟他说。”说着,她便向道场走去。

这高个子女人是谷德珍的婆佬妈。她也姓谷,叫谷家菊,四十七岁的人了,却并不怎么显老。她一米六几的身材,跟丈夫结婚三十年了,还生了四个儿子,身体却并没有被丈夫和儿子弄得很臃肿,看后影子,还是少妇的身材。

她走到道场上,初升的红日照着她的脸,疏浅的皱纹间仍然洋溢着红晕与光泽。她还有一张五官生得是地方、比例得当的脸。

“她们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也够难的,不来就算了吧!”她只想息事宁人,便这么说。

“哼!再忙也应该来,不说我们是亲戚,就凭我是队长,她们也应该来呀,谷家湾哪一家没来人?”他像一把烧开了水的茶壶,热气横撒起来:

“野种!到底是野种!”

“谷家宽,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再这样说我妹她们,我就跟你没完!”谷家菊最听不得“野种”两个字,她提高嗓门跟他吵起来。老宽叫谷家宽。

听到道场上的吵架声,在屋里屋外待着吃早饭的几十人都围了上来,密切注意事态的发展。老宽看了看场面,自觉有伤体面,赶忙借梯子下台。便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

“好吧,开席吧!不能因为少数人步调不一致让同志们都饿肚子呀!”

“她的堂屋很宽敞,摆了四桌席,还显得疏朗。桌凳餐具饮具都已摆好,只等上菜了,听说开席,人们呼拉一齐拥进屋里,一阵骚乱和拥挤之后,四桌席全都坐得满满的了。

“喂,我说同志们啦!今日虽说是难为大家来做事的,但也得讲究个纪律性啊!也得讲文明礼貌呀是不是?首先,听我来把这座席位置调顺一下吧!“老宽这么一说,四八三十二根脖子立刻伸得像鹅颈项,大家鼓起眼睛望着他。

“我们大家伙都是谷家亲戚,今日哩,也不分谁疏谁亲,就按辈份坐吧!首先,‘才’字派的两位老人坐首席的上席;然后‘家’字派的六位坐其它三桌的上席;‘德’字派的坐下席;‘成’字派的辈份最低,就坐旁席吧!”

“好,就这样!”有人附合响应。

于是一阵板凳脚步杂乱响后,来人大都按自己的辈份派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两个“德”字派的中年男子没有找到,无所适从地立在一边,他俩是哑巴,又聋又哑,听不到主人们的政策,只看到人们都落座了,凭观察分析才知道他们应该坐下席,但下席都满了,原来,“德”字派多两人,而“成”字派却还有两个位空着,他们不肯降辈份,于是就站着。老宽把他们调到首席的旁座上,又向他们说了两句“对不起,多有得罪”之类的他们根本听不见的话,席总算坐定了。

老宽环视一遍,觉得安排妥贴了,抬起手,正准备喊“上菜”,突然,又放下手。他觉得,姨妹子谷家英一家今日无论如何应该来的,不能不给他们留个位置吧。他说:

“这样吧,老大德福和老么德喜就在席上陪客;老二德禄、老三德寿和你们的哑叔家厚,就不坐席了,到灶屋里去吃饭吧!”他这样说了,又朝老二德禄和弟弟家厚做了做手势,——他们俩也是哑巴,三个人怏怏地沉下脸下了席,空出三个位置来。

总算安排定了,灶屋里飘来蒸肉的芳香,好些人在往肚子里吞涎水。大家都饿了,心想,这下总可以上菜了吧。

可是老宽却走到道场外,伸长颈项,往笔架山方向张望。

“狗日的,几个野种,还没有看到影子哩!”他小声嘟嚷了一句,急急进了屋,他抬起手来,众人一阵惊喜,心里说:终于可以上菜了!但他却又慢慢地放下了手,他突然觉得应该先开个会,先整顿一下谷家湾的秩序。他感到,谷家湾近来有一种自由主义倾向,不整顿一下要坏大事的。

“社员同志们!”他这么称呼了几十年,跟他儿媳谷德珍一样,总改不了口。

“家英他们还没有来,反正已经等到这时了,就再等等吧。那么乘这个机会,我们先开个会,呵——”他停一停,环视一下大家,想听到有人喊出附合的话。但人们都低着头,有的人在用手搓着筷子,有的人在无聊地掏着指甲垢,有的人在用脚板搓着地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今天讲三个问题。首先,我强调地说一下纪律问题。毛主席说过,加强纪律性,才能革命无往不胜!呵——大家知道我们谷家湾前些年得过红旗,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打挡改田的模范典型,那不容易呵!我们那时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同志们团结在队委会周围,服从一元化领导的铁的纪律性,呵——这个传统我们可不能丢啊!呵——”

“嗯呵,知道了,吃饭吧!”有人说。

“可是,这几年,我们有些人组织纪律性淡薄了,不听我这队长的了,我现在还是队长呢,现在不叫队长了叫组长也等于队长!大家知道,我谷家宽担任队长都三十一年了,这三十一年中除了那一年修铁路不在家以外,其他三十年中,我领导谷家湾的人民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受了多少苦,操过多少心呢?广大群众是有目共睹的,上级领导也是充分信任的!呵——”

“不是我跟大家日白,我说的话,县长都听呵!大家不信?那一年,我在县礼堂作典型发言,台下一千多人眼睛睁得像铜铃,听得眼睛都不眨,县长还带头做笔记呢!可是,现在我们的人却不愿听我的话了,这像话吗?啊?”

“老队长,要不要放我们回去拿个笔记本来呀!”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开玩笑的是坐在旁席的一个叫谷成武的小青年。

“这是哪个孙娃子在乱开腔啊?要讲文明礼貌哩!要尊重长辈、尊重领导哩!呵——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要五讲四美、尊重长辈。这个问题在我们谷家湾尤其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谷家湾的人都不是一般的同志关系,是同志加亲戚,是亲戚就要讲个尊卑上下、辈份高低!下辈要绝对服从上辈,毛主席也说过下级要服从上级嘛!呵——”

“对,要讲辈份!”上下席有几个人附合。

“我讲的第三个问题是怎样保持稳定,把我们谷家湾建设得更兴旺发达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首先,我们要认识我们柴埠溪、我们谷家湾的价值。这是块宝地啊!呵——外地游客都成群结队拖家带小老远地跑来看,因为什么?因为我们这比他们那儿好嘛!外面的人都认为我们这地方好,我们自己却往外跑,这象话吗?呵——所以,我们要立足谷家湾,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只要我们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干,就能干出成绩来嘛!呵——可是,我们有些年轻人,甚至个别中年人,被不安定的形势弄花了心,这山望那山高,见异思迁,有的想出去打工,有的人想到外面去结婚。想丢掉祖宗留给我们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去外面瞎折腾,这是一种严重的自由主义倾向!这是忘记祖宗,忘本!呵——”

“大家知道,我们谷家湾祖宗,我的老太公和老太太兵荒马乱的时候,逃进这谷家湾时,当时是一无所有啊,他们一代接一代凭着一种阶级觉悟,凭着一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过近百年时间就把我们谷家湾建设成几十户人家近百号人的大家族哩!大家去打听一下,在整个五峰县,还能找出第二个象我们谷家湾这么发达的谷家么?这样的大家族难道传到我们手里就让他四分五裂了么?毛主席说过,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如果我们的人都走了,谷家湾还怎么建设?呵——”

“所以,我在这里再一次强调一下我们谷家湾的传统规矩:第一,任何人不准到外面去瞎乱闯荡;要立足谷家湾,放眼全世界;第二,男女青年,都不能到外面去结婚,当然,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我们也要引进一些人才。我这两点,既合我们谷家湾的规矩,又合现在中央强调的保持稳定的精神。呵——”他停下来,等待人们附合,可是屋里一片沉寂,有两个青年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大家都听到了吧?呵——”他把“呵”字提得很高,打瞌睡的人惊醒了。

“听到了,都听到了!吃饭吧,吃了好做事。”好多人都这么说。

“干脆早、中饭搁在一块吃吧!”那个谷成武又说俏皮话了。

可是那三个席位仍然空着,不能再等了,他手一抬,喊一声:“上菜——”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谷家菊婆媳俩把早已整好的“十碗东道”端上席来。

2

老宽今天要正式“拖板”做屋,这是近八年来他家一年一度的大事,他的屋已经很宽敞了,谷家湾只有他的屋大,已经有十五间了,排起来象一条长街,人称谷家大屋,可他还要做,他准备再做三大间。他计划是这样的:他四个儿子一人三间;他和家菊老两口三间;他哑巴弟弟家厚三间。哑巴弟弟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结婚,跟着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他不能亏待他。新做三大间是为小儿子准备的,他要为德喜造三间谷家湾高标准的房。

小儿子德喜是他的希望,德喜是四个儿子中是最聪明最健全的一个,他四个儿子都长得像他女人谷家菊,脸盘五官都像,都高出他半个头,样子很威武。可老大德福是个憨子,读了四年书,住了三个一年级;老二德禄脑壳倒是灵,可惜是个哑巴,又聋又哑;老三德寿各种器官倒正常,脑瓜也不笨,可惜从小就有个癫痫的毛病,当地叫母猪风,一有点小刺激就要发病。一发病就倒在地上人事不醒、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吃了好多药,总是不见成效。

只有小儿子聪明健康,能说会道,又长得一表人才,他听人说:“九个月的人,七个月的神,八个月的娃子养不成。”德喜只怀了七个月就生了,果然就有非同常人的聪明。老宽曾听他爹说过,他也只在娘肚子里呆了七个月就生了,所以他比他几个弟妹都健全聪明。他在对自己脑壳感到特别满意的时候就特别宠爱德喜。德喜读书到初中毕业,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他是立志要报考市重点高中的,可是临近中考了,老宽却把他叫回来,不让他念书了,德喜为此睡了三天不吃不喝以示抗议,但没有用,老宽坚持苦口婆心的给他做工作。他对儿子说:

“德喜呀,我今年是以谷家湾一个老干部的身份跟你谈话的。经过我多年的考察,整个谷家湾将来能接我的班、挑起队长的重任、保证谷家湾将来稳定兴旺的就只有你了,谷家湾兴旺发达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

德喜后来还是起床了。不知是被老爷子的话说服了,还是另有其它的什么想法,他干得很出色。他虽然并未接过“队长”的班,可他很快成为谷家湾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凭着他的文化知识和灵活的头脑,跟谷成武等一帮小知识青年钻研科学技术,推广科技致富经验,深得人们的信任。他们一家七个人,全都是硬劳动力,没有一个吃闲饭。现在有了德喜指挥运筹,科学引导,真是如虎添翼。加上老宽凭着几十年“队长”的权威,还经常“请”一些湾里的廉价劳动力来帮忙。他们家很快富了起来。两三年间,谷家大屋便成了谷家湾的首富,他们已有了四万多元的存款。

老宽要为德喜做三间“高标准”住房。他那十五间旧房,有六间是杉树皮盖顶的黄土墙屋,有九间是白粉墙瓦房。谷家湾还没通公路,钢筋水泥运不进来,不可能造砖混楼房,他很遗憾。他准备在这三间屋完工之后,再把老二老三的那六间屋也翻新一下,四个儿子,就老大结了婚。不把巢筑好,哪能引来凤凰呢?他想一方面抓紧改善家庭环境,一方整顿一下谷家湾的秩序,限制谷家湾姑娘外流。到时候,不仅三个儿子的婚事可以迎刃而解,可能那五十多岁的哑巴弟弟都能岔到个伴哩!

当然,他们的婚事,他最乐观的还是小儿子德喜的。他已给他看准了一个对象。他也看得出他儿子和那姑娘也都相互喜欢。那姑娘就是他姨妹子谷家英的十九岁的女儿谷柳,他觉得他俩是一个神,一个是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设想他们结合后一定会给他生一个十全十美的孙子的。

今天老宽做屋拖板,特意请家英三母子来,倒不是为贪他们劳动力,三人两个女流一个书生劳力都不强,他是想多给德喜和谷柳一些接触的机会,同时也好借此改善一下他多年同家英不冷不热的关系。

可他们竟然不赏脸,三个人都没来。老宽想起就有气,在灶门口扒了几口饭,就到里屋准备拖板祭司头用的鞭炮香纸去了。

3

谁知道,就在人们快要散席的时候,谷柳到了。坐在门前一桌的德喜首先发现了道场外匆匆走来的谷柳,他立即放下饭碗,迎了出去,边擦嘴边说:

“柳妹,你来了,等你们一个早上哩!”

“喜哥,真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吧?”她边说边朝堂屋里走去。

众人听到说话声,都转过头来,几十双眼睛唰地投到谷柳身上。人们所有其他的兴奋中心都陡然抑制,唯独视神经高度兴奋起来。有的人站了起来,拿着碗筷的手凝固在空中,形成一个静态造型;有的人口里正啃着腊排骨,骨头塞进口里,嘴巴却僵着没有动;有的人正持着汤瓢喝汤,眼神转移之后,那汤瓢便失去了平衡,汤就牵线一样流在桌子上;坐在首席的两位“才”字派的老人一边吃力地看着她,一边不停地擦着他们老花的眼屎模糊的双眼;德禄和德寿也从灶屋里出来,两双眼睛象剑一样射向谷柳。

人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谷柳,一年之中不知要见好几次,但今天仍然象观看外星人一样观看谷柳。人们看着、想着,有些问题老想不通,便觉得有些忿忿不平起来。有人想:都是吃谷家湾的五谷杂粮,怎么谷柳身段和脸蛋就长得那样匀称得体呢?有人想:都是喝的柴埠溪的水,为什么谷柳的大眼睛竟那样清澈透亮,一点杂质都没有呢?有人想:都是晒的柴埠溪的太阳,吹的柴埠溪谷风,为什么谷柳的脸上、脖颈上就没有一丁点斑点,竟像山桃花树下晒着的葛粉团呢?女人尤其想不通的是:同样是两个乳峰,为什么长在有的人身上不是象风干的洋芋粑粑就是像胀鼓鼓的豆腐口袋,而长在谷柳胸前竟成了两尊鲜活润泽无以伦比的艺术品了呢?

“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多有得罪,大家继续吃吧!”谷柳被大家这么统一的注目礼弄得脸有些红了,她朝大家说了一句,羞涩妩媚地一笑,转向德喜:

“喜哥,姨爹呢?”

“爹,谷柳来了!”德喜朝里屋喊。老宽在里屋,听到喊声,走了出来,仍然阴着脸。

“姨爹——”谷柳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哟,谷柳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啦?你妈和你哥哥呢?”他只看一眼谷柳,眼光就移开了。他在心里说:我不能像年轻人一样盯住她,我将来要当他的公佬呢!他又想:前些年,家英和家菊是柴埠溪数一数二的两朵鲜花,现在都得让给这小丫头了哩!

“姨爹,我妈和我哥都来不成啦,我也要向您请假呢!”

“发生了什么事?”老宽和堂屋里的人心里都一紧。

“大家不要担心,是个喜事!”她又妩媚地一笑。

“到底是什么事?”德喜着急地扳了一下谷柳的胳膊。

“是这样,我哥昨天接到通知书,他考取华中大学生物系啦!”

“啊?!”老宽惊异地叫了一声。

“啊?!”众人也都发出这么一种表意含糊的声音。

“上学时,要带四千多块钱,妈和我哥都出门筹钱去了,我也要帮忙去筹钱哩!”谷柳从容地说。

“啊?!”老宽又发出了这么一种表意含混的声音。谷家菊上前来,拉住谷柳的嫩手,问:

“柳儿,你哥什么时候上学?”

“后天就要启程哩!”

“哇,这么急?”德喜和他妈都这么问。

“是呀,要不怎么我妈和哥一早就出门了呢?”

“喜事,真是大喜事!乡亲们,谷杨是好样的,他为我们柴埠溪人长了脸啦,他还是我们柴埠溪第一个大学生哩!”德喜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转向大家,准备作一番演讲。

“喜娃子,你瞎咋唬些什么呀!帮你妈收碗去!”老宽横眉竖眼地干了德喜两句。

“嗤也——”德喜感到莫名其妙,气梗梗地走到道场上。接着,老宽也走到道场上。

老宽在道场边的石磙上蹲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脚下的石磙槽,德喜觉得他像一个架火向的枯树蔸一样搁在那石磙上。

众人迅速吃完了饭,都走到道场上了,他们在等待老宽的分工。可他就是不抬头,不做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老宽是哪根弦的接头脱了。

谷柳也感到大惑不解,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话,她走到老宽面前,轻轻地说:

“姨爹,真对不起,误了你的工,要不,我今天就不请假了吧!等我哥上学走了,我和妈天天来帮您做屋。”

“去去去——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吧!”他并不抬头地朝她摆摆手。老三谷德寿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

“爹,都头歇过了哩,开始拖板吧!”

“趋开些!你们都是些死木头脑壳!”德寿茫然地走开去,他不知道他爹哪根弦接反了,两个“才”字派的老人走了上来,他们今天是专门来主持拖板祭司头仪式的。

“家宽啦,这几十人糟洒你饭也吃哒,酒也喝哒,都等着上工哩,开始拖板吧!”前辈来说话了,他当然不能对他们发脾气,他缓缓地站起来,面向众人说:

“同志们,真对不起,白耽误大家的活啦!我决定:屋,不做啦!”

“什么,家宽你说什么?”

“什么,家宽哥你说什么?”

“宽叔,您说什么?”

“姨爹,您说什么?”

“爹,你开玩笑的吧?”老宽朝大家挥挥手,坚决地说:

“我的屋暂时不做啦,以后要做再麻烦大家吧!难为了——”谷德喜也跟着说:

“大家回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于是众人怀着各种疑惑一哄而散。对大家来说,老宽家不做屋了是一种很大的解脱,因为他们给老宽家做事从来就是尽义务的。

“今天白赚了一顿酒席!“有人边走边说。

“大家走了,只剩下老宽一家人,还有谷柳,谷柳站在道场坎边哭鼻子,德喜见她肩头哭得一耸一耸的,便走了过去:

“柳妹,别哭了,爹又没怪你!”她姨妈也走拢来说:

“柳儿,别怄气!你姨爹就这么一个人,阴阳怪气的,一时风一时雨!”她声音不大,偏老宽听到了,走了上去:

“我怎么啦?你别狗啃肥肉嘴伤人!”他横了老婆一眼,转向谷柳尽力平夷了脸色,和蔼地说:

“柳儿,你回去跟你妈说,我决定不做屋了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与你们来不来无关,你们娘儿母子也不容易,不来帮忙我也不会怪你的!”谷柳听他口气软了也就停止了哭泣。停了一会儿,又小翼翼地说:

“姨爹,我妈让我跟您商量点事!”

“什么事?亲戚里道的,有话就直说嘛!”老宽爽快地说。

“我妈——我妈她想找您借点钱!”谷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住老宽的脸,生怕这张脸突然转阴。

“可以呀!多少?”老宽露出微笑,谷柳觉得这是一种宽厚长者关怀下一辈的笑,她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要三千,三千就够了,我们自己还可以筹到一千多哩!”

“好,三千是个小数字,为支持谷杨读大学,我借三万都行,培养后代嘛!”

“太感谢了,好姨爹!”谷柳高兴得直拍马掌,她真想扑到姨爹怀里亲这位长辈一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要稳沉。德喜和他妈也很高兴。

“不过——”老宽顿了一下,“请你妈今日晚上自己来拿,我们还要讲几个小条件。”他缓缓地说出这一句话。

“什么?条件?”谷柳瞪大眼睛。

“你放心,绝不是什么为难的条件,都是亲不得呵的几个人,还会相互为难吗?无非是一些对相互都有好处的小协议。”老宽说得很轻松。

“那我就放心了,姨爹,我回去了!”

“回去吧,帮你哥哥好好准备一下,哎,别忘了叫你妈晚上来拿钱啊!”

“好,姨爹姨妈再见!哥哥嫂嫂再见!”谷柳扬扬手,留给大家一个灿烂的笑,哼着歌儿走了。老宽也想哼歌,可他不会唱什么歌,只会唱《东方红》,他迎着那太阳小声唱了句:东方红,太阳升——“他觉得他面前的太阳无比的灿烂。

4

谷柳欢天喜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家不在正谷家湾住。谷家湾其实是一个与周边村落相对隔绝的独立的自然村,因为规模太小,就划归杜家堡行政村管理。作为一个小组,整个谷家湾十三户人家,十二户住在正谷家湾。她家住在离谷家湾几里远的笔架山下。她听她妈说:她家原来也住在正谷家湾,后来不知为什么搬上去了。

她没有想到,昨晚她同妈、哥哥、婆婆四人愁得一夜没睡着觉的问题,就可以这样轻易地得到了解决,姨爹答应给她哥哥上学借钱啦。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全家四口人,前几年就是他妈一个劳动力,上要负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那是妈的母亲,下要负担她和谷杨两个孪生兄妹。

他们兄妹俩一直在一起读书,出对入双,学习成绩都很好。在班上,不是哥哥第一,就是妹妹领先。初中毕业时,他们双双以六百多的高分考取了宜昌重点高中——夷陵中学。

当兄妹俩拿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地扑到妈妈怀里的时候,妈却哭了。

妈妈是个很坚强很能干的女人,她从不轻易流泪,她养牛养羊、喂猪喂鸡、耕田耙地、样样会干。可她算了一笔帐,即使她家不吃不喝,也难供两个孩子到市里去读书。何况还有一个经常卧病吃药的老母亲呢。

当妈妈把这个苦衷讲出来后,四个人都哭了,谷杨说:让妹妹先读吧,我在家劳动,劳力比她强。谷柳说:让哥哥读吧,我能帮妈妈做事,妈能干的事我都能学会。婆婆说:都怪我这个不着用的老太婆,挣不到一分钱不说,还要拖累孩子了,是早些死了就好啦!妈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兄妹俩抓阄,谁抓着‘书’了谁去。谷柳为成全哥哥,偷偷将两张纸条上都写着“书”字,让谷杨先抓,妹妹却没有打开,将阄团丢进火塘中,于是决定下来:谷杨去读书。

可当三人将谁读书的问题订下来后,却不见了婆婆。三人慌忙四处寻找,最后在牛栏屋楼上寻着了婆婆,她已经上吊了。幸亏抢救得快,婆婆才活过来。

哥哥高中三年,学习非常刻苦,生活却相当节俭,他常常是每天早上花两元钱买六个馍馍,就着家里带去的咸菜吃一天,妈妈每月给的一百多元的生活费,他常节省下来给家里买东西。或给婆婆买药,或给妈妈买衣服,或给妹妹买科技书藉。

妹妹在家三年,跟着妈学会了屋里屋外的一切活计,还跟德喜、成武等一帮知识青年学技术,搞科研,成为了村里一名出色的农民技术员,人也出落得像一朵山牡丹。

这次谷杨考取了大学,实现了兄妹自幼的夙愿,谷柳也跟随自己考取了大学一样激动和兴奋。她暗里打算,她要跟妈妈一起拼命挣钱供哥哥读书,再不能像高中一样苦着他了。她算计着家庭收入,打算每月给他寄去三百元以上的生活费。可是这第一次入学,却要带去几千元,她为难了,不得已,她瞒着妈妈向姨爹开了口。没有想到姨爹答应得这样爽快,她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谷柳走到屋旁的时候,看到妈和哥也正好回家了。妈妈谷家英跟姨妈长得很相像,修长的身材,匀称的身段,明媚的脸宠,白暂的皮肤。四十五岁了,看上去像少妇一样风姿绰绰,这在农村是很少见。特别是像她这样辛苦劳作的农村妇女,还能保持这样的青春更为少见。石家庄市有个搞中医研究的老教授,在柴埠溪旅游时到她家去讨水喝,询问中得知她已四十五岁了,怎么也不相信,只到看到她的身份证以后,才大为惊讶地接受这一现实。之后,这位老先生在她屋前屋后转悠了大半天,说是要揭开这里水土地能保持青春的奥秘。临走时从她水井里装走一瓶水,又包了一把她后山的泥土,说是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她稍稍打扮一下,常会被游客们当成城里来的同行。有一次,她从渔洋关赶街回来,没有换上劳动时的衣服,就赶着牛去耕地。她正准备套上轭头下梨的时候,几个游客大声喊叫着向她跑过来:“哎——小姐,这玩不得!这可不是好玩的,这大牲口可不比城里的猫啊狗的,弄不好要抵死人的!”他们以为是一个城里来的游客在玩刺激呢!她朝他们“扑哧”一笑,“放心吧,好心的先生们!”只到她娴熟地驾御牛犁耕起地来,人们才明白过来,哦,原来不是城里来的小姐,是位“农民伯伯”呢!一下子,吸引了好些游客来观看一奇景,有一位记者还照了一张照片,刊载在一家旅游杂志上。

“妈,哥哥,你们这么早就回来啦?顺利吧?谷柳跳跃着跑进屋里。

喜哥,眼光放远一点,放开一点,有机会到山外走一走吧,山外有好多姑娘供你选择呢!

好,别说了吧,请代我向姨爹问好。这位集封建、宗法、家政、敝政等多种腐朽思想于一身的老人家,辛苦操劳了几十年,也该退休了。

此致

鞠躬!

你永远的好妹妹:谷柳

二月十七日

老宽接到这两封信后第二天就下了渔洋关。他到镇上办了这样几件事:首先,他将谷柳和德喜的信分别按现在的通信地址寄给了对方。接着他到农村信用社取出了他全部存款,四万九千五百元。他将三万元分别以谷德厚、谷德福、谷德禄的名字转存三个定期存单,一人一万元;他给小儿子德喜汇去一万五千元,汇单上没写一句话;他给谷杨汇去四千元,汇单附言上写着:几个月前你们要向我借的钱,现如数汇来,望收。姨夫。还剩五百元,他到商店买了一套棉质内衣,一件蓝色晴伦毛衣,一条灰色毛料裤子,一件青色呢子大衣。他钻到一个公共厕所里,将旧衣服全脱下来,扔到厕所里,把这一身新衣穿上。

下午,老宽回到家里,当他一身新装出现在家厚、德福、德禄面前时,他们都惊异地瞪大眼睛。但他们都没说话,连“啊”字都没有发出。接着,老宽拿出三个存款单分给他们三个人,说:

“一人一万块钱,都要保管好。”后来,他拿一把锄头出了门。出门的时候说:

“德福,我出远门了,要好多天才回来,不要找我。”三个人都没问他要上哪儿,连可以问的德福都没问。德福直纳闷,出门拿把锄头干什么?

10

这年六月,县上决定在谷家湾办一个“柴埠溪动植物研究所”。特骋华中大学生物系陈金镝教授担任名誉所长,他是谷杨的老师,执行所长是谷家湾的人,他就是那天在老宽席前演讲中开了两句玩笑的、谷家湾辈份最小的谷成武。他还兼任这个组的组长。

研究所地址选在笔架山下,谷家英的屋场。

谷成武在领人清理地基建房时,从老宽曾经做屋的墙土里创出一具尸体来。这人中等身材,已经高度腐烂,认不清是谁了,手里还拽着一把锄头。衣服好好的,青色呢子大衣,蓝色晴伦毛衣,灰色毛料裤子,谷成武说:

“谷家湾没有这样装束的人,可能是个游客,得赶快报案。”正说着,谷德福挤进来。他一看,哇地一声哭了。

“爹,你咋死在这里呢?哇——”人们不相信这是老宽,他没有这一身衣服,有人拿起那把锄头一看,锄把上写着“谷家宽”三个字。

老宽本是不想进祖坟的,他自己挖倒土墙埋在他认为最好的风水宝地上。他没有想到墙

土会被创掉,于是他还是被人们葬进了谷家祖坟,人们认为,他是模范推行谷家祖训的孝子贤孙,理应埋进祖坟。

“真苦了你了,家英……”老太太又哭了起来。

“还好,收帐自然比借帐容易些呀!你跟姨爹请假啦?”谷家英边问边递过一条擦汗的毛巾。

“姨爹他们不做屋啦!”

“什么?为什么?”母子俩同时问。

“不知道为什么,早饭后突然宣布的,姨爹说要全力支持我哥哥读书哩!”

“什么?是姨爹主动说的?”谷家英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是我说向他借三千元钱后,他说的。”

“你开口向老宽家借钱啦?”婆婆从屋里出来,也这么问谷柳。这是位干净利索但很瘦弱的老太婆。

“是我开口借的,可姨爹很爽快地答应了。借嘛,又不是不还,认利息都可以,他让妈晚上到他家去取钱哩!”谷柳声音低了下来。

“他没说什么条件?”谷家英紧接着问。

“好像是说有点双方都有利的条件,要和妈当面谈的。”

“有条件,果然是有条件的,不要他的钱!”谷家英愤然地说。

“对,不要他的!”老太婆也这样说。

谷杨、谷柳莫名其妙地对视着,楞在那儿。谷柳觉得有一盆凉水从后脊背泼下来,谷杨感到他上大学之路可能跟谷柳上高中一样,也是一场梦。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会,都流下眼泪。

“谷杨、谷柳,你们不要着急,有妈哩!”她俨然有一种天塌下来只手擎的气概。

但兄妹俩清楚,妈的力量相当有限。

5

老宽算定了谷家英晚上要来找他拿钱的,但是她没有来。一直等到半夜,她还是没有来。

太阳还有一杆子高的时候,老宽就跟谷家菊说:

“婆婆子呵,准备一桌夜宵吧,晚上家英妹子要来哩!”

“家英来,拿了钱就回去,她哪会安心在你这儿吃什么夜宵呀。她这两天一个要忙出两个来哩!”谷家菊不屑地说。

“看你说的,这样亲的人,又好长时间不来我们家一回,这次又有这么大的喜事,来了你还不招待她一次?”

“老宽,我可跟你说在前面,你要是对我妹子安了什么坏心眼,我可要跟你拼命的呀!”

“看你,阶级斗争的弦崩这么紧,放心吧,我会诚心诚意帮他们的!”

结果,她弄了一桌子夜宵没人吃,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人来吃。

“死老宽,真害人,这一桌子菜,你一个人胀了它!”谷家菊骂了一句,自去睡去了。

老宽怏怏地收拾桌子,边收边想,这娘们不来找他,会到哪儿去弄这三千块钱呢?睡到床上,他又想:不来也好,明天我给他送去,到她家去谈还好一些,免得谷家菊从中掺和坏了他的计划。

第二天,他早饭都没吃,一大早就到了笔架山下,他算计着到姨妹子家去吃早饭的,刚一爬上家英的道场坎,还没看到人,就大声嚷起来:

“家英妹子,恭贺你啦!谷杨、谷柳,谷杨呢?大喜事呵!恭贺你呀!”谷杨闻声走了出来:

“姨爹,稀客呀,这么早就来啦!”

“我给你送钱来啦!几千块钱,小意思,这点小忙我还不帮,我像个姨爹吗?他把声音提得很高,嚷得对面山上都听得见。

“快进屋坐。妈——姨爹来啦!”他把他让进屋,听到谷杨叫了,谷家英才从灶屋里走出来,她正在收拾早饭后的碗筷。他们准备到镇上信用社去贷点款,所以早饭吃得很早。她一边走一边在围兜上擦着手。

“是他姨爹呀,你这一大早就来啦!你们家的早饭可真早呀!”

“还早呀,快头歇了。”他不好意思说没吃早饭。

“怎么,你们还没吃饭?”他问家英。

“吃啦,我们穷家小户的,早上随便吃点现饭现菜的,这不,正准备收拾了出门哩!”

家英说过又朝里屋喊道:

“谷柳,快收拾了,准备出发。今日一天还蛮紧呢!”

“你们要到哪儿去?”老宽转向谷杨。

“钱还没有筹齐,要到镇上去哩!”谷杨从不会说谎,他直言以告。

“不用啦,不用去啦!你看,家英妹子你看,钱我都给你带来啦。”说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谷家英。

“数数,整四千。”

“哎呀,我的哥哥呀,我还从来没数过这么多钱哩!这一下子怕数不过来,您先拿着,等消停了慢慢数吧。”她背起手,含蓄地笑着,听起来,她似在开玩笑。

“我妹子真会说话!好,慢慢数,其实不数也没有关系,算多少都行。”他说着朝火笼屋里走去,随手将塑料袋丢到窗台上,坐下来,一幅安营扎寨的样子。谷杨给他递上一支香烟,谷家英递上一杯茶。她只有陪着坐下来。

“家英妹子,你真是好福气呀,养这么好一对儿女。”

“哪里是我的什么福气呀,他们是‘无爹的娃天照应’。您看这人也真难料,当年,我生下这对双胞胎时,还有人咒他们‘一阴一阳,寿命不长’哩!”家英平静地说着,柔中却带上了刚,老宽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家英寻思,这尊神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得走,便转向谷杨说:

“谷杨,你和妹妹先到镇上去按我说的办去吧!”谷杨答应一声,走了出来。

“等等,杨子,到镇上帮姨爹捎一点东西。”说着,他掏出五十元钱。

“你到镇上割几斤鲜肉,买几瓶酒带回来,下午,姨爹就在你这儿好陪你喝几杯,算我为你饯行!”他把钱递上去,谷杨迟疑着,看了他妈一眼,谷家英说:

“你按姨爹说的买吧,姨爹的钱不要拿,快去吧!”谷杨走了出去,谷家英想,他准备在这儿呆一天,将有些什么“条件”要抛出来呢?她在盘算着怎样对付这尊神仙。她朝里屋喊:

“妈,您出来一下,您女婿来啦,您陪他说会儿话吧,我还要给谷杨收拾东西哩!”老宽想:她是在赶客哩,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赶走的呀。这时候,老太婆走了出来,她与老宽寒暄出几句后却沉默不语地坐着,这时候,家英站起来,说:

“他姨爹,您宽坐一会儿,有妈陪您,我就去忙我的穷事去啊!”转身就要走。

“不、不、不!妹子,您等一会儿,说几句话就走,我不会耽搁你好会的!”老宽站起来,拉一把椅子放到他的对面:

“你坐一会儿,就一会。”

“老宽队长是要代表组织找我谈话吗?家英笑了一下,把椅子拉开一些,坐了下来。

“家英妹子,这四千块钱,你先拿着,以后什么时候需要,你就跟我说一声。”老宽指指窗台。

“听柳丫头讲,您不是还有什么交换条件吗?”家英说着,瞟了他一眼,老宽急忙分辨: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我借钱给你,是真心想帮助你的,不能讲有交换条件。再说,谷杨是我的侄子,还不跟我儿子差不多,这培养后代,也是我们的义务呀!”老太太却慢条斯理地发话了:

“家宽啦,你说到尽义务,我还给你说一项义务吧。”

“您说,老人家只管说!”老宽身体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培养后代是义务,这赡养老人也是义务呀!家宽你知道,我就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只有靠女婿呀,人说女婿半个儿哩!可是我只有你这个大女婿了,我的小女婿让那些黑良心的整没了。你说,你这唯一的女婿是不是应在老丈母娘身上尽点义务呢?”

“那是,那是,以前我们家困难,对您照顾不周,你多包涵。这样吧,从明日起,您就搬到我家去住吧,我们给您养老送终。”

“那倒不必,你家人多,我这把年纪喜欢清静,怕住不习惯。你真要尽义务,就出点钱吧!”

“也行,也行!需要多少?两千,三千?”老宽考都没考虑,脱口而出。老宽突然变得如此慷慨,这使老太婆和谷家英都感到意外,但老太婆依旧平静地说:

“我要制寿木,妆老衣,活一年还要吃穿一年,还要吃药治病,你就先拿三千吧!”其实,她的后事安排,家英早已为她准备好了。

“行,行!我等会就给你取钱来。家英妹子,这是给谷杨的钱你先拿着吧。”他朝窗台指了指。谷家英故作感激地说:

“您真是我的大恩人,您解了我们的大围啦!叫我们怎样为情呢?”

“互相帮助嘛,毛主席不是说过,要我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他当年为当‘典型’,毛主席语录背得不少,现在还经常引用,家英说:

“您现在若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就直说吧……”

“唉……,这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呀,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说呵。我老宽现今有三件难事求你家英妹子,也请老人家为我作主。”

“老宽,你说吧!”老太太说。

“妈呀,家菊跟家英一样,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一定希望她一家过得兴旺红火呀。”

“那是当然的,不过你们这几年不是发财了么,家道正红火着哩。”老太太说。

“红火个啥呀,光有钱有什么用?您看我们家,除了德福结婚了,其他还有四条光棍呢,毛主席说了,人是最宝贵的,这人发不起来,家道怎么兴旺呢?”

“您直接说您三个条件吧!”谷家英说。

“不是条件,是请求!我想请求您们帮助的第一年事是:我想用我的好地,换您们的一块屋场,我想在您们屋旁做几间屋。”

“您谷家大屋宽天宽地,挤到我这儿山旮旯里来干什么?”这个条件是谷家英没预想到的。

“我寻思,我们家人丁不健旺,主要是屋场不好,前不久我请阴阳先生看,他说这谷家湾附近,就您们这个屋场能出很人,是一块宝地。”他说完,舒了一口气。

“第二个要求呢?”老太婆想说话,家英瞟了他一眼,她止住了。

“也不是要求,是请求,这第二条,我请求您们把谷柳姑娘嫁给我家德喜!”老宽说着,一双眼睛在家英母子脸上梭来梭去,密切注意两人的脸色变化,但家英仍然静如池水,她问: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这第三个……”他吞了半截话进肚里,又吸进一口气进肚里,以增强说话的底气,家英仍然平静地说:

“说嘛!”

“家英妹子,你都四十五岁了吧?老这样过着也不是个事,到时候,妈百年了,孩子们不在身边,凄惶哩!你岔个伴吧!”

“哦?他姨爹要给我保媒呀?这事应该我求您,怎么就变成您的请求了呢?”

“我是想,我们家家厚兄弟,虽说是哑巴,可心眼好,又会做事,他也算等了你二十多年,你们是不是可以结个老来伴呢?”老太太想说话,家英又用眼神止住了她,仍然平静地说:

“就这三条?”

“我都说完了,算我求您们了,您们能帮助我,让我怎么帮助您们都行!”他说得很恳切,眼眶里似乎湿润了。

“您说的三条我都听清了,我一条一条回答您:这第一条,您要到我这屋场做屋可以,只要您愿意,修条街都可以;第二条,孩子们的婚事由他们自己作主,如果他们真心相爱,我不反对;这第三条,我明确告诉你,办不到,当年您们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我没嫁您哑巴弟弟,现在也绝对不会。”

“您是嫌家厚是哑巴的吧?如果是这样,让家菊跟哑巴过,我……”他鼓起劲,还是没说出后半截。

“你跟我过是吗?”家英扬起头,看着他那瘦筋巴骨的老脸,似乎很感兴趣。

“是的,是的!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您跟我姐姐商量过吗?”

“不需要,这事我说了算。”

“闭上你的臭嘴吧!你说了算个屁,老娘都不答应!”老太婆终于忍不住了,她突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老宽:

“你……你还想占我两个女儿?你想毁了我两个女儿?你……你也欺人太甚了……”她身子摇晃着,家英走过来,扶她坐下,转过身来,仍然平静地说:

“老宽队长,都几十年了,还没死心么?别费这番心思了吧!女人也是人,不是谁都可以披,谁都可以扔的蓑衣!她走向窗台,提起钱袋,扔到老宽手上:

“忙你的去吧,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了。”说完,径直走进里屋。

“谷家宽,你滚吧!”老太婆仍然余怒未消,老宽只有悻悻走出。

“哼,没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到底是野种!一窝野种!死了祖坟都进不了!”走下道场坎,他才开始嚷起来。

6

天刚麻麻亮,他们母子三人就走在去渔洋关的小路上了。谷杨今日要去上学,他妈送他顺道去一趟枝江县,他们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赶乘十点钟渔洋关到宜昌的班车。谷柳泪流欷嘘地送着他们。

谷杨兄妹昨天到镇农行信用社没有贷到款,因为他们没有存款或财产作抵押,回家之后,四个人商量到下半夜,还没有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老太婆说:

“卖掉我的寿木吧。”谷柳说:

“把耕牛卖了吧,我宁愿用锄头挖地!”但这些都不现实,即使能卖,也来不及。末了,谷家英说:

“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有找他。“

“找谁?”兄妹同时问。

“柳杨,谷柳的柳,谷杨的杨。”她说。

“啊?这么巧?怎么他的姓名刚好是我们的名字?”谷柳瞪大眼睛。

“怎么?柳杨还活着?”老太太也十分惊讶。

“是个什么人?”谷杨问。

“是你们的生身父亲!”谷家英说。

“啊,父亲?我爹他还在?”谷杨问。

“妈,你不是一直说爸爸死了吗?”谷柳问。兄妹俩同时惊异得眼睛都变了形。

“家英,都告诉孩子们吧!孩子们都长大了,哪样的事丑,哪样的事美,他们自己能掂量了。”老太婆说。

“杨儿、柳儿。你们听到有人骂我们野种吗?”谷家英问。

“听到过,小时候常听到。”谷柳说。

“姨爹就骂过哩,他骂我们是几代野种。”谷杨说。

“是的,我们一家人,好长时间一直是湾里的人瞧不起的。他们认为我们给谷家湾丢了丑,是野种。”

接着,两位前辈为谷二兄妹讲述了藏在心中几十年,从未向人倾述的痛心疾首的往事。

谷家湾到老宽的爷爷谷兆本手里,已经发展到四十多人了。谷兆本是这里的甲长,自然也是族长。这里偏僻闭塞,地老天荒,一直十分贫穷。别处的姑娘没有愿意嫁到谷家湾来的,湾里的姑娘却要嫁出去。所以能娶上一个媳妇,成为这里男人平生最高奢望。谷兆本也是运气好,他在山路上,拣到了一个饿得半死的女叫花子。背回家一洗涮打整,倒也眉清目秀的,便做了自己的老婆,让那些光棍汉羡慕得要死。光棍们打熬不住,也常围着他老婆转悠,谷兆本虽时时提防,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样便常有偷桃窃李的事发生。谷兆本起初对那些偷窃者非打即骂,哪知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闹得他在湾内众叛亲离。湾内为女人打架斗殴的事经常发生,弄得不少家庭不得安宁,家业凋敝。这时候,谷兆本也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谷才富,小儿子叫谷才贵。谷兆本为了扭转谷家湾衰败的局面,也为自己家庭的安宁和两个儿子以后能娶上媳妇,他在湾内订了条规矩:这里的姑娘只准进不准出,姑娘出生后就要订下娃亲,并用行政的、家族的手段坚决推行。这一招果然凑效,十多年后,待他两个儿子到成家年龄时,这里的光棍大减,男女基本达到了平衡。

谷才富就是老宽的爹。他在二十多岁时,正碰上了贺龙领导的红军在这儿活动,一些从未接触过山外男人的姑娘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长得威武的男子汉,心里躁动了。谷才富从小订下了娃娃亲的堂妹就是一个,她跟一个红军分队长好上了,并且要跟他出去闹革命。谷才富听到后带着几条汉子在她屋后草丛里蹲了三天,终于在她回家取东西时把她抓住了。藏在山洞里半个月,只到红军开走了,才弄回家拜了堂。后来便相继生下了“七个月的神”谷家宽和哑巴谷家厚。

谷才富结婚了,可他弟弟谷才贵还没弄上媳妇,他从小订的娃娃亲在五岁时出天花死了。他看上了另一个姑娘,是他的姑表妹,叫谷才妮。这位标致姑娘早已跟人订了娃娃亲的。谷才贵为得到她,到区公所去报告‘匪情’时硬说她那娃娃亲男的通红军,让区里抓去把人整死了。谷才贵的事情做得不太机密,谷才妮知道了死活也不嫁给他。才富才贵两兄弟带人去硬把她塞进花骄,抬了来。谷才妮大闹婚堂,掀翻了供桌,砸破了供屏,捣乱了新房。富、贵二兄弟把她绑起来,要强奸她。她又咬又踢,拼死反抗。兄弟俩没办法,把她捆着丢在柴棚里,不给饭吃,想等她饿得没力气了,再慢慢享用她。这时,他们家请了一个弹花匠在打棉絮。他是宜都县的人,串乡到这里来了,弹花匠看到这姑娘可怜,偷偷解开了她,她才逃出来。她藏在山洞里一个多月,后来才妮爹去富、贵家苦苦求情,要求放她一条活路。谷才富说:你女儿不嫁我兄弟可以,但不许跟别人结婚,不许出谷家湾,否则就烧了你的屋,打死你家人。

从此,谷才妮失去了婚姻的权利。但青春的力量是无法压抑的,她跟那个弹花匠好上了。他们只能偷偷摸摸来往,只到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纸再也包不住火了。谷才富召集全乡的人,把才妮弄到祖坟前跪着,要她交出‘野种’是谁。她牙都咬出了血,始终没说一个字。才妮爹向他们求情,谷才富说:你们家偷人养汉败坏了谷家名誉,破坏了湾里的规矩,从此不许在谷家湾住,死了也不准进祖坟,于是他们家被赶到了笔架山下搭棚而居。

但这相反给才妮与弹花匠来往制造了方便,一来二往,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女儿。弹花匠准备在孩子满月后,把他们母女三人带到宜都去。富、贵二兄弟知道后,派人捉住了弹花匠,适逢区里给他们分配有征兵任务,谷才富就交上了弹花匠。那时正是国民军溃败之时,弹花匠一去便没了音讯。

弹花匠留下了两个女儿,就是谷家菊和谷家英,他们的母亲就是谷老太婆谷才妮。

请你不要将我们的地址告诉我爹,只说我和妈都还活着就行了。

好了,再不敢说吻你了,握手吧!

哥:德喜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二封信是谷柳写给德喜的:

德喜哥——我永远敬爱的哥哥:

你好!姨妈回家了吗?我们一直在为她担心,妈一说起她就掉泪,我跟妈说,德喜是个精明的、孝顺的儿子,他会找他妈的。

德喜哥,我们走的那天,我去你们家找过你,你去寻姨妈了还没回来,我们便只有不辞而别了。但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那天,我和妈随爸爸到了枝江,我是办了户口迁移证走的。山、田、房子都交给了村集体,我们再回柴埠溪就是客了。我妈和爸已正式办了结婚手续,同奶奶一起同住在县教研室宿舍。单位上照顾我爸,将单位一个临街的门店优惠租给他,妈现在开着一个小副食店,每月收入一千多元,她过得很充实,也很高兴。

我已到了省城武汉,在云鹤大酒店做服务员。这是我哥介绍我去的,哥说:有一天,他去他老师陈金镝教授家问功课,正碰上师母在家。师母是云鹤大酒店的经理。师母只夸我哥长得帅气,我哥说:我妹妹才长得好哩,比城里的姑娘都漂亮。就向她介绍了你的情况,师母说:人长得漂亮也是资本啊,这么宝贵的资本不开发利用,太可惜了!马上通知她来见我!就这样,我就当上了大酒店的服务员。经理待我很好,说过些日子还要送我到深圳进修,要培养我当大堂副理哩!

我现在生活得很愉快,同哥也经常见面,只是想妈,想爸,想姨妈,也想你。

德喜哥,我是真心爱你的。从我有男女相爱最初意识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没装过别人。你知道吗?我曾经多少个不眠之夜,在心里描绘着我俩结合后的幸福图景啊!但是,残酷的遗传学规律告诉我们:我们不能结合,我们结合后不仅不会有幸福,还可能有无限的痛苦和悔恨。说实话,近亲不能结婚的观点我一直是不接受的,也不愿意接受。加之谷家湾的人们一直反对这个观点,我便认为:这个政策是上面为控制人口而采取的策略宣传。自那天教授的话后,我才思索这个问题。来汉后又同哥哥讨论这件事,我才从真正意义上明白:近亲结婚是饮鸩止渴,是杀向后代的无形的刀。我初略统计了一下,谷家湾共百十来口人,竟有二十多个智力低下者,还有五个哑巴,两个侏儒,三个豁子,两个母猪风,两个血友病,不健全人数已近一半,除了近亲结婚和通婚半径太小以外,我们还能找出什么其它别的原因呢?

德喜哥,你千万别误会,别以为我是到了大城市瞧不起你了,把你丢下的。其实,我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候,我的心里在淌着血呀!我记得你那天在柴埠溪下面说过,可以等我一万年的,一万年太久,你就等我五百年吧,五百年后,我们的基因几经优胜劣汰,两人身上相同的劣质基因没有了,我们再结为伉俪吧!

老宽刚进屋,锄头还没放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喊:

“老宽队长,给你信!”一个乡邮员向他走来。

“信?谁给我信?”老宽第一次接到信件。

“不是给你的,一封是给谷柳的,一封是给谷德喜的,他们都不在家,你是队长,就代他们收了吧!”乡邮员说着就走了。老宽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他儿子德喜写给谷柳的:

“柳妹:

你好!那天离家时到你们家去道别,不想你们不在家,分别时没见上一面,心中很不是滋味,我很想念你们。

我已找到了我妈。我听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说,他在往枝城去的路上看到过一个疯女人,被汽车撞倒了,估计人拖到市里哪家大医院了。我赶到枝城市,找了五家基院,没有找到。后来到交警大队去打听,才在一乡卫生院找到我妈。她只受了点皮肉伤,不几天就治好了,只是仍旧疯疯癫癫。我把她送到了沙市精神医院,医生说:她是精神分裂症,只要调理得好,是可以治好的,只是要脱离原来的生活环境,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

住院一个多月后,她的病好多了,医生说再住两个月就可以恢复正常。可我带的钱用完了,医院催我交钱,否则就要停药出院,我想回家找爹拿钱,可妈不让我走,妈说:不能让老宽知道她的下落,她这辈子不想见老宽了。后来我找院长求情,请求他们一定要治好我妈的病,欠的钱我一定在一年内还上。院长很同情我,看我身体好,又聪明本分,便让我在医院当了一名锅炉工,还给我一个单间住房。我现在每月五六百元的工资收入,妈住院也免交了不少费。现在,妈的精神很好,每天还能给我做饭了。我下班后,除了陪妈以外,还有很多空余时间,经人介绍,我报考了自修大学,准备钻研一下农、林、特方面的知识。我想,不管能不能拿到毕业证,学了总会有用的。我打算学了以后再回柴埠溪搞开发。我现在生活得很充实,只是一静下来总想你们,特别想你。

柳妹,我的好妹妹,从内心讲,我真的很爱你,我觉得你是天下最完美的姑娘!但是,老天爷不公平,偏偏让我俩是表兄妹,而表兄妹是绝对不能结婚的!那天,我们碰到那个医学院教授以后,我一直处于极度的痛苦和思索之中。后来,我又找了一些书看,来沙市后又询问过几位医生,认识到,近亲结婚是遗害无穷的。我们不能为了我们一己之爱,而贻害了孙后代,贻害整个社会。

柳妹,我的好妹妹!如果有来世我们再投胎为人的话,我们相约:要分别投在相隔千里没有血缘的两个家庭里,再让上帝通过无形的红线把我们拴在一起。那时我们俩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我们的后代也将是全世界最健全、最聪明、最漂亮的!柳妹,你说呢?你能理解我吗?

起初,谷家湾的人都很鄙夷笔架山下一家人,根本没拿正眼看过这两个“野种”,但不多年,当她们越长越大,越长越美,成为百里柴埠溪远近闻名的两朵花时,他们不但正眼相看,还要赶着死盯盯地看了。

解放后一段时间,谷才富家被冷落过一段时间,因为他是伪甲长,又是富裕中农,他两个儿子家宽、家厚的婚事也迟迟未有解决。家宽为人精明,又读过五、六年书,在“四清”运动到来之时,他表现“积极”,揭发了原队长的“四不清”问题,驻村工作队很赏识他,便让他当了队长。从他当队长那天起,他就立誓要娶笔架山下两朵花。尽管他兄弟俩大这姐妹俩十一岁。谷家宽算计:表面上是两兄弟娶两娶两姊妹,等娶进去,他弟弟又聋又哑,等于两朵花都归他了。

他带着哑巴弟一次又一次地去笔架山下求婚,母女三人总是不搭不理的。谷家宽利用队长权利,把谷才妮弄到队委会去,与人轮番作工作,不许老妈妈回家,不许她吃饭睡觉。谷家菊告到“工作队员”那里,工作队员出面协调,却来了个折中处理:一方面批评谷家宽的作风,一方面要求谷才妮一家要支持队长的工作,解决队长的后顾之忧,再三作工作,让谷家菊嫁给了谷家宽。

但老宽对家英仍不死心,多次纠缠,软硬兼施,逼家英就范,却讫无成功。一来家英坚决不从,二来家菊从中帮忙,老宽一逼,家菊就要跟老宽拼命,。

谷家英本想走出柴埠溪,远嫁他乡的,无奈丢不孤苦的母亲。一晃二十五岁了,还是单身一人,有一次她从渔洋关买东西回来,路遇一年轻男子与她同行。一问,知道是新调到谷家湾来教小学的柳杨老师。比她大四岁,尚未成家。一路谈得十分投机,双方都有了那一点儿意思。后来一来二往,就定下了终身。

柳老师老家在枝江县,家里有年迈的父母无人照顾,他同家英商量:结婚后,将家英母子接到枝江,让她侍养三位老人。可家英母亲不愿意,她故土难离。她去商量大女婿谷家宽,想跟他们过。老宽问明缘由,才知他多年求之未得的美人要远嫁他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破坏了谷家湾祖传规矩,二走了他心爱的人,三凭空增加了他养老的负担,他思考着怎样扭转这样的一个局面。

家英和柳杨确定关系后,来往频繁了。又都是大龄青年,怎禁得住情火炙烤?他们暗中同居了,家英时不时在月夜下,进入柳杨学校那间小屋。谷家宽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天,他请来了大队民兵连长来队里“研究民兵工作”。会开到半夜,突然有人来报告说有人在学校进行流氓活动。民兵连长带几个民兵到学校将家英与柳杨双双捉拿。柳老师百般解释,哪里说得清楚:民兵连长一声令下:“给这个臭流氓一点颜色看看,看她还不老实。”几个民兵包括哑巴家厚在内拳脚顿时都上去了。当即打得柳老师遍体鳞伤,还打断一条腿。这时候,老宽“赶来制止”住了他们。“严厉批评”了民兵们的过火行动,当即让人放了谷家英,将柳杨送交区文教组。

后来,区文教组派人来调查了解,大队民兵连长及小队干部、民兵众口一词:“杨柳奸污妇女,被发现后逃跑摔断了腿。”于是柳杨被开除了公职,遣送回了枝江老家。

后来,谷家英生下了谷杨,谷柳。

过了些年,谷家英只身去过一次枝江。柳杨过得相当艰难,父亲已经去世,他驻着双拐,跟他年迈的老母亲生活,靠摆一个瓜籽摊糊口度日。家英家也是困难重重,自然无法接济他。他俩抱头痛哭,最后仍然只能挥泪而别。双方约定:来世再作恩爱夫妻。去年,柳杨突然给家英来了封信,寄来了一千块钱。信中说,他经过多年的上诉,组织反复调查,已经给他平了反,恢复了工作,现在在县教研室担任教研员。他已将母亲接到县城同住。现寄来一点钱,以尽父亲抚育子女之责。

家英缓缓地叙说着,老太太时不时地补充一些细节。加进一些她的评说。对于后面柳杨的情况,老太太是不知道的,她埋怨女儿说:

“杨柳还活着啊,你怎么不早告诉妈呀!”

“妈,您还健在一天,我绝不会丢弃您去和他在一起的。他也不可能丢下母亲来到五峰,我若告诉您,只能增加您的苦恼。”“爸爸也太苦了,我们忍心再找他要钱吗?”沉默了一会儿,谷杨才这么说。

“不到紧急处,我是不应该去找你的父亲的。”家英说。

“我们暂时向他借点钱,一定要还他,我们这么大了,千万不能让残疾的爸爸供我们。”

……

他们三个赶到渔洋关车站时,离开车只差十分钟了,谷杨和妈正要上车,突然车站外有人喊:

“谷杨——等一等——”一个人向他们跑来。

“德喜?德喜哥,你怎么来啦?”谷杨兄妹同时问。

“嗨,好险啦,差点没赶上。给——谷杨,他掏出一大摞钱,全是十块以下的小票子。

“你这是……”家英问。

“小姨,你放心,不是我爹的钱,这其中二千一百六十八元,是我这两天找我们村一户户募捐来的;其余的八百三十二元是我自己攒的私房钱。本来想到银行换成大票面的,来不及啦。”

“太感谢你了,德喜哥。”谷杨紧握他们的双手。

“喜哥,我给你鞠躬。”谷柳调皮地一鞠躬,又送去一个甜笑。

“德喜呀,你这钱,我们收了,但等我们缓过劲来,还是要还的。”家英真诚地说。

“小姨,你这话就见外了。”德喜说。家英转向谷杨说:

“既是这样,我就不到枝江去了,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不,妈一定要去的,我也要去看看他老人家,即使不要一分钱也要去看的。”谷杨说。

“妈,您也应该去见见他呀!都这么多年了,我也去吧,他见着我们这么一对儿女,又见哥哥考取了大学,不知有多高兴呢。”谷柳说。

“不,谷柳,婆婆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千万不能走,要照顾好老人家,以后再去吧。”家英说。

“好,我听您的。”德喜在旁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谷柳,谷柳说:

“等会回去路上告诉你。”

7

九月的柴埠溪,仍未卸去夏日的浓汝。溪中是绿茵茵的水,溪旁是绿郁郁的林;只有两岸峰崖峭壁上,悬藤垂萝之间,间或露出些白色、灰色或褚色;崖上的草树,多数仍在英姿勃勃地接受艳阳的检阅,只有少数孱弱者露出些须的疲惫和羞赧。

谷柳和谷德喜在溪里小路上走着。他们早上出溪时走的是岭上,这时走的是溪下。岭上的路是溪里人出溪常走的路,路大一些,但多是上坡下岭;溪下平缓得多,也近一些,但却麻烦得多,要过十八道湾,趟十八道水。如今是丰水季节,涉水过溪难免要脱掉鞋袜,卷上裤管。

走溪下是德喜的主意。送别了谷杨母子以后,他说:

“谷柳,我们沿溪走吧。”

“我可没走过,为什么?”谷柳问。

“走溪下清静,又好玩,我们可以尽情地说呀唱呀的。”

“依你的。”她说。

他们从松林坪进溪口,没走了三里路,就要涉水过溪了。这是一个水面较宽的浅滩。来到水边,谷柳突然明白了德喜走这条路的用心。心里觉得甜甜的,脸上却故意露出了愠色,噘着嘴不往回走。

“德喜你骗人,走溪下要过水,我过不了,我回去跟岭上走。”拔脚就往回跑。德喜一看急了,追上来。

“谷柳,谷柳,停住停住,这过水有什么难的呢?哎……你别跑呀。”

“不,我就要走山上。”她跑得更快了,德喜也快步追上来。眼看就要追上,谷柳故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唉哟……唉哟……我的脚啊……痛死我罗……。

她一边叫一边揉着脚腕子。德喜一看脸都白了:

“哎呀,不得了啦!你干嘛要跑嘛!”

“你追我我不跑呀,象狼一样扑来。”

“都怪我,快,我看看摔伤了没有!”他头上和汗都急出来了。谷柳仍然叫个不停:

“哎哟,疼死我了!脚腕扭了!”

“快脱下鞋袜我给你揉揉!”说着,不由分说,蹲下来扳过她的脚,脱下鞋袜,揉了起来。

这脚真迷人,雪纯粉白,玲珑剔透,像笋,像玉,又像冰,富有弹性而又温润细嫩。德喜揉着揉着停下了,呆望着那只脚:

“这脚长得真漂亮!”他不自由自主地说出了口。谁知谷柳一听一跳就起来,穿上鞋就跑。这回是往水边跑的,她一边跑一边嚷:

“德喜你日决人,光脚好看什么用?哪有赞扬别人脚的?”德喜愣在那,心里砰砰真跳,不知错在哪。看谷柳跑远了,才赶上去。直到又回到刚才的河边,她停下来。回过头来“扑哧”一笑:

“傻喜哥,真是个傻喜哥!”德喜恍然大悟,脸刷地一下红了:

“嘿嘿嘿,柳妹,你逗我玩哩!”

“不,我还是要回去走岭上!”谁知她又阴了脸,要往回走,德喜说:

“你疯啦,都走几里路了,又回去,你想今晚在路上过夜呀!”

“不,我今日不能过水!”

“为什么?”

“你不懂,女孩子的事!”

“不懂你就告诉了嘛!”

“我……,我来好事了!”说完瞟他一眼,神秘地一笑。德喜脸又一红:

“哪怕什么嘛,我来背你呀!我就是为要背你过河才决定走这条路的哩!”

“我不,德喜你坏,你坏!”她又要转身离开。德喜一看慌了,走过去,猛地背起她,鞋都不脱就往河里跑。谷柳在他背上手脚乱动,一边喊:

“坏德喜,你放下,快放下!”德喜哪里听她的,一个劲儿往前走,看看走到一个有软沙的地方,谷柳猛地用双手蒙住德喜的双眼。德喜什么也看不见,一脚踏在鹅卵石上,“扑通”一声,双双跌到河里,溅起的水花扑了几丈远。

德喜呛了一口水,爬起来,睁开眼,看谷柳躺在水里一动不动,这下真的吓出冷汗来了:

“你看你看,出大拐啦!都怪我,你这个时候怎么能浸水呢!你要得病了!我真该死!”说着用力打自己的脑袋。谷柳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德喜弯下腰,准备抱起谷柳。谁知谷柳突然伸手把他的脖子猛地一拉,他又跌到水里,扑了一脸水。待他翻过身来,仰躺着睁开眼睛,谷柳却正笑吟吟地跪在水里望着他的脸哩。

“傻德喜,逗你玩哩!”说着,她飞快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德喜觉得一股电流迅速传遍全身,从头到脚都有一种酥酥的感觉。他仰躺在水里,看到蓝天白云下一张鲜活生动秀色可餐的脸。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怕过于冒失。他努力克制住,平静地轻轻地问:

“柳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嗯呵,喜哥,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她顿了顿,又说:

“但是,你还要等我四年,我要同妈一起,用我们自己的力量供哥哥读完大学!你能等我吗?”

“能等,等你四十年,四百年,一万年都行!

……

他们双双在水里泡着,喃喃地细语着。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他们上空飞来飞去,叽叽啾啾地欣赏着,评说着这一对人体佳作。

过了好一会,他们站起来,向前走。他们浑身都滴着水,本来很薄的夏装此是紧贴在身上,全身各个部位的轮廓都十分清晰显现出来。谷柳觉得很狼狈。她说:

“喜哥,你走前头,不许往后看呵!”德喜乖乖地走在了前面。这时候,谷里吹起一阵凉风:

“啊嚏……”谷柳打了个轻脆的喷嚏,德喜转来身来:

“看你,着凉了吧!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晾晾吧!”

“傻喜子,这荒山野外的,到哪儿去弄衣服换?”

“那你脱下来拧拧再穿吧!”

“喜子你又使坏,别有用心,我不脱!”

“我闭上眼睛不行吗?”

“那可以,我到前面草丛去弄,你把眼睛闭上!”说着跑了过去突然又跑回来:

“不行,你得把眼睛蒙上!快,脱下衬衣!”德喜只得从命。谷柳用衬衣蒙住他的眼睛。德喜道:

“这算什么男女平等啦?我打赤膊你可以看,却不许我看你一眼,真是!”

“乖乖呆着吧!我过去脱衣服呵,注意,我让你打开才能打开呀!”

“晓得!你快点吧,这蒙着眼真难受的!”谷柳跑到草丛里面,德喜静静地等着,想象着谷柳在脱哪件衣服。突然,谷柳一声惊叫:

“啊呀……我的妈呀……”德喜大惊,一把扯下衬衣,跑了过去。一眼看见一条五六尺长的菜花蛇在草丛里爬着。德喜一个箭步冲上去,飞快地捡起蛇尾巴。

“德喜……小心啦!”她不敢看了,用双手蒙住眼睛。德喜抓起蛇尾,象甩鞭子一样猛力一抖,那蛇便怏了。他用力向远处抛去。

待他丢了蛇,转过头来,一副人间最美的奇观在他眼前展现,惊得他心跳都似乎停止,血液似乎凝固了。他两眼直直地看着:

一具冰晶玉洁的酮体,象一尊冰雕立在了他的眼前。她浑身上下仅有巴掌大一块小裤衩。乌黑油亮的长发象瀑布一样散落在肩上臂上;雪白的脖子圆润如玉,两个美人骨自然突兀;一双雪白的纤细的小手蒙住双眼;两臂在胸前正好挡住了那一对挺拔乳峰的峰巅,却未挡住那厚实而弹性可视的峰体;腰身细如玉瓶,腹部微微突起,一只精巧略陷的肚脐眼嵌在正中,肚脐眼下有一颗蓝色的小痣,再往下便是那紧贴肉身的湿漉漉的粉红色的裤衩,粉红色中隐隐透出一簇绵绣……

他呆望着,刚才似乎停止的心跳突然启动,血液陡然畅奔;他呼吸急促起来。

谷柳蒙着眼好大一会没听到动静,猛一打开眼,见德喜正傻呆呆地盯着她,低头一看,吓得又一声惊叫:

“哎呀,妈……”她急忙捡起地上的衬衣蒙在胸前。

“德喜,你太坏了,我没让你来,你怎么来了?快闭上眼!快呀!德喜!你快闭上!你不闭,我来给你蒙上!”

她走向他,刚一靠近,德喜却一把搂住了她,谷柳没有挣扎,她觉得他的身体似一团火,她又觉得他的身体似一个巨大的磁力场,她更觉得他的身体似一个深深的沼泽。她似乎被烤化了,变得象一滩水;她的身体被吸上去了,她毫无自支能力;她的身体要陷进沼泽里去了,越陷越深。于是她只有用两臂拼命搂住他的胸腰,不让自己下陷。但是没有用,她觉得她的双臂软弱无力,她觉得她已陷进沼泽,只剩下头在外面了。她唯一可以发挥作用以自拔的只有嘴了,她试探着用嘴唇寻求着力点,可她触到的也是两片冰凉的嘴唇。没想到当四片嘴唇触上的时候却有那么大的力量,象两个正负电极,一粘上就拉不开了,比用手拽住还紧。

嘴唇一粘牢靠,她不必用两臂拼命搂住了。于是他俩都腾出手来,他和她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带有强烈的电荷,触到哪里身体就麻到哪里,就酥到那里。他们都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往下拽他们的手,于是,“触电”的区移在慢慢下移。

她觉得有一股似火山溶岩的东西在她体内乱冲乱撞,寻找突破口,终于寻到了一个薄弱处奔涌而出,她只感到她已被火山埋葬不复存在了。他也觉得有一股似火山溶岩的东西在体内乱冲乱撞,寻找突破口,但是没有找到薄弱处,冲不出来,便莫名其妙地将他身体某些部位弄变了形,他只感到裤头太紧太紧……

我这是怎么啦?他突然问自己,我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将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神圣的东西破坏呢?那神秘的力量呵,你不要往下拽我的手了吧!

这是怎么啦?她也突然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告别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少女时代,这么早就成为少妇么?难道我就这样仓促地跨过人生一道最神圣的门槛么?

他们都突然清醒过来。几乎是同时,他们拔下了最上面两个电极,随之,双方轻轻推开。

“喜哥,我们将最美好的时刻留给新婚之夜吧!”她微微喘着气说。

“真对不起,没让你同意就过来了,该死的蛇!”他胸脯仍然在强烈的起伏着。他呼出一口气,接着说:

“我闭上眼,你赶快穿好衣服吧!”说着,他平静地闭上眼,又转过身去。谷柳很快地穿上衣服……

离笔架山还有四五里的时候,他们进入了谷柳家的“责任山”界。这里的游客多了起来。路旁有一棵山楂树,那树上的山楂果结得密密匝匝,只是没有成熟,都是青果。

“喜哥,我要吃猴枣子,你上去给我摘几个!”这里人叫山楂为猴枣子。

“怎么呀?这么灵啦!我才搂你一下,你就想吃酸啦?”德喜故意说得一本正经。“吃酸”是怀孕的反应,这里人常用这个词开玩笑。

“好你个坏喜子!”她冲上去,用拳头擂他的背。

“好,我给你摘!”他迅速往树上爬,谷柳却在下面揪住他一只脚:

“滚下来吧,你坏,我不要你摘!”她硬把他拖下树,自己爬上去。她在树上一边摘着山楂,一边用山楂向德喜砸着,德喜捡起来,又向树上掷去。两人正闹着,突然走过三个游客: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老头一边走一边喊:

“喂,快下来!你们这两个小青年,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怎么啦?”谷柳问。谷柳边跳下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要讲求公德!游览风景区,是不能随便动里面的一草一木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摘树上的水果呢?”老头和蔼而恳切地批评道。

“老爷爷,这是我自家的责任山哩!”谷柳向老者微微一笑。

“你们不是游客?”老者很惊讶。

“我们就在附近住,老爷爷,到家去坐坐吧!”德喜说。

“哦……谢谢,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城里来的游客哩!你们柴埠溪的姑娘小伙长得可真不错呀。来,我跟你们照张相!”

9

老太太谷才妮没有埋进谷家祖坟。老宽坚持说要请她进祖坟,埋在“才”字派一起,可谷家英不同意。她说:

“我们一家野种,没有资格进祖坟!” 于是老太太就埋到了笔架山下。

在老太太出殡后的第二天,谷家菊就失踪了。那天早上起来,德喜要到镇上去给妈买药,让老宽来照护她,可到下午德喜回来时,见他爹在床上蒙头大睡,却不见了妈。德喜发动全组人找,连天坑、山洞、林中都找遍了,不见她的踪影。有个采药老人说,看到一个疯女人披着头发,时哭时笑地沿柴埠溪走下去了。

德喜知道,她出走了,她会到哪里去呢?他想,她是不会有具体目标的。德喜决定走出柴埠溪,甚而走出五峰,到山外去找。他打点好一个行李包,带了几千块钱,对他爹说:

“爹,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去寻妈了。寻到了我也许回来,寻不到,我就不回了!”

德喜走了,走到道场边,回头看了看象一条街似的谷家大屋,还有在大门口为他送行的五个男人:象枯树桩一样立在门槛外的老宽——并不是他生父的他的爹,两用个莫名其妙眼神看着他的哑巴——他的二哥和哑叔,木呆呆地淌着混浊眼泪的他的大哥,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位未满十日,因为没有奶吃饿得奄奄一息的他的侄儿,一股咸咸的、酸酸的液体充盈他的鼻腔和喉头。

他用力把它吞进肚里,猛然转身,走了……

德喜走之前,到笔架山下去过一趟,想找谷柳和小姨道别。可他们的大门紧锁着,屋里悄无声息,只有屋旁那一圈一丈多高的半拉子土墙上,一群麻雀在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三个月后的一天,老宽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哑巴弟弟去了谷家祖坟。他们不是去祭奠谁的,他们是去埋葬他唯一的孙子去的。他为他孙儿取名叫谷成龙,但可惜不久就变成了一条死龙。他在埋孙子时,第一次违反了祖宗留下的传统规矩:没按尊卑上下埋。因为按规矩,“成”字派应埋在坎下一块田里,可那里还空无一坟。老宽想:让这三个多月的小娃子孤零零地在一边,多可怜啦!谁照顾呢?跟他妈埋在一起吧。埋好后,他又觉得似乎不妥,觉得不应该破坏祖传统规矩,但立刻又自我宽解了:虽然成龙辈份低一点,但毕竟是谷家后裔呵,总比“野种”混进来好呀!突然,他想起丈母娘说他也是“野种”的话,又觉得十分不安起来:我死后该往哪儿埋呢?想着想着,无边的矛盾与痛苦向他压来,他的头疼得炸炸声。

“哼!我黄昏?告诉你谷家宽,我清醒得很,反正你也没把我们娘母子当人,我就再告诉你一个实话吧,你小儿子德喜也不是七月生的。”

“妈,你真气糊涂了,别说这些呀。”家英在旁劝道,谁知老宽一听这话,声音又高了起来:

“什么?你说清楚,你既然说到这里去了,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谷家宽,这事由我来说,我想前想后,也没什么对不起你,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谷家菊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了。

“谷家宽,你还记得你去修铁路的那一年吗?你走了,把三个儿子一个哑巴弟弟丢给了我。儿子最大的才六岁,最小的一岁多。我一个人又要下地挣工分,又要操持家务。你哑巴弟弟不但不帮我的忙,还经常来烦我。有一天,他半夜摸进我房里,要对我非礼。我把他掀出了房门,哪晓得,他气得跑了几天不回家。我背着老三德寿满山遍野地找呀,找了三天,才把他找了回来。可这三天,屋里两个儿子没人照顾,又饿又冻,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我急得四处请医生,可他们都嫌我们这儿远了,不肯出诊,好不容易请到一个从湖南来的游方医生,他守着治了三天,治好了我两个儿子的病,可他要一百块钱的出诊费。那时候,我们连十块钱的票子都没见过,哪来这么多的钱。我让他在我们家随便挑点他看得上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上。最后说,什么也不要了,让我跟他……我当时有什么办法呢。”

“好你个狗杂种,你背着我偷人养汉,瞒了我几十年,你还有脸说呀。”老宽气得青筋直冒,粗气横洒,冲上去对家菊就一阵乱打。众人上前拉她,他象一条发了疯的黄轱牛,提着一把椅子不让人拢身。老太太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她摇摇晃晃走上去,指着老宽:

“你……你……你要打死我女儿,先打死我吧!我老婆子跟你拼啦……。”朝着老宽一头撞去,老宽一让,老太太一头撞在椅子上。一把硬扎扎的椅子被撞散了架。老太太倒在地上……

老太太被弄回家,一直昏迷不醒。德喜连夜从渔洋关镇请来几个医生医治,都无力回天。三天后,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老太太死时,谷家湾所有的人都在。直系亲属中,除了谷杨以外,都给他送了终。就连谷家宽也一直跪在他的床前,矶哩咕噜念着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家菊坐在床头,一时发出惨烈的恸哭,一时发出骇人的大笑。——她已经疯了,床前还有一位人们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他拄着双拐,人们记起,这是当年在谷家湾教过书的柳杨老师,他是随他女儿谷柳来的。

“同这两位青年朋友一起照吧!谷柳热情邀请那两位青年,照完相,老者又问:

“你俩是夫妻,是恋人,还是兄妹?”

“您猜猜!”谷柳说。

“看你们那热乎劲儿,是恋人吧!”老者说。男青年却说:“不,我看他们是兄妹!”

女青年说:“对,是兄妹,你瞧他俩长得多同相!”

谷柳笑而不语,德喜说:

“您们都猜对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三人同时惊讶地问。

德喜说:“我们是恋人,也是表兄妹,她是我小姨的女儿。”

“那怎么行?”老者睁大双眼。“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呀。”

“您们那儿不行,可我们这儿行,我们谷家湾世世代代都不禁这个。前些年,上面来人宣传过,可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相信。我们老队长说,禁忌是人订的,也是人破的,订有订的道路,破有破的理由。”谷柳说。

“姑娘,这不是人为的禁忌,而是必须遵循的人类公理,是关系子孙后代人口质量的大问题。近亲结婚,影响后代健全哩!”

“您看我,不是很健全吗?我妈跟我爹就是近亲哩。”德喜说。

“你们兄弟姊妹都是健全的吗?如果有一位不健全,就能说明近亲结婚的危害了。有时候,因为一些多方面的因素,近亲结婚的第一代可能显不出什么不健全,但不一定到第二代第三代不显现。近亲不能结婚,这是无容怀疑的!还有,上辈长时间地在同一或相邻的环境里生活,即使不是近亲,结合后,也可能产生不健全的后代。所以我们提倡尽量扩大通婚半径。”老者苦口婆心地宣讲。

“是这样?”谷柳和德喜满脸惊异。

“请相信吧,两位朋友,我爸是医学院的教授,专门研究遗传病理学的。”男青年说着,扶着老者说:

“爸,我们走吧,看您,出门旅游还不忘记工作。”又转向谷柳他们说:

“再见吧,金童玉女!希望你们各自找到如意的伴侣。”

“再见……。”谷柳杨起无力的手挥了挥。德喜则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他们各自默默地回家,没讲一句话。

8

老宽毅然决然地宣布:易地做屋。而且规范比原计划扩大一倍,他要做六大间。他打算,三间给小儿子德喜,三间自己用。屋场就在笔架山下,与谷家英房子一丈之隔。

谷家湾的人仍然是一呼百应。为老宽做屋,都来得很踊跃。每顿饭还是要同开四桌席,还是按辈份坐,只是开饭地点移到了谷家英屋里。谷家菊、家英和谷家德珍三个女人做饭,老太太谷才妮帮忙架火烧茶水。谷柳不在家,她跟她姨爹请假说要到镇上去参加一个农技学习班,实际上她去了枝江。她妈从枝江回来告诉她,她爸爸无论如何要见见自己的女儿,她便去了。

工程进展很顺利,老宽指挥连续作战,不到十天,他们垒的墙体已经快“平统子”,不久就可以“找山子”了。

这天,天亮了,谷家大屋的其他男子汉还没起床,这些天都太累了。老宽起了床,叫醒谷家菊和谷德珍,他们三人先上工地去作些准备。老宽和家菊走在前面,德珍大腹便便,气喘吁吁总跟不上。老宽回头望了儿媳妇一眼,小声问家菊:

“她都怀几个月啦?”

“七个月零几天了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啊?咋还不生?”他突然焦急地问。

“瓜熟蒂自落嘛,你着什么急呀,无聊!”家菊没好气地说。

“怎么不着急,都七个月了还不生下,老揣着准揣出个什么毛病来。”他又想起了“九个月的人,七个月的神,八个月的娃子养不成”的谚语。

“屁话!”

“怎么是屁话?这可是我们第一个孙子……”他们都沉默了、老宽想,是有什么办法让德珍在七个月将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上工的时候,老宽才发现,差了一个人,原来德喜这几天太累,晚上又失眠没休息好,他病了。差一个人就排不过班来,就要窝工,老宽很着急。突然,老宽想到了一个人,他觉得安排这个人上工地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走到厨房,说:

“今天工地上差一个人,德珍上工地吧。”

“什么?老宽你黄昏啦?德珍走路都喘气哩!”家菊说。

“人们说,孕妇就是要多活动,生娃子时才顺利哩!”

“家宽啦,你莫要折磨德珍这孩子吧,你要差人,我老婆子上。”谷太太也来说话了。

“妈,你不用管,德珍是我的儿媳,我不会无缘无故为难她的!德珍,上吧。”老宽挥了挥手,德珍无可奈何地,眼泪浃浃地上了工地。

一担墙土有五六十斤,要从一两尺宽的跳板上挑上一丈多高的墙体,倒进墙板里,正常女人都是很吃力的活。但老宽却安排德珍挑墙土,德福为她求情,老宽不答应。老三德寿对老宽说:

“爹,我宁愿一次挑两担土,保证不误工,让嫂子歇着吧!”老宽说:

“你有力气去墙板里掌杵去,换德福来陪德珍挑土。”德寿上了墙板。

德珍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硬撑着挑了好多担,尽管累得脸都发紫了,只喘粗气,她还是坚持着。一圈墙打对口之后,跳板又升陡升高了一级。德珍挑着一担土在跳板上挪动,德福也挑着一担土跟在后面。当她从跳板上转到墙体上的时候,由于个子矮,土筐被跳板头绊了一下,她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德福慌忙去扶,只抓着她的扁担。

“啊……唉也……”她从墙体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啊……”众人一声惊呼,全都来抢救,但她已摔昏死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家英堂屋里,平放在并起的两条板凳上。没有发现什么外伤,她只是昏死不醒。

“快,快掐人中!”老太太喊。

“喂点开水。”家菊喊。一阵手忙脚乱后,她终于醒了。家英扶他坐起,刚一坐起,突然,她“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家英、家菊问:

“你那儿痛?”

“肚……肚子疼……哎哟……”老宽在旁一听,心头顿一喜,胎动了哩,他手一挥:

“快,抬到床上去。”众人把她抬到里屋床上。老太太上去检查一遍,说:

“是孩子动了,要生哩,快,准备烧开水烫剪子。”老宽高兴得手舞足蹈,小声说:

“嘿,这下摔好啦,歪打正着哩。”又朝众人喊道:

“大家都歇会儿吧,等一下看我的孙子呀!”众人都到堂屋里喝茶抽烟,倾听着内屋的动静。

德珍几阵疼过之后,老太太喊:

“德福,你到德珍枕头前来,抓住她的手。”又递过一件大棉袄给他说:“等会孩子生下来后,你就赶快把棉袄塞到德珍枕头下。”又喊:

“家菊、家英来给我帮忙,其余的人都出去。家宽,你快滚出去,儿媳妇生孩子,你守在旁边干什么?”众人一阵哄笑。老宽红着脸退了出来。

不多一会,里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快使劲!再使一把劲!快了,看得到头了!”正在这时,外面一个人冲进堂屋高喊:

“不好啦,出了大拐啦!德寿叔从墙上摔下来,头倒触到乱石上,已经不行啦。”众人大惊。大家明白,德寿一定是看到嫂子摔下去后,受到刺激,发了母猪风,从墙上摔下去的。刚才人们只注意德珍,却没人注意他。大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床边只剩下老太太了。

“快递剪子!”老太太喊。可没有人应,四处寻找,找不着,紧急中,只有用牙齿咬断了婴儿脐带,找包娃子的布片,也找不着,跑到堂屋里寻,原来是家菊、家英刚才在慌忙中将剪刀和布片都随手带到堂屋中了。待老太太拿了布片去包婴儿时,孩子已在瑟瑟发抖。她包了孩子,放到床上再去看产妇时,吓得大惊失色,跑出来喊:

“快回来人啦,德珍……,德珍也完啦……”这时,人们正好把摔得脑浆迸流的德寿从外面抬进了堂屋。家菊家英等冲进内屋一看,德珍鼻子口里都流着血。脸胀得紫黑,眼睛已翻白了。原来是,她原先生产时用力挣,下面血压高于上身,她一松劲,血回到上头来。头部位置又没垫高,血压突然上升,引起脑部血管破裂。加上她本已摔了一跤,便毫无商量地死去了,连儿子都没看一眼。

这是谷家湾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场丧事。丧仪在谷家大屋最宽的堂屋里举行。在请了两支跳丧班子跳过两夜丧之后,叔嫂两具棺材同时抬进了谷家祖坟墓地。

丧事由谷家英铺排组织,谷德喜协助她。老宽已完全没有了指挥能力。几天来他一直麻木着脸终日不说一句话;德福终日抱着那才出生的儿子无言地流淌着泪;家菊终日又哭又吵,声音都沙哑了,她一见到老宽就骂。那天,出殡之后,人们陆续散去了。老宽回到屋里,家菊看到老宽一上来就骂:

“好你个黑良心的谷家宽,你害死了我儿子、媳妇,你,你还我儿子!还我媳妇!”老宽只是不应。家菊仍旧不停地骂,老宽突然大吼起来:

“你也想死吗?再闹我揍死你!我们家道不顺,还不是你这丧门星野种害的!”老太太谷才妮在旁一听,火“腾——”一下就烧上来了:

“老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逼进老宽。

“妈,我,我没说您,不关您的事。”老宽软了下来。

“什么不关我的事?你害死了我外孙、外孙媳妇,你还要整死我女儿?”

“我没害死他们,我是一番好心。我想让德珍七个月就生下孩子,生个健全的孩子。”

“谷家宽,你收起你那一套屁话吧!‘什么七个月的神’?你以为你自己是七个月生的?我告诉你吧,你也是一个‘野种’!你老子把你妈从一个红军分队长手里抢回来时,你已经在你娘肚子里呆了两个月啦。”老太太尽量平息自己的气,使话说得顺畅一些。

“你老黄昏!胡说!”老宽声音低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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