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亡灵复仇

夜已深,侯府上空乌云翻滚,空气沉闷得仿佛静止了。

龙广像往常一样,率领一班侍卫,作就寝前的最后一次巡查。

“扑通——”一个不大正常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迫使众人停下脚步,那是夫人的卧房。龙广微一迟疑,掠至窗下,轻问:“夫人,睡了吗?”里面一片漆黑,他这么问,只是想确定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等了片刻,不见回答,龙广心头一紧,提高嗓音再唤:“夫人!”却还是悄无声息。这下他沉不住气了,猛地撞开房门,侍卫随后拥入,火把霎时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接着他们便看到一个诡异的场景——夫人双目紧闭,软软地躺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无常鬼,吐着血红的舌头,戴一顶尖尖的长帽,上书“正在捉你”,而舌头下面,写有“安庆公主”四个字。与其说是画像,不如说是一道鬼符,因为“安庆公主”四个字的周围,还写满了奇特难辨的文字。

安庆公主,宣德皇帝的异母妹妹,两年前下嫁永义侯崔凤咏,夫妻二人虽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恩爱有加。当时安庆公主的父亲——仁宗朱高炽特赐二人宅第一座,前院是侯府,后院为公主邸。通常情况下,除了公主从官内带来的奴婢、仆妇,外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侯府侍卫,每晚也只能例行巡视一圈。

龙广看见那鬼符,蓦地想起了什么,见后窗开着,便飞身一掠,上了对面屋顶,看见不远处,一条白影正朝着花园方向逃窜!公主在府内遇害,他这个护卫总管难辞其咎,若再让凶手逃了,莫说皇上,就是对崔凤咏也无法交代。当下他猛提真气,越过一片片屋脊,箭一般追了上去。

那白影有所察觉,速度愈快,两人有如浮光掠影,先后进了花园。龙广渐渐看清,那人穿一条白色的丝质长裙,挽着宫髻,衣带的花纹及装饰,也俱为宫廷所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起最近那些恐怖的传闻来。

两个月前,丽谯楼的老板云外天离奇毙命,据说手中便有那么一张画符。随后,左都御史韩奇、秉笔太监陈千里、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相继暴毙,这些人俱都死因不明,而他们的尸体旁,都有那么一张画符。

有宫女说,在秉笔太监陈千里倒毙的御花园中,曾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宫廷长裙的女人,无论穿戴和相貌,都很像一年前为仁宗殉葬的婕妤黄婉。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黄婉冤魂不散,回来害人了。宫里人都知道,黄婉是最不愿意殉葬的一个,本来她已换上太监服装,准备逃走,可刚出西华门,便被崔凤咏识破。黄婉被武士带回后官,以金瓜挝杀,临死前她那怨毒的眼神,至今仍像一场噩梦,时时出现在崔凤咏的记忆中。

想到这些,龙广愈发胆寒,但一转念,若叫她逃了,自己这颗脑袋也得搬家。横竖是死,好歹死个明白,当下一扑三丈,从后面将那人抱住,但觉她长裙黏糊潮湿,散发着一股腐尸味。这种并不属于活人的味道,令龙广的胃部一阵痉挛,刹那之间,他仿佛跨越阴阳,闯进了地狱之门。那人屈肘向他小腹一撞,趁他捧腹之际,游鱼般滑脱,转过身来。

“黄妃?”龙广盯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那女子不答,足尖轻点,飘然而起。龙广把心一横,猱身疾进,双爪抓向她后颈。那女子抬腿反扫,不料龙广招式已变,砰地擒住她脚踝,摔在地上。龙广原本力大,这一摔又用了内功,那女子闷哼一声,登时晕厥。这时卫兵赶来,用铁链将她手脚缚住。

“夫人如何?”这是龙广最关心的问题。

卫兵纷纷摇头:“不成了……”

龙广顿足道:“把她关起来,严加看守。”说罢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

曾经不容人靠近的公主邸,这时已稠人广众,到处闪着灯笼、火把的光亮,哭声、骂声、议论声混成一片。崔凤咏瘫坐在地上,抱着安庆公主的尸体,手里捏着那张鬼符,正哭天抢地,责怪自己没有早早过来陪伴妻子。

龙广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侯爷,凶手已被小人擒获。”

崔凤咏猛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在哪?我要亲手宰了他!”

龙广道:“是个女人。近来那些传言,侯爷……”他犹豫着该不该把所有的细节一一道来。那样的话,对崔风咏,甚至对整座侯府都将造成极大的恐慌。

崔凤咏将鬼符一摔,瞠目欲裂:“休得胡言,若真是鬼,还能被你擒获?前面带路!”

他跟随龙广来到囚室,透过栅栏,看见一名女子背身端坐,白色的长裙上面污渍斑斑,腐臭难闻,就像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时她已将发髻散开,手持一把常州宫梳,正缓慢而细致地梳头。随着她的动作,铁链哗哗作响,直如无常手中的拘魂索。

崔凤咏在栏杆上一拍,喝道:“抬起头来!”那女子不慌不忙,撩了撩长发,转过身。崔凤咏目光落在她那张秀美绝伦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指着她道:“你……你……”

龙广瞧这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我的妈哟,难不成还真是黄婉?”

那女子幽幽说道:“崔凤咏,你还认得我吗?”

崔凤咏冷汗直流,迭声道:“认……认得……”

那女子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你,我何至惨死?今天我带你的夫人去地府,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哈哈……”

此言一出,崔凤咏如梦方醒,暴怒地道:“贱妇?本侯便再杀你一次又何妨?”说着拔出龙广腰间佩刀,劈落牢门上的铁锁,便要冲进去。

龙广急忙扯住他道:“侯爷,黄婉明明已为先皇殉葬,去年八月献陵建成,便一同葬了进去,如何却又死而复生?此事太过蹊跷,还须细细审问,请侯爷暂忍一时,免得皇上问下来,不好交代。”

崔凤咏一怔,寻思龙广所言极是,当下把刀掷在地上,恨恨地道:“便让你再苟活几日,有本事你便穿墙破壁,从牢里走出来,把我这条命也害了!”说罢一拂袖子,气冲冲地去了。

安庆公主的后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龙广忙活到三更,看看再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便又转到囚室。他绝不相信自己抓到的是一条冤魂,最近一连串的鬼符案闹得满城风雨,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如今又死了皇上的妹妹,他只有审出个结果,将功折罪,或许还能保住这条性命。

几名狱卒正在喝酒,见龙广进来,纷纷起身肃立。龙广闻了闻,发觉菜虽简单,酒却不错,皱眉道:“别只顾贪杯,若出了岔子,你们一个都休想活命!”

狱卒赔笑道:“这酒是侯爷犒劳小的们的。”向牢门一指,“总管请看,便是阎王爷亲临,也休想救她。”牢门上的铁锁被崔凤咏劈落后,并未换上新的,却乱七八糟地挂满了佛珠、桃木剑、玉麒麟、钟馗像等物事,难怪他们胸有成竹,原来是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辟邪之物全部搬了出来。

“胡扯!”龙广将门上挂着的东西一一摘下来,边摘边骂,“一群饭桶!这些破东烂西能困得住她?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可要被你们害惨了!”

几名狱卒见他如此,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阻挠,一个个汗流浃背,盘算着等他离开,说什么也要再挂回去。

忽听黄婉幽幽地道:“去年五月,我为皇上殉葬,魂魄到了地府,无常神君见我年轻貌美,便娶了我,于是我成了无常神婆。既然我不得善终,别人自也休想好过,尤其我恨透了为之殉葬的朱高炽!”说到这,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怨气,“这份业报,自当着落在他后人的身上,所以我用催命符,让朱瞻基的肱股之臣一个一个地死去,哈哈哈……”

龙广厉喝道:“你少跟我装神弄鬼,我便不信,你画的破东西能取人性命?”

黄婉斜睨他道:“你想不想试试?”

龙广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倘你画我不死,可否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黄婉道:“一言为定。”

龙广一摆手,喝令狱卒道:“取纸笔来!”

一名狱卒本想劝止,但触到龙广冷厉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跑出囚室,取了纸笔回来。龙广统统塞进牢内,黄婉接过,拖着沉甸甸的镣铐,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室内一片死寂,昏黄的烛光就像坟地里的鬼火,明明灭灭,照在黄婉毫无血色的脸上。她很漂亮,甚至堪称国色天香,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鬼气森森。画完了无常鬼,她头也不抬地道:“报上名字。”

龙广一挺胸脯:“姓龙名广。”

黄婉写上去,继续道:“他们?”

众狱卒噤若寒蝉。龙广却满不在乎,扫了他们一眼,一一报上姓名。黄婉全部填写完毕,开始画那些奇异的符号,神情专注而阴冷。一切就绪,她举起画符,让龙广仔细观看。

龙广凝视半晌,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怎么不灵了?这画符不是能要命吗?哈哈,现在你还有何话说?”他心中的紧张彻底消散,肆意戏谑着,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几名狱卒已经满头大汗,面如死灰,便如中邪一般。

黄婉冷冷地道:“你看仔细了?”

“我便把画纸看透,也是完好无损。”龙广得意至极,索性把脸贴到栏杆上,瞪眼对着那画符。话音甫毕,就见他身子猛地一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过身,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嗷嗷怪叫着冲出囚室。

黄婉娇躯一震,铁链锵然坠地。她一扬手,将那鬼符抛向空中,地上剩余的纸张也被她的袖风卷了起来,如雪花般飘飘洒洒,四名狱卒随即倒了下去……

帘外雨潺潺,柳沁伫立窗下,俯瞰烟雨中的京城。

“皇上刚刚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是好兆头啊。”南郭先生叹着。

柳沁一笑:“皇上居然认为是幽灵作祟,没有责令官府缉拿凶手?”

南郭先生点点头,苦笑道:“也不能怪皇上昏庸,那天半夜龙广冲出囚室,没头苍蝇般撞在廊柱上,死于非命,看守的狱卒也纷纷倒毙,黄婉却凭空消失了。这么离奇的事,谁会相信是人为的?”

柳沁笑道:“至少我们相信。楚楚,把你这些天的收获跟大家说说吧。”

燕楚楚俏皮地眨眨眼,翻开一本簿子,念道:“黄婉,十四岁选作采女,十五岁封美人,十八岁初为嫔,二十岁为婕妤。帝崩,后官殉葬者五人,皆饷之于庭。饷撤,俱引升堂,堂上置大小床,挂绳圈于上,以头纳圈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黄婉无意殉葬,趁乱离宫,行至西华门,恰遇永义侯崔凤咏,遂被抓获,武士以金瓜挝杀。死后,加谥为恭靖充妃。”

众人听罢,无不摇头叹息。

林妙仙愤愤地道:“岂有此理!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非要给死人陪葬不可,我倒真希望黄婉变成厉鬼,报仇雪恨。”

柳沁道:“她要报仇,也该找正主才对,可安庆公主已经死了半个月,崔凤咏却还安然无恙。”

林妙仙扁了扁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柳沁若有所思地道:“这件案子,一定隐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

林妙仙道:“那还用说?死的都是朝廷命官,当然重大了。”

“云外天不是?”柳沁愁眉一展,忽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再给你一次做妓女的机会,如何?”

林妙仙俏脸一寒,瞪着他道:“你他妈的不去卖身,真可惜了你这张臭嘴。”

南郭先生捻须笑道:“他是让你潜伏进丽谯楼。”

柳沁道:“没错,咱们进不去侯府,进不去皇宫,就只能从丽谯楼^手了。”

燕楚楚道:“云外天七年前到京城,开了这家丽谯楼。他武功不错,处世圆滑,如今丽谯楼已是京城最大的歌舞场,去那里玩耍的非冒即富,因此云外天结交了许多达官显贵。他有一个女儿,名叫云蔚,即丽谯楼现在的老板。”

柳沁沉吟道:“这么说,云蔚也该认识些做官的,若能与她联手,必定大有裨益。”

林妙仙道:“你去会女老板,还用我做什么?”

柳沁道:“我是明查,你是暗访。你不是有‘十日亡魂’吗?就像上次对付我那样,又不真的让你卖身。”

林妙仙一哂,讷讷地道:“那是骗人的,我哪有什么十日亡魂,不过……”

“不过,听说那老板是个大姑娘,她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燕楚楚笑着插话。

“我可不像你,人小鬼大!”林妙仙兀自嘴硬。

南郭先生道:“丽谯楼的姑娘并不都要卖身,也有卖艺的歌舞伎。”

林妙仙道:“曲子我倒会唱几首,马马虎虎了。”

柳沁拿起伞,边走边道:“天就要黑了,你也打扮打扮,尽快动身吧。”

林妙仙冲他的背影一挤瑶鼻,拿起镜子照了照,小声嘟囔:“我还用打扮吗?看你这副猴急样,准是没安好心。”

丽谯楼坐落在一片稀稀疏疏的白杨林中,占地约二十亩,十分气派。主楼高三层,一层用于歌舞表演,二层为客房,三层供自己人居住。出后门是一座花园,园内一幢小楼,乃是云蔚的闺阁。

柳沁到达丽谯楼时,天刚擦黑,楼下还没什么客人。伙计详细盘问后,把他带进一间包房,让他稍等。过不多时,一名妙龄女子走进来,打量着柳沁。她身材不高,五官也十分小巧精致,尤其那双含忧带倦的眼睛,格外惹人怜惜。柳沁猜她便是云蔚,起身笑道:“丽谯楼佳丽如云,却都远不及她们的老板。”

云蔚柳眉轻蹙,似乎对他的恭维深感厌烦,问道:“你是黄婉的表哥?”

柳沁拱手道:“贱名柳沁。”

云蔚恨恨地道:“你表妹阴魂不散,但我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伤及无辜?”说着话,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父亲在时,云蔚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而如今,整座丽谯楼都落在她稚嫩的肩上,她不得不曲意逢迎,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突然发现,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烦恼,对父亲的怀念,也便日甚一日了。

柳沁挠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要不咱把她抓来问问?”

云蔚愠道:“这位大哥,我已经够烦了,拜托你不要再消遣我了好吗?没事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伙计说。”

柳沁见她转身欲走,一把扯住,脱口说道:“我需要你……”眼看云蔚眉毛竖立起来,他急忙松手,却为时已晚,云蔚玉掌一挥,打在他脸上。柳沁并非躲不开,只是觉得惹恼了人家,让她打一巴掌,权当赔个不是便了,却没想到她手劲十足,这一掌直打得他晕头转向,脸颊火烧火燎地痛。

几名伙计冲进来,呼啦啦围住柳沁,挥拳撸袖,瞧这架势,只须云蔚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大卸八块一般。

二、杀人灭口

柳沁揉着脸颊,苦笑道:“你要打也让我把话说完再打嘛,我需要的是你的帮助。你想想,被害的是你爹,害人的是我表妹,咱俩联手调查,当然最合适不过。”

云蔚见说,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但女孩儿家天生脸嫩,为了掩饰心中的歉疚,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没兴趣。”

后面的伙计一推柳沁:“听到没?我家小姐对你没兴趣,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快滚!”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一看便知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

云蔚小脸“腾”地红了,叱道:“闭嘴!”

另一名瘦猴儿似的伙计道:“吴……吴……吴炳,你真……真傻,小姐不……不是对他没……没兴趣,而是对……对他说……说的那个事……没兴趣。”却是个结巴。他这话原本无可挑剔,但此时说来,倒好像承认了云蔚对柳沁有兴趣似的。

云蔚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这两名伙计在丽谯楼干了多年,碍于情面,又不好过分斥责,只低声道:“都出去!”

柳沁忍着笑,心想真也难为她了,一个小姑娘,整天面对这样一群男人,怎能不心力交瘁?“且慢。”他止住众伙计,“你们帮我寻几样东西,分别是小白菊、枸杞、陈皮、蜜饯、红枣、山楂、金银花、茉莉花,每人两样,速去速回。”

伙计们面面相觑,向云蔚望来。云蔚气结而笑:“嗬,他们是你的伙计?”

柳沁道:“借来用用,你是个大老板,别太小家子气嘛。”

云蔚抱肘冷笑:“好,那你告诉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是一个与你有关的大秘密。”柳沁诡秘地附在她耳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几个伙计竖起耳朵,心急火燎地盯着他们。

云蔚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柳沁煞有介事地道:“怎样?够惊人吧?”转向几个伙计,“你们也想知道?”

伙计们胡乱点头,迫切之情并不逊于云蔚。柳沁道:“那就快把我要的东西找来。”

几个伙计齐声应是,一窝蜂似地跑了。云蔚恍然大悟,跳脚道:“站住!”却已无人肯听。

“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云蔚恨声道。转过身来,与柳沁对视半晌,忍不住一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好吧,我便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沁便也在她对面坐了,笑道:“迷魂药。”

大约一盏茶光景,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八个纸包,分毫不差地堆在柳沁面前。柳沁一面拆包,一面说道:“取一壶开水。”他拾起桌上的茶壶,将八样东西酌量投进去,等吴炳提来开水,先将茶壶外壁浇了个遍,然后倒入壶中。

云蔚奇道:“你这不是泡茶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茶。”柳沁手按壶盖,振振有辞,“这叫‘八宝菊花茶’,有清热解毒、明目去火之效,常饮更可驻容养颜,利气轻身。算你有福,我看你面容憔悴,体虚气短,才亮出这手绝活。”他与南郭先生相处日久,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一些茶道本领,至于功效云云,自是添油加醋,乱吹法螺。

云蔚不禁愕然,才知他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让自己喝他一杯菊花茶。

柳沁满斟一碗,双手捧到她面前,笑道:“方才无意冒犯了你,给你奉茶赔罪啦。”

云蔚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但觉甘甜如饴,味道果然与普通的菊花茶大相径庭。她喝了一碗,抬头望向柳沁:“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先兆,本来好好的,突然就……”

她感念柳沁的关怀,态度有所松动,说这话时,语气颇为柔和。柳沁哈哈大笑:“你看,药效不错吧?一碗茶落肚,火气全消。”

云蔚轻声道:“不怕你笑话,我自幼没娘,爹又是个粗心汉子,从没人这样关心过我。”

柳沁道:“是了。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你不忍再欺负了吧?”

云蔚脸上一红,又见众伙计神情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心中愈发局促,低叱道:“你们去忙吧。”

几个伙计东跑西颠,巴巴地盼着那个大秘密,到头来却变成两个人的卿卿我我,泄气之余,多少还有些不甘。

等他们离开,云蔚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边喝边道:“听说那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是死在一个叫洛宁的妓女床上。这个洛宁我认得,她曾经是丽谯楼的姑娘,因为貌美,攒了不少钱。我爹死没多久,她便为自己赎了身,去向不明,直到徐继祖的事传开,我才听说她到南京开了一家青楼。”

“那家青楼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必要,我们大概要去会会她呢。”柳沁寻味着她的一席话,觉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云蔚道:“江南春。”

柳沁点点头,又道:“明天我想去趟刑部,看看与这件案子相关的东西,你有门路吧?”

云蔚道:“刑部尚书金纯来过几次,与我仅一面之缘,但这点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柳沁挑开窗帘,向大厅望去。这时厅内已经热闹起来了,觥筹交错间,飘荡着欢声笑语,姑娘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一只只彩蝶,在厅内穿梭飞舞。

结巴忽然来报,说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要入籍,柳沁料知是林妙仙,便起身告辞。云蔚略一迟疑,问道:“你住哪儿?”

柳沁道:“客栈。”

云蔚道:“这里有许多闲房,你若不嫌吵,便搬过来住吧。”

柳沁大喜,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结巴得云蔚吩咐,引柳沁上楼,推开一间房门,“就……就是这……这间了。公……公子一….有……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叫小的。”柳沁道过谢,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望了望,下面便是丽谯楼的后院,云蔚的闺阁,矗立在几棵桂树之间。桂树刚刚六月便花满枝头,柳沁猜想那应是四季桂。

他叹了口气,云蔚给他的感觉,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蒙骗这样一个小姑娘,任谁都会感到愧疚。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利用云蔚在官场上的门路,有条不紊地展开调查。当然,和毓秀山庄那件案子不同,这次自己必须加倍小心,因为对手不但凶残嗜杀,而且还有让人离奇毙命的特殊本领。

正思忖间,云蔚娇小的背影出现在花园中。柳沁打了个唿哨,见她扭头望来,笑着拱手道:“这房间不错,谢谢你啦。”

云蔚皱皱眉,说声:“不用。”头也不回地进楼去了。

柳沁出了一会儿神,转身下楼,找到林妙仙,得知她已成功入籍,便让她打探一下云外天死前曾跟谁有过接触,是否与人结怨。林妙仙心不在焉地听着,等柳沁交代完毕,她酸溜溜地道:“这个女老板很漂亮嘛,又娇小柔弱,又刚刚死了爹,正需要人怜爱,你还有心思查案?”

柳沁作了个张弓搭箭的姿势,道:“一箭双雕,两不耽误。”林妙仙粉面一寒,柳沁却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次日一早,云蔚带柳沁来到刑部,说明来意。金纯慨然应允,令司务带他们去查看卷宗。柳沁仔细翻阅,见徐继祖在欢爱中猝死,应天府的仵作验了尸,没有发现死因,只在现场找到一张画符。再往下看,除了龙广确定为撞柱而死,其余皆“查无伤痕,死因不明”。柳沁又将几张画符一一比对,笔迹完全相同,确系出自一人之手,但龙广和狱卒那张,却多着两个小孔,位于无常鬼的长舌上。柳沁看每份尸格的落款,韩奇、陈千里、安庆公主、龙广及四名狱卒的验尸者,均为太医院一个叫张松的医官。

他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离开刑部后,和云蔚直奔太医院。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张松今天没有上值,什么原因,院使也不清楚。柳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询得张家的具体地址,匆忙赶去。

“你怀疑张松隐瞒了什么秘密?”云蔚步履如飞,紧紧跟住柳沁。

柳沁边走边道:“有一点。死了这么多人,他竟没发现任何破绽?我看他这个太医,应该回家卖红薯去了。”

云蔚歪着头道:“鬼害人会留下破绽吗?”

柳沁道:“你相信是鬼害人?那你还跟我东跑西颠的干什么呢?”

云蔚不觉莞尔:“看你怎样捉鬼呀。”

柳沁笑道:“身边有个阎王爷,我还怕捉不到小鬼?”

云蔚奇道:“我怎么成阎王爷了?”

柳沁道:“整天冷着一张脸,不是阎王爷是谁?”

云蔚又是一笑。说话间,二人转入一条小巷,只见一群人聚在张家大门外长吁短叹,议论纷纷。柳沁心猛地一紧,快步走过去,便听里面哭声震天,果然出了大事。

“来晚了!”柳沁沉声道,和云蔚对视一眼,分开人群,挤进张府。张松的尸体停放在堂屋,脖颈左侧有一条醒目的伤口,足有两寸多长。据张家人介绍,今天早晨,张松像往常一样去太医院上值,刚出大门,便听他一声惨叫,等家人赶出来,他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柳沁怅然若失,毫无疑问,张松是被灭口的!出了丧事,两人不好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柳沁一直冥思苦想,觉得线索虽然中断,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恰恰证明,张松知道一些秘密。而作为验尸的太医,他的秘密只能在死因方面,若能弄一具尸体,给南郭先生验验,没准便会有重大发现。

想到这儿,他问云蔚道:“你与崔凤咏相熟吗?”

云蔚道:“一般。你要干什么?”

柳沁招手唤来一乘马车:“这么往来奔走,太辛苦你了,咱们上车说。”

云蔚道:“我没那么娇气。”她见那车夫笑嘻嘻望着自己,便觉脸颊发烫,只道是在笑话自己和柳沁孤男寡女,同车而行,纵然明知柳沁一番好意,也只在心里感激,无论如何不肯上车。

柳沁拗不过她,只好继续步行,边走边道:“龙广虽是撞柱而亡,但起因却是看过‘黄婉’所画的鬼符,突然发疯,我怀疑他大概中毒了。所以想让你问问崔凤咏,龙广死后葬于何处,我要重新验尸。”

云蔚慨然应允:“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柳沁道:“不急,已经过了晌午,今天到此结束,明天再说。”

云蔚道:“你回去等消息吧。怕我累坏,就给我准备一壶菊花茶。”

柳沁对她的执拗深有领教,当下不再多言,一个人回了丽谯楼。他先去灶房寻一壶酒,就着冷菜喝了,这才回房。甫一进门,便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紧随而入,却是林妙仙。

她随手闩上房门,笑嘻嘻地望着柳沁,揶揄他道:“哟,小脸红扑扑的。也难怪,跟漂亮的女老板鬼混一天,能不容光焕发?”

柳沁往床上一躺,胳膊腿儿舒展开来,道:“少废话,上来吧。”

林妙仙一怔:“干什么?”

柳沁道:“你一声不响地跑到我房里,门也闩死了,我倒问你想干什么?”

林妙仙“呸”的一声,恨声道:“别不知好歹,我是怕被人看见,你便狗咬包子——露馅了。”手中托起一枚药丸,在柳沁眼前晃了晃。

柳沁道:“你又拿假药骗客人钱财?”

“什么呀!”林妙仙把药丸按在他手心,“这是我在云外天房中找到的,你看是不是毒药?”

柳沁托着药丸,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闫,摇头道:“不像。明天给南郭先生瞧瞧,他是行家。”

林妙仙略显失望:“自从云外天死后,他的房间便空着,遗物俱在,收拾得很整齐。我在抽屉里发现这种药丸,便偷了一颗,还以为他是被毒死的呢。”

正说到这儿,突然响起敲门声。柳沁一跃而起,指了指窗户,示意林妙仙快走,过去开门道:“谁?”

“是我。”门开了,云蔚站在门前,微笑道,“不欢迎吗?”

柳沁迭声道:“欢迎,当然欢迎,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蔚隔着他向里面一瞥,笑脸顿时僵住,冷冷地道:“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转身便走。

柳沁一头雾水,叫声:“云小姐……”便要追赶,却听后面有人冷笑:“追呀,追出去就别回来了!”

柳沁扭头一看,见林妙仙用被子蒙着下半身,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只得关了门,苦笑着返回床前。林妙仙向窗外一指,柳沁望过去,见一名老仆正在为花木浇水,还有几个伙计坐在花园里说笑。

林妙仙没好气地道:“可不是我故意气她,下面有人,我走不掉,你这里又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谁让你听到是她便急着开门,我还没来得及盖好被子,放下帷幔,活该!”

柳沁道:“姑奶奶,我又没埋怨你半句,你Ⅱ罗嗦这么多干吗?”

妙仙哼道:“看你这张苦瓜脸,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知责怪我多少遍了。”

柳沁索性闭嘴,倒了杯茶,悠闲地喝起来。他对林妙仙太过了解,知道这个女人发起脾气,完全不可理喻。其实林妙仙也并没有多大火,只是柳沁和云蔚出双入对,她觉着不大舒服罢了。见柳沁不语,她便打了胜仗似的,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柳沁迅速泡了一壶八宝菊花茶,藏在怀里,鬼鬼祟祟地下了楼,从后门出来。这时花园里的人都已散去,只剩下满园的花花草草。那几棵桂树尤为显得鹤立鸡群,淡白色的小花挂满枝头,丝丝缕缕的香气停在空中,凝然不动,到了这里,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无了。

忽然人影一闪,树后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刚才在园内浇水的老仆。

“柳公子。”他畏畏缩缩地打一声招呼,向后面走去。除了侍弄花草,他还负责看守后门,在花园的后角门附近,有一间小屋,便是他的住处。

柳沁问道:“老丈,你认得我?”

“公子叫我老何便好。”他脚下不停,扭头冲柳沁咧嘴一笑,“适才听几个伙计谈论你,看公子一表人才,想必是了。”

柳沁目送他钻进小屋,心中不住苦笑,方才那几个伙计在花园谈天说地,话题原来却是自己。

云蔚的小楼门窗紧闭,重帘低垂,柳沁知道她生性腼腆,但大白天挡着窗帘,还是让人觉得不太合适。柳沁叩了叩门,无人应答。他轻轻一推,并没有闩,遂闪身而入,唤道:“云小姐。”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应,柳沁只道她跟自己赌气,故意不理不睬,于是并未多想,举步上楼。

楼上的布置跟大多数的少女闺房一样,简单而婉约,内外由一道造型别致的月亮门隔开,外间摆放着妆台、衣柜和书架,内间则只有一张床。柳沁透过珠帘,隐约看见床前站着一人,如同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柳沁虽是浮滑浪子,却也深谙礼数,未经云蔚许可便进入她的闺房,已经很冒昧了,珠帘后面的世界,是万万去不得的。他远远停住,望着帘后的背影笑道:“在面壁思过?”

云蔚依然不动,也不答。

柳沁干笑道:“我和林姑娘都是初来乍到,没什么熟人,碰巧在走廊遇见了,便一起说说话。”

帘后的影子像块木头似的,哼也未哼一声。

“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这下柳沁沉不住气了,一个箭步蹿过去,便要挑开珠帘,一看究竟。

就在他手指刚刚触到帘珠的一刹那,里面的人忽然转身,挥动一柄利斧,直斩他胸际。变故突发,柳沁来不及作任何抵抗,只本能地向后一仰,便听“啪”的一声,藏在怀里的茶壶被砍了个稀碎,碎片刺破肌肤,胸前霎时一片殷红。

落珠缤纷中,夹着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那上面疮疤纵横,惨不忍睹。

柳沁右手撑地,向后翻了个筋斗,破窗而出,落在楼外的草地上,严阵以待。可等了半晌,那人却像见不得光的幽灵一般,并没有跟出来。

三、催命之针

前面的人被响声惊动,相继拥进花园,围着柳沁询问事由。吴炳道:“柳公子,你跟我们小姐打架啦?”

结巴道:“胡……胡说!我们小姐……在……在……”他似乎也觉得说话实在吃力,抬手向前面指了指。众人望去,果见云蔚正飞快赶来。

柳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上的窗户,摇头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怕说出实情,会给众人造成恐慌,若传出去,更会影响到丽谯楼的生意。

云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驱赶众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

等众人散尽,柳沁解开衣衫,拔出钉入肉中的几块茶壶碎片,笑道:“若不是茶壶老兄替我粉身碎骨,咱俩现在已经阴阳相隔了。”

云蔚盯着那扇破碎的窗户,问道:“怎么回事?”

柳沁道:“遵你云大小姐的吩咐,备下八宝菊花茶恭候大驾,哪知送的不是茶,是命!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站在帘后,我以为是你,便没有提防,不料到了近前,他突然给了我一斧子,唉,可惜了一壶好茶!”

云蔚见他只是些皮外伤,心中一宽,问道:“他走了吗?”

柳沁摇头道:“没见他出来,也许还在里面吧。”

云蔚刷地拔出长剑:“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找他。”不等柳沁答允,她脚尖一点,像朵轻云似的飘进阁楼。柳沁岂肯由她独自犯险,叫声:“等等!”随后跟上。

午时阳光充足,但透过窗帘,所剩便十分有限了。两人小心翼翼地上楼,每走一步,都似惊险万分。然而楼上却空空如也,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那散落满地的帘珠,证明柳沁并没有说谎。

二人双双吁了口气,云蔚还剑归鞘,拉开前后的窗帘,阳光照射进来,那种阴森、压抑的感觉立刻荡然无存。

柳沁道:“若非你放下窗帘,楼内光线昏暗,我也不会把他当成是你。”

云蔚淡淡地道:“我又不是孤魂野鬼,大白天的遮窗帘干什么?”

柳沁一凛,狐疑道:“不是你,便只能是他了,莫非还真是个见不得光的鬼?”想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仍心有余悸。

“他要杀的人是我,只是你先一步闯来,倒让你替我受难了。”云蔚不无歉意地道,在水盆里浸湿一条毛巾,递给柳沁,“把伤口擦干净,我找些金创药,帮你敷上。”

柳沁正在沉思之中,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云蔚叹口气,把毛巾搭在他肩上,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件案子本就充满诡异,再查下去,我怕咱俩都会遭遇不测。”

柳沁瞳孔收缩,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让他继续害人了,事到如今,我非管不可。”

云蔚睫毛忽闪,不知想着什么,幽幽地说道:“你又不是钟馗。”

柳沁笑道:“鬼怕恶人,我未必不如钟馗。”指尖突然在云蔚的剑柄上一挑,长剑脱鞘飞出,就见柳沁手指灵巧地拨动几下,长剑一路旋转,穿过那扇破窗,斩落一截花枝,再双双飞回。柳沁指尖斜引,长剑归鞘,他另一手接住花枝,背到后面。

云蔚直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好俊的功夫!”听柳沁说一声:“变!”托出一顶花环,向她头上戴去。

云蔚目光中闪现欢喜之意,顺从地扬起脸,那一串淡白色的小花覆满额头,她美丽的脸庞顿时变得奇异非凡。从她闺阁旁边种着桂树,便可知她对这种花的喜爱程度。柳沁见她含羞带俏,似醉还醒,娇美不可方物,不禁心神一荡,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赞道:“人与花心各自香。”

云蔚猛吃一惊,抽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你……你别以为替我受难,便可轻薄于我。”

柳沁这是第二次挨她的打,似乎习以为常,笑道:“好,咱们两清了。现在谈正经事,你见崔凤咏的结果如何?”

云蔚平复一下混乱的心绪,道:“我找你正是为此,看见你房中有人,便没有说。安庆公主遇害,龙广有失职之嫌,故而未由侯府安排厚葬,而是尸体交还其家人,带回老家去了。”

柳沁闻言大为泄气,盘算着再想为龙广验尸,已经千难万难,所幸与龙广一道离奇毙命的,还有四名狱卒,只好让南郭先生和燕楚楚查访一下,总不至于没一个葬在京城的吧?想到这儿,安慰她道:“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辛苦你了。”

云蔚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柳沁踏上楼梯,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叮嘱道:“你多加小心,晚上睡觉的时候,记住闩门。”

柳沁回头一笑:“知道了,你也照顾好自己。”

暮色笼罩下的丽谯楼一片辉煌,姑娘、伙计们各忙各的,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们并不知道柳沁今天的惊险遭遇,更不知道繁华背后,潜流暗涌,这个充满欢笑的地方,正悄然陷入到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

柳沁吃过晚饭,回房休息,推开门,却见林妙仙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房中团团打转。

“怎么才回来?”林妙仙怒容满面,劈头盖脸地问。

柳沁慵懒地往床上一躺,道:“我能回来已经不错了。”

林妙仙在床边坐下,审视着他的伤口:“听说你摔伤了?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

柳沁道:“我撞鬼了。”把遭遇述说一遍。

林妙仙并未身临其境,更没有真切感受到那张脸的可怖,只是出于对柳沁安全的考虑,咋舌道:“人好惹,鬼可不好惹,咱们还是溜之大吉吧!”

柳沁寻思半晌,沉吟道:“如果今天那个家伙便是凶犯,他的易容本领当十分高明,尤其厉害的是,他能模仿女人的声音。还有,宫女曾看见黄婉在御花园游荡,崔凤咏更近距离接触过她,都说她的穿着打扮,甚至佩戴的饰物,都与殉葬时的黄婉一模一样,莫非凶手进过献陵,盗出了这些东西?”他顿了一顿,猛地抬头道,“你会不会盗墓?”

“不会!”林妙仙直摇头,“我只做活人的生意。”

柳沁略显失望,又问:“那你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进入皇陵?”

林妙仙大吃一惊:“进皇陵干什么?”

柳沁道:“当然是寻找线索了,难道是进去捉迷藏?”

林妙仙搔搔脑袋,想了想道:“我认识一些盗墓贼,其中有一个叫李大眼的,是京城人,明天我带你去问问他。”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小算盘,寻思柳沁武功好,又精明强干,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可担心的。皇陵里面自必宝贝多多,顺手牵羊捞它几件,便足够受用一生了。正所谓贼性难改,一时想入非非,倒比柳沁更加充满期待。

林妙仙走后,柳沁想起云蔚的告诫,便闩了门,倒头大睡。月亮从树梢到中天,丽谯楼从热闹到冷清,唯有那夏夜的鸣蝉,仍在喧嚣不止。熟睡中的柳沁神态安详,暂时告别了尘世间的烦恼和算计,他并不知道,一场危险正悄然迫近。.那是一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从拨开门闩,到站在床前,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一眼鼾声如雷的柳沁,他脸上露出阴鸷的笑意,缓缓举刀,猛劈下去。不料柳沁陡地睁开眼睛,托住他持刀的手腕,双腿夹在他腰间,用力一扭,两人双双滚倒在地。

黑衣人惊慌失措,一刀砍向柳沁面门。柳沁侧头避开,右手压住刀身,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击。黑衣人闷哼一声,只得撒手弃刀,双脚在地上一蹬,滑开一丈多远,翻身上了窗台。柳沁岂肯容他走脱,合身一扑,抓住他双腿,便要拉下来。黑衣人一俯身,忽然发出如野兽般的哀嚎,转过头,张口咬向柳沁脖颈。

柳沁大骇,急忙伸手卡住他喉咙,双臂伸直,令他近身不得。黑衣人如疯似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柳沁生生吞了。柳沁只得不断加力,没多久,黑衣人便脖子一软,窒息而亡。

柳沁将他的尸体丢在地上,擦了擦冷汗,惊魂未定地向他脸上瞧去,赫然发现,他额头竞多出两个殷红的血点。柳沁冲到窗前,举目四顾,花园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只得悻悻而返,在黑衣人身上摸了一遍,除了几块碎银,别无他物。

柳沁沉吟半晌,心念忽地一动,想起了什么。他提着黑衣人的尸体飘出窗外,落在花园里面,快步来到云蔚的阁楼下,捡起一枚石子,“啪”地打在窗户上。

不多时,窗户开了,云蔚探头张望,见是柳沁作怪,便寒着脸道:“你有毛病?”

柳沁笑道:“是呀,所以来找你治治嘛。”

云蔚柳眉一竖,猛然瞥见地上还有一具尸体,不由得大吃一惊,“噔噔噔”地跑下来,打开楼门。她身穿寝衣,睡意蒙眬地站在门前,就像一株盛开在夏夜的小花。

柳沁见她完好无事,松了口气,把尸体拖进楼内,搓搓手道:“我又遭袭击了!亏得你提醒,我闩了房门,他拨门闩的手段虽然高明,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

云蔚不敢瞧那尸体,目光落在柳沁脸上,“在你房中?”

柳沁点头道:“本可以抓个活口,没想到他还有同伙躲在外面,用暗器将他射杀了。”

“他们居然在丽谯楼为所欲为?这……这太可怕了!”云蔚惊愕莫名。

柳沁面色凝重地道:“丽谯楼内,也许藏着奸细。”

“不会吧?”云蔚秀眉微皱,“这里的伙计大都追随我爹多年,而且,他们也不会武功。”

柳沁叹道:“但愿如此,不过你还是提防些好。”

云蔚点头道:“嗯,我暗中查一查。”

柳沁瞥一眼那尸体,画符上的两个小孔又浮现脑海:“明天我们去刑部,再看看龙广和狱卒的那张画符,顺便请刑部的人验一下这具尸体。”

云蔚正要应允,见他转身举步,急道:“哎,把尸体带走。”

柳沁道:“前面人杂,见我扛着一具尸体,还不失惊打怪?没准又生出什么谣言,影响了丽谯楼的生意,我可担当不起。”斜眼瞟着云蔚,心中暗笑,莫说她一个小姑娘,便换成自己,留一具尸体在身边,这一夜也休想合眼了。“要不,我留下陪你吧?”他坏笑着提议。

云蔚脸上一红,啐道:“谁用你陪?”死人固然可怕,活人却也可畏,把柳沁留在自己的香闺过夜,若传出去,那真不用活了。眼看柳沁一路大笑着,已走出很远,心中一慌,叫道:“等等我!”掩好楼门,快步追了上去。

柳沁道:“你不准我陪你,却是要来陪我吗?”

云蔚“哼”一声道:“丽谯楼都是我的,你担心我没地方住?”

说话间,二人进了后门。客人刚刚散尽,伙计们正在拾掇残局,瞧见二人,俱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深更半夜,云蔚穿着寝衣,乌云散乱,慌慌张张地和柳沁一道出现,难免惹人胡思乱想。看伙计们的眼神,她便即明白,一时羞窘难当,双颊红得火炭也似,一边匆匆上楼,一边低声责怪道:“都是你不好,教这些下人在背后笑我。”

柳沁耸耸肩:“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谣言还是要出现了。”

云蔚在柳沁隔壁睡了半宿,次日一早,两人带着尸体来到刑部。柳沁找出龙广那张画符,将两只小孔对准尸体额头的两个血点,果然吻合。他大喜过望,看来自己所料不错,龙广突然发狂的原因,并非中毒,而是与昨晚的杀手类似,只不过龙广被暗器击中的部位十分隐蔽,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等到晌午,负责验尸的刑部官员托着一块麻布出来,交给柳沁。麻布上别着两枚钢针,比普通的缝衣针粗很多,长约一寸,寒芒闪闪,锋锐无匹,正是从尸体脑中取出的。

柳沁一再谢过,和云蔚离开刑部。找到了杀人凶器,案情总算有所进展,他已能隐约勾勒出龙广发疯前的某些画面。

大街上车水马龙,两侧的酒肆生意红火,这是虎踞龙盘的帝王州,却并没有横空弥漫的威严霸气,百姓生活悠闲,安居乐业。

经过一间包子铺,柳沁被那香味吸引,不由得停下脚步,笑道:“今天收获不小,咱们吃顿包子,庆祝一下。”

云蔚一笑:“倒像在丽谯楼,我亏待了你似的。”

两人踱进店内,柳沁要了一笼包子、两碗馄饨,边吃边道:“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两天累坏了?吃完饭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云蔚“嗯”一声:“那你呢?”

柳沁道:“我要去见一个盗墓贼,让他帮我想个办法,进献陵看看。”

云蔚惊道:“你……”

“嘘!”柳沁顾盼左右,“小声点,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云蔚张口结舌。

柳沁又道:“女人阳气弱,不宜去那种地方,这事你就不要参与了。”他暂时还不想暴露林妙仙的身份,所以这次的行动,须得避开云蔚才行。

云蔚只道他善解人意,感激地点了点头,却见柳沁突然站了起来,闪电般冲出门去,落在街心,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云蔚丢在桌上一把铜钱,持剑赶来,问道:“怎么了?”

柳沁双拳紧握,仍不甘地望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是昨天在你房中袭击我的那个疤脸鬼,可惜,又让他逃了。”继而补充道,“从刑部出来,我便感觉被人跟踪,直到方才看见他那张怪脸在人群中一闪,却转瞬不见了。”

云蔚抿嘴笑道:“光天化日还能被鬼盯上,你也真够晦气。”

柳沁笑道:“他盯的不是我,而是你。”

云蔚一怔,奇道:“我?”

柳沁道:“自从无常神君娶了黄婉作老婆,小鬼们便天天盼着有漂亮的大姑娘到阴间来,可死人毕竟有限,漂亮的大姑娘就更加难求了,于是小鬼们纷纷溜出鬼门关,到阳间寻找。这个疤脸鬼算是最有眼光的,率先看上了你,只等乘虚下手,不过两次都撞着我,吓跑了。”

云蔚听他一番胡言乱语,忍不住“咯咯”娇笑,道:“你咒我死啊?”

柳沁笑道:“只有跟了我这个恶人,方可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云蔚双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露出一抹甜丝丝的微笑。

四、午夜游魂

回到丽谯楼,柳沁悄悄唤上林妙仙,让她带自己去见李大眼。林妙仙一路阴沉着脸,话也懒得说一句。柳沁料想昨天半夜那事,必已传得满楼风雨,即便自己不提,以林妙仙的性子,闷不多久也会发作,于是埋头疾行,并不解释。

果然,林妙仙很快便开口了,但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早上你们出去后,我偷偷潜入她的阁楼,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柳沁笑道:“你去人家的阁楼,还不是想知道我和她昨晚干了些什么?难不成抓到偷情的证据了?”

林妙仙冷笑一声:“我在她床下找到一只上锁的铁盒,费了好大力气,用最上乘的开锁技巧,总算把它打开了。盒子里有一本账簿,不过记的可不是丽谯楼的账目,而是一些官员贪赃枉法的秘事。”

柳沁心念一动,急问:“有没有涉及韩奇、陈千里、徐继祖等人的?”

林妙仙道:“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才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可惜没看一半,她便回来了。”

柳沁眼中异彩大放,叮嘱她道:“有机会你再接着看,没准能找到什么线索。”

“用不着你说。”林妙仙不耐烦地道,“除了案情,你还能不能想点儿别的?比如说,你那位女老板,恐怕不简单呢!她一个生意人,藏着朝廷官员的枉法记录干什么?”

柳沁才知她为何没有兴师问罪,原来抓到了人家的可疑之处,幸灾乐祸怕还来不及呢,“我会注意的。”他嘴上敷衍,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丽谯楼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在酒和女人面前,很多秘密便不再成为秘密了。云外天父女收集整理后,一一记录在册,那些官员有了把柄在他们手上,便不敢再欺负丽谯楼,甚至还要为其提供保护。否则名不见经传的云外天,如何能在鱼龙混杂、争斗激烈的天子脚下,将丽谯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行了半个时辰,两人找到李大眼家。在盗墓这行,李大眼名气不大,手段也不高,如果不是林妙仙挑这个头,也许他做梦都不敢想去盗掘皇陵。听林妙仙把柳沁吹得天花乱坠,他终于打消疑虑,应承下来。当然,皇陵不但有专门的守陵人,还驻着军兵,必得找几个帮手,选好位置,打一条长长的盗洞,这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大眼虽不曾打过献陵的主意,但作为一名盗墓贼,对京城的陵墓还算了如指掌。据他所说,献陵的营建是在仁宗死后开始的,遵仁宗遗诏,一切从俭,工部尚书杨荣和永义侯崔凤咏总理修陵事宜,从兴工到下葬,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参加建陵的有万名军士,工匠十数万,只民夫就征调了五万人,所以李大眼对摸清陵园内外的情况信心十足。

计议妥当,柳沁告诉李大眼,自己住在丽谯楼,有什么需要,可去那里找他。从李家出来,二人游游逛逛,到客栈与南郭先生、燕楚楚相会。柳沁将林妙仙偷得的药丸交给南郭先生,趁他验药的工夫,大致述说一下自己这些天的遭遇。

南郭先生把药丸碾碎,观察许久,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粒苏合香丸,非但无毒,而且具有神奇的急救功效。怕柳沁不懂,他进一步解释道:“苏合香丸以苏合香油、安息香等配制而成,用于治疗心痹、心痛等疾病。如此看来,云外天应有心疾,这种药通常被放在身边,发作时可用于急救。”

柳沁似乎得到了什么启示,迫不及待地道:“倘若心疾突发,会不会死人?”

南郭先生道:“重症病人一旦发作,若得不到及时救治,片刻即可命赴黄泉。《苏沈良方》中,沈括总结出苏合香丸正适于胸痹心痛重症病人的急救,即便呼吸、心跳停止,短时间内服用苏合香丸,也可起死回生。”

柳沁一拍大腿,“这么说,云外天一定患有心疾,所以抽屉里备着苏合香丸。那么他很可能便是心疾突发而猝死的,只不过为凶手利用,丢了一张画符在他身边,令人想当然地把他算了进去。”

鬼符案的死者全部是朝廷命官,只有云外天混迹生意场,直到那本秘录的出现,他才有了跟韩奇等人联系到一起的可能,但现在看来,他的死却多半与他人无关。

柳沁又取出那两枚钢针,给南郭先生过目。南郭先生弹了弹,又捏了捏针尖,咋舌道:“此针坚硬锐利,若以机簧之物发射,足可洞穿人的颅骨,轻则损坏大脑,神经错乱,重则立即丧命。”

柳沁道:“那人突然变成一条疯狗,让我不由得想起撞死前的龙广,今天与画符上的小孔比对,果然丝毫不差。龙广武功极高,凶犯又身陷囹圄,原本无法施为,但有了画符的遮挡,一切就变得容易了。我猜想,龙广当时专注于画符,没有察觉到凶犯在画符后面的动作,当钢针击穿画符射来时,他便有天大的本领,也已躲不开了。”

“可是龙广脸上并没有伤痕呀?”林妙仙忍不住问道。

柳沁笑道:“不止龙广,所有受害者外表都验不出伤痕,因为那是凶手在相距较近的情况下,从这里射入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两个鼻孔。

南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验尸的医官若不察看死者鼻孔中是否有出血,是绝不可能找到死因的。”

四人一同吃了晚饭,为免遭人怀疑,柳沁当即和林妙仙分开,先走一步。临行前,他交代南郭先生和燕楚楚,尽快探清一名狱卒的葬地,开棺验尸。

回到丽谯楼,他径直去阁楼见云蔚,谎称听伙计们谈论,云外天生前曾患有心疾。云蔚毫不隐瞒,坦承父亲患心疾多年,有几次险些丧命,幸好被人及时发现,用苏合香丸救了过来。

柳沁听后,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道:“如此说来,你爹应死于心疾突发,与鬼符案并无关系。”

“可是……”云蔚不以为然,道,“我爹死的时候,身边也有一张鬼符,除了名字,跟其他人的并没什么两样。”

柳沁笑道:“障眼法而已,就是用来骗你这种笨蛋的。”随后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凶犯正是利用你爹的死,展开了这场戕害朝廷命官的大阴谋。”

云蔚扁了扁嘴,不乐地道:“我便不如你聪明,当也不至于是个笨蛋吧?还说让我好好休息,却又跑来气我。”

柳沁见她轻嗔薄怒的样子,心旌摇荡不已,但有了前两次的教训,他再不敢放肆,哈哈笑道:“我这是帮你保持阴阳平衡,火大时给你浇盆水,将灭时再给你添把柴,要不怎么说跟我在一起,可保你长命百岁?”

云蔚先是一笑,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转身走到窗前,轻叹道:“我不敢奢求长命百岁,只愿这一生无憾无悔。”

柳沁见她突发感慨,心中十分诧异,走到她身旁,但见窗外桂花朵朵,沾染着夕阳的柔光,便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一般,看上去是那么的庄重、圣洁,狭小的花园顿时变得美妙绝伦。

云蔚微笑着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桂花吗?”

柳沁道:“一定是你的情人,曾经送过桂花给你。”

云蔚用臂肘捣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也算八九不离十。小时候,我曾喜欢过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又那么的英俊威武。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棵桂树下,他把我抱起来,让我摘枝头的桂花。从那以后,我脑子里便全都是他了。”

柳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问道:“那时你几岁?他几岁?”

云蔚道:“我九岁,他二十九。”

“什么?”柳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你冰清玉洁的,想不到九岁就动了春心,他可比你大整整二十岁呀!”

云蔚双颊泛起潮红,嗔道:“都说了是小时候,少不更事嘛,长大后早便没有那种感觉了。”

柳沁撇嘴道:“是人家不肯要你吧?”

云蔚居然没有否认,叹口气道:“他身边美姬如云,不要我这个小姑娘也是正常的。”

柳沁举起双拳,用力晃了晃:“这么好的姑娘他不稀罕?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云蔚道:“就算我说了,你也不敢教训他。”

“嘿嘿!”柳沁笑出了声,“这世上除了三个人,再没有我不敢碰的。”

“三个人?”云蔚奇道。

柳沁道:“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娘。”他每说一句,便伸出一根指头,先是食指,然后是中指。云蔚一笑,才知柳沁又在跟她逗趣,不过既然说到这里,她很想知道除了父母,还有哪个是柳沁不敢碰的,偏偏柳沁有意卖起关子,迟迟不见下文。

云蔚只好问道:“无名指呢?是皇上吗?”

“我还真没把皇上放在眼里。”柳沁撇撇嘴,伸出无名指,“是那个碰一次便要挨一次嘴巴的臭丫头。”

云蔚天生腼腆,从来只是浅笑轻颦,这次实在忍俊不禁,直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既要东奔西走查案,又要费尽心思哄云蔚开心,柳沁这一天下来,困顿不堪,丽谯楼刚刚亮起第一盏灯,他便睡着了。不过接连被不速之客袭扰,他也睡不踏实,中夜醒转,到窗前吹了吹风,望向云蔚的小楼,见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正要继续睡觉,却见一条黑影从暗处走出,借着月光,可以看清那是老何。柳沁一怔,忖道:“他在干什么?”

老何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在一株桂树下挖几铲,再填平,转向另一株桂树,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柳沁大惑不解,暗笑:“这老家伙在找宝贝吗?”

老何把四棵桂树挖了个遍,扛起锹,步履蹒跚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柳沁愕然半晌,重新躺下,一时却无法入睡。老何究竟在找什么?这座花园里面,又能藏着什么秘密?正辗转间,陡听一声惨叫,柳沁心中猛地一紧,以最快的速度跳出窗外,朝着声音的来处疾掠。

花园的东北角是一间茅厕,结巴坐在门前,嘴唇不断哆嗦着,好像拼命地想说话,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恐怖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只有两眼不住地眨动。

“出了什么事?”柳沁将他扶起来。

人们陆续赶到,先是云蔚,接着是伙计,也有几个胆大的姑娘,看到结巴这般模样,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云蔚皱眉道:“结巴,你怎么了?”

结巴喘着粗气,颤声道:“云……云……云老板!我……我看见云……云老板了!”

此言一出,人们立刻炸了锅。丽谯楼现在的老板是云蔚,但无论伙计还是姑娘,仍习惯地称她为“小姐”,“云老板”指的则是云外天。

“胡说!”云蔚厉叱道,“我爹已经不在了,你开什么玩笑?”

随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结巴心中恐惧渐消,慢慢恢复了神智,带着哭腔道:“我出……出来解手,忽……忽然……有人在……在后面拍……拍了我一下,吓得我尿……尿都……憋了回去……”

云蔚脸一红:“少废话,拣紧要的说。”

“是……”结巴道,“我还以……以为……是哪个弟……弟兄跟我开……开玩笑,便……出去找……找他算账,却见一人蹲……蹲在门外,两……两手抱……抱着脑袋,说他饿……饿了。我说你饿……饿了你就……就进去吃……吃呗,我给你腾……腾地方……”

云蔚一顿足,吓得他缩了缩脖子,道:“噢,拣……拣紧要的说。”

吴炳骂道:“你说话已经够他妈的费劲了,还不长话短说?他倒是吃了没有啊?”他急的原来是这个。

结巴继续道:“他一……一抬头,我……我的妈呀,是云……云老板!我立马就……就吓……吓瘫了。他啥……啥时走的,我也不……不知道了。”

众人一时都没了动静,诚惶诚恐地望向云蔚,均想:“结巴跟随云外天多年,自没有认错人的道理,难不成丽谯楼闹鬼了?”

云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求助似的向柳沁望去。柳沁笑道:“各位不用怕,我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这事交给我好了,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没个奈何,抱着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想法,一哄而散。

见云蔚还站在原地发呆,柳沁笑道:“这里味道不大好,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并肩往阁楼走去,云蔚边走边问:“你真知道是谁?”

柳沁道:“我哪知道?安抚他们罢了。不过,我倒怀疑一个人。”

云蔚道:“谁?”

柳沁望一眼老何的小屋,将事发之前,自己曾看到的诡异一幕说了。

云蔚听罢连连摇头,道:“你多心了,老何有夜游症,偶尔发作,在花园里浇浇水、松松土,总之,是他平时常干的一些事。”

柳沁哭笑不得,自嘲般地说道:“幸好刚才没有明言,否则可要在你的伙计们面前丢脸了。”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楼下,便道,“我在这站一会儿,等你上去了再走。”

云蔚略一迟疑,伸手开门,忽又停下道:“会不会……真的有鬼呢?”

柳沁笑道:“别胡思乱想了,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绝不相信。”

云蔚气道:“为什么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相信别人?结巴不会看错,更不会撒谎!”

柳沁道:“但不能排除有人装神弄鬼。”

云蔚说他不过,气得一脚把门踢开,跑了进去。柳沁错愕莫名,心道:“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信不信有鬼,又碍着她什么事了?”转念一想,她一个女孩儿家,突然遇到这么多麻烦,心情糟糕也可以理解。

唏嘘半晌,又向楼上望了一眼,怅然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丽谯楼恢复了太平,不过私底下,伙计们还是对结巴的遭遇谈虎变色,夜里上厕所都要结伴而行。

柳沁暂时轻闲下来,每天喝喝酒,看看歌舞,当然最多的还是与云蔚相伴。在云蔚的提议下,他们难得逛了一趟庙市,玩得十分尽兴。

晚上,两人满载而归,柳沁俨然成了她的跟班,两手各提一只口袋,里面都是云蔚在庙市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二人说说笑笑,到了门前,柳沁猛一抬头,只见李大眼蹲在阶下,正向他挤眉弄眼。

柳沁将他拉到僻静处,迫不及待地问:“盗洞挖通了?”

李大眼道:“已经挖到最后一段了,小山和阿狗正在干,估计再有两个时辰,便可打通。”小山和阿狗,是他的两个徒弟。

柳沁大喜,拍拍他肩膀道:“好,辛苦你们了。”回到云蔚身边,把两只口袋交给她,说这便要动身前往皇陵。

云蔚从口袋中取出一串黑玛瑙制成的天禄,系在柳沁的脖子上,一边说道:“这串天禄本就是给你买的,正好戴上,可以用来辟邪。我知道阻止不了你,千万记住,如不可为,莫强为。”

柳沁心中感激,寻思:“原来她对我这么好,只是脸皮薄,不愿表露罢了。”

云蔚系好后,退了一步,望着他道:“我累了,想回阁楼睡一觉,但愿醒来的时候,你能平安地出现在我面前。”

柳沁点头笑道:“一言为定。”

等林妙仙唱罢曲子,柳沁悄悄唤上她,雇了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赶往昌平。

五、皇陵惊梦

三人在距陵区五六里的地方下车,再行数里,登上黄土山。李大眼引着柳沁和林妙仙,在一处险恶地带停下。二人左顾右盼,杂草丛生,并不见盗洞。正自纳罕,却见李大眼抓住一簇杂草,连同下面的黄土一并提起来,便即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柳沁赞叹不已,显然这些草原本生在此地,被他们整块挖出,再放回去遮挡洞口,自便天衣无缝,就算大白天有人经过,也绝不会发现。果然是各行有各行的技巧,四天之内挖出一条二里多长的盗洞,已极不容易,又能做得如此隐蔽周到,委实令人叹服。

李大眼指向山下的一片灯火,低声道:“那是守陵军士的驻营,盗洞正是从下面通过去的,一会儿进了盗洞,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切不可弄出大响动。”

柳沁和林妙仙听他这话,似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难不成在盗洞里面,还会遇到什么异常情况?

李大眼最后一个钻入盗洞,把洞口封好,里面霎时漆黑一团,剩下的工作便是不断向前爬行。柳沁感觉盗洞一直向下,爬了一里左右,逐渐变为平缓,想必已到山脚,开始向陵内延伸了。再爬一里,又变成上坡,柳沁起初还觉得有趣,到了这时,却感到腰酸腿软,浑不似在外面那般自在。正暗暗叫苦,忽然手底一空,身侧登时开阔起来,只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大眼点燃火把,四周一亮,可以看清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隧道,顶部为条石拱券,地面铺着青砖,往上走有一扇通往明楼的隧道门,往下的隧道尽端,便是玄官正门了。如今这道石门开了半扇,千斤石滚在一旁,一看便知是人为拨开的。

“这两个王八羔子,见钱眼开,说好挖通后在门口等我们,却急三火四地进去了,也不怕中了机关埋伏?”李大眼骂骂咧咧,快步跑过去,深怕里面的金银财宝被抢光了似的。岂料才一探头,他便“哎哟”一声,僵在了原地。

埋葬死人的地方,本就充满着神秘与恐怖的气息,他这么一叫,柳沁和林妙仙都惊出一身冷汗,双双抢至近前,向内观瞧。只见地上散落着铁铲、铁锤、钢钎等物,李大眼认得,正是他那两个徒弟所用的。以他的经验判断,盗墓贼丢弃吃饭的家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异常情况。

气氛骤然压抑起来,三个人俱都脸色发青,一时进退两难。

柳沁写了一封信,由金纯派人送给林妙仙,这才有了林妙仙阻止云蔚寻死,让她营救柳沁那一幕。之后云蔚去找崔凤咏,以柳沁已知悉真相为由,让他设法救人,这些都在柳沁的意料之中。唯一没有算到的是,柳沁以为崔凤咏会假意敷衍云蔚,然后进入刑部监牢,杀自己灭口,届时将他当场抓获,此案即可告一段落了。

方才柳沁听出云蔚的声音,心里便叫苦不迭,自己煞费苦心,目的还不是为了保住她一条性命?哪知她一心要救自己,竟跟随崔凤咏而来,就算没有崔风咏的毒计,她也终将被杨荣、金纯捉拿,以死罪论处。

崔凤咏瞧这阵势,惊得魂飞魄散,手指一抖,两枚钢针激射而出,却已大失准头。柳沁微一侧身,轻松避开。

军兵踢开监门,杨荣、金纯走了进来,因监内狭小,只有十几名军士跟随而入,刀枪齐指,围住二人。

杨荣喝道:“崔凤咏,你的狐狸尾巴已彻底暴露,还敢逞凶?”崔凤咏强自定了定神,赔笑道:“杨大人,我……我只是探个监,碰见云老板劫牢,便让手下阻止,若没有我,这两名要犯可就一起走脱啦。”

杨荣扫一眼他手中的针盒,哼道:“人赃俱获,还想抵赖?”

崔凤咏如遭蛇咬般丢了针盒,眼珠急转,笑道:“这是我刚刚在云老板身上搜到的。”微一侧头,在疤脸耳边低声道,“抓住杨荣,挟为人质。”

疤脸双臂齐出,夹住周围的几杆长枪,内力外崩,军兵纷纷弹开。他握住其中一杆,向前一探,枪尖刺穿杨荣肩头的衣服,把杨荣挑了过来。他伸手扣住杨荣的喉头,厉喝道:“让他们都退出去!”话音未落,就见他突地一颤,身子晃了几晃,扑通摔倒。再看他右侧太阳穴上,已多了两个殷红的血点。

柳沁摊开手掌,叹口气道:“原来这东西不止能杀人,也能救人。”他的掌心,托着一个精美、小巧的针盒。

崔凤咏再没了指望,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一兵丁拿出钥匙,打开栅栏门。柳沁等不及除掉枷具,便冲过去一把抱住云蔚,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八月己巳,宣德皇帝朱瞻基在杨荣的建议下,亲征汉王朱高煦,郑王朱瞻竣、襄王朱瞻墡留守京师,以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先锋,兵发乐安。

朱高煦尚未准备充分,尤其是皇上御驾亲征,在声势上一举压倒了叛军,曾经同意跟随朱高煦起兵的几路人马遂都按兵不动。

辛巳,明军至乐安,包围四门,发神机铳,叛军斗志尽丧。朱高煦见大势已去,只得弃城投降。朱瞻基改乐安州为武定州,命阳武侯薛禄和兵部尚书张本镇抚,班师回京。一场震惊天下的叛乱,便这么轻易地平息了。

天高云淡,桂花飘香,碧霄阁沐浴在和煦的秋风中。

“真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汉王朱高煦!”林妙仙嗑着瓜子,啧啧有声地道。

南郭先生道:“朱高煦自幼凶悍顽劣,谋逆是迟早之事。”

林妙仙道:“他现在怎样了?”

南郭先生啜一口茶,悠悠地道:“锢于西内苑,铁链缚身,长木曳地。”林妙仙咋舌道:“真惨!”

燕楚楚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南郭先生叹道:“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从古到今,便总有些人难以勘破,为一己之利,争得头破血流。”说罢黯然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柳沁伫立窗前,对众人的谈话不闻不问。这一番残酷的较量,他又成了最后的胜者,但他却感到身心俱疲,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便尘归尘,土归土。

忽然,一朵淡白色的小花随风飘过窗前,柳沁一愕,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它托起来。他知道,碧霄阁并没有桂树。

“难道是……”他举目望去,视线穿越一片片屋脊,一条条街巷,也穿越了地狱和天堂。万千人群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颤:“是她!”

那女子回眸一笑,随即如雾如烟,消散于人海。

“是他们的!”李大眼牙齿打战,看向柳沁道,“我们逃命吧?”

柳沁夺过他的火把,向里面照了照,因光亮有限,仅能看到五丈之内的一段距离。首先是玄官的前殿,空空荡荡,并无任何陈设。

柳沁抹一把汗水,问道:“他们出事了?”

李大眼连连摇头,苦着脸道:“我只知道除了小山和阿狗,这里便只有死人。”

柳沁寻思半晌,心道:“若中了机关埋伏,这附近为何既没有尸体,又看不见血迹?”想到这心中一宽,安慰二人道,“别胡思乱想了,没准正如你所说,他们见钱眼开,丢下工具,进去抢宝贝了。”

“不可能!”李大眼斩钉截铁地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盗墓贼,从未见识过帝王墓,不知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所以必须把工具带在身边,万一被困,也能打洞逃生。”

柳沁自知对此行不如李大眼了解,但这时绝不能随声附和,否则林妙仙和李大眼便更加胆怯不前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进了朱高炽的陵寝,若在门外止步,他实难甘心。

“没见着尸体,总不好就断定他们死了吧?”柳沁跨进石门,唤道,“小山,阿狗——”回音阵阵,并无应答。他又向前迈出几步,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加了百倍小心。

林妙仙和李大眼仍站在门前,俱都脸色发白,惶惶不安,柳沁每走一步,两人心中便“突”地一跳。忽然,柳沁在前殿正中停了下来,俯身拾起一件物事。那是一只软底布鞋,除沾满泥土外,完好无损。柳沁一扬手,将布鞋掷向李大眼,问道:“是不是他们的?”

“是……是阿狗的……”李大眼接住布鞋,颤声回答。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柳沁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山和阿狗也许会因为拿财宝而丢弃工具,但不可能连鞋也脱掉吧?看来他们的确出事了,唯一的疑问,便是他们是否还活着。

再往前走,是玄宫中殿,呈纵向长方形,十分宽敞,西部陈设着仁宗皇帝的神座、五供和长明灯,只是油尽灯枯,早已熄灭了。东部没有陈设,却摆了几尊真人大小的武士俑,俱都顶盔披甲,手执大刀长矛,犹如天神般守护着献陵玄宫。

秦汉以后,帝王陵寝便很少置放人俑了,难道献陵内真有什么要命的东西,必得它们才能镇住?柳沁纳罕不已,待要上前细看,目光扫处,一件惹眼的物事再次闯入他眼帘,那——又是一只布鞋,静静地摆在中殿与后殿相连的甬道上。柳沁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莫非是阿狗有意留下,引李大眼去寻找他们?”他冲过去,一把抓起布鞋,与方才那只正好配成一双。

“你们两个在门外等我,倘若听到我大声示警,什么也别管,立刻从盗洞逃走。”柳沁交代一番,继续向前摸索。

林妙仙叫苦不迭,心道:“我的祖宗,你是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若要寻死,我陪你便了。”叫一声“等等我”,飞身疾掠,追上柳沁,只剩李大眼仍呆立原处,犹豫不决。

柳沁见林妙仙俏脸煞白,便知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抱定了同生共死的念头。他心中感激,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甬道两侧,又有左右配殿,左殿内置两座棺床,形制为白石须弥座镶边,上面各有一具棺椁,漆彩艳丽,用五色颜料绘成风、麒麟等祥瑞之物。柳沁携林妙仙绕室一周,没有任何发现,只见棺床底脚设有供桌,灵牌上分别写着“贞惠淑妃王氏”、“惠安丽妃王氏”。柳沁从未见过如此华贵的棺椁,赞叹之余,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人的尊卑贵贱,无论生前死后,都能一览无遗。这两位妃子同姓,人生经历大致相同,死后又同穴安葬,也算机缘巧合了。”

从左配殿出来,迎面便是右殿的石门,两人对视一眼,均想:“为何整座玄宫,唯有这扇门是紧闭着的?”柳沁未敢贸然闯入,对着石门观察良久,忽然发现门上沾着一块指甲般大小的血迹。

林妙仙惊恐地掩住嘴巴,尽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柳沁双手抵住石门,看向林妙仙,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开,还是不开?

林妙仙定了定神,寻思道:“他们毕竟是李大眼的徒弟,不管生死,终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才好。”当下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

柳沁双臂运力,石门应声而开,两人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各自凝神戒备,以防遭到突袭。然而里面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柳沁确定没有危险后,与林妙仙牵手而入。此殿并排陈列三具棺椁,形制与左殿大同小异,柳沁的目光从三块灵牌上面一掠,最里面那块,赫然写着“恭靖充妃黄氏”。

柳沁此来的目的,便是要看看黄婉的棺木,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小山和阿狗,从外表瞧不出异常后,便携林妙仙退了出来,走向后殿。

这是玄官的主殿,仁宗皇帝的梓官所在,也是柳沁最后的希望,若再找不到两人,便无法解释了。

殿内有一座巨大的须弥座形棺床,以花斑石制成,汉白玉镶边,上面陈设仁宗皇帝的棺椁及随葬器物箱,另一半空着,应是为仁宗的皇后张氏所留。令人吃惊的是,仁宗的棺椁竟然敞开了,一具头戴宝冠、身披龙袍的腐尸半趴半跪在棺前,看上去十分的诡异。

柳沁以为是小山和阿狗的杰作,飘身一跃,踩着棺椁侧壁,低头看去,四厢的金银珠玉仍满满登登,并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而棺床上的随葬器物箱也完好无损。

“小山和阿狗打开棺椁,却什么也没碰?”柳沁大感意外,难道他们只是为了一睹帝王死后的风采?展眼四顾,这座主殿虽然开阔,却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整座玄官都已查遍,小山和阿狗仍踪迹杳无,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便在这时,陡听墓门方向传来“轰隆隆”的闷响,柳沁和林妙仙双双打了个寒战,一丝不祥的阴影笼上心头。二人退出主殿,向来路疾掠,片刻到了门前,却见李大眼靠着墓门,软软地坐在地上,两只本就大于常人的眼睛,这时几乎凸出了眼眶,嘴角和鼻孑L俱都挂着缕缕鲜血。

柳沁悲叹一声,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石门上,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那原本开着半扇的石门,此时已完全合拢,彻底隔绝了阴阳!他预感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伸手推了推,再用肩膀拼命去顶,却撼不动分毫。

他呆呆地退了两步,心中一片绝望,喃喃说道:“千斤石复位,墓门从外面封死了!”

“是谁干的?”林妙仙嘶声问道。

柳沁苦笑着摇了摇头。林妙仙扑倒在他怀里,娇躯瑟瑟发抖,去路被封,便意味着他们将留在地下,和五位妃子一道,成为仁宗朱高炽的陪葬品。

柳沁感到胸前一片濡湿,安慰她道:“别急,容我再想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林妙仙泣道。

柳沁道:“咱们诅咒张皇后快死,等她葬进来的时候,墓门自会打开。”

林妙仙气结道:“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情说笑!”

柳沁将火把交给她,拾起铁锤和钢钎,在地上“咣当、咣当”地凿起来。林妙仙恍然大悟,既然盗墓贼能打洞进来,他们为何不能打洞出去?当下转忧为喜,捡起铁铲,打算帮忙。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从地面、墙壁直到穹顶,皆以坚硬的花斑石砌成,柳沁直累得满头大汗,双手鲜血淋漓,却只凿出一片浅坑。

“这样下去,没困死倒先累死了!”柳沁将铁锤用力一摔,呼呼直喘。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转瞬又被残酷的现实扑灭,两人沮丧已极,大眼瞪着小眼,都束手无策。

柳沁愁眉紧锁,用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想起云蔚那句“如不可为,莫强为”,心中懊悔难当。

林妙仙道:“倘若李大眼活着,凭他的经验,或许还能想出什么特别的办法。”她叹了口气,瞥向李大眼的尸体,幽幽说道,“这座墓处处透着古怪,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居然活活吓死了。”

柳沁道:“他颈间有淤紫,是被掐死的。”

“跟随南郭先生日久,你还真学了些本事。”林妙仙揶揄他道,“那你能否分辨出来,是人掐的还是鬼掐的?”

柳沁笑道:“不用分辨也知道是人掐的,世上哪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与其说是安慰林妙仙,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这里发生的事,已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林妙仙哼道:“你不信,并不意味不存在。那我问你,小山和阿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柳沁心念忽地一动,目前看来,小山和阿狗肯定是出事了,但尸体呢?玄官就这么大,还能藏到哪里?莫非——这座墓还别有洞天?他一面用钢钎敲打墙壁,一面说道:“你去敲打另一侧,看看有没有中空的地方。”

林妙仙会意,和他一同丁丁当当地敲打起来。两人搜索得格外仔细,一步步来到中殿。火把燃到这时,光亮已暗了许多,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熄灭了。柳沁加快速度,脚步游移,敲击声连绵不绝。便在这时,他忽然停顿下来,转头看着那几尊武士俑。最初经过中殿时,他的注意力被阿狗的布鞋吸引,没来得及靠近观瞧,但记忆中,似乎是五尊俑,而方才他看到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却只有四尊!

柳沁顿起疑心,凑到一尊武士俑近前,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见过武士俑吗?”

林妙仙道:“当然见过。”

“那你见过会喘气的吗?”柳沁又问。不等林妙仙回答,他的右手已闪电般扬了起来,钢钎在那武士俑耳际狠狠一抽,那武士俑大叫一声,“扑通”栽倒。与此同时,另外三尊武士俑一齐发动,对着柳沁,两支长矛分刺心坎,一把大刀当头劈落。

柳沁用钢钎架开长矛,随即在刀头上一点,顺势转身,抡了一圈。三名武士纷纷跳开,呈三角形将他围住。

林妙仙目瞪口呆,才知这并不是俑,而是大活人!她一边飞掠,一边掷出铁铲,劈向持刀之人的后脑。那人听得劲风突至,猛一侧头,铁铲擦着他头盔掠过,直奔柳沁。

柳沁左手一伸,抓住铁铲,单腿独立,双臂前后张开,摆出一个略似于大鹏展翅的姿势,叫道:“别过来,给我照明即可。”

林妙仙身形一挫,落在地上,摸出几枚弹珠,又恐像方才那般,人家一躲,柳沁便成了她的靶子。

使刀那人忽沉声道:“鹰隼斗?原来是柳狂书的后人!”随着火光明明灭灭,他头盔下面的脸也显得阴晴不定,柳沁看不真切,只是觉得有几分眼熟。

柳狂书正是柳沁的远祖,生于五代年间,在当时堪称一流高手。他左手铁简,有如隼翼,右手铁笔,恰似鹰嘴,所用武功便叫作“鹰隼斗”。他的后人觉得铁简和铁笔不便携带,更不易使唤,于是化繁为简,逐渐演变成左掌右指,招式也更趋灵活精巧,但起势依然如旧。那持刀之人也算见多识广,竟认了出来。

他既知柳沁的武功以灵巧见长,当下紧握刀杆末端,发挥长兵器的优势,大开大阖,令他不易近身。柳沁上蹿下跳,左格右挡,只等他显露破绽,便寻隙而上。这时两支长矛斜斜刺来,柳沁突然做出惊人之举,不退反进,有意让自己陷于刀光矛影之中。三件兵器有如疾转的车轮,围着柳沁飞来飞去,当真是步步惊险,招招致命。

林妙仙大睁双眼,紧张地注视着战局,扣着弹珠的手汗水涔涔,作好随时发射的准备。

三人自以为大占上风,愈发放开手脚,两矛一刀同时攻出。柳沁等的正是这么个机会,伺三件兵器迫近,陡地缩身坐倒。随着一阵锵然大响,三件兵器互撞,纷纷弹开。柳沁闪电般蹿到使矛的二人中间,铁铲劈人一人脑袋,钢钎刺入另一人咽喉。

这一变故十分突然,刚刚还是惊涛万丈,陡地便沉寂如一潭死水,林妙仙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忍不住欢呼雀跃。使刀那人目瞪口呆,苦斗这么久,眼看柳沁已成强弩之末,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岂料一招之间,局势立转。

未等他回过神,柳沁已猱身欺近,一铲砍在他腿上。他痛得大叫一声,屈膝跪地,汗珠滚滚而下。柳沁的钢钎停在距他头顶半寸的上空,挥铲打落他的头盔,目光定在那张苍老的脸上,吃惊地道:“是你?”

“没错。”老何瞪着血红的眼睛,与此前那个侍弄花草的老头子判若两人。

柳沁早便怀疑他是丽谯楼的内奸,听云蔚说他患有夜游症后,才打消疑虑,这时看来,自己的猜测并不差。“那天结巴见到的云外天,是不是你假扮的?”柳沁手腕下沉,钢钎抵住他头顶,逼问道。

老何面皮一颤,低声道:“是我。”

柳沁心中暗喜,众多疑问一股脑涌向嘴边,有了这个活口,便可一一解决了。他有条不紊地盘问:“你为何要假扮云外天?”

老何道:“那是……”正说到这儿,陡闻“咔嚓嚓”一阵大响。三个人的脸色俱一变,听得出来,那是棺材盖板开启的声音!又听一串阴恻恻的笑声,缥缥缈缈,原来是个女人。老何魂飞魄散,竟一挺腰杆,让钢钎从自己头顶插了进去。

六、地下空棺

柳沁又惊又怒,朝着笑声的来处飞掠。林妙仙拔足疾追,到得右配殿门前,只见黄婉的棺内坐着一人,身穿白色宫廷长裙,上面污渍斑斑,与传闻中的黄婉一模一样!这时她背对门口,长发披散,手持一把常州宫梳,正慢条斯理地梳头。

林妙仙直骇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鬼呀!”紧紧抱住柳沁。那人缓缓转身,她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这一刻,柳沁的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却又很想看看,这个女鬼究竟是何模样?

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前额部分血肉模糊,便好像刚刚被金瓜击打过,但若细看,面容倒也堪称娟秀。

“你便是黄婉?”柳沁嗓音喑哑。

那人不答,阴郁、怨毒地盯着他,忽一仰身,躺回棺内。柳沁怔了怔,踟蹰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拿过林妙仙手中的火把,趋步向前。他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因为棺材里的冤魂随时可能跳出来,把自己撕成碎片!他爬上棺床,高举钢钎,探头向棺内一看,顿时呆若木鸡。里面只有一具腐烂的女尸,面部狰狞,大张着嘴,四肢蜷曲,前额骨头碎裂,现出一个明显的凹坑,可以想见,她是在怎样的挣扎与痛苦中死去的。

柳沁胃里一阵翻腾,定了定神,再次查看那具腐尸,发现她只穿着浅紫色的亵衣,周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饰物。最奇怪的是,她的尸体虽高度腐烂,周围却十分干燥,没有任何尸水。

柳沁一屁股坐到棺床上,极度的紧张过后,但觉四肢乏力,头脑混乱不堪。

“她……她走了?”林妙仙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颤声问道。

柳沁叹了口气,看着旁边的棺椁,万分茫然。如果不是还有个林妙仙,他几乎要认为自己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林妙仙手抚胸脯道:“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幸好我们跟她无冤无仇,不然可就惨了。你还坐在那里干吗?快走呀。”见柳沁双眉紧锁,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便又催道,“趁火把还没熄灭,我们继续寻找出路。”

过了这半晌,柳沁已宁定下来,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老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跟那‘女鬼’又是什么关系?”

林妙仙急道:“现在哪有工夫想这些,等逃出去再说嘛。”

柳沁摇摇头,自顾自地道:“老何他们事先潜入陵内,扮成武士俑,目的就是要攻我们个措手不及。小山和阿狗贪财心切,率先进入墓室,惨遭毒手,尸体被藏了起来。”林妙仙一顿足,要说什么,柳沁却挥手示意她不要打断,“这个年代摆放武士俑,难免引人注目,因此他们把阿狗的鞋丢在地上,引开我的视线。当我们进入后殿,查看仁宗的棺椁时,其中一人溜到门外,掐死李大眼,封死墓门,再由我们的盗洞离开。所以,原来的五个变成了四个。”

林妙仙不解道:“墓门一关,我们便会困死在里面,那他们为何不一起走,反要留下四个送死?”

柳沁道:“那是因为……”他顿了顿,向黄婉的棺材瞧去,“墓室里面,还隐藏着一条密道!”

“真的?”林妙仙大喜道,“在哪儿?”

柳沁站起来,用铁铲挑出棺内的腐尸,忍不住哈哈大笑,招手道:“快来看呀!”林妙仙飘身而上,只见棺材底部,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面对这条可以让他们回到人间的通道,林妙仙喜极而泣,一把抱住柳沁:“我便知道,跟你在一起准不会有错!你是怎么想到的?”

柳沁愉快地笑道:“因为这条秘道的存在,敌人从未想过要困死我们,封堵墓门只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心神。我们觉得要被困死了,难免心慌意乱,但还要努力去寻找出口。如果不是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让我忽然意识到少了一个,那么当我摸索到他们附近时,四个人猝然出手,我一定抵挡不了。”

找到了出路,林妙仙心情大畅,吃吃地笑道:“想不到你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柳沁笑道:“有你这么个大美人作伴,进鬼门关又何妨?”

林妙仙哼道:“口是心非。”

柳沁道:“我看见棺内没有尸水,便觉奇怪,后来想起那女人的凭空消失,才意识到下面暗藏玄机。咱们真该好好谢谢她,不是她提醒,我便打开黄婉的棺材,也不会去动一具腐尸。”说着话,他用铁铲向洞口的四壁探了探,居然都是黄土,不禁啧啧称奇。玄官外面那段隧道,地面和墙壁用的是青砖,而进入墓室后,立刻变成了花斑石,这样显然更利于防止盗掘,但棺床为何要制成中空,填满黄土?

如果他精通风水术,便会明白,棺床中间留有一尺多长、六寸多宽的一个方孔,内以黄土填实,正是风水术中所讲的“金井”。不过要将盗洞精准地打到这个位置,若非有超好的运气,便须对陵内构造有极深的了解。

柳沁率先钻入洞内,一路爬行,感觉比李大眼那条盗洞要宽敞一些,但也长很多,两人折腾了一夜,爬出来时,已是筋疲力尽。甫一出洞,便瞧见灌木丛中躺着两具尸体,俱都满身泥土,其中一个赤着双脚,毫无疑问,这就是小山和阿狗了。柳沁又是一阵愧疚,用铁铲挖了个坑,将两人一起埋了。

这时天已放亮,山下的兵营炊烟袅袅,一队队军士正在陵区内巡查。两人不敢久留,从另一侧下山,逃之夭夭。

柳沁带着满身的泥土和疲惫回到丽谯楼,本想洗个澡,痛快地睡一觉,哪知推开房门,却见云蔚坐在床边,靠着床头,正酣然而睡。他怔了怔,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将被子裹在她身上。

云蔚蓦地惊醒,睡眼惺忪地向他一瞥,立刻起身,握向他双手,中途却又忽然停下,满面晕红,转过了身。“你……你总算回来了!”不知因为激动还是羞窘,声音发颤。

柳沁笑道:“若知道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在家等我,便早回来了。”说着走到水盆前,俯身洗脸。

云蔚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脸上愈红,心中却十分甜蜜。

柳沁一边擦脸,一边问道:“你怎么睡这儿了?”

云蔚闪烁其词地道:“我……我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便睡着了,你到了身边也不晓得。”

柳沁扶她芳肩,扳过她身子,心道:“看你这副模样,分明是一夜没有合眼,你挂念我的安危,却又死也不认。”他心中感动,却不予说破。

云蔚躲避他的目光,垂头道:“你去了这么久,想必大有收获了?”

柳沁大笑道:“我柳沁出马,焉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当下详述经过,除了隐瞒了林妙仙这个人外,所有细节无一遗漏。

云蔚直如身临其境,听得惊心动魄,半晌才咋舌道:“老何竟是内奸?”

柳沁不无可惜地道:“若非他突然自尽,现在恐怕已经真相大白了。”

云蔚失神道:“丽谯楼开业不久,老何便来了,七年中只是看门种花,谁也不理。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丽谯楼为奴,是为了什么呢?”

柳沁道:“不稀奇,江湖上常有这样的人,犯了什么大案,或者得罪了某位大人物,遂隐姓埋名,甘愿寄人篱下,为奴为仆,以掩饰身份。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为接近美丽迷人的女老板,只好委身青楼,忍气吞声。”

云蔚不觉莞尔:“你这小子,从来好话说不过三句。”

柳沁打了个哈哈,继续道:“最大的收获,还不在于老何。”

云蔚道:“那是什么?”

柳沁道:“老何也好,扮成黄婉的凶手也好,他们都不是鬼符案的主谋,这个人的身份,现已昭然若揭了。”

云蔚吃惊道:“是谁?”

柳沁道:“一、此人七年前便该认识老何,关系还不一般,这说明七年前他便以老何为工具做过什么,之后并未彻底断绝联系;二、他进入献陵,开棺辱尸,加上鬼符案的受害者,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尤其还有仁宗朱高炽的女儿,这一切又似乎说明,他对仁宗恨之入骨;三、他能把盗洞直接挖到棺床下的黄土部位,可见对献陵地宫了如指掌,就算不是设计者,也必定看过图纸,并做了详细的研究。这说明,他具有较高的权位。总结起来,这便是一个与朱高炽有着深仇大恨的大官!”

云蔚对他的一番分析大为叹服,但还是略显失望,道:“要找出这样一个人,怕也不易。”

柳沁笑道:“所以咱们还得继续努力,下一步,我打算去趟南京,会会洛宁。既然已知鬼符案非幽灵所为,那么徐继祖在洛宁的床上暴毙,便十分蹊跷了,没准她正是杀人凶手。”

云蔚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你回来之前,一个叫南郭先生的人找过你,和我说了一会儿话。”

柳沁暗暗叫苦:“看样子,这老家伙准是把我出卖了。”

果然,云蔚接着道:“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我真佩服你,那些被害的人与你非亲非故,你却为了他们舍生忘死,折腾得不亦乐乎。”

柳沁哑然失笑:“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

云蔚打断他道:“不是有意,那便是说,你无意间都要骗骗我了?”

柳沁道:“哪里,哪里,我……我……”

云蔚还从未见他有如此紧张的时候,这恰恰说明,他对自己也很在意,当下心中欢喜,忍不住“咯咯”娇笑,道:“不用解释了,我明白的。”随即脸色又阴郁下来,“我是不想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枉送性命,能否听我的,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了?你大概会以为,我已经知道爹的死与其无关,才打退堂鼓,其实我真的只是担心你,就算爹是被害死的,我也会劝你罢手。”

柳沁心头暖意融融,握住她双手,哈哈笑道:“我连鬼都不怕,还怕人吗?你放心,我保证毫发无伤地把案子破了。”

这次他竞没有挨打,云蔚甚至没有躲避,只羞涩地垂下头,叹道:“偏偏有一些人,比鬼还要可怕!南郭先生让我转告你,回来后立刻去找他,挖坟验尸。”

柳沁奇道:“又要挖谁的坟?”随即想起来,自己曾让南郭先生和燕楚楚查访狱卒的葬地,于是放开云蔚,拔腿便跑。云蔚急忙追上。

柳沁这一夜连惊带累,早已疲惫不堪,但听说南郭先生那边有了进展,登时又精神大振,当下会齐南郭先生,向客栈掌柜租了三匹马,三人带着锹镐,飞驰而去。

到了郊外,翻过一片小坡,望见荒地上立着一座无碑孤坟,南郭先生一指道:“便是它了。”

三人驰到近前,纷纷下马。云蔚怕见尸体,负责望风,柳沁则挥锹舞镐,卖力挖坟。“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干这种缺德事了,免得到了阴曹地府,这些冤魂野鬼跟我算账。”

新坟容易挖掘,说话间,棺材露了出来,他撬开盖板,向内一望,不由得目瞪口呆。

“见鬼!”柳沁骂了一句,看向南郭先生,仿佛在问他是不是弄错了。

南郭先生也不再像往常那般优雅自如,望着空荡荡的棺材,半晌没有言语。棺材便是用来盛死人的,即使找错了地方,里面也该有尸骨才对,谁又会在地下埋一具空棺?

云蔚站得稍远,看不到棺内情形,问道:“怎么了?”

柳沁苦笑着回答:“我们的对手神通广大,又一次赶在咱们前头,搬走了尸体。”

“可老何已经死了,我们的行动是怎样泄漏出去的?难道丽谯楼还有奸细,偷听了我和先生的谈话?”云蔚眼中闪过一丝惶惑,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父亲一手创建的丽谯楼,竟然成了贼窝?

南郭先生安慰二人道:“这恰好说明,狱卒的死大有文章,别灰心,我和楚楚再设法查访其他人的墓穴便是。”

柳沁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云蔚笑道:“那你岂不还要干一次缺德事?”

柳沁道:“只好拜托你,死后多给我烧点儿纸钱,我拿去孝敬阎王老子。”

云蔚神色一变,嗔道:“不许说这种话!”

柳沁把坟重新填好,三人回到城内,信马由缰地往客栈而来。转入一条大街,恰好路过崔凤咏的永义侯府,只见一名花甲老妇被守门军士推下台阶,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一中年人戟指喝骂:“张喜讯看守不力,走了凶犯,侯爷没究他失职之罪,已算仁至义尽了,你这泼妇还敢来索要丧葬银两,当真不知好歹。”

老妇抹泪道:“喜讯又不是降妖捉鬼的法师,如之奈何?他在侯爷府上千了两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人死了,总要入土不是?”

王管家冷笑道:“是他的命珍贵,还是公主的命珍贵?你再胡缠下去,惹恼了侯爷,追究起来,你们一家老小都不够赔的!”说罢一拂袖子,便要进去。

那老妇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抱住王管家的腿,道:“你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

王管家勃然大怒,喝令道:“把这贼婆子拿下!”

军士蜂拥而上,便要捉人。柳沁看到这时儿,已明白了八九分,大喝一声:“住手!”从马背上飘过来,砰砰两拳,打倒两名军士。

云蔚急忙叫道:“不要打!”下马飞奔上前,向王管家一拱手,“他是我的朋友,请王管家恕罪。”

王管家“哟”了一声,赔笑道:“原来是云老板。”向军士们挥了挥手,“看在云老板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吧。”

云蔚道:“多谢。改日王管家到丽谯楼玩耍,我再奉酒赔罪。”

王管家笑道:“好说,好说。”

云蔚向柳沁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搀起那老妇,道:“大娘,我们送你回家吧。”

老妇感激地看他们一眼,含泪点了点头。柳沁和云蔚扶着那老妇当先而行,南郭先生则牵着三匹马,跟在后面。

一路穿街过巷,来到一座简陋的小院前。院内只有一间土坯房,低矮破败,房顶铺着稀稀疏疏的茅草,看起来也只能勉强挡风避雨。

那老妇道:“三位如不嫌弃,便进来坐坐,喝口水吧。”

云蔚道:“大娘说哪里话,您先请。”

甫一进院,便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三人对视一眼,均想:“定是那张喜讯尸体腐烂所致!这才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进了堂屋,老妇却不再往里相让,搬了三只板凳,用袖子擦了又擦,道:“三位坐吧,我给你们倒水去。”

三人的目的是为张喜讯验尸,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忽听西屋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老妇急忙放下水壶,跑了进去。三人跟在后面,向屋内一看,俱都大吃一惊。

一名中年妇人躺在炕上,蓬头垢面,脸色蜡黄,浑似将死之人。两个孩子守在她身边,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不过五六岁,双双睁大眼睛,瞪着三位陌生的客人。另外在老妇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老妇一边哄那婴儿,一边说道:“让三位见笑了,那是我儿媳,身子骨原本不好,喜讯一死,她便跟着病倒了。”

南郭先生勉强笑笑:“赶巧老夫懂些医术,便给她瞧瞧吧。”走过去俯下身子,伸指搭在那妇人腕上。

柳沁和云蔚俱都眼圈发红,心头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住了,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尤其云蔚,她自幼养尊处优,在丽谯楼看到的只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如果不是偶然地走进这户人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人世间的不幸有几多种。

南郭先生把过脉,道:“急火所致,并无大碍,给她服用一些滋补身体的药即可。”

老妇垂泪道:“喜讯的后事尚不曾料理,哪还有钱买药。”

南郭先生叹了口气,借机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乃是奉皇上之命,暗中彻查公主遇害一案,如今已知画符取命纯属讹传,故而想为张喜讯验尸,找出隐情。”

“张太医不是已经验过了吗?”老妇似懂非懂。

南郭先生道:“张松隐瞒了实情,日前已被真凶杀害灭口。张喜讯为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你这做母亲的也不会甘心吧?如今只有将真凶绳之以法,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

老妇吃惊道:“喜讯真是被人害死的?”

南郭先生道:“不止他,安庆公主、侯府护卫总管龙广及另外三名狱卒,皆是如此。”

老妇泣道:“果真如此,我自盼望大人捉拿凶手,为我儿报仇。”向对门一指,“尸体便在东屋,大人去验吧。”

南郭先生和柳沁进了东屋,只见炕上一具尸体,停放了半月之久,已轻度腐烂。

七、死里逃生

南郭先生塞住鼻孔,戴上手套,细致地检查一番,发现尸体肛内夹着一块干巴巴的粪便,这是中毒的迹象。他拿出银针,刺人尸体胃部,拔出来时,银针渐渐变成了黑色。

“是中毒无疑。”南郭先生断言。

柳沁心中豁然开朗,笑道:“我对此存疑已久,龙广为暗器所害,但四名狱卒怎么可能在牢门前排好队,等着凶犯对准鼻孔,一一射杀?如今这个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想侯府内部必有凶犯的同伙。联系到我之前的分析,主谋位高权重,对献陵的内部构造非常熟悉,此人很有可能正是崔凤咏!”他听李大眼说过,崔凤咏曾与杨荣一道,总理献陵的修建事宜。

南郭先生道:“楚楚已经查得,韩奇和陈千里交情深厚,但他们与崔凤咏素无往来,更谈不上仇怨,尤其徐继祖远在南京,如何招惹了崔凤咏?而安庆公主又是崔凤咏的妻子,据说夫妻感情还不错,是什么原因让他突下杀手?”

柳沁沉吟道:“朱高炽和崔凤咏既是君臣,又是翁婿,按说确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这还有待先生进一步访查。另外,我已决定去一趟南京,看看能否从洛宁身上打开缺口。”说罢他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似乎这桩连环大案,已悄然浮出水面。

两人出了屋子,云蔚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并不多问。她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塞给那老妇,道:“日后有什么困难,尽可到丽谯楼找我,我叫云蔚。”柳沁和南郭先生也倾囊而出,老妇推辞不过,只得千恩万谢,将三人送出门外。

到客栈还了马匹,柳沁和云蔚别过南郭先生,往丽谯楼而去。云蔚一路心事重重,总像担心着什么,又不愿开口。

柳沁看在眼里,笑道:“有事就说吧,不吐不快。”

云蔚叹口气:“说了也没用,你不会听的。”

柳沁嘻嘻笑道:“你又不会害我,为什么我不听?”

云蔚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便好。我让你别再查这件案子,你做得到吗?”

柳沁连连摇头:“做不到。”

云蔚竟没有生气,只忧虑地道:“崔风咏是侯爷,是驸马,你一介平民百姓,如何是他的对手?”

柳沁道:“那又怎样?他官再大,还大得过皇上?我有皇上撑腰,怕他何来?”

云蔚气结道:“你以为你真是钦差大臣,奉旨查案哪?”

“他害了皇上的妹妹,摧辱皇上他爹的遗体,只要证据确凿,还怕扳不倒他?”柳沁显得胸有成竹。

云蔚道:“你见得到皇上吗?只怕没等找着证据,便……”她不忍说下去,忽而烦乱地甩了甩头,“算了,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只要你喜欢,我奉陪到底。”

柳沁嬉笑道:“那我喜欢让你陪我一辈子。”

云蔚顿时羞窘难当,一张脸有如初生的晚霞,正待发作,柳沁却已大笑着跑开了。

回到丽谯楼,柳沁匆匆洗了个澡,倒头便睡。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若不是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饿极,他必舍不得爬出被窝。

正值丽谯楼最热闹的时辰,楼上楼下宾朋满座,一队艳装女子在场上卖力地扭摆腰肢,载歌载舞。柳沁扫视一圈,见林妙仙穿一件薄薄的纱裙,怀抱一只琵琶,静静地候着登场。

柳沁大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定,抓起盘中的糕点狼吞虎咽。林妙仙向他一瞥,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丢在桌上,道:“下午我又去了她的阁楼,居然看到马德潜贿赂杨荣买官的记录,你若早认识这位女老板,毓秀山庄那件案子该省下多少力气!”

柳沁把纸展开,漫不经心地道:“这个呢?”

林妙仙道:“你要的呀,我用眉笔抄下来的。杨荣、韩奇、陈千里、徐继祖,这四个人狼狈为奸……”正说到这儿,丝竹之声悠然而止,众舞女逶逦退场。“你自己看吧。”林妙仙丢下这一句,匆匆跑到场中,在马扎上坐稳,拨动琴弦,先唱一曲《春闺怨》。

“薄命儿心肠较软,道声去也泪涟涟。这些时攒下春闺怨,离恨天。几度,前休见月儿圆。”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柳沁却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对着纸上的字字句句,如醉如痴。

“洪熙元年,南畿大旱,太子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杨荣举荐左都御史韩奇、秉笔太监陈千里往赈之。至南京,韩奇、陈千里伙同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购粮三十万石,霉米十万石,交相掺杂,支分各府。”

柳沁原已认定系列鬼符案的主谋是永义侯崔凤咏,可这份记录,却将矛头指向了当朝首辅杨荣!韩奇、陈千里与徐继祖合谋,从赈灾中渔利,而杨荣正是幕后最大的黑手。若说杨荣唯恐劣迹败露,杀人灭口,于情于理都并不相悖,而且杨荣和崔凤咏曾一同负责献陵的营建,他要想了解陵内构造,实在易如反掌。

果真如此,这件案子便相当棘手了,杨荣不但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在整个朝廷也有着极高的威信。据说他既以武略见重,又有文才,因此恃才自傲,难容他人之过,与同僚常有过节,并且经常接受边将的馈赠。对付崔凤咏,柳沁尚且没有多大把握,如今换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杨荣,胜算可以说微乎其微。

柳沁长吁短叹,意懒心灰地望向场中。林妙仙抱琴端坐,仍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从周围那一双双痴迷的眼神来看,她还是很受欢迎的。

这时一伙客人涌进来,个个步履歪斜,醉态百出,挤在门前的姑娘们慌忙躲开。躲开,即说明眼生,柳沁立时警觉,趁厅内稍稍一肃的工夫,听他们呼吸平和,浑不似醉酒之徒,便敛起桌上的纸,揉成一团。

伙计迎住这伙客人,为他们寻找空位,发现一楼大厅座无虚席,便将他们引向柳沁,赔笑道:“只剩这一张桌了,几位凑合着坐吧。”

柳沁二话不说,起身欲走,却见云蔚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打量众人一眼,问柳沁道:“什么事?”

柳沁叫苦不迭,用眼角瞟着那群人,随口应道:“没事。”话音甫毕,就见身侧二人猛地撩起下摆,拔出绑在腿上的钢刀,迎头便砍。云蔚木然呆立,一时竟毫无反应,柳沁只得扣住她芳肩,另一只手左牵右引,迫使两把钢刀互撞,双双荡了开去。与此同时,后面两把利刃相继砍中他高高扬起的胳膊,血花飞溅在云蔚脸上,她这才如梦初醒,抱着柳沁向旁一滚,拔剑将那二人刺倒。

刚刚还是歌舞升平,转眼却变成了腥风血雨,客人们争相奔走,厅内一片混乱。林妙仙被人群阻挡了视线,心焦如焚,飞身攀住棚顶垂下的彩带,直上半空,望见柳沁和云蔚在刀光中滚来滚去,情势凶险无比,遂摸出几颗钢珠,十指连弹。几名刀手听得破空之声,纷纷回刀拨挡,有动作慢的被击中前胸或后脑,当即毙命。

柳沁和云蔚趁机起身,却见又有十几名黑衣人闯入楼内。这时一名伙计斜刺里杀出,手舞一条长凳,也看不出什么章法,只是一通乱砸。

云蔚偷眼望去,见是结巴,不由得心里一紧。她知道结巴不会武功,想必他以为这只是寻常的打架闹事,作为丽谯楼的伙计,自当挺身而出。黑衣人一阵乱砍,结巴手里的板凳连同自己的身体,俱被砍得七零八碎。

云蔚悲愤交加,怒叱一声,迎了上去。林妙仙射杀二人后,柳沁原本可以带云蔚从后门逃走,不料云蔚反向前冲,他阻止不及,只得紧随其后,两人登时又陷入包围。

林妙仙双腿盘着彩带,倒挂空中,两只手不停地弹射钢珠。忽然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挥舞袍袖,将纷至沓来的钢珠悉数扫落,接着擎起铁斧,将最后一颗钢珠磕了回去。这一下速度奇快,“啪”的一声,正中林妙仙小腿。剧痛之下,她再无法盘住彩带,双腿一松,头朝下撞向地面。好在她轻功绝佳,纤指点地,一连翻了两个筋斗,单腿跪在一张桌子上。

柳沁夺过一柄钢刀,向那人脸上瞥去,但见他黑巾裹头,只露着窄窄的一道脸颊,上面疤痕密布,原来是在云蔚房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疤脸。“是他!”柳沁心中暗凛,当时两人只过了一招,疤脸浑厚的内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激战这半晌,他和云蔚虽已击毙数人,但自己的一条胳膊血流不止,再跟疤脸纠缠起来,迟早会支撑不住,当下萌生去意,向林妙仙叫道:“你先走!”

林妙仙小腿受创后,轻功大打折扣,深知留下来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拖累柳沁,便不逞强,单腿一弹,飘出后门。

疤脸疾步如飞,抢至柳沁身前,铁斧当头劈落。柳沁横刀招架,只听“锵”的一声大响,铁斧虽被弹开,柳沁的钢刀却也脱手坠落。云蔚急忙护在柳沁身畔,反手一剑,直指疤脸小腹。疤脸却不加理会,铁斧旋风般卷向柳沁。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令柳沁应变不及,只得抽身暴退,撞在后面一名黑衣人的身上,双双摔倒。

强敌环伺之下,柳沁自知处境无比凶险,甫一沾地,便欲跳起来,不料被他压在身下的黑衣人双臂一环,将他拦腰抱住。周围几人见有机可乘,纷纷挥刀砍来,柳沁只能奋力扭摆身体,却因行动不便,接连中刀。

云蔚一剑刺入疤脸小腹,转头望来,不由得花容失色,剑势圈转,从几名黑衣人喉间一一划过。柳沁见疤脸负伤倒地,心中一松,但觉体内的热量正飞速外泄,意识也渐趋恍惚。

黑衣人伤亡过半,无法在瞬间形成合围之势,云蔚趁机提起柳沁,贴地一掠,出了大门。众杀手随后追赶,却听一声大吼,一名魁梧粗壮的大汉拦在门前,正是吴炳。他掀翻一张桌子,抡将起来,虎虎生风,口中叫道:“小姐快走!”

云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略一迟疑,瞥见门旁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早已不知去向,便携柳沁跳上马背,挥剑斩断车辕,绝尘而去。

一口气逃出十余里,云蔚拨马钻进一片树林,再看柳沁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全无,不由得芳心一颤,急忙勒住马,将他抱下来,探探鼻息,十分微弱。她眼圈一红,割断柳沁长衫的下摆,一边为他包扎伤口,一边低泣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弄成这样……”

经过她的细心包扎,柳沁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仍没有醒转的迹象。云蔚六神无主,握了握他的手,但觉冰冷异常,便将他抱入怀里,恨不得把自己的体温全部交换给他。

“不要死,不要死……”云蔚摩挲着柳沁冰冷的脸颊,一时柔肠寸断,“你是好人,老天会保佑你的……”一言未毕,放声痛哭。直哭得筋疲力尽,她往树上一靠,闭上眼睛,回想与柳沁相识的一幕一幕,仅仅七天,却好像一辈子那么长,那么快活。不知不觉,她拥着柳沁睡着了。

树影婆娑,月色渐渐退去,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林子的时候,柳沁的身体微微一动。云蔚立时惊醒,看见柳沁缓缓睁开双眼,芳心大喜,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双眼睛点亮了。问道:“你醒啦?”

柳沁道:“废话,难道是诈尸?”

云蔚神色忽地一变,将他狠狠推开,侧身跳到一旁。倒不是因为柳沁的话,而是她惊觉自己正紧紧抱着一个男人,直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

柳沁给她一摔,周身伤口无处不痛,忍不住惨叫一声,气道:“你想抱就抱,想扔就扔,跟你在一起真够倒霉。”

云蔚明知自己不对,却不肯说一句道歉的话,冷笑道:“跟谁在一起走运你就找谁去。”

柳沁哈哈一笑,“趁我昏迷的时候,你对我有没有什么无礼的举动?”

云蔚叱道:“再胡说,我便杀了你!”剑尖一指,抵住他心口。

柳沁叹道:“反正我活不久啦,能死在你手里,那是老天待我不薄。”

云蔚缓缓撤剑,猛一顿足道:“都是你不听我的话,才惹来这场大祸!你不但害了我,也害了结巴和吴炳,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柳沁自觉理亏,也不去跟她争辩,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云蔚还以为他又昏了过去,心中一紧,问道:“你怎样?”语气甚是关切。

柳沁道:“我想去南京,一来见见洛宁,二来避避风头。”

云蔚气结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好吧,我们何时动身?”

“是我自己,不是我们。”柳沁纠正道,“仔细想想,我确实挺对不起你的……”

云蔚道:“还用得着仔细想?你根本就对不起我!”

柳沁道:“所以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回去继续做你的老板,我也继续查我的案。”

云蔚神色一凄,颤声道:“你……你要跟我分道扬镳?”短短一句话,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

柳沁见她伤心欲泣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起身握住她的手,道:“经过昨夜那场恶战,咱俩已经成了一条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不跟我走,我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

云蔚破涕为笑,道:“你这样子出不了城,我去给你买一套新衣服。”唯恐柳沁变卦似的,飞身上马,匆匆而去。

柳沁苦等到晌午,云蔚才策马而归,将一包衣物丢在他面前,背转身道:“丽谯楼被查封了,官府还发出告示,缉拿我们两个。”

柳沁一怔,听她语调悲沉,心中万分过意不去,默默地换了衣衫,走到她身后,勉强笑道:“别难过了,等我发了财,再给你盖一座丽谯楼,保证比这个更大更漂亮。”

云蔚双肩抖动,抽泣着道:“再大再华美,也无法同这一座相比,它……它……”

“我知道,我知道。”柳沁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丽谯楼由她父亲一手创建,经过七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对她而言,丽谯楼便是父亲留给她的一件遗物。“没了丽谯楼,不是还有我吗?大不了我再多倒点霉,照顾你一辈子好了。”为了哄她开心,柳沁又打趣道。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云蔚头也不回,但语气已有明显好转,“你连自身性命都不珍惜,还会照顾别人?”

柳沁发誓道:“如果做不到,教我天打雷劈!”

云蔚猛一顿足,转身瞪着他道:“好啦,好啦!我又不是真的需要你照顾,谁让你发这毒誓了?”说着话,她摘下马背上的包袱,里面有纱布、金创药,那是为柳沁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假须、假发等等。

“你还会易容?”柳沁大喜。遭了官府通缉,自要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云蔚道:“都是跟我爹学的,雕虫小技。”

安排就绪,家丁把云蔚引到书房。崔凤咏为防云蔚起疑,故意板着脸道:“云小姐离开时,说再也不回来了,今日相见,却又作何解释?”

云蔚冷冷地道:“我没必要向你解释,只想告诉你,柳沁被刑部抓了,你必须设法救他。”

“救他?”崔凤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杀了我那么多人,我没找你算账,你倒来让我救他?”

云蔚冷哼道:“活该!我只让你除掉洛宁,你为什么要连柳沁一起杀?”崔风咏厉言怒色地道:“又是柳沁!为了他,你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依我看,你是爱上那小子了吧?”

云蔚叱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崔风咏眉毛一挑:“既然不用我管,你又来找我做甚?”

云蔚道:“他已知悉了一切,明日堂审,倘若他全部抖出来,会出现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崔凤咏闻雷失箸,一屁股坐了下去,方才的雷嗔电怒、趾高气扬,统统不见,代之的是丧胆销魂。“他……都知道了?”

云蔚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崔凤咏木然半晌,一指云蔚道:“是你告诉他的?”

云蔚摇头道:“我便不说,他也查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在无可辩驳的情况下,说了实话而已。”

崔凤咏“腾”地跳起来,在房中团团乱转,喋喋不休地埋怨道:“都是你,若早把他杀了,哪还会有今天?王爷的备战正到了最后关头,这时若教皇上知晓,所有的努力便都付诸东流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刑部监牢守卫森严,岂能容我随意出入?”

云蔚淡淡地道:“皇宫内苑都进得,区区刑部监牢,能难住你驸马爷?你只须把我带进去即可,剩下的事我自己办。”

崔凤咏眼珠乱转,忽地生出一计,却不动声色地道:“那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到时若救不得,便杀了他。”

云蔚双眉一蹙:“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出他的。”

崔凤咏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说道:“你最好扮作卫兵,才好随我进刑部监牢。”

云蔚寻思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自己也在通缉之列,以真面目去刑部监牢,无异于自投罗网,当下欣然应允。

崔凤咏让家丁带她去易容换装,随后叫出疤脸等人,秘密交代一番,待云蔚返回,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刑部监牢。

这时夜色已深,监牢外灯火通明,守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崔凤咏唤来狱官,先以权势相压,再悄悄塞给他一锭大银。狱官本就不敢开罪他,这时收了银子,也便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不过只准他一人人内。在崔凤咏蛮横地坚持下,双方各退一步,崔凤咏得以带云蔚和疤脸进去,但两人的兵器都被留在了外面。

刑部监牢占地甚广,划成几个区域,分别是普通牢、重囚牢、女牢和死囚牢。死囚牢位于整座大院的腹地,呈四合院形,门外有军兵昼夜轮流看守。狱官打开监门,径直来到西侧第四幢监房前,再打开门锁,向内一指道:“侯爷,便是这里。”

崔风咏道:“没你的事了,去忙吧。”等狱官离开,三人进入监房,里面只点着一盏油灯,空气污浊不堪。

柳沁披枷戴锁地坐在栅栏后面,听到脚步声,转目望来,一眼认出疤脸,似乎便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目光落在崔凤咏脸上,笑道:“阁下锦衣玉服,仪表不凡,应该便是崔侯爷了。”

崔凤咏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终于见面了。”

云蔚心中百感交集,含泪道:“别声张,我们是来救你的。”从袖中抽出一截铁丝,插入锁孔,鼓捣起来。

柳沁听出是云蔚,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几步冲到栅栏前,用责备的口吻道:“你……你怎么来了!”

云蔚专心开锁,并不回答。柳沁还想说什么,猛地瞥见崔凤咏掏出一个针盒,对准了云蔚。他大吃一惊,冲口叫道:“小心!”却为时已晚,两枚钢针暴射而出,没入云蔚背心。

云蔚美目大张,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贴着栏杆缓缓滑倒。

“你这个畜生!”柳沁睚眦欲裂,对着崔凤咏破口大骂。

崔风咏手持针盒,得意洋洋地踱到他面前,瞥一眼气若游丝的云蔚,说道:“她假扮已死的黄婉,用这个针盒先后杀害韩奇、陈千里、徐继祖、安庆公主、龙广及看守,总计九人。你抽丝剥茧,查明真相,不料因丽谯楼杀人案而入狱。为免在堂审时被你供出,她急忙潜入刑部监牢,杀人灭口。我和疤脸碰巧撞见,在抓捕过程中,将其击杀。”说着哈哈大笑,“请教柳公子,这出戏还有破绽吗?”

“你……”柳沁悲愤已极,双眼几乎要渗出血来。

疤脸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云蔚的外衣,套在她身上,再用毛巾抹掉她脸上的妆扮。原来崔凤咏早已盘算好了,让云蔚扮成卫兵,事后再恢复她的本来面目,狱官纵有疑惑,也说不清楚。

崔风咏一面换针,一面继续说道:“官府会在丽谯楼的桂树下挖出黄婉的衣物,还有,火龙神器堂的堂主魏华裳也能证明,针盒是云蔚定购的,这些足以确定她是鬼符案的凶手。现在我只需用相同的法子将你射杀,然后把针盒塞进她手里,便万事大吉了。”说罢举起针盒,对准柳沁,扣住拉环便要发射。

柳沁笑道:“听起来的确是天衣无疑,能想出这条毒计,崔侯爷果非常人可比。但是,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说到这儿笑容一敛,高声大喝,“来人!”霎时之间,周围监房一齐亮了起来,随着震天价的脚步声,一队队军士鱼贯而出,当先二人,正是当朝首辅杨荣和刑部尚书金纯!

柳沁与云蔚一番对答,已掌握了整件案子的详情,他不忍将云蔚送上刑场,但没有这个证人,又无法定崔凤咏的罪。为此,柳沁大伤脑筋,便到楼下喝酒,碰巧有刑部的差官路过,认出他来。以柳沁的武功本可以逃走,但这时他已想出一个办法,于是乖乖就缚。

通过云蔚,柳沁曾与金纯打过交道,相互认识。在他的要求下,金纯屏退左右,柳沁遂将该案始末整理出来,作成一份笔录。金纯看罢大吃一惊,因涉及汉王的谋逆之事,干系重大,他既不敢据此定案,又不敢掉以轻心。柳沁提议找来杨荣一同商议,金纯欣然而从。三人遂凑在一处,定下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

云蔚道:“我借给你买衣服的机会,通知崔风咏火速派人前往南京,除掉洛宁。但我深知到了这步田地,再怎样掩盖,也不过是延缓你接近真相的脚步,所以我暗自决定,这次到了南京,说什么也不准你再回来,我要跟你浪迹天涯,开始新的生活。于是我交出针盒,让崔凤咏转告朱高煦,我不再为他卖命了。”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没想到我那样恳求你,你都不肯答应。”

柳沁若有所思地道:“我不答应,除了坚持正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透过门板上的裂缝,看见你杀死最后一名黑衣人,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云蔚打断他道:“我用锦衣卫的腰牌蒙骗你,还不是要让你知难而退,和我远走高飞?若不是你趁我昏迷,把我带上返京之路,我誓死都不会回来的,倒要看看你怎么忍心丢下重伤的我,独自离开。”

柳沁一笑道:“那是我发现被你蒙骗后做的手脚,封点你伤口附近的穴道时,用特殊手法点了你的晕睡穴,可保证在半个时辰后发作,让你睡上一天。”

云蔚气结地瞪着他,是爱?是恨?抑或是无奈!

柳沁接着道:“趁你昏睡之际,我到外面询问当地百姓,得知去年的赈济粮中,根本没有掺杂霉米,从而猜到林妙仙抄写的那页记录是你故意假造的,目的是要把矛头指向杨荣。”

云蔚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嫁祸杨荣,也不是为了掩护崔凤咏,而是要让你因看不到希望而死心。”

柳沁叹道:“为了我,你的破绽愈来愈多,到最后便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再也无法掩盖了。回到京城的当晚,我潜入你的阁楼,仔细查看那本秘录,发现赈灾的那一页皱皱巴巴,显然是你有意为之,好让偷看的人很容易翻到它。而整本秘录为线装,唯独那页是粘贴,且相比前后两页,墨迹要新鲜得多。显然,你早已发现林妙仙偷看了秘录,将计就计,加了这么一页。”

云蔚直言不讳:“第一次看到林妙仙在你房中,我便怀疑你们是一伙的了。那天从刑部回来,我发现盒子被打开过,隐约猜想是她,后来在献陵地宫,我见她陪着你,遂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料想她还会偷看秘录,这才临时编造了赈灾那页加进去。”

柳沁哀伤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怜惜:“只能说你开始是错,后来更是错,现在你一定很后悔爱上了我。”

云蔚猛抬起头:“不,不,我不后悔!”她凄然惨笑,终于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我好希望能像我们假扮的那对老人,携手到白头。但足你的执著敲碎了我的幻想,我眼看着你一步步地揭开谜底,却无力阻止。回来后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都活在焦虑和忐忑之中,不是不想跟你说话,而是觉得,我距离你已经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了……”

柳沁默默地听着,有如万箭穿心,似乎真切地看到云蔚从他面前飘然而逝,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他又何尝不叹惜造化弄人?真希望自己从没来过京城,从未插手过这件案子,从没遇到过一个叫“云蔚”的姑娘。

云蔚身向前倾,握住柳沁的手,哀求道:“我们走吧,越远越好,你答应过的,将来发了财,便给我盖一座更大更漂亮的丽谯楼。”

柳沁苦笑道:“你觉得像我这种人,哪辈子能发财?”

云蔚激动地道:“你发誓要照顾我一辈子,如果食言,会遭天打雷劈的!”柳沁摇摇头:“劈就劈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说罢抽出手,深深望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云蔚随之霍然而起,拔剑指住他。柳沁却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出去。云蔚手臂发颤,长剑“当”的一声,落在了桌上。望着柳沁义无反顾的背影,她的心一瓣一瓣,碎成了两个人的昨日与往昔。她抓起酒壶,仰头猛灌,喝下去的是酒,流出来的是泪!

一壶酒喝光,她伏在桌上,呜呜大哭。哭了好半天,她感觉身体好像已被掏空了,再没有一丝力气,疲累之下,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柳沁,奋力抬起头,醉眼蒙眬地望过去,然而来的却是林妙仙。她大失所望,又“扑通”伏倒。

“柳沁呢?”林妙仙冷冷问道。

“死了!”云蔚头也不抬,含混地道,“雷劈的。”

林妙仙狠狠瞪了她一眼,骂一句:“神经病!”转身跑了出去。

云蔚抬起头,哈哈大笑,眼中有醉意,有泪。哭过,笑过,爱过,痛过,她大概觉得人这一生本该如此,无憾无悔。她踏上桌子,将腰带挂在梁上,打了个结。落日的余晖温暖而柔和,照在她仰起的脸上,娇美红艳,仿佛就像一朵带血的花。

正在这时,林妙仙又像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边跑边叫:“不好了,柳沁出事啦!”

云蔚一惊,冲口便问:“他怎么了?”

林妙仙这才发现她在寻死,咋了咋舌,道:“刚刚他在楼下喝得烂醉,被官兵抓获,关进了刑部大牢。”

云蔚开心地道:“黄泉路上有人作伴,那好得很呀。他死他的,我死我的,各不相干。”

“放屁!”林妙仙跳上桌子,抓住梁上的腰带,便要扯落。

云蔚一把擒住她手腕,叱道:“滚开!打架你可不是对手。”

她的手如铁钳般有力,捏得林妙仙整条胳膊都在隐隐作痛,只得撒手道:“还不是因为你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借酒浇愁?何况明日堂审,他若受刑不过,把你的事全部抖出来,对你也没好处。”

“没好处便没好处。”云蔚执拗地道,“明天?我还有明天吗?”

林妙仙翻下桌子,气结道:“疯子!你不救他,我自己想办法!”说罢拂袖而去。

云蔚目送她跑远,溜下桌子,拾起长剑,匆匆出了客栈。

崔凤咏刚刚得到柳沁入狱的消息,心花怒放,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怎么也拔不掉的这颗钉子,终于可以见鬼去了。忽闻云蔚登门求见,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来得正好!”唤来疤脸等几名心腹,让他们埋伏在房外,听候号令。

崔凤咏把云蔚的话转达给朱高煦后,朱高煦只黯然地说了一句:“只要不妨碍我们的计划,便随她去吧。”但云蔚连杀崔凤咏多名手下,令他大动肝火,如今云蔚主动送上门来,他自要一雪前耻。

柳沁当即盘膝坐好,任由云蔚在自己脸上乱涂乱抹,但觉她双手温软柔嫩,受用至极。云蔚一边为他粘胡须,一边质问道:“有件事我要问你,那个林妙仙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呀?”柳沁哈哈笑道,“过去是个毛贼,在我的谆谆教诲下改邪归正,成了我的死党。”

“别笑!”云蔚愠道,“你看,你看,胡子粘歪了,还得重来!”冷不防扯下一绺,痛得柳沁“哎哟”一声。她便好似出了一口恶气,抿嘴坏笑不已。

片刻之后,两人摇身变成了一对翁妪,云蔚将柳沁扶上马背,牵马出了林子。

柳沁道:“老太婆,你怎么不上来?”

云蔚微笑道:“男女有别,我怎好与你共乘一骑?”

柳沁故意装成老态龙钟的样子,弯腰咳了咳,道:“说得也是,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到了这把年纪,可不能晚节不保。”

云蔚奇道:“什么晚节不保?”随即明白过来,双眉一蹙,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而不语。

两人溜出京城,当晚在东安投宿,次日醒来便卸去装扮,雇一乘马车,奔往南京。

八、江南春恨

在云蔚细致入微的照料下,柳沁的伤迅速好转,到得南京时,已恢复大半。

自古以来,南京便最是烟柳繁华之地,六朝金粉,为这座古都赋予了一种温婉、妩媚的气质,而满城风月,又大多集中在秦淮两岸。著名的青楼歌馆都建在街面上,而“江南春”却位于一条偏僻的侧巷内,上下两层,门面狭窄,与丽谯楼相比,便只能用寒酸来形容了。

柳沁和云蔚踱进楼,唤道:“有人吗?”像青楼这种地方,早晨通常冷冷清清。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柳沁皱了皱眉,隐隐感觉不大对劲儿。

两人拾级而上,一眼望去,共六间屋子,俱都房门紧闭,死气沉沉。云蔚唤一声:“洛宁——”走到第一间房前,抓向门柄。柳沁却按住她道:“我来。”在他眼里,云蔚不过是个阅历浅薄的小姑娘,未必会如他一般存有戒心。说着话,他猛地拉开门,便觉眼睛一花,一支弩箭激射而至。

柳沁早有防备,侧身操住弩箭,甩手掷回。躲在房中的杀手已弃弩提剑,向外冲来,与回掷的弩箭迎个正着,不偏不倚,恰中咽喉。

柳沁这一用力,胸前伤口迸裂,鲜血渗透外衫,一片殷红。云蔚拔剑在手,向屋内瞧去,陡听“砰砰”数声,另几间房门同时被撞开,各有一名黑衣人挥刀杀出。

云蔚在后面用力一推,柳沁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跌了进去,云蔚背靠门板,将他关在屋内。

柳沁爬起来,推了推门,却被云蔚死死倚住,听得外面金铁交鸣之声甚为激烈,他又是感动,又是焦急,拾起地上的长剑,对着门板劈过去。一剑劈出,他便觉不妥,此时云蔚正倚着门板,倘若误伤到她,可十分糟糕。他急忙回剑,透过劈开的裂缝向外观瞧。便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柳沁收势不得,向前一扑,与云蔚撞了个满怀。

两人摔作一团,柳沁压着云蔚手臂,云蔚枕着柳沁胸膛,五名黑衣杀手则东倒西歪地散布在他们周围。

“都解决了?”柳沁歇了口气,问道。

云蔚“嗯”一声,将一件物事举到他眼前。那是一枚象牙腰牌,上方横刻“锦衣卫”三字,下面竖刻“北司右千户所千户”。

柳沁一言不发,将腰牌揣入怀中,扶云蔚坐好,这才发现她伤势极重,尤其是其中有两处特别重几乎都可以致命了!柳沁急忙封住她伤口附近的穴道,捡起落在地上的包袱,取出纱布和金创药,打算为她包扎。云蔚却左躲右闪,执意不允。柳沁料她生性腼腆,羞于在男人面前裸露肌肤,遂不勉强,将她抱进屋子,关门而去。

柳沁在门外伫立一会儿,又摸出那腰牌看了看。锦衣卫在十二亲军卫中最是特殊,由皇上直接统辖,能差遣一名锦衣卫千户追杀至南京,这个权力绝对非同小可,满朝文武,似乎也只有杨荣能够做到。

柳沁叹了口气,跨过几名黑衣人的尸体,来到第二间屋外,向内一瞥,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竞捆着三位姑娘,而她们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名女子,胸前鲜血淋漓,手臂软软地垂在床边。

柳沁快步走过去,解开三女缚身的绳索,扯掉她们口中的麻布,再看床上那女子,却已气绝多时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问:“她是这里的老板洛宁?”三个姑娘胡乱点头,相拥着哭成一团。

柳沁无奈苦笑,自己千里迢迢赶到南京,却又是徒劳一场,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对方的眼睛了。“这是洛宁的房间?”他抱着一线希望,又问。

一名姑娘道:“是。”

柳沁便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房间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很有限,不多时,他在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只盒子,约半只手掌大小,木质坚硬,雕有精美的花纹。盒子顶端有两个小孔,底部有一个拉环,怎么看都像一件挂在身上的饰物。柳沁不敢大意,将顶端那两个小孔对准洛宁的鼻孔,果然丝毫不差。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精美小巧的木盒,竟是杀人于无形的暗器!

他鼓捣一番,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只见与小孔相接的凹槽中,静静地嵌着两枚钢针,一闪一闪,令人不寒而栗。

“什么东西?”云蔚不知何时到了门前。

柳沁合上盖子,向她晃了晃,笑道:“杀人凶器,徐继祖果然死于洛宁之手。”

“啧!”云蔚将信将疑,“我看倒像脂粉盒,居然能杀人?”

“正因为像脂粉盒,被杀的人才不会提防。盒内共四道机簧,每两道发射一枚钢针,劲力之大,可想而知。再加上针槽、连杆等等,这许多东西被安放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它的制造者,想必是一位精擅暗器的大师。而两个发射孔恰好能对上人的鼻孔,说明它正是为了这件案子,量身定做的。”柳沁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云蔚却听得心不在焉,忧虑地道:“凶犯不但能网罗大批杀手,还能调动锦衣卫,我怕……”

柳沁微笑道:“别怕,整件案子就要水落石出了。”说罢又转向三个姑娘,问道,“这段日子,洛宁有没有出过远门?”

姑娘们都道:“自打江南春开业,她便没有离开过,更不要说出远门了。”

柳沁愁眉一展,笑道:“安庆公主死于徐继祖之后,那么在永义侯府假扮黄婉的女子便不是洛宁。”他寻味起来,自语般说道,“同是鬼符案,发生在相隔千里的两个地方,凶手也有两个,杀人手法相同,有趣,真是有趣。”

云蔚挣扎着走向柳沁,却因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柳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只见她眼中泪光闪闪,哀求似的道:“罢手吧!为了这件案子,我们都已伤痕累累,再查下去,一定会没命的!”

柳沁叹道:“现在罢手已经来不及了,追杀不会到此为止,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云蔚道:“我们可以远走高飞,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哪怕苦点儿累点儿,只要太平安静地活着便好。”她言辞恳切,情绪也稍显激动。柳沁踌躇了,云蔚这番话,算是对他表明了心迹。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忍拒绝,却又不得不拒绝:“每当我想起张喜讯一家,便做梦都想抓住凶手,让他受到惩罚。如今这桩大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要收网了,我怎么可能放弃?”

云蔚气苦地道:“我又何尝不可怜那一家老小?可即便抓到凶手又怎样?张喜讯不会因此复活,一家人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好转。”

柳沁道:“那是两码事。”

云蔚见他态度愈发坚决,登时万念俱灰,猛地甩开他,颤声道:“我明白了,你……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在一起……”重伤之后,她的身体已极度虚弱,这时气血上涌,一句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柳沁将她抱住,便好像早有准备似的,立刻向三个姑娘道:“拜托你们替我照顾她,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柳沁是她们的救命恩人,三个姑娘对他自是有求必应,当下把云蔚抬到另一间屋子,放在床上。

云蔚醒来的时候,听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身体也随之有节奏地颠簸着。她起身看了看,才知是在马车里。

柳沁笑道:“好些了吗?”

云蔚恍如未闻,坐到另一侧,挑帘望去,夜色凄迷,路旁树影朦胧,在她的视线中不住后退。她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昏迷了这么久,不用问,这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与来时相比,这一路显得极为平淡,云蔚始终冷若冰霜,话也懒得说,俨然恢复到了与柳沁初遇时的模样。

丽谯楼已被查封,柳沁料她无处可去,便自作主张,让车夫直接驶到南郭先生住宿的客栈。

离开时因遭官府通缉,柳沁没能向南郭先生打个招呼,好在他曾表露过将去南京的打算,南郭先生料定他和云蔚被通缉后,会离开京城,暂避一时,而利用这段时间去南京,自必是柳沁的最佳选择。于是南郭先生带着燕楚楚和林妙仙,每天数着日子,盼柳沁回来团聚。

众人相见,俱各欢喜,只有林妙仙仍对云蔚心存芥蒂,显得怏怏不乐。南郭先生告诉柳沁,最初那几天,官兵几乎逐家逐户地搜人,不过很快便消停下来,到如今已经彻底风平浪静了。

柳沁也把南京之行说给众人。林妙仙对他们的患难经历不感兴趣,转向一旁,若无其事地画起了眉毛。

柳沁却走到她面前,拿出针盒,交给她道:“这种暗器非常特别,是按照购买者的需要特殊制作的。你带着它去一趟太原,给火龙神器堂的堂主魏华裳看看,倘若是他们做的,便问出购买者是谁。”火龙神器堂以制造火器、暗器而闻名天下,历史悠久,巧匠如云,如今神机营装备的神威烈火夜叉铳、神机万胜火龙刀,便是火龙神器堂专门为朝廷研制的。

林妙仙“嗤”了一声:“不去!”

燕楚楚目光在林妙仙和云蔚之间转了一圈,“咯咯”笑道:“刚回来就要把人家支开,人家当然不干了。”

柳沁正色道:“别使性子!望你以大局为重,快马加鞭,速去速回。”

林妙仙索性将脸扭向一旁,不理不睬。

“我去吧。”云蔚忽道。

柳沁道:“你的伤才好一半,禁不起长途跋涉……”

林妙仙霍然起身,抢过针盒,道:“她柔弱娇气,我便天生犯贱,该着替你卖命!”说罢怒气冲冲地跑了。

南郭先生哈哈大笑:“这、r头!你没回来时,她日夜念叨,如今回来了,却又跟你怄气。”

柳沁苦笑着摇了摇头,见云蔚脸色不佳,便让燕楚楚带她去林妙仙的房间休息,叮嘱道:“你只管安心养伤,没什么要紧事,最好别出门,虽然风头已过,却也不能大意。”云蔚点点头,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当天半夜,柳沁溜出客栈,来到丽谯楼,从后院逾墙而入,直奔云蔚的闺阁。

官府只是查封了丽谯楼,暂时未作任何处理,使得这里的一切仍保持着原样。柳沁看见那天他给云蔚做的花环,用金线系在妆镜前,试想每天晨起,云蔚对镜梳妆,第一眼看到的总会是它。可惜时隔日久,芬芳不再,曾经热情绽放过的淡白色小花,今已枯黄凋萎,洒满妆台。

世间的种种美丽和盼望,到最后终必成空!

柳沁失神半晌,走到床前,找出床下那只盛秘录的铁盒,直接扭断锁鼻,取出秘录,随手一翻,便翻到了林妙仙抄写的那一页。他轻抚纸上的褶皱,心中似有所悟,遂用力扯了扯,再比对前后两页的墨迹,忽地仰天长叹。月光从床顶的天窗照进来,皎洁如银,而他此刻,却似跌进了无边的黑暗。

做完这件事,柳沁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此后的日子,便是等林妙仙回来,真希望林妙仙带回的消息,能否定自己的心中所想。抱着这种矛盾的心情,他度日如年。

云蔚还是老样子,与柳沁若即若离,很少说话。只有燕楚楚耐不住寂寞,每天都要跑出去玩耍,众人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便交给她去办理。

七天后,林妙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她喜形于色的样子,便知收获不小。几个人原本在南郭先生房中闲坐,云蔚见到林妙仙,便默默地离开了。

据林妙仙说,针盒正是出自火龙神器堂,但魏华裳不肯坏了规矩,拒绝透露购买者的姓名。不知为何,柳沁非但不觉失望,反而还舒了一口气。但林妙仙随后“咯咯”一笑,将一张纸丢给柳沁,道:“这是我从火龙神器堂偷的,你看一下,便什么都明白了。”林妙仙本是个贼,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正是她的拿手本领。

柳沁莫名地紧张起来,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是账簿中的一页,时间为三个多月前。

“写着什么?”燕楚楚凑过来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瞪着柳沁道,“是她?”

柳沁面如死灰,突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林妙仙耸耸肩,撇嘴道:“可不是我陷害她。”

南郭先生摇头叹了口气,他已经猜到出了什么状况,甚至明白了林妙仙欢天喜地的真正缘由。

柳沁推开云蔚的房门,见她坐在桌边,脸上红红的,十分娇艳。桌上放着一壶酒,一把剑。他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问:“你喝酒了?”

云蔚淡淡一笑,“嗯。不喝酒,我没有勇气面对你。”

柳沁关上门,走到她对面坐下,将那页账纸推到她面前,她却看也不看,只管含笑望着柳沁。柳沁心如刀割,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对峙着。

云蔚忽地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你还在意我,便让我先说,千万不要打断。”柳沁黯然点头,听她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他便是汉王朱高煦……”

柳沁“啊”的一声,那个比她大了二十岁,曾抱着她摘桂花的男人,竟是汉王朱高煦!

云蔚接着道:“长大后,虽然不再喜欢他了,我却不能不为他卖命,因为我爹是他的近身侍卫。他的野心怕已不是秘密,早年他与哥哥朱高炽争储,派我们父女到京城开丽谯楼,收集官员贪赃枉法的罪证,借此为要挟,在朝廷内营造自己的势力。但在成祖的坚持下,皇位还是传给了哥哥。等到朱高炽一死,年轻的新君刚刚登基,国家尚处于动荡之中,他看准了这个好机会,于是令死党崔凤咏暗中联络,准备反叛。他还特别指令崔风咏破坏献陵内部的风水,那条直通黄婉棺床的盗洞,便是这么来的。”

柳沁心念一动:“难怪朱高炽的遗骸乱七八糟,原来如此。”只道朱高煦痛恨兄长,就像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一样,借此泄愤。其实在风水术中,有这样一种说法,比如某位帝王的陵寝遭到破坏,便会对其子嗣产生不利影响,朱高煦这么做,是因为他太渴望打赢这场战争了。

云蔚继续道:“韩奇、徐继祖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存有异议,而朱高煦这时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一旦风声外泄,皇上先发制人,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令我爹除掉反意不坚之人,但又不能让新君有所察觉。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爹突发心疾猝死,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地着落在我身上。崔风咏借我爹的死做文章,想出一条计策——由我假扮黄婉,制造鬼符杀人案。我向火龙神器堂定购两个针盒,其中一个给了洛宁,以还她自由身,并在南京给她开青楼为条件,让她寻机刺杀徐继祖。我们的杀人方法,你已经知道了,不再赘言。因为陈千里与韩奇交好,为防万一,被我一并铲除。至于安庆公主,那是崔凤咏酒后失言,在她面前稍露了一点口风。毕竟她是皇上的妹妹,关系到身家性命,崔凤咏不敢大意,只得、止我将其杀害。不过在侯府我遇到了麻烦,龙广恰好夜巡至安庆公主寝居,他武功极高,将我生擒。崔凤咏以慰劳为名,赐给看守一瓶毒酒,并将钥匙悄悄交给我。赶巧龙广又来审问,我便故伎重演,等他发狂之后才逃走。”

她靠向椅背,疲倦地眨了眨眼,笑道:“经过这几个月,不知汉王准备得怎样了。便立刻开打,鹿死谁手已很难说,我的使命算是完成啦。”言下之意,竟是要杀要剐,悉听君便。九俏面无常

“说完了?”柳沁凝视着她,心中无限悲戚。

云蔚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完了。还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沁整理一下思绪,开口问道:“在我找你联手调查这件案子后,你便和崔风咏密谋要把我除掉?”

“你对我并无防备,我要想杀你还不容易?唉,只因那一壶菊花茶,我对你竞从没起过杀心。”她苦笑一声,喃喃说道,“菊花茶,迷魂药!我是一个冷血杀手,但对你,我却只是云蔚。”

柳沁咂了咂嘴,一种苦涩的味道直透心底:“那天我让你打探龙广的墓地,你去见崔凤咏,得知他要派人刺杀我,你狠不下心,于是崔凤咏让疤脸躲进你的阁楼,代替你负责这次行动,不料被我撞个正着,他偷袭不成,只得从天窗逃走了。”

云蔚道:“半点儿不差,所以我当时提醒你,晚上要记住闩门。”

柳沁心中百味杂陈:“直到现在,我依然很感激你。当时不觉得怎样,如今想来,其实你一直都在帮助我和阻止我之间徘徊不定,也真难为你了。”

云蔚垂下头,淡淡地道:“我帮你是因为不想你死,阻止你是因为不能让你知道真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上你了。”说到后来脸色愈红,声音低如蚊鸣。

柳沁道:“那天夜里的杀手,是你躲在外面射杀的?”

云蔚点头道:“就算你抓到活口,也未必能问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比死更难受,所以在陵内,老何听到我的笑声,立刻选择了自尽。”柳沁道:“照你这么说,即便你不出现,老何也不敢吐露有价值的秘密。当然,你更不是为了吓我,而是怕我找不到出口,困死在里面,所以用这个办法提醒我。”

云蔚双手掩面,心中既悲伤,又感到满足,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奢望什么?只要柳沁明白她的心意便够了。

柳沁又道:“老何的梦游症,以及他假扮云外天,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吧?”

云蔚道:“黄婉的衣物被我埋藏在桂树下,我不能确定你什么时候会怀疑到我,让他装作夜游去松土,你便发现树下有挖动的痕迹,也不会起疑了。至于我把他易容成爹的模样去吓唬结巴,那纯粹是为了让你相信鬼魂真的存在,只有你不再查这件案子,我才能有借口阻止崔凤咏害你。”

柳沁苦笑道:“你也算用心良苦,正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才始终没有怀疑过你,大概这就叫‘鬼迷心窍’吧?张松的死,尚可理解为崔凤咏得知我开始调查此案,未雨绸缪,杀人灭口;狱卒的尸体被抢先盗走,害得我们扑了个空,也可理解为丽谯楼内藏有奸细,偷听了你和南郭先生的谈话。但去南京找洛宁,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崔凤咏却能派人赶在前头,那时我便该怀疑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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