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未遂

雪天,雪原,雪夜。

狂风中,二人蹒跚而行。左边的白袍少年清秀、冷鸷、坚忍,神色间微含忧悒;右边的少女身着狐裘,精神略显疲倦,却仍是仪态娩姬。

雪上啁哳之声戛然而止,狐裘少女紧挽白袍少年胳膊,惊见数丈外一株白雪覆盖的占樟枝叶间僵卧着一道人影,似是死了多时。积雪未能掩盖死尸额门上的一个窟窿,恍若一只诡异的眼睛。

狐裘少女讶异道:“此人是谁?”白袍少年嘴角掠过一抹冷酷的笑意:“他叫飞羊!大概跟银狐一样,本为追杀我们而来,想不到意外地死在了别人手里。”狐裘少女玉容骤变:“飞羊羊锐?”

羊锐的名号柔顺如羊,其实是金国“血鼎斋”二十八宿内最残忍的刺客之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活剥人皮和切割肢体,据说当年藕塘关总兵段戎被刺就出于他的手笔。人们找到段戎尸体的时候,几乎辨不出那是人的尸骸。

白袍少年盯着羊锐额上伤口,又瞟了瞟他腰间那一对羊角也似的兵器,神情间露出惊疑之色:“洞穿飞羊前额的好像是利剑或者匕首之类的兵器。他能够名列二十八宿,就武功而言,自然有其特长,即使单独一人还不足以对我构成威胁,也不至于轻易受戮。然而奇怪的是,他居然到死也没有来得及掣出他的独门兵器羊角仪!”

狐裘少女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颤道:“明哥,我们赶紧离开此地!”白袍少年将她的神情变化捕捉在眼里,询问道:“君宜猜到是谁杀了飞羊?”狐裘少女惊惶地道:“希望……不会是他。”白袍少年傲然道:“我乌明还不曾怕过什么人,若有机会,乌某很想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狐裘少女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明哥的武功自是超卓不群,可那人是独步一方的武学宗师。能避,我们还是避一避吧。”白袍少年脱口道:“杨桐声?”他在雪光中瞟见狐裘少女焦虑之状,心知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恍然道:“难怪他要拿飞羊祭剑。”

中原大侠杨桐声是武林道上屈指可数的人物,诛毒手鹰,闯五国城,刺河间侯,其名望如日中天,与北方第一高手哈离别并称为南北武林两大首脑。杨桐声生性豪迈,四海之内皆有朋友,而被羊锐剥了人皮的段戎更是他的莫逆。因此,如果说是他杀了羊锐并不意外。

狐裘少女道:“段总兵是杨大侠的故交,所以杨大侠会拿羊锐替友祭灵,可……可是刘将军也是……”

乌明明白她所说的是宋军大将刘宁。刘宁也是杨桐声的刎颈之交,或许还未能被称作是赵宋江山的中流砥柱,却是金兵在西线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不幸的是,前年刘宁死于血鼎斋的刺杀,而刺客恰恰就是二十八宿中的“白鸦”乌明。

乌明本是皖南人,可他的祖国并未给他留下美好的记忆。年复一年的苛捐杂税,使他的父母相继死于贫病之中,自幼他就和妹妹琴儿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的初冬,饥寒交迫,琴儿也终于饿死在他的怀里。还未等乌明从哀恸中恢复,就被宋军强行征去当兵。乍一交锋,将官们不战而逃,而乌明就稀里糊涂地成了金兵的俘虏,被押解到了燕京,通过人奴市场,成了金国贵族的一名战奴。

“血狮井”是燕京最热闹的游乐之地,贵族派出各自的战奴,用一条被称作“捆狮索”的铁链互锁一臂,彼此赤手搏杀,不死不休;贵族们则以重金投注赌博。

女真族崇尚武力,即使作为战奴,也并非没有彩头。如果战奴在血狮井中连胜七场,就能恢复自由之身,或者投效军中,或者成为金国要员的保镖,都能博得个封妻荫子。不过,当乌明第四次战胜对手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却侥幸被前来观战的楚王完颜纵横带到了血鼎斋。

在金国,血鼎斋是与龙骧楼齐名的神秘机构,专门训练刺客。乌明是心甘情愿被打上“血鼎”烙印的,经年的磨难,使他不曾有什么家国的概念。他并不痛恨金国人,也没有怨天尤人;相反,他有时觉得完颜纵横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自从跻身血鼎斋二十八宿之后,完颜纵横更不曾亏待过他。因此,只要是完颜纵横命令,他就欣然执行。六七年间,乌明一共出手十余次,最具影响的一次任务就是刺杀刘宁。

狐裘少女名唤喻君宜,技出庐山。她从小就受忠君爱国观念的熏陶,痛恨金寇,仗着一腔热血,跟随一个叫“东柳社”的抗金组织在燕京一带活动。半个月前,东柳社行刺完颜纵横失手,全军覆没。喻君宜被乌明生擒,却阴差阳错地唤起了他身为宋人的记忆,竟叛出血鼎斋,携她一道南逃,冲破了血鼎斋的几番狙击。

杀飞羊的人极可能就是杨桐声,也只有像他这种级别的高手,才能使羊锐连拔羊角仪的工夫都没有就一击毙命。如果乌明遇上杨桐声,那么杨桐声?ahref=/r/s/201006/71.htmltarget=_blankclass=infotextkey>彩票鼗崮盟难醇懒跄脑谔熘椤N诿靼蛋狄惶荆磺靶小?/如此前行三四里,喻君宜咦了一声。乌明放眼望去,见数十丈外的皑皑白雪上有一团醒目的殷红之色。

这是一头用积雪堆砌起来的大熊,虽然形态并不逼真,但通体鲜红得让人触目惊心,四周环境也因为雪野上的这头血色雪熊显得格外妖异。喻君宜尽管身裹狐裘,还是忍不住哆嗦:“这次……又是谁?”

乌明眉间一紧:“是红熊!他每次出手前都习惯给他的行刺对象留下各种警兆,使他所要刺杀的人在心理上先产生恐惧和折磨。”喻君宜失声道:“雄惊鹤?”乌明抬目望着她的面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够伤害君宜。”

“红熊”雄惊鹤的武技在二十八宿中绝对在前五名之内,纵是首席刺客“雪狼”也不遑多让。乌明庆幸羊锐未及出手就被人击杀,否则,他们想逃离这茫茫雪原恐怕难如登天。

“蓬”的一声,雪熊爆裂,毫无预兆地从里面冲激出一条赤红色的身影,飞溅的碎雪,犹如红色的弹珠,四处乱迸,显得惊怖而凄丽。同样是血鼎斋刺客,乌明也未曾料到雄惊鹤会藏匿于雪熊之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碎雪落尽,雄惊鹤的一只大手已扣住喻君宜的颈上要穴,冷笑道:“白鸦,即使你有一口气在,也未必能够护得住这只小雌鸟。”乌明见状焉敢出手:“红熊,你欲如何?”雄惊鹤傲慢地道:“离开血鼎斋时,雄某曾答应过雪狼,可以饶你这叛贼一次不死。”

乌明胸中一暖,“雪狼”——在血鼎斋二十八宿中,齐朗恐怕是他唯一能够视为朋友的刺客。为了给乌明谋求一线生机,齐朗居然会屈尊央求雄惊鹤。

雄惊鹤的浯调倏忽一转:“可惜,雄某决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因为你不该杀了飞羊!雪狼或许是你的朋友,而飞羊也是我最好的助手。”

乌明一呆:“我杀了飞羊?”雄惊鹤冷笑道:“除了你,百里之内还有谁能杀飞羊?只怪他求功心切,竞瞒着我独自……”乌明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可笑,堂堂红熊,居然看不出他死于何种兵刃?”雄惊鹤怒道:“管他被什么兵刃所害,反正飞羊这笔账我都会记在你这叛贼身上。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自断一臂,随我回血鼎斋向王爷请罪;要么跟我死战。当然,这只小雌鸟一定会比你先行一步。”乌明凝望着喻君宜的双眸,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飞羊?”雄惊鹤冷哼道:“是谁?”乌明幽然一叹:“袭杀飞羊的人,十有八九是中原大侠杨桐声!”

雄惊鹤立时怔住,杨桐声屡入金境行刺军政要员,尤其是去年刺杀河间侯之后,他对金人的震慑力绝不亚于在前线作战的岳家军。虽然雄惊鹤本身也是顶尖高手,但听到“杨桐声”三字,神魂也不自禁地摇曳了一下。然后,他就感觉到腰际有种奇异的灼烫,右手五指已使不上全力,只在喻君宜的脖子上留下数道红印,萎然倒在雪地,右肋插了一柄短小的银刀,双眼圆睁,不敢相信地瞪着喻君宜。“杨桐声”的名字确实使雄惊鹤在刹那间心魂震颤,可他想不到喻君宜竟能瞅中这一间隙发出了如此致命的一击。

乌明瞧着雄惊鹤不甘的眼神,淡淡地道:“红熊,你不该忘了君宜是庐山喻家的人,这世上还没有谁敢挟持庐山喻家人的。”雄惊鹤绝望地盯着喻君宜的艳容,蹬了几下双脚,就寂然不动了。

乌明想起完颜纵横对自己的厚遇,黯然自语道:“楚王失了银狐、飞羊、红熊,还有我这个白鸦,二十八宿恐怕又需要重组了。”

二疑未决

废院在雪色中备显荒凉,院外有个蓑衣汉子正在卸车、饲马。

二更时分,乌明、喻君宜直人院中,差点儿跟一个迎面而来的青衣大汉相撞。那青衣大汉腰佩钢刀,虬髯似针,目光如电,似是极具疑心,紧紧刮了他们数眼。

乌明浑不在意,视若无睹地携着喻君宜和他错身而过,往废院内的大厅而去。行出十来步,喻君宜悄声道:“明哥,你注意到那人腰边的那口刀吗?”乌明微省道:“那刀柄上系着一块龙形佩饰,莫非他就是过河盟中的‘断水神龙’谭昌?”喻君宜忧虑地道:“以他的年岁和形貌来看,极有可能就是潭大侠。明哥可不要轻易露了身份,如果他知悉明哥出自血鼎斋,一向以驱逐金寇为己任的过河盟群雄是恨不得把你锉骨扬灰的。”

过河盟和东柳社一样,是宋朝民间抗金组织之一,其规模则远远超过了东柳社。据说过河盟聚集了当年宗泽东京保卫战的旧部,共有七处分舵。完颜纵横的血鼎斋可以说是睥睨天下的机构,多年来对过河盟也是无计可施。而“断水神龙”谭昌就是坐镇燕京的过河盟青花堂的一名头领,不知何故竞出现在此地。

这院子昔年的主人想必是个风雅之士,二人进院走了三四十步远,就看到了数处破败的花榭、亭廊。大厅门楣上有一块匾,匾上之字已脱落难辨;柱上楹联更是干疮百孔,成了虫蚁的栖息之所。庭前有一个池塘,池塘两侧乱竹丛生,在冬夜中愈显挺拔。

厅堂内映出的火光照得他们心房颇感温暖,二人正欲入厅,陡闻得一阵苍凉的吟诵之声:“问山川,平安否?玉蝶缤纷,社鼓还如旧。夜语剪灯数更漏,雪落归途,莫笑乾坤瘦。……”

这半阕《苏幕遮》表达的显然是一位久别故土游子的惆怅情怀,在这雪夜踏上归途,又思念起故乡的风物,感慨万千。乌明久居北方,毕竟还是宋人,这次叛出血鼎斋何尝不是一种回归?纵然是他不通文采,也心生感触,不由放声道:“好一句‘雪落归途,莫笑乾坤瘦。’!”

话音未落,大堂内探出一颗苍老的头颅,身着华服,似是富商,却无法掩去那满面的沧桑。他自嘲道:“老朽应景生情,胡乱凑了几句,让小兄弟见笑了。”乌明道:“你我都是风雪夜归人,大叔的这首词,同样道出了在下的思绪。”锦衣老者一愕:“风雪夜归人?不错,老朽确实是风雪夜归人。小兄弟,酒将温,不妨共饮一杯。”

乌明和喻君宜交换了一个眼色,尚未答话,猛觉一道青影从自己身侧如风掠到锦衣老者身旁,道:“胡大叔,小心!”此人正是刚才险些跟乌明撞了个满怀的青衣大汉。

锦衣老者淡然道:“谭大侠,何故如此草木皆兵?”青衣大汉冷冷地盯着乌明:“胡大叔肩负重任,岂可随便和陌生人接触?”

乌明闻得“谭大侠”三字,方知他和喻君宜所料不差,这青衣大汉确是过河盟青花堂的骨干“断水神龙”谭昌。

潭昌扶着锦衣老者,朝乌、喻二人道:“两位朋友,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院子这么大,你们还是觅地另处吧!”

说话之间,院外饲马的蓑衣人进来了,见此情形,他往厅堂内扫了一眼,急道:“谭大侠,郑家兄妹呢?”谭昌满含愧意地道:“郑家兄妹大概巡查这院子去了。刚才我竞把胡大叔一人留在厅中,差点儿误了大事。”蓑衣人不无指责地道:“你们怎么如此大意,若胡大叔有什么闪失,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他和谭昌将锦衣老者搀到了厅内的火堆边。锦衣老者回望着乌、喻二人,目露愧意。

“这锦衣老人是什么来头,竞教断水神龙都疑神疑鬼?”乌明见庭院右边有一间破屋,蛛网罗结,砖墙坍了半壁,勉强能够避风挡雪,就随手取了些厅外堆放的木柴,和喻君宜人屋生起火来。他原本想给喻君宜找个舒适的地方歇脚,如今却被逼到这破败的小屋里,总感到有点儿怏怏不乐。

由于血鼎斋的沿途追杀,他们的干粮准备得不是很充足。喻君宜打开包袱,里面只剩一个馒头。两人推让了一番,最后她将馒头掰开,将一半给了乌明。

乌明手持馒头,抬目注视着喻君宜好像吹弹即破的脸庞,仿佛痴了。金国楚王完颜纵横是他最该感激的一个人,如果完颜纵横不曾将他带到血鼎斋,说不定他早就横死在血狮井了。乌明毅然逃出血鼎斋,喻君宜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唤起了他对家国的记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这种家国观念。他不忍杀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背叛完颜纵横,全是因为他遇见喻君宜,就想起了妹妹琴儿。

喻君宜被他瞧得颇不自在,微微一笑,羞红的脸颊上露出一对动人的梨窝:“明哥,你瞅着我做什么?快吃啊,天明我们还要赶路。到了郾城,我们就可以甩掉金狗了。”乌明出神地道:“君宜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琴儿。”喻君宜一怔,口鼻间莫名其妙地一酸:“琴儿?她是明哥在家乡的未婚妻吗?”乌明忙道:“不!琴儿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喻君宜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妹妹,柔声道:“原来明哥还有个妹妹。你离开家乡已有十年多了吧?她一定时刻都在盼望明哥回家。这次回去,我们就先去皖南看望琴儿。”乌明的眼圈渐渐泛红,喃喃道:“是的,我早就应该去看望琴儿了。只是,这么久了,我恐怕连琴儿的坟茔都找不到了。”喻君宜一愕:“什么?琴儿她已经……”

乌明凝视着手里的馒头:“是的,琴儿已经死了,她就饿死在我的怀中。”他转目静望喻君宜的粉颊,梦呓般地道,“那也是一个冬天,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多么想能有一个馒头,不,只要半个就够了。可是,我连能够食用的草根树皮都找不到,我只能失魂落魄地抱着她,陪着她……是的,我就那样抱着琴儿,琴儿就那样躺在我的怀中,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口里轻唤着她的哥哥,终于深深地睡去……我再也无法唤醒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笑靥……”

喻君宜感到一阵凄然,道:“琴儿跟我长得很像吗?”乌明依然凝视着她的容颜,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够一样:“是的,琴儿跟你非常相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她的两腮也有酒窝。”喻君宜安慰道:“明哥可以把君宜当作你的妹妹。”乌明猛地握住她的手,激荡地道:“只要君宜不弃,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谭昌手捧四块年糕来到屋前,看到他们依偎之状,报以一笑:“胡大叔让谭某把年糕送给你们。刚才若有不快,两位万勿放在心上。”

喻君宜伸手欲接,骤闻乌明冷冷地道:“请阁下拿回去吧,我们纵然饿死,也用不着别人怜惜。”喻君宜的双手顿时僵住。

谭昌一愣,将年糕掷在火堆旁,道:“你们要不要我管不着,反正谭某已经替胡大叔送过来了。”语毕,他转身就回了大厅。

喻君宜心知乌明对谭昌拒绝他们进厅歇息之事耿耿于怀,道:“明哥不该如此对待谭大侠的,先前不让我们人厅,或许有他们的苦衷。”

乌明对散落在地的年糕不屑一顾,道:“我知道君宜跟过河盟可以算是同一条道上的,他们有没有苦衷我也不想问,但我绝不会让君宜受冻挨饿。”他转目望着前面的池塘,忽道,“君宜稍等,我去捕几条鱼来。”他快步行至池边,砸开坚冰,双手成爪,守候在冰窟窿边上。

喻君宜心中惊疑,厅中的谭昌和蓑衣人听到动静,也齐齐望来,都不敢相信他能徒手捕到鱼儿。呼吸间,乌明双手疾落,激起一片水花,水花散尽时,手里居然已多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鲤鱼、,

池塘里好像有不少鲤鱼,如此依法炮制,不一会儿乌明就捉得五条。喻君宜不由惊叹,天下居然有这种简单却又实用的捕鱼方式,如果当年乌明就有这般功夫,琴儿恐怕也就不会饿死了,乌明回屋讨了她的小银刀,在池边将鲤鱼洗刮干净,砍了几段青竹,剖为两半,将鲤鱼置入竹筒内,放在火上烧烤。

当鲤鱼清香弥漫出来的时候,竹径处转出一男一女,均是身着紫衫,想来是谭昌和蓑衣人提及的郑家兄妹。紫衫少年手里还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鸟明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继续翻着竹筒内的鲤鱼,忽闻紫衫少女一声惊呼:“胡大叔,你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喻君宜已掠出破屋。乌明心知东柳社和过河盟都以抗击金寇作为他们的使命,因此她不会坐视过河盟有失。他略一犹豫,便随她来到厅外石阶前。

锦衣老者伏在火堆旁,生死未知;而谭昌和蓑衣人在他左右盘膝而坐,脸膛发紫,浑身哆嗦,似在运功。乌明甚感诧异,谭昌他们肯定是中了毒,可他和喻君宜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进过大厅,这三人怎么就无声无息地遭了暗算?

那紫衫少年骤地将手里的人抛在一边,反扑出来,拔剑直指乌明,愤然道:“狗贼,拿命来!”

乌明瞧紫衫少年出剑的姿势一气呵成,剑势雄浑。他连声冷笑,左手的竹筒猛然递出,直撞紫衫少年面门。竹筒灼烫,青烟未息,紫衫少年遇此怪招,稍稍一呆。乌明已右手化爪,直锁他的剑脊。

紫衫少女急忙奔过来,拉住了紫衫少年:“哥哥住手!暗算胡大叔的绝不是他们。”紫衫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做的手脚?”紫衫少女瞟着喻君宜手中的银刀:“庐山喻家的银刀,刀长一尺六寸。如果没有看错,这位姐姐应是喻家的人。喻家的人怎么可能对我们不利呢?”

喻君宜未料紫衫少女有这般见识,遂劝住乌明,朝紫衫少女道:“若我所猜不错,妹子大概就是过河盟郾城紫花堂郑老堂主的掌珠郑女侠吧?”紫衫少女坦诚地道:“小妹正是郑凤,这是我哥哥郑龙,冒犯之处,还请姐姐多多担待。”喻君宜毫不在意,望着厅内三人的脸色,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倾出三颗赤红色的药丸,递给郑风:“谭大侠他们可能是中了毒,这是百辟丹,算是补偿刚才那胡大叔相赠年糕之情。”

庐山喻家不但以武技闻名,在药石上更有极盛的声誉。百辟丹就是喻家的疗毒奇药,只要不是孔雀胆、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无不药到毒清。

郑凤婉言谢过,连忙给谭昌他们服药去了。

三夜未央

乌明被喻君宜拉回破屋,不服气地道:“君宜何必劝阻,那姓郑的小子太嚣张了,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窝囊气?”

喻君宜连声相劝:“郑少侠乍遇惊变,对你我两个生人有误会在所难免。明哥何必为此动气呢?”

这时,烤鱼已熟,喻君宜用小银刀挑开一个竹筒,鱼香满室,令人垂涎欲滴。乌明伸手过来,陡听她一声轻呼:“明哥,这鱼有毒!”乌明一旺,诧惑地道:“这鲤鱼我捉上来的时候还明明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有毒?”他看到刀尖上一段漆黑,顿时愣住,“莫非……莫非那毛竹有毒?”

喻君宜仔细地观察着竹筒,摇了摇头,最后把目光移到火堆上面,突道:“这火苗异常,肯定是这些木柴被人做了手脚。”

乌明闻言望去,果然发觉那火苗的颜色确实有些妖异,猛地记起了血鼎斋的几个使毒行家,心道:“难道是寒蛛米r?为了追杀我,除了银狐、飞羊、红熊,楚王居然还派出厂寒蛛?如是这样,厅内三人倒是受我牵累了。不过,寒蛛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废院停留?”他想起适才被郑龙捉来的人,会不会就是“寒蛛”朱晚呢?

喻君宜望着厅外堆放的木柴,这院子既然废弃已久,为何这些木柴偏偏码放得这般整齐?她来到庭前,伸手在木柴上一摸,白皙的指头已沾了一层灰,放在鼻前细嗅,立即辨出微尘里混杂了一种淡淡的异味,只是短时间内判断不出是什么毒物。她隐隐感觉到投毒之人是针对乌明和她而来,却差点儿殃及谭昌他们。

喻君宜取出几颗百辟丹,出屋送给郑凤,道明毒物的来源。看见那个被郑龙擒来的人缩在墙角,她略一踌躇,便喂了一颗百辟丹。这时,她才看清这是一个妇人,浑身恶臭,蓬头垢面,满口黄牙,差点儿将喻君宦的手指都吞了进去。然后,那妇人的身子又缩了缩,朝着喻君宜呆呆地笑,状若疯子。这妇人大概也在院中避雪,孰料让疑神疑鬼的郑龙捉了过来。

过河盟是南宋民间最大的抗金组织,据说是由当年汴京保卫战的宗泽旧部组建起来的,一共有红花、橙花、黄花、绿花、蓝花、青花、紫花等七个分舵,郾城的紫花堂堂主就是郑龙、郑凤之父郑孚。郑凤虽是女流,但和喻君宜一样,对金寇恨之入骨,跟着父兄为抗金大业辛劳奔波。

服了百辟丹之后,谭昌、蓑衣人和锦衣老者的脸色渐显红润,郑凤心知度过了一次危机,遂来到破屋致谢。喻君宜和她同是江湖儿女,早就互相慕名,因此聊了数语就收不住话匣子。

喻君宜想到同僚死伤殆尽,不胜哀伤,就将行刺完颜纵横失败之事说了一遍。郑凤颇为痛心:“东柳社壮士求仁得仁,令小妹心生敬仰。姐姐不必伤怀,像姐姐这样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紫花堂时刻欢迎你的加盟。”喻君宜沉吟道:“离家一年,我想先去庐山看望爹妈。”

说着说着,她们很快就将话题提到眼前的境况。郑凤心有余悸地道:“姐姐对药石有些研究,你可看出胡大叔他们中的是什么毒药?”喻君宜暗思那锦衣老者的身份,却不便相问,无奈地道:“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毒药。投毒之人把毒物撒在木柴上,可知此人心思极为缜密,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乌明砍了一些树枝回来,看到喻君宜苦苦思索的模样儿,心中不由一疼,便道:“这种毒药叫作寒蛛散。中毒者浑身发冷,脸色发紫。若不能及时祛毒,六个时辰内就将变作一具紫色冰尸。”

郑风把“寒蛛散”三字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寒蛛散?我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说过。”喻君宜醒悟道:“不错,这种症状正是嗅入寒蛛散之故。”她的神色则更为深沉,道,“寒蛛?难道是寒蛛做的手脚?”

乌明一边重新生火,一边解释:“不错。血鼎斋二十八宿中,除了金蛇徒单舍,寒蛛朱晚的使毒功夫也颇了得,寒蛛散更是他惯用的毒物。”喻君宜道:“明哥认识朱晚吗?”乌明苦笑道:“血鼎斋是一个神秘而严密的机构,外人不识斋内刺客,其实就是二十八宿之间,也不见得就能相互认识。而寒蛛朱晚、狂虎汤仲寅、黑蜥耶律奚更是其中最神秘的三个人,甚至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

郑凤惊异地看着乌明,她只听说过血鼎斋二十八宿中寒蛛、金蛇、黑蜥等刺客的名号,想不到这白袍少年竟对血鼎斋的人事如此熟悉。

乌明到了池塘边又取了几条鲤鱼,重新烧烤:

喻君宜困乏不堪,匆匆食了两条烤鱼后,就在火堆旁睡去。

乌明望着喻君宜的睡态,又忆起了琴儿,久不能寐。喻君宜和琴儿简直太像了,连熟睡时的姿态都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他暗暗下了决心,只要喻君宜不嫌弃他,他将一辈子陪伴在她的左右。

时将子夜,那个蓑衣人身上的寒蛛散之毒尽消,体力已复。静寂中,他出厅到竹林边解手之后,悄然来到屋前,凝视乌明。

蜷坐着的乌明豁然抬眼,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蓑衣人粗犷狂放的容貌。他不欲惊醒喻君宦,蹑手蹑脚地起身,踱至蓑衣人跟前,轻声道:“阁下盯着我做什么?”

蓑衣人的目光仿佛能够切割乌明面庞上的肌肤,沉声道:“王某对阁下的武技有些好奇,刚才阁F两度在冰下取鱼,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阁下的捉鱼手法应该是神鸦爪这种武技。”

乌明心头微惊,为了给喻君宜捕鱼充饥,他展示的手法确实是他最得意的绝技“四象神鸦爪”。可是,这是一门隐秘的武学,是他进入血鼎斋之后,金国第一武学宗师哈离别量身传给他的。

蓑衣人见他沉默不语,又道:“相传神鸦爪是金国第一高手哈离别的十大绝学之一,这门绝学他倾囊相授的弟子不会超过三个,而血鼎斋二十八宿中的白鸦恰恰是以这门绝学得名。”鸟明冷笑道:“阁下是不是怀疑我就是那个白鸦?”蓑衣人淡淡地道:“不错。你不但精通神鸦爪,还能一下子就说出寒蛛散这种毒药,更是对血鼎斋中的人物如数家珍,如果阁下不是血鼎斋的刺客,又如何知道这么多?”

乌明知道刚才确实露了痕迹,竟被蓑衣人一眼识穿,他忽地讥笑道:“哦?对血鼎斋的事情了解一些就是血鼎斋的刺客,那么,阁下又如何知道得那么多?”

蓑衣人好像有些沉不住气,疾声道:“小贼,你已是图穷匕现,还敢反咬一口?为了胡大叔的安危,你是白鸦也罢,不是白鸦也罢,王某绝不会放过你!”

乌明针锋相对地道:“进院以来,你们一再冒犯我和君宜,我正愁找不到一个人来活动一下手脚呢,就让我看看过河盟英雄究竟有些什么神通吧!”蓑衣人迅疾地亮出一对钢环,道:“你我正好想到一块儿去了,王某也想领教一下神鸦爪玄妙在什么地方!”乌明生恐惊了喻君宜,压着声音道:“谁怕准呀?你我就到院外一决生死!”

那个疯癫妇人遥遥见了,倚在柱边连声叫嚷:“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她像是看戏一样,还拍起手来。

争吵声顿时惊动了所有人,喻君宜急忙掠出屋子,拉住乌明的左臂,紧张地道:“明哥,发生什么事了?”厅中的谭昌也闻声而出,看到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赶忙拦在蓑衣人的身前,问道:“王香主,怎么回事?”

乌明听到“王香主”三字,又瞟了一眼蓑衣人手里的双环,终于知晓此人来历了。

燕京有许多南宋的抗金组织,除了喻君宜所在的东柳社,金国最为头疼的就是过河盟的青花堂.而青花堂内除了堂主常怀南和谭昌等大小头领外,还有两个神秘莫测的人物:“搜魂手”洪夜来和“日月环”王流芳,血鼎斋几乎是倾尽全力,至今都不知道这二人的庐山真面目。蓑衣人手中持环,谭昌既然称他为“王香主”,那么此人定是“日月环”王流芳无疑!

王流芳狠狠地刮了乌明数眼,愤然道:“谭大侠,此人十之八九就是血鼎斋的刺客白鸦。”

喻君宜闻言娇容剧变,攥着乌明的手在微微发颤。

谭昌脸部肌肉也抖动了一下,静静地注视着乌、喻二人,好一会儿才徐徐地道:“喻姑娘,进院以来,我们屡有误会,请两位不要见怪!”

喻君宜尚未回答,乌明则寒声道:“什么误会?你们过河盟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扰我和君宜,难道就这么算了?”王流芳心气难平,咆哮道:“谭大侠,别拦着我!为了江山社稷,王某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轻放一人!”乌明冷笑道:“江山社稷,王大侠的志向好大啊!原来过河盟英雄就是这般滥杀行事的。”

谭昌连连谢罪,扯着王流芳道:“王香主莫要动火,喻姑娘于我们毕竟有赠药之恩,这位小兄弟纵有可疑之处,我们也不该妄动干戈。”他连拖带抱,把王流芳劝回了大厅。

夜深人静,废院外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嗥,悠远绵长。

四谋未动

血狮井是燕京最血腥的游乐场所,也是金国贵族一掷千金的地方。战奴之间用一条长达六丈四尺的铁索——“捆狮索”锁住一臂,至死方休。只要连胜七场,战奴就能恢复自由之身,这是血狮井的规矩。可是,能在血狮井中保持七场全胜的人,犹如凤毛麟角,而齐朗就是其中一个。乌明最庆幸的是在血狮井里没有遇到“雪狼”齐朗,否则恐怕早已饮恨。

齐朗的经历和乌明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原本也是宋人,祖籍山东,少年从军。在一场反击战中,齐朗成了金兵的俘虏;而后他被训练成血狮井的战奴。他连战连捷,其他战奴只要听闻齐朗的名字,未等交锋就丧失了战斗力。

跟乌明一样,在北国居住久了,齐朗潜移默化地认为自己就是金国人。因此,他没有想过回归故乡,当完颜纵横邀请他加入血鼎斋的时候,齐朗就慨然应允,成了二十八宿中的第一人,甘心替金国卖命。

或许是同病相怜,齐朗对待乌明极为友善,其他刺客,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说上一两句话,而他俩几乎形影不离。多次刺杀任务,齐、乌二人都是联袂出击。如果说在血鼎斋中乌明还有一个朋友,那么他就是齐朗。这次反叛,齐朗居然还恳求雄惊鹤多给乌明一次机会,更令乌明感慨不已。

乌明忐忑地凝视着喻君宜迷人的睡态,终于长身而起,悄然溜出了废院。他想最后见一见齐朗,哪怕齐朗为杀他而来,他也甘心受戮。

风更烈,雪更狂,乌明逆风飞驰了三四里,望着白茫茫的四野,果断地发出一声长啸。齐朗的啸声如荒原孤狼的嗥叫,而他的啸声宛若乌鸦的悲鸣,远远地传了出去。然后,他静静地驻足在风雪中。

乌啼之音在雪野上久久不息,前面蓦地回应起一声清凉悠长的狼嗥,响遏行云。乌明身子微震:完颜纵横果然派了“雪狼”来诛杀他。

须臾,乱雪中出现了一条人影。乌明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他背后的那条狼牙棒,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如荒漠上的独狼,其寒刺骨。乌明不敢直视,垂头看着脚边的积雪,满带愧意地叫了声“齐大哥”。

齐朗的声音是冰冷的:“小乌!”乌明心头急颤,浑不知如何接话。齐朗对他的出现似觉意外,道:“原来小乌在那院子里,在银狐、飞羊、红熊三拨人马的追击中,你居然能够逃到这里,也果真能算个人物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王爷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乌明暗感歉然,期期艾艾地道:“王爷对我恩同再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齐朗的脸上写满责备之色:“那么你为何要逃出血鼎斋?”

乌明无法回答,自从他见了喻君宜,就想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边,这可能是背叛完颜纵横的唯一理由。他的头垂得更低,嗫嚅地道:“是我……对不起王爷……”

齐朗冷冷地盯着这个旧日伙伴:“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就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真是有出息了。”

“可是……我原本就是宋人。”乌明自己都觉得这条理由太过牵强、苍白。诚然,他是皖南人,但故国如果是一块乐土,父母怎么会贫病而死,琴儿又怎么会饿死在他的怀里?相反,完颜纵横从来就不曾亏待过他。

齐朗嘲笑道:“宋人?齐某记得你平时也一再唾骂那个糜烂的小朝廷啊!”乌明无以对答,然而,自从遇见喻君宜,他就知道,只要是她的意志,他就都会无条件遵从。齐朗道:“为了女人背叛自己的恩人,齐某都为你觉得羞耻。”

乌明深知有负完颜纵横,道:“既然齐大哥来了,我甘愿领死,以谢王爷,只求齐大哥放过君宜。”齐朗淡然道:“君宜?这就是让你神魂颠倒的女人?齐某想看看这个令你如醉如痴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乌明一惊,几欲跪下。齐朗忽然一笑,缓行数步,将他扶住,拍着他的肩头道:“小乌放心,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好兄弟。王爷并不是命我来追杀你的。”乌明颤声道:“齐大哥不是来杀我的?”齐朗道:“只要小鸟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一定会让你和你的女人双栖双飞。”乌明欣喜不已:“齐大哥请吩咐,只要不伤害君宜,什么事我都敢做。”齐朗道:“小乌可知道我在这里等候谁吗?”乌明本以为齐朗发出狼嗥之声是在召唤自己,岂知另有其人,道:“什么人?”齐朗目光射向风雪深处,徐徐道:“狂虎。”乌明惊异地道:“狂虎?汤仲寅?…‘狂虎”汤仲寅是血鼎斋中最神秘的刺客之一,论武技或许不及齐朗,但绝对不在雄惊鹤之下,

齐朗透过像玉蜂一般乱飞的风雪,望着废院的方向,道:“那院子里有些什么人?”

乌明脑中浮现出谭昌他们慎之又慎的模样,立刻猜到齐朗是为那锦衣老者而来,心想,锦衣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竟需要齐朗和汤仲寅同时出马?他把院中的事简略一说,另外提起适才寒蛛散的事。

齐朗沉吟着道:“原来寒蛛先到了一步。”他抬眼望着乌明,道,“院子里那些人,小乌最有把握对付哪一个?”

乌明和郑龙、王流芳都差点儿大打出手,从他们的气质上判断,都不是他轻易应付得了的,道:“说实话,除了那个老头儿和郑凤,我对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十足的胜算。不过,如果真的要我在他们中间挑一个,我就挑王流芳。此人太狂妄了,我倒是极想领教他的日月环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白鸦想要领教,此刻你我就不妨一战!”随着话音,王流芳竟在暴雪中走了出来。

乌明甚是震惊,暗思王流芳必是尾随自己而来,吃惊的是,雪狼在场,王流芳居然还敢现身,难道谭昌就在后面?他回想着刚才的不快,怒道:“姓土的,你真是阴魂不散。刚才没有打成,现在你我就一决生死。”说罢,他朝王流芳疾扑过去。

王流芳轻狂地瞟着他的飞扑之势,并不亮出他的双环,待乌明的右手离他面门尚有三寸,左手忽然成爪,反扣乌明的手腕。乌明见他出招如风,焉敢怠慢,十指如钩,左爪取他右腋,右爪直取双目。王流芳狂笑一声:“不愧为二十八宿的白鸦,单凭这一招,就可见哈离别为什么能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可惜,这套神鸦爪还奈何不了王某。”他双手一吞一吐,以爪对爪,和乌明硬拼了一招。

“嘭”的一声,飞雪在击撞中似乎凝滞了一下。乌明半身发麻,暗惊这王流芳即使舍了日月环不用,自己仍然占不得丝毫便宜。

哈离别是金国武学第一高手,血鼎斋二十八宿中起码有一半都得过他的指点。他根据乌明的体质和天赋传了这套四象神鸦爪,使乌明得了“白鸦”这个名号。神鸦爪重在一个“巧”字,以真气为本,以灵动见长,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股真气交替催动招式的发挥,周而复始;而王流芳更注重声势,宛若猛虎出林,摧山拔岳。数十招下来,爪影牢牢罩住对手,乌明已相形见绌,连呼吸都有点儿困难,若不是仗着灵巧的身法,根本就难以支撑。

王流芳这路爪法似是四象神鸦爪的克星,十招之中,乌明至多只能攻出三招,且每招都如泥牛人海,力不从心。他眼看王流芳的手爪再次锁向咽喉,恰值老阳真气已竭,少阴真气未生,心中黯然:“君宜,从今往后,明哥不能陪伴你了……”这一刻,他想到的仍然是仅仅邂逅半月的喻君宜。

狂风过处,王流芳扼住了乌明的喉头。乌明等着聆听自己喉结碎裂的声音。然而,王流芳狂傲地道:“怎么样?就算王某不用日月环,你白鸦也绝非我的对手!”他转头望着齐朗,狂笑道,“雪狼,如果你跪下来给王某磕三个响头,我就可以饶你们不死!”

齐朗屹立未动,目光冷冷地射在王流芳面颊上,不瘟不火地道:“汤兄,眼下你我大事在身,不必开玩笑。”

“汤兄?”乌明暗暗震惊,“莫非这套爪法就是白虎爪?这王流芳难道就是狂虎?”

王流芳笑道:“毕竟瞒不过齐兄!不错,过河盟青花堂的王流芳就是血鼎斋二十八宿的汤仲寅。齐兄召我前来,可是要对姓胡的立刻动手?”

过河盟的“日月环”,居然就是血鼎斋的“狂虎”!难怪他能识破乌明的武技渊源。

齐朗道:“请汤兄先放了小乌。”汤仲寅松了手,道:“齐兄重情重义,果非虚言。其实此番又何须这叛贼助手,凭你我的能力,还有寒蛛,难道还怕搞不定一个糟老头子?”齐朗慎重地道:“据可靠消息,为了保护那胡姓老者回归南朝,青花堂的搜魂手也出动了。”汤仲寅一愕:“洪夜来也已到了此地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常怀南怎么没有说过?”齐朗道:“或许这是青花堂主临时作出的应变之策,胡姓老者身边本就有谭昌和郑家兄妹,如果多了这个洪夜来,事情恐怕要棘手得多。汤兄可曾见过洪夜来的真面目?”汤仲寅自嘲道:“日月环和搜魂手虽然齐名,却从未谋面。”齐朗神色沉重地道:“夜长梦多,若他们到了郾城,我们就没有下手机会了,因此必须马上下手。汤兄对付谭昌应该不成问题吧?”汤仲寅傲慢地道:“如果那姓谭的能在我的日月环之下走上一百招,狂虎就应该在血鼎斋除名了。”齐朗道:“那么汤兄就对付断水神龙,其他人我自有应付之策。”汤仲寅不屑地道:“郑家兄妹又如何是齐兄的对手,齐兄多虑了。就算那洪夜来真的到来,我们也还有一个寒蛛呀!”齐朗认真地道:“汤兄千万别大意,据齐某猜测,杨桐声好像就在附近。”

“杨桐声?中原大侠?”汤仲寅高傲的气焰好像被这个名字一下子掩了下去。

乌明忆起羊锐的死状,心底莫名一颤。

齐朗道:“我见过飞羊尸身,他本为追杀小乌而来,却并非小乌所杀。以飞羊的武技,除了杨桐声,大概还没有几人能够在他连羊角仪都没有拔出来之前就杀了他!”汤仲寅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齐朗果断地道:“一旦杨桐声和洪夜来会齐,你我就不会有太多机会,因此我们需要速战速决。过一会儿,只等我一声咳嗽,汤兄负责对付谭昌,小乌只要制住胡姓老者。飞羊虽非你所杀,但和银狐、红熊一样,都是因你而死;只要你立了这一功,我和汤兄就在王爷面前自有说辞。”汤仲寅听到银狐、红熊已死,不禁又多看了乌明几眼。刚才若非乌明心浮气躁,他即使能胜,恐怕也在百招开外。

乌明对他们的任务知晓了个大概,完颜纵横这次要他们对付的是锦衣老者,也总算明白了汤仲寅为什么要揭穿他的来历。如果他在谭昌面前咬定乌明就是血鼎斋的白鸦,双方就势必会大打出手,从而制造混乱,便于下手;只是没料到谭昌冷静,又值喻君宜对他们有赠药之情,功亏一篑。

杨桐声的存在仅仅是他们的推断,乌明知道,齐朗这样安排,完全是为了他,找一个借口在完颜纵横面前替他开脱。他心中惶恐,问道:“那胡姓老者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叫我劫持他,而不是杀了他?”

齐朗凝重地道:“这是王爷命令!如果只是杀胡姓老者,汤兄早就能够得手了。小乌无须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要能助我们擒下胡姓老者,你就可以带你的女人远离此地。”

汤仲寅思索着道:“齐兄千算万算,好像还是漏算了一人。”齐朗惊疑道:“齐某漏算了哪一个?”汤仲寅冷冷地盯着乌明:“就是你这个兄弟的小情人。她出身庐山喻家,跟那郑凤极是投缘。一旦动手,她一定会站在过河盟那一边。那时候,你这兄弟不知会做出什么蠢事。”

齐朗将目光倾注在乌明身上:“小乌,你能保证她不出手吗?”

乌明怔住,他知道喻君宜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家国,她可以孤身到燕京随东柳社行刺金国大臣,也就可以帮着郑风等人破坏齐朗的行动。以喻君宜的能力,固然对齐朗他们构不成太大威胁,却足以教他左右为难。“我不能保证。”他看到齐朗目光寒芒骤盛,忙道,“不过,回去之后,我就封住她的昏睡穴。此事一了,我就带她远走高飞。”

五梦未醒

暴雪没完没了,宛如天公震怒时抖落的死皮。偶尔的数声马嘶,使废院愈显静谧。

乌明和汤仲寅相继返回,见院内多了一人。那人裹着鲜红斗篷,几乎遮掩整个头脸。红斗篷倚立在厅外朽败的柱旁,屹然不动地望着空中飞雪,好像专程到此观赏夜雪一样。

这红斗篷是杨桐声还是洪夜来?或者是二十八宿中行踪诡秘的朱晚?乌明忐忑地步入破屋。火堆欲熄,他赶紧添了几根枯枝,火光渐盛,照映着酣睡中喻君宜的面孔。乌明凝视着她弯弯的黛眉、长长的睫毛、玲珑的嘴鼻,又不自禁地忆起琴儿。

沉思间,乌明耳边响起一阵马嘶,明白齐朗到了,他遂出指如风,掠过喻君宜云鬓,戳在她耳后昏睡穴上,喃喃自语:“君宜,我向你立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替血鼎斋效力。此后海阔天空,再不会有人来惊扰我们了。”

院子里有人咳嗽,鸟明辨清是齐朗发出的暗号,同时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遂出了屋子,看到了齐朗,也看到了六个银衣人,心底惊呼:“甲子!”

血鼎斋由完颜纵横一手创建,斋中除了四大星君、二十八宿,还有一甲子,甲子中的六十名刺客以甲子、乙丑等天干地支作为代号,武技或许跟二十八宿尚有差距,但都是血鼎斋一样严格——甚至是残酷训练出来的刺杀高手。想不到为了锦衣老者,齐朗居然一下子就带来了六人,恰如汤仲寅所言,这等阵仗,即使没有乌明援手,对付谭昌他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到这里,乌明朝驻足在池塘边的齐朗再次投去感激的一瞥。

红斗篷对齐朗和银衣人恍若未见,好像天崩地裂他也仍旧要赏他的雪。

厅中诸人早就惊醒,那个疯癫妇人也抬起惺忪的双眼,恐惧而迷茫地盯着外面的不速之客。谭昌和郑凤依然守护在锦衣老者左右,浑不知王流芳就是血鼎斋的狂虎。郑龙则独自一人迈过门槛,缓缓抽出长剑,淡淡地瞟着水塘边的齐朗,凛然候着他们暴然发难。

剑拔弩张之间,厅内传出一声闷哼。郑龙心知厅里有变,可他没有回头,他的目的就是阻截敌人闯入大厅,厅内人就算死绝,他也不该操心——这是谭昌对他的死令。

谭昌忍痛压制着自己的叫声不致太过凄厉,而郑凤尖声疾呼:“王香主,你……”

原来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汤仲寅猝然一击,左手日环猛袭谭昌右肋,右手月环急锁谭昌左臂,他满以为谭昌难逃厄运,想不到谭昌在钢环接触到手肘之时就作出了反应。只是谭昌的应变终究迟了半拍,左臂尺骨应声而断。

汤仲寅盯着额角渗出冷汗的谭昌:“你,对我有防备?”

谭昌的左手不停颤抖,怅有所失地瞟了瞟汤仲寅:“不错。从邯郸一战后,谭某就怀疑我们中间有金寇内奸,否则,为什么我们无论走哪条路线,金寇都能够如影随形地追杀上来?南阳的一场厮杀,青花堂的兄弟死伤殆尽,我就基本锁定那内奸就是你。”原来除了他们过河盟青花堂派出十九名好手护送锦衣老者南下,锦衣老者自己也有四名护卫,却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沿途遭到金兵的截杀。前日南阳路上,他们再次遭到狙击,若非郾城紫花堂堂主郑孚派了郑龙、郑凤接应,谭昌一行只怕已经全军覆没。谭昌忍痛拔出断水刀,盯着汤仲寅道:“可是,谭某希望自己判断有误,想不到你果然是金寇鹰犬。”

汤仲寅狂笑一声:“可惜谭大侠醒悟太迟了,眼下阵仗,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吗?”谭昌虬须一振道:“纵然一死,谭某也要为过河盟剪除你这逆贼!”汤仲寅傲慢地道:“如今你既已重伤,汤某若不能在百招之内取你首级,就愧对血鼎斋的栽培了!”谭昌一愕:“汤某?血鼎斋?”汤仲寅道:“谭大侠记住了,我姓汤,叫汤仲寅,正是二十八宿中的狂虎!”

谭昌至此方知青花堂的日月环就是血鼎斋的狂虎,他扭头对郑凤道:“郑姑娘,胡大叔就交给你了!”语毕,他扬刀直扑汤仲寅。

乌明早已出手。郑龙用蔑视的目光瞟着他疾探而出的双手:“狗贼,你终于还是出手了!”乌明自知有愧,出爪时收了三分力,左爪直取郑龙咽喉,右爪迅速地搭向郑龙的长剑。

郑龙手腕一转,剑身如蛟龙般急旋而出,猛绞乌明的右手五指。乌明微一踌躇,缩回右手,左爪化指,弹在郑龙的剑脊上。他本以为这一记以少阳真气发出的“怒鸦穿树”能将郑龙的剑器击飞,孰料指剑相触,乌明如遭雷殛,被震得半身麻木,不由惊呼:“断玉神功?瑯琊门的绝学?”他自知低估了这个过河盟紫花堂的少堂主,瑯琊门是一个神秘的武学流派,源远流长,相传开山鼻祖是汉末异人于吉,各种奇功绝艺层出不穷,在初唐时还声名鼎盛,后来好像是由于内部派系争斗,才渐渐湮没于江湖,想不到郑龙竟是瑯琊一脉的传人。郑龙冷笑道:“狗贼有些见识,阁下害怕就速速退开;否则郑某拼得一死,也要先拿你祭剑!”

乌明针锋相对地一笑:“阁下纵然技出瑯琊一脉,乌某也未见得惧怕!”这时,他不敢有所保留,四象真气迅疾流转,爪影重重,狂攻郑龙上盘。郑龙暗叹,他的“断玉神功”虽有小成,但武技未必就在乌明之上,刚才一击,他并不似表面上那么轻松,对方的少阳内劲还是拼得他血气翻涌。二人拆了十数招,乌明也未能突破他的剑墙去劫持锦衣老者。

疯癫妇人眼看内外都有格斗,大呼小叫地逃窜出去。而那红斗篷依旧雕像般地伫立檐下,那情状,就好像是还没有这座废院,他已经驻足在那里赏雪了。

齐朗紧盯着红斗篷,杨桐声与洪夜来,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敢有丝毫疏忽。

郑凤亮剑护在锦衣老者的身前,看着重伤之后强忍痛苦与汤仲寅苦拼的谭昌,如果没有他不容违背的吩咐,她几欲弃了锦衣老者与他一同夹击汤仲寅了。

汤仲寅双环如蝴蝶翻飞,占了绝对的上风,若非谭昌仗着深厚的内力和奔雷般的腿法,根本不用三十招就可以令谭昌血溅日月环下。他平时只知谭昌在断水刀上有极深的造诣,此时方知谭昌的腿法并不在刀法之下。即使如此,十招之中,谭昌也仅仅只能攻出一两刀。

“丁亥、甲午、丙辰、庚申,你们四人去助小乌!”齐朗见乌明难以冲开郑龙的剑势,终于下了一道号令。

庭前四个银衣人各自亮出兵刃,冲上台阶,攻往郑龙。血鼎斋中,甲子往往都是作为二十八宿执行任务时的助手,但无一不是通过艰苦的训练,那种训练甚至可以说是残虐、残酷、残忍。乌明亲眼见过一次训练,完颜纵横把十五名候选人驱入一处林子,训练的原则就是有一人把其他十四人都斩尽杀绝,那人才有资格成为甲子中的一名。这种淘汰下来的人,即使最后胜出,往往也是伤痕累累。

郑龙虽然身怀瑯琊门的断玉神功,但对付乌明也颇为吃力,乍增四名强敌,立即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稍一迟缓,他左肋就着了一钩。

乌明趁机掠过门槛,闯人厅内。汤、谭二人搏杀正烈,如果他与汤仲寅联手,相信不出十招,就可以毙杀谭昌。他念及喻君宜,便绕过战团,来到锦衣老者和郑凤面前。

郑凤的惊容中透着决绝之色,挺剑指着乌明。

乌明清楚喻君宜与她萍踪相聚,就已是相交甚深,怜惜地道:“郑姑娘,你……逃生去吧!”郑凤讥诮道:“你果然是金寇的走狗,枉费了喻姐姐对你的一片深情。”乌明听她提起喻君宜,心里一颤,尽管他可以自认为这是还完颜纵横、还齐朗的最后一个情面,但本质上他是背叛了喻君宜。

厅口有人惨呼,一名银衣人架住郑龙长剑之时,被郑龙的“断玉神功”震断了肩胛骨,右手钢钩落地。而那银衣人依然寸步不退,单钩挥舞,攻势更猛。郑龙在同一时刻着了一刀、一戟,血透紫衫,被银衣人迫下台阶,退至竹林边再度厮拼。

汤仲寅也一步步把谭昌逼出大厅,只需再有三四十招,他就有把握把谭昌毙于环下。

齐朗遥见乌明和郑凤僵持,怒喝道:“小乌,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乌明浑身一震,惭愧地道:“郑姑娘,对不起了!”他右手疾探,朝郑凤的右腕抓落。

郑风自知今夜将血溅废院,但毫无惧色,长剑一收一削,反抹乌明腰腹。乌明身子一扭,避开剑刃,催动老阳真气,以四象神鸦爪中的“鸦渡寒塘”反扣郑凤肩头。郑凤唯有侧身,方能重新组织剑势。可她知道一旦闪避,对方就将突破自己剑网。锦衣老者不擅武技,又如何逃得过他的魔爪?她玉齿一咬,非但不避,反而以硬对硬,剑光凝成一线,望着乌明的手爪暴吐。这一来,她把自己整个颈子都卖给了乌明。只要乌明这一爪落下,以他的功力,绝对能够扼断郑凤的脖子。

乌明眼见她这般决绝,脑里再次想起喻君宜,也想起琴儿。做了这么多年刺客,他从未伤过女人性命,也不忍对女人下杀手。他略一犹豫,终于收回攻势。他看出郑凤的剑法跟郑龙不可同日而语,既然有把握在十招之内逼退郑凤,又何必取她性命?

郑凤见他放弃了势在必得的一击,喘了一口气,挽了个剑花,刺向乌明心窝。乌明气息从老阳转入少阴,右手立在胸前,冷冷凝视着刺来的剑尖。郑凤也不知他为何突然静立不动,心想:“喻姐姐,不管这白袍少年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了胡大叔,我只有杀了此人。”思绪未已,乌明猛退一步,右手中、食二指夹住剑背,犹如浇铸在他指间一般,再难寸进。郑风立知自己武技跟他相距甚远,霎时欲哭无泪。

乌明铁指钳着剑尖上前三步,就将手一甩,搭住了锦衣老者的肩头。郑凤眼见他指头扣紧了锦衣老者的肩井穴,疾声道:“你这样做,不怕喻姐姐生气吗?”她故意这样大声,眼前危局,唯有惊起喻君宜,制止乌明,方能稳住阵脚,锦衣老者尚有一线生机。乌明脸土青一阵红一阵,辩解道:“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君宜。他们的目标只是这胡大叔,郑姑娘让谭大侠他们住手吧,我可以试试让齐大哥放过你们。”

郑凤深知敌人心狠手辣,过河盟更是血鼎斋的眼中钉,就算谭昌和郑龙放弃抵抗,也不会容他们活着走出这座废院。她突地吐了一口痰,冷冷道:“你甘心做金寇奴才,喻姐姐看错你了!”

乌明猝不及防,被这口痰射在脸上。郑凤抢到厅口,朝破屋的方向竭力叫了数声:“喻姐姐!喻姐姐……”

乌明押着锦衣老者踏出大厅,道:“郑姑娘,君宜睡得正甜,请你不要吵醒她。”

郑凤鄙视着他,尚未开口,乌明爪下的锦衣老者忽然扬声道:“雪狼,你让你的人停手!”他看似文弱,居然认识齐朗。

齐朗的目光没有片刻离开红斗篷,对锦衣老者的话恍若未闻。锦衣老者又道:“雪狼,你让他们住手!我胡翼可以跟你们走,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们。”

话音未落,谭昌再次发出一声闷哼,张口喷血,原来他见锦衣老者被制,稍一分神,被汤仲寅的月环撞中右胸。此刻他的腿法也不再似起先那么迅猛,看来力尽尸横是迟早的事。

郑龙也不容乐观,虽然自恃瑯琊门的奇功绝艺也能偶尔刺伤对手,但甲子毕竟不是简单的武士,刚才在大厅门口,他们演练的绝杀之阵还施展不开,竹林外空旷,刀枪钩戟,四般兵器此起彼落,并没有因为一人失了右钩而减弱攻势。如果没有援手,郑龙也将被困死阵中。

胡翼见齐朗不愿理睬,仰天长叹:“苍天呀,老朽本以为我大宋有了海晏河清之机,可终于还是功亏一篑!老朽身死事小,只是愧对了过河群雄,愧对了大宋的江山社稷。”

“海晏河清?”乌明心想,“这胡翼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对金、宋二国这么重要?宋朝腐败糜烂,难道凭他一人就能海晏河清?”他转头打量着这个老者,却正对上朝他怒目而视的郑凤,愧然低头,扯着胡翼走向台阶,同时也防备着红斗篷暴起抢人。

“明哥,你……你让我太失望了!”

六心未死

这个瞬间,乌明有一种错觉,空中的飞雪仿佛骤然凝滞,自己也像被点了穴道,登时僵化,无法迈开步子把胡翼交至齐朗手里,完成他对血鼎斋最后的使命。

喻君宜站立在破屋外,那神情冷——若——冰——霜——她本该沉睡三个时辰的呀,难道是乌明他神思恍惚,出指封穴稍有偏离,或者是力度不足?

郑凤见喻君宜蓦然现身,似是捞到一根救命稻草,颤着嗓门道:“喻姐姐——”喻君宜斩钉截铁地道:“令兄危急,妹子快去救援。只要我不死,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胡大叔,任何人都不能!”她的目光冷得透骨,直射在乌明面庞上。郑凤微一迟疑,遂冲下台阶,撩剑架开刺向郑龙的长枪。

乌明慢慢缓过神来,逃避着喻君宜仿佛能够将他刺得粉碎的目光,闪烁地道:“君宜,我是为了……”喻君宜截断了他的话头:“你是为了叫血鼎斋放我们一马才一错再错,是不是?可明哥若还要助纣为虐,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辈子!”乌明手指稍一哆嗦,离开了胡翼的肩膀。喻君宜严霜一般的容颜略有缓和,突又柔声道:“明哥,你说你愿意照顾我一辈子,是不是真心话?”乌明心底直道:“真心话,当然是真心话!”可他叫不出声来,如果他为喻君宜而站在过河盟这边,就挑明了和齐朗决裂。他和齐朗的感情是用整整七年的时间才积累起来的,难道还不如跟喻君宜短短半个月的相识?

喻君宜望见危在眉睫的谭昌,慨然道:“如果你真的对我好,那么,请助我杀敌。”说罢,她并不多瞧乌明一眼,扬起小银刀朝汤、谭的方位掠了过去。

齐朗的身形仍是纹丝不动,逼视着袖手而立的红斗篷,此人无论是杨桐声还是洪夜来,都将是一场极为艰难的搏杀,何况令他头疼的还有乌明。他深知喻君宜一番话,使乌明犹豫难决,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反戈。他清楚他这个兄弟的实力,如果不是乌明心浮气躁,院外一战就未尝不能抵御汤仲寅的白虎爪。

此刻乌明脑里天人交战,浑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雪落得更欢,像洁白的蝴蝶一样飘满庭院。红斗篷似是收起了赏雪的雅兴,双袖霍地一抖,射出一条血红色的长鞭,变出一个径长一尺的圈子,像一只怪兽,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往胡翼的头颅咬落。

乌明见红斗篷出手这么诡奇、迅猛、狠辣,暗暗震惊:“他想杀这老头?难道此人并非杨桐声或者洪夜来,而是寒蛛?”

长鞭即将及体,胡翼还惘然不觉,一旦被卷人,他的颈骨必将被勒断,即使有什么经天纬地之能,也只能去阎罗王那里去大展宏图了。乌明微感惊讶,朱晚应该也是奉了完颜纵横的指令而来,齐朗的意思是活捉胡翼带回燕京,这红斗篷怎么欲一举击杀胡翼?

池塘前的齐朗见红斗篷终于发动,冷漠的神情却仍然凝重,既然红斗篷不是杨桐声或洪夜来,那么杨、洪二人又在哪里呢?

眼见鞭圈就要勒紧胡翼的颈项,乌明轻叹一声:“齐大哥,小乌只好对不起你了!”他本就在胡翼身边,迅速将胡翼的身子拉离一尺,气贯右手,中、食二指剪向红斗篷的鞭梢。他刚才以同样一招夹住了郑凤的剑尖,只是红斗篷的身手高出郑凤何止一倍,鞭子似有灵性,陡地挺得笔直,直戳乌明心窝。

乌明又是一惊,他没有见过寒蛛,只听说此人除了使毒,其武技是以一柄短剑见长,没料到他在软鞭上的修为也如此不俗。乌明双眼直视血红的鞭子,生恐鞭上淬了毒物,电光石火之间撤回指势,身子迅速后仰贴地,以铁板桥之姿避开红斗篷毒蛇吐信般的杀招。

那血鞭宛如活物,眼看鞭尖紧擦着乌明胸襟刺空,又骤然折回,改刺为凿,令他难以起身反攻。胡翼不禁为这个刚刚还试图劫持自己的年轻人担忧。

乌明没想到红斗篷的鞭法如此精妙诡谲,身处危境,他后仰的姿势不变,双手在雪阶上齐齐一拍,身子如离弦之箭,射回大厅。

红斗篷似乎也为他的冷静和巧妙轻声喝彩,乜斜着胡翼,最后还是决定先解决乌明这个隐患。他鞭势不改,气贯鞭身,明明是一件软兵器,在他手里竟如钢鞭铁锏,抽、戳、劈、撞,丝毫不给对手喘息之机。乌明连连腾挪跳跃,样子极是狼狈,所幸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闪过鞭影。红斗篷心知乌明避过自己的杀招绝非幸至,一点也不敢怠慢,与他缠战周旋。

齐朗仍是冷眼旁观,并不上前擒捉胡翼,也没有下令让余下两名银衣人上前掳人。他暗自叹息,乌明最终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背弃了楚王,也终于背弃了他。他看着红斗篷鞭如龙蛇,如蛆附骨,紧逼着乌明在厅内飞转。他能够看出乌明急而未乱,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胡翼已成囊中之物,他不怕胡翼能逃上天去,他需要提防的是杨桐声或者洪夜来的突然现身。

郑凤突入战团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郑龙的困境,可他压力终究有所减缓,四名银衣人的杀阵尽管相当严密,他还是找到一些反击的空隙。

使钩的银衣人又着一剑,顿时双钩尽弃,可他知道郑龙已是强弩之末,纵然身怀瑯琊门奇功,也濒临油尽灯枯;而郑凤的武技毕竟弱了一筹,几乎不能对敌人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只要他们四人杀阵不破,最后终归能够困死郑氏兄妹。

谭昌那边一样令人绝望。汤仲寅偷袭在前,即使两人公平决战,他也不见得能够抵御汤仲寅百招之上,何况未战就先损了一臂。喻君宜出刀救护也未能对整个局势有太大改善。不过,汤仲寅狂傲惯了,起初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十成攻势,只有一成是给喻君宜的。正因为他的轻慢,背后吃了一刀。虽然仅仅割裂皮袄,却使他不得不对这个出自庐山喻家的女子刮目相看,凝神攻击谭、喻二人。

齐朗望着汤仲寅背上露出的“血鼎”文身,隐然轻叹。血鼎斋中的每个刺客,都被烙上了这样的印记。汤仲寅背上有,他齐朗背上也有,包括四大星君、一甲子身上都有同样的烙印。他淡淡地望着那枚烙印,对汤仲寅微感不满,若非喻君宜功力不足,刚才汤仲寅由于自大几乎就吃了大亏。眼见汤仲寅沉下心来,他又舒了一口气,即使谭昌的腿法再精妙、刀法再迅猛,即使喻君宜技出名门,汤仲寅一旦正视,二人败亡就变成是早晚的事了。

乌明和红斗篷的局势未变,主动出击的依然是红斗篷,只不过他的鞭法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一丈八尺的血鞭不再当铁锏来使,重又化出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往乌明的头颅、手臂、足踝乱缠。那场面颇为美观,几乎同一时间,红斗篷手里的鞭子能够抖出五六个鞭圈来,防不胜防,只要入了圈子,头颅进去颈骨折,手臂进去臂骨断,足踝进去踝骨裂,此圈将逝,彼圈又生,攻势绵绵不绝。齐朗见到这一路鞭法,也暗暗叹为观止。

乌明渐渐呼吸急促,庆幸的是从一开始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就是窜回了厅堂。在厅内,红斗篷的鞭势毕竟难以完全挥洒开来。不过,在狭窄的空间中和红斗篷搏杀,有利也有弊,首先就是对手以长对短,他的神鸦爪根本就没有出手机会,何况还要担心鞭上的毒物;其次是对手的长鞭施展不开,他退避的空间也同样有限。他接连闪避了十六七鞭,腿上还是绊了一下,顿时坠地。

红斗篷阴阴一笑,鞭子发出异响,那些大大小小的鞭圈幻变成一个径长三尺的圈子,往乌明当头罩下,宛若一头怪兽就要吞噬它的猎物。

齐朗心底暗叹,几乎要让红斗篷手下留情,放过这个旧日伙伴,却终于没有叫出声来:“小乌,我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有些事情,错过了机会就须付出代价!”

乌明匍匐在地,仰视着鞭子来势,往左疾滚;可那鞭圈仍是笼罩着他,径口似乎小了数寸。乌明又是一个翻身,鞭圈又小了数寸,仍是往他颈项套落。如此乌明连连就地翻滚,到第九次见到鞭圈,鞭圈已收缩成一尺大小,却再也无力闪开那怪异的鞭势。他咬了咬牙,拼着手沾奇毒和腕骨断折的危险,将少阳真气运至十成,左爪往那鞭圈抓落。

然而,那鞭圈就像红斗篷所设的陷阱,好像原本就是想套他左腕一般,将乌明的右手整个圈人,鞭圈瞬息间勒紧,他等着聆听腕骨碎裂的声音。

乌明腕子猛地翻转,化爪成指,穿过鞭圈,剪住了一段鞭身。饶是如此,他的腕骨几欲断裂,却终于喘了口气,奋力一扯,身子飞了起来。

齐朗暗暗赞叹乌明对时机的把握,居然能够在鞭圈勒断腕骨前消减了鞭子上红斗篷的雄浑劲力,这一机变,恐怕连齐朗也未必能够做到。他见乌明化险为夷,似是为乌明庆幸,也为红斗篷惋惜,看着乌明掠起的身形,蓦地疾呼:“小心,撒手!”

红斗篷未料到乌明能够逃脱自己的连环九击,正感怅然,就听见了齐朗的警告,心中诧异,他这连环九击虽未能取了乌明性命,但齐朗为什么叫他放弃血鞭呢?微一迟疑,乌明的爪影已袭到眼前,指尖强劲的少阴真气直扑面门。他大吃一惊,心知乌明的来势多半是自己拉扯血鞭所致,只是没防备此人身法快得近乎鬼魅,到了这种危急时刻,他出于本能,仍不肯舍弃自己的成名兵器,暴退中手腕疾振,鞭子绕出一个更大的圈子,缠往乌明整个身躯。只要他缚住乌明的双臂,就依旧占据绝对的主动。

可是,乌明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身子一扭,就冲出鞭圈,招式不改,手爪死死罩住他的上三路。红斗篷眼看颓势难挽,一味急退,希望乌明强势难继,他才有反扑之机。

齐朗旁观者清,红斗篷执迷不悟地持鞭不放,局势已完全逆转。红斗篷以为自己掌控血鞭,而实际上,此时真正控制长鞭的人变成了乌明。乌明是在血狮井拼搏出来的杰出战奴,血狮井的搏杀方式是搏斗双方以一条长达六丈四尺的捆狮索互锁一臂,徒手相搏,至死方休。乌明一手操住了血鞭的鞭梢,而红斗篷还死死不松手,就相当于被捆狮索相互联结。这条软鞭虽仅长一丈八尺,但恰是乌明熟悉的战斗方式,只要红斗篷不撒手,他就可以像操控捆狮索一样来操控这条鞭子,从而实施雷霆般的攻击。

果然,血鞭不但未能缠绕住乌明的手脚,红斗篷自己反而感到缚手缚脚,步法愈显慌乱。乌明猛攻七爪,红斗篷暴退了七步,背脊撞在了墙上。红斗篷目视对手的五指往自己心口插落,只道此命休矣,孰料乌明骤然而退。

齐朗扶住红斗篷,看也没看乌明一眼,淡漠地道:“阁下可是长脚相公六大侍卫中的极乐郎君?”

乌明护在胡翼面前,他一度认定红斗篷就是他昔日同僚寒蛛,而交手后他渐渐对红斗篷的武技心生质疑,当他被迫操住血鞭并意识到鞭身无毒的时候,就否定了此人就是朱晚的猜想。极乐郎君——乌明顿时醒悟,这红斗篷正是“极乐郎君”仆固嵩。

宋高宗自秦桧南归之后,志趣相若,臭味相投,数年间就拜秦桧为相,朝中臣子颇有微词。因为秦桧腿长、脚长,一些忠义之士暗暗都讥笑他为长脚相公,对他的相位嗤之以鼻。这些年,秦桧的宰相之位渐渐根深蒂固,培植党羽无数,身边也豢养了一群武技高超的侍卫,其中有六名深受秦桧信任,仆固嵩就是他的心腹侍卫之一。

仆固嵩是闽北人,在软鞭上有别出心裁的造诣,鞭身赤红,唤作“极乐鞭”,出手毒辣,未遇秦桧前,就在江湖上闯下了“极乐郎君”这一绰号。乌明想到刚才的险境,暗称侥幸。仆固嵩的那一轮鞭势,几乎也把他送到极乐世界。若非乌明最后瞅中时机以己之长击彼之短,恐怕已到了极乐世界。

仆固嵩斗篷散落,露出皙白阴冷的面孔。他明白是齐朗在千钧一发之间救了自己一命,惊魂未定地道:“区区正是仆固嵩,阁下应该就是雪狼吧。”齐朗淡然道:“我叫齐朗。仆固兄是长脚相公派来援手的吗?”仆固嵩瞟了瞟胡翼,道:“不错,相爷正是派在下来助齐兄格杀胡翼,不知为何齐兄好像只是想挟持他?”齐朗一怔:“王爷的命令本来就是拿他回去审讯。”仆固嵩思虑着道:“我明白了,楚王是生怕有什么证据落在这老头手里。相爷觉得无此必要,只须杀了他,纵有书函也死无对证。”

齐朗望着胡翼道:“既然长脚相公都不怕引火焚身,齐某这次任务就变得简单了。”他的目光忽然转移到乌明和喻君宜栖身的破屋,朗声道,“寒蛛,该轮到你出手了!”

七袭未果

厮杀尚在继续,乱雪近乎疯狂。破屋内缓缓踱出那个疯癫妇人,目光如炬,腰背如竹,笑眯眯地道:“臭雪狼,老娘伪装成这种德行都不能瞒过你。”

乌明张口结舌,怎么也没想到被郑龙捉来的疯癫妇人是血鼎斋的刺客,更没想到神出鬼没的寒蛛竟是一个女人。本来过河盟这边的形势已经够糟糕了,朱晚的出现,使这场搏斗更没有什么悬念了。

朱晚看见乌明吃惊之状,妖媚地道:“小乌鸦,先把嘴闭起来好不好,现在你这个样子好恶心人哪!”乌明忆起木柴上的寒蛛散,又闻到她身子奇臭,岂敢让她接近,拉着胡翼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朱晚漫不经心地迈入厅堂,紧盯着仆固嵩,妩媚一笑:“原来你就是极乐郎君,长得果然俊俏。”她放浪的语声极是优美,宛如春日翠林中的黄鹂。

雪依然在下,天地间一片病态的白。杨桐声、乌明、喻君宜站在废院外,望着马车消逝在风雪之中。

天明时,过河盟紫花堂堂主郑孚带着人手接走了胡翼。此去郾城,一路坦途,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喻君宜想象着胡翼到了临安,觐见赵构皇帝。不知赵构见了秦桧叛国的信函将是什么反应,他一手把秦桧推上了相位,如今却要自打耳光,如何才能下台?她忍不住问道:“杨大侠,胡大叔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身处北地?”

杨桐声喟然一叹:“胡大人是徽、钦二帝时期的右谏议大夫,靖康之难后和二帝一起被掳至金国。他被软禁在燕京,机缘巧合,数月前,他的家仆两次截获了秦桧写给金国权臣的书信,就暗暗跟青花堂联系,逃出燕京,以为只要有了这两封信,就能参奏秦桧,还赵宋朝廷一个清明。”

喻君宜奇道:“难道凭这两份罪证,还扳不倒秦桧吗?”杨桐声苦笑道:“扳倒秦桧?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喻君宜道:“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江湖义士,都一直怀疑秦桧与金寇暗通款曲,有此确凿证据,为什么还不能令秦桧原形毕露?”杨桐声遥视着雪中的一株大槐树,道:“秦桧是一棵大树,根深蒂固;赵构也是一棵大树,没有赵构,就没有秦桧,这两棵大树本来就是相互依赖的。”喻君宜道:“杨大侠的意思是说,赵构会包庇秦桧?”杨桐声若有所思地道:“不错,以前我也没想得这么深,但从赵构一次次作出的战略政策看来,他和秦桧原本就沆瀣一气,始终没有收复山河、迎回二帝、洗刷靖康之耻的雄心。”喻君宜惊道:“为什么?难道赵构甘愿守着半壁江山苟且残喘?”

杨桐声淡淡地道:“或许他甘愿纸醉金迷;或许他甘愿抱残守缺;或许,他怕迎回二帝,他的龙椅就坐不稳了……”他顿了顿,忧悒地道,“我怕胡大人此去,非但不能剪除秦桧,还会惹祸上身。”

喻君宜讶然道:“胡大人参奏不倒秦桧也就罢了,难道秦桧还会告他诬陷不成?”杨桐声点头道:“喻姑娘说得对,既然君臣臭味相投,立场一致,就一定会指责胡大人诬陷良臣。胡大人只是徽、钦时期的元老,根本没放在赵构眼里。胡大人弹劾秦桧,凭借的不过是两封书信。杨某怀疑,这证据远没有胡大人想象得那么有力。据我猜测,秦桧与金国重臣之间的书信交往,绝不会亲笔起草,信函上不会有他的笔迹。”喻君宜不禁反问:“如果不是秦桧的笔迹,金国人又怎么能确认那是秦桧书信?”杨桐声道:“书信上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暗记,却不是外人可以看出的。因此,秦桧若要反咬一口,完全可以诬蔑胡大人伪造证据,陷害重臣。到那时,胡大人只怕是百口莫辩。”喻君宜不禁替胡翼担忧起来,因为这种假设完全有可能变成事实,秦桧若真的血口喷人,而赵构又和秦桧是一丘之貉,大宋朝中必将多出一桩冤狱。她气苦地道:“这么说,过河盟的义士都白白牺牲了。”

杨桐声感慨地道:“有一分希望,我大宋豪杰就会付出十分的代价。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即使胡大人上奏失败,也将给予秦桧一定程度的打击,起码他主和的气焰不会再那么嚣张。”说到这里,他猛地咯出一口血来。

喻君宜惊呼一声:“杨大侠,你受了伤?”

乌明立即醒悟到了杨桐声和齐朗一战的激烈,齐朗当场吐血认输,而杨桐声也受些内伤,这口他强行压制的血到这时才吐了出来。如果齐朗知道中原大侠被他所伤,不知会为三年后的决战增添多少信心。

杨桐声回复平静,微喘着道:“雪狼果然厉害,这一次杨某也不过是稍胜一筹,三年后,就未必是他对手。不过,我渴望三年后的那一战,只不知杨某能否活到那个时候。”他忽地转目盯住乌明,神情肃穆,“小兄弟既然就是白鸦,那么刘将军就是死在你手里了?”

喻君宜顿时失色道:“杨大侠,今时不同往日,明哥已不是血鼎斋的刺客了!”

乌明淡然道:“不错,刘宁就死在乌某的神鸦爪下。”杨桐声眼里闪过一丝哀痛:“刘将军是我的朋友!雪狼也是你的朋友吧,你为了朋友可以阻止郑姑娘杀他,那么,杨某可以为朋友杀你报仇吗?”乌明听到“朋友”二字,心扉似是一热,凛然道:“当然可以!乌某死在杨大侠剑下,也算死得其所。”他看了看喻君宜,生怕看不够似的,柔声道,“君宜,明哥要食言了,不能再追随在你左右了。”

喻君宜慌忙拉住杨桐声的衣袖:“杨大侠,明哥已迷途知返,刚刚还为胡大人浴血奋战,你是大侠,你不能杀他。”杨桐声拂开她的手,道:“喻姑娘问问你的明哥,杨某要杀他祭朋友在天之灵有没有错?”喻君宜泣道:“这是旧事啊!那时明哥身不由己,就算不是他出手,完颜纵横完全可以派遣别的刺客。”杨桐声厉声道:“旧事?对杨某来说恍若昨日,我只认准杀了刘将军的白鸦!”喻君宜泪流满面,道:“杨大侠,我知道你没错,但我求你,求你不要杀明哥,何况明哥受了重伤。”

杨桐声咳嗽一声,瞟见乌明的血色白袍,讪笑道:“杨某又何尝不是有伤在身?”他一步迈了出去,肃穆地道,“白鸦,如果你是条汉子,就过来受死!”

乌明仍是盯着喻君宜的俏脸,那脸上淌满了泪水,跟当年琴儿受委屈的时候一模一样,忆起琴儿不知何处的孤坟,又生感伤,道:“君宜不用悲伤,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说着,他决绝地转身,朝着杨桐声走去。

杨桐声前行数十步,到了大槐树底下,徐徐回身,剑上吞口一阵龙吟,青铜剑已在他的手里,目光冷冷射在乌明清秀而冷鸷的面庞,道:“你徒手而来,就让你我在手底下一分生死!”他将剑一掷,插入身旁的树身。

乌明心想杨桐声以剑术驰名,弃剑不用,岂不是舍长求短?可是,他想起杨桐声对付乙丑时精妙的手法,哪敢轻敌?武技到了杨桐声这等级别,就是一草一木都可以变作制敌利器。纵然杨桐声空手相搏,乌明也不见得能捱过三五十招。他深知杨桐声厉害,欲要求胜,只有先发制人。因此,他手凝成爪,左右齐发,一招“落霞归鸦”,真气流转,尚未触到杨桐声的衣角,二人中央的雪已纷纷激飞起来。

杨桐声身形微转,双掌侧击,却是罗汉掌中最平淡无奇的“老僧撞钟”。乌明心知杨桐声就算受了内伤,内力仍要强过自己,焉能与他掌爪相撞,便爪形骤变,使出“怒鸦穿树”,避过杨桐声的掌风,暴击他的双臂,若能抓实,饶是杨桐声何等神通,这对胳膊也要报废。杨桐声称赞一声,退了一步,双臂划过一道圆弧,竟是一招司空见惯的“关公脱袍”,将乌明的攻势化为乌有。

乌明既惊且佩,此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此简单的“关公脱袍”竟能拆解自己的“怒鸦穿树”。可他岂肯退缩,连连紧逼,居然把杨桐声迫至树底。

喻君宜遥遥相望,见乌明一直抢占攻势,微感惊愕,一时忘了哭泣。她也不想杨桐声有失,中原大侠是大宋武林的一面旗帜,闯五国城、杀河间侯,粉碎金国各种阴谋.实是为国为民的侠士风范。然而,她又岂能失去乌明?

乌明进击了九招,也拆解了九招,在他看来,杨桐声的招数实在太普通、太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庸俗,可他每一次都拆得极为吃力。他想到杨桐声咯出的那口血,也就想到中原大侠并非不可战胜。他蓦地长身跃上树冠,踩得槐树上积雪簌簌下坠;杨桐声随之抬头,陡见乌明凌空疾下,数十道爪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令人有一种难以逃遁的绝望。这一招是神鸦爪中最为强劲的“月落乌啼”。乌明四道真气飞速运转,口中不自禁地发出乌鸦夜啼之音,他等待的就是杨桐声这一抬头。爪影九虚一实,如果杨桐声不举目相视,这一招的气势就要弱了一半,而今,这道道爪影犹如从地狱飞来,无论杨桐声怎么闪避,都不可能逃出地狱魔爪了。

漫空爪影骤然消失,乌明的必杀之招只在树身上留下浅浅的爪痕。杨桐声已然化掌成指,指尖正戳在乌明左胸,以他的指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洞穿对方胸膛。

乌明全身僵住,这招“月落乌啼”居高临下,覆盖了整个树底,哈离别传他之时,也自称在此强盛的攻势之下必然非死即伤,与汤仲寅苦战时,若有机会使出这一招,早就格毙对手,想不到杨桐声轻易就破解了,并且还制住了自己。他望着杨桐声的眼睛,道:“杨大侠这一指是‘笑指山河’?”杨桐声面颊急颤,似在考虑这一指要不要戳人:“不错,‘笑指山河’是华山派的入门指法。武技并非越是复杂就越高明,有时越是简易越是管用。你这一招杀势鼎盛,但终究是九虚一实,起先九招,我就摸清了神鸦爪的虚实,因此,纵有爪影百道,杨某也辨得出真伪。当然,若不是你求胜心切,出招间露出得意之态,我也未必能破得了这一招。”

喻君宜急急奔了过来,正欲再次哀求杨桐声,却见他收了手指,拔出树上青铜剑,不再回望二人一眼,别身而去。他的身影隐隐颤动,似乎生恐不赶快离开,就会忍不住杀了乌明替刘宁复仇。

乌、喻二人劫后余生,心潮澎湃,望着杨桐声北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飞雪中……

齐朗神色僵冷,厉声道:“寒蛛,怎么还不动手?”

朱晚的手还是脏兮兮的,似欲亲热地拍齐朗的肩膀,却被齐朗闪开,懊恼地道:“臭雪狼,你嫌弃老娘是不是?这老头子反正死定了,又何必急于下手?何况,王爷并没有给我杀他的指令。不过,既然是这位郎君的意思,老娘一定会认真考虑。”

仆固嵩也是经过大场面之人,可是既晓这妇人就是寒蛛,又如何肯让她近身?他心中发毛,缩在齐朗身后。

朱晚轻轻婉叹:“看来老娘真是人老珠黄了,无论俊的丑的,怎么都不给老娘一个好脸色呢?”说到这里,她腕子一翻,手里多了一柄一尺二寸长的短剑,剑刃闪烁着一抹蓝光,显然是淬毒之器。

乌明见她终于掏出了兵器,往外瞧了瞧苦苦支撑的喻君宜,心道:“君宜,今晚就让你我长眠这废院之中吧!”他遂拦在胡翼身前,准备作徒劳的阻击。

朱晚的话音如珠滚玉盘般地吐了过来:“小乌鸦,你对老娘有兴趣吗?如果你能狠下心来杀了那姓喻的贱人,老娘就跟你比翼双飞!”乌明冷哼一声:“寒蛛,你可以侮辱乌某.却绝不可以侮辱君宜。你最好收回这句话,否则乌某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朱晚又放荡地笑了起来,可惜头上未戴珠花,不然真的就能笑得珠花乱颤:“嘻嘻,厉鬼?这世上真有鬼吗?老娘偏就不信这个邪,你若真变成了鬼,老娘一定会等着你这只小乌鸦深夜造访。”说着,她目光停在胡翼满是皱纹的面庞上,徐徐地道,“既然俊的、丑的、少的都不喜欢老娘,老一点儿的老娘也会马马虎虎考虑一下。胡老头儿,如果你能叫我一声‘朱大妹子’,老娘就保证不让他们今晚杀你。”

胡翼对这妇人厌恶至极,神情则仍显从容,鄙夷地看着朱晚。

朱晚夸张地尖叫一声:“天哪,连一个糟老头子都嫌弃老娘了,老娘活着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呀!”

胡翼扭首对乌明语重心长地道:“小兄弟,你能弃暗投明,老朽深感欣慰。你和那姑娘逃命去吧!”

乌明尚未作答,乍闻朱晚笑声骤冷:“此时想逃,为时晚矣!”她手中短剑猛挺,直刺乌明眉间。乌明料到她会突袭,只是他念头未及转回,差点儿迟了半拍,剑刃从他耳边擦过。

朱晚娇滴滴地道:“小乌鸦反应好快啊,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老娘只好杀了你。”说话间,她又刺了三剑,却均被乌明百忙之中险险避开。

仆固嵩见她终于出手,面露喜色,知道秦桧的嘱托即将完成。而齐朗还是一脸冷峻,似乎还在提防杨桐声和洪夜来。

乌明顾忌朱晚无处不在的毒物,避了七招才有机会攻出一招“鸦声阵阵”,双爪连环,左手少阳,右手少阴,趁朱晚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直捣她胸前要穴。

朱晚连退数步,娇羞地道:“小乌鸦,你的爪子往哪里放啊!”生死相搏,乌明岂肯跟她争辩廉耻?老阴真气转为少阳真气“怒鸦穿树”磅礴吐出,继续进逼。朱晚再度后撤,口中叫道:“小乌鸦要杀人家啦,臭雪狼救命啊!”手里短剑突然一变,折身反刺袖手旁观的齐朗;同时,她左袖一扬,一蓬黑乎乎的暗器以幕天席地之势暴射齐朗和仆固嵩。乌明身形凝滞,不敢相信朱晚会猝然反戈,念及往日情谊,忍不住叫了一声:“齐大哥小心!”他竟忘了齐朗不死,今夜就将是他和喻君宜的末日。

仆固嵩惊呆得忘了闪避,而齐朗好整以暇地挥舞双袖,将漫空暗器尽皆拂落,而左袖裹住了朱晚使剑的右手。

坠落于地的暗器缓缓蠕动,仆固嵩定睛一看,见是十数只青黑色的小蜘蛛,不由额角渗汗。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到,这蜘蛛必定剧毒无比,若非齐朗,他恐怕已糊里糊涂地死在这妇人手里了。

朱晚的笑声戛然而止,惊诧地道:“你早就等着我这一次反击?”齐朗冷笑道:“是的,齐某都快等得失去耐心了,洪夜来!”朱晚身躯微震,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你猜出来了?”齐朗冷漠地点了点头:“不错,血鼎斋的寒蛛就是过河盟的搜魂手!”“什么?”乌明惊讶地叫出声来,“朱晚就是洪夜来?”齐朗寒声道:“如果她不是洪夜来,你那喻姑娘怎么能够及时醒来?”

乌明细细一想,总算解开了心中困惑,很显然,喻君宜及早醒转并非他精神恍惚所致,而是这妇人趁乱逃人破屋解开了她被封的昏睡穴。只是,血鼎斋的朱晚又怎么成了过河盟的洪夜来呢?

齐朗冷冷扫视众人,道:“血鼎斋为了摧毁过河盟,王爷让狂虎变成了青花堂的日月环;而青花堂也为了破坏血鼎斋,派了这搜魂手洪夜来打人斋中,成了寒蛛朱晚。双方明争暗斗,旷日持久,原本就有人相互渗透到对方内部。可惜洪夜来今晚终于露出了尾巴!”

乌明思索着道:“不对,如果她是过河盟的人,又为何要用寒蛛散毒害谭昌他们呢?”齐朗道:“本来我也大惑不解,直到狂虎皮袄的背上被割裂,才恍然大悟。”乌明更是糊涂:“这跟狂虎有什么关系?”齐朗指着汤仲寅背后的裂口道:“你看到他背上的血鼎了吗?我们都有这样的烙印。据齐某猜想,投放寒蛛散是洪夜来所布置的一步妙棋。她从燕京接了青花堂主常怀南的命令南下,想必猜测到谭昌他们之中有血鼎斋的人,于是就精心设计了查明内奸的计划。她在干柴上布置寒蛛散,等着他们在烤火时中毒昏迷,就可以检查每人身躯。到那时,狂虎将无以遁形。不料千算万算,她没有算到你们会到此避雪,庐山喻家的百辟丹更是破坏了她的整个步骤。”乌明看着洪夜来颓唐的神情,知道齐朗所猜不差。想不到过河盟肃清奸细的一步好棋,居然阴差阳错地毁在他和喻君宜手中。

洪夜来的脉门被齐朗扣住,无力挣扎,凄婉地道:“雪狼,我洪夜来既然落在你手里,就只求你给老娘一个痛快!”齐朗徐徐道:“齐某都不急,你急什么?你不想看看这谭大侠、郑少侠、郑女侠还有这个庐山的喻女侠是怎么战死的吗?”洪夜来气得睚眦欲裂,扭头道:“小乌鸦,如果你还有点儿骨气,就快带胡大叔走!”

胡翼没有丝毫想逃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出逃的可能。乌明盯着齐朗道:“你不是说要速战速决吗?难道就不怕中原大侠了?”

“中原大侠?”齐朗哈哈大笑,震得檐上积雪都簌簌飘坠,道,“他根本就不会来这废院!”乌明奇道:“他不是在附近吗?飞羊不就是死在他的剑下吗?连齐大哥你自己都认同这种猜测的。”齐朗朗声道:“这只是你我一种杯弓蛇影的错觉,误以为只有像杨桐声这种剑技高手才能给飞羊一击毙命,其实这也仅仅是一个猜测,以飞羊的身手,纵然不及你,也不太可能连羊角仪都没有拔出来就饮恨于他人剑下。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注视着洪夜来失望的面孔,断言道,“飞羊对此人非常熟悉,并且绝没有防备此人骤下毒手。”乌明打量着洪夜来道:“这个人就是寒蛛?”齐朗颔首道:“只是飞羊万万没有料到,寒蛛就是过河盟的搜魂手!”

洪夜来的声音再不似起先那般悦耳动听:“飞羊和我的确熟识,我和他都是同期被选人血鼎斋的。杀飞羊,我只是适逢其会。他潜伏深树,我也知道他是为了追杀小乌鸦,但我生恐给胡大叔带来麻烦,就出其不意地刺杀了他,却想不到意外给你们造成了中原大侠侠踪隐现的假象!”

此时,无论是谭昌、喻君宜,还是郑氏兄妹,都俨然成了血人。乌明心痛欲死,想冲下去夹击汤仲寅,偏偏又有仆固嵩的牵制。

郑龙猛地扬起一脚,将郑凤踢出三丈外。乌明心头震惊,难道这个过河盟紫花堂的少堂主也要临阵倒戈了吗?他乍见郑龙苍白的面孔霍地变得赤红,然后瞬息转白,白又转红,红又转白,极是诡异。

“血光大法?“齐朗遥遥见了,忽然想起瑯琊门传说中的奇功绝艺,面色骤变,大声疾呼,“丁亥,快闪!”

不知是打斗声太烈还是风声太狂,一名银衣人好像没听清齐朗的吆喝,长枪突破郑龙的剑网,挺刺郑龙胸口。郑龙渊淳岳峙,岿然不动,露出决绝的笑意。银衣人虽惊,但枪尖已刺入他的紫衫。那一瞬间,郑龙整个身躯爆裂,化作一蓬血雾,笼罩了整个战团。除了挥动双戟的银衣人,其余三人都被爆发形成的气流炸得支离破碎。幸存者也被震得血肉模糊,失去了战斗力。

郑风被兄长踢到池塘旁,目睹此景,撕心裂肺地大叫:“哥哥——”

齐朗脸色铁青,不曾想到郑龙居然敢练瑯琊门的血光大法。血光大法与断玉神功不同,这是一门与对敌者同归于尽的功夫,数百年来极少有人会去练这种不求伤敌先求伤己的武功,以至于江湖上都以为这门邪功已经失传,想不到在郑龙身上亲眼看到了这门绝学。

郑凤的悲呼仍在回荡,竹径处出现了一个青衣人,佩着一柄长剑。他走得并不急,眨眼间却离守在那里的银衣人已不足十步;他的剑随随便便地挂在腰边,看上去却好像普天下只有他一人才配使剑。

银衣人惊觉到有人靠近,就欲抽剑截击这位不速之客,谁知青衣人的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他的剑柄上;银衣人吃惊不已,猛然扭身,换了拔剑的方向,不料那只手再次落在他的剑柄上;如此三次,银衣人竟无法抽剑出击。

齐朗僵冷的面色变了又变,这银衣人叫乙丑,是他这次带来的甲子中武技最出色的一名,甚至连乌明也不遑多让,青衣人居然逼得乙丑连剑都拔不出来。他凝重地吐出三个字:“杨、桐、声!”

八血未干

“杨桐声?”乌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齐朗刚刚断定杨桐声的侠踪将现是杯弓蛇影之故,孰料转瞬间又认定青衣人是杨桐声。乌明想到杨桐声嫉恶如仇,想到杨桐声的刎颈之交、宋朝西线大将刘宁死在他神鸦爪下,不由怔住。

“嘭”的一声,齐朗的手掌结结实实地印在洪夜来的右胸,洪夜来喷射出一支血箭。原来她趁青衣人骤然现身、齐朗微一分神之间,右腕脱出齐朗的袖口,擎剑偷袭,谁知齐朗感觉极是敏锐,她一有异动,就下了重手。然而,齐朗看见她吐射过来的鲜血,面有惧色:“仆固兄小心!”

仆固嵩正为青衣人的手法而震骇,回神时才辨出洪夜来血痰中夹带着三枚青碧色细针,两枚射向齐朗,一枚则袭向自己,忙往左疾挪,毒针贴着斗篷掠过,钉在残壁之上,只有那口鲜血的细沫溅上手背。

洪夜来身子落在乌明跟前,被齐朗震得心脉已断,萎然不起。她见齐朗避过了她濒死射出的飞针,满是遗憾,望了望胡翼,喘息道:“胡大叔,洪……洪夜来不能保护你了!”说罢,她就寂然不动了。

乙丑始终未能抽出长剑,就被青衣人制住抛在假山旁。青衣人脚步不停,无视最后一个银衣人手中的钢杵,抢上数步,将对方撞飞。那银衣人口喷血雾,砸碎坚冰,落入池塘。

齐朗将狼牙棒操在手里,疾速迎上。此行他所携的甲子几乎全军覆没,但过河盟毕竟也折了郑龙和洪夜来,以汤仲寅的本领,即使面对谭昌、喻君宜与郑凤联袂相拼,也可稳操胜券;仆固嵩也并非不能和乌明一战。因此,只要齐朗能够牵制住青衣人,胡翼仍是逃不出他们掌心。

仆固嵩掠到厅外,厅内空间终究狭小,如果在外面与乌明缠斗,他更有胜算。

郑风身为江湖女儿,心神很快从家兄惨死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持剑掠到喻君宜身畔,猛刺汤仲寅后心。

汤仲寅傲笑一声,双环疾扫,将谭昌的断水刀、喻君宜的银刀和郑凤的长剑尽数荡开,连环出击,几乎将谭昌迫入池中。明明是谭、喻、郑三入围攻他,看上去则好像是他一人就是千军万马,紧紧包围了三人一样。

竹径上,青衣人跟齐朗相对而视,手按腰畔剑柄,却无暇解救谭昌的困境。齐朗是一个高手,这从他守立的方位和气度就可以看出,无论青衣人从哪个角度过去援助,他都有可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劲雪乱舞,杀声阵阵。仆固嵩到了空地,极乐鞭更是挥洒自如,迫得乌明再次陷入被动。乌明用眼角的余光瞟见喻君宜的危局,不免焦躁,越是想迅速拿下对手,爪法越是散乱,十招之中,他身上就着了三鞭,血水飞溅,染红白袍。

台阶上,胡翼忧郁地看着众人厮杀,纵是一介文人也能看出,战局并未因为青衣人的降临而扭转,自己终究还会落入魔爪,要么被当场格杀,要么被掳回燕京严刑审讯。

乌明左腾右挪,闪躲着如龙蛇般飞速游走的极乐鞭,每着一鞭都皮开肉绽,血气乱涌。他唯一的胜机就是尽快突破仆固嵩的鞭势,以神鸦爪贴身相搏,才能以长击短,制住对手。然而,仆固嵩既然已知晓对方长处,岂敢容他近身?他手中长鞭疾抖,又挽出三个鞭圈,一圈套一圈,比适才还要迅猛,罩往乌明的头颅。

乌明急于求成,陡遇险境,脚步骤乱,勉强脱出外两层鞭圈,化解最中心的那个鞭圈已有心无力,不得已右手上穿,迎上这择人而噬的杀招。他心底通透,此番再不会有起先那么幸运了,后撤时真气已衰,无法将少阳内劲达至鼎盛,就不可能夹住鞭身。他能想象的后果就是脑袋逃过一劫,右手将被极乐鞭抽得指断腕裂。

谁知那必杀的鞭圈不可思议地松弛开来,不但未抽打在乌明身上,而且还像死蛇一样坠落于地。乌明一呆,不解仆固嵩为什么轻易放弃这天赐良机。他未及反击,仆固嵩扬鞭又起,欲化出鞭圈,不料在半空再次散落。乌明大惑不解,视向仆固嵩面门,顿时又惊又惧。

仆固嵩脸色一片惨绿,双眼赤红,模样甚是妖异。他挥了几下,鞭子却不再随他所愿,有一鞭反而抽击在自己的左胯。

乌明猜测仆固嵩中了奇毒,但洪夜来的毒剑、毒蛛和毒针都被他和齐朗化去,他又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仆固嵩的情状极为痛楚,弃了极乐鞭,十指浑身乱抓,嘴里叫着:“洪夜来,你……这毒妇,我仆固嵩……做鬼也要亲啖尔肉……”他口齿不清,跌跌撞撞地冲往石阶,似乎真要爬到洪夜来身上咬她几口。

胡翼见他惊怖地冲过来,吓了一跳,赶忙让开。

乌明猛地忆起洪夜来临死前所吐的血痰,血沫里三枚毒针虽被齐朗和仆固嵩避过,但仍有血沫子落在仆固嵩手背。想是那口血蕴有剧毒,渗入仆固嵩皮肉,跟乌明交手二十余招后,毒素扩散,终于发作。

仆固嵩在台阶上失足绊倒,又爬数步,怒视着洪夜来的尸身,痉挛一阵,渐无声息。

乌明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蓦地回首,就听得一阵金铁急撞的巨响,谭昌的断水刀和汤仲寅的日环同时震飞,落入水池;喻君宜的小银刀也被月环撞飞,身子和郑凤滚作一团。谭昌倒在假山边,嘴角的胡子上沾满了血水,无力起身再战。

乌明岂敢迟疑,身去如电,抢在喻、郑双姝面前,厉声道:“汤仲寅,乌某再跟你作一场死战!”

汤仲寅狂妄地道:“手下败将,还敢言勇?既然你急着投胎,汤某就替王爷先剪除了你这个叛贼!”他将月环抛在脚边,身影如风暴一般席卷过来。

乌明明知汤仲寅即使弃了日月环,自己在其白虎爪下也难有胜面,可他焉能退缩?他双手化爪,以“鸦声阵阵”之势,扑入风暴之中。

喻君宜和郑风毕竟是女流,久战之后,遍体是伤,全身脱力,心知已无法助乌明一臂之力,只得退出战团,将浑身浴血的谭昌扶起。

汤仲寅的动作或许不及乌明迅速,但在气势上完全压着对方,左手隔开乌明的右爪,倏地转身,右手五指迅猛地反捣乌明胸腹。一旦得手,乌明的五脏六腑必将被捣得七零八落。

乌明如寒鸦一般飞起,左爪下压。汤仲寅的指爪从他裆下擦过,臂骨碰撞到乌明的指尖上。按说,汤仲寅招式已老,而乌明爪势正盛,这番硬拼吃亏的应是前者。然而乌明指头剧痛,犹若插在铁棍上,不但没能抓裂对方臂骨,自己反被弹出三步。

汤仲寅其实并不好受.右臂已几乎麻木,强自笑道:“白鸦,如果你此刻跪下来磕头求饶,汤某还会给你一条活路!”乌明急怒地道:“做梦!乌某拼却一死,也不会让你完完整整离开此地!”他退而复上,凌空飞来,四象真气转至少阴,飞快地变换着手形。汤仲寅冷傲地道:“乌鹊南飞?这本是哈离别的绝招之一,可惜到了你手里,就成了老乌鸦、病喜鹊了。”

乌明又气又急,哈离别是金国第一武学高手,授他“乌鹊南飞”时曾说,这招是以爪影的虚实来试探敌手招式的虚实,以硬碰硬,却占不了任何便宜。此刻汤仲寅稳稳地站在原地,双手垂在两侧,根本就无所谓虚,也无所谓实。他九虚一实的攻势竟失了目标,可他已骑虎难下。“乌鹊南飞”一旦展开,不攻击到目标就难以收势,否则将极可能被汤仲寅以静制动,一击致命。他唯有绕着对手疾掠,汗水在额角涔涔而下。

汤仲寅好像早就看出玄奥,把内力运至十分,静候乌明力尽势衰。他这样伫立着,就似毫无破绽,不管乌明是停是退,他都能在第一时间攻出必杀的一爪。

齐朗和青衣人相距十步,谁也不敢贸然抢攻。两人都感觉到乌明的窘境,但更多的心力都放在对手身上。齐朗本还担心仆固嵩被毒杀后过河盟有反败为胜之机,庆幸的是汤仲寅没使他失望,及时击退谭昌等三人,可以单独对付乌明。而乌明的四象神鸦爪灵巧有余,刚劲不足,终究无法抵敌汤仲寅的白虎爪。

青衣人感觉得到齐朗是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从他的气质上就可以看得出此人武技即使难与哈离别比肩,也不是他所能够轻松应付的。因此,乌汤之争成了整个战局的关键:如果汤仲寅搏杀了乌明,那么和齐朗联手,胜势更在血鼎斋一方。他直视齐朗,平和地道:“身无破绽,其实又何处不是破绽?”

齐朗一惊,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乌明听的,这话极是抽象,他却不敢让青衣人再次指点乌明。于是,他率先抢进,狼牙棒如一支冲锋陷阵的长矛,疾撞青衣人胸膛。

“何处不是破绽?何处不是破绽!何处不是破绽——”围绕汤仲寅飞奔的乌明把这句话默念了三遍,宛如醍醐灌顶,“是呀,汤仲寅不动则已,动则如风,这由静转动的间隙就是最大的破绽!”想到这里,他的爪势依旧飞快变幻,而身法渐渐缓慢,若哈离别见到他把“乌鹊南飞”施展得如此笨拙,恐怕也要张口结舌。

有趣的是,汤仲寅偏偏找不到乌明的破绽,眼看乌明爪影扑面而来,唯有凝爪拆解。可爪影重重,九虚一实,他无法分辨何为虚、何为实,被乌明突入自己封锁,面颊上留下了一道爪痕。

这是乌明第一次伤及汤仲寅,不禁有些兴奋,他总算不再处于完全被动的困境了。这一瞬间,他忘了汤仲寅的虎爪沉雄凶猛,缩手时,手背被汤仲寅钢钩一般的手指划过,血珠溅起,麻痹得一时无法保持爪形。局面顿时又被汤仲寅控制,毕竟,对方的技击能力还是胜过他一筹。

喻君宜拾了小银刀,意欲替乌明助阵。乌明是被她拖进漩涡中的,要死,他们也要死在一块。

青衣人已经拔剑,那是一柄青铜剑,看上去锈迹斑斑,但他握剑在手,就能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奇异感觉。一阵磨牙也似的声音过后,他将齐朗的狼牙棒封了开去,从容地道:“喻姑娘无须相助,那少年自能应付。”

喻君宜闻言止步,但看到乌明的形势岌岌可危,又岂能放心?

九天未晓

齐朗对青衣人拆解自己这招“直捣九官”的剑法惊佩不已。他对各家剑法略有见闻,识得青衣人这一剑是“引蛇出洞”,几乎每个用剑的武林人士都会,但他从未想到到了青衣人手里,居然能够化解自己以雄浑之势自傲的“直捣九宫”。

青衣人还了一剑,仍是普普通通的“乌龙穿塔”,把齐朗迫退两步,然后吟风弄月般地道:“白虎爪,也称两仪白虎爪,以仪阴、仪阳两股内力辅以驾驭,势若奔雷,以力取胜;神鸦爪由四象真气相辅,变化万端,意在一个巧字。以四象对两仪,以力搏力,自是缘木求鱼,何不避实击虚,以变化对变化?”

乌明脑间豁然开朗,刚才以己之长击仆固嵩之短,才能控制他的极乐鞭,现在跟汤仲寅死拼,恰是以短击长,难怪始终缚手缚脚,未能将四象神鸦爪的精义全然发挥。这一刹那,乌明终于捕捉到了战胜汤仲寅的契机,当下凝神应对,爪形虚虚实实,不再与汤仲寅硬拼。真气也不再刻意运行,任由其自然流转,游战汤仲寅。

青衣人接连点拨乌明,齐朗心知不妙,唯有急攻,“雨满春江”、“白驹过隙”、“霸王举鼎”,一棒紧似一棒,以免他再次指导。青衣人长剑抡圆,“白鹤亮翅”、“下里巴人”、“乘风破浪”,恰好卸去齐朗狼牙棒的攻势。

齐朗更是钦佩,这三剑,除了“乘风破浪”还称得上是上乘剑术,其余两招,都是剑技的基本功,几乎无人在实战中以此应敌。他终于肯定青衣人就是中原大侠,他早听说杨桐声剑术并不玄妙,却偏能克敌制胜,今夜亲见,果是名副其实。平庸的剑招,在杨桐声的手里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妙至毫巅地将齐朗一度以为是无往不利的攻势化为无形。他素来对哈离别、杨桐声齐名为南北两大高手不以为然,有时还自认未必不能战胜他们,而此时此境,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当然,他身为血鼎斋二十八宿的首席,自不会害怕,狼牙棒狂舞,又连进七招,棒棒不离杨桐声的头顶。

杨桐声称赞一声:“人说雪狼膂力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他脚踏八卦方位,绕着齐朗转了一周,青铜剑或顶、或卸、或引,七声脆响之后,将齐朗的杀招尽皆化解,狼牙棒卷起的仅仅是满庭积雪。

齐朗听他只赞自己的膂力,心内不免有气:“既然你不将齐某的狼牙棒放在眼里,就让你见识一下‘雪狼十三式’!”他攻势骤变,“独啸荒原”、“千狼过岗”、“长空嗥月”,接连三招,气势澎湃、奔放、恢弘。这套“雪狼十三式”是他百战之后所悟,吸收了天下众多狼牙棒套路的精华,构成了他自认为是攻守俱佳的一套体系。融会之后,他以此试招,还无人能接他三招。

杨桐声以“枯木逢春”势破了“独啸荒原”,赞了声“好”;又以青城派的“凤凰点头”将“千狼过岗”卸开一边,说了两个字“很好”;最后,他使了招黄山派的“光风霁月”,不得不退了半步,口中直道:“非常好!阁下若能潜心静修,三年之后必成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齐朗知道这是隐为中原武林第一人的杨桐声对他极大的赞誉,可他表情却仍是一般僵冷,道,“或者是你,或者是齐某,恐怕已等不到那一天,今晚你我势必要有一人死在此院中!”

剑棒交击,二人身形越来越快,四周的积雪在他们周围激飞起来,凌空而降的狂雪到了他们头顶弥漫开来。

喻君宜运足目力,还是被越来越密的雪幕遮掩了视线。飞舞的风雪很快形成了一个径达三丈的大雪球,奇异地飞转,将齐、杨二人笼罩在雪球内。喻君宜、谭昌、郑凤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庭中的胡翼目睹此景,更是惊诧到了极点。

乌明和汤仲寅互拆六七十招,前者生恐被后者缠住硬拼,后者怕前者乘隙而入,似乎这场搏杀一时还难决胜负。

然而,凡事都有意外,刚才郑龙临死运用血光大法震毙三个银衣人,肢体爆得满地皆是,乌明不留神踩到了一条断腿,步法不免一滞,神鸦爪顿失节奏。汤仲寅岂肯错过天赐之机,趁势突入,左手暴扼他的颈脖,右手下探反抓乌明的阴囊。

只见乌明冷忍的脸上露出笑意,如乌鸦夜啼般地长啸一声,双手同时搭在汤仲寅的肩头,身如轻羽,飘然翻到了汤仲寅的背后。

汤仲寅情知上当,刚才这破绽竟是乌明故意卖给他的,若非他急欲拿下乌明,本也不会如此冲动。他扭身时,闪避已是不及,唯有以快搏快,右爪往乌明的背心插落。

这一次并没有技巧,就看谁出手迅疾。汤仲寅下阴传来一阵剧痛,眼看指尖就能洞穿乌明的后心,体力却如被瞬息抽空,只撕下乌明一块皮肉,未能一举毙杀。

乌明忍痛跳开数步,看着汤仲寅如烂泥一样软倒在地,冷笑道:“狂虎,你喜欢叶底偷桃,乌某就让你尝尝叶底偷桃的滋味!”

汤仲寅被四象真气贯入要害,抽搐了一下,立刻气绝,断了气仍不甘地瞪着乌明。

喻君宜惊喜地奔了过来:“明哥,你真的击败了他?”

乌明也似怀疑眼前的事实,喃喃道:“我……真的击败了狂虎?”他举目呆呆地望向急旋不止的雪球。

恰在此时,雪球炸了开来,随着碎雪降落,露出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雪色中格外清晰。

齐朗的狼牙棒横在胸前,冷硬的面庞不见悲喜之色;而杨桐声右肩、左肋、左膝有三处血渍,似是筋疲力尽,以剑拄地才能撑着不倒。

乌明暗道:“难道齐大哥胜了?齐大哥击败了中原的领军人物杨桐声?”

喻君宜等人惊惧交集,若连杨桐声都败给了雪狼,又有何人能够抵挡雪狼的锋锐?

院子里只闻风雪之声,沉寂许久,才见杨桐声挺直了腰杆,将青铜剑缓缓收回鞘中,寂寥地道:“十多年来,你是第三个值得杨某尊敬的对手。”

众人均暗暗称奇:值得尊敬的对手?敌人也值得尊敬吗?雪狼是第三个值得杨桐声尊敬的敌手,那么第一、第二个又是什么人?

齐朗没有问,颓丧地道:“齐某败了!”他只吐出四个字,就张口喷出一蓬血雾,以狼牙棒拄地,才保持住站姿。杨桐声沉静地道:“杨某侥幸赢了一招,三年之后,未必还是阁下的对手。”齐朗惨淡一笑:“生死相搏,何来侥幸?可惜齐某辜负了王爷的重托!”

郑凤心伤兄长惨死,恨不得将敌人千刀万剐,愤然上前道:“一路奔波,我大宋忠义之士几乎尽丧金狗之手,就让我来替战死的兄弟们索回这笔血债吧!”她眼圈赤红,长剑如虹。

齐朗没有躲闪,刺杀失手总要付出代价的,银狐、飞羊、红熊、狂虎如此,他又何尝能够幸免?

悲愤暴怒的剑尖刺到胸前,“嗤”的一声,入肉半寸,剑势骤地凝固。

乌明抓住了剑身,及时阻止了剑尖直透齐朗心房,右手指头却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郑姑娘,你不能杀他!”郑凤惊怒道:“你说什么?”乌明找不出理由,可齐朗是他的朋友,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朋友,支吾道:“算……是我求郑姑娘的。”郑凤又好气又好笑:“求我?阁下有什么资格求我饶他一命?”乌明心道:“是呀,我有什么资格求她?半个月前,我也是血鼎斋的刺客,如果不是因为我与君宜结伴同行,过河盟也同样不会放过我。”他目光扫过庭院中的尸身,道,“我或许没有资格,然而,如果我当时执意要和齐大哥并肩对付你们,结局将会怎么样?”

可以想象,假如不是喻君宜制止,乌明就不会突然掉转枪头破坏齐朗的计划,齐朗将和汤仲寅、仆固嵩等人一起,绝对有把握在杨桐声赶来之前把谭昌、郑龙、郑凤包括洪夜来等人杀得干干净净。

郑凤冷笑一声:“阁下想以此邀功吗?数日前,你还是血鼎斋的白鸦,你手上沾的我大宋人士的血就少了吗?阁下能幡然醒悟,为大宋杀敌,只不过是将功折罪,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提出这种过分的条件?”

喻君宜也觉得不可理喻,道:“明哥,你松手。金寇是我大宋的死敌,血鼎斋更是我大宋的大患,我们用不着对他慈悲。”

乌明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目炬一振:“不要逼我!”

郑凤瞟见他冰冷而坚韧的眼睛,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跟仆固嵩、汤仲寅相继拼搏,乌明受伤不轻,就算如此,杀郑凤仍是举手之劳。

喻君宜疾道:“明哥,松开你的手!”

乌明像灵魂出窍一样,任由血汁在指间凝结成冰。

杨桐声脸上一片祥和,慢慢走上前来,瞅着乌明,平静地道:“小兄弟就是血鼎斋二十八宿中的白鸦?”乌明想起他的挚友刘宁死在自己手里,眼神一颤,但毫不掩饰地道:“不错,我就是白鸦!”喻君宜忙着解释:“杨大侠,明哥已脱离血鼎斋,银狐、飞羊、红熊就死在追杀我们的途中。”杨桐声哦了一声,道:“很好,很好!”他一边说,一边抓住郑凤手里的剑柄,徐徐从齐朗胸口拔出剑尖。

郑凤惊道:“杨大侠,你怎么……”

杨桐声运指封了齐朗胸前要穴止血,道:“雪狼——这应该是你在血鼎斋的代号,你真名叫什么?”

齐朗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和僵冷:“我姓齐,叫齐朗。杨大侠想放虎归山吗?齐某不会有一丝感激的。”杨桐声笑了笑:“杨某用不着任何人感激。在血鼎斋,齐兄的任务很多吧?”齐朗颇感诧异:“不多,一年也就出来三四次。”杨桐声道:“为了执行刺杀任务,齐兄平日里一定要作很充足的准备,不知齐兄有多少时间是用来修炼武技的?”齐朗又是一呆,道:“刺杀所倚仗的并不仅仅是武技,实话相告,自进血鼎斋以来,齐某几乎不曾专心修炼武技。否则,杨大侠纵能胜我,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杨桐声哈哈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杨某等的就是齐兄这句话。我给你三年时间,只要你静心修炼,就必然成为宗师级人物。到那时,你我再行约战,无论生死,杨某都绝无怨言。就不知齐兄敢不敢应战?”齐朗慨然道:“有何不敢?只怕杨大侠今日让齐某生离此地,到时就要后悔了!”

郑凤听得啼笑皆非,杨桐声居然要放过这个满手血腥的血鼎斋第一刺客!

乌明松了口气,他知道,为了三年后的一战,齐朗一定会谢绝一切刺杀任务;并且,完颜纵横也一定会支持齐朗和杨桐声的决战。数年前双塔寺一战,金国第一高手哈离别输了“花神”花溅泪半招,使金人大失面子,金国的武人一直都想挽回声誉。杨桐声无疑是他们最佳的挑战对象,他是南朝首屈一指的剑客,如果齐朗能够战而胜之,将能极大地鼓舞金人的士气。

乌明从不考虑家国的兴衰荣辱,只知道杨桐声不杀齐朗,欣喜之下,和齐朗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齐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乌,此处一别,或许将相会无期,请自己珍重!”他不再多说,扶起那个被郑龙血光大法震伤的银衣人,走向院外,走向风雪深处。

十雪未霁

天欲晓,雪未霁。

杨桐声扫视满院尸首,哀叹一声,迎着踉跄上前的谭昌道:“杨某从郑堂主那里得到消息,夤夜赶来,不想还是迟了一步,以至于洪香主、郑少侠惨遭不幸。”

谭昌面色苍白地道:“杨大侠何须自责,若非杨大侠赶到,我们将尽数埋骨于此。所幸胡大叔安然无恙,不幸中之大幸啊!”

喻君宜帮郑凤收拾其兄爆裂的尸骸,胡翼则颤巍巍地下了台阶。他是一介文人,可那不屈不挠的神态和谭昌一般无二:“杨大侠急公好义,令老朽感佩至深,只是可惜了过河盟的一群好汉。”

杨桐声施了一礼:“胡大人,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令秦桧伏法授首,我们这些草莽之士纵然付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胡翼扬眉道:“老朽当然有铁证。若不是秦桧有两封给金国重臣的书信落在老朽手里,老朽也不会急于南归。”杨桐声神色凝重地道:“书信?希望这真的能够成为弹劾秦桧的有力罪证。大宋之积重难返,极大程度上是秦桧一党软弱主和的结果。若能扳倒他,岳元帅他们就有了重整山河的希望,胡大人也将成为大宋重新崛起的第一功臣。”

胡翼正气浩然地道:“胡某不想做什么功臣,只想为大宋江山带来一些转机。”他抬眼北望,似乎看到了一丝曦色,喟叹道,“十年多了,漫长得像一生一世;可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天,有时又觉得是那么短暂,就宛如一次呼吸。”

乌明对他们的雄心不以为然,心想,秦桧是金国打人宋朝的奸细大概不假,但若说没有秦桧宋军就能卷土重来,他绝不相信。岳飞固然是金兵最为头痛的宋军主帅,但金兵也是虎狼之师,宋军想收复失地,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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